六月霜 - 第 2 页/共 3 页

第 六 回 问口供太守惊暴病 定案情女士勉书秋   却说富太守因和秋女士认识,恐遭疑忌,所以想定了一个主意,在堂上审讯时,假作不认识秋女士的,只命着那个女子上来问话。富太守故意的将惊堂木一拍,说道:“你这女子姓甚名谁?为什么怎样的大胆,敢和逆党徐锡麟通同造反?此刻还 有 余 党 在 那 里?快 快 与 我 从 实 招 来,免 受 刑罚!”秋女士闻言不解,说道:“大哥,我前日为了给文凭事,还到过大哥这里一次。大哥于星期六日,也到过我那里一次。大哥今日为什么就不认得我起来?我好端端的在这里教读,除了开通女界风气的念头,并无别的念头。莫说和徐锡麟同党,就是徐锡麟的宗旨,也和我是风马牛不相关的。我此刻只有一个人在这里,有什么余党起来?要这么说,我平日间有 事,常 和 大 哥 商 量,这 个 余 党,除 非 就 是 大 哥了。”富太守听了这番言语,就像当头顶下了一个霹雳,只急得一身冷汗,四肢冰了半截,两只眼睛直瞪瞪的,只管望顶门里钻将进去。一时天旋地转,自己的身体觉得有千钧的重,渐渐儿的坐不住了。两旁衙役,见富太守这个光景,不知是中风呢还是中暑,也都没了主意。幸亏那个刑名老夫子,在屏后听得明明白白,知道事情不好,连忙着人送茶出去。众衙役见了,就此退堂,扶了富太守走入里边一只榻床上躺下。外面将秋女士钉镣收禁不提。   且说富太守这一急,直晕了两个时辰,方始渐渐的醒将过来。微睁两眼,只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,满屋子灯烛辉煌。家人妇女都围着床儿落泪,见他开了眼睛,齐声说道:“好了,好了!”富太守问道:“我方才好端端的在堂上审问事情,为什么弄到了这里来?你们又都这般光景,究竟做什么呢?”众人齐道:“老爷方才不知为着什么,听了那个女子的一席话,就急的这般田地起来。” 富太守闻言,方想着秋女士那番话儿,心内不觉又突突的跳将起来,说道:“我这时好了,也不觉着怎么样。你们不必这般哭哭啼啼的,像什么呢!我还要和老夫子商量要事去。” 说罢,爬起身来,就要往外。众人都道:“你不动了好一会了,这时候方才好些,也该歇息歇息,养养神,不要弄坏了身体。” 富太守道:“你们那里知道,这是谋反的大事,一刻不容缓得的。况我身体又没有病,方才不过一时受了些惊恐。此刻原是好好的,你们不要管我,反误我的事。” 说罢,便一径走了出来。   到了外书房,恰好那位刑名老夫子也在这里,见了富太守,连忙立将起来说道:“ 东翁,你才好了,也该歇息歇息,为什么 就 跑 出 来 呢?” 富 太 守 一 面 让 座,一 面 说 道:“老夫子,这种谋反叛逆的事情是不容缓的。况我原是好好的又没有病,这时候也不觉怎么样,所以我就跑将出来,要和老夫子商量商量,这件事究竟怎么样的办才好。” 老夫子道:“东翁这样勤俭办事,连个身体也不顾,终算是忠于国家的了!这件事看着很难,仔细想想,倒也容易办的。若办得好,东翁,不是我拍马屁,只怕还有升官的巴望哩。” 富太守听了“ 升官” 二字,便觉心中一动,连忙笑了一笑,说道:“老夫子,我也不想升官,只要这件事体办得妥当,不至受上司的申斥就算完了。那时候升官也罢,不升官也罢。”老夫子听了,也笑了一笑,说道:“ 东翁又来了,大凡做官的升降,全在这合式和不合式的两层上头。大臣合了皇帝的式,这大臣就得降恩眷顾。下属合了上司的式,这下属就不难升官发财了。所以我想这件事,也不必怎样的商量,只要探得章中丞此番的意思是那样的,就照那样的办法。若合了章中丞的式,自然东翁平日的宗旨也可望达到目的,就有升官的巴望了。倘然事情办得有不妥处,横竖合了式,谅来章中丞也要替东翁弥补弥补的。” 富太守听了这番议论,不觉茅塞顿开,把大拇指一伸,说道:“老夫子的学问经济是头等,老夫子的做官道理,要算是超等的了!兄弟愚蒙,那里想得到。但是这个女子,毕竟还要审讯他一个口供出来。那 些 学 生,又 该 怎 样 个 办 法,请 老 夫 子 明 示 才好。”老夫子听了,答道:“这学生和女子,是一样的办法呀。”说着,便附富太守的耳朵说道:“ 只须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”富太守点了点头,便传命将一干逆犯,发往县里收禁。并着山阴、会稽两县会同了,将一干逆犯审问。   外头衙役答应了,即行押解到县。山阴县牛老爷、会稽县马老爷得了这个消息,立刻会齐在山阴县里,提集一干人犯。先传大通学堂问了口供,也不过如前一样,问不出什么来。便喝退众学生,着带秋女士上来。山阴县牛老爷先开口问道:“你这女子为什么不想安安逸逸的活着,倒要造反起来呢?”秋女士低了头,只不做声。马老爷也照绍兴府所问的话,问了一遍。秋女士也不答应。牛、马两位老爷,见问不出口供,也不去动刑,只命收禁,自去回富太守去了。   且说绍兴城里,昨夜出了这件大事,次日茶坊酒肆,议论纷纷。那些喜事的又造出许多话来,说什么城里头还有匪党藏匿,明日省里还要派兵来剿哩。那些学堂内的学生,见出了这件造反的事,也有惧怕的,不敢则声,自己悄悄的躲开;也有抱怨官场颟顸的,要开会打电报。争奈这些学董堂长,都和富太守要好不过,始终坚持不许。众人没奈何,只得罢了。这里富太守听见外头舆论静悄悄的没有动静,他便更加胆大了。到了晚上,忽有一张禀帖投进。富太守一看,原来不为别事,为这秋女士和徐锡麟同谋造反,他是本地绅士,恐怕连累,故来禀报的。富太守得了这张禀帖,如获珍玉一样,自思有了证据了,就杀了也无妨害的。便立刻传命山阴县,将一干逆犯提出来,押赴轩亭口,先行正法,又暗暗的写了一个字条送去。一面备文星夜上省。   山阴县牛老爷奉了本府的命,又见了字条,教把他的笔迹骗些出来。便把秋女士等提出监来,当堂又审过一遍。问到了秋女士,牛老爷便说道:“我看你也是个好好的女子,为什么的要讲起革命来呢?” 秋女士答道:“我的革命,是家庭革命,并不是种族革命。” 牛老爷听了,也不再问,只掷下一枝笔,一张纸,命秋女士道:“你将你自己平日间所恃的宗旨,以及所作所为的事情,替我一一的写来。” 只见秋女士也不写,也不答应,只见低了头,呆呆的站着。牛老爷坐在椅上,好不心焦,连连的又催了好几遍。秋女士见逼得紧,没奈何,提笔写了一个“ 秋” 字,又不写了。牛老爷见秋女士执笔,喜得两眼睁得开开的,只管望着纸头看。不料他写了一个字,又把笔搁了起来。恨得心里难过得了不得,只得忍耐着,又向秋女士说道:“你好歹写点出来,不要打闷葫芦,弄得别人难受。” 