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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霜 [清] 静观子 著   《六月霜》十二回,清宣统三年(1911年)四月上海改良小说社刊本。作者静观子,除本书外,还著有小说《秘密自由》、《温柔乡》、《还魂草》等,为清末民初小说作家。作者写此小说前,先有嬴宗季女所著十四出演秋瑾烈士殉难事的传奇,出版于光绪年间,并附有吴芝英《秋女士传》、《纪秋女士遗事》,后附《秋女士遗文》一卷,收诗文若干篇。静观子的这部小说就是根据传奇写成的。书名《六月霜》,一是因秋瑾就义于光绪三十三年农历六月六日,寄托悼念之情;二是据关汉卿著名杂剧《窦娥冤》中有“六月飞霜因邹衍”的唱词,其中含一个历史典故:相传战国时,燕惠王有一个忠臣名叫邹衍,被人进谗言诬陷而判了刑,关押在监狱中,当时是六月时节,盛夏溽暑,闷热难当,可是由于邹衍的冤愤极端难忍,痛感心寒意冷,乃在狱中仰面向天发出冤叹之声,结果竟然使天气也突然变冷,意外地下了霜,后人遂以“六月飞霜”表示冤狱。作者以改良主义立场来反映革命英雄秋瑾的生平事迹,对其激烈的革命行为不理解,因而对其献身革命事业的感人事迹略而不写,将她的思想言行限制在“家庭革命”的范畴,未能充分写出秋女士非同一般女性的剑湖女侠本色。但作为小说人物,书中的秋瑾形象还写得比较成功。强调一个“冤”字,故作品思想内容有两个重点,一是塑造一个从事“家庭革命”的女子社会活动家形象,二是谴责社会政治的黑暗,兼具传记小说和谴责小说的因素,宣扬的是改良主义,故对革命党人成见颇深,思想局限性也十分明显,对历史人物秋瑾也有相当程度的歪曲。虽为章回体,但也具近代小说的一些艺术特征,如叙事角度、情节构思、语言风格等。总之,虽有微瑕,终不失为近代小说史上一部上乘之作。   目  录   第 一 回 破岑寂夫人吟旧句 起风潮女士阅新闻    第 二 回 哀同志梦遇热心人 伸公论手编女士传   第 三 回 富太守诡计联新党 秋监督热心施教育    第 四 回 围困学堂标统逞勇 强奸民妇兵士施威    第 五 回 诸标统纵兵大搜掠 富太守信口说雌黄    第 六 回 问口供太守惊暴病 定案情女士勉书秋    第 七 回 谈异事绅衿讥褚钩 说前因女士谏夫君    第 八 回 将差就错顽宦休妻 兔死狐悲囚牢赠钞    第 九 回 自由女陶然初惜别 失父儿外舍暂相依    第 十 回 热心求学独走重洋 豪气惊人双跑电木    第十一 回 酒酣耳热慷慨悲歌 沥血披忱殷勤劝告  第十二 回 府示安民一时掩耳 墓门勒石千载留名    第 一 回 破岑寂夫人吟旧句 起风潮女士阅新闻   “咦!这几日报馆里头,不知又有了什么希奇的新闻登在上头,报纸的销场竟比往日好上十倍了。我今早才从报馆里取了报纸出来,一路行走,就有许多人来要和我买。我回他们道:‘我的报纸,是人家常包的,不单买的。’ 那些人竟不等我说完,你一张,我一张,强抢似的,一抢光了。我只得仍回到报馆里头,再去领了几百份。看看时计上的针儿,已指到了九点五十八分了,迟了迟了,快去送去罢!”这个人自言自语,急急忙忙的,把各种报纸一份一份挨户的送去。直到太阳将要当顶了,才到了张家渡。又从袋里抽出两种《神州报》、《时报》向万绿草堂送去。   刚走到万绿草堂的门首,恰巧有一个老妈妈,提了一只竹篮,在那边柳树底下走将过来。被这人一眼看见,认得他就是里头雇佣的老妈子,就在树阴底下立定了脚,不走进去了。等那老妈妈走到门前,才说道:“老妈妈,我将这两份报纸,托你带了进去罢。” 说罢,将报送与老妈子,又谢了一声,飞也似的去了。那老妈妈笑了一笑,说道:“为什么这时候才送来?我们奶奶才问着呢。” 自言自语的,提了竹篮,拿了报纸,穿花渡柳,直向个水阁里头送将进去。   刚踏上竹桥,只听得好一腔娇细的声音,在这水阁里头低吟道:   沿壁幽花无数开,朱藤绕屋荫苍苔。   虚窗梦醒月初坠,一片橹声带雨来。   看官,你道吟诗的是谁?原来就是这万绿草堂中的主人,越兰石女士。在那里静坐无聊,把丈夫的书作推敲呢。那老妈妈是素来听惯的,故也并不在意。踏上阶沿,搴起垂花湘帘,慢步走将进去,说道:“奶奶,报纸来了。” 女士闻言,却便止住吟声,把报纸接来,放在沿窗的写字台上细看。那老妈妈便干他的正事去了。   好一个学问充足、好整以暇的兰石女士,把这报纸正逐张逐张的看去。谁知看未片时,忽然间神色大变,嘴里喊了“阿呀”一声,直立的立将起来。看官试猜一猜,他看见了什么,才致如此的惊怪呢?原来那浙江绍兴府里,出了一件极野蛮极黑暗的奇狱,这受冤的正身,却巧是他曾经认识过的一个热心女士。莫怪他当时见了,禁不住要大吃一惊。   且说越女士立了起来,两眼直瞪瞪的,呆了良久良久,方才自言自语的说道:“莫是我眼花看错了么?” 便重又坐下,将报纸拿在手中,又细细的看去。看了片时,把头摇了两摇,眼圈儿一红,不禁扑簌簌滚下了几点泪珠,长叹一声的说道:“ 咳,他竟杀了!咳,他竟无缘无故的被人诬陷死了!咳,可惜呀可惜,好一个热心热血的开通女子,竟遭这般的结果!咳,这是怎么说起呀!” 一头叹气,那泪珠儿更似断了线的珍珠似的,扑扑簌簌滴个不住。   看官,大凡一个人自己是有学问有才情的,他见了别人的有才有学,一定是欢喜得了不得的。就使宗旨不同,性情有些两样,但为了这才学的一层,总不免有些惺惺惜惺惺,要引起怜才爱才的心肠。况且彼此都是女子,更是难得,自然格外要怜惜起来了。现在这位越女士,是一个饱学的女子,又兼开通得很。莫说巾帼中少有,就是那差不多的读书人,也比不上他呢。从前他看见了我中国国势日衰,人民懦弱,被那东西各国,渐渐的一步紧一步,一层逼一层的欺将上来,眼见得祖国将有陆沉的祸了。