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- 第 27 页/共 33 页
我们谈天是在厢房里,正说话之间,忽见门外跨进一个人,直向客堂里去。我一眼瞥见这个人,十分面善,却一时想不起来。正要问继之,只见一个茶房走进来道:“苟大人来了。”我听得这话,不觉恍然大悟,这个是许多年前见过的苟才。继之当时即到外面去招呼他。
正是:座中方论欺天事,户外何来阔别人?不知苟才来有何事,且待下回再记。
第八十七回 遇恶姑淑媛受苦 设密计观察谋差
原来苟才的故事,先两天继之说过,说他自从那年贿通了督宪亲兵,得了个营务处差事,阔了几年。就这几年里头,弥补以前的亏空,添置些排场衣服,还要外面应酬,面子上看得是极阔;无奈他空了太多,穷得太久,他的手笔又大,因此也未见得十分裕如。何况这几年当中,他又替他一个十六岁的大儿子娶了亲。
这媳妇是杭州驻防旗人。父亲本是一个骁骑校,早年已经去世,只有母亲在侍。凭媒说合,把女儿嫁给苟大少爷。过门那年,只有十五岁,却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苟观察带了大少爷到杭州就亲。喜期过后,回门、会亲,诸事停当,便带了大少爷、少奶奶,一同回了南京。少奶奶拜见了婆婆,三天里头,还没话说。过了三天之后,那苟太太便慢慢发作起来:起初还是指桑骂槐,指东骂西;再过几天,便渐渐骂到媳妇脸上来了。少奶奶早起请早安,上去早了,便骂“大清老早的,跑来闹不清楚,我不要受你那许多礼法规矩,也用不着你的假惺惺”。少奶奶听说,到明天便捱得时候晏点才上去,他又骂“小蹄子不害臊,搂着汉子睡到这?才起来!咱们家的规矩,一辈比一辈坏了!我伏伺老太爷、老太太的时候,早上、中上、晚上,三次请安,哪里有不按着时候的,早晚两顿饭,还要站在后头伏伺添饭、送茶、送手巾。如今晚儿是少爷咧、少奶奶咧,都藏到自己屋里享福了,老两口子,管他咽住了也罢,呛出来了也罢,谁还管谁的死活!我看,这早安免了罢,到了晚上一起来罢,省得少奶奶从南院里跑到北院里,一天到晚,辛苦几回”。苟才在旁,也听不过了,便说道:“夫人算了罢!你昨天嫌他早;他今天上来迟些,就算听你命令的了。他有甚么不懂之处,慢慢的教起来。”苟太太听了,兀的跳起来骂道:“连你也帮着派我的不是了!这公馆里都是你们的世界,我在这里是你们的眼中钉!我也犯不上死赖在这里讨人嫌,明儿你就打发我回去罢!”苟才也怒道:“我在这里好好儿的劝你!大凡一家人家过日子,总得要和和气气,从来说家和万事兴,何况媳妇又没犯甚么事!”这句话还未说完,苟太太早伸手在桌子上一拍,大吼道:“吓!你简直的帮着他们派我犯法了!”少奶奶看见公公、婆婆一齐反目,连忙跪在地下告求。那边少爷听见了,吓得自己不敢过来见面,却从一个夹舡里绕到后面,找他姨妈。
