仙侠五花剑 - 第 1 页/共 4 页

仙侠五花剑 清·海上剑痴撰 说部题词   歙县周忠鋆病鸳   游戏人间小谪仙,几回沧海变桑田,仓皇南渡浑如昨,何必春秋定记年?   飞仙剑侠事茫茫,我辈从来有热肠,敢说丰城饶宝气,霎时银海眩奇光。   笔花飞处剑花飞,豪气如虹信手挥,蓄得满腔忧国泪,为伤时局屡沾衣。   无剑原难斩佞臣,此情何日慰骚人,挥毫雪涕从容写,横扫阴霾大地春。   伤心南宋旧衣冠,留到如今哭也难,忍泪含悲说何处,偏安安忍问长安?   稗史奇观太认真,尽堪持赠有心人,文章报国知何许,搦管还惭草莽臣。   时事原难判五花,梁鸿应窜海之涯,孙登忽地发良啸,不怕山灵齿冷耶。   秋水凝霜不碍寒,愿教留取斩楼兰,世间巨眼知多少,漫作寻常笔墨看。      鸳湖问业女弟子黄鞠贞   读罢奇书询大观,笔花飞舞剑光寒,辟邪别有风霜旨,敢作寻常说部看。   凛凛霜锋三尺持,干霄正气想当时,是真是假何须问,儿女英雄信有之。   世事嵚崎郁不平,谁将肝胆向人倾,儿家亦有须眉志,痴欲求仙叩玉清。   热肠一片托毫端,剑气森森照胆寒,尽许借书消块垒,豪情写与后人看。 序   繄夫凫舄朝飞,御清风而千里;麟铗夜吼,堕黑气之一团。积火自烧,随烟气上下;中矢不退,逐电光往来。拉舄惊猿壁,七迹而横蹋;蹁跹似鸟垣,十重而偷逾。凡兹名托列仙,雄夸游侠,事多怪诞,语究荒唐。是知绝世文章,《春秋传》原非信史;空中楼阁,《山海经》半是谰言。好事为之,由来久矣。   仆友剑痴,闭户沪滨,枕流海上。胸罗星宿,身到嫏嬛,下笔成文,声协金石,拔剑斫地,气薄云霄。闲尝放眼古今,游心竹素。谓:“夫传奇述异,尽多充栋之书;说鬼搜神,不乏覆瓿之料。然朝报或嫌断烂野语,又病荒芜。若非博士买驴。文深义晦,即是贱工画虎,貌合神离。求其得意直书,惬心贵富,铅华洗尽,花样翻新。燃温犀以烛幽,铸禹鼎以象物。神仙任侠两传,合成儿女英雄,双管齐下,而又老妪都解。如吟香山之诗,疟鬼可驱,似读孔璋之檄者,古人未作,后世无闻焉。”用是磨砺词锋,指麾笔陈,匠心默运,生面独开,撰《仙侠五花剑》一书尔。其排云而出,人下九天,入水不濡,身经百炼,熔金成液。耀匣里之芙蓉,切玉如泥;斩人间之荆棘,无远弗届。则飞廉莫能追,靡坚不摧;则夏育失其勇,雪来丹之。愤黑卵不得瓦全,抉询美之危素娥,依然璧返。能使奸雄胆落,义士眉伸,诚艺苑之别裁,稗官之杰构也。至若精神团结,字挟风霜,藻采纷披,语有根柢。曹将军绘马,骨肉停匀,孙武子论蛇,头尾呼应。犹为余事,无俟赘言。   嗟乎!红羊劫急,白马盟新;强暴跳梁,桀黠构扇,弱肉争食,公道何存。言者颊鸣,闻之眦裂。痛中原之板荡,借箸谁筹;制南越之猖狂,请缨无路。人情汹汹,天意梦梦。兰成无取乐之方,屈子有《离骚》之作,则欲消磨岁月,开拓心胸,代梁父之吟,下东坡之酒,舍是编其奚属哉!辛丑七月下浣古滃洲狎鸥子序于海上语新楼 第一回 太元境群仙高会 软红尘五侠寻徒   三尺霜锋神鬼惊,向人惯作不平鸣;世间只惜真传少,正气谁担侠士名。   这一首七言绝句诗,乃海上剑痴慕古来剑侠一流人,俱秉天地正气,能为人雪不平之事,霜锋怒吼,雨血横飞,最是世间第一快人,第一快事,只是真传甚少。世人偶然学得几路拳,舞得几路刀,便严然自命为侠客起来,不是贻祸身家,便是行同盗贼,却把个侠字坏了,说来甚可慨然。这真正剑侠的一等人,世间虽少,却也不能说他竟是没有。如今闲话休提。   单讲宋朝高宗年间,有十位剑仙在太元境高会,炼得五花宝剑,下界收徒,传授几个剑侠正宗,要使天下后世企慕剑侠之人,不致有错认门径的一段故事。爱看书的且请放明着眼看我道来。正是:新书闲读多奇趣,古剑重磨起侠心。   话说上界太虚山虬龙洞有位剑仙,即世传风尘三侠中的虬髯公,自从升真得道,在此山中修心炼性,不复干预尘世间事。逮至宋朝高宗南渡,奸相秦桧擅权,朝中大臣有大半皆其私党,作威作福,倚势害人,弄得天下不平的事日多。一日,虬髯公偶然静中思动,要想重下红尘,再做些行侠仗义之事,稍儆奸邪。又因其时宋刻的书卷甚多,那书中也有胡说乱道讲着义侠的事儿,却是些不明事理的笔墨,竟把顶天立地的大侠弄得象是做贼做强盗一般,插身多事,打架寻仇,无所不为,无孽不作。倘使下愚的人看了,只怕渐渐要把一个侠字,与一个贼字、一个盗字并在一块,再也分不出来,实于世道人心大有关系。虬髯公不看也罢,看了之时,不禁怒上心来。一日,令道童传个柬儿,择期邀请列代得道剑仙,在度恨天太元境高会,要议一个妥善法儿,不使后人把义侠的声名坏了。   是日,到的共有黄衫客、昆仑摩勒、精精儿、空空儿、古押衙、公孙大娘、荆十三娘、聂隐娘、红线女等,连虬髯公共是十位,相见礼毕。虬髯把那小说误人、急当想个善策挽回大道、并自己再想重历红尘干些侠事的话说了一遍。空空儿道:“既是小说误人心术,只消飞剑把小说的板儿一概劈了,岂不干净。”虬髯笑道:“道兄说那里话来。大凡书本风行一时,自然是散布天下多有的了。我等宝剑虽利,只怕要劈他的板儿,却是劈不胜劈。何况这一部劈了,难保不又刊出那一部来,将来伊于胡底。”昆仑摩勒道:“既这样说,须把那班著书的人,略略儆戒他一二个,使他们以后不敢胡乱动笔,岂不是好。”虬髯公道:“做书的人,他也未尝无一腔热血,一片热心,要把行侠作义的事极力摹写出来。只是认差了路,以致无一笔是处。若欲稍加惩创,普天之下著书的人甚多,却从那一个惩起,亦且有伤天地之和,岂可使得。”古押衙道:“虬道兄如此说来,难道就罢了不成?”黄衫客道:“依我想来,虬道兄既有下山之意,须要几位道兄、道姑同到红尘,各收几个嫡派门徒,令他们行些真实侠义的事与世人看了,知道象这样的才算义侠,后来或者有人也把此事做成说部,留传世上,那时自然晓得侠客与剧盗、飞贼是两样的。这种胡言乱语的书,方可不灭自灭。但是,收徒一事谈何容易。第一须要择人,第二又须炼剑,这却怎样才好?”虬髯公道:“此说果然惬当。但这择人、炼剑的两件事,多不是一朝一夕做得来的。如之奈何?”公孙大娘道:“若说择人传授,我因近在丹房炼霜锷丸未成,尚需时日。若说炼剑,我处却有已经炼就的五花宝剑五口,尽可传人。众位道长如有果愿下界去的,吾可取来使大众一观。”回头唤侍女英英:“速回飞云山丹室中取八宝革囊前来。”又嘱:“沿途不可耽误。”英英唯唯,遵命如飞而去。不多一刻,即使回来,呈上革囊。大娘解开囊口,用手一招,飞出五把剑来,光分青、黄、赤、黑、白五色,恍如五道彩霞,射入眼目。虬髯公等接来看时,每柄均长三尺左右,阔约寸余,薄只一分不到,权其株两甚轻,不知怎的,挥动时,却又十分沉重。剑尖剑口,锋利无比,更不必说,真是神剑,无不啧啧称赞。公孙大娘道:“此五花剑,我在丹房采日精、月魄、电火、霜花并雷霆正气而成,其质非 钢非铁,乃是落花之液酿成。每花只取乍落的第一瓣,故得先天第一肃杀之气,和以铅汞,计凡千炼始成。剑质可以吹毛使断,濡血无痕,削铁如泥,砸石成粉。这青的乃芙蓉剑,最难运用。黄的是葵花剑,赤的是榴花剑,黑的藓花剑,白的是桃花剑,无甚高下。”虬髯公道:”原来如此。足见道姑精心向道,历久不衰,乃得炼此利器。”公孙大娘道:“这算怎么,不过是费些辛苦罢了。如今剑是有了,但不知是那几位道长下界走一回儿?”虬髯公道:“我与黄衫道兄是首议此事之人,自然当去。不知还有何人愿往?”道言未了,聂隐娘与红线女俱说愿去,古押衙与精精儿也要去时,却被空空儿先已允了。虬髯公不胜欢喜。公孙大娘遂把五柄宝剑掣在乎中,令五位剑仙各自选取。红线遂取了一柄桃花剑,隐娘取了榴花剑,黄衫客取的是葵花剑,虬髯公是藓花剑,只剩一把青芙蓉剑,因公孙大娘说最难运用,众皆不敢受领,自然是空空儿的了。大娘随将五剑应如何展舞,如何吐纳的法儿,略略述了一遍。又道:“诸位道长下山,倘然得遇有缘,千万须看此人的心术若何,然后传他绝技,不要误授了外君子内小人的人儿,那时仗着本领高强,又倚宝剑利害,妄作妄为起来,不但有玷师门,只怕为祸不小。况道长等此去授徒,原欲阐扬正道,使人不入歧途,倘若误授匪人,其害何堪设想。诸宜留心在意为是。”虬髯公道:“道姑的高见不差。我想我们此去,果遇可传之人,亦只先授他些拳家的正径与着剑法的宗传,且莫把这吐纳绝技任意投人,并不是吝而不传,且待他们功行成时,再行补授未迟。”黄衫客点头称是。公孙大娘遂将空囊提交英英携着,起身向虬髯公打一稽首,告辞回山。昆仑摩勒、古押衙、精精儿、荆十三娘也要去了。虬髯公等送出境外方回。   黄衫客问虬髯公道:“不知虬道兄等现拟先往何处,且于何日动身?”   虬髯公道:“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,吾想先到燕赵各地走一回儿,看看有无缘法,再定行止,明日即须下山,不知众位如何?”聂隐娘道:“江南山明水秀,其间应钟毓奇人,我欲先至江南,然后沿江而下。”红线道:“我想先到齐鲁之间走走。”黄衫客道:“我也是这个意儿。”空空儿道:“我想到临安去,一来求访人才,二来宋帝南渡以后建都于此,也好探探秦桧一班大奸的近日作为如何。”虬髯公道:“既这样说,我等此去,自然俱是行踪无定的了。但是万里求才,颇非容易,断难三日五日便可先后回山,将来倘要聚首,须先定个地方,免得彼此无从寻觅。”