儒林外史 - 第 9 页/共 14 页

庙里道士走了出来,问那里来的尊客。来道士道:“是天长杜状元府里杜少老爷,”道士听了,着实恭敬,请坐拜茶。杜少卿看见墙上贴着一个斗方,一首识舟亭怀古的诗,上写:“霞士道兄教正”,下写“燕里韦阐思玄稿”。杜少卿道:“这是滁州乌衣镇韦四太爷的诗。他几时在这里的?”道士道:“韦四太爷现在楼上。”杜少卿向来霞土道:“这样,我就同你上楼去。”便一同上楼来,道士先喊道,“韦四太爷,天长杜少老爷来了!”韦四太爷答应道:“是那个?”要走下楼来看。杜少卿上来道:“老伯!小侄在此。”韦四太爷两手抹着胡子,哈哈大笑,说道:“我当是谁,原未是少卿!你怎么走到这荒江地面来?且请坐下,待我烹起茶来,叙叙阔怀。你到底从那里来?”杜少卿就把李大人的话告诉几句,又道:“小侄这回盘程带少了,今日只剩的五个钱,方才还吃的是来霞兄的茶,船钱饭钱都无。”韦四太爷大笑道:“好,好!今日大老官毕了!但你是个豪杰,这样事何必焦心?且在我下处坐着吃酒,我因有教的一个学生住在芜湖,他前日进了学,我来贺他,他谢了我二十四两银子。你在我这里吃了酒,看风转了,我拿十两银子给你去。”杜少卿坐下,同韦四太爷、来霞士三人吃酒,直吃到下午,看着江里的船在楼窗外过去,船上的定风旗渐渐转动。韦四太爷道:“好了!风云转了!”大家靠着窗子看那江里,看了一回,太阳落了下去,返照照着几千根桅杆半截通红。杜少卿道:“天色已晴,东北风息了,小侄告辞老伯下船去。”韦四太爷拿出十两银子递与杜少卿,同来霞士送到船上。来霞士又托他致意南京的诸位朋友。说罢别过,两人上岸去了。   杜少卿在船歇宿。是夜五鼓,果然起了微微西南风,船家扯起篷来,乘着顺风,只走了半天,就到白河口。杜少卿付了船钱,搬行李上岸,坐轿来家。娘子接着,他就告诉娘子前日路上没有盘程的这一番笑话,娘子听了也笑。   次日,便到北门桥去拜庄绍光先生。那里回说:“浙江巡抚徐大人请了游西湖去了,还有些日子才得来家。”杜少卿便到仓巷卢家去会迟衡山。卢家留着吃饭。迟衡山闲话说起:“而今读书的朋友,只不过讲个举业,若会做两句诗赋,就算雅极的了,放着经史上礼、乐、兵、农的事,全然不问!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,大功不差似汤武,却全然不曾制作礼乐。少卿兄,你此番征辟了去,替朝廷做些正经事,方不愧我辈所学。”杜少卿道:“这征辟的事,小弟已是辞了。正为走出去做不出甚么事业,徒惹高人一笑,所以宁可不出去的好。”迟衡山又在房里拿出一个手卷来说道:“这一件事,须是与先生商量。”杜少卿道:“甚么事?”迟衡山道:“我们这南京,古今第一个贤人是吴泰伯,却并不曾有个专祠。那文昌殿、关帝庙,到处都有。小弟意思要约些朋友,各捐几何,盖一所泰伯祠,春秋两仲,用古礼古乐致祭。借此大家习学礼乐,成就出些人才,也可以助一助政教。但建造这祠,须数千金。我裱了个手卷在此,愿捐的写在上面。少卿兄,你愿出多少?”杜少卿大喜道:“这是该的!”接过手卷,放开写道:“天长杜仪捐银三百两。”迟衡山道:“也不少了。我把历年做馆的修金节省出来,也捐二百两,”就写在上面,又叫:“华士,你也勉力出五十两。”也就写在卷子上。迟衡山卷起收了,又坐着闲谈。只见杜家一个小厮走来禀道:“天长有个差人,在河房里要见少爷,请少爷回去。”杜少卿辞了迟衡山回来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一时贤士,同辞爵禄之縻;两省名流,重修礼乐之事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   第三十四回 议礼乐名流访友 备弓旌天子招贤   话说杜少卿别了迟衡山出来,问小厮道:“那差人他说甚么?”小厮道:“他说少爷的文书已经到了,李大老爷吩咐县里邓老爷请少爷到京里去做官,邓老爷现住在承恩寺。差人说,请少爷在家里,邓老爷自己上门来请。”杜少卿道:“既如此说,我不走前门家去了,你快叫一只船,我从河房栏杆上上去。”当下小厮在下浮桥雇了一只凉篷,杜少卿坐了来家。忙取一件旧衣服、一顶旧帽子,穿戴起来,拿手帕包了头,睡在床上,叫小厮:“你向那差人说,我得了暴病,请邓者爷不用来,我病好了,慢慢来谢邓老爷。”小厮打发差人去了。娘子笑道:“朝廷叫你去做官,你为甚么妆病不去?”杜少卿道:“你好呆!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,留着我在家,春天秋天,同你出去看花吃酒,好不快活!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?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,京里又冷,你身子又弱,一阵风吹得冻死了,也不好。还是不去的妥当。”   小厮进来说:“邓老爷来了,坐在河房里,定要会少爷。”杜少卿叫两个小厮搀扶着,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,路也走不全,出来拜谢知县,拜在地下就不得起来。知县慌忙扶了起来,坐下就道:“朝廷大典,李大人专要借光,不想先生病得狼狈至此。不知几时可以勉强就道?”杜少卿道:“治晚不幸大病,生死难保,这事断不能了。总求老父台代我恳辞。”袖子里取出一张呈子来递与知县。知县看这般光景,不好久坐,说道:“弟且别了先生,恐怕劳神。这事,弟也只得备文书详覆上去,看大人意思何如。”杜少卿道:“极蒙台爱,恕治晚不能躬送了。”知县作别上轿而去,随即备了文书,说:“杜生委系患病,不能就道。”申详了李大人。恰好李大人也调了福建巡抚,这事就罢了。杜少卿听见李大人已去,心里欢喜道,“好了!我做秀才,有了这一场结局,将来乡试也不应,科、岁也不考,逍遥自在,做些自己的事罢!”   杜少卿因托病辞了知县,在家有许多时不曾出来。这日,鼓楼街薛乡绅家请酒,杜少卿辞了不到,迟衡山先到了。那日在坐的客是马纯上、蘧验夫、季苇萧,都在那里。坐定,又到了两位客:一个是扬州萧柏泉,名树滋;一个是采石余夔,字和声。是两个少年名士。这两人,面如傅粉,唇若涂朱,举止风流,芳兰竟体。这两个名士独有两个绰号:一个叫“余美人”,一个叫“萧姑娘”。两位会了众人,作揖坐下。薛乡绅道:“今日奉邀诸位先生小坐,淮清桥有一个姓钱的朋友,我约他来陪诸位顽顽,他偏生的今日有事,不得到。”季苇萧道:“老伯,可是那做正生的钱麻子?”薛乡绅道:“是。”迟衡山道:“老先生同士大夫宴会,那梨园中人也可以许他一席同坐的么?”薛乡绅道:“此风也久了。弟今日请的有高老先生,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谈吐,所以约他。”迟衡山道:“是那位高老先生?”季苇萧道:“是六合的现任翰林院侍读。”   说着,门上人进来享道:“高大老爷到了。”薛乡绅迎了出去。高老先生纱帽蟒衣,进来与众人作揖,首席坐下,认得季苇萧,说道:“季年兄,前日枉顾,有失迎迓。承惠佳作,尚不曾捧读。”便问:“这两位少年先生尊姓?”余美人、萧姑娘各道了姓名。又问马、蘧二人。马纯上道:“书坊里选《历科程墨持运》的,便是晚生两个。”余美人道:“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孙。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学,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。”问完了,才问到迟先生,迟衡山道:“贱姓迟,字衡山。”季苇萧道:“迟先生有制礼作乐之才,乃是南邦名宿,”高老先生听罢,不言语了。   吃过了三遍茶,换去大衣服,请在书房里坐。这高老先生虽是一个前辈,却全不做身分,最好顽耍,同众位说说笑笑,并无顾忌,才进书房,就问道:“钱朋友怎么不见?”薛乡绅道:“他今日回了不得来。”高老先生道:“没趣!没趣!今日满座欠雅矣!”薛乡绅摆上两席,奉席坐下。席间谈到浙江这许多名士,以及西湖上的风景,娄氏弟兄两个许多结交宾客的故事。余美人道:“这些事我还不爱,我只爱验夫家的双红姐,说着还齿颊生香。”季苇萧道:“怪不得,你是个美人,所以就爱美人了。”萧柏泉道:“小弟生平最喜修补纱帽,可惜鲁编修公不曾会着,听见他那言论丰采,到底是个正经人。若会着,我少不得着实请教他。可惜已去世了。”蓬验夫道:“我娄家表叔那番豪举,而今再不可得了。”季苇萧道:“验兄,这是甚么话?我们天长杜氏弟兄,只怕更胜于令表叔的豪举!”迟衡山道:“两位中是少卿更好。”高老先生道:“诸位才说的,可就是赣州太守的乃郎?”迟衡山道:“正是。老先生也相与?”高老先生道:“我们天长、六合是接壤之地,我怎么不知道?诸公莫怪学生说,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!