原来这一位姨妈,便是苟太太的嫡亲姊姊。嫁的丈夫,也是一个知县,早年亡故了。身后只剩了两吊银子,又没个儿子。那年恰好是苟才过了道班,要办引见,凑不出费用,便托苟太太去和他借了来凑数。说明白到省之后,迎他到公馆同住。除了一得了差缺,即连本带利清还外,还答应养老他。将来大家有福同享,有祸同当。那位姨妈自己想想,举目无亲,就是搂了这两吊银子,也怕过不了一辈子,没个亲人照应,还怕要被人欺负呢。因此答应了。等苟才办过引见之后,便一同到了南京。苟才穷到吃尽当光的那两年,苟太太偶然有应酬出门,或有个女客来,这位姨妈曾经践了有祸同当之约,充过几回老妈子的了。此刻苟才有了差使,便拨了后面一间房子,给他居住。
当下大少爷找到姨妈跟前,叫声:“姨妈,我爹合我妈,不知为甚吵嘴。小丫头来告诉我,说媳妇跪在地下求告,求不下来。我不敢过去碰钉子,请姨妈出去劝劝罢。”说着,请了一个安。姨妈道:“哼!你娘的脾气啊!”只说了这一句,便往前面去了。大少爷仍旧从夹舡绕到自己院里,悄悄的打发小丫头去打听。直等到十点多钟,才看见少奶奶回房。大少爷接着问道:“怎样了?”少奶奶一言不发,只管抽抽噎噎的哭。大少爷坐在旁边,温存了一会。少奶奶良久收了眼泪,仍是默默无言。大少爷轻轻说道:“我娘脾气不好,你受了委屈,少不得我来陪你的不是。你心里总得看开些,不要郁出病来。照这个样子,将来贤孝两个字的名气,是有得你享的。”大少爷只管汩汩而谈,不料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少爷——就是那年吃了油麻团,一双油手抓脏了赁来衣服的那宝货——在旁边听了去,便飞跑到娘跟前,一五一十的尽情告诉了。苟太太手里正拿着茶碗喝茶,听了这话,恨得把茶碗向地下尽命的一摔,豁啷一声,茶碗摔得粉碎。跳起来道:“这还了得!”又喝叫小丫头:“快给我叫他来!”小丫头站着,垂手不动。苟太太道:“还不去吗!”小丫头垂手道:“请太太的示,叫谁?”苟太太伸手劈拍的打了一个巴掌道:“你益发糊涂了!”此时幸得姨妈尚在旁边,因劝道:“妹妹你的火性也太利害了!是叫大少爷,是叫少奶奶,也得你吩咐一声;你单说叫他来,他知道叫谁呢。”苟太太这才喝道:“给我叫那畜生过来!”姨妈又加了一句道:“快去请大少爷来,说太太叫。”那小丫头才回身去了。
一会儿,大少爷过来,知道母亲动了怒,一进了堂屋,便双膝跪下。苟太太伸手向他脸蛋上劈劈拍拍的先打了十多下;打完了,又用右手将他的左耳,尽力的扭住,说道:“今天先扭死了你这小崽子再说!我问你:是《大清律例》上那一条的例,你家祖宗留下来的那一条家法,宠着媳妇儿,派娘的罪案?你老子宠媳灭妻,你还要宠妻灭母,你们倒是父是子!”说到这里,指着姨妈道:“须知我娘家有人在这里,你们须灭我不得!”一面说,一面下死劲往大少爷耳朵上拧。拧得大少爷痛很了,不免两泪交流,又不敢分辩一句。幸得姨妈在旁边,竭力解劝,方才放手。大少爷仍旧屈膝低头跪着,一动也不敢动,从十点多钟跪起,足足跪到十二点钟。
小丫头来禀命开饭,苟太太点点头;一会儿先端出杯、筷、调羹、小碟之类,少奶奶也过来了。原来少奶奶一向和大少爷两个在自己房里另外开饭,苟才和太太、姨妈,另在一所屋子里同吃。今天早起,少奶奶听了婆婆说他伏侍老太爷、老太太时,要站在后头伺候的,所以也要还他公婆这个规矩,吩咐丫头们打听,上头要开饭,赶来告诉;此刻得了信,赶着过来伺候。仍是和颜悦色的,见过姨妈、婆婆,便走近饭桌旁边,分派杯筷小碟,在怀里取出雪白的丝巾,一样样的擦过。苟太太大喝道:“滚你妈的蛋!我这里用不着你在这里献假殷勤!”吓得少奶奶连忙垂手站立,没了主意。姨妈道:“少奶奶先过去罢。等晚上太太气平了,再过来招呼罢。”少奶奶听说,便退了出来。