黄衫客道:“此言甚善。”聂隐娘道:“我在江南,多则一年,少或五六个月,难保不到山左一行,那时与道长相逢,也未可知。”虬髯公道:“这本来是说不定的。譬如我到燕赵,若无可以传道之人,也难保不改赴江南各处。就是黄衫道兄等,也不一定到了何处竟是何处,或在途中聚晤,亦未可知。但不能竟定在何日、何时、何方见面。难道觅得传人,即便授他剑术同着回山,不使他们略略行些功果,使众道兄道姑等见见不成?”黄衫客道:“贫道据虬髯兄之言想来,临安现为建都之地,空空道兄他又本来要去探秦桧一班奸贼作为,不如后来竟在临安相会,定以一年为期,彼时即使觅不得门徒,也须到了临安再寻机会如何?”众剑仙皆称:“使得。”虬髯公与黄衫客又略略谈了些话,五位仙侠携着五口宝剑,分手回山而去。到了明日,一个个束装起程。   若说仙家的行止,本与凡俗不同,出行时须带着许多衣服铺陈,又有那家人话别、亲友饯行等事,极其累赘。这虬髯公等皆是飞行了道的真仙,本来乘风驾雾,可以瞬息千里,来去自如。此番只因要下界去寻觅真才,藉传大道,不得不徒步而行,可以慢慢的随处留神,仔细侦访。故此各携着五花宝剑与护身仙剑之外,又随身带些丹炉初炼的金创起死回生丹,并那仙山深处所产的灵芝、仙求、钟乳、空青各种妙药,以便到下界时易钱使用,并可疗人疾病。   时在大宋高宗绍兴七年三月中旬暮春时候,众仙侠下得山时,一路之上看不尽柳暗花明,玩不尽山辉川媚。就中黄衫客与红线女是同到山东去的,虽黄衫客修真之处在飞云洞,红线女在一线天,却俱在太玄境的西北方上,相去不过三十余里之遥。是日,不先不后同时下山,恰在半途相遇,彼此各打一个稽首。红线女问黄衫客道:“未知道长此去,取道东南而行还是望西北进发?”黄衫客道:“我想先赴西北,然后绕道东南,未识道姑若何?”红线道:“道长既由西北绕至东南,我不妨由东南折至西北,想来若大一个山东省城,四下里兜抄转来,未必竟无一二可造之才,不知道长以为然否?”黄衫客点头称是。   二仙侠谈谈说说,行了一程,俯视下界,红尘滚滚,浊浪茫茫。红线女道:“此地相隔凡尘尚远,我们何不乘风而下,各自分途,免劳跋涉。”黄衫客道声“使得”,二仙侠遂又打个稽首,各纵祥光分头下坠。红线女使的乃是金遁,十分飞速,一霎时已踪迹杳然。黄衫客在仙山脚下撮一些土,借土遁法往西北而行。不消片刻,但见汪洋大水,一碧无涯,已是混元湖地界。此湖周围三万六千里,按周天三百六十度之数,每度百里,深不见底,乃仙丹交界所在。黄衫客来到湖边,收了土遁,正欲借水遁渡湖,忽听得豁喇喇一阵狂风,只吹得沙飞石走。风过处,见湖心涌起一阵怪浪,好似山移岳动一般,借着风势,望岸上直扑过来。浪花中隐隐见有一物,浑身雪白,四足腾波,在那里张口吐沫。这浪顿时愈涌愈高,不下千寻峭壁。黄衫客知是湖中出了妖物,急忙将袍袖一扬,想把浪头拂将回去。不料那怪见了,十分恼怒,越越的推波助澜起来,离岸只一箭之遥。黄衫客见来势太猛,不敢迟延,慌把两足一登,离地有十丈多高,驾着半云半雾,定睛向湖中细看,究竟何等妖魔,胆敢如此兴波作浪?   正是:何来倒海翻江怪,敢阻乘云驾雾仙。   毕竟不知黄衫客遇的何妖,如何渡得湖去,且看下回分解。 第二回 黄衫客一剑诛妖 红线女单身杀盗   话说黄衫客自飞云洞借土遁法来至混元湖边,湖中忽起大风,来一怪物,张口作浪,急举袍袖拂时,退他不得。看看逼近岸旁,黄衫客忙将两足一登,踏空而起,往下瞧看是何妖物。那怪已似觉察,昂起斗大头颅,两目灼灼,宛如两道金光,直冲霄汉。霎时间,忽又把头向水底一低,支咧咧大吼一声,涌起一阵急浪,足有数十丈高,向黄衫客直淹过来。黄衫客说声“不好”,在着空中使个大鹏展翅之势,滴溜溜向东南方旋了开去。这怪见仍旧淹不着他,又在水中昂起头来,把口对着黄衫客一张,喷出一股冷气,好似雪练般一条,令人毛骨悚然,不寒而栗。且此冷气之中,隐隐似有巨灵掌一般大的五个指爪,斜刺里向黄衫客抓来。黄衫客到此地步,暗想:“我因怜这妖魔,不知修炼几千百年始得在此混元湖中仙凡交界之处占穴而居,再数百年,功行到时未必难成正果,所以不忍伤害于他。如今这样肆恶,若再让时,深恐反遭不测。只不知他究竟是个水族中怎么东西,有此怪异,未可轻敌。”遂双手向空打一稽首,说一声:“上苍好生,不是偏我黄衫好杀,但今日水怪兴波,逼人太甚,不得不一开杀戒,愿为当世除妖。”说罢,伸手向袍袖中一招,飕的飞出一把剑来。但见一道寒光,向着那怪口中所喷冷气直冒过去,敌个正住。   其时,半空中恍如有两条白龙在那里厮斗,约有半个时辰,不分胜负,黄衫客见了大怒,起右手并着三个指头向那仙剑一指,口中喝一声:“捷!”说也奇怪,这剑起在空中打了三个盘旋,向那白气中直冲而进。那怪大惊,慌忙把口一闭,收回白气,又将四足向水面用力一伏,窜入波心而去,黄衫客焉肯容他,借着剑光护体,使一个寒鸦扑水之势,把身子往下一逼,跃入水中,紧紧追赶。那怪慌了手脚,只想凫水而逃,又恨被寒光逼住,不敢行动。黄衫客看看将近赶到,拼指向剑光连指数指,这剑望着那怪顶门直劈下来。那怪此时愈加着急,使一个鲤鱼攻水之势,掉转身躯挺着四足,向黄衫客狠命扑来。黄衫客微微一笑,喝声:“孽畜,休得猖獗!”即在丹田穴中运出一股气来,向着那怪一呵。此气乃是先天三昧真火蕴结而成,比着凡火有百倍之热。这怪怎能抵挡得住,顿时在水中缩做一团,动弹不得。黄衫客把手又向剑光一指,这剑直飞下来,将怪腰斩水中,分为两截,鲜血直冒,湖水变红。黄衫客十分过意不去,道声:“善哉,善哉。可惜尔数千百年修持,一旦化为乌有,皆尔不守正道,妄思图害生灵所致。”口说着话,把手扔将袍袖一扬,收回仙剑。因念怪虽斩了,奈在水中,看不出究竟是甚妖邪,十分利害,何不取上岸去瞧个仔细。遂一手提着一截,远远先自撩上岸去,然后将身透出水面,慢慢的踏波而行。果然仙家妙用,衣服冠履,毫无水迹沾濡。逮至到得岸边,定睛向此物看时,并非别的水怪,乃是一只极大白獭。牙长似戟,爪利于钩,身约丈余,毛浓寸许,自头至尾,一白如银,并无半点杂色。黄衫客暗忖道:“原来是这孽畜,怪不道方才口吐白气。那气中如有五个指爪,却是他驱鱼的长技。但白獭髓乃金创中第一圣药,不论如何血流皮破,只须合琥珀屑熬膏敷治,立刻便能止血生肌,将来且无一些斑点。《西阳杂俎》及《拾异记》中载:吴主孙和宠邓夫人,一日和醉,舞玉如意,误击夫人头角,额破血流。太医奏请以重金觅白獭髓和琥珀末敷治始痊,此是明证。惟调敷时因琥珀太多,以致脱痂之后留有一点血痕,殷红夺目,后人相传为獭髓妆,播作美谈。这是下药时铢两未称,乃至于此。否则色泽均匀,可以毫无破绽。况世传獭肝能治肝胃等疾,亦极神验。我今何不把他剖了取作药笼中物,留着医治世人,岂不大妙。”主意定了,甚是欢喜,探手袖中,取出仙剑,先把胸腹割开,取出肝来。大凡飞禽走兽的肝叶,本来皆一叶的,独有獭肝按月而生,一月一叶,此时正在三月,故有三叶之多。黄衫客即取湖水洗涤一过,再运丹田真气向肝连呵数回,把那水湿之气吸干,收入怀中豹皮囊内。又把足骨及头尾各骨敲开,倾出好些髓来,白腻如膏,也用先天真火炙干,一并收入囊中。余下的皮肉等物,依旧抛入水内,任他随波逐流而去。从此为混元湖除了一患,免得后来或有凡间甫经得道之人,欲渡此湖,被其吞噬,且免湖中水族伤残殆尽,其造福却也不小。   黄衫客既将白獭收拾已毕,把豹皮囊揣入怀中,藏好仙剑,起一个穴底擒龙之势,飞身下湖,用水遁法,不多一会渡过仙湖,早登彼岸。但见一片荒郊,绝无人迹,因仍驾着土遁,走有百里之遥,看看红日西沉,依然前不把村后不着店。黄衫客连夜趱程,也不稍歇,直走了一日一夜,不知经过几重恶岭,几道毒泉,始觉渐有人烟,到了登州地界。我且按下慢表。   再说那红线女,自驾金遁与黄衫客分途之后,他虽是往东南去的,却也要过混元湖而行。只因当初共工氏与颛顶争帝,共工头触不周山,天倾西北,地陷东南,后来虽得女蜗氏炼石补天,那地却未曾补得,所以混天湖的湖面东南方西北方有数十倍之大。红线女到得岸边,看见一片汪洋,茫无涯涘,欲使水遁之法,深恐湖面大了,未免费力,故把莲钩一蹬,起在半空,驾着半云半雾而过。俯视湖中,甚是风和浪静。惟西北角隐隐似有一道杀气直冲霄汉,正黄衫客剑斩白獭之时。红线女因急欲趱程,也不去仔细看他。及至渡过湖面,有五百余里沙漠之他,不但人迹不到,连鸟兽树木也是没有。直待过了此处,方见远远的有几点青山,却有大海阻隔。那山乃在大海之东,正是山东曹州境界。红线无心观玩,依旧纵起云光,片刻间过了海面,始慢慢的将身一晃,落下尘埃,款步而行。   其时已是申牌时分,大约又走有三五十里之遥,见有一座高山挡路。这山周围三百余里,共有三十六个高峰,一个个高插云表,所以名截云山,十分险恶。红线见了,心下踌躇。正想再纵云头越过此山,忽听得山凹里有一片哭喊之声,心下大疑,急忙将身一纵,来在一个小小峰头往下瞧看。但见来了一伙大盗,约有二三百人,为首的身长九尺,向外一张锅底脸儿,身穿元色绸软销,腰束黑绩战裙,头上边皂色幞头,足上穿一双元青缎扒山虎薄底快靴,两手提着两把泼风刀,押着一个愁眉泪眼的女子,过山绕道而去。红线暗忖道:“看这光景,分明是伙酒色强徒。但这女子,独自一人来此深山何事。