因想到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我虽是个女子,然也是四百兆中的一份子,也应该替国家出一点力,担一份责任,才不枉我这一生。他抱着这一付热肠,已有多年。   后来渐渐的欧风输入,我中国政府受了甲午、庚子的几番大辱,也就知道自强必先变法。所以便下了一道停科举兴学堂的旨意下来,着各省各府,都要开办学堂,普及教育。自从这道上谕发了下来,那些开通的地方,就有许多热心志士同开通的官长,便筹经费,聘教习,招学生,成立了好几所高等、中等、初等学堂起来。男学堂既兴了,那女界也便接踵而起,兴办了几所女学。这位越女士,抱负有素,得了这个消息,自然快活得了不得。便投身出来,担负了几处国文教习的责任,尽心竭力的教导起来。   无奈我中国的旧俗,实在顽固到极点。男人读书,尚且为名的多,务实的少,何况是个女学。虽有多少聪明有志的女子,也都埋没在家庭专制的范围里头,不能自由向学。所以这位越女士,虽然厕身在女学界中,当了多年的教习,然而要想找几个有真热心、有大志愿、有真学问,和自己差不多的那样人,那晓得竟寥若晨星,一个也找不出来。惟有这位受冤的女士,也是很有才情,很具热心的。所以那年见面之后,越女士便知他不是个庸庸碌碌的人物,便有些赏识他。后来虽然嫌他性子太激烈,宗旨太新奇,和自己的性情不合。然而为了佩服他的学问,爱他热蓬蓬的一腔血忱,又想到多少女同学中,像他这般的文才,一百个中也拣不出几个来,若听他去言论自由,思想自由,渐渐的流入激烈改革一派,岂不可惜?不如待我来慢慢的劝导劝导他,或者能够把他的宗旨,引到纯正的一途上边去,也未可知。当初越女士因为想到这一层上头,存了一条感化同胞的好心肠,所以便和他结了个文字交。   那晓得认识之后,统统不过会面过一二次,他劝导的手段还没有放出来,不料今日里蓦地听得他竟被人诬陷受屈死了。看官,试想他看了这张报纸,平白地得了这个信息,叫他怎不要心痛呢?咳,不要说越女士曾与他认识过的,就是作者,虽没有见过他一面,但不过平日间略略听得些他的学问,同他办事的热心罢了,今日忽地听见他受屈死了,也不免要替他滴下几点酸泪呢!   闲言少叙。且说这越女士正独自一个在水阁里头伤心下泪,忽听得阁外的竹桥,在那里咯吱咯吱的乱响。抬头一望,见有两个学生装束的女子走来。刚要立起身来出门去迎,那两个女子已走上阶沿,在那里问道:“ 先生在这里么?”女士见不是别人,就是寄宿在自己家中的学生,一个姓王,名叫振懦,一个姓丁,名叫志扬,也就住了脚,答道:“在这里。你们这时候跑来是做什么的呢?” 说罢,就命那两个女学生进内坐了。两个女学生便告了坐,就在沿窗的藤椅上坐下。各人问候已毕,越女士仍不住的长吁短叹,低了头一言不发。   丁志扬见了这般光景,便开言问道:“今日先生面带忧容,不知为着何事?”女士闻言,长叹了一声,答道:“咳,你那最热心最爱同胞的秋瑾秋先生遭了祸了!” 丁志扬忽然间听得此言,不觉也吃一惊,便急向越女士问道:“ 先生,到底秋先生犯了什么弥天的大罪,官府就不问情由,乌遭遭的把他杀死了呢?” 那时王振懦听了,也接口道:“ 我记得这位绍兴府的母亲,还是秋先生的寄母,秋先生与这位府太爷,也算是兄妹的称呼。况且素来又极要好,秋先生平常常到府里去谈谈说说的。何故今朝杀秋先生的,却又是府太爷一人的主意呢?难道这位府太爷,连平日间的情面也不顾了么?”越女士听了振懦的一番言语,不觉心中怦然一动,想起一件极要紧、极危险的大事来了。便说道:“咳,人已杀了,是木已成舟,米已成饭,也不能反覆的了,这种情节,也不必去问他。倒是有一件最要紧的大事,我听你们说了寄母二字,就想起来了。” 那丁、王两学生听了此言,即便同声问道:“不知先生想起了什么要紧的大事?”   看官,你道越女士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呢?原来他想到中国官场的办事,往往一个人犯了罪,总要去连累几个人的。就是本人认了罪名,也要去捕风捉影的捉一趟,弄得地方上鸡犬不宁才罢。这也算是官场的习惯了。究竟有何利益,我也不曾做过官,吃过衙门里头的饭,所以也没有知道。今日秋女士既经被杀,那秋女士的母家,必定也要连累的。所以越女士听见王振懦说起了寄母二字,就想着了他的母家起来,便将这个原故告诉了他两个学生。两个学生听了此言,也不免把痛秋女士的心肠暂时丢开一边,担起了要连累秋女士家族的忧虑来了。又听越女士说道:“ 这件事体,是很危险的,又很重大的。此刻秋先生已死,就比不得当时了。况世情比纸还薄,我知绍兴府里虽有几位乡绅向来和秋先生要好的,到了此刻,恐怕也不肯出头来保一保他家族的了。咳,我既和他结交了一场,此刻他遭了冤枉,若再坐视他们累及他的母家,是教死的既不能安逸,生的更要受累无穷了。所以我想定一个主意,必得拼此性命,先到绍兴府里去保住他的母家无恙,然后再去料理秋先生的尸首。你们且慢哭着,须得大家商量商量,你(好)去干事。”   那两个学生答应了一个“ 是”,低头想了一想,同声说道:“先生,这个主意,恐还不大妥当。那些官场办事,慢起来极慢,十年二十年也要搁去的。迅速起来是极迅速,若待先生赶到绍兴,只恐要来不及了。不如就在上海登起报来,教报馆里头也著些讼冤的论说,再去开一个女学界的大会,如此做去,更不致多搁日子了。况且秋先生的死,是人人晓得冤枉的,难道除了先生之外,就无人替秋先生不平的么?所以这报是必要登的。”   越女士听了两个学生的说话,也觉得有理。正在默想,须得怎样是好,忽听得当当的两声。不知是什么声音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 二 回 哀同志梦遇热心人 伸公论手编女士传   却说越女士与两个学生正在商量救秋女士的家族,如何登报,如何开女界大会。