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,广积阴德,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。到了他家殿元公,发达了去,虽做了几十年宫,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。到他父亲,还有本事中个进士,做一任太守,已经是个呆子了:做官的时候,全不晓得敬重上司,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;又逐日讲那些‘敦孝弟,劝农桑’的呆话。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,他竟拿着当了真,惹的上司不喜欢,把个官弄掉了。他这儿子就更胡说,混穿混吃,和尚、道士、工匠、花子,都拉着相与,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!不到十年内,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。天长县站不住,搬在南京城里,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,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,就像讨饭的一般。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!学生在家里,往常教子侄们读书,就以他为戒。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,上面写道:‘不可学天长杜仪。’”迟衡山听罢,红了脸道:“近日朝廷征辟他,他都不就。”高老先生冷笑道:“先生,你这话又错了。他果然肚里通。就该中了去!”又笑道:“征辟难道算得正途出身么?”萧柏泉道:“老先生说的是。”向众人道:“我们后生晚辈,都该以老先生之言为法。”   当下又吃了一会酒,说了些闲话。席散,高老先生坐轿先去了。众位一路走,迟衡山道:“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,分明是骂少卿,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。众位先生,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!”马二先生道:“方才这些话,也有几句说的是。”季苇萧道:“总不必管他。他河房里有趣,我们几个人明日一齐到他家,叫他买酒给我们吃!”余和声道:“我们两个人也去拜他。”当下约定了。   次日,杜少卿才起来,坐在河房里,邻居金东崖拿了自己做的一个《四书讲章》来请教,摆桌子在河房里看。看了十几条,落后金东崖指着一条问道:“先生,你说这“羊枣’是甚么?羊枣即羊肾也。俗语说:‘只顾羊卵子,不顾羊性命。’所以曾子不吃。”杜少卿笑道:“古人解经也有穿凿的,先生这话就太不伦了。”正说着,迟衡山、马纯上、蘧验夫、萧柏泉、季苇萧、余和声,一齐走了进来,作揖坐下。杜少卿道:“小弟许久不曾出门,有疏诸位先生的教,今何幸群贤毕至!”便问:“二位先生贵姓?”余、萧二人各道了姓名。杜少卿道:“兰江怎的不见?”蘧验夫道:“他又在三山街开了个头巾店做生意。”小厮奉出茶来。季苇萧道:“不是吃茶的事,我们今日要酒。”杜少卿道:“这个自然,且闲谈着。”迟衡山道:“前日承见赐《诗说》,极其佩服。但吾兄说诗大旨,可好请教一二。”萧柏泉道:“先生说的可单是拟题?”马二先生道:“想是在《永乐大全》上说下来的?”迟衡山道:“我们且听少卿说。”   杜少卿道:“朱文公解经,自立一说,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。而今丢了诸儒,只依朱注,这是后人固陋,与朱子不相干。小弟遍览诸儒之说,也有一二私见请教。即如《凯风》一篇,说七子之母想再嫁,我心里不安。古人二十而嫁,养到第七个儿子,又长大了,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,那有想嫁之理?所谓‘不安其室’者,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,在家吵闹,七子所以自认不是。这话前人不曾说过。”迟衡山点头道:“有理。”杜少卿道:“‘女曰鸡鸣’一篇,先生们说他怎么样好?”马二先生道:“这是《郑风》,只是说他‘不淫’,还有甚么别的说?”迟衡山道:“便是,也还不能得其深味。”杜少卿道:“非也,但凡士君子,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,便先要骄傲妻子。妻子想做夫人,想不到手,便事事不遂心,吵闹起来。你看这夫妇两个,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,弹琴饮酒,知命乐天,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。这个,前人也不曾说过。”蘧验夫道:“这一说果然妙了!”杜少卿道:“据小弟看来,《溱洧》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,并非淫乱。”季苇萧道:“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园大乐!这就是你弹琴饮酒,采兰赠芍的风流了。”众人一齐大笑。迟衡山道:“少卿妙论,令我闻之如饮醍醐。”余和声道,“那边醍醐来了!”众人看时,见是小厮捧出酒来。   当下摆齐酒肴,八位坐下小饮。季苇萧多吃了几杯,醉了,说道:“少卿兄,你真是绝世风流。据我说,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,也觉得扫兴。据你的才名,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,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,又有才情的,才子佳人,及时行乐?”杜少卿道:“苇兄,岂不闻晏子云:‘今虽老而丑,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。’况且娶妾的事,小弟觉得最伤天理。天下不过是这些人,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,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。小弟为朝廷立法:人生须四十无子,方许娶一妾;此妾如不生子,便遣别嫁。是这等样,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。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。”萧柏泉道:“先生说得好一篇风流经济!”迟衡山叹息道:“宰相若肯如此用心,天下可立致太平!”当下吃完了酒,众人欢笑,一同辞别去了。   过了几日,迟衡山独自走来,杜少卿会着。迟衡山道:“那泰伯祠的事,已有个规模了。将来行的礼乐,我草了一个底稿在此,来和你商议,替我斟酌起来。”杜少卿接过底稿看了道:“这事还须寻一个人斟酌。”迟衡山道,“你说寻那个?”杜少卿道:“庄绍光先生。”迟衡山道:“他前日浙江回米了。”杜少卿道:“我正要去。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。”   当下两人坐了一只凉篷船,到了北门桥,上了岸,见一所朝南的门面房子,迟衡山道:“这便是他家了。”两人走进大门,门上的人进去禀了主人,那主人走了出来。这人姓庄名尚志,字绍光,是南京累代的读书人家。这庄绍光十一二岁就会做一篇七千字的赋,天下皆闻。此时已将及四十岁,名满一时,他却闭户著书,不肯妄交一人。这日听见是这两个人来,方才出来相会。只见头戴方巾,身穿宝蓝夹纱直裰,三绺髭须,黄白面皮,出来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。庄绍光道:“少卿兄,相别数载,却喜卜居秦淮,为三山二水生色。前日又多了皖江这一番缠绕,你却也辞的爽快。”杜少卿道:“前番正要来相会,恰遇故友之丧,只得去了几时,回来时,先生已浙江去了。”庄绍光道:“衡山兄常在家里,怎么也不常会?”迟衡山道:“小弟为泰伯祠的事,奔走了许多日子,今已略有规模,把所订要行的礼乐送来请教。”袖里拿出一个本子来递了过去。庄绍光接过,从头细细看了,说道:“这千秋大事,小弟自当赞助效劳。但今有一事,又要出门几时,多则三月,少则两月便回,那时我们细细考订。”迟衡山道:“又要到那里去?”