若说他有同行亲属,或被强盗杀了,因何地上不见尸骸,好不令人难解。我今既到红尘,正要行些侠事,何不看个明白。若这女子果有冤情,何妨杀了强盗,救他下山。一来泄个不平,二来可与行人除害。”主意一决,跳下峰来,探手胸前,取出一个胡桃大小的剑丸,临风一晃,化作一道寒光,隐着身形,尾随群盗而去。   抄过了十数个峰头,便是山寨,约有一百余间房屋,也有是瓦盖的,也有是草编的。又转了两个山湾,方是大寨,共是九开间七进高厅,乃依山傍岭而成,所以一进高似一进。   那黑脸的盗,押着女子,直到第七进厅中。红线仍旧借着剑光隐在厅前屋檐之下,举目望厅上看时,只见正中间坐着一人,八尺以外身材,一张淡黄色脸,两道疙瘩眉,一双蜂目,颧高耳陷,口阔鼻低,腮下边一部短髭不到半寸,身披杏黄罩衫,内衬秋葵色短袄,头上戴一顶闹龙扎中,脑后双飘雉尾,腰间悬着一口三尺长的佩剑,足登粉底豹皮靴,分明是个盗首模样。回头,只见那黑脸盗先自上厅,说了几句言语,听不甚楚。这盗首便传女子进厅,高声问道:“看你小小年纪,倒有这般大胆,究竟姓甚名谁,从何处来,到何处去,从实来说,或者免尔一死。”女子只是嘤嘤啜泣,绝不作声。盗首因冷笑道:“你纵不说,我也知道。你来的那一条路,除是往卧虎营去,别处不通,明明是在营中秦大人那里逃出来的。本来你年纪尚轻,貌也不错,可以收留在山。只是大人与我颇有交情,今虽被吴头目拿汝上山,还当着吴头目送汝到卧虎营去,听候大人发落。”这女子不听此言犹可,听了之时,柳眉倒竖,杏眼圆睁,带泪骂一声:“狗强盗!原来与负国强徒往来。不幸我乍离虎穴,又入龙潭,也是命该如此,只苦的不知我父母生死若何。”话尚未完,看他抢上一步,将头向着盗首的腰间直撞过来,乘着势儿,双手找他佩剑,要想拼一个你死我活。盗首见了,哈哈大笑,喝一声:“贱人,休得无礼。众英雄何在!”猛见厅事两旁来了百数十个人,一个个手持刀械飞奔上来,黑脸的盗也在其内。红线此时再耐不住,将身一现,喊声:“女子休要惊慌,俺来与你杀这一班强徒。”一道剑光向大厅上直逼进来。黑脸盗见半空中飞下一人,好生惊骇。后见也是一个女子,济得甚事,提着泼风刀望红线面门劈来。红线喝一声:“止!”但见剑光一绕,这颗斗大的黑头顿时落地,鲜血直流。众盗见杀了同党,那肯干休,发一声喊,围将拢来。盗首也拔出佩剑,大喊:“何来泼妇,伤我弟兄,休要放他走了,倒了俺郝天彪一世威名。”红线心中暗想:“看此山寨,至少也有数百人,不能杀戮太多,有伤上天好生之德。谚言‘擒贼擒王’,不如先把那自称姓郝的盗首杀了,余盗略略示些儆戒,使他们弃邪归正,岂不是好。”因起三寸金莲,打一个着地扫儿,把群盗跌出丈外,伸手并着两个指头,向剑光连指两指,这光直逼郝天彪顶门而来。   那天彪是一个积盗,惯走江湖,见冷森森一道白光射来,晓得必是剑术十分利害,急将两腿一蹲,使个潜蚊出洞之势,向外飞奔。谁想这剑如生着眼睛一般,呼的一旋,飞也似的跟了出来。天彪大惊,要想回身窜入人丛,或可幸避,奈已不及,只得大叫一声:“我命休矣!”急起佩剑,使一个五花盖顶之势,拼命保住颈项。那晓得耳根后飕的一声,却被红线连剑连人斩于厅前地下。这把佩剑削成两段,落在血泊之中。也是郝天彪为盗半生,奸淫妇女杀害人民,造孽过多,故此只落得这般结果。众盗此时吓得一个个胆战心寒,面如上色,丢下枪刀,一溜烟多想往外逃命。谁知红线又起两个指头,向剑光团中略指一指,那剑望着众盗头上直砍下来,只得共叫一声:“饶命!”一线齐的跪地告求。   正是:蚁蝼尚然知惜命,为人焉有不贪生。   毕竟不知众强盗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 第三回 服仙丹素云换骨 衍宗派红线传拳   话说红线女斩了郝天彪,又把剑光连指数指,向群盗头上斩来,吓得众强徒一个个哀呼饶命,跪了一地。那女子也苦苦代求道:“且请仙姑息怒。此事罪魁祸首,乃黑脸盗与着这穿黄的盗魁,今既俱已伏诛,还望仙姑饶恕他们。勿因难女一人,有伤数十百人性命。”红线一来本只要儆儆众人的下遭,并不是定须斩尽杀绝;二来听这女子苦求,手也软了好些。因对众盗言道:“尔等在此落草,平时罪恶不问可知。本当一概斩了,为民除害。姑念此女代求,暂饶尔等性命。以后须要改恶从善,勿再为非,免贻后悔。”说毕,将手一招,那剑冷飕飕打了一个盘旋飞了回来。只苦得剑光飞过之时,众强盗不知不觉也有削去头发的,也有失去了须的,也有飞去眉毛的,竟把这百数十人弄得无一个没有记识。因此大众战兢兢的尚跪着,不敢起身。红线道:“尔等受此惩创,谅也不敢再作这强盗生涯。如今快把地下死尸收拾出去,传话山上山下、山前山后一众强徒,各自散伙,改邪归正,不准再在此地逗留。如违,立斩不赦。”众人听了此言,好似半天里得了恩诏一般,谢了一声,各自起来,七手八脚将郝天彪及吴头目的尸首搬去掩埋,一面果然传出话去。顷刻间,把截云山五百余名大小强人散个干干净净。   其时,天已渐渐黑了,厅中只有红线与女子两人。红线见桌上放着现成的灯烛,遂敲石取火,点了一支烛儿,把这女子仔细一看。见他生得面似梨花,腰如杨柳,风姿妩媚,骨肉停匀,只惜两眉太竖了些,略带三分杀气。年约二十上下,不长不短身材,穿一件半旧半新的元色窄袖小祆,外罩月白罩衫,下系天蓝裙子,里边湖绿裤儿.足上一双红缎弓鞋,约略三寸左右,乃是一个花枝般的人儿。正要问他姓甚名谁,并问独自一人到此深山何事,那女子先双膝跪下,叩谢了活命之恩。又问红线:“仙居何处,是何道号,也好日后图报。”红线微微一笑,双手扶起道:“山野之人,本无名字,图报一说,更是休提。但不知你是何人,至此甚事,却被群盗拿上山来?”那女子含泪答道:“难女白氏,小字素云,乃本处曹州府城武县人,父名受采,耕田度日,祖传连环弩箭,时至山中猎些鸟兽。母亲青氏,生难女姊弟二人,弟名如玉,年方十岁,祸缘此起。偏东道上十里之遥有座高山,名卧虎山,绵亘百有余里。东界济宁,南界武定,西北界海,乃东省咽喉要道。近日金兵犯顺,各处水陆戒严。此山新来一支官军在彼驻扎,那统兵官姓秦名虬,别号应龙,乃当朝首相秦桧的堂弟,年纪不到三十,善使一柄九股托天叉,有万夫不当之勇,奈是一个酒色狂徒,外人因此与他起个混号叫做花花太岁。自从那厮驻兵此山,名虽控扼金人,实则扰害百姓。凡近方略有姿色的妇女,时被他抢入营中,玷污清白,有几个三贞九烈之人,誓死不从,也不知断送了多少性命。今日午后,那秦应龙不知从何处饮酒回营,经过难女门前,适兄弟开着门儿在街玩耍,被他一眼望至屋中,瞧见难女,乘着酒意闯入门来,以查察奸细为由,欲与难女提亲。父亲岂肯容他,略略与他斗口,被他叱令从人,谓为不应藐视官长,不服稽查,欲将父亲拘进营去。后在家中搜出打猎所用钩枪、弩箭,竟又指为私藏军火,罪上加罪。不由分说,把一家人拘至卧虎营中,兄弟害怕啼哭,竟被秦应龙一掌打死。难女同着父母进得营时,共拼一死。谁料秦应龙回营之后,酒冲上来,呕吐交作,因着暂押营门,听候酒醒发落。难女与父母乘着看役偕众营勇在营房赌钱之隙,出其不意,商议脱逃。那知不上半里之遥,见后面尘土飞天,竟被勇丁追至。父亲见事已如此,令难女在前逃命,自己与母亲在后断路。不多一刻,大队人马竟如潮水一般涌来,口中大喊‘快拿逃犯’。竟把父女三人冲散。难女情急智生,伏在道旁荆棘丛中,未被他们看见,幸脱虎口。母亲当时被兵勇拘回,父亲奋身抢救,不得已与众兵交手,寡不敌众,也被他们拿去。难女此时肝肠寸断,进退无门,直至贼兵远去,方敢出来。因此孤身逃至这里,不想又遇黑脸强徒,拿上山头,见了盗魁,竟与秦营通同一气。正欲使黑脸盗押解赴营,幸得仙姑搭救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   红线女道:“原来如此。但尔伶仃弱女,现欲何往,可是想到官署告他?”素云道:“此地离城较远,况秦应龙官居统制,又是当朝首相之弟,纵使告到当官,也是断断无益,所以他敢这般的无法无天。刻下难女实不瞒仙姑,意欲觅一熟识亲邻,打探父母下落。如幸安然无事释放回家,尚得骨肉团聚,乃是万千之喜。倘有三长两短,惟有毁容保节苟活人间,伺秦应龙出营之时,仗着我家传弩箭,报这不共戴天之仇,事成,俟觅父母尸骸,好好安葬,即当披剃入山,永高尘世。不成,惟有一死而已。”红线道:“听你之言,能发连珠弩箭,不知尚有何技,乃想报此冤仇?”素云道:“弩箭是看父亲施放,略略知此法儿。别的技艺,何曾学得?”红线道:“你今年有几岁了,父母曾否为你对姻?”素云两颊一红,道:“今年一十九岁,尚未联姻。”红线重把他身材面貌细细的估量了一番,又想他的父母一定凶多吉少,心中便有收他为徒、使他日后得报亲仇之意。但不知他的心木究竟如何,所以一时未便出口。素云见红线两眼直瞧着自己,不言不语,且先时问他姓名,只说:“山野之人,并无名姓”,明是不肯直说,心下不禁疑惑起来。因又重新细细动问,且言:“今日天色已晚,不知仙姑当往何处安身?”红线此时也不再隐,便把来踪去迹细述一番,并说:“今夜天已晚了,此间现有房屋床铺,我不妨相陪着你暂宿一宵,明日再说。”素云听是上界剑仙下凡,怪不道有此绝技,不禁破愁为喜,重复跪下地去,端端正正拜了四拜。红线慌又扶起,连称:“不必如此。”   