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- 第 29 页/共 33 页
那工程委员听说用麻袋装土,乐得从中捞点好处,便打发人去办,登时把镇江府城厢内外各麻包店的麻包、席包买个一空。雇了无限若干人,在那里一包一包的盛起来。又用了麻线缝针,一律的缝了口。从徒阳河边一直运送到江边,上了招商趸船。这东西虽然不要完税,却是出口货物,照例要报关的,又要忙着报关。等上水船到了,便往船上送。船上人问知是烂泥,便不肯放在舱里,只叫放在舱面上,把一个舱面,堆积如山的堆起来。到了南京,又要在下关运到城里,闹的南京城厢内外的人,都引为笑话,说新抚台一到镇江,便刮了多少地皮,却往南京来送。如此装运了三四回,还运不到十分之一。
恰好一回土包上齐了船之后,船便开行,却遇了一阵狂风暴雨,那舱面的土包,一齐湿透了,慢慢的溶化起来。加之船上搭客,看见船上堆了那许多麻包,不知是些甚么东西,挖破了看,看见是土,还以为土里藏着甚么呢,又要挖进去看,那窟窿便越挖越大;又有些是缝口时候,没有缝好的,遇了这一阵狂风大雨,便溶化得一齐卸了下来,闹得满舱面都是泥浆。船主恨极了,叫了买办来骂。买办告诉他这是苏州抚台叫运往南京去的,外国人最是势利,听说是抚台的东西,他就不敢多说了。一面叫人洗。那里禁得黄豆般大的雨点,四面八方打过来,如何洗得干净,只好由他。等赶到南京时,天色还没大亮。轮船刚靠了趸船,便有一班挑夫、车夫,与及客栈里接客的,一齐拥上船来。有个喊的是“挑子要罢”,有个喊的是“车子要罢”,有两个是“大观楼啊”、“名利栈啊”,不道一律的声犹未了,或是仰跌的,或是扑跌的。更有一班挑夫,手里拿着扁担扛棒,打在别人身上的;及至爬起来,立脚未定,又是一跌;那站得稳,不至于跌的,被旁边的人一碰,也跌下去了。登时大乱起来。不上一会功夫,带得满舱里面都是泥浆。
恰好这一回有一位松江提督,附了船来,要到南京见制台的。船到时,便换了行装衣帽,预备登岸。这里南京自然也有一班营弁接他的差,无奈到了船上,一个个都跌得头晕眼花,到官舱里禀见时,没有一个不是泥蛋似的。那提督大人便起身上岸。不料出了官舱,一脚踏到外面,仰面就是一个跟斗,把他一半跌在里面,一半跌在外面。吓得一众家人,连忙赶来搀扶。谁知一个站脚不稳,恰恰一跌,爬在提督身上,赶忙爬起来时,已被提督大骂不止。一面起来重新到舱里去开衣箱换衣服,一根花翎幸而未曾跌断。更衣既毕,方才出来。这回却是战战兢兢的,低下头一步一步的捱着走,不敢摆他那昂藏气概了。那一班在舱外站班的,见他老人家出来,军营里的规矩,总是请一个安。谁知这一请安,又跌下了四五个人。那提督也不暇理会,慢慢的一步一步捱到趸船上,又从趸船上捱到码头上。这一回幸未陨越,方才上轿而去。
再说船上那些烂泥包儿,一个个多已瘪了,用手提一提,便挤出无限泥浆,码头上小工都不肯搬。闹了一会,船上买办急了,通知了岸上巡防局,派了局勇到船上来弹压,众小工无奈,只得连拖带拽的,起到趸船上。好好的一座趸船,又变成一只泥船了。趸船上人急了,只得又叫人拖到岸上去。偏偏连日大雨不止,闹得招商局码头,泥深没踝。只这一下子,便闹到怨声载道,以后招商船也不肯装运了,方才罢休。
且说惠抚台在镇江耽搁了两天,游过金山、焦山、北固山等名胜,便坐了官船,用小火轮拖带,向苏州进发。一面颁出红谕,定期接印。苏州那边,合城文武,自然一体恭迎。在八旗会馆备了行辕。抚台接见过僚属之后,次日便去拜前任抚台,无非说几句寒暄套话。到了接印那天,新抚台传谕,因为前任官眷未曾出署,就在行辕接印。旧抚台便委了中军, 了抚台印信及旗牌、令箭等,排齐了职事,送至八旗会馆。
新抚台接印、谢恩、受贺等烦文,不必细表。
且说旧抚台叶伯芬交过印之后,便到新抚台惠锡五处辞行。坐谈了一会,伯芬兴辞。锡五道:“兄弟有一句临别赠言的话,不知阁下可肯听受?”伯芬当他是甚么好话,连忙应道:“当得领教。”锡五道:“阁下到了新疆那边,正好多参两个藩司!”伯芬听了,不觉目定口呆,涨红了脸,回答不上来,只好搭讪着走了。到了动身那天,锡五只差人拿个片子去送行,伯芬也自觉得无味。这里锡五却又专人到京里去和他兄弟受百商量,罗织了伯芬前任若干款,买出两个都老爷参出去。有旨即交惠福查明复奏。他那复奏中,自然又加了些油盐酱醋在里面,叶伯芬便奉旨革职。可怜他万里长征的到了新疆,上任不到半年,便碰了这一下子,好不气恼!却又无可出气,只拣了几十个属员,有的没的,出了些恶毒考语,缮成奏折,倒填日子,奏参出去,以泄其忿。等他交卸去了之后,过了若干日子,才奉了上谕:“叶某奏参某某等,着照所请,该部知道。”这一个大参案出了来,新疆官场,无不恨如切骨,无奈他已去的远了,奈何他不得。只此一端,亦可见叶伯芬的为人了。