庄绍光道:“就是浙抚徐穆轩先生,今升少宗伯,他把贱名荐了,奉旨要见,只得去走一遭。”迟衡山道:“这是不得就回来的。”庄绍光道:“先生放心,小弟就回来的,不得误了泰伯祠的大祭。”杜少卿道:“这祭祀的事,少了先生不可,专候早回。”迟衡山叫将邸抄借出来看。小厮取了出来,两人同看。上写道:   礼部侍郎徐,为荐举贤才事。奉圣旨,庄尚志着来京引见。钦此。   两人看了,说道:“我们且别,候入都之日,再来奉送。”庄绍光道:“相晤不远,不劳相送。”说罢出来,两人去了。   庄绍光晚间置酒与娘子作别。娘子道:“你往常不肯出去,今日怎的闻命就行?”庄绍光道:“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,既然奉旨召我,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。你但放心,我就回来,断不为老莱子之妻所笑。”次日,应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门来催迫。庄绍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轿,带了一个小厮,脚子挑了一担行李,从后门老早就出汉西门去了。   庄绍光从水路过了黄河,雇了一辆车,晓行夜宿,一路来到山东地方。过兖州府四十里,地名叫做辛家驿,住了车子吃茶。这日天色未晚,催着车夫还要赶几十里地。店家说道:“不瞒老爷说,近来咱们地方上响马甚多,凡过往的客人,须要迟行早住。老爷虽然不比有本钱的客商,但是也要小心些。”庄绍光听了这话,便叫车夫:“竟住下罢。”小厮拣了一间房,把行李打开,铺在炕上,拿茶来吃着。   只听得门外骡铃乱响,来了一起银鞘,有百十个牲口。内中一个解官,武员打扮。又有同伴的一个人,五尺以上身材,六十外岁年纪,花白胡须。头戴一顶毡笠子,身穿箭衣,腰插弹弓一张,脚下黄牛皮靴。两人下了牲口,拿着鞭子一齐走进店来,吩咐店家道:“我们是四川解饷迸京的,今日天色将晚,住一宿,明日早行。你们须要小心伺候。”店家连忙答应。那解官督率着脚夫将银鞘搬入店内,牲口赶到槽上,挂了鞭子,同那人进来,向庄绍光施礼坐下。庄绍光道:“尊驾是四川解饷来的?此位想是贵友。不敢拜问尊姓大名?”解官道:“在下姓孙,叨任守备之职。敝友姓萧,字昊轩,成都府人。”因问庄绍光:“进京贵干?”庄绍光道了姓名并赴召进京的缘故。萧吴轩道:“久闻南京有位庄绍光先生是当今大名士,不想今日无意中相遇。”极道其倾倒之意。庄绍光见萧昊轩气字轩昂,不同流俗,也就着实亲近。因说道:“国家承平日久,近来的地方官办事,件件都是虚应故事。像这盗贼横行,全不肯讲究一个弭盗安民的良法。听见前路响马甚多,我们须要小心防备。”萧昊轩笑道:“这事先生放心。小弟生平有一薄技,百步之内,用弹子击物,百发百中。响马来时,只消小弟一张弹弓,叫他来得去不得,人人送命,一个不留!”孙解官道:“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,可以当面请教一二。”庄绍光道:“急要请教,不知可好惊动?”萧昊轩道:“这有何妨!正要献丑。”遂将弹弓拿了,走出天井来,向腰间锦袋中,取出两个弹丸拿在手里。庄绍光同孙解官一齐步出天井来看,只见他把弹弓举起,向着空阔处先打一丸弹子,抛在空中;续将一丸弹子打去,恰好与那一丸弹子相遇,在半空里打得粉碎。庄绍光看了,赞叹不已。连那店主人看了,都吓一跳。萧昊轩收了弹弓,进来坐下,谈了一会,各自吃了夜饭住下。   次早天色未明,孙解官便起来催促骡夫、脚子搬运银鞘,打发房钱上路。庄绍光也起来洗了脸,叫小厮拴束行李,会了账,一同前行。一群人众行了有十多里路,那时天色未明,晓星犹在。只见前面林子里黑影中有人走动。那些赶鞘的骡夫一齐叫道:“不好了!前面有贼!”把那百十个骡子都赶到道旁坡子下去。萧昊轩听得,疾忙把弹弓拿在手里,孙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马上。只听得一枝响箭,飞了出来。响箭过处,就有无数骑马的从林子里奔出来,萧昊轩大喝一声,扯满弓,一弹子打去,不想刮喇一声,那条弓弦迸为两段。那响马贼数十人,齐声打了一个忽哨,飞奔前来。解官吓得拨回马头便跑。那些骡夫、脚子,一个个爬伏在地,尽着响马贼赶着百十个牲口,驮了银鞘,往小路上去了。庄绍光坐在车里,半日也说不出话来,也不晓得车外边这半会做的是些甚么勾当。   萧昊轩因弓弦断了,使不得力量,拨马在原路上跑,跑到一个小店门口,敲开了门。店家看见,知道是遇了贼,因问:“老爷昨晚住在那个店里?”萧昊轩说了。店家道:“他原是贼头赵大一路做线的,老爷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坏了。”萧昊轩省悟,悔之无及。一时人急智生,把自己头发拔下一绺,登时把弓弦续好,飞马回来,遇着孙解官,说贼人已投向东小路而去了。那时天色已明,萧昊轩策马飞奔,赶了不多路,望见贼众拥护着银鞘慌忙的前走。他便加鞭赶上,手执弹弓,好像暴雨打荷叶的一般,打的那些贼人,一个个抱头鼠窜,丢了银鞘,如飞的逃命去了。他依旧把银鞘同解官慢慢的赶回大路,会着庄绍光,述其备细。庄绍光又赞叹了一会。   同走了半天,庄绍光行李轻便,遂辞了萧、孙二人,独自一辆车子先走。走了几天,将到卢沟桥,只见对面一个人骑了骡子来,遇着车子,问:“车里这位客官尊姓?”车夫道:“姓庄。”那人跳下骡子,说道:“莫不是南京来的庄征君么?”庄绍光正要下车,那人拜倒在地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朝廷有道,修大礼以尊贤;儒者爱身,遇高官而不爱。毕竟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   第三十五回 圣天子求贤问道 庄征君辞爵还家   话说庄征君看见那人跳下骡子,拜在地下,慌忙跳下车来跪下,扶住那人,说道:“足下是谁?我一向不曾认得。”那人拜罢起来,说道:“前面三里之遥便是一个村店,老先生请上了车,我也奉陪了回去,到店里谈一谈。”庄征君道:“最好。”上了车子。那人也上了骡子,一同来到店里。彼此见过了礼坐下。那人道:“我在京师里算着,征辟的旨意到南京去,这时候该是先生来的日子了,所以出了彰仪门,遇着骡矫车子一路问来,果然问着。今幸得接大教。”庄征君道:“先生尊姓大名?贵乡何处?”那人道:“小弟姓卢,名德,字信侯,湖广人氏,因小弟立了一个志向,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寻遍了,藏在家里。二十年了,也寻的不差甚么的了。只是国初四大家,只有高青丘是被了祸的,文集人家是没有,只有京师一个人家收着。小弟走到京师,用重价买到手,正要回家去,却听得朝廷征辟了先生。我想前辈已去之人,小弟尚要访他文集,况先生是当代一位名贤,岂可当面错过?因在京侯了许久,一路问的出来。”庄征君道:“小弟坚卧白门,原无心于仕途,但蒙皇上特恩,不得不来一走。却喜邂逅中得见先生,真是快事!但是我两人才得相逢就要分手,何以为情!今夜就在这店里权住一宵,和你连床谈谈。”又谈到名人文集上,庄征君向卢信侯道:“像先生如此读书好古,岂不是个极讲求学问的?但国家禁令所在,也不可不知避忌。青丘文字,虽其中并无毁谤朝廷的言语,既然太祖恶其为人,且现在又是禁书,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罢。小弟的愚见,读书一事,要由博而返之约,总以心得为主。先生如回贵府,便道枉驾过舍,还有些拙著慢慢的请教。”卢信侯应允了。次早分别,卢信侯先到南京等候。   庄征君迸了彰仪门,寓在护国寺。徐侍郎即刻打发家人来候,便亲自来拜。庄征君会着。徐侍郎道:“先生途路辛苦。”庄征君道:“山野鄙性,不习车马之劳,兼之‘蒲柳之姿,望秋先零’,长途不觉委顿,所以不曾便来晋谒,反劳大人先施。”徐侍郎道:“先生速为料理,恐三五日内就要召见。”   这时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。过了三日,徐侍郎将内阁抄出圣旨送来。上写道:   十月初二日,内阁奉上谕:朕承祖宗鸿业,寤寐求贤,以资治道。朕闻师臣者王,古今通义也。今礼部侍郎徐基所荐之庄尚志,着于初六日入朝引见,以光大典。钦此。   到了初六日五鼓,羽林卫士摆列在午门外,卤簿全副设了,用的传胪的仪制,各官都在午门外侯着。只见百十道火把的亮光,知道宰相到了,午门大开,各官从掖门进去。过了奉天门,进到奉天殿,里面一片天乐之声,隐隐听见鸿胪寺唱:“排班。”净鞭响了三下,内官一队队捧出金炉,焚了龙涎香,宫女们持了宫扇,簇拥着天子升了宝座,一个个嵩呼舞蹈。庄征君戴了朝巾,穿了公服,跟在班未,嵩呼舞蹈,朝拜了天子。当下乐止朝散,那二十四个驮宝瓶的象,不牵自走,真是:“花迎剑佩星初落,柳拂旌旗露未乾。”各官散了。   