二人又谈有一个更次。红线问素云:“腹中可饥,山中谅有厨房,何不煮些饭吃?”素云答称:“晓得。”举火寻至厨中,果然有肴有饭,不要说是一餐,足够一二年粮草。素三盛了一大碗饭,端了一碟子火腿,一碟子咸鸡,又另寻了两碟子笋蔬,找一个盘儿装好,端上厅来。红线见了道:“难为你取到此间,奈我不食人间烟火已久,你请自便。”素云也不相强,略略用了些儿。因有心事在身,再吃不下。少停,将杯盘收拾,来请红线安睡。红线道:“我在山中打坐惯了,你可自去寻上房睡罢,休来候我。”素云不肯相离,在旁坐着。红线反觉过意不去,坐了一会,陪着他同觅上房略睡片时,天已大明。素云起身时,也不梳洗,泪汪汪的跪在红线面前声称:“便要下山去探父母消息。”红线劝住道:“休得这样悲伤。你且在山稍待,我与你走一遭儿若何?”素云听得此言,纳头便拜。红线又安慰了一番,说一声:“我去去就来。”立刻驾起剑遁之法,一道寒光竟往卧虎营而去。素云见了,又惊又诧,又喜又悲。不消片刻,红线已回,告诉素云道:“探得你父被擒进营,因袖中藏有弩箭,欲射秦虬,被手下乱棒打死。你母痛夫情切,骂贼触柱而亡,现在两个尸首俱藁葬在山脚之下。”素云听罢,大哭一场,咬牙切齿的道:“我白素云不报此仇,有何面目见父母兄弟于九泉之下。”红线苦苦相劝,素云仍哭个不住,后来竟哭得泪也干了,声也哑了。   红线暗忖:“好一个孝烈女子,我如收他为徒,日后谅来不至误事。只是一个娇怯怯的人儿,如何学得剑术?”眉头一皱,暗说:“有了,何不给他吃一服换骨金丹,把他凡骨换去,然后传他技术,报仇未迟。”主意一定,伸手向胸前虎皮袋中取出一粒桂圆大的丹药,金光耀目,香气扑人,拿在手中递与素云道:“你既要想报此深仇,倘然苦坏身子,反是误事。我有丹药一丸,你且吃了,与你易过筋骨,即在此间缓住几日,侍我慢慢授你仙剑,使你报仇可好?”素云听了,正中下怀,急问仙姑:“此语可是当真?”红线道:“谁来哄你。”素云顿时止住了哭,翻身拜了八拜,改称恩师。将丸接来纳入口中,觉有一股香气直透入泥丸宫,回到丹田穴内而去。少停,觉得手足酸麻,坐立不安。红线道:“你既服此丹药,即须身子作热,快些起来入房安息,休再悲伤。”素云道:“谨遵恩师吩咐。”遂勉强挣扎进房,昏昏沉沉的倒头便睡。直到半夜方醒,身上热得浑如火炭一般,翻身时骨节之中格格作响,一连三日三夜,精神恍惚,茶饭不思。到第四日早上,红线进房问:“服药后身子如何?”素云伏在枕上诉了一番。红线道:“你服的名换骨丹,吃了下去浑身三百六十骨节一节节皆须换过,此后便可身轻于叶,纵跳自如。但须卧床七日,且半个月内不可劳动。你要安心静耐等待,过了半月,为师传你的技术精了,方可报仇,万勿心焦。”素云诺诺连声。红线又叮嘱了些寒暖当心的话,出房自去。素云足足在床卧了七昼夜,四肢不能展动。直至第八日早上,略觉松动了些,起到外边厅上见过红线,红线命他吃些茶饭,依旧回房养息。一连又是八天,已是半个月了。此时素云精神百倍,行路也比先时快了好些。因念父母已亡,未经穿孝,好得山寨中尽有银钱,取了两锭白银,下山去买了一套素色衣裤,一件白灰布道袍,一个女道冠儿,一双豹皮底小云鞋,竟改了道姑装束,发誓:“报仇之后,定当随师修道,超拔父母升仙。”红线见他这样精心,十分欢喜。   一日.清早起身,命素云在高山顶设了一副香案,供上公孙大娘所赐的桃花宝剑。红线先自向西拜了四拜,后命素云跪下,叩头发誓道:“弟子白素云,今拜红线为师,传授道术,志在报复亲仇,广行大道。日后如有为非作歹,妄杀生灵,一切愿受五雷击顶。”誓毕起来,撤过香案。红线将剑授与素云,先传了他些收发操纵之木。素云一一领受。红线又道:“凡学剑术之人,第一要心术端正,不许无事生非。第二要诣力坚固,不得有初鲜终。第三要涵养深沉,不可逞能嗜杀,有此三者,方许大道能成。但是剑学一法,全在以胆识为君,勇力为佐,拳脚为阶。若无胆识,遇事必慌;若无勇力,临场心怯;若无拳脚,焉能舞动风生。如今你已服了换骨金丹,筋骨既俱换过,灵府亦必洞开。这胆识、勇力,二者皆可,无须顾虑,惟有拳脚一门,须得用心习练,方能日有进境。你须耐苦,待为师的细细授你。”素云道:“恩师似此提携,弟子敢不唯命是听,有负栽培大德。”红线道:“话虽如此,须知拳脚一法,又非剑术可比。第一要心灵手敏,第二要脚步从容,第三要进退有度。三者之中缺一即难胜敌。况拳经又有内堂、外堂之分。内堂以静制动,全在服气,练气各法,尤非旦夕所可收效。若外堂纵然精进,究是浮功,学也无益。这却如何是好?”素云道:“弟子闻父亲传说,近世拳法当以张三丰为宗,此拳别有门径,恩师谅知,可否传授一二。”红线道:“张三丰系本朝武当山丹士,相传朝廷飞诏召张时,适道阻难进,夜梦神人授以拳法,厥明单身下山,空手毙贼百余,因是以拳法鸣时。但此乃近代之事,彼时我在一线天修真,焉知他的拳脚门径,不过是列仙中有游戏红尘的回山言及,故得略知梗概。就是少林内堂,当我幼时亦未有此。我今且授一个不传之秘与汝,果能尽心学习,将来自足拔帜人间。”遂把外罩衣服脱下,就在山顶拣一块平阳之地,使出一路拳来,命素云在旁仔细观看,留心习练。   正是:莫言技术相传易,须晓功夫苦习难。   不知红线授素云的是怎么拳,素云即能领悟与否?且看下回分解。 第四回 白素云飞行绝迹 黄衫客来去无踪   话说红线收白素云为徒,先欲传他拳脚,然后再授剑术。故在山顶空地亲打一套拳法与素三看,教他留心学习,此拳名落花风,自蝴蝶穿花起,至残风扫叶止,共有二十四手擒拿、收纵、圈踢、钩飞之法,奇正相生,变化不测,乃红线幼时所习。初开手时,尚有径路可寻。到得后来,真似落花飞舞一般,倏高倏低,忽起忽落,疑进反退,疑退反进,令人眼花缭乱,不可逼视。素云看了,一一的紧记在心。红线打完,收住了拳,又把各拳中的最要解数细细授与素云:如何是蝴蝶穿花,如何是蜜蜂抱蕊,如何是狂风拂柳,如何是急雨摧蕉;那一手是飞燕出林,那一千是寒鸦绕树;低一伏是落花流水,高一窜是飞絮扑帘;荡一荡是风摆荷花,点一点是露凝仙掌;猛一脚是春雷惊笋,重一拳是晴雪压枝;宽一路是斜月移花,紧一步是残风扫叶;那几拳是上三路的扼要,那几拳是中三路的门户,那几拳是下三路的紧关,自始至终,口讲指画,述了一番。素云心领神会,牢牢记着,不敢或忘。师徒二人直到日影西斜,始各下山稍息。   即从这一日起,每早素云必在山顶练习拳法,午后学剑,晚上红线更授些养气服气之术。约至一月有余,渐能将一套落花拳一气打完,惟觉甚是费力。又一月余,始略纯熟,且已稍能高去高来。红线见他有志竟成,暗暗的甚是欢喜。   无奈素云屈指亲亡已将百日,大仇未报,痛切万分。一日,又欲辞别红线下山。红线慌又止住道:“你的拳术虽已略可施展,然在万马军中单身杀贼,全在飞行绝迹,来去自如。何况秦应尤十分了得,你的剑术又只粗学皮毛,自卫尚且不能,焉望报仇雪恨。须要耐心习学,静待水到渠成,千万不可轻举妄动。”素云洒泪答道:“弟子非不自知功行尚浅,但想辛仇一日不报,此心一日不安。若照恩师说来,未识同时方可去得。”红线道:“你不晓俗语说得好:‘大大夫报仇在三年之外’么,似你这般刻苦,虽不消三年五载,然一年半载却也难定。为今之计,待为师再授你轻身飞越之术,须要踏今能立、坠瓦无声力度。那时,你到秦营先去察看动静,倘可下手,神不知鬼不觉的,黑夜把应龙杀了。一来为国诛奸,二来与民除窖,三来报你不共戴天之仇,岂不甚妙。倘使那厮营内兵丁甚多,或有准备,被他觉察,你就不妨见机而作,飞速回山,再定计较。或者为师的将来助你一臂,也未可知。如果道术未深,便要急图报复,只恐亲仇未雪,性命先伤,不但负了我一片培植之心,你又别无兄弟姊妹,如何对得往九泉父母。将来此仇何人再报,此冤何日能伸。你须再思再想。”这一席话说得素云涕泪交流,连称:“恩师金训,弟子焉敢不遵。”自此竟如服了定心丸一般,把这急欲报仇之念暂且收起,一心一意的习练苦功。 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看看夏去秋残,已是八月中旬天气。金风砭骨,玉露侵肌,山顶之上下比平阳,早已余署全消,嫩寒欲逗。到得夜间,虫声聒耳,雁唳惊心。那一种凄凄凉凉之况,最是令人难受。素云有时想起在家之日,今朝弄得这般地步,好不惨目伤心,不时仰天大哭,多亏红线劝慰。一夜练过了功,红线自在中厅打坐,素云独卧上房,触起愁心,覆去翻来不能成寐。三更以后,见一钩残月斜照窗前。素云闷恹恹的起来坐了一回,推窗看那月色,觉得一片清光,令人心下一爽。因思:“自从拜师学技以来,细数流光已将半载,从未于晚间到山顶上试过胆力,日后如何黑夜到得秦营。今夕月明如昼,何不上山练习一回也好,壮些胆识有甚不可。”想罢,把外罩道袍脱去,仅穿一件元色小袄,下系小脚裤,不束脚裙,足上边把三寸云鞋兜一兜紧,头上卸去道冠,将青丝挽一个善才髻儿,手掣桃花宝剑。出得房门,来到庭心,将身向屋上一跃,觉得微微有些声响,深恐惊动师尊,不在瓦上行走,飞身对屋后一跃,便是山路,飕,飕,飕一连几跳,早到峰顶上平日练拳试剑的地方,略有些气喘,因立住了脚,定一定神。   其时,正是四鼓将残,星光闪冷,霜气凝寒,满地月明,万山风紧。这冷森森的一股深秋之气,与日间大是不同。