苟才今天闹过一会之后,就到差上去了。他每每早起到了差上,便不回来午饭,因此只有姨妈、苟太太两个带着小少爷同吃。及至开出饭来,大少爷仍是跪着。姨妈道:“饶他起来吃饭去罢。我们在这里吃饭,边旁跪着个人,算甚么样了!”苟太太道:“怕甚么!饿他一顿,未见得就饿死他!”姨妈道:“旁边跪着个人,我实在吃不下去。”苟太太道:“那么看姨妈的脸,放他起来罢。”姨妈忙接着道:“那么快起来罢。”大少爷对苟太太磕了三个头,方才起来。又向姨妈叩谢了。苟太太道:“要吃饭在我这里吃,不准你到那边去!”大少爷道:“儿子这会还不饿,吃不下。”苟太太猛的把桌子一拍道:“敢再给我赌气!”姨妈忙劝道:“算了罢!吃不下,少吃一口儿。
丫头,给大少爷端座过来。”大少爷只得坐下吃饭。
一时饭毕,大少爷仍不敢告退。苟太太却叫大丫头、老妈子们捡出一分被褥来,到姨妈的住房对过一间房里,铺设下来。姨妈也不知他是何用意。一天足足扣留住大少爷,不曾放宽一步。到了晚上九点钟时候,姨妈要睡觉了,他方才把大少爷亲自送到姨妈对过的房里,叫他从此之后,在这里睡。又叫人把夹舡门锁了,自己掌了钥匙。可怜一对小夫妻,成婚不及数月,从此便咫尺天涯了。
可巧这位大少爷,犯了个童子痨的毛病。这个毛病,说也奇怪,无论男女,当童子之时,一无所觉;及至男的娶了,或者女的嫁了,不过三五个月,那病就发作起来,任是甚么药都治不好,一定是要死的。并且差不多的医生,还看不出他的病源,回报不出他的病名来,不过单知道他是个痨病罢了。这位大少爷从小得了这个毛病,娶亲之后,久要发作,恰好这天当着一众丫头、仆妇,家人们,受了这一番挫辱,又活活的把一对热剌剌的恩爱夫妻拆开,这一夜睡到姨妈对过房里,便在枕上饮泣了一夜。到得下半夜,便觉得遍身潮热。及至天亮,要起来时,只觉头重脚轻,抬身不得,只得仍旧睡下。丫头们报与苟太太。苟太太还当他是假装的,不去理会他。姨妈来看过,说是真病了,苟太太还不在意。倒是姨妈不住过来问长问短,又叫人代他熬了两回稀饭,劝他吃下。足足耽误了一天。直到晚上十点多钟,苟才回来问起,亲到后面一看,只见他当真病了,周身上下,烧得就和火炭一般。不觉着急起来,立刻叫请医生,连夜诊了,连夜服药,足足忙了一夜。苟太太却行所无事,仍旧睡他的觉。
有话便长,无话便短。大少爷一病三月,从来没有退过烧。医生换过二三十个,非但不能愈病,并且日见消瘦。那苟太太仍然向少奶奶吹毛求疵,但遇了少奶奶过来,总是笑啼皆怒;又不准少奶奶到后头看病,一心一意,只要隔绝他小夫妻。究竟不知他是何用意,做书人未曾钻到他肚子里去看过,也不便妄作悬拟之词。只可怜那位少奶奶,日夕以眼泪洗面罢了。又过了几天,大少爷的病越发沉重,已经晕厥过两次。经姨妈几番求情,苟太太才允了,由得少奶奶到后头看病。少奶奶一看病情凶险,便暗地里哀求姨妈,求他在婆婆跟前再求一个天高地厚之恩,准他昼夜侍疾。姨妈应允,也不知费了多少唇舌,方才说得准了。从此又是一个来月,任凭少奶奶衣不解带,目不交睫,无奈大少爷寿元已尽,参术无灵,竟就呜呼哀哉了!