庄征君回到下处,脱去衣服,徜徉了一会,只见徐侍郎来拜。庄征君便服出来会着。茶罢,徐侍郎问道:“今日皇上升殿,真乃旷典。先生要在寓静坐,恐怕不日又要召见。”过了三日,又送了一个抄的上谕来:   庄尚志着于十一日便殿朝见,特赐禁中乘马。钦此。到了十一那日,徐侍郎送了庄征君到了午门。徐侍郎别过,在朝房候着。庄征君独自走进午门去。只见两个太监,牵着一匹御用的马,请庄征君上去骑着。两个太监跪着坠蹬。候庄征君坐稳了,两个太监笼着疆绳,那扯手都是赭黄颜色,慢慢的走过了乾清门。到了宣政殿的门外,庄征君下了马。那殿门口又有两个太监,传旨出来,宣庄尚志进殿。   庄征君屏息进去,天子便服坐在宝座。庄征君上前朝拜了。天子道:“朕在位三十五年,幸托天地祖宗,海字升平,边疆无事。只是百姓未尽温饱,士大夫亦未见能行礼乐。这教养之事,何者为先?所以特将先生起自田间,望先生悉心为朕筹画,不必有所隐讳。”庄征君正要奏对,不想头顶心里一点疼痛,着实难忍,只得躬身奏道:“臣蒙皇上清问,一时不能条奏,客臣细思,再为启奏。”天子道:“既如此,也罢。先生务须为联加意,只要事事可行,宜于古而不戾于今罢了。”说罢,起驾回宫。   庄征君出了勤政殿,太监又笼了马来,一直送出午门。徐侍郎接着,同出朝门。徐侍郎别过去了。庄征君到了下处,除下头巾,见里面有一个蝎子。庄征君笑道:“臧仓小人,原来就是此物!看来我道不行了!”次日起来,焚香盥手,自己揲了一个蓍,筮得“天山逐”。庄征君道:“是了。”便把教养的事,细细做了十策,又写了一道“恳求恩赐还山”的本,从通政司送了进去。   自此以后,九卿六部的官,无一个不来拜望请教。庄征君会的不耐烦,只得各衙门去回拜。大学土太保公向徐侍郎道:“南京来的庄年兄,皇上颇有大用之意,老先生何不邀他来学生这里走走?我欲收之门墙,以为桃李。”侍郎不好唐突,把这话婉婉向庄征君说了。庄征君道:“世无孔子,不当在弟子之列。况太保公屡主礼闱,翰苑门生不知多少,何取晚生这一个野人?这就不敢领教了。”侍郎就把这话回了太保。太保不悦。   又过了几天,天子坐便殿,问太保道:“庄尚志所上的十策,朕细看,学问渊深。这人可用为辅弼么?”太保奏道:“庄尚志果系出群之才,蒙皇上旷典殊恩,朝野胥悦。但不由进士出身,骤跻卿贰,我朝祖宗无此法度,且开天下以幸进之心。伏侯圣裁。”天子叹息了一回,随教大学士传旨:   庄尚志允令还山,赐内帑银五百两,将南京元武湖赐与庄尚志著书立说,鼓吹休明。   传出圣旨来,庄征君又到午门谢了思,辞别徐侍郎,收拾行李回南。满朝官员都来饯送,庄征君都辞了,依旧叫了一辆车,出彰仪门来。   那日天气寒冷,多走了几里路,投不着宿头,只得走小路,到一个人家去借宿。那人家住着一间草房,里面点着一盏灯,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站在门首。庄征君上前和他作揖道:“老爹,我是行路的,错过了宿头,要借老爹这里住一夜,明早拜纳房金。”那老爹道:“客官,你行路的人,谁家顶着房子走?借住不妨。只是我家只得一间屋,夫妻两口住着,都有七十多岁,不幸今早又把个老妻死了,没钱买棺材,现停在屋里。客官却在那里住?况你又有车子,如何拿得进来?”庄征君道:“不妨,我只须一席之地,将就过一夜,车子叫他在门外罢了。”那老爹道:“这等,只有同我一床睡。”庄征君道:“也好。”当下走进屋里,见那老妇人尸首直僵僵停着,旁边一张土炕。庄征君铺下行李,叫小厮同车夫睡在车上,让那老爹睡在炕里边。庄征君在炕外睡下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到三更半后,只见那死尸渐渐动起来,庄征君吓了一跳,定睛细看,只见那手也动起来了,竟有一个坐起来的意思,庄征君道:“这人活了!”忙去推那老爹,推了一会,总不得醒。庄征君道:“年高人怎的这样好睡!”便坐起来看那老爹时,见他口里只有出的气,没有进的气,已是死了。回头看那老妇人,已站起来了,直着腿,白瞪着眼。原来不是活,是走了尸。庄征君慌了,跑出门来,叫起车夫,把车拦了门,不放他出去。   庄征君独自在门外徘徊,心里懊悔道:“‘吉凶悔吝生乎动’,我若坐在家里,不出来走这一番,今日也不得受这一场虚惊!”又想道:“生死亦是常事,我到底义理不深,故此害怕。”定了神,坐在车子上。一直等到天色大亮。那走的尸也倒了,一间屋里只横着两个尸首。庄征君感伤道:“这两个老人家就穷苦到这个地步!我虽则在此一宿,我不殡葬他,谁人殡葬?”因叫小厮、车夫,前去寻了一个市井,庄征君拿几十两银子来买了棺木,市上雇了些人拾到这里,把两人殓了。又寻了一块地,也是左近人家的,庄征君拿出银子去买。买了,看着掩埋了这两个老人家。掩埋已毕,庄征君买了些牲醴纸钱,又做了一篇文。庄征君洒泪祭奠了。一市上的人,都来罗拜在地下,谢庄征君。   庄征君别了台儿庄,叫了一只马溜子船,船上颇可看书。不日来到扬州,在钞关住了一日,要换江船回南京。次早才上了江船,只见岸上有二十多乘齐整轿子歇在岸上,都是两淮总商来候庄征君,投进帖子来。庄征君因船中窄小,先请了十位上船来。内中几位本家,也有称叔公的,有称尊兄的,有称老叔的,作揖奉坐。那在坐第二位的就是萧柏泉。众盐商都说是:“皇上要重用台翁,台翁不肯做官,真乃好品行。”萧柏泉道:“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,老先生抱负大才,要从正途出身,不屑这征辟,今日回来,留待下科抡元。皇上既然知道,将来鼎甲可望。”庄征君笑道:“征辟大典,怎么说不屑?若说抡元,来科一定是长兄。小弟坚卧烟霞,静听好音。”萧柏泉道:“在此还见见院、道么?”庄征君道:“弟归心甚急,就要开船。”说罢,这十位作别上去了,又做两次会了那十几位。庄征君甚不耐烦。随即是盐院来拜,盐道来拜,分司来拜,扬州府来拜,江都县来拜,把庄征君闹的急了,送了各官上去,叫作速开船。当晚总商凑齐六百银子到船上送盘缠,那船已是去的远了,赶不着,银子拿了回去。   庄征君遇着顺风,到了燕子矶,自己欢喜道:“我今日复见江山佳丽了!”叫了一只凉篷船,载了行李一路荡到汉西门。叫人挑着行李,步行到家,拜了祖先,与娘子相见,笑道:“我说多则三个月,少则两个月便回来,今日如何?我不说谎么?”娘子也笑了,当晚备酒洗尘。   次早起来,才洗了脸,小厮进来禀道:“六合高大老爷来拜。”庄征君出去会。才会了回来,又是布政司来拜,应天府来拜,驿道来拜,上、江二县来拜,本城乡绅来拜,哄庄征君穿了靴又脱,脱了靴又穿。庄征君恼了,向娘子道:“我好没来由!朝廷既把元武湖赐了我,我为甚么住在这里和这些人缠?我们作速搬到湖上去受用!”当下商议料理,和娘子连夜搬到元武湖去住。   这湖是极宽阔的地方,和西湖也差不多大。左边台城,望见鸡鸣寺。那湖中菱、藕、莲、芡,每年出几千石。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,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。湖中间五座大洲:四座洲贮了图籍,中间洲上一所大花园,赐与庄征君住,有几十间房子。园里合抱的老树,梅花、桃、李、芭蕉、桂、菊,四时不断的花。又有一园的竹子,有数万竿。园内轩窗四启,看着湖光山色,真如仙境。门口系了一只船,要往那边,在湖里渡了过去。若把这船收过,那边飞也飞不过来。庄征君就住在花园。   一日,同娘子赁栏看水,笑说道:“你看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们的了!我们日日可以游玩,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壶带了清凉山去看花。”闲着无事,又斟酌一樽酒,把杜少卿做的《诗说》,叫娘子坐在傍边,念与他听。念到有趣处,吃一大杯,彼此大笑。庄征君在湖中着实自在。忽一日,有人在那边岸上叫船。这里放船去渡了过来,庄征君迎了出去。那人进来拜见,便是卢信侯。庄征君大喜道:“途间一别,渴想到今。今日怎的到这里?”卢信侯道:“昨日在尊府,今日我方到这里。你原来在这里做神仙,令我羡杀!”庄征君道:“此间与人世绝远,虽非武陵,亦差不多。你且在此住些时,只怕再来就要迷路了。”   当下备酒同饮。吃到三更时分,小厮走进来,慌忙说道:“中山王府里发了几百兵,有千把枝火把,把七十二只鱼船都拿了,渡过兵来,把花园团团围住!”庄征君大惊。又有一个小厮进来道:“有一位总兵大老爷进厅上来了。”庄征君走了出去。那总兵见庄征君施礼。庄征君道:“不知舍下有甚么事?”那总兵道:“与尊府不相干。”便附耳低言道:“因卢信侯家藏《高青丘文集》,乃是禁书,被人告发。京里说这人有武勇,所以发兵来拿他。今日尾着他在大老爷这里,所以来要这个人,不要使他知觉走了。”庄征君道:“总爷,找我罢了。我明日叫他自己投监,走了都在我。”那总兵听见这话,道:“大老爷说了,有甚么说!我便告辞。”庄征君送他出门,总兵号令一声,那些兵一齐渡过河去了。卢信侯已听见这事,道:“我是硬汉,难道肯走了带累先生?我明日自投监去!”