素云正把宝剑按了一按,要想舞动之时,忽见偏西大树之上,树梢一动,隐隐似有一个人影向东首飞了过去。心中吃了一惊,暗想:“此山除了师徒两个之外,焉有他人夤夜到此?”慌将两手把双眼一擦,向这大树看个仔细。那树梢却又不甚十分摇动,因自言道:“这就是我的胆怯了。分明是风摆树枝吹下几张败叶,那得有人。”遂放大着胆,起剑在手,接着解数飞舞一回。   正到出神之际,猛见斜刺里有一道光华从身旁直射而过。素云眼明手快,急忙将身向前一闪,轻启珠喉,说声:“奇怪。”仗剑在手,飞风似的向着光华所射之处直抢过去,一口气有三里之遥。前边有大树挡路,遂飕的一跳,跳上树枝,定睛四望,那里有一些踪迹。又见树后乃是一条绝涧,阔有二十余丈,深下见底,水声潺潺,竟把这截云山如围了半条玉带一般,自左边环至右边,只剩山前有一条大路。素云暗忖道:“原来此山竟有这般形险,前时若非恩师搭救,定然插翅难逃。但方才见的这一道光,不知究竟怎么东西。倘说竟是个人,难道他飞上天去,岂下令人诧异。”沉吟了好一会儿,听四山里鸟语啾啁,不觉东方渐白,只得一步步回至山头,依旧一跃上屋,进房略睡。一觉醒时己是巳牌光景,梳洗过了,因为时太晏,不去练功,来至正厅上见红线请安。至厅中,见红线与着一个穿黄色道袍的道者在那里下棋。这道者生得气宇轩昂,风神秀逸,一手持着三增长须,一手拈着一子白棋,在那里欲下未下。素三不知是何等人,如何日间从未见过,急即立住了脚,不敢进去。岂知已被红线瞧见,将手向外一招,说声:“快来见过黄衫师伯。”素云始晓得是黄衫客到了,这是师尊不时提起的人,焉敢怠慢。慌忙移步上前,双膝跪下,行个全礼,叫了一声:“师伯。”黄衫客立起身来,道声:“不消如此。”素云站起,与红线请过了安,侍立一旁,看他两人把棋下完。红线仅输半子,算得是个敌手。少停,将棋枰收拾,黄衫客与红线又谈了好几句话儿。素云听不甚楚,只有末几句说:“此二人一名雷一鸣,一名云万峰,他日相逢,留心在意。”又说:“日后还在此山相会。”红线点头称是。黄衫客说声:“俺要去了。”红线也不相留,与着素云送至厅前,见他两足一登,起道光华破空而去。   素云呆了半晌,暗想:“这光与昨夜山顶所见仿佛相同,唯一在黑夜一在白昼,自然夜间见得尤是模糊,须向师尊问个明白才是。”谁知红线不待开言,已先向素云问道:“昨夜你在山顶试剑,可知道黄衫师伯与为师的多在山头?”素云惊道:“正要告禀恩师,昨夜弟子因睡不成寐,偶想试试夜行胆力,故至山顶试剑。不防身旁忽起一道光华,似向后山而去,追之不及,甚是孤疑,不知可是方才去的黄衫师伯。惟恩师何时在山,实未知晓。”红线笑道:“你晚间自卧房出来,不是打从厅屋上走么。其时我正在厅打坐,听得屋瓦有声,恐有歹人到此,故此随了出来。后见是你,要想试试你的夜眼如何,所以并不呼唤,到得山顶,隐入树间,你也未尝不觉。不过见树枝不甚摇动,疑不到有人上树,所以就不见为师了。”素云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。但不知黄衫师伯昨夜何从到此,今又何往?”红线道:“你问黄衫师伯么,他与为师的在太玄境分途下凡,也是到山东来寻徒传道的。现在雷家堡地方,离你仇人的卧虎营不远。咋晚因月光皎洁,偶出闲游,可巧你上山舞剑,得与师伯相遇,后来有意试你,从你身旁经过,果然被你觉察,飞步狂追。他就使剑遁之术回至前山,寻着为师,一同下来,深道你将来是一个后起之秀。嗣见天已黎明,故把棋枰消遣,现在仍回雷家堡去。大约不日收得门徒,也要来山传道。为师的今有一句话儿嘱你:看你昨夜舞剑,精神完足,手法亦娴,就是高去高来,防己防人,也颇胆识已到,再过三五天,月黑之夜你可先到秦营哨探一回。如能下手,报了深仇;万一不能,回山再处。但今、明两夜尚有月光,千万莫去。”素云大喜道:“弟子报仇有日,皆出恩师竭力裁成。但黑夜行事独自一人未免胆怯,可否劳吾师大驾,相助弟子成功。”红线微笑:“虽秦应龙造恶多端,杀之原不为过。但你欲成大道,终须遍历艰辛。不是为师的不肯助你,此事项你自己去走遭,以全你一个孝侠之名。何况古人说得好:‘欲求天仙者,当立一千三百善;欲求地仙者,当立三百善。’你今为国诛奸,为民除害,为父母兄弟复仇,极是一桩大功。若使为师助了你时,反为美中不足,所以不必同往,你且放心前去。”素云焉敢再说,只得连称:”弟子遵命。”红线又道:“还有一说。你去秦营,倘然下手不得,那厮孽报未到,须要见机而作,不可躁急图功。倘或有隙可乘,偏又动手失利,须向西南方退走。彼时纵有不测,为师的已托黄衫师伯暗中请人救应于你,毋须害怕。”素云听毕,更是感激涕零,称谢不迭。师徒两人谈谈说说,日已过午,素云自去煮些饭吃。   到了晚上,因念报仇在即,遂把白日里应该习练的工夫移到晚上去做,一连数夜,不知不觉那胆子却大了好些。到了下弦已过,渐渐的残月无光,素云择了二十七的晚间,下山探营。禀过红线,一口允许。到了那夜,浑身上下装束停妥,头上边卸去道冠,用皂帕包裹。身上穿一件黑布小袄,下系元青扎脚小裤,足登市底软鞋,背间紧缠鸾带,插上桃花宝剑,腰下挂一个小小豹皮囊儿,囊中盛的是连珠弩箭。收拾已毕,来到厅前,含着两汪珠泪,向红线端端正正拜了四拜,说:“弟子此去报仇,全仗恩师传授绝技。但愿手到功成,不负一番培植。如有三长四短,想是命该如此,九泉之下,与着亡故父母兄弟同感师恩。只是今生不能侍奉,唯有来生补报罢了。”红线听了,也甚凄然,说声:“古云‘孝可动天’,此去谅来无事,休得作此儿女之态,快去快回,免得为师挂念就是。”素云无奈,立起身来,抹干眼泪回说:“弟子去了。恩师请便。”莲钩一扭,飞步下山,直往卧虎营而去。   正是:练成当世超群技,来报生平不共仇。   要知白素三此去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 第五回 报亲仇初试桃花剑 救女侠误中竹叶镖   话说白素云拜别师尊,下了截云山,往卧虎营报仇。其时,正是二更才过,万籁无声,一路之上,无甚耽搁。到得秦营,在星光之下,抬头观看。但见依山结寨,傍水开壕,那些营房东西绵亘,约有十里多长。因在夜间,一处处旗门紧闭,灯火无光。素云不敢造次,先在大营前后细细看了一回,认明路径,深恐前门进去,或有值更守夜之人,被他瞧见不当稳便,不如竟从后墙而进,遂曲曲折折抄至后营。过了吊桥,将小足一登,使一个平步青云之势,飞身跳上屋去。但听得豁喇一声,几乎倒栽葱的跌下地来。   原来营房非人家住屋可比,除了主帅卧室及中军大帐并军械所、会客厅是瓦房外,其余皆是泥涂草盖的多。素云进去的这一间屋乃是柴房,既无瓦片,又无梁柱,却是支竹为椽,上用芦席遮盖着的。素云虽已练得轻身之术,究竟只有七、八分功次。况且又是不曾预防,如何在席篷之上站得住脚,不由得芦席一软,坠将下来。幸亏手脚灵便,急忙将身往下一滚,骨碌碌滚至檐头,攀住一根竹椽,始慢慢的跳下地去,暗想:“怪不道师尊说的飞行之木,须要练到踏空能立,坠瓦无声,看来果是不错。这一回岂不好险。”想罢一番,定了定神,正要再寻别间坚固些的房廊耸身而上。只听得梆锣声响,有打更的来了,慌把身子一侧,闪在旁边一株合抱不来的大树背后,让那更夫过去。细数锣声已敲四下,心中好不焦急。只为此时再不下手,若使东方一明,营内人多,断难作事,遂在树后使一个飞燕出林之势,觑定树旁一间半高不低的草房斜跳上去。   只因性急了些,那巡更的去还未远,一个敲锣的本是莽汉,手击着锣镗镗的,绝不留心。那敲梆的却甚精细,素云跳屋之时,他才走过大树不多几步,听得脑后刷的一声,急忙回头看时,那大树左偏的一株小枝,摇摇的在那里无风自动,疑心有人上树,将竹梆咭咯咕咯击得怪响,跑了回来,仰着头儿,定着眼睛向四下里细细察看。敲锣的因不见了伙伴,也回身敲到大树下来。素云吃这一惊,甚是不小,幸喜是星月无光,从低外望到高处不甚了了。况且素云混身上下穿的多是黑色衣服,伏在暗处怎能够辨别出来?任那敲梆的更夫东搜西索了一回,影响全无,看他与敲锣的说了几句话。敲锣的反抱怨他耳目昏花:“偏是这样大惊小怪,幸而不曾喊叫。若是喊叫起来,主帅知道,必说是我们无事妄报,不但敲断了你的狗腿,只怕连我也要挨打,不如快些敲过去罢。”那敲梆的哭丧着脸也不回言,跟着敲锣的果然一步步往东去了。   素云始觉心下稍安,只是愈加不敢大意,在屋顶上运动平时练就的全副功夫,扑籁、扑簌一连几跳、过了二十余间草房,看前面黑沉沉的一带象是瓦屋,又高又大,想来已是中军帐了。但不知那秦应龙的卧房却在何处,立住了脚,心下踌躇。   忽耳边一阵风过,风中送到一片啼哭之声,隐隐似在前面西南角上,十分凄惨。素云暗诧道:“夜静更深,大营之中那得有人哭泣。况听这声音,明明是个女子,难道那厮又抢得怎么妇女在营不成。我不救他,谁人来救。何不顺着哭声,且到前面访个下落,再作区处。”遂把莲钩跃动竟奔西南而来。   原来这一间房即在中军帐的后边,乃秦应龙起居的别室,所以也是瓦屋。素云到得那里,站定娇躯,起纤手轻轻的揭去两块瓦片,往下瞧看。但见这屋分作前后两个半间,后半间,居中摆着一张花梨木的大床,罗帐低垂,银钩斜挂,床外列着座军器架,左右排开,枪刀密布,冷森森甚是怕人。