谁知刚说得出神头上,忽然“ 当”的一声,接连着又是“当”的一声。越女士掉回头来一看,才知是钟打两下了。便向丁、王二人说道:“我们因为讲了话,把时候都忘记了,你们想也饿了。” 说罢,伸手把叫人钟揿了两揿。外头伺候的婆子,听见叫钟一响,连忙奔到阁里来问道:“ 奶奶,什么事使唤?” 女士答道:“ 已两点钟了,快去搬饭出来罢。” 那婆子答应了一声,就退出阁来,向厨房搬饭去了。停一回儿,他们师生三人,吃毕了饭,盥洗已毕。振懦和志扬辞了先生,一同到西门务本女学堂里找朋友去了。   这里越女士独自一人,在水阁里头沉吟了半晌。忽然执笔吮毫,随手取了一张纸头,“ 飕飕飕”,没有半个钟头,写了好几行文字出来。又拿在手中细细的看了一遍,便放在台上,用一块楠木雕花的界方压了。自己便走到一只藤榻上,横身睡下。   才合上眼,忽听见水阁外头那条竹桥,又在那里咯吱咯吱的乱响,又仿佛听见有人在那里叫道:“ 姊姊,姊姊。”细细的听去,这声气好像是极熟的。连忙翻身起来,向外一望,不觉惊喜交加。却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那位秋先生!但见那秋先生身穿一件雪青官纱罩衫,里衬一件粉红洋纱的短衫。下束一条元色实地纱百折湘裙。元色洋袜,蒲鞋面缎子绣花的鞋子。微风飘动,露出那点梅本色洋纱裤子。头挽时新髻,宛然如旧。   此时越女士心中很有些儿惊疑,正要想迎他进来。忽见那秋女士已走至跟前,恨恨的说道:“咳,姊姊,吾再不道世界上竟有这等黑暗的国度的!” 越女士骤然听得此言,也摸不着他为着什么事。但在秋女士口中,此等说话是常常有的,故也不以为怪。正要想句话儿来回答他,不料他又接着说道:“姊姊,我前次曾和你辩论‘革命’二字。我痛恨那些留学东洋的新少年,胸中全无爱国的思想,动不动就侈言革命。他那里晓得什么种族不种族?不过学着些些皮毛,就要高谈阔论起来。逞了少年血性,不知轻重,只管同儿戏一般的胡闹。待到闯出了祸来,逃的逃,杀的杀。此等头颅,自从有了革命党以来,不知糟踏了多少,却终是一钱不值的,白白送掉,还能换得一件半件好的政事出来么?所以我的宗旨,和他们是冰炭不相投的。我也自料我女界的将来,决不受这层魔力的。咳,那里晓得,今日我自己倒反受了这层魔力么!姊姊,须念我当初和姊姊结交一场,为我将这家庭革命和种族革命的两层道理辩白辩白。我虽死了,倘有人继我的志,把这家庭革命实行起来,男女能够平权,那时我在地下也自快活的。千万姊姊不要忘记呀!我要去了。” 说罢,转身往外就走。越女士听了这番言语,正在恍恍惚惚的,摸不着他的头脑。忽见他要去了,便立起身来,一把拖住,死命要叫他坐下,说道:“我还有话和妹妹说呢!” 秋女士道:“姊姊,我今是不能和姊姊常叙的了,姊姊你自己珍重罢!”只见他一头说话,两只眼睛却已含了一包眼泪,声音也哽咽起来了。便洒脱了越女士的手,一阵旋风,转眼间已影踪全无了。   越女士被风一吹,觉得毛骨悚然,心中又突突的乱跳。正欲喊那伺候的老婆子时,忽听得有人唤道:“奶奶,天已晚了,快醒醒罢。丁小姐和王小姐在那里等着奶奶吃夜饭呢。”于是翻身起来,身上犹觉得汗毛直竖,呆呆的只是出神,想方才的事哩。那婆子道:“奶奶这一觉睡得好久呀。”女士回道:“方才我睡了,做了一个梦,梦中记得是秋先生和我讲了半天的说话。” 那婆子道:“这是奶奶想念了秋先生,所以就有这个梦了。” 刚说到这里,前头丁、王两个女学生也进来了。大家说了一回,婆子就向厨房里去搬了夜饭进来。师生三人吃了,又闲谈了片时。   振懦看见台上楠木界方底下压着一张有字的纸儿,随手拿起来一瞧。忽听见越女士说道:“ 这是我方才随笔写的。想要把这篇小传,明日先去登报,然后再慢慢的从长计议。你们不要忘记了,替我誉一誉出来。我明天饭后,就要送去的。”振懦答应了一声,便道:“明天我朝上誊罢。” 说罢,和志扬一同把这篇小传细细的看去。但见上写道:   秋女士瑾,字璇卿,浙江山阴县人。女士幼承家学,甫笄,涉通经史,喜为歌诗,然多感世之辞。年十九,嫁某县某京宦某君,生一子一女。女士随某君居京师有年,痛愤庚子之变,以提倡女学为己任。凡新书新报,靡不披览,以此深明中外之故,而受外潮之激刺亦渐深。一日,脱簪珥为学费,别其夫,送其子若女,受鞠于外家,孑身走东瀛留学。时京师诸姊妹与相识者,置酒于城南陶然亭饯之,以壮其行。此光绪三十年某月日事也。   女士既之东,见留学界种种腐败状,欲拂衣径归。曾于所著《中国女报序》发之曰:“当学堂未立,科举盛行时代,其有毅然舍高头讲章,稍稍习外国语言文字者,讵不曰新少年、新少年。然而大道不明,真理未出,求学者类皆无宗旨,无意识,其效果乃以多数聪颖子弟,造成买办翻译之材。近十年来此风稍变。然吾又见多数学生,以东瀛为终南捷径,以学堂为改良之科举矣。今且考试留学生,某科举人、某科进士之名称又喧腾于吾耳矣。呜呼!此等现象,进步欤?退步欤?吾不敢知。要之,吾女界前途,必不经此二阶级,是吾所敢决者。”又曰:“ 世间有最凄惨、最危险之二字,曰黑暗。黑暗则无是非,无闻见,无一切人世间应有之行为思想。彼宅身其间者,亦思所以自救以救人欤!夫含生负气,孰不乐生而恶死,趋吉而避凶。而所以陷危险而不顾者,非不顾也,不之知也。苟醒其沉醉,使惊心万状之危险,则人自为计,宁不胜于我为人计耶?” 又曰:“ 我欲结二万万大团体于一致,通全国女界声息于朝夕,使我女子生机活泼,精神奋迅,以速进于大光明世界,为醒狮之前驱,为文明之先导。”其与人上下议论多类此。   女士性伉爽,遇有不达时务者,往往面折廷争,不稍假借。以此人多衔之,甚或举俄之苏菲亚、法之罗兰夫人以相拟。