只见秋女士听了这话,又提笔写了几个字,把笔往里一掷,叹了一口气,眼中扑簌簌落了几点眼泪。牛老爷见他把笔掷了,便命:“把纸头拿上来我看。”衙役将纸呈上。牛老爷接在手中一看,只见一共写了七个字。你道七个是什么字?原来是一句七言的律句,写的是“秋雨秋风愁煞人。”牛老爷看了,也不懂是什么个意思。   忽见有人禀道:“马大老爷到了,说不进来了,就在那里等候,请老爷速将人犯带出。” 牛老爷听了,便传齐衙役并刽子手等,正要起行,只见秋女士开言禀道:“我一死不足惜,但求临刑的时候不要裸体,并不要枭示。这是我身体本是清白的,不要污辱了我。” 牛老爷一想,横竖他要死的,死了就不怕他怎么样了,故就一口应允。秋女士又求道:“可否待我通一个信到家里?”牛老爷摇头道:“这可不依你了。依了你一件,你就一件一件的想上来了。” 说罢,便命将秋女士绑了,大通学堂的学生也绑了。然后出了衙门,和会稽县会合了,一齐押赴轩亭口来。秋女士此时身穿元色生丝衫裤,足穿皮鞋,两手反缚,系着极重一付铁镣。前后拥护着几十个新练兵士,又有防兵几十个,将秋女士推推挽挽的,狼狈不堪。不一时已到轩亭口。但见星月无光,愁云凝结,阴风惨惨。那些兵士们都说:“ 好冷呀!” 牛、马两老爷也觉毛骨悚然,看看四野寂寂,灯光又或明或暗。   看官:这时候正是六月初五,祝融司令,炎气方蒸,为什么风凄月暗,倒像了深秋光景呢?咳!有所不知。大凡一个人,刚想在世界上头轰轰烈烈的做一场事业,无缘无故的被人打断了他的兴致,又要把一个极大的罪名强压在他的身上,弄得他身首异处,志消名败,你想他的冤气下得下么?所以古书上说的“邹衍下狱,六月飞霜”,“ 齐妇含冤,三年不雨”,这都是天神交怒了,才致有这样的愁惨气象出来。在作者虽也是不信鬼神的,然而这个道理却也相信。我既信了这个道理,我就把人事和天灾细细的比较,确是一毫不差的。所以做了宰相的人,不管别的事情,专管着“ 燮理阴阳,调和民气” 这八个字。你道这八个字没有什么道理的么?却是有大大的一个道理哩。可惜现在的那些宰相,都不懂了这八个字的道理,所以弄得民间好人渐渐的少了,歹人渐渐的多了。世界茫茫,都是些恶气冤气,十分之中,剩了分把的正气。你想这样的世界,那得不天灾连绵,民风日下的么!如今秋女士好好的一个热心办学的女子,忽被那一班官吏劣绅,乌遭遭的不问情由害杀了,难道不乖天理的么?咳!这个时候,莫说人要为他哭,天地要为他愁,我恐神鬼也要呼号,草木也要含悲的呢!   闲言少说,书归正传。且说牛、马两老爷见了这个光景,心中也不免害怕起来。正要命兵丁放枪压惊,忽听得远远里军乐齐奏,好像学堂里体操的样子。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声音,且听下回便知。   第 七 回 谈异事绅衿讥褚钩 说前因女士谏夫君   却说牛、马两老爷,押着秋女士一干人犯,刚到了轩亭口,但见星月无光,阴风惨惨,不觉心中有些害怕。正要命兵士放枪,忽听得一派军乐,由远渐近的走来。连忙打发人四边一找,回来报道:是府里派来弹压的一队警兵。牛、马两老爷听了,便觉心中一宽,那个胆子也就大了。不一时,警兵已到,牛、马两老爷就传命行刑。刀斧手一声答应,走将下去。片刻之间,把秋女士一干人犯,俱已杀了。牛、马两老爷一一验过,就命打道回衙,自去覆命不题。   可怜这秋女士只为着一腔热血,应了徐锡麟的聘,在明道女学堂内担了一个教习的责任,今日就遭此一劫。当夜斩决之后,轩亭口的地方,阴霾四逼,冤气迷天。直至次日,这股气还是聚结不散,弄得天容惨淡,旭日无光。绍兴城里,三三两两的,都讲论这事,有的替他抱怨,有的替他剖白。   忽有一个尖头鼠眼、高颧鹰鼻的人,身上的打扮倒也不俗,穿一件湖色生丝的长衫,着一条雪青官纱的裤子,口衔雪茄香烟,鼻架金丝眼镜,嘴上略有几根胡须。他听了众人议论,便开口说道:“若论秋女士的所作所为,确是有些不大妥当。今日的祸,也是他平日的作为上召来的。” 众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儿,都望他瞧了一瞧。有一个年少的道: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褚钩先生。你为什么也在这里吃茶了?” 褚钩先生连忙答道:“我今日闻得秋女士已经于昨晚处决了,我打谅这里诸位老先生必有一番议论的,所以也跑到这里来听听。”又有一个少年道:“我今日听见衙门里人说,富太守为了这件公事,着实的忧虑,本没有一定杀秋女士的主意。因为昨夜有个本地绅士,投了一张禀帖进去,说秋女士是和徐锡麟同谋的。富太守得了这张禀帖,才立刻叫山、会两县,把秋女士正法了。” 那少年说到这里,先前那个少年说道:“照这样的说来,秋女士的命,不是被这绅士害掉的么?但不知这个绅士是谁,倒要查他出来,问他一问。” 回头向褚钩先生道:“我知道你和秋女士也是很要好的,此刻你也该替他雪雪这个冤,把这个绅士留心的访他出来。” 说着,两只眼睛不住的对褚钩先生看。褚钩先生见了,急得他面红耳赤,嘴里又支支吾吾的。旁边有一老者,向褚钩先生笑道:“钩兄,我闻得你和徐锡麟也是很好的,只怕也有人把你告发出来,这就不好了呢。” 褚钩先生听了,不觉心中又忐忑起来,便假作不闻,向别桌上的朋友搭讪去了。众人见他这般光景,也觉诧异,只就不去追问他。   有一位白须老者说道:“你们往日都说秋女士好,我已早早看他不是个善终的人呢!你想一个女子,弄到了撇夫离家,自己便逞心适意的东飘西荡,嘴里又讲些什么家庭革命、男女平权的没理信话,这还算是个女子么?照今日的立宪时代,虽说女子也要自立,然而这自立的话,并不是无拘无束,可以撇了父母丈夫的自立。不过因为我中国的女子,往往嫁了一个丈夫,就像丈夫是应该养他的,他便终日盛妆艳服,献 娇 奉 媚,除 此 之 外,他 就 算 为 无 事 了。所 以 有‘男子讨家婆,必先要有养家婆的本事’ 这句俗语。此刻万国交通,风气大开,我中国的人,方才醒悟,四万万人的里头,就有二万万人是没用的。于是大家为女人想法子,叫他们要读书识字,要学些有用的女工、美术,学会了也可以当一项实业的。这样办将起来,自然女人也有了吃饭的本事,不至专靠着男人了。这就是女子自立的道理。若照秋女士的自立,真真叫做胡言乱道,算得什么呢!” 众人听了那白须老者的话儿,也有说是的,也有嘴里不敢说非,心里却不以为然的。只因这个老头儿是绍兴人最敬重的,所以恭恭敬敬的等他说完了,还只是应着他,没有敢驳着他呢。   又有一中年的人说道:“我常闻得人说,秋女士和徐锡麟有些瓜葛的。