且说苟才自从署了巡道之后,因为是个短局,却还带着那筹防局、牙厘局的差使。署了两个多月,新任藩台到了,接过了印。那原任巡道,应该要回本任的了,因为制台要栽培苟才,就委原任巡道去署淮扬道。传见的时候,便说道:“老兄交卸藩篆下来,极应该就回本任。无奈扬州近日出了一起盐务讼案,连盐运司都被他们控到兄弟案下。兄弟意思要委员前去查办。无奈此时第一要机密,若是委员前去,恐怕他们得了信息,倒查不出个实情来,并且兄弟意中,也没有第二个能办事的人,所以奉托辛苦一趟。务请到任之后,暗暗查访,务得实情,以凭照办。所有那讼案的公事,回来叫他们点查清楚,送过来就是了。”巡道受了这个米汤,自然是觉得宪恩高厚,宪眷优隆了,奉了公事,便到署任去了。这里苟才便安安稳稳署他的巡道。此时一班候补道见苟才的署缺变了个长局,便有许多人钻谋他的筹防局、牙厘局了;制台也觉得说不过去,便委了别人。苟才虽然不高兴,然而自己现成抓了印把子,也就罢了。
谁知这个当刻儿,又出了调动。那位两江制台调了直隶总督,并且有“迅速来京陛见”字样;两湖总督调了两江。电报一到,那南京城里的官场,忙了个奔走汗流,顿时禀贺的轿马,把“两江保障”、“三省钧衡”两面辕门,都塞满了。制台忙着交卸进京,照例是藩台护理总督,巡道署理藩台。苟才这一乐,登时就同成了天仙一般!虽然是看几天印把,没有甚么大不了的好处,面子上却增了多少威风,因此十分得意。
谁料他所用的一个家人,名叫张福的,系湖北江夏人。他初署巡道时,正是气焰初张的时候,那张福忽然偷了他一点甚么东西,他便拿一张片子,叫人把张福送到首县去叫办,首县便把张福打了两百小板子,递解回籍。张福是个在衙门公馆当差惯了的人,自有他的路子,递回江夏之后,他便央人荐到总督衙门文案委员赵老爷处做家人。他心中把苟才恨如彻骨,没有事时,便把苟才送少奶奶给制台的话,加点材料,对同事各人淋漓尽致的说起来,大家传作新闻。久而久之,给赵老爷听见了,便把张福叫上去问。张福见主人问到这一节,便尽情倾吐。赵老爷听了,也当作新闻,茶余酒后,未免向各同事谈起。久而久之,连两湖督宪都知道了,说南京道员当中有这么一个人,还叫他署事,那吏治就可想了。加以他的大名叫得别致,大家都叫别了,总是叫他“狗才”,所以一入耳之后,便不会忘记的。因此苟才的行为,久已在两湖督宪洞鉴之中的了。
两湖督宪奉了上谕,调补两江之后,便料理交代,这边的印务是奉旨交湖北巡抚兼署的。交代过后,便料理起程,坐了一号浅水兵轮,到了南京,颁出红谕,定期接印。那时离原任总督交卸的日子,虽然不过十多天,然而苟才已经心满意足了。却是新制台初到手时,各官到码头迎迓,新制台见了苟才手版,心中已是一条刺;及至延见之时,不住的把双眼向苟才钉住。苟才那里知道这里面的原委,还以为新制台赏识他的相貌呢。
及至新制台接印之后,苟才也交卸藩篆,仍回署任。不出三日之内,忽然新制台一个札子下来,另委一个候补道去署淮扬道篆;却饬令原署淮扬道,仍回巡道本任;现署巡道苟才,着另候差委。这么一个札子下来,别人犹可,惟有苟才犹如打了个闷雷一般,正不知是何缘故。要想走走路子,无奈此时督辕内外各人,都已换了,重新交结起来,很要费些日子。有两个新督宪奏调过来的人,明知他是红的,要去结交他时,他却有点象要理不理的样子。苟才心中满腹狐疑,无从打听。不料新督宪到任三个月之后,照例甄别属员,便把苟才插入当中,用了“行止龌龊,无耻之尤”八个字考语,把他参掉了。这一气,把苟才气的直跳起来!骂道:“从他到任之后,我统共不过见了他三次,他从那里看见我的‘行止龌龊’,从何知道我是‘无耻之尤’!我这官司要和他到都察院里打去!”骂了一顿,于事无济,又不免拿家人仆妇去出气。那些家人仆妇看见主人已经革职,便有点看不在眼里的样子。从前受了主人的骂,无非逆来顺受;此时受骂,未免就有点退有后言了。何况他是借此出气的,骂得不在理上,便有两个借此推辞,另投别人的了。苟才也无可如何,回到上房,无非是唉声叹气。
还是姨妈有主意,说道:“自从我们把少奶奶送给前任制台之后,也不曾得着他甚么好处,他便走了。”苟才忙道:“可不是。早知道这样,我不会留下,等送这一个!”姨妈道:“不是这样说。你要送姨太太给他,也要探听着他的脾气,是对这一路的,才送得着;要是不对这一路的,送他也不受呢。”苟太太道:“罢,罢!我看他们男人们,没有一个不对这一路的,随便甚么臭婊子都拿着当宝贝,何况是人家送的呢!”姨妈道:“你们都不知说些甚么,我在这里替你们打算正经事呢。大凡人总有一个情字,前任制台白受了我们一位姨太太,我们并未得着他甚么好处,他便走了。此时妹夫坏了功名,这边是站不住的了。我看不如到北洋走一趟,求求他,总应该有个下文。你们看我的话怎样?”只这一句话,便提醒了苟才道:“是呀,我到天津伸冤去。”即日料理到北洋去。