少奶奶伤心哀毁,自不必说。苟才痛子心切,也哭了两三天。惟有苟太太,虽是以头抢地的哭,那嘴里却还是骂人。苟才因是个卑幼之丧,不肯发讣成礼。谁知同寅当中,一人传十,十人传百,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他遭了丧明之痛;及至明日,辕门抄上刻出了“苟某人请期服假数天”,大家都知道他儿子病了半年,这一下更是通国皆知了,于是送奠礼的,送祭幛的,都纷纷来了。这是他遇了红点子,当了阔差使之故;若在数年以前,他在黑路上的时候,莫说死儿子,只怕死了爹娘,还没人理他呢。
闲话少提。且说苟才料理过一场丧事之后,又遇了一件意外之事,真是福无重至,祸不单行!你道遇了一件甚么事?原来京城里面有一位都老爷,是南边人,这年春上,曾经请假回籍省亲,在江南一带,很采了些舆论,察得江南军政、财政两项,都腐败不堪,回京销假之后,便参了一本,军政参了十八款,财政参了十二款。奉旨派了钦差,驰驿到江南查办。钦差到了南京,照例按着所参务员,咨行总督,一律先行撤差、撤任,听候查办。苟才恰在先行撤差之列。他自入仕途以来,只会耍牌子,讲应酬,至于这等风险,却向来没有经过;这回碰了这件事情,犹如当头打了个闷雷一般,吓得他魂不附体!幸而不在看管之列,躲在公馆里,如坐针毡一般,没了主意。
一连过了三四天,才想起一个人来。你道这人是谁?是一个候补州同,现当着督辕文巡捕的,姓解,号叫芬臣。这个人向来与苟才要好。芬臣是个极活动的人,大凡省里当着大差的道府大人们,他没有一个不拉拢的,苟才自然也在拉拢之列。苟才却因他是个巡捕,乐得亲近亲近他,四面消息都可以灵通点。这回却因芬臣足智多谋,机变百出,而且交游极广,托他或有法子好想。定了主意,等到约莫散辕之后,便到芬臣公馆里来,将来意说知。芬臣道:“大人来得正好。卑职正要代某大人去斡旋这件事,就可以顺便带着办了;但是这里头总得要点缀点缀。”苟才道:“这个自然。但不知道要多少?”芬臣道:“他们也是看货要价的:一,看官价大小;二,看原参的轻重;三,他们也查访差缺的肥瘠。”苟才道:
“如此,一切费心了。”说罢辞去。
从此之后,苟才便一心一意,重托了解芬臣,到底化了几万银子,把个功名保全了。从此和芬巨更成知己。只是功名虽然保全,差事到底撤了。他一向手笔大,不解理财之法,今番再干掉了几万,虽不至于象从前吃尽当光光景,然而不免有点外强中干了。所以等到事情平静以后,苟才便天天和解芬臣在一起,钉着他想法子弄差使。芬臣道:“这个时候最难。合城官经了一番大调动,为日未久,就是那钦差临行时交了两个条子,至今也还想不出一个安插之法,这是一层;第二层是最标致、最得宠的五姨太太,前天死了。”苟才惊道:“怎么外面一点信息没有?是几时死的?”芬臣道:“大人千万不要提起这件事。老帅就恐怕人家和他举动起来,所以一概不叫知道。前天过去了,昨天晚上成的殓;在花园里那竹林子旁边,盖一个小房子停放着,也不抬出来,就是恐怕人知的意思。为了此事,他心上正自烦恼,昨天今天,连客也没会,不要说没有机会,就是有机会,也碰不进去。”苟才道:“我也不急在一时,不过能够快点得个差使,面子上好看点罢了。”又问:“这五姨太太生得怎么个脸蛋?老帅共有几房姨太太?何以单单宠他?”芬臣道:“姨太太共是六位。那五姨太太,其实他没有大不了的姿色,我看也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;不过有个人情在里面。”苟才道:“有甚人情?”芬臣道:“这位五姨太太是现任广东藩台鲁大人送的。那时候老帅做两广,鲁大人是广西候补府。自从送了这位姨太太之后,便官运亨通起来,一帆顺风,直到此刻地位。”苟才听了,默默如有所思。闲谈一会,便起身告辞。