后来又听见秋女士和这绍兴府,也有些暖昧事情的。照今日的事看来,又像这说是不确了。” 那白须老者听了,连忙说道:“这是没有的。我看秋女士的为人,宗旨虽然不很纯正,然这个守身的道理,我还保得住他是很明白的。不过这些人,都是喜造谣言,他们见了秋女士这样的洒洒脱脱,无男无女似的,就疑他有什么暖昧事了。这事我看是一定不确的。若讲到这个徐锡麟,本来他的父亲不大喜欢他的。” 那个中年的道:“他的父亲见他做了官,反不以为喜欢,倒把他逐了出去,不要他上门。县里府里都存了案。也亏他老人家有眼力,此刻才没有被他害着呢!这真是知子莫若父了。” 白须老者道:“可不是呢!他素来的议论都是荒荒诞诞的,后来做了官,不知怎么这个恩抚台竟把他当作一个能员起来。他受了恩中丞这般的抬举,也不想报报中丞的恩,倒反把恩中丞谋杀了,这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人呢。可怜那个秋女士,不过在他办的学堂里做了一个监督,如今也被他害杀了。众位想想,交朋友可不要慎重些么?”众人答道:“可不是呀!”那个少年又说道:“我闻得这里绍兴府和恩中丞还是亲戚呢,所以他办那秋女士,就办得这样的迅速,也是他以公报私的一段主意。” 那个白须老者说道:“这里府尊和恩中丞是亲戚,我倒也听见过的。只是他们官场的脾气,是人在人情在的多。恩中丞倘然是活着,或者有这个以公报私的意思。如今恩中丞既死了,吾看也未必为此,大半是为着自己升官发财的地步。” 众人议论纷纷,谈了一回,各自散去不题。   看官:但是这秋女士一生为人,我虽不曾细写出来,然看前头所说的话,不是秋女士是个极好的人么?为什么这个绍兴老头儿,忽然说他是撇夫离家起来呢?在下当初听了,也不大明白,不晓得是真是假。因此不惜工夫,就细细的把秋女士从前的历史,打听一回,方知道老者的说话,却也有些缘故。看官切莫性急,待作者把他慢慢的补叙出来,给众位知道。   闲言少叙。且说这个秋女士,原来幼承家学,长通经史,也是个名门闺媛。但只是他的生性和寻常女子不同,虽也喜欢着 歌 诗,却 都 是 感 世 之 辞。闻 得 他 未 出 嫁 时,有《感时》的一首诗云:   是絷麒麟踬不前,匣中夜夜啸龙泉。   天生才气非无意,震荡乾坤待转旋。   诸君看他这首诗,就知他胸中的抱负了。咳,谁知这样一个女子,生在这个黑暗时代,已是他的不幸。岂料他命运不偶,又嫁着了一个保身守禄的京官,把他的志气几乎埋没。如今虽不曾埋没,然终究落了一个不好的名声,才致身受冤枉,还有人评论他的瑕玷呢。   且说这个京官,到底姓甚名谁,在下也不很明白。只知道这京官的性情,却也极合官场的时派。况他家是个世代做官的,也算得是家学源流了,这也莫怪。惟这秋女士是个巾帼须眉,女中豪杰,他的眼中心中那里容得这样的一个丈夫。所以他自从十九岁过门之后,起先还有些儿女情深,伉俪倒也甚笃。后来看见他丈夫的所作所为,渐渐儿的不像起来,终日间吃花酒,叉麻雀,拥姬抱妾,寻花问柳。虽做了一个京官,看他倒像那没事人的一般。恰巧那庚子年的大变,女士也随夫在京。他想我的丈夫,平日虽不甚拿这个国家政事放在心里,眼睛前遇着了这等的大变,京城里头吵得皇帝出奔,百姓流离,他终究是个有责任的官儿,谅来也要动动心,振作振作精神,干干事体呢。谁知秋女士虽这样的望他丈夫,他的丈夫却仍旧是照常的一副没事干似的心肠。皇帝的出奔,百姓的流血,像和他是一无关系的。秋女士见了他丈夫这般形景,又瞧着国家大势,更觉一日不似一日了。想想自己虽有热肠,没奈何是个女子,况上头又有丈夫压制着,也轮不到我呢。于是心里觉得昏闷,就叫他丈夫买些新书新报来看看,借此倒可以消遣消遣。从此一路无话。过了几年,秋女士生下了一子一女,夫妻自然欢喜,这且不表。   一日,秋女士独坐绣房,手执着一本书,在那里点头儿嗟叹,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说道:“咳!我自误了。咳!为人不识字,不看书,竟有这样的害处么!” 看官:你道他为什么说起这样的一句话来呢?原来他看了许多的新书新报,今天在这新书里头,忽然间看见一段极惬心的议论出来。你道是个什么议论?却就是那男女平权、家庭革命这段议论。他一看见这般议论,就像大梦初醒,从黑暗之中见了天日的一般,把心中往日忧愁,尽行扫除。方想到凡人识了字,只看着几本子史经书,是不中用的,于是心中不免又加了一层羡慕外洋各国的文明来了。正在这个时候,他的丈夫刚在王府里头叉麻雀回来,走到里边,将要搴帘进房。忽听见他妻子在内自言自语的,一头叹气,一头说话,他就走将进去,说道:“夫人,你独自一个长吁短叹的说些什么来?” 女士见问,便道:“我在这里想,我中国好好一个几千年的大国度,为什么弄到这个极弱极穷的地步?既被外人嘲笑,又受外人欺侮。国中枉有了四万万子民,却都是一个不能替国家分分忧、雪雪耻的。那一班大老官绅,更似醉生梦死,只知敲剥穷民的脂膏、贪图着自己快乐,娇妻美妾,斗富争豪,食了国家的俸禄,全不想为国家办一点事,出一点力。咳,我看他们还有一点良心的么?你虽是个小小京官,政府里头的事是不得与闻的。然而一官也应尽一官的职,若只是拿吃花酒、叉麻雀算正经事体,将真真正经事体反丢在脑后头去,这不是国家白白养了你们这班官儿了么?” 女士的意思,欲将丈夫劝醒了,好帮着自己,轰轰烈烈的做一场。故此不惮烦言,竭力的规谏一番。   不知他丈夫听了如何回答,且看下回便知。   第 八 回 将差就错顽宦休妻 兔死狐悲囚牢赠钞   却说秋女士的丈夫听了秋女士一番规谏,便冷笑一声的答道:“夫人,你也太愚了呀!适才所言,虽也近理,但是国家的兴衰,民族的消长,大抵都关天运,非人力所能强挽的。况且从古以来,那有不败的国家?我中国几千年来,什么汉哩,唐哩,宋哩,元明哩,那一朝不是二三百年,便要衰败一回,然后再盛?现在我们本朝几百年来也算是盛极的了。但是盛衰的道理,到底逃不过的。所以此刻的衰败,大约也是天运到了。我们生在这个世界,就有了天大的本事,究竟还强不转这个天运呢!你不见李鸿章李文忠公么?他的经济,在中国也算得着没有第二个了,他操了一世的心血,终究还是个没用。所以今日朝中的元老,并一班天潢贵胄,都鉴于李文忠公的前车,不肯妄担责任。虽说燕雀处堂,是禽兽的心肠,然而得过且过,也是聪明人的作为。我虽不能及得张子房的才干,却也喜欢学着他明哲保身这句话儿。夫人,你又是个女子,万一祖国有了陆沉的祸,决不有责备着你们女子的道理。何苦为了这些没要紧事,瞎操心呢!” 秋女士听了,说道:“这本是你们男子的责任。