女士亦漫应之,自号曰“鉴湖女侠” 云。三十二年,秋女士自东归,过沪,闻母丧,仓皇归里。旋应明道女学堂之聘,为教师。明道女学者,女士同乡人徐锡麟所创办也。三十三年五月念六日,徐锡麟之狱起于皖,浙中大吏指女士为同党,杀之。年三十有一。   论曰:女士生平,好侠负气。今之死非其罪,纵官吏横暴,不至若是酷。是必有挟私愤而陷害之者,假手于乱党,以为献媚长官之计,而其咎不尽在官吏也。呜呼!此之谓预备立宪。   女士在旁,见二人看完了,便说道:“这篇小传,因为要紧登报,所以内中的情节,都有不尽的地方。” 振懦答道:“我看论断一段的意想,倒有八九分猜着的。” 三人讲究了一回。女士因日里过于忧愤,此刻已是无精打采的懒懒欲睡。志扬和振懦也便告辞出来,各自安寝去了。次日,大家端正去干事不提。   在下说到这里,有一位看官问道:“说书的,你说了许多的话儿,总没有说个明明白白。究竟这个秋女士为了什么事体,才被这个绍兴府把他杀了?你说书的也该一一的说给我们听听,免得我们巴巴儿的,心中好不难过么。” 看官责备的也极是。但是在下只有一支笔,写了这边,就缺了那边。俗语说的,一口难说两处话,在下此刻正是一笔难写两处事了。既如此说,且待我吃了两筒水烟,呷了一口茶,再慢慢的逐一逐二,从下回里叙他出来便了。   第 三 回 富太守诡计联新党 秋监督热心施教育   看官:如今我要把秋女士被冤的事情,写他出来,与众位们听。但这秋女士是绍兴府治下的人,我先将这绍兴府的历史,演说这么一遍。原来这位绍兴府,姓富,单名一个福禄的禄字。仗着他的亲戚安徽抚台的照顾,又靠着自己一副献媚奉承的好手段,所以出身虽然不好,不上几年,就挣到了一个知府的衔条。那一年不知怎样的,被他运动着的这个缺。   他一到了任,就和这地方上新学界的绅士要好得很。你道他是何缘故呢?原来他见现在官场中,最怕的是“ 革命党”三字,最恨的也是“ 革命党” 三字,最喜欢、最起劲的便是“ 捉革命党、杀革命党” 的八个字了。所以他就想了一条绝妙的计策出来,就是和新学界要好的这个法子。他自己又装作了维新一路的人物,嘴里又常谈些维新的言语。在新学界中的人见了他,是没有不赞美他的。所以他做了一年不满的知府,绍兴地方的绅士,倒交结了一大半。当时秋女士也是绍兴府中一位女界的维新人物,且为人又极洒洒落落,所以他也去和秋女士结交了。在下前年遇着一个绍兴朋友,曾和我讲起了秋女士的办事如何热心,富太守又如何贤良,常常帮着这秋女士办事,筹经费。又说什么秋女士又是富太守的干妹子,所以这秋女士常常到他衙门里去的。这也不在话下。   单表这富禄,一日独自一个在内官厅上踱来踱去,不住的皱眉头,跺脚儿,心中只在那里计算升官发财的秘诀,巴望升官发财的机会。正在这个当儿,忽见一个家丁,恭恭敬敬的拿了一张名楷,走将进来,弯着腰儿说道:“ 回大人,有客。”说罢,将那一张小名楷,双手捧将上去。富太守伸手接了那张名楷一看,笑了一笑,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那明道女学堂的女监督秋竞雄。于是向家丁说了个“ 请” 字,自己随踱到里头,穿了一件官纱长衫,往那会客厅里等候去了。   那家丁回到外边说:“大人有请。” 因秋女士是常来的客人,答应了一声,便向会客厅走将进去。只见富太守已迎出阶沿来了。彼此逊让了一会,就各进内坐下。就有个小使,端进两碗茶来,送了上去。富太守便开言说道:“今天这天气好热啊。妹妹教育勤劳,实堪钦佩。” 秋女士答道:“不敢,大哥过奖了。这点子义务,算得什么来!” 又说道:“大哥,今日已是五月廿一了,闻得各处学堂,大半都已放了暑假了,敝校也拣定了星期六放假。因敝校头班生都已到毕业期限,所以特来和大哥商量,届时还要劳大哥的驾,到敝校里面给他们的卒业文凭呢。” 富太守就一口答应了。二人又讲了一回闲话,秋女士立起身来,就要告辞了。富太守也便立起身来,说道:“妹妹,为什么不到家慈那边去坐一回,就在这里吃了夜饭去呢?” 秋女士道:“ 不敢叨扰,愚妹还要回校去料理料理。寄母那边,就烦大哥替我代请一声安罢。”说罢,举举手,往外就走。   富太守也便跟着,直送到厅外,方回身进来,一径走到内花厅里。只见自己的儿子躺在天井里一只藤榻上,手里拿着一本书,在那里朗朗的念着。富太守就走近他的身边问道:“ 念的是什么书?” 一面说,一面弯了腰去看了一看。他不看便罢,看了这书,不觉把个富太守气的四肢无力,全身俱软,口中颤巍巍的说道:“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!你真要把你老子气死了才罢哩。” 只见他儿子冷冷的答道:“爹爹,你要我读书,我就读了。读了又要来骂我了,死啊活啊的,这是何苦呢?”富太守听了,恨恨的说道:“ 我教你读这些混帐的书么?”他儿子听了,也使劲儿把书往他父亲那边一掷,说道:“ 你瞧,这不是一样的书么?读了又不好,不读又不好!我偏偏不读那些书,单要读这本书,由你怎么样摆布我来?”富太守起先看了他读的书,已经气得半截身子都冷了。此刻听见了他儿子这些话儿,更气得木偶人似的,头发也竖了,眼睛也直了,四肢也都软了,一蹲身坐在靠窗一只藤椅子上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   这个时候,富太守的母亲刚在楼上洗澡。听见他们父子两个在楼下拌嘴,就忙忙的洗完了澡,穿了衣裳,走将下来。见了这个光景,便说道:“宝儿,你为什么好好的,又和你老子生气了?”富太守正在那里呆呆的回不过气来,听见他母亲来了,便长叹一声说道:“ 咳,什么宝儿贝儿的,实实是个不肖的逆子罢了!我不知那世里和他结了这个冤孽,今日来活活的替我现世呢。” 又指着那宝儿骂道:“ 活现世的东西!” 