儒林外史 - 第 12 页/共 14 页

第四十七回 虞秀才重修元武阁 方盐商大闹节孝祠   话说虞华轩也是一个非同小可之人。他自小七八岁上就是个神童。后来经史子集之书,无一样不曾熟读,无一样不讲究,无一样不通彻。到了二十多岁,学问成了,一切兵、农、礼、乐、工、虞、水、火之事,他提了头就知到尾,文章也是枚、马,诗赋也是李、杜。况且他曾祖是尚书,祖是翰林,父是太守,真正是个大家。无奈他虽有这一肚子学问,五河人总不许他开口。   五河的风俗,说起那人有品行,他就歪着嘴笑;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,他就鼻子里笑,说那个人会做诗赋古文,他就眉毛都会笑,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,是有个彭乡绅;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希奇之物,是有个彭乡绅;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,是奉承彭乡绅;问那个有德行,是奉承彭乡绅:问那个有才情,是专会奉承彭乡绅。却另外有一件事,人也还怕,是同徽州方家做亲家;还有一件事,人也还亲热,就是大捧的银子拿出来买田。   虞华轩生在这恶俗地方,又守着几亩田园,跑不到别处去,因此就激而为怒。他父亲太守公是个清官,当初在任上时过些清苦日子。虞华轩在家省吃俭用,积起几两银子。此时太守公告老在家,不管家务。虞华轩每年苦积下几两银子,便叫兴贩田地的人家来,说要买田、买房子。讲的差不多,又臭骂那些人一顿,不买,以此开心。一县的人都说他有些痰气,到底贪图他几两银子,所以来亲热他。   这成老爹是个兴贩行的行头,那日叫管家请出大爷来,书房里坐下,说道:“而今我那左近有一分田,水旱无优,每年收的六百石稻。他要二千两银子。前日方六房里要买他的,他已经打算卖给他,那些庄户不肯。”虞华轩道:“庄户为甚么不肯?”成老爹道:“庄户因方府上田主子下乡要庄户备香案迎接,欠了租又要打板子,所以不肯卖与他。”虞华轩道:“不卖给他,要卖与我,我下乡是摆臭案的?我除了不打他,他还要打我?”成老爹道:“不是这样说。说你大爷宽宏大量,不像他们刻薄,而今所以来物成的。不知你的银子可现成?”虞华轩道:“我的银怎的不现成?叫小厮搬出来给老爹瞧。”当下叫小厮搬出三十锭大元宝来,望桌上一掀。那元宝在桌上乱滚,成老爹的眼就跟这元宝滚。虞华轩叫把银子收了去,向成老爹道:“我这些银子不扯谎么?你就下乡去说。说了来,我买他的。”成老爹道:“我在这里还耽搁几天才得了去。”虞华轩道,“老爹有甚么公事?”成者爹道:“明日要到王父母那里领先婶母举节孝的牌坊银子,顺便交钱粮;后日是彭老二的小令爱整十岁,要到那里去拜寿;外后日是方六房里请我吃中饭,要扰过他,才得下去。”虞华轩鼻子里嘻的笑了一声:“罢了。”留成老爹吃了中饭,领牌坊银子交钱粮去了。   虞华轩叫小厮把唐三痰请了来。这唐三痰因方家里平日请吃酒吃饭,只请他哥举人,不请他,他就专会打听:方家那一日请人,请的是那几个,他都打听在肚里,甚是的确。虞华轩晓得他这个毛病,那一日把他寻了来,向他说道:“费你的心去打听打听,仁昌典方六房里外后日可请的有成老爹?打听的确了来,外后日我就备饭请你。”唐三痰应诺,去打听了半天回来说道:“并无此说,外后日方六房里并不请人。”虞华轩道:“妙!妙!你外后日清早就到我这里来吃一天。”送唐三痰去了。叫小厮悄悄在香蜡店托小官写了一个红单帖,上写着“十八日午间小饮候光”,下写“方杓顿首”。拿到袋装起来,贴了签,叫人送在成老爹睡觉的房里书案上。   成老爹交了钱粮,晚里回来看见帖子,自心里欢喜道:“我老头子老运亨通了!偶然扯个谎,就扯着了,又恰好是这一日!”欢喜着睡下。到十八那日,唐三痰清早来了。虞华轩把成老爹请到厅上坐着,看见小厮一个个从大门外进来,一个拎着酒,一个拿着鸡、鸭,一个拿着脚鱼和蹄子,一个拿着四包果子,一个捧着一大盘肉心烧卖,都往厨房里去。成老爹知道他今日备酒,也不问他。虞华轩问唐三痰道:“修元武阁的事,你可曾向木匠、瓦匠说?”唐三痰道:“说过了。工料费着哩,他那外面的围墙倒了,要从新砌,又要修一路台基,瓦工需两三个月,里头换梁柱、钉椽子,木工还不知要多少。但凡修理房子,瓦木匠只打半工。他们只说三百,怕不也要五百多银子才修得起来。”成老爹道:“元武阁是令先祖盖的,却是一县发科甲的风水。而今科甲发在彭府上,该是他家拿银子修了,你家是不相干了,还只管累你出银子?”虞华轩拱手道:“也好。费老爹的心向他家说说,帮我几两银子,我少不得也见老爹的情。”成老爹道:“这事我说去。他家虽然官员多,气魄大,但是我老头子说话,他也还信我一两句。”虞家小厮又悄悄的从后门口叫了一个卖草的,把他四个钱,叫他从大门口转了进来说道:“成老爹,我是方六老爷家来的,请老爹就过去,候着哩。”成老爹道:“拜上你老爷,我就来。”那卖草的去了。   成老爹辞了主人,一直来到仁昌典,门上人传了进去。主人方老六出来会着,作揖坐下。方老六问:“老爹几时上来的?”成老爹心里惊了一下,答应道:“前日才来的。”方老六又问:“寓在那里?”成老爹更慌了,答应道:“在虞华老家。”小厮拿上茶来吃过。成老爹道:“今日好天气。”方老六道:“正是。”成老爹道:“这些时常会王父母?”方老六道:“前日还会着的。”彼此又坐了一会,没有话说。又吃了一会茶,成老爹道:“太尊这些时总不见下县来过。若还到县里来,少不得先到六老爷家。太尊同六老爷相与的好,比不得别人。其实说,太爷阖县也就敬的是六老爷一位,那有第二个乡绅抵的过六老爷!”方老六道:“新按察司到任,太尊只怕也就在这些时要下县来。”成老爹道:“正是。”又坐了一会,又吃了一道茶,也不见一个客来,也不见摆席,成老爹疑惑,肚里又饿了,只得告辞一声,看他怎说。因起身道:“我别过六老爷罢。”方老六也站起来道:“还坐坐。”成老爹道:“不坐了。”即便辞别,送了出来。   成老爹走出大门,摸头不着,心里想道:“莫不是我太来早了?”又想道:莫不他有甚事怪我?”又想道:“莫不是我错看了帖子?”猜疑不定。又心里想道:“虞华轩家有现成酒饭,且到他家去吃再处。”一直走回虞家。   虞华轩在书房里摆着桌子,同唐三痰、姚老五和自己两个本家,摆着五六碗滚热的肴馔,正吃在快活处。见成老爹进来,都站起身。虞华轩道:“成老爹偏背了我们,吃了方家的好东西来了,好快活!”便叫:“快拿一张椅子与成老爹那边坐,泡上好消食的陈茶来与成老爹吃。”小厮远远放一张椅子在上面,请成老爹坐了。那盖碗陈茶,左一碗,右一碗,送来与成老爹。成老爹越吃越饿,肚里说不出来的苦。看见他们大肥肉块、鸭子、脚鱼,夹着往嘴里送,气得火在顶门里直冒。他们一直吃到晚,成老爹一直饿到晚。等他送了客,客都散了,悄悄走到管家房里要了一碗炒米,泡了吃。进房去睡下,在床上气了一夜。次日辞了虞华轩,要下乡回家去。虞华轩问:“老爹几时来?”成老爹道:“若是田的事妥,我就上来;若是田的事不妥,我只等家婶母入节孝祠的日子我再上来。”说罢辞别去了。   一日,虞华轩在家无事,唐二棒椎走来说道:“老华,前日那姓季的果然是太尊府里出来的,住宝林寺僧官家。方老六、彭老二都会着。竟是真的!”虞华杆道:“前日说不是也是你,今日说真的也是你。是不是罢了,这是甚么奇处!”唐二棒椎笑道:“老华,我从不曾会过太尊,你少不得在府里回拜这位季兄去,携带我去见见太尊,可行得么?”虞华轩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过了几日雇了两乘轿子,一同来凤阳。到了衙里,投了帖子。虞华轩又带了一个帖子拜季苇萧。衙里接了帖子,回出来道:“季相公扬州去了,太爷有请。”二位同进去,在书房里会。会过太尊出来,两位都寓在东头。太尊随发帖请饭。唐二棒椎向虞华轩道:“太尊明日请我们,我们没有个坐在下处等他的人老远来邀的。明日我和你到府门口龙兴寺坐着,好让他一邀,我们就进去。”虞华轩笑道:“也罢。”   次日中饭后,同到龙兴寺一个和尚家坐着,只听得隔壁一个和尚家细吹细唱的有趣。唐二棒椎道:“这吹唱的好听,我走过去看看。”看了一会回来,垂头丧气,向虞华轩抱怨道:“我上了你的当!你当这吹打的是谁?就是我县里仁昌典方老六同厉太尊的公子,备了极齐整的席,一个人搂着一个戏子,在那里顽耍。他们这样相厚,我前日只该同了方老六来。若同了他来,此时已同公子坐在一处。如今同了你,虽见得太尊一面,到底是个皮里膜外的帐,有甚么意思!”虞华轩道:“都是你说的,我又不曾强扯了你来。他如今现在这里,你跟了去不是!”唐二棒椎道:“同行不疏伴,我还同你到衙里去吃酒。”说着,衙里有人出来邀,两人进衙去。