我不过既和君成了夫妇,就不得不尽我的心,规谏一番。今闻君这番议论,是君的志向已经决定如是的了,我也不敢相强的。但只是我虽女子,却女子也知有女子的责任。我今只要尽了我女子的责任,也不枉人生一世了,不知君肯从我的志愿么?”他丈夫正欲开言,忽见一个丫环进来报道:“老爷,外头有人请老爷吃花酒,不知老爷去不去?” 他丈夫听了,便笑嬉嬉的说道:“去去去,那有不去的道理么!” 说罢,竟自去了。   这里秋女士见他溺志花柳,不想报国,贪着目前的快乐,忘了亡国的忧愁。良药苦口,忠言逆耳,说出来的话,都是没了良心似的,看来这段朽木是不可雕的了。只是自己一片热肠,终没个发泄的时候。看来欲行我的素志,必得先实行这个家庭革命。但是中国这个风气尚没有开,若真真实行起来,恐冒了天下人的不韪。千思万想,终觉不安。停了一会,丫环来请吃晚饭。女士便出去,吃过了饭,回到房里,自觉心中闷甚,就胡乱睡了。几日无话,暂且不提。   这日秋女士想着他丈夫已存了一个得过且过的心肠,劝也劝不转的了。自己的终身,若是依附着他,虽也可以过得些好日子,然我素日的抱负,却不是都要付诸流水了么?况在这个时势,女子也须要自立,万不可再有这依靠男子的心肠。秋女士想到这层,便定了一个主意,决计到东洋去走一趟,把外洋的风俗,实验实验。然后回到中国,提倡女界的文明,定要把二万万女同胞尽行唤醒,个个不受他们男子的压制。于是我这个家庭革命、男女平权的目的,方能够达了。   时,他丈夫已进来了。秋女士便把这个主意,一一的告诉了他。他丈夫便道:“夫人,我承你前朝劝了我,我今日也要劝你一番。从来妇人家自应以柔顺为主,即天地的道理。虽说是天地并尊,然而究竟是天在上,地在下。至若阴阳两字,阴虽在上,终究是柔;阳虽在下,仍旧是刚。所以人伦的道理,自古迄今,终说是男贵女贱的。难道几千百年来,就没有个有才有德的女子么?这也是女子的应该要服从男子的道理。你也是名门出身,自幼也读过书的,岂不闻曹大家女诫上头说过的两句话‘生男如狼,犹恐其尪。生女如鼠,犹恐其虎。’这个曹大家,乃是历史上有名的才女,他为什么也说出这句话来?哈哈,夫人你是个聪明人,难道就想不出他的意思了么?” 秋女士道:“咳,这叫做彼一时,此一时。君枉读诗书,连个经常权变的道理都没有懂得,但只知诗云子曰,拘泥牢了圣贤一两句话,死也不化。照你说来,竟是科举也不必废,立宪也不必立了!” 说到这里,便长叹一声,默然不语。   忽听他丈夫问道:“夫人,我且问你,你这个游学日本的主意,可是决定了么?” 秋女士道:“ 这个主意,我心中怀之已久,那有不决定的呢!况此刻时势已迫,风潮愈急,更是不容再缓的了。”他丈夫听了,“哼”了一声说道:“女子不出闺门一步,方是正理,那里有只身游到异国的道理!你虽厚着面皮,不怕人家笑话。我这里却是堂堂阀阅的人家,凭你决定不决定,我不放你去,看你怎么样?” 秋女士道:“君虽不准我去,然而人各有志。譬如君爱嫖赌,我也不能不许你。此刻我要游学,谅你也不得相强我的。君只知男人是应该压制女人,那里晓得男女是平权的呢!” 秋女士这番言语,说得他丈夫心里一股无明火,直迸出天灵盖来,狠声的说道:“好好!我倒好好的劝你,谁知你越说越不是话了!怎么说来说去,终是些男女平权、家庭革命的话?不知你从那里去学得来的这混帐言语,就像着了魔似的,总劝不醒了。我如今也不犯着空费嘴舌来劝你,你若真个要去,你就去。只是莫怪我没有半点儿夫妻的情分,我可要和你离了婚,然后方放你去的!”   正说着,只见奶妈领着他的子女进来,问道:“老爷为什么不到王爷府里去,倒在这里和奶奶闹呢?” 那两个孩子,却也乖觉,见了他父亲和母亲都是沉着脸,他也不做声,只是立着呆看。秋女士抬头见了他的子女,不觉一阵心酸,掉下泪来。他丈夫见女士下泪,认道是被我吓出来的,于是想索性把他吓一吓,或者倒可把他游学的心吓掉了,也未可知。想罢,便假做满面怒容,恨恨声的走了出来。到书房内写了一张离婚的书,藏在袖子管里,仍旧走到里边。见秋女士拉着他姊弟两个,在那里唠唠叨叨的,不知说些什么。便进房坐下,问道:“ 夫人,你到底去呢不去?” 秋女士见他丈夫一脸的怒容,便也狠声的说道:“ 这是我的素志,凭你怎样的摆布我,我终是要去的!” 他丈夫听了,便在袖子管里拿出那张休书,望台上一掷,说道:“ 你去你去!你带了 这 个,快 快 的 去 罢,不 要 在 这 里 镇 年 镇 日 闹了!”秋女士见了这张纸头,便也道:“ 罢了,罢了,你既要实行休我,难道我就不能自立的么?” 说着,伸手将那张休书拿起来,看了一看,便折好了,向怀里一揣。他丈夫见女士真个将休书受了,直把他气得两眼发昏,怔怔的几乎回不过气来。半晌方叹了一口气,转身望外而去。   这里秋女士红着眼眶,想了一回,心中主意已定。即忙回过身来,对那丫环说道:“你将我的首饰衣服拿他出来。”丫环道:“奶奶此刻要这些东西做什么?”女士道:“我看你老爷这个光景,已经恨气把我休了,任凭我去。我想要他帮助些川资是不能的了,所以我想把这些首饰衣服并凑凑去当些川资呢。”丫环听了,便道:“ 奶奶,这是何苦来?好端端的在家里不好!吃的山珍,穿的绫罗,还要出洋做什么呢?”女士听了,便把丫环啐了一口道:“你这没志气的蹄子,懂得什么来!大凡一个女人,也要有些自立的本事。若是一生一世靠着男人家,还算得是个人么!你也不想想,自己也是个人,为什么去服侍人家呢?都是没有了自立的本事,才致要受人家的管束。我替你想,也该生些志气出来才好,怎么的还是这样一个傻法,只是贪着目前的快乐,忘了后日的苦处?”说着,又叹口气说道:“ 这个道理,你又不曾读过书,也难怪你不懂。你且把我的衣服首饰拿出来,不要你多管。”那个丫环被女士埋怨了一顿,便垂头丧气的自去开箱子,将衣服首饰一一拿了出来,用包裹包了,问道:“奶奶,叫谁去当?”女士道:“你拿出去,叫奶妈去当了就来。”丫环应了一声,提了包裹,去叫奶妈当去了。这里女士又归聚了一番,只将自己娘家带来的拿了,夫家的尽行留下。不一时,丫环拿了当的银子进来,交给女士收了,问道:“奶奶几时动身?可是一径到外国去么?”女士道:“我明日还要到各家相熟的姊妹处辞行呢,大约后日动身。先到绍兴,然后再起身出洋。”丫环又道:“姐儿和官官怎么样?带去不带去?”女士道:“ 这个我要带去的。” 那丫环听了,也没言语。看看天已晚了,上了灯,吃过夜饭,一宿无话。   次日,女士一早起来,梳洗已毕,便往各家姊妹处告辞一回。回来,天又上灯时候了。便命人将自来火门开了,点了一盏自来火,自己拿着一张报纸,靠在一张藤椅上看报。看未片时,忽地把张报纸往地下一掷,道:“中国政府真真是个丛中的鹯,水中的獭!