正是:三窟未能师狡兔,一枝尚欲学鹪鹩。不知苟才到北洋去后如何,且待下回再记。
第九十四回 图恢复冒当河工差 巧逢迎垄断银元局
苟才自从听了姨妈的话,便料理起程到天津去。却是苟太太不答应,说是要去大家一股脑儿去,你走了,把我们丢在这里做甚么。苟才道:“我这回去,不过是尽人事以听天命罢了,说不定有差使没差使。要是大家同去,万一到了那边没有事情,岂不又是个累。好歹我一个人去,有了差使,仍旧接了你们去;谋不着差事,我总要回来打算的。一个人往来的浇裹轻,要是一家子同去,有那浇裹,就可以过几个月的日子了,何苦呢!”姨妈也从旁相劝。苟太太道:“你不知道,放他一个人出去,又是他的世界了,甚么浪蹄子,臭婊子,弄个一大堆还不算数,还要叫他们充太太呢。”姨妈道:“此刻他又多了好几年的年纪了,断不至于这样了。你放心罢。”苟太太仍是不肯。苟才道:“如果必要全眷同行,我就情愿住在南京饿死,也不出门去了。’还是亏得姨妈从旁百般解劝,劝的苟太太点了头,苟才方才收拾行李,打点动身。
附了江轮,到得上海,暂时住在长发栈。却在栈里认得一个人。这个人姓童,号叫佐?,原是广东人氏;在广东银元局里做过几天工匠,犯了事革出来,便专门做假洋钱,向市上混用,被他骗着的钱不少。此时因为事情穿了,被人告发,地方官要拿他,他带了家眷,逃到上海,也住在长发栈。恰好苟才来了,住在他隔壁房间,两人招呼起来,从此相识。苟才问起他到上海何事的,佐?随口答道:“不要说起!是兄弟前几年向制台处上了一个条陈,说:现在我们中国所用的全是墨西哥银圆,利权外溢,莫此为甚!不如办了机器来,我们设局自铸。制台总算给我脸,批准了,办了机器来,开了个银元局鼓铸,委了总办、会办、提调。因为兄弟上的条陈,机器化学一道,兄弟也向来考究的,就委了兄弟做总监工。当时兄弟曾经和总办说明白,所有局中出息,兄弟要用二成;余下八成,归总办、会办、提调,与及各司事等人?分。办了两年,相安无事。不料前一向换了个总办,他却要把那出息一股脑提去,只给我五厘,因此我不愿意,辞了差到上海顽一顽。”苟才道:“那银元局总办,一年的出息有多少呢?”佐?道:“那就看他派几成给人家了。我拿他二成,一年就是八十万。”苟才听了,暗暗把舌头一伸。从此天天应酬佐?。佐?到上海,原是为的避地而来,住栈究非长策,便在虹口篷路地方,租了一所洋房,置备家私,搬了进去。在新赁房子里,也请苟才吃过两顿。苟才有事在身,究竟不便过于耽搁,便到天津去了。
到得天津,下了客栈,将息一天,便到总督衙门去禀见。制台见了手本,触起前情,便叫请。苟才进去,行礼之后,制台先问道:“几时来的?”苟才道:“昨天才到。”制台道:“我走了之后,你到底怎么搅的,把功名也弄掉了?”苟才道:“革道一向当差谨慎,是大帅明鉴的。从大帅荣升之后,不到半个月,就奉札交卸巡道印务,以后并没得过差使。究竟怎样被革的,革道实在不明白。”制台道:“你这回来有甚么意思没有?”苟才道:“求大帅栽培!”制台道:“北洋这边呢,不错,局面是大,然而人也不少。现在候差的人,兄弟也记不了许多。况且你老哥是个被议的人。你只管候着罢,有了机会,我再来知照。”说罢,端茶送客。苟才只得告辞出来。从此苟才十天八天去上一趟辕,朔望照例挂号请安。上辕的日子未必都见着,然而十回当中,也有五六回见着的。幸得他这回带得浇裹丰足,在天津一耽搁就是大半年,还不至于拮据。而且制台幕里,一个代笔文案,姓冒,号叫士珍,被他拉拢得极要好,两人居然换了帖,苟才是把兄,冒士珍是把弟,因此又多一条内线。看看候到八个月光景,仍无消息,又不敢当面尽着催。
正想托冒士珍在旁边探一探声口,忽然来了个戈什,说是大帅传见。苟才连忙换了衣冠,坐轿上辕。手版上去,马上就请。制台一见面,便道:“你老兄来了,差不多半年了罢?”苟才想了一想,回道;“革道到这边八个多月了。”制台道:“我一点事没给你,也抱歉得很!”苟才道:“革道当得伺候大帅。”制台道:“今天早起,来了个电报,河工上出了事了,口子决得不小。兄弟今天忙了半天,人都差不多委定了,才想起你老兄来。”苟才道:“这是大帅栽培!”制台道:“你虽是个被议的人员,我要委你个差使呢,未尝不可以;但是无端多你一个人去分他们的好处,未免犯不上。你晓得他们巴了多少年,就望这一点工程上捞两个,此刻仗了我的面子,多压你一个人下去,在我固然犯不上,在你老哥,也好象