回头又向他母亲说道:“老太太,今日不要你管,让我把他处死了,免得后头弄出事来,我们都要连累着。”说着,随手拿了一根绳子,抢步过去,把宝儿一把辫子拖住了,左手举起了绳子,嘴里又说道:“我今日不处死你,我也不要这命了!” 那老太太见了,又气又急,连忙奔上去,将身体遮住了宝儿,哭着骂道:“你疯了么?一世的人只有这点儿血脉,没头没脑的,几次要他死!你索性把我也处死了罢,免得我为了他受气!” 说罢,就呜呜咽咽的哭个不止。那宝儿跟着他祖母,也哭哭泣泣的。   这时富太守的夫人正在后面院子里乘凉,听见丫头来报,连忙奔将出来。见了这个光景,也放声大哭起来。富太守被他母亲护住了宝儿,自己又受了一顿骂,气得正无处发泄。忽见他夫人也哭了出来,自思一顿骂已受足了,此刻又有一个骂我的人来了,那是受不下的了。便把绳子一丢,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 都是你们护着他,把他护到了这般田地!我要管管他,你们还是这么个样子。咳。罢了,罢了,我的官儿性命儿,定要被他送掉了,你们才可歇哩。” 说着,咳声叹气的往外去了。   这里老太太和夫人见他去了,才止住了哭骂。夫人又把宝儿拉到自己身边,亲自替他揩眼泪。老太太又问道:“宝儿,方才被你老子打着了没有?” 夫人又道:“你也十几岁的人了,还不晓得好好的,常常挨你老子的打,叫老太太又常受你老子的气,说老太太疼着你。” 老太太又问道:“ 宝儿,你今天究竟为了什么事,你老子才恨恨的,要你死?”宝儿道:“我方才好好的躺在天井里藤榻上读书。” 夫人道:“你为什么不躺里头房里去,又去躺在天井里呢?那里有风,睡着了,又要着凉的。”老太太道:“你读的是什么书?莫不是那淫词小说么?这种书本来是看不得的。” 宝儿道:“不是那种书,我读的是《 革命军》。就是那做过苏报馆主笔,后来逃到外国去的,那位姓章的做的。” 夫人道:“ 可是的,你又去看那么的什么《 革命军》 了!你不听见你父亲说么,官场中最恨的是革命二字。” 宝儿道:“ 母亲,你不知道,革命的道理是很有味的。” 老太太道:“ 你还要这么说,我要打你的嘴了!以后你再去看什么混帐的革命军不革命军,任你父亲去打,我也不来疼你了。” 宝儿抿着嘴笑了一笑,说道:“老太太你还疼我罢,我如今听你了,再不去读这革命的书就是。” 说着,见一个老妈妈走来,说道:“太太们,夜饭好了,可要搬出来?” 夫人道:“ 天气热得很,搬出来早早吃了,好去乘凉。” 那老妈妈应了一声,自去搬饭去了。一会儿搬了饭来,老太太和夫人、宝儿吃了,大家去乘凉不提。   且说富太守受了儿子的气,又受了老太太的骂,这一场闹,几乎把这富太守一口气气死。他独自一个跑到会客厅里,躺在一张炕榻上呆呆的出神。想来想去,这个儿子终不是个保家的。虽是他现在年纪还轻,万一他在外头说了什么的混张(帐)话儿,被官场中人听见了,我这官儿性命儿,都要保不住呢。富太守想到此地,那个心,就如井里头的吊桶似的,一上一下跳个不住。又想:我此刻方要捉那革命党去讨好上司,为升官的地步。照这不肖的样子看起来,就是这官儿在革命党上升了,也要在革命党上送掉的。咳,这么算来,还是不要惹人笑话了罢。   他一个人正在胡思乱想,忽见本衙门的刑名老夫子走将进来,说道:“东翁,方才明道女学堂的秋监督到此,为着什么呢?” 富太守连忙立起身来答道:“那秋监督为该校的头班生毕业期满了,所以来和我商量给凭的事。” 说罢,让老夫子坐了上首,自己在下首榻上坐了。那老夫子又问道:“他们几时放暑假?” 富太守答道:“他说是星期六。” 那老夫子把头向天望了一回,说道:“星期六是后天了啊。” 富太守道:“是后天了。” 那老夫子又谈了一回闲话。恰巧家丁搬进夜饭来,二人就在一处吃了。又谈了一回儿,老夫子就告辞出来,安寝去了。这里富太守因受了一肚子的气,也不到里头去,独自一个出了后门,往他相好的地方睡觉去了。   到了星期六这日,富太守一早起来,梳洗已毕,即行打道出门。到了明道女学堂,给了凭,回来已是十二点钟了。暂且无事,不必细表。   一日,正吃了饭,在外书房和那刑名老夫子讲闲话。忽见家丁拿了一个纸包儿,奔得进来,弯着腰儿禀道:“回大人,院里有密电在这里。” 说着,将那个纸包儿双手呈上。富太守听见“密电”二字,便吃了一惊,自言自语的说道:“这几日为了徐锡麟的事,院里头日日有密电来了。” 一面连忙接了过来。那家丁即便退出。这里富太守将密电查了出来,细细的一看,不觉呆了半晌,向老夫子说道:“ 老夫子,你看竟有这等事么?”   不知其中是件什么事,在下写了这半日,手也酸了,请众位暂停片刻,再等下回分解。   第 四 回 围困学堂标统逞勇 强奸民妇兵士施威   却说富太守正在外书房里和那刑名老夫子闲谈解闷,忽见家丁拿了一个包封进来,说又是抚台那里下来的密电。富太守连忙接了过来,在密码簿上查了出来。看了一遍,便对那老夫子说道:“老夫子,你看竟有这样大胆的人!” 这位老夫子,就接了这张密电一看,只见上面写着道:   据皖藩江电:乱事已平,徐逆已剖心正法。据从逆马供,绍城大通、明道两校,均系徐逆创办,且有逆党匿迹其间。希即转饬绍府,从速严密查覆等因到院,为此电仰该守密查,毋得宽纵,致干未便。切切特电。抚院支印。   老夫子看毕,回头向富太守说道:“ 安徽省城里头这个乱子,闹的也不小。亏这冯藩台手段还好,就这么迅迅速速的平静了,倒也很不容易。但徐逆虽已伏法,那些余党,却更不容易着手,办得认真也不好,办得宽纵也不好,倒真真是个难题目。” 富太守点了点头,说道:“这些别人的难处也不必去管他。但是我们这里如今接了这件公案,须得想个法儿,怎样的去办才好。” 那老夫子道:“ 这事也不难办的,只要东翁自己认定了一个宗旨,便照这宗旨办去就是了。”