定要把个祖国瓜分了才算呢!”看官:你道他看见了什么件事?原来政府里头,新近捉牢一个革命党人,口供没有审出,已把那个人关在牢监里,商量要把那个人定罪。虽没有口供,他们想造一个出来,上头是一定准的,他们就要望赏哩。但据报上所载,这个人并不是革命党,实实是冤枉他的。所以秋女士见了,着实的替他抱冤起来了。一言表过。且说秋女士想了一想,这个人必定也是个维新人物。我虽不曾和他见过一面,但既是同志,就不见过面也是一样的。此刻闻得他客囊羞涩,在狱中极形狼狈。我虽女子,然仗义疏财四字倒还懂得。想要弄些钱去帮他狱中使用。   不知女士如何送去,且看下回便知。   第 九 回 自由女陶然初惜别 失父儿外舍暂相依   却说女士因怜同志构冤,又闻得他客囊羞涩,在着狱中苦楚不堪。便想自己刚为着川资没有,把衣服质典些在这里,横竖自家省些就是了,何不分一半去送他监里使用使用。女士想定主意,便连夜打发人暗暗的送了去,又嘱咐那人不要说出是我的。看官:秋女士在这个时候,自己正要用钱的当儿,他的丈夫又不肯帮助着他,为什么此刻又为着一个面不相识的人受了冤屈,他就连这点银子是当来的也不顾了,定要去分送这个面不相识的人呢?咳,这就叫做仁人爱其类,君子爱其党。秋女士为着中国人都不晓得物极必反的道理,死守着旧时的风俗习惯,不知改变改变。就有一两个维新的人物,他们反恨入骨髓,终日处心积虑,定要把这些人弄死了才罢。所以他见了内地这般的情形,又受了外界那般的激刺,就痛恨着那些守旧的男子,却最喜欢的是这等维新人物。今日听见这个受冤的人,为的是“ 革命” 二字,他就热肠难遏起来了。便是他后来和徐锡麟、富太守等要好,也不过是这个心肠罢了。外人的议论什么意思不意思,都是叫做烂了舌头,瞎说瞎话呢。   闲言少叙。且说次日秋女〔 士〕 一早起来,梳洗已毕。行装是昨夜归聚好了的,所以此刻并无别事。他就带着两个亲生子女,叫人挑了行李。女士又走到丈夫的书房内,和丈夫辞别。他丈夫也没有别的说话,只说:“夫人这一去,前程万里,将来为中国女界大放光明起来,夫人你定能博一个铜像千秋。只是目下革命风潮遍地皆是,夫人你是一个女子,还求你留一步心,不要画虎不成,反类了狗。你我也是夫妻一场,故此来叮嘱你一番,听不听都在你自己的了。”女士听了,说道:“君家这话说得也是。但我不过要唤醒我女界同胞,提倡女界的自由权,才有此行,谁望什么铜像千秋?然而要这铜像,也没有什么难处。君家若是肯为国为民的做一番事业出来,难道就没有人替你铸铜像,作个纪念的么?”他丈夫道:“夫人这些话我也听得熟了,此刻还说他做什么呢?”于是女士又命他姊弟两个拜别了父亲,才动身出门。忽有几家女同志,在陶然亭设席饯行,差一个人飞奔前来邀请。秋女士得了信,便命家丁挑了行李,奶妈领了小孩先走,自己就同着那人,一径往陶然亭来。   不一时到了。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等着,一见女士走来,便一齐迎出亭外来了。秋女士连忙和众人让了一回,入内坐下,一一问好已毕。有一个中年妇女开言说道:“姊姊,你今日此行,又不知那年那月再能和我们聚首谈心。所以愚妹等特备下水酒在此,一则壮姊姊的行色,二则表愚妹等的微意。”又有一人说道:“姊姊,你今日上头为了国家,下头为了同胞,才致抛却富贵,独自一人到东洋去求学。这正是可钦可敬的事呢!”女士答道:“二位姊姊说的是什么话儿!我也不过尽尽我的心罢了,有什么可敬可钦的所在。但我此刻还要搭车到天津,赶着趁轮船去。时候又不早了,承蒙众位姊姊 的 盛 意,只 好 心 领 了 罢。” 众 人 听 了,齐 声 说 道:“这可不依你的,定要吃了,方肯放你去呢。” 女士央告道:“众位姊姊,难道还不知我的性儿么?我是不会客气的,实在今日还要赶着趁轮船。若然搭不着这部二班火车,就要耽搁日子了呢。求众位放了我罢。” 众人见他真个是行色匆匆,也就更加钦敬他起来,便都公敬了他三杯,不再强留他了。秋女士见众人应允了,连忙辞谢出来,忙忙的赶往车站去了。这里众人送了他一程,也就各自回去不提。   且说秋女士这日搭车到了天津,连夜下了轮船,一路无话。一日到了上海,女士上岸去叫了一部小车,装着行李,又叫了两部东洋车,自己和奶妈领了两个小孩坐了,一径往曹家渡越兰石女士那里去。当下女士接了进去,见他带着两个孩子,同奶妈一同到来,心中甚是纳罕,便问道:“竞雄妹妹,这回可是归宁省亲,回府去看看令堂伯母大人么?”只听得秋女士答道:“姊姊,还有什么归宁不归宁,小妹今番来,简实大归了!。” 越女士听了,不觉一呆,方欲动问,秋女士便把和丈夫离异的情节,细说了一遍。越女士便道:“贤妹,你不要动气!我总怪你自己性子太躁,何必同他弄假成真,闹到这般地步。自己将来的孤苦伶仃,远不要说他,究竟外面的名誉也不好听的。” 秋女士笑道:“ 啊呀呀!姊姊,你真旧极了。从此还我自由,无拘无束,我正乐得他这般。”越女士听他如此说法,只得笑了一声,也不言语。随后那秋女士又把此番要到东洋留学的说话,告诉了一番。   那越女士先前听得他说夫妻已经离异了,心中便有些不以为然。现在又听得他要单身东渡,往日本去留学,心中又暗暗的踌躇道:出洋留学原是很好的事情,但他的志气过高,宗旨又太新。况且他年纪尚轻,外边的世故人情又没有阅历过,恐怕血气未定,一见了新奇怪诞的学说,同那不知自由真理,只晓得自由、自由,逢人便当做口头禅说的这些妄人,他便要倾心相向,入他们的牢笼,受他们的诳骗,弄得陷入迷途,这是不得了的。非但把他好好的一肚文才,蓬蓬勃勃的一腔子热血,都埋没在不正之途,枉了他这一世,而且身家名誉,恐怕因此也要丧失堕落了。今天趁他还没有出去,我且先探听他的口气,顺便便劝导劝导他,也使他出外谨慎一些。越女士想到这里,便开言问道:“ 竞雄妹子,难得你有这志气,有这愿力,情愿只身东渡,出洋留学,真是可敬的很。叫愚姊听了,怎不要佩服,怎不要羡慕?但不知贤妹到了那里,进什么学堂,要去学些什么专门学科?照贤妹的热心宏愿,素抱开通女界的主义,大约是女师范科,或是幼稚园、保姆学,或是那些改良家政的学科,这几样是女界最切己最要紧的事情,不知贤妹……” 越女士说到这里,一句话还没有说完,那秋女士早把头摇了几摇,抢着说道:“啊呀呀!姊姊快不要说了,那些都是家常琐碎的小事务,就是学了回来,也是无关大计的。你想小妹的性子,做得来这些事么?我的宗旨是要救拔同胞,使女界二万万人都能自立。那才称得我的心呢。” 越女士听了,便笑着说道:“啊,愚姊弄错了!如此说来,那么医学、看护学、蚕桑学,同女子的种种工艺,这几样一定猜着了。” 