前半间,正中是一只花梨木方台,两旁两张交椅,台上边点着两支香烛,放着许多酒菜,尚是热腾腾的。这椅边一首站着一个女子,年才十八九岁,乱头粗服,娇媚天生,却两眼哭得似胡桃般肿的,在那里干强徒、万好贼的放声大骂。一百坐着一个男子,年纪三十上下,一张淡白脸儿,带着十分杀气,左手擎着酒杯,右手却来拉这女子。素云一看不是别人,正是那不共戴天的秦应龙,又在那里奸淫造孽。仇人相见,分外眼明,在屋上把银牙一咬,要想飞身下去,谁知那女子见秦应龙伸手拉他,急将双手尽力一推,应龙左手中杯咯啷一声,碎如齑粉,顿时大怒,骂一声:“不识抬举的小贱人,你敢如此无礼!”就是劈头一掌,正中那女太阳,鲜血直飞,死于地下。素云一见,更觉怒从心起。因想尚要救这女子,不及下屋,急忙伸手向豹皮囊内取出一枝连珠弩箭,搭在手中,飕的一声,从这揭去的瓦片缝中向秦应龙面门射来。也是事有凑巧,应龙因见这女子跌下地去,俯身来看死活如何。这箭就射不着他,籁的插在身旁地下,不由不大吃一惊,高喊一声:“有贼!”回身抢步至后半间,军器架上取了一把三尺余长的腰刀,又飞身跳向屋外而去。   素云看得甚是亲切,知道这番是下手不成的了。但是既到此间,不可不与他见个高下,究竟这厮武艺如何。我只不下屋去,倘使敌不过他,仗着飞行本领,谅不至于性命难逃。主意已定,仗剑在乎,喝声:“秦贼休得无法无天,俺白素云在此,你敢上来!”应龙听得屋上边呖呖莺声是个女子,怎放在他心上,即在庭中双足一登,跳上屋来,正与素云打个照面。黑暗中看不出是前番抢上山来被逃之人,骂声:“何处泼妇,敢来大岁爷的头上动土!”挥刀向素云砍来。素云起剑相还,二人在屋上斗有十余个回台,若论秦应龙的本事,本来十分了得,幸亏素云剑法出自仙传,况且已服了换骨丹,筋骨既强,勇力百倍,恰与应龙斗个平手。虽然胜不得他,却也不落下风。应龙见是一个劲敌,恐防失利,双手战住素云,高声向着下边大喊:“偏裨何在,快快拿人!”这一声嚷,先被伏侍应龙吃酒的值夜兵丁听见,急忙通报合营,立刻知会巡夜更夫,把梆锣紧紧的乱敲起来,前后左右各营听见,知是大营有事,顷刻间闹得满营碌乱,各将校也有执着灯球的,也有擎着火把的,纷纷多来接应,并俱高喊:“拿人!”后来知道主将在屋上与人对敌,内中有几个来得的也都执着器械奔上屋来。素云见大势已去,不敢恋战,虚砍一剑,扭转身躯,记定红线临行嘱咐的话,竟向西南方败去。应龙等不舍,一窝风的在后面追来。此时各营中大小将兵俱已起齐,见素云在屋上直奔西南而逃,有一牙将传出令去:“着前营各健儿快快上屋,预备挠钩套索挡他去路。”素云那里知道,只幸得是心甚精细,看看离前营的营门不过十数间屋面了,忽然屋上立着无数的人,明知早有准备,怎敢过去。只是别处又无路可奔,暗说一声:“好苦!”拼着性命不要,抖擞精神,起仙剑使一个玉带围腰之势,护住全身,直冲过来。各兵将挠钩套索纷纷齐上,谁知这仙剑好不利害,碰着便断,好如摧枯拉朽一般,反被剑尖带伤了好些的人,多从屋上滚下地去。众兵将见了,谁敢再阻,发一声喊,让开一条路来。素云一见大喜,乘此机会,如飞的直抢出去。后面秦应龙愈觉得怒发如雷,也放出平生本领,把脚步一紧,独自一人狠命赶来。只差得一箭之遥,素云大惊,深怕被他赶上,再要脱身,何等费力,柳眉一皱,计上心来,回身对着应龙,将左手的空手一扬,喝声:“休得苦追,看俺飞剑。”应龙听得甚是清楚。说声:“不好!”慌把两足一住,起腰刀使个五花盖顶之势,紧紧防备。后来并无声响,始知是虚发狂言,误中了缓兵之计,急忙再看之时,已被逃至营门飞身下屋去了。应龙恨道:“好个刁泼女子,你待往那里走!”一口气赶至营门,扑翻身也跳下地来。   时已天色微明,看得出人的身形面貌,方晓得是白受采的女儿,来代父母报仇,越越的不肯放松。那营门口许多兵将,看见主帅追那女子,跳下地去正好捉拿,不比在高屋之上大是碍手,急将号筒呜呜的吹了几响,便有大队人马拥出营来。素云虽是脚踏实地,看此光影,反比在屋上时更是着慌。这芳心跳个不住,脚步也就慢了好些,怎禁得秦应龙本是步将出身,方才在屋上时究竟尚还不是惯家,俱着素云三分。如今既在平地,料无妨碍,恶狠狠把手中腰刀一逼,直扑过来,离着素云已不过二、三尺地位。素云见来势凶勇,将身子一闪,往斜刺里起个残风卷叶之势,让他的刀砍来。应龙却砍了个空,身子在前一磕,几乎跌将下去。素云挚剑乘势还砍,应龙收刀,急架相迎,两个人又斗在一处,且战且走,约有二里之遥。后边那些将校,一个个呐喊助威,看看将次团团围裹拢来,只急得素云香汗淋漓,计穷力尽。正在十分危急之际,忽见应龙按住了刀,伸手向胸前摸出三、四寸长头尖尾大的一支竹叶药缥,向素云劈面打来。素云看不出怎么暗器,躲避不及,忙举仙剑向上迎去。但听得“当”的一声,击得火星直迸,竟把这镖直荡开去落于地下。应龙见仍伤他不得,大吼一声,挥刀又赶。此时高营已有三里多路,素云走得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脚步愈迟,芳心愈怯。见道旁有一条大河,正要纵身下水,图个自尽,免丧仇人之手。   忽河边转出一个人来,头戴武生巾,身披英雄氅,足登薄底快靴,一张紫色脸儿,两道长眉,一双虎目,年方二十左右,气宇不凡。见素云出此下策,后面又有无数官兵赶来,忙将两手对素云乱摇,高声喊道:“那一女子休得如此,因甚事情官兵追你,快与俺雷一鸣说,或能救你也未可知。”素云听得“雷一鸣”三字,记得是黄衫师伯那日在师尊前提起过的,因也高声答道:“原来雷思公在此,快救俺白素云一命。”一鸣仔细一瞧,道:“你便是截云山学技的白家小姐么?黄衫道长本来命俺与云万峰留心候你,不必惊慌,待俺杀这奸徒,保你回去。”说时迟,那时快。一鸣手中只恨今日未带器械,要想向素云借仙剑一用,无奈追兵已至,眉头一皱,情急智生,即在道旁拔起一株大树,当着军器,向应龙尽力扑去。应龙暗看此人,手无寸铁,却敢拔树来斗,料来力大无穷。况这袜树干既大,树叶又浓,拿在手中横扫过来,又无解数,怎好抵敌,不由不急,急的倒退数步。一鸣见了,又是一树扫来。应龙又气又恼,想要用刀砍他,却被树枝挡住,断砍不进,想要收兵回营,却又饶不得素云。   也是一鸣合当有难,这秦应龙被他一连把树几扫,直退回去,巧巧踏在方才被素云仙剑砍落道旁的那支竹叶镖上,几乎绊了一交,百忙中被他拾将起来,紧紧的向树叶略稀之处觑定一鸣,“飕”的一镖。一鸣不曾防得,正中左肩,大叫一声:“痛杀我也!”左手一松,拿不住这株重大树儿,却向着应龙带叶连根远远掷去。应龙那里防他,正被他撞个满怀。这三、四尺围圆的树根,不偏不倚恰好触在心坎之上,顿时冲动,大喊一声:“不好!”口中鲜血向外直喷,后边偏裨将校已多,渐渐赶到,见主帅受伤,飞风似的争来救护,搀搀扶抉,一同回至大营而去,也顾不得再来追赶素云。这里一鸣着了一镖,痛疼难禁,面如土色。素云看见,又惊又悲,说声:“恩公,请站稳了,侍奴与你把这镖儿拔将出来。”一鸣紧皱双眉,答道:“此镖入肉无血,恐是药镖,一经起出,见血即亡。小姐且请自去,俺当回家自治。”素云那肯听他。一鸣又道:“小姐如不听我言,万一秦营又有追兵到来,岂不是两人白白的多死此地,俺也何苦救你一场。”素云无奈,翻身拜了两拜,谢过救命之恩。因知他住在雷家堡上,离此不远,即让一鸣在前,自己在后,定要送他回家。一鸣见素云一片至诚,也就允了,忍着疼痛,一步步投雷家堡而去。   正是:奇仇未把双亲报,侠士先惊一命危。   不知雷一鸣性命如何,素云几时回山,且看下回分解。 第六回 雷一呜因伤卧病 云万峰仗义复仇   话说雷一鸣,祖籍山东城武人氏,薄有田园,自幼爱习枪刀拳棒,十六岁上曾入武庠,十八岁中了一名武举,榜名雷震,为人好侠,性直气爽,平居凛然有不可或犯之色,待人却甚和易。他的父亲名雷声远,是一个博学鸿儒,因见一鸣一心好武,遂与他聘个教习,教他一身武艺。最妙的是百步穿杨,能于空中斜射飞鸟,百发百中,又使得好一对八角紫金锤,每个约重五十余斤,舞动时如万道金光,浑身盘绕。后来父亲死了,母亲封氏相继而亡。其时一呜尚未娶妻,孑然一身,十分伤感。村中有一个同年,姓云,名峻,别号万峰,本领非凡,为人慷慨。一鸣与他最是莫逆,故此结为异姓兄弟,招他住在一家,朝夕讲论韬铃兵法。只恨朝中秦桧弄权,金兵入寇,所以不愿再取功名,也不愿投军效力,二人唯创办团练,保障一村,倒也地方一带,甚是安静。   自从朝廷派了秦应龙的卧虎营兵来到此间,奸盗邪淫,无恶不作,反扰得鸡犬不宁,兵丁等又不时与团勇作对,动辄倚官托势,欺压善良,一鸣怎肯容他,也曾使团勇入营控告,秦应龙们甚护短,屡次被逐出营,不曾准得一状,因此纵容得手下兵丁愈形撒泼。一鸣乃与万峰商议,纠集地方绅士耆民,至城武县动了一纸公呈,叙述种种劣迹,享请县官据实出详。那县官姓甄名卫,虽然两榜出身,乃是秦桧的门主,焉肯触犯师门。况且告秦应龙的状纸,除了公呈之外,那些百姓也有告他强抢女儿的,也有告他强占妻子的,也有告他调戏妻女、妻女不从被杀或被辱自尽的。至于手下人的强赊硬买,妄作妄为,尚是余事。积案层层,何止百数十张。甄卫看了,不是批斥不准,使是捺搁下去,一概置诸不理。所以这众绅民的公禀,也如未动一般。内中有几个有气性的乡民,大是不平,屡欲雷一鸣统领团勇,把应龙杀了。