富太守假意问道:“叫兄弟认定个什么宗旨呢?” 那老夫子也笑道:“东翁平日胸中,不知是个什么宗旨。今天只要一决定,还是用这个平日的宗旨呢,或是不用这个平日的宗旨。宗旨定了,然后再去讲办法。”   宾东二人正在那里商量计较,忽见家丁又进来,向富太守弯着腰儿禀道:“ 回大人,院里又有密电来了。” 说罢,将个包封双手捧将上去。富太守接了,那家丁即便退去。老夫子笑着说道:“又是什么事情,才这样的秘密呢?” 就帮同富太守查了出来。一看,原来是章抚台因恐逆党人多,这里绍兴几百个亲兵,连守城的兵丁,制不住他,所以特派了第一标新练的征兵,星夜来绍,帮同富太守协拿。那个标统姓诸名牛,是章抚台平日赏识的人物。他上阵打起仗来,莫说几十个不弄刀枪的好百姓,就是几千万个不弄刀枪的好百姓,他也能杀得个片甲不回的。所以这位诸标统当日在山西的时候,就被这章抚台提拔了他。前年章抚台调任浙江,他就也跟了来。此刻章抚台派他来绍,真个是因材器使,又是为人择地。他道章抚台的做官好不好么?这也不表。   且说富太守得了这个消息,便又和那老夫子商量了一回。看看天色将要晚下来了,只见家丁又急急忙忙的跑将进来,禀道:“回大人,有客。” 说罢,就将一张大红的京片呈上。富太守接来一看,只见上头写着好大的“ 诸牛” 两个大字,便知是诸标统的兵到了。连忙叫家人出去说:“大人有请。”自己也便进内换了大衣,迎到仪门等候。   且说那位诸标统奉了章中丞的命令,带了本队新兵,星夜赶到绍兴,即于城外安下营寨,自己一骑马飞进城来。到了绍兴府的衙门,下了马。跟随的二爷,就将诸大人的名片递将进去。门上的接了名片,向里头禀报去了。一会儿,见一个二爷走将出来,向诸大人打了一个千,说道:“大人有请。”诸大人就大踏步往里走将进去。只见那位绍兴府已站在那里恭候,两只眼睛直往外射。一见诸大人进来,便迎上一步,一恭到地的说道:“兄弟不知诸大人驾到,有失远迎了。”这里诸大人也连忙一恭到地的答道:“不敢,富大人说那里话来。”说罢,富太守就让诸标统先请,诸标统又谦逊了一回,毕竟客先主后,到了会客厅上。   让坐已毕,家人献上茶来。富太守先开言说道:“诸大人是几时动身的?章中丞的密电,兄弟这里是方才接到。”诸标统答道:“兄弟是昨晚十二点钟奉了中丞的面谕,就于今日一早起行的。” 富太守便耸着肩儿说道:“兄弟久闻诸大人办事迅速,且又不辞劳怨。今朝得瞻神威,方知名不虚传,可敬可敬!”诸标统连忙回言道:“ 不敢不敢。谅兄弟是个没用的人,那里有什么能为呢?富大人岂不是过奖了么!”又说道:“这件案子,富大人想已有了主意了。此刻还是先去拿了大通学堂的学生,然后再到那明道女学堂去搜查呢,还是兄弟和富大人分兵各拿一处?敢请富大人的明示。”富太守想了一想,大通和明道两个学堂里头,既有逆党在内,况且他们又都有了防备。我这里虽有几个亲兵,争奈都是纸糊的老虎。平日间恃着衙门里头的势头,吃酒闯祸,欺压百姓,敲竹杠,骂山门,才是他们的专门本领。今日若要带他们出去擒拿逆党,是万万不能够的。想到这里,便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便开言说道:“照兄弟的愚见,那大通、明道两校,既有逆党在内,必然也有防备。若兄弟和诸大人分了两路,只恐兵单力薄,倒反要吃亏的。不如一路进剿,先往大通,后至明道的稳妥。诸大人高见如何?还求指教。”诸大人听了富太守这话,细细的想了一想,觉也有理,便答道:“ 富大人的高见是不差的,就照这么样的办罢。但事贵迅速,请富大人这里先预备起来,兄弟也要出城去带队进来呢。”说罢,就起身告辞。   富太守送了诸标统回来,立刻传齐了几十个亲兵,并三班衙役人等。一会儿,诸标统已带了队兵进来。富太守也便走到外头,和诸标统会合了。一共有数百兵丁,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,浩浩荡荡直向大通学堂进发。不一时到了。诸标统先命兵丁把大通学堂围的水泄不通,自己便和富太守带了数十个亲兵,执着火把,往里走将进去。   那大通学堂的学生教员,大半都因放了暑假,回家去了。堂中只剩得三十多人,或因离家未久,不回去的,或合了同学,在堂自修的。这个时候,各学生晚饭已吃,正在那里唱歌的唱歌,踏琴的踏琴,讲闲话的讲闲话。忽闻外头一声呐喊,如天崩地塌,众人齐吃一惊,止住了各项的玩,跑将出来。正要去探听是什么事情,忽见看门的张四慌慌张张的走到面前,喘了一回儿的气,才说道:“ 先生们不好了,祸事来了!”众学生闻言,更加惊慌无措。内有几个年纪最大,胆子也壮些的学生,出来问道:“张四,到底是件什么事,这样的大惊小怪?” 那张四战战兢兢的说道:“ 连我也不知道为着什么事情。那些又长又大的人,约有几千个,把我们这个大通学堂,团团的围得铁桶相似,又像要进来搜查的样子呢!”众学生听了张四的言语,不禁个个瞪着眼,哑着口,四肢冰冷,呆若木偶。连那些年纪大的胆子壮的学生,也没有主意了。张四见了这般光景,知道不是头路,便一溜烟往里飞跑,想要去开后门逃走,不知被他逃脱没有。   前头众学生正在发呆的当儿,刚遇富太守第一群人蜂拥而进。见了众学生齐齐的都立在自修室里,动也不动。诸标统错认了他们在那里排队儿迎敌呢,便一叠连声的说道:“快快放枪!快快放枪!” 这些新练的征兵,都是杀百姓的好手段,残同种的狼肝肺,一闻诸标统的命令,便吆喝一声,一齐动手。可怜这班学生,都是吓呆了的,忽听见枪声隆隆,那弹子豁喇喇的直向里头射来。这一吓,更把众学生的魂魄都飞了出来,奔往九霄云外去了。此时脚也软了,逃也逃不动了。有几个老练些的想要滑脚,只是各处都有兵丁守住,一时间,枪如林,弹如雨,莫说是人,就是鸟也不能飞过一只,苍蝇也不能逃过一个。