——”说到这里,就停住了口。苟才道:“只求大帅的栽培,甚么都是一样。”制台道:“所以啊,我想只管给你一个河工上的公事,你也不必到差,我也不批薪水,就近点就在这里善后局领点夫马费,暂时混着。等将来合龙的时候,我随折开复你的功名。”苟才听到这里,连忙爬在地下叩了三个头道:“谢大帅恩典!”制台道:“这么一来啊,我免了人家的闲话,你老哥也得了实在了。”苟才连连称“是”。制台端茶送客。苟才回到下处,心中十分得意。到了明日,辕上便送了札子来。苟才照例赏了札费,打发去了。看那札子时,虽不曾批薪水,却批了每月一百两的夫马费,也就乐得拿来往侯家后去送。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早又过了三四个月,河工合龙了,制台的保折出去了。不多几日,批回到了。别的与这书上不相干的,不要提他,单说苟才是赏还原官、原衔,并赏了一枝花翎。苟才这一乐,乐得他心花怒放!连忙上辕去叩谢宪恩;一面打电报到南京,叫汇银来,要进京引见。不日银子汇到,便上辕禀见请咨,恭辞北上。到京之后,他原想指到直隶省的,因为此时京里京外,沸沸扬扬的传说,北洋大臣某人,圣眷优隆,有召入军机之议,苟才恐怕此信果确,不难北洋一席,又是调来南京那魔头,我若指了直隶,岂非自己碰到太岁头上去。因此进京之后,未曾引见,先走路子,拜了华中堂的门。心中一算,安徽抚台华筱池,是华中堂的堂兄弟,并且是现任北洋大臣的门生,因此引见指省,便指了安徽。在京求了新拜老师华中堂一封信;到了天津,又求了制台一封信。对制台只说浇裹带得少,短少指省费,是掣签掣了安徽的。制军自然给他一封信。苟才得了这封信,却去和冒士珍商量,不知鬼鬼祟祟的送了他多少,叫他再另写一封。原来大人先生荐人的信,若是泛泛的,不过由文案上写一封楷书八行就算了;要是亲切的,便是亲笔信。但是说虽说是亲笔,仍由代笔文案写的。这回制台给他的信,已是冒士珍代笔的了,他却还嫌保举他的字眼不甚着实,所以不惜工本,央求冒士珍另写一封异常着实的,方才上辕辞行,仍走海道,到了上海。先去访着了童佐?,查考了银元局的章程,机器的价钱,用人多少,每天能造多少,官中余利多少,一一问个详细。便和童佐?商定,有事大家招呼。方才回南京去,见了婆子,把这一年多的事情,约略述了一遍。消停几天,便到安庆去到省。
安徽抚台华熙,本是军机华中堂的远房兄弟,号叫筱池。因他欢喜傻笑,人家就把他叫浑了,叫他做“笑痴”。当下苟才照例穿了花衣禀到,一面缴凭投信,一面递履历。抚台见有了一封军机哥哥的信,一封老师的信,自然另眼相看。并且老师那封信,还说得他“品端学粹,才识深长”,更是十分器重。当下无非说两句客套话,问问老中堂好啊,老师帅好啊,京里近来光景怎样啊,兄弟在外头,一碰又七八年没进京了,你老哥的才具是素仰的,这回到这里帮忙,将来仰仗的地方多着呢,照例说了一番过去。不上半个月,便委了他一个善后局总办。苟才一面谢委,拜客,到差;一面租定公馆,专人到南京去接取眷属。一面又自己做了一个条陈底稿。自到差之后,本来请的有现成老夫子,便叫老夫子修改。老夫子又代他斟酌了几条,又把他连篇的白字改正了,文理改顺了,方才誊正,到明日上辕,便递了上去。他是北洋大臣保说过“才识优长”的,他的条陈抚台自然要格外当心去看。当下只揭了一揭,看了大略,便道:“等兄弟空了,慢慢细看罢。”苟才又回了几件公事,方才退出。
又过了两天,他南京家眷到了,正在忙的不堪,忽然来了个戈什,说院上传见。苟才立刻换了衣冠上院。抚台一见了便道:“老兄的才具,着实可以!我们安徽本来是个穷省分,要说到理财呢,无非是往百姓身上想法子。安徽百姓穷,禁得住几回敲剥。难为老兄想得到!”苟才一听,知道是说的条陈上的事情。便道:“大帅过奖了!其实这件事,首先是广东办开的头,其次是湖北,此刻江南也办了,职道不过步趋他人后尘罢了。”抚台道:“是啊。兄弟从前也想办过来,问问各人,都是说好的,甚么‘裕国便民’啊,‘收回利权’啊,说得天花乱坠;等问到他们要窍的话,却都棱住了。你老哥想,没一个内行懂得的人,单靠兄弟一个,那里担代得许多。老哥的手折,兄弟足足看了两天,要找一件事再问问都没有了,都叫老哥说完了。”苟才此时心中十分得意,因说道:“便是职道承大帅栽培,到了善后局差之后,细细的把历年公事看了一遍,这安徽公事,实在难办!在底下当差的,原是奉命而行,没有责任的,就难为上头的筹划;所以不能不想个法子出来,活动活动。”抚台道:“是啊。这句话对极了!当差的人要都跟老哥一样,还有办不下来的事情吗。但是这件事情,必要奏准了,才可以开办。你老兄肯担了这个干纪,兄弟就马上拜折了。”苟才道:“大帅的栽培,职道自然有一分心,尽一分力。”抚台喜孜孜的,送客之后,便去和奏折老夫子商量,缮了个奏折,次日侵晨,拜发出去。