庄征君笑道:“你只去权坐几天,不到一个月,包你出来,逍遥自在。”卢信侯投监去了。   庄征君悄悄写了十几封书子,打发人进京去遍托朝里大老,从部里发出文书来,把卢信侯放了,反把那出首的人问了罪。卢信侯谢了庄征君,又留在花园住下。   过两日,又有两个人在那边叫渡船渡过湖来。庄征君迎出去,是迟衡山、杜少卿。庄征君欢喜道:“有趣,‘正欲清谈闻客至’。”邀在湖亭上去坐。迟衡山说要所订泰伯祠的礼乐。庄征君留二位吃了一天的酒,将泰伯祠所行的礼乐商订的端端正正,交与迟衡山拿去了。   转眼过了年。到二月半间,迟衡山约同马纯上、蘧验夫、季苇萧、萧金铉、金东崖,在杜少卿河房里商议祭泰伯祠之事。众人道:“却是寻那一位做个主祭?”迟衡山道:“这所祭的是个大圣人,须得是个圣贤之徒来主祭,方为不愧。如今必须寻这一个人。”众人道:“是那一位?”迟衡山叠着指头,说出这个人来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千流万派,同归黄河之源;玉振金生,尽入黄钟之管。毕竟此人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   第三十六回 常熟县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贤主祭   话说应天苏州府常熟县有个乡村,叫做麟绂镇,镇上有二百多人家,都是务农为业。只有一位姓虞,在成化年间,读书进了学,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,只在这镇上教书。这镇离城十五里,虞秀才除应考之外,从不到城里去走一遭,后来直活到八十多岁,就去世了。他儿子不曾进过学,也是教书为业。到了中年,尚无子嗣,夫妇两个到文昌帝君面前去求,梦见文昌亲手递一纸条与他,上写着《易经》一句:“君子以果行育德。”当下就有了娠。到十个月满足,生下这位虞博士来。太翁去谢了文昌,就把这新生的儿子取名育德,字果行。   这虞博士三岁上就丧了母亲,太翁在人家教书,就带在馆里,六岁上替他开了蒙。虞博士长到十岁,镇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,包了虞太翁家去教儿子的书,宾主甚是相得。教了四年,虞太翁得病去世了,临危把虞博士托与祁太公,此时虞博士年方十四岁。祁大公道:“虞小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子不同,如今先生去世,我就请他做先生教儿子的书。”当下写了自己祁连的名帖.到书房里来拜,就带着九岁的儿子来拜虞博士做先生。虞博士自此总在祁家教书。   常熟是极出人文的地方。此时有一位云晴川先生,古文诗词,天下第一,虞博士到了十七八岁,就随着他学诗文。祁太公道:“虞相公,你是个寒士,单学这些诗文无益,须要学两件寻饭吃的本事。我少年时也知道地理,也知道算命,也知道选择,我而今都教了你,留着以为救急之用。”虞博士尽心听受了。祁太公又道:“你还该去买两本考卷来读一读,将来出去应考,进个学,馆也好坐些。”虞博士听信了祁太公,果然买些考卷看了,到二十四岁上出去应考,就进了学。次年,二十里外杨家村一个姓杨的包了去教书,每年三十两银子。正月里到馆,到十二月仍旧回祁家来过年。   又过了两年,祁太公说:“尊翁在日,当初替你定下的黄府上的亲事,而今也该娶了。”当时就把当年余下十几两银子馆金,又借了明年的十几两银子的馆金,合起来就娶了亲。夫妇两个,仍旧借住在祁家。满月之后,就去到馆。又做了两年,积攒了二三十两银子的馆金,在祁家傍边寻了四间屋,搬进去住,只雇了一个小小厮。虞博士到馆去了,这小小厮每早到三里路外镇市上买些柴米油盐小菜之类,回家与娘子度日。娘子生儿育女,身子又多病,馆钱不能买医药,每日只吃三顿白粥,后来身子也渐渐好起来。虞博士到三十二岁上,这年没有了馆。娘子道:“今年怎样?”虞博士道:“不妨。我自从出来坐馆,每年大约有三十两银子。假使那年正月里说定只得二十几两,我心里焦不足,到了那四五月的时候,少不得又添两个学生,或是来看文章,有几两银子补足了这个数。假使那年正月多讲得几两银子,我心里欢喜道:‘好了,今年多些。’偏家里遇着事情出来,把这几两银子用完了。可见有个一定,不必管他。”   过了些时,果然祁太公来说,远村上有一个姓郑的人家请他去看葬坟。虞博士带了罗盘,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。葬过了坟,那郑家谢了他十二两银子。虞博士叫了一只小船回来。那时正是三月半天气,两边岸上有些桃花、柳树,又吹着微微的顺风,虞博士心里舒畅。又走到一个僻静的所在,一船鱼鹰在河里捉鱼。虞博士伏着船窗子看。忽见那边岸上一个人跳下河里来。虞博士吓了一跳,忙叫船家把那人救了起来。救上了船,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。幸得天气尚暖,虞博士叫他脱了湿衣,叫船家借一件干衣裳与他换了,请进船来坐着,问他因甚寻这短见。那人道:“小人就是这里庄农人家,替人家做着几块田,收些稻,都被田主斛的去了,父亲得病死在家里,竟不能有钱买口棺木。我想我这样人还活在世上做甚么,不如寻个死路!”虞博士道:“这是你的孝心,但也不是寻死的事。我这里有十二两银子,也是人送我的,不能一总给你,我还要留着做几个月盘缠。我而今送你四两银子,你拿去和邻居亲戚们说说,自然大家相帮,你去殡葬了你父亲,就罢了。”当下在行李里拿出银子,秤了四两,递与那人。那人接着银子,拜谢道:“恩人尊姓大名?”虞博士道:“我姓虞,在麟绂村住。你作速料理你的事去,不必只管讲话了。”那人拜谢去了。   虞博士回家,这年下半年又有了馆。到冬底生了个儿子,因这些事都在祁太公家做的,因取名叫做感祁。一连又做了五六年的馆,虞博士四十一岁,这年乡试,祁太公来送他,说道:“虞相公,你今年想是要高中。”虞博士道:“这也怎见得?”祁太公道:“你做的事有许多阴德。”虞博士道:“老伯,那里见得我有甚阴德?”祁太公道:“就如你替人葬坟,真心实意。我又听见人说,你在路上救了那葬父亲的人。这都是阴德,”虞博士笑道:“阴骘就像耳朵里响,只是自己晓得,别人不晓得。而今这事老伯已是知道了,那里还是阴德?”祁太公道:“到底是阴德,你今年要中。”当下来南京乡试过回家,虞博士受了些风寒,就病起来。放榜那日,报录人到了镇上,祁太公便同了来,说道:“虞相公,你中了。”虞博士病中听见,和娘子商议,拿几件衣服当了,托祁太公打发报录的人。过几日,病好了,到京去填写亲供回来,亲友东家都送些贺礼。料理去上京会试,不曾中迸士。   恰好常熟有一位大老康大人放了山东巡抚,便约了虞博士一同出京,住在衙门里,代做些诗文,甚是相得。衙门里同事有一位姓尤,名滋,字资深,见虞博士文章品行,就愿拜为弟子,和虞博士一房同住,朝夕请教。那时正直天子求贤,康大人也要想荐一个人。尤资深道:“而今朝廷大典,门生意思要求康大人荐了老师去。”虞博士笑道:“这征辟之事,我也不敢当。况大人要荐人,但凭大人的主意。我们若去求他,这就不是品行了。”尤资深道:“老师就是不愿,等他荐到皇上面前去,老师或是见皇上,或是不见皇上,辞了官爵回来,更见得老师的高处。”虞博士道:“你这话又说错了。我又求他荐我,荐我到皇上面前,我又辞了官不做。这便求他荐不是真心,辞官又不是真心。这叫做甚么?”说罢,哈哈大笑,在山东过了两年多,看看又进京会试。又不曾中。就上船回江南来,依旧教馆。   又过了三年,虞博士五十岁了,借了杨家一个姓严的管家跟着,再进京去会试。这科就中了进士,殿试在二甲,朝廷要将他选做翰林。那知这些进士,也有五十岁的,也有六十岁的,履历上多写的不是实在年纪。只有他写的是实在年庚五十岁。天子看见,说道:“这虞育德年纪老了,着他去做一个闲官罢。”当下就补了南京的国子监博士。虞博士欢喜道:“南京好地方,有山有水,又和我家乡相近。我此番去,把妻儿老小接在一处,团集着,强如做个穷翰林。”当下就去辞别了房师、座师和同乡这几位大老。翰林院侍读有位王老先生,托道:“老先生到南京去,国子监有位贵门人,姓武,名书,字正字,这人事母至孝,极有才情。老先生到彼,照顾照顾他。”虞博士应诺了。收拾行李,来南京到任。打发门斗到常熟接家眷。此时公子虞感祁已经十八岁了,跟随母亲一同到南京。   虞博士去参见了国子监祭酒李大人,回来升堂坐公座。监里的门生纷纷来拜见。虞博士看见帖子上有一个武书,虞博士出去会着,问道:“那一位是武年兄讳书的?”只见人丛里走出一个矮小人,走过来答道:“门生便是武书。”虞博士道:“在京师久仰年兄克敦孝行,又有大才。”从新同他见了礼,请众位坐下。武书道:“老师文章山斗,门生辈今日得沾化雨,实为侥幸。”虞博士道:“弟初到此间,凡事俱望指教。年兄在监几年了?”武书道:“不瞒老师说,门主少孤,奉事母亲在乡下住。只身一人,又无弟兄,衣服饮食,都是门主自己整理。所有先母在日,并不能读书应考。及不幸先母见背,一切丧葬大事,都亏了天长杜少卿先生相助。门生便随着少卿学诗。”