那里兵丁们放了一阵枪,诸标统见只有外头放进去的,没有里头放出来的,就传令兵丁们:“ 莫放枪了,快快进去搜捕罢!” 兵丁们答应一声。霎时间枪声寂然,只见烟雾腾空,火光燎焰,各处房屋都已着了,墙坍柱折之声,不绝于耳。诸标统又传下令来,命兵丁们一面救火,一面搜捕。这些兵丁们,个个如狼似虎,一声呐喊,四往搜查去了。   一会儿,火已救灭,人已捉到。诸标统和富太守就在那正中一间屋子内坐了,兵丁们各把捉的学生解将上来。也有说就在自修室内擒来的,也有说在后面茅厕中捉着的,也有说在学生卧室内床底下拿住的。也有伤的,也有活的,也有死的。诸标统一一命人绑了起来,计点人数,死的三人,重伤的十人,活的十四人。尚恐有藏匿的,又命人各处细细的寻了一遍。一面又到各学生卧室内,将箱箧翻检了一回。看那来往信件,均无悖逆字样。只得将和徐锡麟来往的信件数封带了,然后方同富太守走出大门,命将那门钉封起来。诸标统一面查点兵丁,一面叫富太守着几个亲兵,将众学生先行押解回衙。   诸事已毕,正要带队往明道学堂进发,忽前头有数十个百姓,拦住了去路,齐齐大喊道:“青天大老爷,伸冤啊!”这边富太守一听此言,便吃了一惊。不知众百姓为什么喊起冤来,且听下回便知。   第 五 回 诸标统纵兵大搜掠 富太守信口说雌黄   却说富太守和诸标统带了队兵,正要往明道女学堂搜捕逆党,忽闻无数百姓,在前头拦住去路。富太守连忙过来看时,只见众百姓纷纷乱嚷道:“青天大老爷救命啊!我们百姓又不犯罪,又不犯法,都是安分守己的。为什么今夜忽地里的来搜捕我们起来,要我们钱,又要强奸我们的妻小。我们不从,和他们争论,他们又拿着家伙,要我们的性命。小的们闻得大老爷也在这里,为此特来叩求大老爷替我们伸冤的!”富太守听了百姓们这番言语,一时也摸不着头脑,到底是为件什么事。便胡乱的向百姓说道:“ 你们且各各回去,待本府慢慢的把他们那伙强盗访拿到了,自然替你们伸冤理枉,重重的办他们就是了。今夜本府还有要紧的事情,你们不要误了本府的事,快快回去罢!” 众百姓听言,又各嚷道:“大老爷,那些人不是强盗。小的们有识字的,看见他们号衣上写着什么亲兵,又有什么一标征兵,所以小的们晓得他们不是强盗。” 富太守一听此言,便吓了一身冷汗,回头向诸标统说道:“诸大人听见了没有?这时候叫兄弟怎么办?百姓动众的事,又不是好闹的!”   诸标统听了百姓的一番言语,正在那里暗暗的吃惊。忽见富太守问起他来,他脸上两颧,不觉红了起来,呆呆的半晌不语。富太守的两只眼睛,又不住的对他看,看得他发了极了,便把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。才对富太守笑了一笑,说道:“富大人,亏你也做了一个知府,见了这样的小事,就为难起来。兄弟自从带兵以来,已有十多年了,这么的事情,经过了不知多少。” 说到此间,就附在富太守的耳朵,唧哝了一回。富太守点了点头,便又向百姓说道:“你们不要胡说!这些强抢强奸的事,岂是兵丁们做的么?明明是一班强盗,你们不要认错了,去冤枉好人。或者是那班狗强盗,见新兵严紧搜捕他们,和他们结了冤仇,他们想出这条冒名的计策来陷害人家,也未可知。你们今后遇着他们,准你们当场格杀。你们都是些好百姓,本府也是素来知道的。劝你们今夜暂且回去,本府明天自有道理。” 那些百姓,见知府和他们和颜悦色的说了这一大篇话,倒也无可奈何他,只得答应着,各自去了。   富太守见百姓都已散去,方才定心。把满头的极汗,揩了一揩,然后和诸标统重新点一点兵,向前行去。这些兵丁们,起先看见百姓叫喊,各人都捏着一把汗,不敢则声。后来见富太守说出这些话来,便都暗暗的感激富太守和诸标统不住。此刻百姓散了,他们的心也定了,胆也仍旧大了,依然是勇气百倍,一路上威风凛凛,杀气腾腾,跟了富太守,直向明道女学堂进发。   不提路上的兵威浩荡。且说秋女士自从放了暑假,趁此闲暇无事,想起中国的报纸虽多,独有女报一门尚然缺着,将来若要开通女界,不得不拿女报来做个先导。又想起我前年虽也曾创办一报,到底为了经济缺乏,未能持久。此刻若要重行整顿起来,看来没有经费是终难办的。想到这里,便拿自己前头做的《 女报说》 并《 敬告姊妹行》 两篇旧作,翻将出来,看了一遍。看到后来,心中便想得一个法儿,道:“ 把这两篇旧作,等下学期开校的时候,演说这么一遍。或有个〔 有〕 钱的学生,听了这般演说,一时感化,就肯出力扶持扶持,能够捐助些经费下来,也未可知。若能因此成立,得使我平日所主张的男女平权、家庭革命的宗旨,不至常常埋没在肚里,借此可以发挥出来。且使我二万万女同胞,看了我的女报,顿时惊醒,大家爬出了这十八层黑暗沉沦的活地狱。那时我的志愿也偿了,心也足了。若这个目的不达到,我虽死了,也不安的呢。”   秋女士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,外面富太守的兵丁已到。忽闻得一声呐喊,正似万马奔腾,怒涛激石一般。把个秋女士吓得四肢都冰了,身上的冷汗,如下雨一般的流个不住。又见一个老婆子,飞也似的一头奔一头嚷道:“ 不好了!不好了!忽然来了许多兵丁,把我们学堂围住了!” 秋女士方才虽吃一惊,究竟不过是个虚惊罢了,也不晓得外边究竟是什么事。现在听得这个光景,知道来势不好,便定了定神,唤住了老婆子说道:“事到临头,难分黑白,如今你自去瞧那里可以藏躲的地方,快先去藏躲起来。” 说罢,又催婆子快去。那婆子听了,吓得不敢则声,暗暗的去寻地方藏躲去了。秋女士等那婆子去后,自己也便走到后面去避匿不提。   且说富太守和诸标统到了明道女学堂,仍命兵丁四边围住了,一面打开大门,直往里头走将进去。只见灯灭火暗,竟像是没有人住的一样,倒暗暗的吃了一惊。诸标统也着急的说道:“都是方才那起混帐的百姓,一阵子乱闹,就误了我们的要事。