苟才上院回家之后,满面得意,自不必说。忙了两天,才把一座公馆收拾停当。那位苟太太却在路上受了风寒,得了感冒,延医调治,迄不见效,缠绵了一个多月,竟呜呼哀哉了。苟才平日本是厌恶他悍妒泼辣,样样俱全,巴不得他早死了,不过有姨妈在旁,不能不干号两声罢了。苟才一面料理后事,一面叫家人拿手版上辕去请十天期服假。可巧这天那奏折的批回到了,居然准了。抚台要传苟才来见,偏偏他又在假内,把个抚台急的了不得。苟才是抚帅的红人,同寅中那个不巴结!出了个丧事,吊唁的人,自然不少。忙过了盛殓之后,便又商量刻讣,择日开吊,又到城外一个甚么庙里商量寄放棺木。
诸事办妥,假期已满,上院销假。抚台便和他说:“上头准了,这件事要仰仗老兄的了。兄弟的意思,要连工程建造的事,都烦了老兄。”苟才道:“这一着且慢一慢,先要到上海定了机器,看了机器样子,量了尺寸,才可以造房子呢。”抚台见他样样在行,越觉欢喜,又说了两句唁慰的话,苟才便辞了回家。到下晚时,院上已送了一个札子来,原来是委他到上海办机器的。苟才便连忙上院谢委辞行,乘轮到了上海,先找着了童佐?,和他说知办机器一事。童佐?在上海已经差不多两年了,一切情形,都甚熟悉,便带苟才到洋行里去,商量了两天,妥妥当当的定了一分机器,订好了合同,交付过定银。他上条陈时,原是看定了一片官地,可以作为基址的;此番他来时,又叫人把那片地皮量了尺寸四至,草草画了一个图带来的;又托佐?找一个工程师,按着地势打了一个厂房图样。凡以上种种,无非是童佐?教他的,他那里懂得许多。事情已毕,还不到二十天功夫,他便忙着赶回安庆,给死老婆开吊。一面和童佐?商定,一力在抚台跟前保举他,叫他一得信就要赶来的。童佐?自然答应。
苟才回到安庆之后,上院销差,顺便请了五天假,因为后天便是他老婆五七开吊之期。到了那天,却也热闹异常,便是抚院也亲临吊奠,当由家丁慌忙挡驾。忙过了一天,次日便出殡;出殡之后,又谢了一天客,方才停当,上院销差。顺便就保举了童佐?,说他熟悉机器工艺,又深通化学。抚台就答应了将来用他,先叫他来见。苟才又呈上那张厂房图。抚台看过道:“这可是老兄自己画的?”苟才道:“不,职道不过草创了个大概,这回奉差到上海,请外国工程师画的。”抚台道:“有了这个,工程可以动手了罢?”苟才道:“是。”抚台送过客之后,跟着就是一个督办银元局房屋工程的札子下来。苟才一面打电报给童佐?,叫他即日动身前来,抚院立等传见。不多几天,佐?到了,苟才便和他一同上辕,抚院也都一齐请见,无非问了几句机器制造的话,便下来了。
从此苟才专仗了佐?做线索,自己不过当个傀儡,一面招募水木匠前来估价,起造房屋,有应该包工做的,有应该点工造的。又拣几个平素肯巴结他的佐贰,禀请下来,派做了甚么木料处、砖料处、灰料处的委员,便连他自己公馆里一班不识字、没出息、永远荐不出事情的穷亲戚都有了事了,甚么督工司事、监工司事、某处司事、某处司事,胡乱装些名目,一个个都支领起薪水来了。
谁知他当日画那片地图时,画拧了一笔,稍为画开了二三分;那个打样的工程师,是照他的地势打的,此时按图布置起来,却少了一个犄角,约莫有四尺多长,是个三角式。虽然照面积算起来,不到十方尺的地皮,然而那边却是人家的一座祠堂;若把那房子挪过点来,这边又没出路。承造的工匠,便来请示。苟才也无法可想,只得和佐?商量。佐?自去看过,又把这图样再三审度,也无法可想,道:“为今之计,只有再画清楚地图,再叫人打样的了。”苟才道:“已经动了工了,那里来得及。”佐?道:“不然,就把他那房子买了下来。”苟才一想,这个法子还可以使得,便亲自去拜怀宁县,告知要买那祠堂的缘故,请他传了地保来查明祠主,给价买他的。怀宁县见是省里第一个红人委的,如何敢不答应,便传了地保,叫了那业主来,说明要买他祠堂的话。那业主不肯道:“我这个是七八代的祠堂,如何卖得!”县主道:“你看筑起铁路来,坟墓也要迁让呢,何况祠堂!这个银元局是奏明开办的,是朝廷的工程。此刻要买你的,是和你客气办法;不啊,就硬拆了你的,你往那里告去!”那业主慌道:“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,这是合族的祠堂,就是卖,也要和我族人父老商量妥了,才卖得啊。”怀宁县道:“那么,限你明天回话,下去罢。”那人回去,只好惊动了族人父老商量。他以官势压来,无可抵抗,只得卖了,含泪到祠堂里请出神主。至于业主到底得了多少价,那是著书的无从查考,不能造他摇言的。不过这笔钱苟才是不能报销的,不知他在那一项上的中饱提出来弥补的就是了。