回到公馆,苟太太正在那里骂媳妇呢,骂道:“你这个小贱人,命带扫帚星!进门不到一年,先扫死了丈夫,再把公公的差使扫掉了!”刚刚骂到这里,苟才回来,接口道:“算了罢!这一案南京城里撤差的,单是道班的也七八个,全案算起来,有三四十人,难道都讨了命带扫帚星的媳妇么?”苟太太道:“没有他,我没得好赖;有了他,我就要赖他!”苟才也不再多说,由他骂去。到了晚上,夫妻两个,切切私议了一夜。
次日是辕期,苟才照例上辕,却先找着了芬臣,和他说道:“今日一点钟,我具了个小东,叫个小船,喝口酒去,你我之外,并不请第三个人。在问柳(酒店名)下船。我也不客气,不具帖子了。”芬臣听说,知道他有机密事,点头答应。到了散辕之后,便回公馆,胡乱吃点饭,便坐轿子到问柳去。进得门来,苟才先已在那里,便起来招呼,一同在后面下船。把自己带来的家人留下,道:“你和解老爷的管家,都在这里伺候罢,不用跟来了。解老爷管家,怕没吃饭,就在这里叫饭叫菜请他吃,可别走开。”说罢,挽了芬臣,一同跨上船去。酒菜自有伙食船跟去。苟才吩咐船家,就近点把船放到夫子庙对岸那棵柳树底下停着。芬臣心中暗想,是何机密大事,要跑到那人走不到的地方去。
正是:要从地僻人稀处,设出神机鬼械谋。未知苟才邀了芬臣,有何秘密事情商量,且待下回再记。
第八十八回 劝堕节翁姑齐屈膝 谐好事媒妁得甜头
当下苟才一面叫船上人剪好烟灯,通好烟枪,和芬臣两个对躺下来,先说些别样闲话。苟才的谈锋,本来没有一定。碰了他心事不宁的时候,就是和他相对终日,他也只默默无言;若是遇了他高兴头上,那就滔滔汩汩,词源不竭的了。他盘算了一天一夜,得了一个妙计,以为非但得差,就是得缺升官,也就是在此一举的了。今天邀了芬臣来,就是要商量一个行这妙法的线索。大凡一个人心里想到得意之处,虽是未曾成事,他那心中一定打算这件事情一成之后,便当如何布置,如何享用,如何酬恩,如何报怨,越想越远,就忘了这件事未曾成功,好象已经成了功的一般。世上痴人,每每如此,也不必细细表他。
单表苟才原是痴人一流,他的心中,此时已经无限得意,因此对着芬臣,东拉西扯,无话不谈。芬臣见他说了半天,仍然不曾说到正题上去,忍耐不住,因问道:“大人今天约到此地,想是有甚正事赐教?”苟才道:“正是。我是有一件事要和阁下商量,务乞助我一臂之力,将来一定重重的酬谢!”芬臣道:“大人委办的事,倘是卑职办得到的,无有不尽力报效。此刻事情还没办,又何必先说酬谢呢。先请示是一件甚么事情?”苟才便附到他耳边去,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。芬臣听了,心中暗暗佩服他的法子想得到。这件事如果办成了功,不到两三年,说不定也陈臬开藩的了。因说道:“事情是一件好事,不知大人可曾预备了人?”苟才道:“不预备了,怎好冒昧奉托。”又附着耳,悄悄的说了几句。又道:“咱们是骨肉至亲,所以直说了,千万不要告诉外人!”芬臣道:“卑职自当效力。但恐怕卑职一个人办不过来,不免还要走内线。”苟才道:“只求事情成功,但凭大才调度就是了。”芬臣见他不省,只得直说道:“走了内线,恐怕不免要多少点缀些。虽然用不着也说不定,但卑职不能不声明在前。”苟才道:“这个自然是不可少的,从来说欲成大事者,不惜小费啊。”两个谈完了这一段正事,苟才便叫把酒菜拿上来,两个人一面对酌,一面谈天,倒是一个静局。等饮到兴尽,已是四点多钟,两个又叫船户,仍放到问柳登岸。苟才再三叮嘱,务乞鼎力,一有好消息,望即刻给我个信。芬臣一一答应。方才各自上轿分路而别。