这时候莫不是他们已经得着了风声,逃走了么?咳,这还了得!”一面说,一面传令,命兵丁们把这屋子细细的搜他一搜,好歹找一个人出来才罢。兵丁们答应了一声,个个如狼似虎的分头去搜。   有几个兵丁搜到了后面空屋子里,却见有一个女子拳伏在那边墙角里。便都一拥上前,拉的拉,推的推,牵牵扯扯的把那女子拖了出来。可怜那个女子不言不语,只有眼中流泪,随了几个兵丁来到前头。富太守一眼看见秋女士也被他们捉住了,心下倒觉得一呆,好像有些上心事的样子。沉吟了一回,便教人紧紧的绑了起来。又命人四处搜了一遍,见别无一个人影,只将秋女士的箱笼翻倒了一回,也无别项犯禁的物件。那些兵丁,除却衣服书籍不要外,其余洋钱首饰,尽抢个一空。富太守便传令把大门封了,自己和诸标统带了兵丁,押着秋女士打道回衙。一路上兵丁们得意扬扬,齐奏军乐,共唱凯歌。唱的是道:   其 一   王师荡荡,来攻学堂。   威棱所指,谁敢相当!   其 二   以百杀一,易如捉鸡。   生居蛮国,死将怨谁。   其 三   嗟你弱女,厉气谁钟。   钩党蜚语,埋碧以终。   其 四   南风不兢,兹独逞雄。   大歼同类,我顶其红。   不一时到了衙门。诸标统便命兵丁暂且在前面空地上扎营安住,自己和富太守进入大堂。富太守就升了公座,诸标统也在东首安下坐位,传令兵丁们将所获人犯,一一解将上来,当堂钉镣收禁。各兵丁又将所获枪弹呈上,共计获得明道女学堂洋枪数十枝,弹子数千粒,并有手枪两枝。兵丁们又言手枪系在那个女子的裤裆内搜出的。富太守命役人一一点清入库。诸事已毕,即行退堂。诸标统就在衙内住宿,一夜无话。次日一早,诸标统别了富太守,领兵进省覆命去了。   这里富太守昨夜一夜,已将案情商量好了。此刻送了诸标统起程,回到衙门里头吃了饭,便命传点升堂。三班衙役,带齐人犯,都站在堂下伺候。只听得三通鼓罢,富太守从里边踱将出来,升了座位,便命将大通学堂学生带上堂来。下头一声吆喝,众学生走将上来。富太守喝命跪下。众学生齐声说道:“太公祖大人在上,生等并未犯法,为什么太公祖昨晚带了兵丁,不问情由,将生等杀的杀、打的打、捆的捆,究竟为着件什么事情?请公祖大人明示,也教生等明白明白。”富太守不等说完,便把惊堂一拍,说道:“ 好混帐的东西!本府还要问你呢,你们倒先来问起我来了!你们和徐锡麟谋反叛逆,约期起事,幸亏本府奉了抚院的密电,先把你们捉住。此刻你们的死斯已近,还是一味刁狡胡赖,说什么并未犯法。哼哼!你们既不想谋反叛逆,为什么昨晚本府来捉你们时,你们敢排了队伍拒捕起来呢?” 众学生闻言,齐声答道:“太公祖,这可是错疑了。生等不过是在徐锡麟开办的学堂内读读书,却并没有和徐锡麟同谋造反的事。况徐锡麟造反是在安徽省里,生等又没有和徐锡麟同时做过悖逆的事来。太公祖说生等和徐锡麟是约期起事的,这就是捕风捉影的话儿了。若说拒捕,这更是冤杀了人呢。生等手无寸铁,将什么来拒?公祖大人明鉴,若在专制时代,或可以任意周内,株连无辜。现在既然是预备立宪的时代,那是外边公论昭昭,恐怕再不能把只手掩尽天下的目了!况且太公祖大人是素来热心新政的人,还求秉公办理,调查虚实的为是。这不独生等感激,即公祖大人保全学务、力顾大局的仁心德政,也要格外的口碑 载 道,颂 扬 不 置呢。”富太守听了这番言语,不觉毛发倒竖,火星直透出天门来了。把惊堂一叠连拍了数十下,才连喘带说的道:“你们这班混帐的东西!说什么专制时代,预备立宪,都是一派悖逆的话儿!你晓得徐锡麟的造反,也为着专制时代,预备立宪,才闹出这个乱子来。你们既不是和他同谋的,为什么你们的嘴里,也会说出‘ 专制时代,预备立宪’ 的八个字呢?你们既懂得这‘ 专制时代,预备立宪’ 的话儿,可知你们也是和徐锡麟一样的人了。既和徐锡麟是一样的人,那么本府说你同谋造反,可不是冤枉你们的呢!就是今日外边的革命党,大半都是同你们一样,口中只晓得痛骂专制。哼哼,为什么本府也是喜欢创办学堂,改革新政的人,怎么就不懂得这‘ 专制时代,预备立宪’ 的道理呢?你们还不快快的招来!免得本府用刑。”   众学生听了富禄的话,又是好笑,又是气。想道这般的一个蠢物,也亏他做了堂堂的知府,连个立宪的道理还未曾懂得。我中国的气运,真真是要绝了。我们今日也算是前世的冤仇,遇着这个蠢物,料来终是说不明白的。咳!罢了,罢了,看这样子,是没有活路,只有死路的了!生在这个世界,今日不死,将来也要气死的,只是死得不明白些。想罢,齐声答道:“ 公祖大人,也不必动刑,任凭要杀要剐,生等死是不怕的。若要生等招出什么来,这 可 万 万 不 能的。”富太守听了这话,心中一想,也罢,他们不招,难道我就不能够杀他们了么?传命:“带下去,钉大镣收禁。着明道学堂的那个女子上来问话。”   看官:秋女士不是和富太守是认得的么?为什么今日像不认得他起来呢?原来他昨夜早已看见捉住的女子,不是别人,就是秋女士。他回来想,这秋女士素日我和他要好,本来是假的。原为着他平常的议论都是荒荒诞诞的,且说什么家庭革命、男女平权,一派言语令人疑心,所以我就暗暗的探他有无悖逆的实迹。不料今日徐案里头,真真有了他。看来我这个官运到了。但是他和我认得是人人晓得的,不要被他反咬一口起来,这可不是玩的呢!他想来想去,惟有装作不认得秋女士的,他若咬起我来,我便如此如此的办他个死,这事就不要紧了。富太守把办秋女士的计策想好了,所以此刻便假意的说:“着那个女子上来问话!” 众衙役一声吆喝,只见秋女士已站在阶下。富太守才问了几声,那晓得被秋女士一席话,竟把个富太守吓得目瞪口呆,身子朝后一仰。幸亏那只椅子背把个富太守托住了,不曾跌下去。   究竟二人说了些什么话,且看下回便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