太尊会着,说了许多仰慕的话,又问:“县里节孝几时入祠?我好委官下来致祭。”两人答道:“回去定了日子,少不得具请启来请太公祖。”吃完了饭,辞别出来。次日,又拿帖子辞了行,回县去了。   虞华轩到家第二日,余大先生来说:“节孝入祠,的于出月初三。我们两家有好几位叔祖母、伯母、叔母入祠,我们两家都该公备祭酌,自家合族人都送到祠里去。我两人出去传一传。”虞华轩道:“这个何消说!寒舍是一位,尊府是两位,两家绅衿共有一百四五十人。我们会齐了,一同到祠门口,都穿了公服迎接当事,也是大家的气象。”余大先生道:“我传我家的去,你传你家的去。”   虞华轩到本家去了一交,惹了一肚子的气,回来气的一夜也没有睡着。清晨余大先生走来,气的两只眼白瞪着,问道:“表弟,你传的本家怎样?”虞华轩道:“正是,表兄传的怎样?为何气的这样光景?”余大先生道:“再不要说起!我去向寒家这些人说,他不来也罢了,都回我说,方家老太太入祠,他们都要去陪祭候送,还要扯了我也去。我说了他们,他们还要笑我说背时的话,你说可要气死了人!”虞华轩笑道:“寒家亦是如此,我与了一夜。明日我备一个祭桌,自送我家叔祖母,不约他们了。”余大先生道:“我也只好如此。”相约定了。   到初三那日,虞华轩换了新衣帽,叫小厮挑了祭桌,到他本家八房里。进了门,只见冷冷清清,一个客也没有。八房里堂弟是个穷秀才,头戴破头巾,身穿旧烂衫,出来作揖。虞华轩进去拜了叔祖母的神主,奉主升车。他家租了一个破亭子,两条扁担,四个乡里人歪抬着,也没有执事。亭子前四个吹手,滴滴打打的吹着,抬上街来。虞华轩同他堂弟跟着,一直送到祠门口歇下。远远望见也是两个破亭子,并无吹手,余大先生、二先生弟兄两个跟着,抬来祠门口歇下。   四个人会着,彼此作了揖。看见祠门前尊经阁上挂着灯,悬着彩子,摆着酒席。那阁盖南极高大,又在街中间,四面都望见。戏子一担担挑箱上去,抬亭子的人道:“方老爷家的戏子来了!”又站了一会,听得西门三声铳响,抬亭子的人道:“方府老太太起身了!”须臾,街上锣响,一片鼓乐之声,两把黄伞,八把旗,四队踹街马,牌上的金字打着“礼部尚书”、“翰林学士”、“提督学院”、“状元及第”,都是余、虞两家送的。执事过了,腰锣,马上吹,提炉,簇拥着老太太的神主亭子,边旁八个大脚婆娘扶着。方六老爷纱帽圆领,跟在亭子后。后边的客做两班:一班是乡绅,一班是秀才。乡绅是彭二老爷、彭三老爷、彭五老爷、彭七老爷,其余就是余、虞两家的举人、进士、贡生、监生,共有六七十位,都穿着纱帽圆领,恭恭敬敬跟着走。一班是余、虞两家的秀才,也有六七十位,穿着烂衫、头巾,慌慌张张在后边赶着走。乡绅未了一个是唐二棒椎,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那里边记账,秀才未了一个是唐三痰,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里边记账。那余、虞两家到底是诗礼人家,也还厚道,走到祠前,看见本家的亭子在那里,竟有七八位走过来作一个揖,便大家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。随后便是知县、学师、典史、把总,摆了执事来。吹打安位,便是知县祭,学师祭,典史祭,把总祭,乡绅祭,秀才祭,主人家自祭。祭完了,绅衿一哄而出,都到尊经阁上赴席去了。   这里等人挤散了,才把亭子抬了进去,也安了位。虞家还有华轩备的一个祭桌,余家只有大先生备的一副三牲,也祭奠了。抬了祭桌出来,没处散福,算计借一个门斗家坐坐。余大先生抬头看尊经阁上绣衣朱履,觥筹交错。方六老爷行了一回礼,拘束狠了,宽去了纱帽圆领,换了方巾便服,在阁上廊沿间徘徊徘徊。便有一个卖花牙婆,姓权,大着一双脚,走上阁来,哈哈笑道:“我来看老太太入祠!”方六老爷笑容可掬,同他站在一处,伏在栏杆上看执事。方六老爷拿手一宗一宗的指着说与他听。权卖婆一手扶着栏杆,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,捉着,一个一个往嘴里送。   余大先生看见这般光景,看不上眼,说道:“表弟,我们也不在这里坐着吃酒了,把祭桌抬到你家,我同舍弟一同到你家坐坐罢。还不看见这些惹气的事!”便叫挑了祭桌前走。他四五个人一路走着。在街上余大先生道:“表弟,我们县里,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!也因学官里没有个好官,若是放在南京虞博士那里,这样事如何行的去!”余二先生道:“看虞博士那般举动,他也不要禁止人怎样,只是被了他的德化,那非礼之事,人自然不能行出来。”虞家弟兄几个同叹了一口气,一同到家,吃了酒,各自散了。   此时元武阁已经动工,虞华轩每日去监工修理。那日晚上回来,成老爹坐在书房里。虞华轩同他作了揖,拿茶吃了,问道:“前日节孝入祠,老爹为甚么不到?”成老爹道:“那日我要到的,身上有些病,不曾来的成。舍弟下乡去,说是热闹的很。方府的执事摆了半街,王公同彭府上的人都在那里送,尊经阁摆席唱戏,四乡八镇几十里路的人都来看,说:“若要不是方府,怎做的这样大事!’你自然也在阁上偏我吃酒。”虞华轩道:“老爹,你就不晓得我那日要送我家八房的叔祖母?”成老爹冷笑道:“你八房里本家穷的有腿没裤子,你本家的人,那个肯到他那里去?连你这话也是哄我顽,你一定是送方老太太的。”虞华轩道:“这事已过,不必细讲了。”吃了晚饭,成老爹说:“那分田的卖主和中人都上县来了,住在宝林寺里。你若要他这田,明日就可以成事。”虞华轩道:“我要就是了。”成老爹道:“还有一个说法,这分田全然是我来说的,我要在中间打五十两银子的‘背公’,要在你这里除给我;我还要到那边要中用钱去。”虞华轩道:“这个何消说,老爹是一个元宝。”当下把租头、价银、戥银、银色、鸡、草、小租、酒水、画字、上业主,都讲清了。   成老爹把卖主、中人都约了来,大清早坐在虞家厅上。成老爹进来请大爷出来成契。走到书房里,只见有许多木匠、瓦匠在那里领银子。虞华轩捧着多少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子散人,一个时辰就散掉了几百两。成老爹看着他散完了,叫他出去成田契。虞华轩睁着眼道:“那田贵了!我不要!”成老爹吓了一个痴。虞华轩道:“老爹,我当真不要了。”便吩咐小厮:“到厅上把那乡里的几个泥腿替我赶掉了!”成老爹气的愁眉苦脸,只得自己走出去回那几个乡里人去了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身离恶俗,门墙又见儒修;客到名邦,晋接不逢贤哲。毕竟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   第四十八回 徽州府烈妇殉夫 泰伯祠遗贤感旧   话说余大先生在虞府坐馆,早去晚归,习以为常。那日早上起来,洗了脸,吃了茶,要进馆去。才走出大门,只见三骑马进来,下了马,向余大先生道喜。大先生问:“是何喜事?”报录人拿出条子来看,知道是选了徽州府学训导。余大先生欢喜,待了报录人酒饭,打发了钱去,随即虞华轩来贺喜,亲友们都来贺。余大先生出去拜客,忙了几天,料理到安庆领凭。领凭回来,带家小到任。大先生邀二先生一同到任所去。二先生道:“哥寒毡一席,初到任的时候,只怕日用还不足,我在家里罢。”大先生道:“我们老弟兄相聚得一日是一日。从前我两个人各处坐馆,动不动两年不得见面。而今老了,只要弟兄两个多聚几时,那有饭吃没饭吃,也且再商量。料想做官自然好似坐馆,二弟,你同我去。”二先生应了,一同收拾行李,来徽州到任。   大先生本来极有文名,徽州人都知道。如今来做宫,徽州人听见,个个欢喜。到任之后,会见大先生胸怀坦白,言语爽利,这些秀才们,本不来会的,也要来会会,人人自以为得明师。又会着二先生谈谈,谈的都是些有学问的话,众人越发钦敬,每日也有几个秀才来往。   那日,余大先生正坐在厅上,只见外面走进一个秀才来,头戴方巾,身穿旧宝蓝直裰,面皮深黑,花白胡须,约有六十多岁光景。那秀才自己手里拿着帖子,递与余大先生。余大先生看帖子上写着:“门生王蕴。”那秀才递上帖子,拜了下去。余大先生回礼说道:“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辉的么?”王玉辉道:“门生正是。”余大先生道:“玉兄,二十年闻声相思,而今才得一见。我和你只论好弟兄,不必拘这些俗套。”遂请到书房里去坐,叫人请二老爷出来。二先生出来,同王玉辉会着,彼此又道了一番相慕之意,三人坐下。   王玉辉道,“门生在学里也做了三十年的秀才,是个迂拙的人。往年就是本学老师,门生也不过是公堂一见而已。而今因大老师和世叔来,是两位大名下,所以要时常来聆老师和世叔的教训。