从此之后,直到厂房落成,机器运到,他便一连当了两年银元局总办。直到第三个年头,却出了钦差查办的事。正是:追风莫漫夸良骥,失火须防困跃龙。
从第八十六回之末,苟才出现,八十七回起,便叙苟才的事,直到此处九十四回已终,还不知苟才为了何事,再到上海。谁知他这回到上海,又演出一场大怪剧的,且待下回再记。
第九十五回 苟观察就医游上海 少夫人拜佛到西湖
苟才自从当了两年银元局总办之后,腰缠也满了。这两年当中,弄了五六个姨太太。等那小儿子服满之后,也长到十七八岁了,又娶了一房媳妇。此时银子弄得多,他也不想升官得缺了,只要这个银元局总办由得他多当几年,他便心满意足了。
不料当到第三年上,忽然来了个九省钦差,是奉旨到九省地方清理财赋的。那钦差奉旨之后,便按省去查。这一天到了安庆,自抚台以下各官,无不懔懔栗栗。第一是个藩台,被他缠了又缠,弄得走头无路,甚么厘金咧、杂捐咧、钱粮咧,查了又查,驳了又驳。后来藩台走了小路子,向他随员当中去打听消息,才知道他是个色厉内荏之流,外面虽是雷厉风行,装模作样,其实说到他的内情,只要有钱送给他,便万事全休的了。藩台得了这个消息,便如法泡制,果然那钦差马上就圆通了,回上去的公事,怎样说怎样好,再没有一件驳下来的了。
钦差初到的时候,苟才也不免栗栗危惧,后来见他专门和藩台为难,方才放心。后来藩司那边设法调和了,他却才一封咨文到抚台处,叫把银元局总办苟道先行撤差,交府厅看管,俟本大臣彻底清查后,再行参办。这一下子,把苟才吓得三魂去了二魂,六魄剩了一魄!他此时功名倒也不在心上,一心只愁两年多与童佐?狼猾为奸所积聚的一注大钱,万一给他查抄了去,以后便难于得此机会了。当时奉了札子,府经厅便来请了他到衙门里去。他那位小少爷,名叫龙光,此时已长到十七八岁了,虽是娶了亲的人,却是字也不曾多认识几个,除了吃喝嫖赌之外,一样也不懂得。此刻他老子苟才撤差看管,他倘是有点出息的,就应该出来张罗打点了;他却还是昏天黑地的,一天到晚,躲在赌场妓馆里胡闹。苟才打发人把他找来,和他商量,叫他到外头打听打听消息。龙光道:“银元局差事又不是我当的,怎么样的做弊,我又没经过手,这会儿出了事,叫我出来打听些甚么!”苟才大怒,着实把他骂了一顿;然而于实事到底无济,只好另外托人打听。幸得他这两年出息的好,他又向来手笔是阔的,所有在省印委候补各员,他都应酬得面面周到,所以他的人缘还好。自从他落了府经厅之后,来探望他、安慰他的人,倒也络绎不绝。便有人暗中把藩台如何了事的一节,悄悄的告诉了他。苟才便托了这个人,去代他竭力斡旋,足足忙了二十多天,苟才化了六十万两银子,好钦差,就此偃旗息鼓的去了。苟才把事情了结之后,虽说免了查办,功名亦保住了,然而一个银元局差使却弄掉了。化的六十万虽多,幸得他还不在乎此,每每自己宽慰自己道:“我只当代他白当了三个月差使罢了。”
幸得抚台宪眷还好,钦差走后,不到一个月,又委了他两三个差使,虽是远不及银元局的出息,面子上却是很过得去的了。如此又混了两年,抚台调了去,换了新抚台来,苟才便慢慢的不似从前的红了。幸得他宦囊丰满,不在乎差使的了。闲闲荡荡的过了几年,觉得住在省里没甚趣味,兼且得了个怔忡之症,夜不成寐,闻声则惊,在安庆医了半年,不见有效,便带了全眷,来到上海,在静安寺路租了一所洋房住下,遍处访问名医;医了两个月也不见效,所以又来访继之,也是求荐名医的意思。已经来过多次,我却没有遇着,不过就听得继之谈起罢了。
当下继之到外面去应酬他,我自办我的正事;等我的正事办完,还听得他在外面高谈阔论。我不知他谈些甚么,心里熬不住,便走到外面与他相见。他已经不认得我了,重新谈起,他方才省悟,又和我拉拉扯拉,说些客气话。我道:“你们两位在这里高谈阔论,不要因我出来了打断了话头,让我也好领教领教。”苟才听说,又回身向继之汩汩而谈,直谈到将近断黑时,方才起去。我又问了继之他所谈的上半截,方才知道是苟才那年带了大儿子到杭州去就亲,听来的一段故事,今日偶然提起了,所以谈了一天。
你道他谈的是谁?原来是当日做两广总督汪中堂的故事。那位汪中堂是钱塘县人,正室夫人早已没了,只带了两个姨太太赴任,其余全眷人等,都住在钱塘原籍。把自己的一个妹子,接到家里来当家。他那位妹子,是个老寡妇了,夫家没甚家累,哥哥请他回去当家,自然乐从。汪府中上下人等,自然都称他为姑太太。中堂的大少爷早已亡故,只剩下一个大少奶奶;还有一个孙少爷,年纪已经不小,已娶过孙少奶奶的了。那位大少奶奶,向来治家严肃,内外界限极清,是男底下人,都不准到上房里去,雅头们除了有事跟上人出门之外,不准出上房一步。因此家人们上他一个徽号,叫他迂奶奶。自从中堂接了姑太太来家之后,迂奶奶把他待得如同婆婆一般,万事都禀命而行,教训儿子也极有义方,因此内外上下,都有个贤名。只有一样未能免俗之外,是最相信的菩萨,除了家中香火之外,还天天要入庙烧香。别的妇女入庙烧香起来,是无论甚么庙都要到的;迂奶奶却不然,只认定了一个甚么寺,是他烧香所在,其余各庙,他是永远不去的。