一鸣告诉他们说:“秦应龙纵然万恶。乃奉朝命而来。我等俱是安分良民,何可擅杀统兵大员,致于重谴。这事断断使他不得。”乡民等说:“若据雷爷如此的讲,难道我们平白地多受他糟蹋不成。”一鸣道:“为今之计,只有自保身家一法。俺这里雷家堡上二十余里居民,幸已练有乡团,自应协力同心,不使歹人入堡。以后凡是卧虎营中的人路过此地,且是由他,若果有为非作歹之人,戮力上前,不论是兵是将,拿住几个,送官听办,那时音这甄知县尚有何法与他开脱。只要这样的三番两次,料那秦应龙不敢轻觑俺们小小村庄。但愿一年半载之后,朝廷把他调回,保得个太平无事,这就罢了,何苦与他一般见识。”众乡民闻言,那一个不说雷爷讲得甚是。   从此各自留心,凡有秦营中人人堡,倘果无事生非,必被众民鸣锣聚众拿送当官。甄知县见是众百姓送来的,深知众怒难犯,那得不略尽人事,把这人要打要办的呵斥一番。又说:“你莫自恃着是秦大人营内兵丁,本县奈何你不得。我今派差将你解到大营,侍秦大人用军法重治。”立到备齐文牍签差,把这人送到秦营而去,就算两面光彩,完了他的事了。那知秦营不法人多,今日雷家堡拿了一个张三,明日又拿了一个李四,渐渐的连什长哨官多被捆送到县。甄知县要说百姓的不是,一则来的人多,二则凡送来的必有真实罪案,一连几次,竞弄得没了法儿,只得暗下写了一封书信,差个亲信家丁送与应龙。书中详述雷家堡民风强悍,须要约束兵丁,不可到彼生事。应龙看了,也晓得堡中利害,写了复书,打发来人回去。一面传齐五营四哨一众兵了,晓喻一番,说:“自今以后,不许在雷家堡胡作胡为,如再有人被他们拿住,送官解到营中,立按军法,枭首示众。”各兵丁听主帅如此吩咐,谁敢以身试法,果然一个个多不去了。所以秦应龙在卧虎营驻扎十年有余,扰得四乡八镇处处不安,独有雷家堡始终秋毫无犯,实出一呜调度有方,处置得法之故。但是秦营中人虽然不敢入堡扰事,一鸣常虑堡中兵力单弱,方今世乱民荒,万一有甚不测,安能临得大敌,每日里留心求访奇才异能之人,要想藉资臂助。   一日,黄衫客自登州云游到此,闻村人盛称雷一鸣的英雄盖世,豪侠过人,特地踵门往访。相见之下,一鸣叩问名姓,黄衫客只说是姓黄,名珊。   一鸣见他仙风道骨,气字不凡,与他谈论兵机,又出自己之上,心中十分敬慕,定要留他在堡小住几时,云万峰也殷殷相劝。黄衫客一口应允,下榻堡中,一连住了十有余日。见雷、云二人为人正直,作事端方,暗地要想选他一个收作门徒,只是主意尚在未定。后于月夜出游,在截云山与红线相遇说起白素云父母兄弟被应龙所害,素云现欲报仇,红线已收他为徒,黄衫客便允在晴中相助。天明回到雷家堡时,遂把夜间之事,细细述与一鸣、万峰得知,叫他两人留心在意,并于下弦之后,每日请人往秦营中打探消息。夜间及黎明时,一鸣与万峰两个轮夜在堡前各处巡逻。素云探营的这一晚,轮是万峰巡夜,直至天色大明,始回堡中安息。一鸣清早起来,嘱咐团丁密赴秦营细探:“昨夜可有动静。”自己单身来至堡前散步。此时红日已高,不防素云始被应龙杀败追来,以致手无寸铁,急拔道旁大树拦救,却被应龙伤了一镖,好生疼痛。素云心中甚是过意不去,陪他回至堡中。那些庄丁及团勇等见雷爷不知如何同着一个女子回来,肩上又着了重伤,无一个不来问候。一呜无心答话,急急返至上房,倒卧床上,吩咐:“请云爷及黄道长进来。”少顷,万峰先到,素云也顾不得嫌疑,急忙上前行一个半礼,说声:“难女白素云参见云爷。”遂把上项事情略略述了一遍。万峰还礼不迭,回说:“小姐休得如此。雷贤弟古人天相,谅无妨碍,待俺看过伤痕,取金创药来与他将镖起出。”素云低头称是。万峰走至床边,连呼:“贤弟可好?”谁知一鸣人事不知,绝不答应,不由不心下着慌,仔细看他面色,黄得如金纸一般。那肩上镖伤之处,四围肿起,紫黑异常,分明中了毒镖,回庄时又身子劳乏,冒了些风,血脉冲动,以致昏迷不醒,命在呼吸。万峰见此光景,也觉无了主意,素云在旁泪落如雨。   正在手足无措之时,庄丁报称:“黄道长进房。”万峰、素云慌忙迎将出来,各自见过了礼。素云泪汪汪将前事重述一遍。黄衫客略把二人安慰几句,来到床前,命庄丁等把一鸣扶起,“休放他眠在榻上,恐怕伤痕口的毒血上攻。”又说:“一鸣所中之镖名‘竹叶镖’,锋尖有毒,幸得不曾拔出,否则见血即亡。”伸手在道袍袋中取出一服药来,就是那獭髓膏,用酒化开,把伤痕的四围涂住,俟那肿势退了些儿,然后轻轻将镖拔动,渐拔渐松,脱然而出,忙又倾出好些的膏,将创口涂满,不使他有一些血出。只听得一鸣大叫一声:“痛死人也!”悠悠的醒了回来,素云等始放了心。一鸣睁眼见黄衫客等多在面前,说声:“有劳道长及各位施救,不知中何药镖,这样利害。”道言未毕,忽又双眉一皱,昏晕过去。黄衫客知是伤口被瘀血内攻所致,须得用药解散,叮嘱众人不必惊惶。一面命庄丁速取一大壶热陈酒来,斟了一杯,又在身旁取出一服金创起死回生丹,化入杯中,叫左右把一鸣的牙关撬开,灌下肚去,余剩的酒用新花衣蘸着,在伤口四周细细揩擦,直至皮肤紫色泛红为度,然后扶他上床稍息。不多时,腹中一阵阵的响动,下了许多便血,始又渐渐苏醒,只觉身热如火,害起病来。素云问黄衫客:“看雷恩公的大势,可能无甚妨碍?”黄衫客道:“照这光景,不过须得卧病数日,那性命是可保了。想你师尊在山悬望,何不快些回去,且俟日后再日报仇未迟。”素云也知道红线此时必不放心,恨不得身主双翅飞了回去。因回说道:“谨遵师怕之命。”遂向黄衫客与万峰各打了一个稽首,又与一鸣说了几句感恩保重的话,自回截云山而去。自然将始未情由诉知红线,由红线细细的劝慰了一番,命他养息精神,于下月初择期再去复仇。且俟下书交代。如今再说雷一鸣卧病在床,粒米不进,一连三日,只恼得云万峰暴躁如雷,深恨秦应龙入骨,几次要到卧虎营杀他。黄衫客因见他面有晦纹,只怕凶多吉少,所以屡屡相劝。到了九月初二那夜,一鸣的病已是略好了些。可以进些薄粥,伤口也平复了。万峰于晚膳后在一鸣房中坐着闲谈,黄衫害到截云山看红线去了。二更已过,忽听得庄外一阵阵喊叫之声,闹个不住。万峰恐是团勇扰事,着庄丁出去打探。少顷,庄了回说:“并非团勇滋闹,乃秦应龙不知又从何处强抢得一个女子,打从庄门经过,故此人喊马嘶,禀爷得知。”云万峰听罢此言,只气得虎眉倒竖,豹目圆睁,大喊一声:“反了,反了,俺云万峰不来寻你,因是雷贤弟的病体未痊,怎么你敢抢了女子,竟在庄门经过。这是你自来送死,俺也顾不得你是朝廷的统兵大员了。只要留得抢着的那活口女子,俺便杀你有名,不但除了大害,也好与俺雷贤弟报这一镖之仇。”口说着话,将长衣一脱,飞步出房而去。一鸣要待阻时,怎阻得及,心下好不着惊,急忙传出话去:“着各团丁快随云爷出庄御敌,只许将秦兵逐散,不许妄杀一人。”自己勉强挣扎起身,提了紫金锤,带着众人一拥出庄。   那云万峰本来性如烈火,看他手执着两支四五十斤重的竹节钢鞭,独自一人飞也似的冲出庄门,没有一人拦得他住,直扑秦应龙的营前而来,大叫:“负国奸徒,虐民贼子,快来受死!”拦腰就是一鞭。应龙因从那日被雷一鸣伤了,胸口尚未复原,今日出营,并不提防与人厮杀,手无兵刃,怎好对敌。幸亏得手下带有亲兵一百多名,看见雷家堡庄门开处,奔出一个人来,身长丈余,面黑如漆,声若巨雷,手握双鞭,向主帅乱打,各人发一声喊,围将拢来,秦应龙因见来人势猛,急忙把马一拍,向众亲兵身旁飞逃出去。万峰一鞭落了个空,众亲兵正要动手。那知他左手一起,又是一鞭,正打在秦应龙坐骑的后腿之上。这马顿时筋断骨折,大吼一声,把秦应龙掀下地来。万峰一见大喜,举起双鞭住下便击。应龙惊得魂不附体,慌使个神龙掉尾之势,跳起身来,在亲兵手中抢了一枝长枪,拼命招架。无奈万峰的钢鞭来得沉重,但听得豁喇一声,应龙那一杆枪已断为两截,震开虎口,鲜血直流,好个万峰,乘着这势,又是一鞭,向应龙左肩打来。其时那些亲兵恐防主帅有关,刀的刀,枪的枪,不得不一拥上前,纷纷拦救。恰好雷家堡的一众团了也多到了,两下里正接个住,彼此混斗。一鸣深恐万峰有失,高叫:“云大哥,且请回庄,有话商议说知。”万峰杀得十分性起,勇纠纠提着这两支鞭,左起右落,宛似双龙搅海一般,触着的马仰人翻,砸着的血飞肉裂,只打得众亲兵叫苦连天,拥护着秦应龙一路败去。万峰那肯相饶,一步紧一步的在后赶来。   正是:穷寇莫追须着意,英雄无命欲如何。   要知云万峰追赶应龙后书若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 第七回 竹叶镖万峰殒命 藻藜抓一鸣被擒   话说秦应龙手下一百余名亲兵,当不得雷家堡的团丁利害,又有云万峰双鞭勇猛,应龙虎口已被震开,万难对敌,各人只得拥着主帅败将下去。万峰不舍,拔步追赶,大喊:“秦贼往那里走!今夜任你逃到天边,也须被俺拿住,解到当官,与民除害。”雷一鸣见了,也顾不得自己的病体未痊,忙把脚步一紧,一口气在后赶来,大叫:“云大哥,听小弟的话,快快回庄。古言‘穷寇莫追’,何况黑夜,且让这厮多活一宵,明日拿他未迟。”万峰听了,全不在心,反回言道:“原来贤弟也来了么,来得甚好,快快帮俺拿这贼徒。”一鸣又道:“大哥莫慌,可晓小弟病躯未愈,不能相助,还是同一回庄的好。”万峰那里肯听,只说:“贤弟既然身子不好,先自回去,俺今夜断饶这奸贼不得。”