虞博士道:“杜少卿先生,向日弟曾在尤滋深案头见过他的诗集,果是奇才。少卿就在这里么?”武书道:“他现住在利涉桥河房里。”虞博士道:“还有一位庄绍光先生,天子赐他元武湖的,他在湖中住着么?”武书道:“他就住在湖里。他却轻易不会人。”虞博士道:“我明日就去求见他。”   武书道:“门生并不会作八股文章,因是后来穷之无奈,求个馆也没得做,没奈何,只得寻两篇念念,也学做两篇,随便去考,就进了学。后来这几位宗师,不知怎的,看见门生这个名字,就要取做一等第一,补了廪。门生那文章,其实不好;屡次考诗赋,总是一等第一。前次一位宗师,合考八学,门生又是八学的一等第一,所以送进监里来。门生觉得自己时文到底不在行。”虞博士道:“我也不耐烦做时文。”武书道:“所以门生不拿时文来请教。平日考的诗赋,还有所作的《古文易解》,以及各样的杂说,写齐了来请教老师。”虞博士道:“足见年兄才名,令人心服。若有诗赋古文更好了,容日细细捧读。令堂可曾旌表过了么?”武书道:“先母是合例的。门生国家寒,一切衙门使费无出,所以迟至今日。门生实是有罪。”虞博士道:“这个如何迟得?”便叫人取了笔砚来,说道:“年兄,你便写起一张呈子节略来。”即传书办到面前,吩咐道:“这武相公老太太节孝的事,你作速办妥了,以便备文申详。上房使用,都是我这里出。”书办应诺下去。武书叩谢老师。众人多替武书谢了,辞别出去。虞博士送了回来。   次日,便往元武湖去拜庄征君,庄征君不曾会。虞博士便到河房去拜杜少卿,杜少卿会着。说起当初杜府殿元公在常熟过,曾收虞博士的祖父为门生。殿元乃少卿曾祖,所以少卿称虞博士为世叔。彼此谈了些往事。虞博士又说起仰慕庄征君,今日无缘,不曾会着。杜少卿道:“他不知道,小侄和他说去。”虞博士告别去了。   次日,杜少卿走到元武湖,寻着了庄征君,问道:“昨日虞博士来拜。先生怎么不会他?”庄征君笑道:“我因谢绝了这些冠盖,他虽是小官,也懒和他相见。”杜少卿道:“这人大是不同,不但无学博气,尤其无进士气。他襟怀冲淡,上而伯夷、柳下惠,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。你会见他便知。”庄征君听了,便去回拜,两人一见如故。虞博士爱庄征君的恬适,庄征君爱虞博士的浑雅,两人结为性命之交。   又过了半年,虞博士要替公子毕姻。这公子所聘就是祁太公的孙女,本是虞博士的弟子,后来连为亲家,以报祁太公相爱之意。祁府送了女儿到署完姻,又赔了一个丫头来,自此孺人才得有使女听用。喜事已毕,虞博士把这使女就配了姓严的管家,管家拿进十两银子来交使女的身价。虞博士道:“你也要备些床帐衣服。这十两银子,就算我与你的,你拿去备办罢。”严管家磕头谢了下去。   转眼新春二月,虞博士去年到任后,自己亲手栽的一树红梅花,今已开了几枝。虞博士欢喜,叫家人备了一席酒,请了杜少卿来,在梅花下坐,说道:“少卿,春光已见几分,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?几时我和你携罐去探望一回。”杜少卿道:“小侄正有此意,要约老叔同庄绍光兄作竟日之游。”说着,又走进两个人来。这两人就在国子监门口住,一个姓储,叫做储信,一个姓伊,叫做伊昭,是积年相与学博的。虞博士见二人走了进来,同他见礼让坐。那二人不僭杜少卿的坐。坐下,摆上酒来,吃了两杯。储信道:“荒春头上,老师该做个生日,收他几分礼过春天。”伊昭道:“禀明过老师,门生就出单去传。”虞博士道:“我生日是八月,此时如何做得?”伊昭道:“这个不妨,二月做了,八月可以又做。”虞博士道:“岂有此理!这就是笑话了!二位且请吃酒。”杜少卿也笑了。虞博士道:“少卿,有一句话和你商议。前日中山王府里说,他家有个烈女,托我作一篇碑文,折了个杯缎裱礼银八十两在此。我转托了你,你把这银子拿去作看花买酒之资。”杜少卿道:“这文难道老叔不会作?为甚转托我?”虞博士笑道:“我那里如你的才情!你拿去做做。”因在袖里拿出一个节略来,递与杜少卿,叫家人:“把那两封银子交与杜老爷家人带去。”家人拿了银子出来,又禀道:“汤相公来了。”虞博士道:“请到这里来坐。”家人把银子递与杜家小厮去,进去了。虞博士道:“这来的是我一个表侄。我到南京的时候,把几间房子托他住着,他所以来看看我。   说着,汤相公走了进来,作揖坐下。说了一会闲话,便说道:“表叔那房子,我因这半年没有钱用,是我拆卖了。”虞博士道:“怪不得你。今年没有生意,家里也要吃用,没奈何卖了,又老远的路来告诉我做嗄?”汤相公道:“我拆了房子,就没处住,所以来同表叔商量,借些银子去当几间屋住。”虞博士又点头道:“是了,你卖了就没处住。我这里恰好还有三四十两银子,明日与你拿去典几间屋住也好。”汤相公就不言语了。   杜少卿吃完了酒,告别了去。那两人还坐着,虞博士进来陪他。伊昭问道:“老师与杜少卿是甚么的相与?”虞博士道:“他是我们世交,是个极有才情的。”伊昭道:“门主也不好说。南京人都知道他本来是个有钱的人,而今弄穷了,在南京躲着,专好扯谎骗钱。他最没有品行!”虞博士道:“他有甚么没品行?”伊昭道:“他时常同乃眷上酒馆吃酒,所以人都笑他。”虞博士道:“这正是他风流文雅处,俗人怎么得知。”储信道:“这也罢了,倒是老师下次有甚么有钱的诗文,不要寻他做。他是个不应考的人,做出来的东西,好也有限,恐怕坏了老师的名。我们这监里,有多少考的起来的朋友,老师托他们做,又不要钱,又好。”虞博士正色道:“这倒不然。他的才名,是人人知道的,做出来的诗文,人无有不服。每常人在我这里托他做诗,我还沾他的光。就如今日,这银子是一百两,我还留下二十两给我表侄。”两人不言语了,辞别出去。   次早,应天府送下一个监生来,犯了赌搏,来讨收管。门斗和衙役把那监生看守在门房里,进来禀过,问:“老爷,将他锁在那里?”虞博士道:“你且请他进来。”那监生姓端,是个乡里人,走进来,两眼垂泪,双膝跪下,诉说这些冤枉的事。虞博士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当下把他留在书房里,每日同他一桌吃饭,又拿出行李与他睡觉。次日,到府尹面前替他辩明白了这些冤枉的事,将那监生释放。那监主叩谢,说道:“门生虽粉身碎骨,也难报老师的恩。”虞博士道:“这有甚么要紧?你既然冤枉,我原该替你辩白。”那监生道:“辩白固然是老师的大恩,只是门生初来收管时,心中疑惑,不知老师怎样处置,门斗怎样要钱,把门生关到甚么地方受罪。怎想老师把门生待作上客。门生不是来收管,竟是来享了两日的福!这个思典,叫门生怎么感激的尽!”虞博士道:“你打了这些日子的官司,作速回家看看罢,不必多讲闲话。”那监生辞别去了。   又过了几日,门上传进一副大红连名全帖,上写道:“晚生迟均、马静、季崔、蘧来旬,门生武书、余夔,世侄杜仪同顿首拜。”虞博士看了道:“这是甚么缘故?”慌忙出去会这些人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先圣祠内,共观大礼之光;国子监中,同仰斯文之主。毕竟这几个人来做甚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   第三十七回 祭先圣南京修礼 送孝子西蜀寻亲   话说虞博士出来会了这几个人,大家见礼坐下。迟衡山道,“晚生们今日特来,泰伯祠大祭商议主祭之人,公中说,祭的是大圣人,必要个贤者主祭,方为不愧,所以特来公请老先生。”虞博士道:“先生这个议论,我怎么敢当?只是礼乐大事,自然也愿观光。请问定在几时?”迟衡山道:“四月初一日。先一日就请老先生到来祠中斋戒一宿,以便行礼。”虞博士应诺了,拿茶与众位吃,吃过,众人辞了出来,一齐到杜少卿河房里坐下。迟衡山道:“我们司事的人,只怕还不足。”杜少卿道:“恰好敝县来了一个敝友。”便请出臧茶与众位相见,一齐作了揖。迟衡山道:“将来大祭也要借先生的光。”臧蓼斋道:“愿观盛典。”说罢,作别去了。   到三月二十九日,迟衡山约齐杜仪、马静、季萑、金东崖、卢华士、辛东之、蘧来旬、余夔、卢德、虞感祁、诸葛佑、景本蕙、郭铁笔、萧鼎、储信、伊昭、季恬逸、金寓刘、宗姬、武书、臧茶,一齐出了南门,随即庄尚志也到了。众人看那泰伯祠时,几十层高坡上去,一座大门,左边是省牲之所。大门过去,一个大天井。又几十层高坡上去,三座门。进去一座丹墀。左右两廊奉着从祀历代先贤神位,中间是五间大殿,殿上泰伯神位,面前供桌、香炉、烛台。殿后又一个丹墀,五间大楼。左右两傍,一边三间书房。众人进了大门,见高悬着金字一匾“泰伯之祠”。从二门进东角门走,循着东廊一路走过大殿,抬头看楼上,悬着金字一匾“习礼楼”三个大字。众人在东边书房内坐了一会。迟衡山同马静、武书、蘧来旬开了楼门,同上楼去,将乐器搬下楼来,堂上的摆在堂上,堂下的摆在堂下。堂上安了祝版,香案傍树了麾,堂下树了庭燎,二门傍摆了盥盆、盥悦。   金次福、鲍廷玺两人领了一班司球的、司琴的、司瑟的、司管的、司鼗鼓的、司祝的、司敏的、司笙的、司镛的、司萧的、司编钟的、司编磬的,和六六三十六个俏舞的孩子,进来见了众人。迟衡山把签、翟交与这些孩子。下午时分,虞博士到了。