要求老师不认做大概学里门生,竟要把我做个受业弟子才好。”余大先生道:“老哥,你我老友,何出此言!”二先生道:“一向知道吾兄清贫,如今在家可做馆?长年何以为生?”王玉辉道:“不瞒世叔说,我生平立的有个志向,要纂三部书嘉惠来学。”余大先生道:“是那三部?”王玉辉道:“一部礼书,一部字书,一部乡约书。”二先生道:“礼书是怎么样?”王玉辉道:“礼书是将三礼分起类来,如事亲之礼,敬长之礼等类。将经文大书,下面采诸经子史的话印证,教子弟们自幼习学。”大先生道:“这一部书该颁于学宫,通行天下。请问字书是怎么样?”王玉辉道:“字书是七年识字法。其书已成,就送来与老师细阅。”二先生道:“字学不讲久矣,有此一书,为功不浅。请问乡约书怎样?”王玉辉道:“乡约书不过是添些仪制,劝醒愚民的意思。门生因这三部书,终日子不停披,所以没的工夫做馆。”大先生道:“几位公郎?”王王辉道:“只得一个小儿,倒有四个小女。大小女守节在家里,那几个小女都出阁不上一年多。“说着,余大先生留他吃了饭,将门生帖子退了不受,说道:“我们老弟兄要时常屈你来谈谈,料不嫌我苜蓿风味怠慢你。”弟兄两个一同送出大门来,王先生慢慢回家。他家离城有十五里。   王玉辉回到家里,向老妻和儿子说余老师这些相爱之意。次日,余大先生坐轿子下乡,亲自来拜,留着在草堂上坐了一会,去了。又次日,二先生自己走来,领着一个门斗,挑着一石米,走进来,会着王玉辉,作揖坐下。二先生道:“这是家兄的禄米一石。”又手里拿出一封银子来道:“这是家兄的俸银一两,送与长兄先生,权为数日薪水之资。”王玉辉接了这银子,口里说道:“我小侄没有孝敬老师和世叔,怎反受起老师的惠来?”余二先生笑道:“这个何足为奇!只是贵处这学署清苦,兼之家兄初到。虞博士在南京几十两的拿着送与名士用,家兄也想学他。”王玉辉道:“这是‘长者赐,不敢辞’,只得拜受了。”备饭留二先生坐,拿出这三样书的稿子来,递与二先生看。二先生细细看了,不胜叹息。坐到下午时分,只见一个人走进来说道:“王老爹,我家相公病的狠,相公娘叫我来请老爹到那里去看看。请老爹就要去。”王玉辉向二先生道:“这是第三个小女家的人,因女婿有病,约我去看。”二先生道:“如此,我别过罢。尊作的稿子,带去与家兄看,看毕再送过来。”说罢起身。那门斗也吃了饭,挑着一担空箩,将书稿子丢在箩里,挑着跟进城去了。   王先生走了二十里,到了女婿家,看见女婿果然病重,医生在那里看,用着药总不见效。一连过了几天,女婿竟不在了,王玉辉恸哭了一场。见女儿哭的天愁地惨,候着丈夫入过殓,出来拜公婆,和父亲道:“父亲在上,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,在家累着父亲养活,而今我又死了丈夫,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?父亲是寒士,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!”王玉辉道:“你如今要怎样?”三姑娘道:“我而今辞别公婆、父亲,也便寻一条死路,跟着丈夫一处去了!”公婆两个听见这句话,惊得泪下如雨,说道:“我儿,你气疯了!自古蝼蚁尚且贪生,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!你生是我家人,死是我家鬼,我做公婆的怎的不养活你,要你父亲养活?快不要如此!”三姑娘道:“爹妈也老了,我做媳妇的不能孝顺爹妈,反累爹妈,我心里不安,只是由着我到这条路上去罢。只是我死还有几天工夫,要求父亲到家替母亲说了,请母亲到这里来,我当面别一别,这是要紧的。”王玉辉道,“亲家,我仔细想来,我这小女要殉节的真切,倒也由着他行罢。自古‘心去意难留’。”因向女儿道:“我儿,你既如此,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,我难道反拦阻你?你竟是这样做罢。我今日就回家去,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。”   亲家再三不肯。王玉辉执意,一径来到家里,把这话向老孺人说了。老孺人道:“你怎的越老越呆了!一个女儿要死,你该劝他,怎么倒叫他死?这是甚么话说!”王玉辉道:“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。”老孺人听见,痛哭流涕,连忙叫了轿子,去劝女儿,到亲家家去了。王玉辉在家,依旧看书写字,候女儿的信息。老孺人劝女儿,那里劝的转。一般每日梳洗,陪着母亲坐,只是茶饭全然不吃。母亲和婆婆着实劝着,千方百计,总不肯吃。饿到六天上,不能起床。母亲看着,伤心惨目,痛入心脾,也就病倒了,抬了回来,在家睡着。   又过了三日,二更天气,几把火把,几个人来打门,报道:“三姑娘饿了八日,在今日午时去世了!”老孺人听见,哭死了过去,灌醒回来,大哭不止。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:“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!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,你哭他怎的?他这死的好,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!”因仰天大笑道:“死的好!死的好!”大笑着,走出房门去了。   次日,余大先生知道,大惊,不胜惨然,即备了香猪三牲,到灵前去拜奠。拜奠过,回衙门,立刻传书办备文书请旌烈妇。二先生帮着赶造文书,连夜详了出去。二先生又备了礼来祭奠。三学的人听见老师如此隆重,也就纷纷来祭奠的,不计其数。过了两个月,上司批准下来,制主入祠,门首建坊。到了入祠那日,余大先生邀请知县,摆齐了执事,送烈女入祠。阖县绅衿,都穿着公服,步行了送。当日入祠安了位,知县祭,本学祭,余大先生祭,阖县乡绅祭,通学朋友祭,两家亲戚祭,两家本族祭,祭了一天,在明伦堂摆席。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,说他生这样好女儿,为伦纪生色。王玉辉到了此时,转觉心伤,辞了不肯来。众人在明伦堂吃了酒,散了。   次日,王玉辉到学署来谢余大先生。余大先生、二先生都会着,留着吃饭。王王辉说起:“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,心下不忍,意思要到外面去作游几时。又想,要作游除非到南京去,那里有极大的书坊,还可逗着他们刻这三部书。”余大先生道:“老哥要往南京,可惜虞博士去了。若是虞博士在南京,见了此书,赞扬一番,就有书坊抢的刻去了。”二先生道:“先生要往南京,哥如今写一封书子去,与少卿表弟和绍光先生。这人言语是值钱的。”大先生欣然写了几封字,庄征君、杜少卿、迟衡山、武正字都有。   王玉辉老人家不能走旱路,上船从严州、西湖这一路走。一路看着水色山光,悲悼女儿,凄凄惶惶。一路来到苏州,正要换船,心里想起:“我有一个老朋友住在邓尉山里,他最爱我的书,我何不去看看他?”便把行李搬到山搪一个饭店里住下,搭船在邓尉山。那还是上昼时分,这船到晚才开。王玉辉问饭店的人道:“这里有甚么好顽的所在?”饭店里人道:“这一上去,只得六七里路便是虎丘,怎么不好顽!”王玉辉锁了房门,自己走出去。   初时街道还窄,走到三二里路,渐渐阔了。路旁一个茶馆,王玉辉走进去坐下,吃了一碗茶。看见那些游船,有极大的,里边雕梁画柱,焚着香,摆着酒席,一路游到虎丘去。游船过了多少,又有几只堂客船,不挂帘子,都穿着极鲜艳的衣服,在船里坐着吃酒。王王辉心里说道:“这苏州风俗不好,一个妇人家不出闺门,岂有个叫了船在这河内游荡之理!”又看了一会,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,他又想起女儿,心里哽咽,那热泪直滚出来。王玉辉忍着泪,出茶馆门,一直往虎丘那条路上去。只见一路卖的腐乳、席子、耍货,还有那四时的花卉,极其热闹,也有卖酒饭的,也有卖点心的。王玉辉老人家足力不济,慢慢的走了许多时,才到虎丘寺门口。循着阶级上去,转弯便是千人石,那里也摆着有茶桌子,王玉辉坐着吃了一碗茶,四面看看,其实华丽。那天色阴阴的,像个要下雨的一般,王玉辉不能久坐,便起身来,走出寺门。走到半路,王玉辉饿了,坐在点心店里,那猪肉包子六个钱一个,王玉辉吃了,交钱出店门。慢慢走回饭店,天已昏黑。   船上人催着上船,王玉辉将行李拿到船上,幸亏雨不曾下的大,那船连夜的走。