眼看他双鞭一摆,头也不回,竟去远了。一鸣见实拗不过他,无可奈何把手向众团丁一招,团丁等急发一通号鼓,一个个手擎着长枪短剑,火把灯球,如潮水般的涌来。万峰听得后面鼓声震动,知是一鸣领着团丁共来助战,愈觉得勇气百倍,挥动双鞭,冲杀过去。秦营各兵,本已杀得七零八落,又听得有大队团丁从后迫来,那得心下不慌。只有十余个秦应龙的贴身人不敢离开,余下的多乱纷纷各自逃命,那一个肯拼死抵敌。万峰看着愈追愈近,人又愈少,心中好不喜欢。一鸣虽是比他精细些儿,只因瞧见应龙手下兵丁渐渐窜去,此地离卧虎营虽近,究竟尚有三、四里之遥,一时焉有效兵到来,故此时也有了一个侥幸之心,催促团丁着力狂追,不向万峰再行阻止。   那万峰独自一人在前边。黑暗之中,果然被他先行赶上,将双鞭使一个王树分枝之势,逼开应龙护身之人,起右手那一支鞭向秦应龙肩上打来。应龙大喊一声:“不好!”身子一侧,那鞭却从左肋插过,冲动了胸口旧伤,喉间一阵血腥,顿时鲜血直冒,可巧喷了万峰一面,把他两目粘住,急切睁不开来。应龙乘机一手捧住胸膛,忍着痛,没命飞逃,一手在囊中取出竹叶镖来,觑定万峰尚在那里手举衣袖揩擦双睛,照定面门,飕的一镖,正中左边太阳穴内。凭你怎么英雄好汉,这太阳穴是个要穴,不要说是毒镖,就是别的竹木东西,只要一着了伤,万无生理。可怜云万峰一生豪杰,武艺超群,顷刻之间竟丧在秦应龙手内,年方四十二岁。海上剑痴撰记至此,因作诗以吊之曰:英雄盖世艺超伦,黑夜锄奸不顾身,一命可怜镖下丧,伤心岂独著书人。   话说云万峰被秦应龙暗地一镖,死于非命,跌倒道旁,后面雷一鸣及众团丁多未知道,尚在穷追。直至赶到那里,不见万峰,只有秦应尤等十余个人仍在前面。一鸣心下惊疑,吩咐众人一面追赶,一面向四下里寻找万峰。不多一时,有一团丁抢步报道:“禀雷大爷,大事不好了。云大爷不知如何,已被秦贼一镖射死,尸首现在大道旁边,请爷快去看个明白。”一鸣听罢,大叫一声:“有这等事,痛死我也!”顿时晕了过去。众团丁心下个个着慌,同说:“雷爷保重。”你搀我扶,多来嘶唤。好一会儿,幸渐苏醒,含泪骂道:“万恶秦贼,杀我义兄,誓不独生。”急命团丁将云爷尸首抬来,着照灯球仔细观看。但见两目怒视,英气如生,唯左太阳穴着了一镖,血肉模糊,肤色紫黑,眼见已是无救。一鸣止不住号啕大哭,立时选了八个团丁,叫他们好好抬回庄去,暂停中堂,俟捉住了秦应龙,明日棺殓。众团丁中也有解事的人,享说:“云爷既死,不能复生。秦贼又去远了,何不今夜暂且回庄,明日享明官长处治。”怎奈一鸣怒性一起,不可复耐,回言:“如待明日告官,一来这县官本与秦营通气,二来我们赶到此地,那秦贼所抢妇女不知下落,若无活口可证,县官自袒护秦营,云爷之仇安能得报。不如乘这贼徒去还未远,又无救兵,协力同心赶至前途,拿住了他,明日解官,岂不甚妙。”众团丁谁敢再言。一鸣看着众人将万峰尸首扛回去讫,亲自向团丁手中取过号鼓,扑通扑通连击数下,各团丁不敢怠慢,一拥上前。   一鸣将鼓交还,两手举起两柄斗大紫金锤,怒冲冲,首先赶去,肝火一冒,绝不似个有病之人。不知不觉又追了一里之遥,多是崎岖小路,险仄异常。团丁来得人多,一时如何得进,免不得分队趱行,耽延时刻。   那秦应龙去得远了,看看离卧虎营地界已不多路,一鸣仍无退意,口口声声只喊:“恶贼休走,还俺云大哥的命来。”前面应龙与十数个护身亲兵,本来怀着鬼胎,如今听碍后边喊声大震,回头一望见远远的灯球高举,照得山谷通明,更吓得面面相觑。内中有个机警亲兵,叫声:“元帅,大势已急,快请将衣帽脱去,杂在小的们队中,即使被他追着,黑夜间蒙混得过也未可知。”应龙听他说得有理,慌将箭竿卸去,撇在路旁,头上边除夫头盔,脚下边脱去靴子,一并弃在乱草岗内,披发跣足,没命飞逃。   那知雷一鸣一路赶来,半途中被团丁拾得袍帽,便猜透他是易服而逃。后来愈追愈近,见前面十数人中独有一人散着头发,赤着双足,料定必是应尤无疑。所以高举双锤,独奔着他。应龙见被识破机关,只急得头顶上失了三魂,脚底下走了七魄,暗想:“逃也无益。幸喜此地离营渐近,不如先遣亲兵回去预备救应。我这里引他入营,料这数百团丁与一个雷一鸣济得甚事,竟杀他一个干干净净也好,从此除了后患,并可拜托秦太师,说雷家堡中雷一鸣、云万峰招集亡命棍徒,谋为不轨,所以相机进剿,不及禀辞,就请太师动他一本,不但可以无罪,且可保得有功,那时进爵升官,岂不一举两得。”主意一决,密嘱教他脱袍易服的亲兵先自回营送信:“快令台营大小将兵速来助战。”余下十数个亲兵仍教他四散奔逃,使雷一鸣不疑有变。自己回身,立住了脚,大声喊道:“姓雷的人,你不要苦苦相追。前番你救白素云时已尝过俺金镖利害,今夜姓云的料已死在镖下,你该早早回庄保全性命才是,何得定要与俺作对,只怕你死在目前,悔之已晚。可晓得俺的金镖又要来了。”一鸣见应尤站定身子在那里自言自语,前几句因相高尚远不甚清楚,后半截这许多的话,句句分明,大喝:“匹夫,休得胡言,看俺拿你。”举起双锤,使个流星赶月之势,向应龙腰下就打。应龙急忙将身一偏,使一个飞燕归巢的解数,连退数步。一鸣大怒,又起双锤,直向秦应龙顶门盖来,名为泰山压顶,最是凶勇。应龙问得亲切,把身子往下一伏,使个毒蛇入洞之势,往后又是一退,约有二丈多路。一鸣又击了个空,急起右手的锤,打个独劈华山,向应龙背上一下。应龙翻身,使一个金刚掠地,那双足向地上一扫,扑的又跳了出去。一鸣见他手脚灵便,暗恨手中用的双锤大是重笨,比不得单刀短剑可以旋转自如,兼之自己病尚未痊,两臂究属乏力,一连几个回合,反觉得气喘吁吁。众团丁旁观者清,见庄主胜不得贼人,暗暗着急,那一个不想出力帮助。无奈秦应龙手下十数个亲兵却也十分了得,每一个人战住了十数个团丁,都党难分胜败。应龙看见,心下暗喜,与着一鸣且战且走。又约半里之遥,猛听得前边金鼓齐鸣,杀声震地,有无数官军打着卧虎营的号旗、号灯,前来救应,大叫:“元帅且请少歇,休得惊慌,待末将等来擒拿这厮,消消平日欺侮俺们秦营之气。”应龙忙接口道:“尔等来得甚好。快快与我把这班人并力擒来,不要放走一个,回营之后,重重有赏。”众官兵齐齐的说声:“得令。”一个个枪刀并举,奋勇当先,冲杀过来。雷家堡二百数十名的团丁,如何抵挡得住。一鸣也觉慌了主意,只因事已如此,不得不打起精神,喊声:“俺把你这班害民贼兵,今夜多来送死。俺雷一鸣何足惧哉。”说罢,把双锤抡动,抖擞神威,打他一个落花流水。只杀得山径内尘埃滚滚,宿鸟惊飞,果然好一场恶斗,少不得两边各有死伤。   应龙此时早有手下兵丁送上衣服,牵过马匹,抬过九股托天又来,立刻戎装上马,手执飞叉,如临大敌一般,重至军前来斗一鸣。此回迥非初交手时可比,虽然胸肋受伤,却使发了这柄叉,神出鬼没,勇不可当。一鸣勉强又战了二三十个回合,渐渐气力不加,浑身是汗。应龙觑个破绽,将叉把双锤一逼,荡出六、八步外,伸手在衣袋中取出一件东西,状似蒺藜,四边四个铁钩,宛如蒺藜的四角,中间皆用铁线穿成,线上又有三十二个小钩,一顺一逆,鳞次排着。小钩四旁,乃是双合线的活络铁丝,可宽可紧,铁丝之上,一根扁式铁链,约有三、四尺长。这件暗器名蒺藜抓,不用他时,折叠怀中,象一个铁丝网儿,用时抽动铁链,抛将出去,四边的活络铁丝一齐放开,铁钩下垂,只要抓到敌人身上,那怕他会腾云驾雾,钩住之时,再也不能脱身。应龙因见一鸣骁勇,故命亲兵于取衣更换时携来此物,带在身旁,一心今夜定要拿他。一鸣焉知利害,见应龙逼开了他的双锤,伸着手儿向胸前摸索,只料他又要放竹叶镖了,大喊:“恶贼,休施暗器!”把双锤使个五花双盖顶之势,要想挡这毒镖。谁知耳根边但听得索琅一声,飞出一个乌黑的东西,直向身上扑来。一鸣瞧不出是怎么器具,手脚一慌,欲避已是不及。顷刻间大小铁钩一齐俱着,竟把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紧紧的捆做一团,被应龙喝声:“你来了罢。”用力一提,擒过马来,交于亲兵,吩咐:“好好带回营去。”众团了见庄主被擒,无心再战,一声呐喊,四散飞逃。秦营各兵追杀一阵,只剩得不多几人奔了回去。应龙传令就此收军,押着一呜,得胜回营。   此时正是三更已过,四更未敲。到得营门,各兵丁站着队伍,火把通明。应龙进营,到中军帐坐定,传下令去,叫把雷一鸣捆上帐来。解去飞抓,另用铁链穿锁好了,要一鸣下跪问话。一鸣厉声骂道:“俺把你这殃民误国的贼徒。俺雷一鸣堂堂丈夫,岂能跪你。本当将你碎尸万段,以谢天下。不幸误中暗器,被你擒来,要杀便杀,何必多言,也好待俺赶着云大哥去。”应龙冷笑答道:“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。你与云万峰操练团丁,屡与本营作对,不想也有今日。本来俺留你何用!”起身拔腰间佩剑,飕的向一鸣就是一剑。   正是:龙游浅水遭虾戏,虎落平阳被犬欺。   毕竟不知雷一鸣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 第八回 白素云两番探虎穴 黄衫客一怒掣龙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