那晓得那秋女士仍旧摇着头道:“不是,不是!”越女士急又说道:“这医学同看护妇,不都是可以救拔同胞的么?这蚕桑同种种工艺,不都是可以使女界自立的么?况且这女医生同红十字军中的看护妇,这两般职务与名誉,都是极尊贵的。外国很有许多贵族女子,都舍身去当这职业,以尽救济同胞的义务。我看贤妹的热心宏愿,正自和他们一般无二,胡不也去学了这个呢?”   秋女士即忙答道:“姊姊的说话原也不错,这几种果然是可以救济同胞可以使女界自立的。但在小妹看来,还嫌他没有什么用处,还不是救拔同胞和女界自立的第一层工夫。怎见得呢?因为凡事都有个本末内外的分别。形式同躯壳,便都是末,都是些表面的皮毛。精神便是根本,便是世界众生的主宰。我中国人的办事,往往都不明白这道理,不肯从根本上办去,所以终究办不好。现在小妹正要力矫此弊,凡事都从根本上入手,所以和社会上普通人的心理,有些不同的了。”越女士便抢着问道:“贤妹既如此说,那么只要凡事都从精神上办去,不要徒学皮毛就是了,那是再好也没有!为什么这几种还够不上你去学呢?难道这医学同蚕桑等类,都只有皮毛形式,没有一些儿精神可学的么?” 秋女士急接口道:“姊姊,你又来了,怎么你聪明一世,今日竟真个懵懂一时了呢?并不是这医学种种都没有精神可学,只因为小妹的宗旨是在恰才所说的救拔同胞,使女界都能自立的几个字上头。现在姊姊所讲的这几种学问,都不过是救拔他们的躯壳,同表面形式上的自立罢了,还是将来第二层的事情,并不是根本上的救拔他们,同根本上的使他们自立。现在他们不自由不平权的黑狱里头,还没有放出来,怎能够就好算救拔他们呢?怎能够就好教他们自立呢?所以我的意思,是要替他们争回了这个自由,使世界上男人女子一例平权,那才是根本上的救拔同胞,可以使女界有自立的基础了。所以姊姊所说的几种,小妹都用不着学他的。总而言之,小妹的学问,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学。不要说东洋,任你是法兰西同英美各国,也没有这一科科学的。这回出去,也不过胡乱拣几样学学罢了。不过可以借此考查考查外边的情形,联络联络同胞的声气,多结交几个男女朋友,自己放些眼力出来,拣几个热心热血的真同志,将来可以大家帮助帮助。这便是我游学的希望。此外再可以多看些中国没有或是中国禁买的书籍报章,这也是我游学的益处。”   越女士一头听,一头在那里想道:咳,我说他志气过高宗旨又太新,不是果然么?我防他出洋之后,不要沾染了那些自由、自由的习气,那知道他坐在家里,不必沾染,已经是这样的了。真真是可怕得紧!越女士想了一回,现在听他说完了,便又接口道:“贤妹,你的宗旨是果然很高,很有道理,确是根本上的计策,愚姊见不到此。但是陈义太高,恐怕空有这个理想,到底不能实行罢。” 秋女士道:“姊姊,你快不要说这些扫人兴致没气力的说话了。凡事的能够实行,同不能够实行,都在做的人自己身上。只要做的人是实心实力,肯冒险冲锋,百折不回的行去,天下那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!就便现在社会上的心理不同,女界的大梦还不肯醒,一时不能就有效力。然而只要有了这个理想,将来终不怕没有实行的日子。即使我今生寿短,不能亲身干到,不能亲眼看见,但这男女平权、家庭革命的鼻祖,总不能说不是在他们不自由不平权的黑狱里头,还没有放出来,怎能够就好算救拔他们呢?怎能够就好教他们自立呢?所以我的意思,是要替他们争回了这个自由,使世界上男人女子一例平权,那才是根本上的救拔同胞,可以使女界有自立的基础了。所以姊姊所说的几种,小妹都用不着学他的。总而言之,小妹的学问,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学。不要说东洋,任你是法兰西同英美各国,也没有这一科科学的。这回出去,也不过胡乱拣几样学学罢了。不过可以借此考查考查外边的情形,联络联络同胞的声气,多结交几个男女朋友,自己放些眼力出来,拣几个热心热血的真同志,将来可以大家帮助帮助。这便是我游学的希望。此外再可以多看些中国没有或是中国禁买的书籍报章,这也是我游学的益处。”   越女士一头听,一头在那里想道:咳,我说他志气过高宗旨又太新,不是果然么?我防他出洋之后,不要沾染了那些自由、自由的习气,那知道他坐在家里,不必沾染,已经是这样的了。真真是可怕得紧!越女士想了一回,现在听他说完了,便又接口道:“贤妹,你的宗旨是果然很高,很有道理,确是根本上的计策,愚姊见不到此。但是陈义太高,恐怕空有这个理想,到底不能实行罢。” 秋女士道:“姊姊,你快不要说这些扫人兴致没气力的说话了。凡事的能够实行,同不能够实行,都在做的人自己身上。只要做的人是实心实力,肯冒险冲锋,百折不回的行去,天下那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!就便现在社会上的心理不同,女界的大梦还不肯醒,一时不能就有效力。然而只要有了这个理想,将来终不怕没有实行的日子。即使我今生寿短,不能亲身干到,不能亲眼看见,但这男女平权、家庭革命的鼻祖,总不能说不是我。”   秋女士正说得高兴,忽见老妈子已前来请用饭了。越女士便站起来,“请” 了一声,秋女士等一齐到外间去吃饭。饭后,越女士又把“ 革命” 二字,同他辩论了一回,劝导了一回。那晓得他立志甚坚,随你说得怎样,终是劝不过来。劝到后来,他反说道:“当时孔门的弟子,尚且各有各的志气,孔子也不能相强他们,不要说你我二人了。我也不能定要强你信从我这家庭革命,你也不必定要强我抛弃这个革命宗旨。姊姊啊,我也劝你不必多说了。” 越女士见他这般固执,也没奈何他,只得付之一叹而已。过了两三天,秋女士便带了两个孩子,同奶妈一齐搭轮回绍兴母家去了。这里越女士见他行囊萧涩,便重重的送了一付程仪给他。这也不在话下。   再说秋女士回到家中,同母亲、嫂子等见过之后,大家甚是喜欢。后来谈起了夫妇休离的事情,又免不得彼此都哭了一番。他母亲也同越女士一般的埋怨了他几句。他是素性刚强激烈的,自然也不服他母亲的埋怨。后来他母亲又说道:“你既然被他离异了,那么你就在我膝前陪伴陪伴罢。好在我年纪也有了些,本来也是常常牵挂着你。如今常在一处,伴我晚年,也是你的孝道,也不必到什么东洋去了。”那晓得他又不肯。住不上十几天,他又向母亲、嫂子说了一声,说是“后天要动身出洋去了,哥哥那边,我也不写信去了,将来你们有家信出去,便托你们附一笔罢。” 