庄绍光、迟衡山、马纯上、杜少卿迎了进来。吃过了茶,换了公服,四位迎到省牲所去省了牲。众人都在两边书房里斋宿。   次日五鼓,把祠门大开了,众人起来,堂上、堂下、门里、门外、两廊,都点了灯烛,庭燎也点起来。迟衡山先请主祭的博士虞老先生,亚献的征君庄老先生;请到三献的,众人推让,说道:“不是迟先生,就是杜先生。”迟衡山道:“我两人要做引赞,马先生系浙江人,请马纯上先生三献。”马二先生再三不敢当,众人扶住了马二先生,同二位老先生一处。迟衡山、杜少卿先引这三位老先生出去,到省牲所拱立。迟衡山、杜少卿回来,请金东崖先生大赞;请武书先生司麾;请臧茶先生司祝;请季萑先生、辛东之先生、余夔先生司尊;请蘧来旬先生、卢德先生、虞感祁先生司玉;请诸葛佑先生、景本意先生、郭铁笔先生司帛;请萧鼎先生、储信先生、伊昭先生司稷;请季恬逸先生、金寓刘先生、宗姬先生司馔。请完,命卢华士跟着大赞金东崖先生,将诸位一齐请出二门外。   当下祭鼓发了三通,金次福、鲍廷玺两人领着一班司球的、司琴的、司瑟的、司管的、司鼗鼓的、司祝的、司敏的、司笙的、司镛的、司萧的、司编钟的、司编磬的,和六六三十六个俏舞的孩子,都立在堂上堂下。   金东崖先进来到堂上,卢华士跟着。金东崖站定,赞道:“执事者,各司其事!”这些司乐的都将乐器拿在手里。金东崖赞:“排班。”司麾的武书,引着司尊的季筐、辛东之、余夔,司玉的蘧来旬、卢德、虞感祁,司帛的诸葛佑,景本蕙、郭铁笔,入了位,立在丹墀东边:引司祝的臧茶上殿,立在祝版跟前;引司稷的萧鼎、储信、伊昭,司馔的季恬逸、金寓刘、宗姬,入了位,立在丹墀西边。武书捧了麾,也立在西边众人下。金东崖赞:“奏乐。”堂上堂下,乐声俱起。金东崖赞:“迎神。”迟均、杜仪各捧香烛,向门外躬身迎接。金东崖赞:“乐止。”堂上堂下,一齐止了。   金东崖赞:“分献者就位。”迟均、杜仪出去引庄征君、马纯上进来,立在丹墀里拜位左右两边。金东崖赞:“主祭者就位。”迟均、杜仪出去引虞博士上来,立在丹墀里拜位中间。迟均、杜仪一左一右,立在丹墀里香案傍。迟均赞:“盥洗。”同杜仪引主祭者盥洗了上来。迟均赞:“主祭者诣香案前。”香案上一个沉香筒,里边插着许多红旗,杜仪抽一枝红旗在手,上有“奏乐”二字。虞博士走上香案前。迟均赞道:“跪。升香。灌地。拜,兴;拜,兴;拜,兴;拜,兴。复位。”杜仪又抽出一枝旗来:“乐止。”金东崖赞:“奏乐神之乐。”金次福领着堂上的乐工,奏起乐来。奏了一会,乐止。   金东崖赞:“行初献礼。”卢华士在殿里抱出一个牌子来,上写“初献”二字。迟均、杜仪引着主祭的虞博士,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。三人从丹墀东边走,引司尊的季萑、司玉的蘧来旬、司帛的诸葛佑,一路同走;引着主祭的从上面走。走过西边,引司稷的萧鼎、司馔的季恬逸,引着主祭的从西边下来,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。进到大殿,迟均、杜仪立于香案左右。季萑捧着尊,蘧来旬捧着玉,诸葛佑捧着帛,立在左边;萧鼎捧着稷,季恬逸捧着馔,立在右边。迟均赞:“就位。跪。”虞博士跪于香案前。迟均赞:“献酒,”季萑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。迟均赞:“献玉。”蘧来旬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。迟均赞:“献帛。”诸葛佑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。迟均赞:“献稷。”萧鼎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。迟均赞:“献馔。”季恬逸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。献毕,执事者退了下来。迟均赞:“拜,兴;拜,兴:拜,兴;拜,兴。’   金东崖赞:“一奏至德之章,舞至德之容。”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。那三十六个孩子,手持签、翟,齐上来舞。乐舞已毕。金东崖赞:“阶下与祭者皆跪。读祝文。”臧茶跪在祝版前,将祝文读了。金东崖赞:“退班。”迟均赞:“平身。复位。”武书、迟均、杜仪、季萑、蘧来旬、诸葛佑、萧鼎、季恬逸引着主祭的虞博士,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。虞博士复归主位,执事的都复了原位。   金东崖赞:“行亚献礼。”卢华士又走进殿里去抱出一个牌子来,上写“亚献”二字。迟均、杜仪引着亚献的庄征君到香案前。迟均赞:“盥洗。”同杜仪引着庄征君盥洗了回来。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。三人从丹墀东边走,引司尊的辛东之、司玉的卢德、司帛的景本意,一路同走;引着亚献的从上面走。走过西边,引司稷的储信、司馔的金寓刘,引着亚献的又从西边下来,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。迸到大殿,迟均、杜仪立于香案左右。辛东之捧着尊,卢德捧着玉,景本蕙捧着帛,立在左边;储信捧着稷,金寓刘捧着馔,立在右边。迟均赞:“就位。跪。”庄征君跪于香案前。退均赞:“献酒。”辛东之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。迟均赞:“献玉。”卢德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。迟均赞:“献帛。”景本蕙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。迟均赞:“献稷。”储信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。迟均赞:“献馔。”主寓刘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。各献毕,执事者退了下来。迟均赞:“拜,兴;拜,兴;拜,兴,拜,兴。”   金东崖赞:“二奏至德之章,舞至德之容,”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。那三十六个孩子,手持签、翟,齐上来舞。乐舞已毕。金东崖赞:“退班。”迟均赞:“平身。复位。”武书、迟均、杜仪、辛东之、卢德、景本蕙、储信、金寓刘引着亚献的庄征君,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。庄征君复归了亚献位,执事的都复了原位。   金东崖赞:“行终献礼。”卢华士又走进殿里去抱出一个牌子,上写“终献”二字。迟均、杜仪引着终献的马二先生到香案前。迟均赞:“盥洗。”同杜仪引着马二先生盥洗了回来。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。三人从丹墀东边走。引司尊的余夔、司玉的虞感祁、司帛的郭铁笔,一路同走;引着终献的从上面走。走过西边,引司稷的伊昭、司馔的宗姬,引着终献的又从西边下来,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。进到大殿,迟均、杜仪立于香案左右。余夔捧着尊,虞感祁捧着玉,郭铁笔捧着帛,立在左边;伊昭捧着稷,宗姬捧着馔,立在右边。迟均赞:“就位。跪。”马二先生跪于香案前。迟均赞:“献酒。”余夔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。迟均赞:“献玉。”虞感祁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。迟均赞:“献帛。”郭铁笔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。迟均赞:“献稷,”伊昭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。迟均赞:“献馔。”宗姬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。献毕,执事者退了下来。迟均赞:“拜,兴;拜,兴;拜,兴;拜,兴。”   金东崖赞:“三奏至德之章,舞至德之容。”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。那三十六个孩子,手持签、翟,齐上来舞。乐舞已毕。金东崖赞:“退班。”迟均赞:“平身。复位。”武书、迟均、杜仪、余夔、虞感祁、郭铁笔、伊昭、宗姬,引着终献的马二先生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。