有一天,他去烧香回来,轿子进门时,看见大门上家里所用的裁缝,手里做着一件实地纱披风,便喝停住了轿,问那披风是谁叫做的。裁缝连忙垂手,禀称是孙少爷叫做的,大约是孙少奶奶用的。迂奶奶便不言语。等轿子抬了进去,回到上房之后,把儿子叫来。孙少爷不知就里,连忙走到。迂奶奶见了,劈面就是一个巴掌,问道:“你做纱披风给谁?”孙少爷被打了一下,吃了一惊,不知何故;及至迂奶奶回了出来,方才知道。回道:“这是媳妇要用的,并不是给谁。”迂奶奶道:“他没有这个?”孙少爷道:“有是有的,不过是三年前的东西,不大时式了,所以再做一件。”迂奶奶听说,劈面又是一个巴掌。吓得孙少爷连忙跪下。孙少奶奶知道了,也连忙过来跪着陪不是。迂奶奶只是不理。旁边的丫头、老妈子看见了,便悄悄的去报知姑太太。姑太太听了,便过来说情。迂奶奶道:“这些贱孩子,我平日并不是不教训他,他总拿我的话当做耳边风!出去应酬的衣裳,有了一件就是了,偏是时式咧,不时式咧,做了又做。三年前的衣服,就说不时式了;我穿的还是二十年前的呢!不要说是自己没能耐,不能进学中举,自己混个出身去赚钱,吃的穿的,都是祖老太爷的;就是自己有能耐,做了官,赚了钱,也要想想朱柏庐先生《治家格言》的话,‘一丝一缕,当思来处不易’。这些话,我少说点,一天也有四五遍教他们,他们拿我的话不当话,你说气人不气人!”姑太太道:“少奶奶说了半天,倒底谁做了甚么来啊?”迂奶奶道:“那年办喜事,我们盘里是四季衣服都全的;他那边陪嫁过来的,完全不完全,我可没留神。就算他不完全罢,有了我们盘里的,也就够穿了。叫甚么少奶奶嫌式子老了,又在那里做甚么实地纱披风了。你说他们阔不阔!”
姑太太道:“年轻孩子们,要时式,要好看,是有的。少奶奶教训过就是了,饶了他们叫起去罢,叫他们下回不要做就是了。”迂奶奶道:“呀,姑太太!这句话可宠起他们来了!甚么叫做年轻小孩子,就应该要时式,要好看?我也从年轻小孩子上过来的,不是下娘胎就老的,我可没那样过。我偏不饶他们,看拿我怎么!”姑太太无端碰了这么个钉子,心里老大不快活,冷笑道:“不要说我们这种人家,多件把披风算不了甚么;就是再次一等的人家,只要做起来,不拿他瞎糟蹋,也就算得一丝一缕,想到来处不易的了。要是天下人都象了少奶奶的脾气,只怕那开绸缎铺子的人,都要饿死了!”迂奶奶听了,并不答姑太太的话,却对着儿子、媳妇道:“好,好!怨得呢,你们是仗了硬腰把子来的!可知道你们终究是我的儿子、媳妇,凭你腰把子再硬点,是没用的!”姑太太听了,越发气了上来,说道:“少奶奶这是甚么话!他是姓汪的人,化他姓汪的钱,再化多点,也用不着我旁人做甚么腰把子!”迂奶奶道:“就是这个话!我嫁到了姓汪的就是姓汪的人,管得着姓汪的事,我可没管到别姓人家的去。”姑太太这一气,更是非同小可!要待和他发作起来,又碍着家人仆妇们看着不象样,暂时忍了这口气不再理他。回到自己房里,把迂奶奶近年的所为,起了个电稿,用自己家里的密码,编了电报,叫家人们送到电报局发到广东。
那位两广制军得了电报,心里闷闷不乐,想了半天,才发一个电报给钱塘县。这里钱塘县知县,无端接了广东一个头等印电,心中惊疑不定,不知是何事故,连忙叫师爷译了出来。原来是:“某寺僧名某某,不守清规,祈速访闻,提案严办,余俟函详。”共是二十二个字。其余便是收电人名、发电人名及一个印字。知县看了,十分惶惑,不知这位老先生为了甚事,老远的从广东打个电报来办一个和尚?这和尚又犯了甚么事,杭州城里多少绅士都不来告发,却要劳动他老先生老远的告起来?又叫我作为访案,又叫我严办,却又只说得他“不守清规”四个字,叫我怎样严办法呢?办到甚么地步才算严呢?便拿了这封电报,和刑名老夫子商量。老夫子道:“据晚生看来,我们这位老中堂,是一位阿弥陀佛的人。听说他在广东杀一回强盗,他还代那强盗念一天《往生咒》呢。他有到电报要办的人,所犯的罪,一定是大的;不啊,便怕有关涉到他汪府上的事。据晚生的意思,不如一面先把和尚提了来,一面打个电报,请示办法。好得他有‘余俟函详’一句,他墨信里头,总有一个办法在内,我们就照他办就是了。老父台以为如何?”知县也没甚说得,只好照他的办法,立刻出了票子,传了值日差役,去提和尚,说马上要人问话。不一会提到了,知县意思要先问一堂,回想这件事又没个原告,那电报又叫我作为访案的,叫我拿甚么话问他呢。没奈何,叫把他先押起来,明天再问。