他母亲便说道:“就是你要出洋去,家中也可以再多耽搁几天。为什么住了没有几日,又要别我去了?你要去读书求学,也是有志气的事情,我也不再来阻你,但你宗旨须要纯正为是。只是我年纪大了,今日不知明日的事,你这一去,又不知要几时回来。恐你去得长远了,回来还见得着我没有!” 说着,便大哭起来。秋女士此刻虽也伤心,因见他母亲如此,恐哭坏了他老人家,只得含着眼泪上来,同他嫂子把老太太劝住了。   到了动身那天,秋女士把两个小孩及一切重要事情,嘱托了他嫂子一番。回头又命他姊弟二人,对外祖母、舅母叩了几个头,便匆匆动身。他母亲和嫂子等人,一路送出大门。才走到大门口,回头看看两个小孩,也不觉一阵心酸,落了几点眼泪。自己又忍耐着,向他母亲拜了几拜。他母亲一面连忙把女士扶住,一面不觉也落下泪来。只因这时候女士要出远门,大家只好把苦咽下,各人又安慰了一番。女士就别了母亲、嫂嫂,竟自开船去了。这里众人送出大门,直看得女士的船看不见了,才行回到里边不提。   不知女士此去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 十 回 热心求学独走重洋 豪气惊人双跑电木   却说秋女士辞别了他的母亲,一路无话。这日到了上海,下了个栈房,也不再往越女士那里去了。等了一天,有了出口到东洋的轮船,他便即行搭轮动身。出了吴淞口,经过黑水洋,又过了绿水洋,这一日到了长琦。因这个地方,也有来往的搭客,并要上卸些货物,故在此停了一日。次日开行,过了盟司,方直往神户进发。   且说女士在舟中行了几日,觉得影单形只,心中不免有些郁郁不乐起来。又想起中国的国权,近年来只有落下去的日子,没有兴复的气象。那些百姓,又都是醉生梦死似的,全无一点儿振作的精神。我们女界中的同胞,更不消说了,只知道争宠献媚,那里有肯把国家两字放在心上的呢?想到这里,自己的心中倒觉得有无限的感触起来,便提笔写了两首七言的律诗出来。写的是道:   片帆破浪到沧溟,回首河山一发青。   四壁波涛旋大地,一天星斗拱黄庭。   千年劫炉灰全死,十载淘余水尚腥。   海外神仙渺何处?天涯涕泪一身零。   闻道当年和约地,至今犹带泪痕流。   驰驱戎马中原梦,破碎河山故国羞。   领海无权悲索寞,磨刀有日快恩仇。   天风吹面泠然过,十万云烟眼底收。   写毕,又默吟了一回。   忽见那些同船的人,齐在那里收拾行李,说道神户到了。女士听了,也忙把自己的行李也收拾好了,又把时计看了一看,已经下午一点三十分了。不一时,船已停住,搭客都纷纷的上岸,女士也随着众人上了岸。走了数步,忽见有一个所在,众搭客齐在那里站着。有几个日本人走出来,把众搭客的行李,一件一件的翻检。知道这个所在,大约就是什么检查旅具所了,便把自己的行李,也交给那几个日人翻检了一遍。然后雇了一部东洋车,到了中国会馆,拿一张小楷片送了进去。   里边即有招待员出来,接待女士入内坐下。一会儿,又有几个同乡人,走来向女士敷衍了一回。女士又将求学的意思,告诉了众人。众人听了,都是钦敬的很,替女士去告诉了会长。会长也出来,和女士说了些闲话。一面命人安排女士的住所,一面又和众人商量,替女士去寻学堂。次日就有人来,替女士介绍到本乡汤岛地方,一个女子高等学校里头。众人就和女士说了,女士也愿意得很,于是商议定当。女士又在神户闲逛了数天。一日,那个介绍人来说了个进学的日子。等到那日,那个介绍人又来了。女士便收拾行装,辞别众人,随了那个人,搭火车往本乡汤岛去了不提。   且说这个本乡汤岛地方,女学堂共有两所,才算是大的,余外小的女学堂,也不知有多少。女士所来的学堂,叫做“附属女子高等学校”。这个学校里头的学生,共有四百个,教习也有二十几个。内中分专门、普通两班。专门的五年毕业,普通的三年毕业。他们的课程,共分八个门类。女士到了这里,便入了普通的一班。八门的科学,虽不必全学的,只因女士的质地聪明,所以他把八门的科学就全学了。这且不表。   一日,遇着星期放假,女士同了几个同学的日本女子,出外闲游。走到一爿古董店的门前,见里头壁上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倭刀。女士一时想起,我一个弱女子只身在外,虽说是天涯海阔任人走,然到底要有些防身的本领才好。可巧我学堂里头那位体操教习的刀棍也是很好的,我何不把这刀买了,就叫这位教习教练教练。想罢,便招呼几个同学的,一同走入店内。那开店的见了,连忙立将起来问道:“众位要买什么?” 女士便指了那把刀说道:“你把这把刀与我看看。”那人就把那刀摘下,送与女士接了。女士便把那刀抽将出来,细细的一看。只见那刀长不满三尺,背阔槽深,锋利无比,果然是把纯钢的好刀,看罢便买了回去。从此女士又把尚武的精神振作,日日操练起来了。   这日,女士的同乡人徐锡麟来访他。原来这徐锡麟也在这本乡汤岛地方一个法政大学校里习学法政,女士到了这里,也曾去拜望过他数次。因见他的为人慷慨激烈,非凡磊落,和他讲论起国家大事来,他便痛哭流涕,自有一种令人起敬的言语,所以秋女士就认他做天下第一位热心热血的人物了。况且女士的为人,也算得是中国女界当中最开通最文明的女子,因此徐锡麟也把女士很敬重的。二人就此结为知己,每逢星期日,不是女士往徐锡麟处去,就是徐锡麟到女士处来。今日又是星期放假的日期,锡麟因见女士早上不来,他就吃了饭,一径跑到这里。门上看门的见是熟客,也不拦阻。他就一口气走到了女士的自修室一看,里头并无一人。   正想回身往别处找去,忽听得自修室内豁喇一响,倒把他吓了一跳。认道里头有人在那里,便走进去四处一看,仍没有看见。他心里疑惑起来,低着头,想不出这个声音是从那里来的。正想着,忽一阵怪风从外头吹入,把台上的纸头豁喇豁喇尽行卷到了地下,他方想着方才的响声,也是风了。于是弯了腰,把地上的纸头一一替他拾了起来,理了一理。看见有一张纸头上写着几首诗,他便细细的一瞧。只见上写着道:   大雅一篇拟赠某君   大雅飘然思不群,鸡虫蛮触任纷纭。   腹中空洞容乡辈,天下英雄惟使君。   海市蜃楼消幻气,云台麟阁策华勋。   规怃成就非无本,广狭都由一念分。   锡麟看了这首诗,想了一想,也不知他所赠的是个怎么样人。于是又看下一首的题目,是和日人石井君的原韵。诗道:   漫云女子不英雄,万里乘风独向东。   诗思一帆海空阔,梦魂三岛月玲珑。   铜驼已陷悲回首,汗马终惭未有功。   如许伤心家国恨,那堪客里度春风。   锡麟看了,点一点头,自言自语的说道:“好一个‘铜驼已陷悲回首,汗马终惭未有功!’ 