一直来到邓尉山,找着那朋友家里。只见一带矮矮的房子,门前垂柳掩映,两扇门关着,门上贴了白。王玉辉就吓了一跳,忙去敲门,只见那朋友的儿子,挂着一身的孝,出来开门、见了王玉辉说道:“老伯如何今日才来,我父亲那日不想你!直到临回首的时候,还念着老伯不曾得见一面,又恨不曾得见老伯的全书。”王王辉听了,知道这个老朋友已死,那眼睛里热泪纷纷滚了出来,说道:“你父亲几时去世的?”那孝子道:“还不曾尽七。”王玉辉道:“灵柩还在家里?”那孝子道:“还在家里。”王玉辉道:“你引我到灵柩前去。”那孝子道:“老伯,且请洗了脸,吃了茶,再请老伯进来。”当下就请王玉辉坐在堂屋里,拿水来洗了脸。王玉辉不肯等吃了茶,叫那孝子领到灵柩前。孝子引进中堂,只见中间奉着灵柩,面前香炉、烛台、遗像,魂幡,王玉辉恸哭了一场,倒身拜了四拜。那孝子谢了。王玉辉吃了茶,又将自己盘费买了一副香纸牲礼,把自己的书一同摆在灵柩前祭奠,又恸哭了一场。住了一夜,次日要行。那孝子留他不住。又在老朋友灵柩前辞行,又大哭了一场,含泪上船,那孝子直送到船上,方才回去。   王玉辉到了苏州,又换了船,一路来到南京水西门上岸,进城寻了个下处,在牛公庵住下。次日,拿着书子去寻了一日回来。那知因虞博士选在浙江做官,杜少卿寻他去了,庄征君到故乡去修祖坟;退衡山、武正字都到远处做官去了,一个也遇不着。王玉辉也不懊悔,听其自然,每日在牛公庵看书。过了一个多月,盘费用尽了,上街来闲走走。才走到巷口,遇着一个人作揖,叫声:“老伯怎的在这里?”王玉辉看那人,原来是同乡人,姓邓,名义,字质夫。这邓质夫的父亲是王玉辉同案进学,邓质夫进学又是王玉辉做保结,故此称是老伯。王玉辉道:“老侄,几年不见,一向在那里?”邓质夫道:“老伯寓在那里?”王玉辉道:“我就在前面这牛公庵里,不远。”邓质夫道:“且同到老伯下处去。”   到了下处,邓质夫拜见了,说道:“小侄自别老伯,在扬州这四五年。近日是东家托我来卖上江食盐,寓在朝天宫。一向记念老伯,近况好么?为甚么也到南京来?”王玉辉请他坐下,说道,“贤侄,当初令堂老夫人守节,邻家失火,令堂对天祝告,反风灭火,天下皆闻。那知我第三个小女,也有这一番节烈。”因悉把女儿殉女婿的事说了一遍。“我因老妻在家哭泣,心里不忍。府学余老师写了几封书子与我来会这里几位朋友,不想一个也会不着。”邓质夫道:“是那几位?”王玉辉一一说了。邓质夫叹道:“小侄也恨的来迟了!当年南京有虞博士在这里,名坛鼎盛,那泰伯祠大祭的事,天下皆闻。自从虞博士去了,这些贤人君子,风流云散。小侄去年来,曾会着杜少卿先生,又因少卿先生在元武湖拜过庄征君。而今都不在家了。老伯这寓处不便,且搬到朝天宫小侄那里寓些时。”王王辉应了,别过和尚,付了房钱,叫人挑行李,同邓质夫到朝天宫寓处住下。邓质夫晚间备了酒肴,请王玉辉吃着,又说起泰伯祠的话来。王玉辉道:“泰伯祠在那里?我明日要去青看。”邓质夫道:“我明日同老伯去。”   次日,两人出南门,邓质夫带了几分银子把与看门的。开了门,进到正殿,两人瞻拜了。走进后一层,楼底下,迟衡山贴的祭祀仪注单和派的执事单还在壁上。两人将袖子拂去尘灰看了。又走到楼上,见八张大柜关锁着乐器、祭器,王玉辉也要看。看祠的人回:“钥匙在迟府上。”只得罢了。下来两廊走走,两边书房都看了,一直走到省牲所,依旧出了大门,别过看祠的。两人又到报恩寺顽顽,在琉璃塔下吃了一壶茶,出来寺门口酒楼上吃饭。王玉辉向邓质夫说:“久在客边烦了,要回家去,只是没有盘缠。”邓质夫道:“老伯怎的这样说!我这里料理盘缠,送老伯回家去。”便备了饯行的酒,拿出十几两银子来,又雇了轿夫,送王先生回徽州去。又说道:“老伯,你虽去了,把这余先生的书交与小侄,等各位先生回来,小侄送与他们,也见得老伯来走了一回。”王玉辉道:“这最好。”便把书子交与邓质夫,起身回去了。   王玉辉去了好些时,邓质夫打听得武正字已到家,把书子自己送去。正值武正字出门拜客,不曾会着,丢了书子去了,向他家人说:“这书是我朝天宫姓邓的送来的,其中缘由,还要当面会再说。”武正字回来看了书,正要到朝天宫去回拜,恰好高翰林家著人来请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宾朋高宴,又来奇异之人;患难相扶,更出武勇之辈。毕竟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   第四十九回 翰林高谈龙虎榜 中书冒占凤凰池   话说武正字那日回家,正要回拜邓质夫,外面传进一副请帖,说:“翰林院高老爷家请即日去陪客。”武正字对来人说道:“我去回拜了一个客,即刻就来,你先回复老爷去罢。”家人道:“家老爷多拜上老爷,请的是浙江一位万老爷,是家老爷从前拜盟的弟兄,就是请老爷同迟老爷会会,此外就是家老爷亲家秦老爷。”武正字听见有迟衡山,也就勉强应允了。回拜了邓质夫,彼此不相值。午后高府来邀了两次,武正字才去。高翰林接着,会过了。书房里走出施御史、秦中书来,也会过了。才吃着茶,迟衡山也到了。   高翰林又叫管家去催万老爷,因对施御史道:“这万敝友是浙江一个最有用的人,一笔的好字。二十年前,学生做秀才的时候,在扬州会着他。他那时也是个秀才,他的举动就有些不同,那时盐务的诸公都不敢轻慢他,他比学生在那边更觉的得意些。自从学生进京后,彼此就疏失了。前日他从京师回来,说己由序班授了中书,将来就是秦亲家的同衙门了。”秦中书笑道:“我的同事,为甚要亲翁做东道?明日乞到我家去。”说着,万中书已经到门,传了帖。高翰林拱手立在厅前滴水下,叫管家请轿,开了门。   万中书从门外下了轿,急趋上前,拜揖叙坐,说道:“蒙老先生见召,实不敢当。小弟二十年别怀,也要借尊酒一叙。但不知老先生今日可还另有外客?”高翰林道:“今日并无外客,就是侍御施老先生同敝亲家秦中翰,还有此处两位学中朋友:一位姓武,一位姓迟,现在西厅上坐着哩。”万中书便道:“请会。”管家去请,四位客都过正厅来,会过。施御史道:“高老先生相招奉陪老先生。”万中书道:“小弟二十年前,在扬川得见高老先生,那时高老先生还未曾高发,那一段非凡气魄,小弟便知道后来必是朝廷的柱石。自高老先生发解之后,小弟奔走四方,却不曾到京师一晤,去年小弟到京,不料高老先生却又养望在家了。所以昨在扬州几个敝相知处有事,只得绕道来聚会一番。天幸又得接老先生同诸位先生的教。”秦中书道:“老先生贵班甚时补得着?出京来却是为何?”万中书道:“中书的班次,进士是一途,监生是一途。学生是就的办事职衔,将来终身都脱不得这两个字。要想加到翰林学士,料想是不能了。近来所以得缺甚难。”秦中书道:“就了不做官,这就不如不就了。”万中书丢了这边,便向武正字、迟衡山道,“二位先生高才久屈,将来定是大器晚成的。就是小弟这就职的事,原算不得,始终还要从科甲出身。”迟衡山道:“弟辈碌碌,怎比老先生大才。”武正字道:“高老先生原是老先生同盟,将来自是难兄难弟可知。”   说着,小厮来禀道:“请诸位老爷西厅用饭。”高翰林道:“先用了便饭,好慢慢的谈谈。”众人到西厅饭毕,高翰林叫管家开了花园门,请诸位老爷看看。众人从西厅右首一个月门内进去,另有一道长粉墙,墙角一个小门进去,便是一带走廊,从走廊转东首,下石子阶,便是一方兰圃。这时天气温和;兰花正放。前面石山、石屏都是人工堆就的;山上有小亭,可以容三四人;屏旁置磁墩两个,屏后有竹子百十竿,竹子后面映着些矮矮的朱红栏杆,里边围着些未开的芍药。高翰林同万中书携着手,悄悄的讲话,直到亭子上去了。施御史同着秦中书,就随便在石屏下闲坐。退衡山同武正字信步从竹子里面走到芍药栏边。迟衡山对武书道:“园子倒也还洁净,只是少些树木。”武正字道:“这是前人说过的:亭沼譬如爵位,时来则有之;树木譬如名节,非素修弗能成。”说着,只见高翰林同万中书从亭子里走下来,说道:“去年在庄濯江家看见武先生的《红芍药》诗,如今又是开芍药的时候了。”当下主客六人,闲步了一回,从新到西厅上坐下。   管家叫茶上点上一巡攒茶。迟衡山问万中书道:“老先生贵省有个敝友,是处州人,不知老先生可曾会过?”万中书道:“处州最有名的不过是马纯上先生,其余在学的朋友也还认得几个,但不知令友是谁?”迟衡山道:“正是这马纯上先生。”万中书道:“马二哥是我同盟的弟兄,怎么不认得!他如今进京去了,他进了京,一定是就得手的。”武书忙问道:“他至今不曾中举,他为甚么进京?”万中书道:“学道三年任满,保题了他的优行。这一进京,倒是个功名的捷径,所以晓得他就得手的。”施御史在旁道:“这些异路功名,弄来弄去始终有限。有操守的到底要从科甲出身。”迟衡山道:“上年他来敝地,小弟看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,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秀才出身,可见这举业二字是个无凭的。”