苟才回到公馆,心中上下打算。一会儿又想发作,一会儿又想到万一芬臣办不到,我这里冒冒失失的发作了,将来难以为情,不如且忍耐一两天再说。从这天起,他便如油锅上蚂蚁一般,行坐不安。一连两天,不见芬臣消息,便以上辕为由,去找芬臣探问。芬臣让他到巡捕处坐下,悄悄说道:“卑职再三想过,我们倒底说不上去;无奈去找了小跟班祁福,祁福是天天在身边的,说起来希冀容易点。谁知那小子不受抬举,他说是包可以成功,但是他要三千银子,方才肯说。”苟才听了,不觉一愣。慢慢的说道:“少点呢,未尝不可以答应他;太多了,我如何拿得出!就是七拼八凑给了他,我的日子又怎生过呢!不如就费老哥的心,简直的说上去罢。”芬臣道:“大人的事,卑职那有个不尽心之理。并且事成之后,大人步步高升,扶摇直上,还望大人栽培呢。但是我们说上去,得成功最好。万一碰了,连弯都没得转,岂不是弄僵了么。还是他们帮忙容易点,就是一下子碰了,他们意有所图,不消大人吩咐,他们自会想法子再说上去。卑职这两天所以不给大人回信的缘故,就因和那小子商量少点,无奈他丝毫不肯退让。到底怎样办法?请大人的示。在卑职愚见,是不可惜这个小费,恐怕反误了大事。”苟才听了,默默寻思了一会道:“既如此,就答应了他罢。但必要事情成了,赏收了,才能给他呢。”芬臣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苟才便辞了回去。
又等了两天,接到芬臣一封密信,说“事情已妥,帅座已经首肯。惟事不宜迟,因帅意急欲得人,以慰岑寂也”云云。苟才得信大喜,便匆匆回了个信,略谓“此等事亦当择一黄道吉日。况置办奁具等,亦略须时日,当于十天之内办妥”云云。打发去后,便到上房来,径到卧室里去,招呼苟太太也到屋子里,悄悄的说道:“外头是弄妥了,此刻赶紧要说破了。但是一层:必要依我的办法,方才妥当,万万不能用强的。你可千万牢记了我的说话,不要又动起火来,那就僵了。”苟太太道:“这个我知道。”便叫小丫头去请少奶奶来。一会儿,少奶奶来了,照常请安侍立。苟太太无中生有的找些闲话来说两句,一面支使开小丫头。再说不到几句话,自己也走出房外去了。房中只剩了翁媳二人,苟才忽然间立起来,对着少奶奶双膝跪下。
这一下子,把个少奶奶吓的昏了!不知是何事故,自己跪下也不是,站着又不是,走开又不是,当了面又不是,背转身又不是,又说不出一句话来。苟才更磕下头去道:“贤媳,求你救我一命!”少奶奶见此情形,猛然想起莫非他不怀好意,要学那新台故事。想到这里,心中十分着急。要想走出去,怎奈他跪在当路,在他身边走过时,万一被他缠住,岂不是更不成事体。急到无可如何,便颤声叫了一声婆婆。苟太太本在门外,并未远去,听得叫,便一步跨了进去。大少奶奶正要说话,谁知他进得门来,翻身把门关上,走到苟才身边,也对着少奶奶扑咚一声双膝跪下。少奶奶又是一惊,这才忙忙对跪下来道:“公公婆婆有甚么事,快请起来说。”苟太太道:“没有甚么话,只求贤媳救我两个的命!”少奶奶道:“公公婆婆有甚差事,只管吩咐。快请起来!这总不成个样子!”苟才道:“求贤媳先答应了,肯救我一家性命,我两个才敢起来。”少奶奶道:“公公婆婆的命令,媳妇怎敢不遵!”苟才夫妇两个,方才站了起来。苟太太一面搀起了少奶奶,捺他坐下,苟才也凑近一步坐下,倒弄得少奶奶?臦不安起来。