马二先生复归了终献位,执事的都复了原位。   金东崖赞:“行侑食之礼。”迟均、杜仪又从主祭位上引虞博士从东边上来,香案前跪下。金东崖赞:“奏乐,”堂上堂下乐声一齐大作。乐止。迟均赞:“拜,兴;拜,兴;拜,兴;拜,兴。平身。”金东崖赞:“退班。”迟均、杜仪引虞博士从西边走下去,复了主祭的位。迟均、杜仪也复了引赞的位。金东崖赞:“撤馔。”杜仪抽出一枝红旗来,上有“金奏”二字。当下乐声又一齐大作起来。迟均、杜仪从主位上引了虞博士,奏着乐,从东边走上殿去,香案前跪下。迟均赞:“拜,兴;拜,兴;拜,兴;拜,兴。平身。”金东崖赞:“退班。”迟均、杜仪引虞博士从西边走下去,复了主祭的位。迟均、杜仪也复了引赞的位。杜仪又抽出一枝红旗来:“止乐。”金东崖赞:”饮福受胙。”迟均、杜仪引主祭的虞博士、亚献的庄征君,终献的马二先生,都跪在香案前,饮了福酒,受了胙肉。金东崖赞:“退班。”三人退下去了。金东崖赞:“焚帛。”司帛的诸葛佑、景本蕙、郭铁笔,一齐焚了帛。金东崖赞:“礼毕。”众人撤去了祭器、乐器,换去了公服,齐往后面楼下来。金次福、鲍廷玺带着堂上堂下的乐工和俏舞的三十六个孩子,都到后面两边书房里来。   这一回大祭,主祭的虞博士、亚献的庄征君、终献的马二先生,共三位。大赞的金东崖、副赞的卢华士、司祝的臧荼,共三位。引赞的迟均、杜仪,共二位。司麾的武书一位。司尊的季萑、辛东之、余夔,共三位。司玉的蘧来旬、卢德、虞感祁,共三位。司帛的诸葛佑、景本蕙、郭铁笔,共三位。司稷的萧鼎、储信、伊昭,共三位。司馔的季恬逸、金寓刘、宗姬,共三位。金次福、鲍廷玺二人领着司球的一人、司琴的一人、司瑟的一人、司管的一人、司鼓鼓的一人、司祝的一人、司敏的一人、司笙的一人、司镛的一人、司萧的一人、司编钟的、司编磬的二人,和俏舞的孩子共是三十六人。通共七十六人。   当下厨役开剥了一条牛、四副羊,和祭品的肴馔菜蔬都整治起来,共备了十六席:楼底下摆了八席,二十四位同坐,两边书房摆了八席,款待众人。吃了半日的酒,虞博士上轿先进城去。这里众位也有坐轿的,也有走的。见两边百姓,扶老携幼,挨挤着来看,欢声雷动。马二先生笑问:“你们这是为甚么事?”众人都道:“我们生长在南京,也有活了七八十岁的,从不曾看见这样的礼体,听见这样的吹打。老年人都说这位主祭的老爷是一位神圣临凡,所以都争着出来看。”众人都欢喜,一齐进城去了。   又过了几日,季萑、萧鼎、辛东之、金寓刘来辞了虞博士,回扬州去了。马纯上同蘧验夫到河房里来辞杜少卿,要回浙江。二人走进河房,见杜少卿、臧荼又和一个人坐在那里。蘧验夫一见,就吓了一跳,心里想道:“这人便是在我娄表叔家弄假人头的张铁臂!他如何也在此?”彼此作了揖。张铁臂见蘧验夫,也不好意思,脸上出神。吃了茶,说了一会辞别的话,马纯上、蘧验夫辞了出来。杜少卿送出大门。莲验夫问道:“这姓张的,世兄因如何和他相与?”杜少卿道:“他叫做张俊民,他在敝县天长住。”蘧验夫笑着把他本来叫做张铁臂,在浙江做的这些事,略说了几句,说道:“这人是相与不得的,少卿须要留神。”杜少卿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两人别过自去。杜少卿回河房来问张俊民道:“俊老,你当初曾叫做张铁臂么?”张铁臂红了脸道:“是小时有这个名字。”别的事含糊说不出来。杜少卿也不再问了。张铁臂见人看破了相,也存身不住,过几日,拉着臧蓼斋回天长去了,萧金铉三个人欠了店账和酒饭钱,不得回去,来寻杜少卿眈带。杜少卿替他三人赔了几两银子,三人也各回家去了。宗先生要回湖广去,拿行乐来求杜少卿题。杜少卿当面题罢,送别了去。   恰好遇着武书走了来,杜少卿道:“正字兄,许久不见,这些时在那里?”武书道:“前日监里六堂合考,小弟又是一等第一。”杜少卿道:“这也有趣的紧。”武书道:“倒不说有趣,内中弄出一件奇事来。”杜少卿道:“甚么奇事?”武书道:“这一回朝廷奉旨要甄别在监读书的人,所以六堂合考。那日上头吩咐下来,解怀脱脚,认真搜检,就和乡试场一样。考的是两篇《四书》,一篇经文。有个习《春秋》的朋友,竟带了一篇刻的经文进去。他带了也罢,上去告出恭,就把这经文夹在卷子里,送上堂去。天幸遇着虞老师值场,大人里面也有人同虞老师巡视。虞老师揭卷子,看见这文章,忙拿了藏在靴桶里。巡视的人问是甚么东西,虞老师说不相干。等那人出恭回来,悄悄递与他:‘你拿去写。但是你方才上堂不该夹在卷子里拿上来。幸得是我看见,若是别人看见,怎了?’那人吓了个臭死。发案考在二等,走来谢虞老师。虞老师推不认得,说:‘并没有这句话。你想是昨日错认了,并不是我。’那日小弟恰好在那里谢考,亲眼看见。那人去了,我问虞老师:“这事老师怎的不肯认?难道他还是不该来谢的?’虞老师道,‘读书人全要养其廉耻,他没奈何来谢我,我若再认这话,他就无容身之地了。’小弟却认不的这位朋友,彼时问他姓名,虞老师也不肯说。先生,你说这一件奇事可是难得?”杜少卿道:“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事。”武书道:“还有一件事,更可笑的紧!他家世兄赔嫁来的一个丫头,他就配了姓严的管家了。那奴才看见衙门清淡,没有钱寻,前日就辞了要去。虞老师从前并不曾要他一个钱,白白把丫头配了他。他而今要领丫头出去,要是别人,就要问他要丫头身价,不知要多少。虞老师听了这话说道:‘你两口子出去也好,只是出去,房钱、饭钱都没有。’又给了他十两银子,打发出去,随即把他荐在一个知县衙门里做长随。你说好笑不好笑?”杜少卿道:“这些做奴才的有甚么良心!但老人家两次赏他银子,并不是有心要人说好,所以难得。”当下留武书吃饭。   武书辞了出去,才走到利涉桥,遇见一个人,头戴方巾,身穿旧布直裰。腰系丝绦,脚卞芒鞋,身上掮着行李,花白胡须,憔悴枯槁。那人丢下行李,向武书作揖。武书惊道:“郭先生,自江宁镇一别,又是三年,一向在那里奔走?”那人道:“一言难尽!”武书道:“请在茶馆里坐。”当下两人到茶馆里坐下。那人道:“我一向因寻父亲,走遍天下。从前有人说是在江南,所以我到江南,这番是三次了。而今听见人说不在江南,已到四川山里削发为僧去了,我如今就要到四川去。”武书道:“可怜!可怜!但先生此去万里程途,非同容易。我想西安府里有一个知县,姓尤,是我们国子监虞老先生的同年,如令托虞老师写一封书子去,是先生顺路,倘若盘缠缺少,也可以帮助些须。”那人道:“我草野之人,我那里去见那国于监的官府?”武书道:“不妨。这里过去几步就是杜少卿家,先生同我到少卿家坐着,我去讨这一封书。”那人道:“杜少卿?可是那天长不应征辟的豪杰么?”武书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道:“这人我倒要会他。”便会了茶钱,同出了茶馆,一齐来到杜少卿家。   杜少卿出来相见作揖,问:“这位先生尊姓?”武书道:“这位先生姓郭,名力,字铁山。二十年走遍天下,寻访父亲,有名的郭孝子。”杜少卿听了这话,从新见礼,奉郭孝子上坐,便问:“太老先生如何数十年不知消息?”郭孝子不好说。武书附耳低言,说:“曾在江西做官,降过宁王,所以逃窜在外。”杜少卿听罢骇然。因见这般举动,心里敬他,说罢,留下行李,“先生权在我家住一宿,明日再行。”郭孝子道:“少卿先生豪杰,天下共闻,我也不做客套,竟住一宵罢。”杜少卿进去和娘子说,替郭孝子浆洗衣服,治办酒肴款待他。出来陪着郭孝子。武书说起要问虞博士要书子的话来,杜少卿道:“这个容易。郭先生在我这里坐着,我和正字去要书子去。”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用劳用力,不辞虎窟之中;远水远山,又入蚕丛之境。毕竟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   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狭路逢仇   话说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里吃酒饭,自己同武书到虞博士署内,说如此这样一个人,求老师一封书子去到西安。虞博士细细听了,说道:“这书我怎么不写?但也不是只写书子的事,他这万里长途,自然盘费也难,我这里拿十两银子,少卿,你去送与他,不必说是我的。”慌忙写了书子,和银子拿出来交与杜少卿。杜少卿接了,同武书拿到河房里。杜少卿自己寻衣服当了四两银子,武书也到家去当了二两银子来,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。庄征君听得有这个人,也写了一封书子、四两银子送来与杜少卿。第三日,杜少卿备早饭与郭孝子吃,武书也来陪着,吃罢,替他拴束了行李,拿着这二十两银子和两封书子,递与郭孝子。郭孝子不肯受。杜少卿道:“这银子是我们江南这几个人的,并非盗跖之物,先生如伺不受?”郭孝子方才受了,吃饱了饭,作辞出门。杜少卿同武书送到汉西门外,方才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