高翰林道:“迟先生,你这话就差了。我朝二百年来,只有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,摩元得元,摩魁得魁。那马纯上讲的举业,只算得些门面话,其实,此中的奥妙他全然不知。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,考二百个案首。进了大场总是没用的。”武正字道:“难道大场里同学道是两样看法不成?”高翰林道:“怎么不是两样!凡学道考得起的,是大场里再也不会中的;所以小弟未曾侥幸之先,只一心去揣摩大场,学道那里时常考个三等也罢了。”万中书道:“老先生的元作,敝省的人个个都揣摩烂了。”高翰林道:“老先生,‘揣摩’二字,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。小弟乡试的那三篇拙作,没有一句话是杜撰,字字都是有来历的,所以才得侥幸。若是不知道揣摩,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。那马先生讲了半生,讲的都是些不中的举业。他要晓得‘揣摩’二字,如今也不知做到甚么官了!”万中书道:“老先生的话,真是后辈的津梁。但这马二哥却要算一位饱学,小弟在杨州敝友家,见他著的《春秋》,倒也甚有条理。”   高翰林道,“再也莫提起这话。敝处这里有一位庄先生,他是朝廷征召过的,而今在家闭门注《易》。前日有个朋友和他会席,听见他说:‘马纯上知进而不知退,直是一条小小的亢龙。’无论那马先生不可比做亢龙,只把一个现活着的秀才拿来解圣人的经,这也就可笑之极了!”武正字道:“老先生,此话也不过是他偶然取笑。要说活着的人就引用不得,当初文王、周公,为甚么就引用微子、箕子?后来孔子为甚么就引用颜子?那时这些人也都是活的。”高翰林道:“足见先生博学。小弟专经是《毛诗》,不是《周易》,所以来曾考核得清。”武正字道:“提起《毛诗》两字,越发可笑了。近来这些做举业的,泥定了朱注,越讲越不明白。四五年前,天长杜少卿先生纂了一部《诗说》,引了些汉儒的说话,朋友们就都当作新闻。可见‘学问’两个字,如今是不必讲的了!”迟衡山道,“这都是一偏的话。依小弟看来:讲学问的只讲学问,不必问功名;讲功名的只讲功名,不必问学问。若是两样都要讲,弄到后来,一样也做不成。”   说着,管家来禀:“请上席。”高翰林奉了万中书的首座,施侍御的二座,迟先生三座,武先生四座,秦亲家五座,自己坐了主位。三席酒就摆在西厅上面,酒肴十分齐整,却不曾有戏。席中又谈了些京师里的朝政。说了一会,迟衡山向武正字道:“自从虞老先生离了此地,我们的聚会也渐渐的就少了。”少顷,转了席,又点起灯烛来。吃了一巡,万中书起身辞去。秦中书拉着道:“老先生一来是敝亲家的同盟,就是小弟的亲翁一般;二来又忝在同班,将来补选了,大概总在一处。明日千万到舍间一叙。小弟此刻回家就具过束来。”又回头对众人道:“明日一个客不添,一个客不减,还是我们照旧六个人。”迟衡山、武正字不曾则一声。施御史道:“极好。但是小弟明日打点屈万老先生坐坐的,这个竟是后日罢。”万中书道,“学生昨日才到这里,不料今日就扰高老先生。诸位老先生尊府还不曾过来奉谒,那里有个就来叨扰的?”高翰林道:“这个何妨。敝亲家是贵同衙门,这个比别人不同,明日只求早光就是了。”万中书含糊应允了。诸人都辞了主人,散了回去。   当下秦中书回家,写了五副请帖,差长班送了去请万老爷、施老爷、迟相公,武相公、高老爷;又发了一张传戏的溜子,叫一班戏,次日清晨伺候;又发了一个谕帖,谕门下总管,叫茶厨伺候,酒席要体面些。   次日,万中书起来想道:“我若先去拜秦家,恐怕拉住了,那时不得去拜众人,他们必定就要怪,只说我捡有酒吃的人家跑;不如先拜了众人,再去到秦家。”随即写了四副帖子,先拜施御史,御史出来会了,晓得就要到秦中书家吃酒,也不曾款留。随即去拜迟相公,迟衡山家回:“昨晚因修理学宫的事,连夜出城往句容去了。”只得又拜武相公,武正字家回:“相公昨日不曾回家,来家的时节再来回拜罢。”   是日早饭时候,万中书到了秦中书家,只见门口有一箭阔的青墙,中间缩着三号,却是起花的大门楼。轿子冲着大门立定,只见大门里粉屏上帖着红纸朱标的“内阁中书”的封条,两旁站着两行雁翅的管家,管家脊背后便是执事上的帽架子,上首还贴着两张“为禁约事”的告示。   帖子传了进去,秦中书迎出来,开了中间屏门。万中书下了轿,拉着手,到厅上行礼、叙坐、拜茶。万中书道:“学生叨在班未,将来凡事还要求提携。今日有个贱名在此,只算先来拜谒,叨扰的事,容学生再来另谢。”秦中书道:“敝亲家道及老先生十分大才,将来小弟设若竟补了,老先生便是小弟的泰山了。”万中书道:“令亲台此刻可曾来哩?”秦中书道:“他早间差人来说,今日一定到这里来。此刻也差不多了。”说着,高翰林,施御史两乘轿已经到门,下了轿,走进来了,叙了坐,吃了茶。高翰林道、“秦亲家,那迟年兄同武年兄,这时也该来了?”秦中书道:“又差人去邀了。”万中书道:“武先生或者还来,那迟先生是不来的了。”高翰林道:“老先生何以见得?”万中书道:“早间在他两家奉拜,武先生家回:‘昨晚不曾回家’。迟先生因修学宫的事往句容去了,所以晓得退先生不来。”施御史道:“这两个人却也作怪。但凡我们请他,十回到有九回不到。若说他当真有事,做秀才的那里有这许多事!若说他做身分,一个秀才的身分到那里去!”秦中书道:“老先生同敝亲家在此,那二位来也好,不来也罢。”万中书道:“那二位先生的学问,想必也还是好的?”高翰林道:“那里有甚么学问!有了学问倒不做老秀才了。只因上年国子监里有一位虞博士,着实作兴这几个人,因而大家联属。而今也渐渐淡了。”   正说着,忽听见左边房子里面高声说道:“妙!妙!”众人都觉诧异。秦中书叫管家去书房后面去看是甚么人喧嚷。管家来禀道:“是二老爷的相与凤四老爹。”秦中书道:“原来凤老四在后面,何不请他来谈谈?”管家从书房里去请了出来。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,两眼圆睁,双眉直竖,一部极长的乌须垂过了胸膛;头戴一顶力士巾,身穿一领元色缎紧袖袍,脚踹一双尖头靴,腰束一条丝鸾绦,肘下挂着小刀子,走到厅中间,作了一个总揖,便说道:“诸位老先生在此,小子在后面却不知道,失陪的紧。”秦中书拉着坐了,便指着凤四爹对万中书道:“这位凤长兄是敝外这边一个极有义气的人。他的手底下实在有些讲究,而且一部《易筋经》记的烂熟的。他若是趱一个劲,那怕几千斤的石块,打落在他头上身上,他会丝毫不觉得。这些时,舍弟留他在舍间早晚请教,学他的技艺。”万中书道:“这个品貌,原是个奇人,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。”秦中书又向凤四老爹问道:“你方才在里边,连叫‘妙,妙’却是为何?”凤四老爹道:“这不是我,是你令弟。令弟才说人的力气到底是生来的,我就教他提了一段气,着人拿椎棒打,越打越不疼,他一时喜欢起来,在那里说妙。”万中书向秦中书道:“令弟老先生在府,何不也请出来会会?”秦中书叫管家进去请,那秦二侉子已从后门里骑了马进小营看试箭去了。   小厮们来请到内厅用饭。饭毕,小厮们又从内厅左首开了门,请诸位老爷进去闲坐。万中书同着众客进来。原来是两个对厅,比正厅略小些,却收拾得也还精致。众人随便坐了,茶上捧进十二样的攒茶来,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又向炉内添上些香。万中书暗想直:“他们家的排场毕竟不同,我到家何不竟做起来?只是门面不得这样大,现任的官府不能叫他来上门,也没有他这些手下人伺候。”   正想着,一个穿花衣的未脚,拿着一本戏目走上来,打了抢跪,说道:“请老爷先赏两出。”万中书让过了高翰林、施御史,就点了一出《请宴》,一出《饯别》。施御史又点了一出《五台》。高翰林又点了一出《追信》。未脚拿笏板在旁边写了,拿到戏房里去扮。当下秦中书又叫点了一巡清茶。管家来禀道:“请诸位老爷外边坐。”众人陪着万中书从对厅上过来。到了二厅,看见做戏的场口已经铺设的齐楚,两边放了五把圈椅,上面都是大红盘金椅搭,依次坐下。长班带着全班的戏子,都穿了脚色的衣裳,上来禀参了全场。打鼓板才立到沿口,轻轻的打了一下鼓板。只见那贴旦装了一个红娘,一扭一捏,走上场来。长班又上来打了一个抢跪,禀了一声“赏坐”,那吹手们才坐下去。   这红娘才唱了一声,只听得大门口忽然一棒锣声,又有红黑帽子吆喝了进来。众人都疑惑,“请宴”里面从没有这个做法的。只见管家跑进来,说不出话来。