苟才道:“自从你男人得病之后,迁延了半年,医药之费,化了几千。得他好了倒也罢了,无奈又死了。唉!难为贤媳青年守寡!但得我差使好呢,倒也不必说他了,无端的又把差使弄掉了。我有差使的时候,已是寅支卯粮的了;此刻没了差使才得几个月,已经弄得百孔千疮,背了一身亏累。家中亲丁虽然不多,然而穷苦亲戚弄了一大窝子,这是贤媳知道的。你说再没差使,叫我以后的日子怎生得过!所以求贤媳救我一救!”少奶奶当是一件甚么事,苟才说话时,便拉长了耳朵去听。听他说头一段自己丈夫病死的话,不觉扑簌簌的泪落不止。听他说到诉穷一段,觉得莫名其妙,自己一家人,何以忽然诉起穷来!听到末后一段,心里觉得奇怪,莫不是要我代他谋差使!这件事我如何会办呢。听完了便道:“媳妇一个弱女子,能办得了甚么事!就是办得到的,也要公公说出个办法来,媳妇才可以照办。”
苟才向婆子丢个眼色,苟太太会意,走近少奶奶身边,猝然把少奶奶捺住,苟才正对了少奶奶,又跪下去。吓得少奶奶要起身时,却早被苟太太捺住了。况且苟太太也顺势跪下,两只手抱住了少奶奶双膝。苟才却摘下帽子,放在地下,然后?的?的,碰了三个响头。原来本朝制度,见了皇帝,是要免冠叩首的,所以在旗的仕宦人家,遇了元旦祭祖,也免冠叩首,以表敬意。除此之外,随便对了甚么人,也没有行这个大礼的。所以当下少奶奶一见如此,自己又动弹不得,便颤声道:“公公这是甚么事?可不要折死儿媳啊!”苟才道:“我此刻明告诉了媳妇,望媳妇大发慈悲,救我一救!这件事除了媳妇,没有第二个可做的。”少奶奶急道:“你两位老人家怎样啊?那怕要媳妇死,媳妇也去死,媳妇就遵命去死就是了!总得要起来好好的说啊。”苟才仍是跪着不动道:“这里的大帅,前个月没了个姨太太,心中十分不乐,常对人说,怎生再得一个佳人,方才快活。我想媳妇生就的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,大帅见了,一定欢喜的,所以我前两天托人对大帅说定,将媳妇送去给他做了姨太太,大帅已经答应下来。务乞媳妇屈节顺从,这便是救我一家性命了。”少奶奶听了这几句话,犹如天雷击顶一般,头上轰的响了一声,两眼顿时漆黑,身子冷了半截,四肢登时麻木起来;歇了半晌方定,不觉抽抽咽咽的哭起来。苟才还只在地下磕头。少奶奶起先见两老对他下跪,心中着实惊慌不安,及至听了这话,倒不以为意了。苟才只管磕头,少奶奶只管哭,犹如没有看见一般。苟太太扶着少奶奶的双膝劝道:“媳妇不要伤心。求你看我死儿子的脸,委屈点救我们一家,便是我那死儿子,在地底下也感激你的大恩啊!”少奶奶听到这里,索性放声大哭起来。一面哭,一面说:“天啊,我的命好苦啊!爸爸啊,你撇得我好苦啊!”苟才听了,在地下又?的?的碰起头来,双眼垂泪道:“媳妇啊!这件事办的原是我的不是;但是此刻已经说了上去,万难挽回的了,无论怎样,总求媳妇委屈点,将就下去。”