这种心肠,莫说女界当中算得绝无仅有,就是我们须眉队里,恐也少有罕见的了!” 说着,又往下看去,只见写的是《红毛刀歌》。歌道:   一泓秋水净纤毫,远看不知光是刀。   直骇玉龙蟠匣里,待乘雷雨腾云霄。   传闻利器来红毛,大食日本羞同曹。   濡血便令骨节解,断头不俟锋刃交。   抽刀出鞘天为摇,日月星辰芒骤韬。   斫地一声海水立,露锋三寸阴风号。   锡麟看到这里,便击节称赞道:“好呀!这种女子,真真我们男人应该拜倒下风的了!怎么他的丈夫,竟把这样一位有才有识的妻子不要,反倒把他离异了呢!咳,他的丈夫,真个是顽固党里的尖儿了。”   锡麟正一个人在这里替秋女士抱怨,恰好秋女士从后头走来。将到门口,忽见锡麟在里头坐着,手中拿着一张纸头,呆呆的也不是看,只是呆想。不知他想些什么呢,便开口问道:“徐大哥,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 锡麟正在想得出神头上,忽听得有人叫他,便抬头一看,见是秋女士。看他穿着一身操衣,手提倭刀,满头是汗,便答道:“我来了一刻了。妹妹你从那里来?” 秋女士听了,一面走将进来,把刀挂在一边,一面答道:“ 我从操场里来。大哥你看的是什么?”锡麟道:“我方才来的时候,看见这里没有一人。正想到别处找妹妹去,忽然间这里有了声响,我就回身进来。   见一阵风过,把台上的纸头吹了一地,我便将纸头拾了起来,替你理好了。因见这两首诗做得很好,故在这里偷看偷看,不料被妹妹撞着了。” 女士笑道:“ 你说的是什么话!我生平最不喜欢这样鬼鬼祟祟的。一个人会了什么,原是要人家晓得的。只是我这几首诗也不大好,大 哥 你 看 怎 么样?”锡麟道:“ 很好很好!我最爱你两句,就是那‘ 铜驼已陷悲回首,汗马终惭未有功。’ 这两句话的口气,真个是悲叹淋漓,激昂慷慨!余者虽佳,然终不及这两句的好。”   女士笑道:“大哥,你看诗的眼力,倒也不差。我还有一篇《红毛刀歌》,你看见了没有?”锡麟道:“我正在这里看呢。”说着,低了头,又看将下去道:   陆□犀象水截蛟,魍魉惊避魑魅逃。   齿斯刃者凡几辈,髑髅成台血涌涛。   刀头百万冤魂注,腕底乾坤杀劫操。   □来挂壁全不用,夜半鸣啸声疑鸮。   英灵渴欲饮战血,也如磊块需酒浇。   红毛红毛尔休骄,尔器诚利吾宁抛。   自强在人不在器,区区一刀焉足豪!   锡麟看完了这篇歌,向女士说道:“妹妹,我看不出你,倒是没有一样不会的,而且没有一样会了不好的。” 女士道:“大哥,你不要这样的过奖。谅来我是个女子,虽说是好,然终不及不到你们的呢!”   锡麟道:“妹妹,我不是要讨你的好,反说坏我们男界的同胞。你认道这些留学生,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人才么?”女士道:“我起初何尝不是这样的羡慕他们呢。近来我到了这里一看,见他们也不过是学得些皮毛罢了。” 锡麟接口道:“咳,说起来真要叫人气死!你道他们来到这里为什么的?原来都是为看那张文凭罢了。他们要了这张文凭,将来回到中国,就拿这张文凭去诳钱财,诳功名,全没一个肯为国民流血的。” 女士道:“为国民流血的这话,大哥你也责备得他们太过了。动物界的微生虫,尚且惜着性命,何况一个人呢。我的意思,只要他们肯实实在在的学些真实本事,将来回到中国,也是尽心竭力的替国家办些好事,替国民打算些生计,这样就好了。若说要他们为国民流血,这不岂是个难事么?”锡麟听到这里,对女士笑了一笑,说道:“ 事体也是很难的。但照中国官场中的这些贪多不厌的官儿看起来,终究要弄出这件流血的事来呢。” 女士道:“这些事体,管他们有没有,我们只须尽着自己的力量,照着自己的这个心做去就完了。”锡麟道:“好啊!各人行各人的志,我也是这么说呢。” 又说道: “ 妹妹,你的宗旨究竟是怎么样的?”女士道:“我的宗旨阿,就是‘男女平权,家庭革命’这八个字。” 锡麟道:“你这个宗旨若要达到目的,恐也是件很难的事呢。”女士道:“大哥,亏你说得出来!世界上头的事体,那一件不难?若怕了难,难道件件事体可以不做了么?”锡麟被女士一问,不觉问住了,讪讪的答道:“ 妹妹,我们不要讲究这些了,横竖到头便见的。” 女士正色的答道:“大哥,不是这样说的。一个人的宗旨一定,便是千难万难,也要做将去的。” 锡麟听了,更把了面孔飞红了,自觉失言,如今被他问得一句也回不出来。只得假装着伸手在台上拿了一本书,一面看书,一面答应了个“ 是” 字,便不言语。女士见他没意思,便也不再问他了。   停了一会,锡麟开口说道:“ 妹妹,你天天学着体操,如今操得怎么样了?” 女士道:“也不见得怎么样。方才去和几个同学的赛跑了一会,倒被我跑过了他们好些路呢。”锡麟笑着说道:“我在学堂里头,也是日日操的。别的倒没有什么见得,只是这个赛跑,每跑一次,我定是第一的。妹妹你在这里,也是赛跑队中算第一的。今日左右无事,我想和你赛跑去,使得么?” 女士道:“使得的。我们也比较比较去。”锡麟道:“我们不要在操场里头跑,我和你到外头去,依着电线的木头跑,你去不去?” 女士道:“ 也是一样的啊,怎么不去呢。”于是二人一齐走将出来,拣了一个空旷的所在,依着第一根电线木跑起。跑了有两里路光景,秋女士终究是个女子,那里跑得过。二人跑过了之后,又到各处闲逛了一回,方各回去不提。   且说锡麟在这里留学,已经多年了。他原是中过的一位举人,因在绍兴时,专门和一班旧学究做对。他的父亲也是一个喜欢旧学的人物,见他儿子这般形景,就不大喜欢他。常常对人说道:“锡麟这个不肖,若然被他得志起来,定要闯出灭门的祸事的。” 后来锡麟东洋回来的时候,就捐了一个道衔,指分在安徽省里候补。那个安徽抚台章中丞很赏识他,派他做了巡警学堂的总办,又兼办了几个差使,当时人人齐称他是红道台。绍兴城里,有几个被他骂过的乡绅,见他做了一个红道台,便也去巴结巴结他,又在他父亲面前说些好话,趋奉得他们父子两个着实了不得。   倒是他的父亲常常替他的儿子忧虑,每把些事君以忠的道理,写信去教训他。争奈锡麟的心肠,终不肯改将转来呢。他父亲因见劝他不醒,便暗暗的在绍兴府里存了一张案。所以后来锡麟把恩中丞刺杀了,只有锡麟一个人受罪,他的父亲也没有害着,这正叫做知子莫若父了。但只可惜了锡麟的兄弟徐伟,他虽是也在东洋留学,然而宗旨是不同的。不知安徽的那些官儿,为什么的定要把他关禁起来,直到今日,还没有放他呢。这些都是后话,一言表过不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