早有一个官员,头戴纱帽,身穿玉色缎袍,脚下粉底皂靴,走上厅来,后面跟着二十多个快手,当先两个,走到上面,把万中书一手揪住,用一条铁链套在颈子里,就采了出去。那官员一言不发,也就出去了。众人吓的面面相觑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梨园子弟,从今笑煞乡绅;萍水英雄,一力担承患难。未知后面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   第五十回 假官员当街出丑 真义气代友求名   话说那万中书在秦中书家厅上着戏,突被一个官员,带领捕役进来,将他锁了出去。吓得施御史、高翰林、秦中书面面相觑,摸头不着。那戏也就剪住了。众人定了一会,施御史向高翰林道:“贵相知此事,老先生自然晓得个影子?”高翰林道:“这件事情,小弟丝毫不知。但是刚才方县尊也太可笑,何必妆这个模样?”秦中书又埋怨道,“姻弟席上被官府锁了客去,这个脸面却也不甚好看!”高翰林道:“老亲家,你这话差了,我坐在家里,怎晓得他有甚事?况且拿去的是他,不是我,怕人怎的?”说着,管家又上来禀道:“戏子们请老爷的示:还是伺候,还是回去?”秦中书道:“客犯了事,我家人没有犯事,为甚的不唱!”大家又坐着看戏。   只见凤四老爹一个人坐在远远的,望着他们冷笑。秦中书瞥见,问道:“凤四哥,难道这件事你有些晓得?”凤四老爹道:“我如何得晓得?”秦中书道:“你不晓得,为甚么笑?”凤四老爹道:“我笑诸位老先生好笑。人已拿去,急他则甚!依我的愚见,倒该差一个能干人到县里去打探打探,到底为的甚事,一来也晓得下落,二来也晓得可与诸位老爷有碍。”旅御史忙应道:“这话是的狠!”秦中书也连忙道:“是的狠!是的狠!”当下差了一个人,叫他到县里打探。那管家去了。   这里四人坐下,戏子从新上来做了《请宴》,又做《饯别》。施御史指着对高翰林道:“他才这两出戏点的就不利市,才请宴就饯别,弄得宴还不算请,别倒饯过了!”说着,又唱了一出《五台》。才要做〈〈追信〉〉,那打探的管家回来了,走到秦中书面前,说:“连县里也找不清。小的会着了刑房萧二老爹,才托人抄了他一张牌票来。”说着递与秦中书看。众人起身都来看,是一张竹纸,抄得潦潦草草的。上写着:   合州府正堂祁,为海防重地等事。奉巡抚浙江都察院邹宪行参革台州总兵苗而秀案内要犯一名万里(即万青云),系本府已革生员,身中,面黄,微须,年四十九岁,潜逃在外,现奉亲提。为此,除批差缉获外,合亟通行。凡在缉获地方,仰县即时添差拿获,解府详审。慎毋迟误!须至牌者。   又一行下写:   右牌仰该县官吏准此。   原来是差人拿了通缉的文凭投到县里,这县尊是浙江人,见是本省巡抚亲提的人犯,所以带人亲自拿去的。其实犯事的始未,连县尊也不明白。高翰林看了说道:“不但人拿的糊涂,连这牌票上的文法也有些糊涂。此人说是个中书,怎么是个已革生员?就是已革生员,怎么拖到总兵的参案里去?”秦中书望着凤四老爹道:“你方才笑我们的,你如今可能知道么?”凤四老爹道:“他们这种人会打听甚么,等我替你去。”立起身来就走。秦中书道:“你当真的去?”凤四老爹道:“这个扯谎做甚么?”说着,就去了。   凤四老爹一直到县门口,寻着两个马快头。那马快头见了凤四老爹,跟着他,叫东就东,叫西就西。凤四老爹叫两个马快头引带他去会浙江的差人,那马快头领着凤四老爹一直到三官堂,会着浙江的人。凤四老爹问差人道:“你们是台州府的差?”差人答道:“我是府差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这万相公到底为的甚事?”差人道:“我们也不知。只是敝上人吩咐,说是个要紧的人犯,所以差了各省来缉。老爹有甚吩咐,我照顾就是了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他如今现在那里?”差人道:“方老爷才问了他一堂,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。如今寄在外监里,明日领了文书,只怕就要起身。老爹如今可是要看他?”凤四老爹道:“他在外监里,我自已去看他。你们明日领了文书,千万等我到这里,你们再起身。”差人应允了。   凤四老爹同马快头走到监里,会着万中书。万中书向凤四老爹道:“小弟此番大概是奇冤极枉了。你回去替我致意高老先生同秦老先生,不知此后可能再会了。”风四老爹又细细问了他一番,只不得明白。因忖道:“这场官司,须是我同到浙江去才得明白。”也不对万中书说,竟别了出监,说,“明日再来奉看。”一气回到秦中书家。只见那戏子都已散了,施御史也回去了,只有高翰林还在这里等信,看见凤四老爹回来,忙问道:“到底为甚事?”凤四老爹道:“真正奇得紧!不但官府不晓得,连浙江的差人也不晓得。不但差人不晓得,连他自己也不晓得。这样糊涂事,须我同他到浙江去,才得明白。”秦中书道:“这也就罢了,那个还管他这些闲事!”凤四老爹道:“我的意思,明日就要同他走走去。如果他这官司利害,我就帮他去审审,也是会过这一场。”高翰林也怕日后拖累,便撺掇凤四老爹同去。晚上送了十两银子到凤家来,说:“送凤四老爹路上做盘缠。”凤四老爹收了。   次日起来,直到三官堂会着差人。差人道:“老爹好早。”凤四老爹同差人转出弯,到县门口,来到刑房里,会着萧二老爹,催着他清稿,并送签了一张解批,又拨了四名长解皂差,听本官签点,批文用了印。官府坐在三堂上,叫值日的皂头把万中书提了进来。台州府差也跟到宅门口伺候。只见万中书头上还戴着纱帽,身上还穿着七品补服,方县尊猛想到:他拿的是个已革的生员,怎么却是这样服色?又对明了人名、年貌,丝毫不诬。因问道:“你到底是生员是官?”万中书道:“我本是台州府学的生员,今岁在京,因书法端楷,保举中书职衔的。生员不曾革过。”方知县道:“授职的知照想未下来,因有了官司,抚台将你生员咨革了,也未可知。但你是个浙江人,本县也是浙江人,本县也不难为你。你的事,你自己好好去审就是了。”因又想道:“他回去了,地方官说他是个已革生员,就可以动刑了,我是个同省的人,难道这点朋应没有?”随在签批上朱笔添了一行:   本犯万里,年貌与来文相符,现今头戴纱帽,身穿七品补服,供称本   年在京保举中书职衔,相应原身锁解。该差毋许须索,亦毋得疏纵。写完了,随签了一个长差赵升,又叫台州府差进去,吩咐道:“这人比不得盗贼,有你们两个,本县这里添一个也够了。你们路上须要小心些。”三个差人接了批文,押着万中书出来。   凤四老爹接着,问府差道:“你是解差们?过清了?”指着县差问道:“你是解差?”府差道:“过清了,他是解差。”县门口看见锁了一个戴纱帽穿补服的人出来,就围了有两百人看,越让越不开。凤四老爹道:“赵头,你住在那里?”赵升道:“我就在转湾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先到你家去。”一齐走到赵升家,小堂屋里坐下。凤四老参叫赵升把万中书的锁开了,凤四老爹脱下外面一件长衣来,叫万中书脱下公服换了。又叫府差到万老爷寓处叫了管家来。府差去了回来说:“管家都未回寓处,想是逃走了;只有行李还在寓处,和尚却不肯发。”凤四老爹听了,又除了头上的帽子,叫万中书戴了,自己只包着网巾,穿着短衣,说道:“这里地方小,都到我家去!”   万中书同三个差人跟着凤四老爹一直走到洪武衔。进了大门,二层厅上立定,万中书纳头便拜。凤四老爹拉住道:“此时不必行礼,先生且坐着。”便对差人道:“你们三位都是眼亮的,不必多话了。你们都在我这里住着。万老爹是我的相与,这场官司我是要同了去的。我却也不难为你。”赵升对来差道:“二位可有的说?”来差道:“凤四老爹吩咐,这有甚么说,只求老爹作速些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当下把三个差人送在厅对面一间空房里,说道:“此地权住两日。三位不妨就搬行李来。”三个差人把万中书交与凤四老爹,竟都放心,各自搬行李去了。   凤四老爹把万中书拉到左边一个书房里坐着,问道:“万先生,你的这件事不妨实实的对我说,就有天大的事,我也可以帮衬你。说含糊话,那就罢了。”万中书道:“我看老爹这个举动,自是个豪杰,真人面前我也不说假话了,我这场官司,倒不输在台州府,反要输在江宁县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江宁县方老爷待你甚好,这是为何?”万中书道:“不瞒老爹说,我实在是个秀才,不是个中书。只因家下日计艰难,没奈何出来走走。要说是个秀才,只好喝风疴烟。说是个中书,那些商家同乡绅财主们才肯有些照应。不想今日被县尊把我这服色同官职写在批上,将来解回去,钦案都也不妨,倒是这假官的官司吃不起了。”