谁知到了明天,大清老早,知县才起来,门上来报汪府上大少奶奶来了。知县吃了一惊,便叫自己孺人迎接款待。迂奶奶行过礼之后,便请见老父台。知县在房中听见,十分诧异,只得出来相见。见礼已毕,迂奶奶先开口道:“听说老父台昨天把某寺的某和尚提了来,不知他犯了甚么事?”知县听说,心中暗想,刑席昨天料说这和尚关涉他家的事,这句话想是对了。此刻他问到了,叫我如何回答呢。若说是我访拿的,他更要钉着问他犯的是甚么罪,那更没得回答了。迂奶奶见知县不答话,又追问一句道:“这个案,又是谁的原告?”知县道:“原告么,大得很呢!”嘴里这么说,心里想道,不如推说上司叫拿的,他便不好再问。回想又不好,他们那等人家,那个衙门他不好去,我顶多不过说抚台叫拿的,万一他走到抚台那里去问,我岂不是白碰钉子!迂奶奶又顶着问道:“到底那个的原告?大到那么个样子,也有个名儿?”知县此时主意已定,便道:“是闽浙总督,昨天电札叫拿的。”迂奶奶吃了一惊道:“他有甚么事犯到福建去,要那边电札来拿他?”知县道:“这个侍生那里知道,大约福建那边有人把他告发了。”迂奶奶低头一想道:“不见得。”知县道:“没有人告发,何至于惊动到督帅呢。”迂奶奶道:“这么罢,此刻还不知道他犯的是甚么罪,老父台也不便问他,拿他搁在衙门里,倒是个累赘。念他是个佛门子弟,准他交了保罢。”知县道:“这是上宪电拿的犯人,似乎不便交保。”迂奶奶道:“交一个靠得住的保人,随时要人,随时交案,似乎也不要紧。”知县道:“那么侍生回来叫保出去就是。”迂奶奶道:“叫谁保呢?”知县道:“那得要他自己找出人来。”迂奶奶道:“就是我来保了他罢。”知县心中只觉好笑,因说道:“府上这等人家,少夫人出面保个和尚,似乎叫旁人看着不大好看;不如少夫人回去,叫府上一个管家来保去罢。”迂奶奶脸上也不觉一红,说道:“那就叫我的轿夫具个名,可使得?”知县道:
“这也使得。”
迂奶奶便叫跟来的老妈子,出去叫轿夫阿三具保状,马上保了知尚出去。知县便道:“如此,少夫人请宽坐,侍生出去发落了他们。”说罢,便到外头去,叫传地保。原来知县心中早就打了主意,知道这里面一定有点跷蹊;不过看着那迂奶奶也差不多有五十岁的人,疑心不到那里去就是了。但是叫他们保了去,万一将来汪中堂一定要人,他们又不肯交,未免要怪我办理不善。所以特地出来传了地保,硬要他在保状上也具个名字;并交代他切要留心,“如果被他走了,追你的狗命!”那地保无端背了这个干系,只得自认晦气,领命下去。这件事,早又传到姑太太耳朵里去了,不觉又动了怒,详详细细的,又是一个电报到广东去。此时钱塘县也有电报去了。不一日,就有回电来,和尚仍请拿办,并请到西湖边某图某堡地方,额镌某某精舍屋内,查抄本宅失赃,并将房屋发封云云。知县一见,有了把握,立刻饬差去提和尚,立时三刻就要人。一面亲自坐了轿子,带了差役书吏,叫地保领路,去查赃封屋。到得那里,入门一看,原来是三间两进的一所精致房屋,后面还有一座两亩多地的小花园。外进当中,供了一尊哥窑观音大士象,有几件木鱼钟磬之类。入到内进,只见一律都是红木家伙,摆设的都是夏鼎商彝。墙上的字画,十居其九,是汪中堂的上款。再到房里看时,红木大床,流苏熟罗帐子,妆奁器具,应有尽有,甚至便壶马桶,也不遗一件。衣架上挂着一领袈裟,一顶僧帽,床下又放着一双女鞋。还有一面小镜架子,挂着一张小照,仔细一看,正是那个迂奶奶!知县先拿过来,揣在怀里。书吏便一一查点东西登记。差役早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,及两个老妈,一个丫头拿下了。查点已毕,便打道回衙,一面发出封条,把房屋发封。
知县回到衙门时,谁知迂奶奶已在上房了。见了面,就问道:“听说老父台把我西湖边上一所别墅封了,不知为着何事?”知县回来时,本要到上房更衣歇息,及见了迂奶奶,不觉想起一桩心事来。便道:“侍生是奉了老中堂之命而行;回来问过了,果然是少夫人的,自然要送还。此刻侍生要出去发落一件希奇古怪的案件,就在二堂上问话。”又对孺人道:
“你们可以到屏风后面看看。”说着,匆匆出去了。
正是:只为遭逢强令尹,顿教愧煞少夫人。不知那钱塘县出去发落甚么希奇古怪案件,且待下回再记。
第九十六回 教供辞巧存体面 写借据别出心裁
原来那钱塘县知县未发迹时,他的正室太太不知与和尚有了甚么事,被他查着凭据。欲待声张,却又怕于面子有碍,只得咽一口气,写一纸休书,把老婆休了,再娶这一位孺人的。此刻恰好遇了这个案子,那迂奶奶又自己碰了来,他便要借这个和尚出那个和尚的气,借迂奶奶出他那已出老婆的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