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,道:“万先生,你假如是个真官回去,这官司不知可得赢?”万中书道:“我同苗总兵系一面之交,又不曾有甚过赃犯法的事,量情不得大输。只要那里不晓得假官一节,也就罢了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你且住着,我自有道理。”万中书住在书房里,三个差人也搬来住在厅对过空房里。凤四老爹一面叫家里人料理酒饭,一面自己走到秦中书家去。   秦中书听见凤四老爹来了,大衣也没有穿,就走了出来,问道:“凤四哥,事体怎么样了?”凤四老爹道:“你还问哩!闭门家里坐,祸从天上来。你还不晓得哩!”秦中书吓的慌慌张张的,忙问道:“怎的?怎的?”凤四老爹道,“怎的不怎的,官司够你打半生!”秦中书越发吓得面如土色,要问都问不出来了。凤四老爹道:“你说他到底是个甚官?”秦中书道:“他说是个中书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他的中书还在判官那里造册哩!”秦中书道:“难道他是个假的?”凤四老爹道:“假的何消说!只是一场钦案官司,把一个假官从尊府拿去,那浙江巡抚本上也不要特参,只消带上一笔,莫怪我说,老先生的事只怕也就是‘滚水泼老鼠’了。”   秦中书听了这些话,瞪着两只白眼,望着凤四老爹道:“凤四哥,你是极会办事的人。如今这件事,到底怎样好?”凤四老爹道:“没有怎样好的法。他的官司不输,你的身家不破。”秦中书道:“怎能叫他官司不输?”凤四老爹道:“假官就输,真官就不输。”秦中书道:“他已是假的,如何又得真?”凤四老爹道:“难道你也是假的?”秦中书道:“我是遵例保举来的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你保举得,他就保举不得?”秦中书道:“就是保举,也不得及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怎的不得及?有了钱,就是官!现放着一位施老爷,还怕商量不来?”秦中书道:“这就快些叫他办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他到如今办,他又不做假的了!”秦中书道:“依你怎么样?”凤四老爹道:“若要依我么,不怕拖官司,竟自随他去。若要图干净,替他办一个,等他官司赢了来,得了缺,叫他一五一十算了来还你。就是九折三分钱也不妨。”秦中书听了这个话,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都是好亲家拖累这一场,如今却也没法了!凤四哥,银子我竟出,只是事要你办去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这就是水中捞月了。这件事,要高老先生去办。”秦中书道:“为甚的偏要他去?”凤四老爹道,“如今施御史老爷是高老爷的相好,要恳着他作速照例写揭帖揭到内阁,存了案,才有用哩。”秦中书道:“凤四哥,果真你是见事的人。”   随即写了一个帖子,请高亲家老爷来商议要话。少刻,高翰林到了,秦中书会着,就把凤四老爹的话说了一遍。高翰林连忙道:“这个我就去。”凤四老爹在旁道:“这是紧急事,秦老爷快把‘所以然’交与高老爷去罢。”秦中书忙进去。一刻,叫管家捧出十二封银子,每封足纹一百两,交与高翰林道:“而今一半人情,一半礼物。这原是我垫出来的。我也晓得阁里还有些使费,一总费亲索的心,奉托施老先生包办了罢。”高翰林局住不好意思,只得应允。拿了银子到施御史家,托施御史连夜打发人进京办去了。   凤四老爹回到家里,一气走进书房,只见万中书在椅子上坐着望哩。凤四老爹道,“恭喜,如今是真的了。”随将此事说了备细。万中书不觉倒身下去,就磕了凤四老爹二三十个头。凤四老爹拉了又拉,方才起来。凤四老爹道:“明日仍旧穿了公服到这两家谢谢去。”万中书道:“这是极该的,但只不好意思。”说着,差人走进来请问凤四老爹几时起身。凤四老爹道:“明日走不成,竟是后日罢。”次日起来,凤四老爹催着万中书去谢高、秦两家。两家收了帖,都回不在家,却就回来了。凤四老爹又叫万中书亲自到承恩寺起了行李来,凤四老爹也收拾了行李,同着三个差人,竟送万中书回浙江台州去审官司去了,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儒生落魄,变成衣锦还乡;御史回心,惟恐一人负屈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   第五十一回 少妇骗人折风月 壮士高兴试官刑   话说凤四老爹替万中书办了一个真中书,才自己带了行李,同三个差人送万中书到台州审官司去。这时正是四月初旬,天气温和,五个人都穿着单衣,出了汉西门来叫船,打点一直到浙江去。叫遍了,总没有一只杭州船,只得叫船先到苏州。到了苏州,凤四老爹打发清了船钱,才换了杭州船,这只船比南京叫的却大着一半。凤四老爹道:“我们也用不着这大船,只包他两个舱罢。”随即付埠头一两八钱银子,包了他一个中舱,一个前舱。五个人上了苏州船,守候了一日,船家才揽了一个收丝的客人搭在前舱。这客人约有二十多岁,生的也还清秀,却只得一担行李,倒着实沉重。到晚,船家解了缆,放离了马头,用篙子撑了五里多路,一个小小的村落旁住了。那梢公对伙计说:“你带好缆,放下二锚,照顾好了客人,我家去一头。”那台州差人笑着说道:“你是讨顺风去了。”那梢公也就嘻嘻的笑着去了。   万中书同凤四老爹上岸闲步了几步,望见那晚烟渐散,水光里月色渐明,徘徊了一会,复身上船来安歇,只见下水头支支查查又摇了一只小船来帮着泊。这时船上水手倒也开铺去睡了,三个差人点起灯来打骨牌。只有万中书、凤四老爹同那个丝客人,在船里推了窗子,凭船玩月。那小船靠拢了来,前头撑篙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瘦汉;后面火舱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,在里边拿舵,一眼看见船这边三个男人看月,就掩身下舱里去了。隔了一会,凤四老爹同万中书也都睡了,只有这丝客人略睡得迟些。   次日,日头未出的时候,梢公背了一个筲袋上了船,急急的开了,走了三十里,方才吃早饭。早饭吃过了,将下午,凤四老爹闲坐在舱里,对万中书说道:“我看先生此番虽然未必大伤筋骨,但是都院的官司,也够拖缠哩。依我的意思,审你的时节,不管问你甚情节,你只说家中住的一个游客凤鸣歧做的。等他来拿了我去,就有道理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那丝客人眼儿红红的,在前舱里哭。凤四老爹同众人忙问道:“客人,怎的了?”那客人只不则声。凤四老爹猛然大悟,指着丝客人道:“是了!你这客人想是少年不老成,如今上了当了!”那客人不觉又羞的哭了起来,凤四老爹细细问了一遍,才晓得:昨晚都睡静了,这客人还倚着船窗,顾盼那船上妇人,这妇人见那两个客人去了,才立出舱来,望着丝客人笑。船本靠得紧,虽是隔船,离身甚近,丝客人轻轻捏了他一下,那妇人便笑嘻嘻从窗子里爬了过来,就做了巫山一夕。这丝客人睡着了,他就把行李内四封银子二百两,尽行携了去了。早上开船,这客人情思还昏昏的,到了此刻,看见被囊开了,才晓得被人偷了去。真是哑子梦见妈——说不出来的苦!   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,叫过船家来问道:“昨日那只小船你们可还认得?”水手道,“认却认得,这话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,有甚方法?”凤四老爹道:“认得就好了。他昨日得了钱,我们走这头,他必定去那头。你们替我把桅眠了,架上橹,赶着摇回去,望见他的船,远远的就泊了。弄得回来再酬你们的劳。”船家依言摇了回去。摇到黄昏时候,才到了昨日泊的地方,却不见那只小船。凤四老爹道:“还摇了回去。”约略又摇了二里多路,只见一株老柳树下系着那只小船,远望着却不见人。凤四老爹叫还泊近些,也泊在一株枯柳树下。   凤四老爹叫船家都睡了,不许则声,自己上岸闲步。步到这只小船面前,果然是昨日那船,那妇人同着瘦汉子在中舱里说话哩。凤四老爹徘徊了一会,慢慢回船,只见这小船不多时也移到这边来泊。泊了一会,那瘦汉不见了。这夜月色比昨日更明,照见那妇人在船里边掠了鬓发,穿了一件白布长衫在外面,下身换了一条黑绸裙子,独自一个,在船窗里坐着赏月。凤四老爹低低问道:“夜静了,你这小妮子船上没有人,你也不怕么?”那妇人答应道:“你管我怎的!我们一个人在船上是过惯了的,怕甚的!”说着就把眼睛斜觑了两觑。凤四老爹一脚跨过船来,便抱那妇人。那妇人假意推来推去,却不则声。凤四老爹把他一把抱起来,放在右腿膝上,那妇人也就不动,倒在凤四老爹怀里了。凤四老爹道:“你船上没有人,今夜陪我宿一宵,也是前世有缘。”那妇人道:“我们在船上住家,是从来不混账的。今晚没有人,遇着你这个冤家,叫我也没有法了。只在这边,我不到你船上去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我行李内有东西,我不放心在你这边,”说着,便将那妇人轻轻一提,提了过来。   这时船上人都睡了,只是中舱里点着一盏灯,铺着一副行李。凤四老爹把妇人放在被上,那妇人就连忙脱了衣裳,钻在被里。那妇人不见凤四老爹解衣,耳朵里却听得轧轧的橹声。那妇人要抬起头来看,却被凤四老爹一腿压住,死也不得动,只得细细的听,是船在水里走哩,那妇人急了,忙问道:“这船怎么走动了?”凤四老爹道:“他行他的船,你睡你的觉,倒不快活?”那妇人越发急了道:“你放我回去罢!”凤四老爹道:“呆妮子!你是骗钱,我是骗人,一样的骗,怎的就慌?”那妇人才晓得是上了当了。只得哀告道:“你放了我,任凭甚东西,我都还你就是了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放你去却不能!拿了东西来才能放你去,我却不难为你。”说着,那妇人起来,连裤子也没有了。万中书同丝客人从舱里钻出来看了,忍不住的好笑。凤四老爹问明他家住址,同他汉子的姓名,叫船家在没人烟的地方住了。   到了次日天明,叫丝客人拿了一个包袱,包了那妇人通身上下的衣裳,走回十多里路找着他的汉子。原来他汉子见船也不见,老婆也不见,正在树底下着急哩。那丝客人有些认得,上前说了几句,拍着他肩头道:“你如今‘赔了夫人又折兵’,还是造化哩◇他汉子不敢答应,客人把包袱打开,拿出他老婆的衣裳、裤子、褶裤、鞋来。他汉子才慌了,跪下去,只是磕头。客人道:“我不拿你。快把昨日四封银子拿了来,还你老婆。”那汉子慌忙上了船,在梢上一个夹剪舱底下拿出一个大口袋来说道:“银子一厘也没有动,只求开思还我女人罢!”客人背着银子,那汉子拿着他老婆的衣裳,一直跟了走来。又不敢上船,听见他老婆在船上叫,才硬着胆子走上去。只见他老婆在中舱里围在被里哩。他汉子走上前,把衣裳递与他,众人看着那妇人穿了衣服,起来又磕了两个头,同乌龟满面羞愧,下船去了。丝客人拿了一封银子五十两来谢凤四老爹。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竟收了,随分做三份,拿着对三个差人道:“你们这件事原是个苦差,如今与你们算差钱罢。”差人谢了。   闲话休提。不日到了杭州,又换船直到台州,五个人一齐进了城。府差道:“凤四老爹,家门口恐怕有风声,宫府知道了,小人吃不起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我有道理。”从城外叫了四乘小桥,放下帘子,叫三个差人同万中书坐着,自己倒在后面走。一齐到了万家来,进大门是两号门面房子,二进是两改三造的小厅。万中书才入内去,就听见里面有哭声,一刻,又不哭了。顷刻,内里备了饭出来。吃了饭,凤四老爹道:“你们此刻不要去,点灯后,把承行的叫了来,我就有道理。”差人依着,点灯的时候,悄悄的去会台州府承行的赵勤。赵勤听见南京凤四老爹同了来,吃了一惊,说道:“那是个仗义的豪杰,万相公怎的相与他的?这个就造化了!”当下即同差人到万家来。会着,彼此竟象老相与一般。凤四老爹道:“赵师父只一桩托你,先着大爷录过供,供出来的人你便拖了解。”赵书办应允了。   次日,万中书乘小轿子到了府前城隍庙里面,照旧穿了七品公服,戴了纱帽,着了靴,只是颈子里却系了链子。府差缴了牌票,祁太爷即时坐堂。解差赵升执着批,将万中书解上堂去。祁太爷看见纱帽圆领,先吃一惊,又看了批文,有“遵例保举中书”字样,又吃了一惊。抬头看那万里,却直立着未曾跪下,因问道:“你的中书是甚时得的?”万中书道:“是本年正月内。”祁太爷道:“何以不见知照?”万中书道:“由阁咨部,由部咨本省巡抚,也须时日。想目下也该到了。”祁太爷道:“你这中书早晚也是要革的了。”万中书道:“中书自去年进京,今年回到南京,并无犯法的事。请问太公祖,隔省差拿,其中端的是何缘故?”祁太爷道:“那苗镇台疏失了海防,被抚台参拿了,衙门内搜出你的诗笺,上面一派阿谀的话头,是你被他买嘱了做的。现有赃款,你还不知么?”万中书道:“这就是冤枉之极了。中书在家的时节,并未会过苗镇台一面,如何有诗送他?”祁太爷道:“本府亲自看过,长篇累犊,后面还有你的名姓图书。现今抚院大人巡海,整驻本府等着要题结这一案,你还能赖么?”万中书道:“中书虽然忝列官墙,诗却是不会做的,至于名号的图书,中书从来也没有。只有家中住的一个客,上年刻了大大小小几方送中书,中书就放在书房里,未曾收进去。就是做诗,也是他会做,恐其是他假名的也未可知。还求太公祖详察。”祁太爷道:“这人叫甚么?如今在那里?”万中书道:“他姓凤,叫做凤鸣歧,现住在中书家里哩。”   祁太爷立即拈了一技火签,差原差立拿凤鸣歧,当堂回话。差人去了一会,把凤四老爹拿来。祁太爷坐在二堂上。原差上去回了,说:“凤鸣歧已经拿到。”祁太爷叫他上堂,问道:“你便是凤鸣歧么?一向与苗总兵有相与么◆凤四老爹道:“我并认不得他。”祁太爷道:“那万里做了送他的诗,今万里到案,招出是你做的,连姓名图书也是你刻的,你为甚么做这些犯法的事?”凤四老爹道:“不但我生平不会做诗,就是做诗送人,也算不得一件犯法的事。”祁太爷道:“这厮强辩!”叫取过大刑未。那堂上堂下的皂隶。大家吆喝一声,把夹棍向堂口一掼,两个人扳翻了凤四老爹,把他两只腿套在夹棍里。祁太爷道:“替我用力的夹!”那扯绳的皂隶用力把绳一收,只听格喳的一声,那夹棍进为六段。祁太爷道:“这厮莫不是有邪术?”随叫换了新夹棍,朱标一条封条,用了印,贴在夹棍上,从新再夹。那知道绳子尚未及扯,又是一声响,那夹棍又断了。一连换了三付夹棍,足足的迸做十八截,散了一地。凤四老爹只是笑,并无一句口供。   祁大爷毛了,只得退了堂,将犯人寄监,亲自坐轿上公馆辕门面禀了抚军。那抚军听了备细,知道凤鸣歧是有名的壮士,其中必有缘故。况且苗总兵已死于狱中,抑且万里保举中书的知照已到院,此事也不关紧要。因而吩咐祁知府从宽办结。竟将万里、凤鸣歧都释放。抚院也就回杭州去了。这一场焰腾腾的官事,却被凤四老爹一瓢冷水泼息。   万中书开发了原差人等,官司完了,同凤四老爹回到家中,念不绝口的说道:“老爹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长爹娘,我将何以报你!”风四老爹大笑道:“我与先生既非旧交,向日又不曾受过你的恩惠,这不过是我一时偶然高兴,你若认真感激起我来,那倒是个鄙夫之见了。我今要往杭州去寻一个朋友,就在明日便行。”万中书再三挽留不住,只得凭着凤四老爹要走就走。次日,凤四老爹果然别了万中书,不曾受他杯水之谢,取路往杭州去了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拔山扛鼎之人士,再显神通;深谋诡计之奸徒,急偿夙债,不知凤四老爹来寻甚么人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   第五十二回 比武艺公子伤身 毁厅堂英雄讨债   话说凤四老爹别过万中书,竟自取路到杭州。他有一个朋友叫做陈正公,向日曾欠他几十两银子,心里想道:“我何不找着他,向他要了做盘缠回去。”陈正公住在钱塘门外。他到钱塘门外来寻他,走了不多路,看见苏堤上柳阴树下,一丛人围着两个人在那里盘马。那马上的人远远望见凤四老爹,高声叫道,“凤四哥,你从那里来的?”凤四老爹近前一看,那人跳下马来,拉着手。凤四老爹道,“原来是秦二老爷。你是几时来的?在这里做甚么?”秦二侉子道,“你就去了这些时。那老万的事与你甚相干,吃了自己的清水白米饭,管别人的闲事,这不是发了呆?你而今来的好的狠,我正在这里同胡八哥想你。”凤四老爹便问:“此位尊姓?”秦二侉子代答道:“这是此地胡尚书第八个公子胡八哥,为人极有趣,同我最相好。”胡老八知道是凤四老爹,说了些彼此久慕的话。秦二侉子道:“而今凤四哥来了,我们不盘马了。回到下处去吃一杯罢。”风四老爹道:“我还要去寻一个朋友,”胡八公子道:“贵友明日寻罢,今日难得相会,且到秦二哥寓处顽顽。”不由分说,把凤四老爹拉着,叫家人匀出一匹马,请凤四老爹骑着,到伍相国祠门口,下了马,一同进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