此时少奶奶哭诉之声,早被门外的丫头老妈子听见,推了推房门,是关着的,只得都伏在窗外偷听。有个寻着窗缝往里张的,看见少奶奶坐着,老爷、太太都跪着,不觉好笑,暗暗招手,叫别个来看。内中有个有年纪的老妈子,恐怕是闹了甚么事,便到后头去请姨妈出来解劝。姨妈听说,也莫名其妙,只得跟到前面来,叩了叩门道:“妹妹开门!甚么事啊?”苟太太听得是姨妈声音,便起来开门。苟才也只得站了起来。少奶奶兀自哭个不止。姨妈跨进来便问道:“你们这是唱的甚么戏啊?”苟太太一面仍关上门,一面请姨妈坐下,一面如此这般,这般如此的告诉了一遍。又道:“这都是天杀的在外头干下来的事,我一点也不晓得;我要是早点知道,哪里肯由得他去干!此刻事已如此,只有委屈我的媳妇就是了。”姨妈沉吟道:“这件事怕不是我们做官人家所做的罢。”苟才道:“我岂不知道!但是一时糊\,已经做了出去,如果媳妇一定不答应,那就不好说了。大人先生的事情,岂可以和他取笑!答应了他,送不出人来,万一他动了气,说我拿他开心,做上司的要抓我们的错处容易得很,不难栽上一个罪名,拿来参了,那才糟糕到底呢!”说着,叹了一口气。姨妈看见房门关着,便道:“你们真干的好事!大白天的把个房门关上,好看呢!”苟太太听说,便开了房门。当下四个人相对,默默无言。丫头们便进来伺候,装烟舀茶。少奶奶看见开了门,站起来只向姨妈告辞了一声,便扬长的去了。
苟太太对苟才道:“干他不下来,这便怎样?”苟才道:“还得请姨妈去劝劝他,他向来听姨妈说话的。”说罢,向姨妈请了一个安道:“诸事拜托了。”姨妈道:“你们干得好事,却要我去劝!这是各人的志向,如果他立志不肯,又怎样呢?我可不耽这个干系。”苟才道:“这件事,他如果一定不肯,认真于我功名有碍的。还得姨妈费心。我此刻出去,还有别的事呢。”说罢,便叫预备轿子,一面又央及了姨妈几句。姨妈只得答应了。苟才便出来上轿,吩咐到票号里去。
且说这票号生意,专代人家汇划银钱及寄顿银钱的。凡是这些票号,都是西帮所开。这里头的人最是势利,只要你有二钱银子存在他那里,他见了你时,便老爷咧、大人咧,叫得应天响;你若是欠上他一厘银子,他向你讨起来,你没得还他,看他那副面目,就是你反叫他老爷、大人,他也不理你呢。当时苟才虽说是撤了差穷了,然而还有几百两银子存在一家票号里。这天前去,本是要和他别有商量的。票号里的当手姓多,叫多祝三,见苟才到了,便亲自迎了出来,让到客座里请坐。一面招呼烟茶,一面说:“大人好几天没请过来了,公事忙?”苟才道:“差也撤了,还忙甚么!穷忙罢咧。”多祝三道:“这是那里的话!看你老人家的气色,红光满面,还怕不马上就有差使,不定还放缺呢。小号这里总得求大人照应照应。”苟才道:“咱们不说闲话。我今日来要和你商量,借一万两银子;利息呢,一分也罢,八厘也罢,左右我半年之内,就要还的。”多祝三道:“小号的钱,大人要用,只管拿去好了,还甚么利不利;但是上前天才把今年派着的外国赔款,垫解到上海,今天又承解了一笔京款,藩台那边的存款,又提了好些去,一时之间,恐怕调动不转呢。”苟才道:“你是知道我的,向来不肯乱花钱。头回存在宝号的几万,不是为这个功名,甚么查办不查办,我也不至于尽情提了去,只剩得几百零头,今天也不必和你商量了。因为我的一个丫头,要送给大帅做姨太太,由文巡厅解芬臣解大老爷做的媒人,一切都说妥了。你想给大帅的,与给别人的又自不同,咱们老实的话,我也望他进去之后,和我做一个内线,所以这一分妆奁,是万不能不从丰的。我打算赔个二万,无奈自己只有一万,才来和你商量。宝号既然不便,我到别处张罗就是了。”苟才说这番话时,祝三已拉长了耳朵去听。听完了,忙道:“不,因为这两天,东家派了一个伙计来查帐。大人的明见,做晚的虽然在这里当手,然而他是东家特派来的人,既在这里,做晚的凡事不能不和他商量商量。他此刻出去了,等他回来,做晚的和他说一声,先尽了我的道理,想来总可以办得到的;办到了,给大人送来。”苟才道:“那么,行不行你给我一个回信,好待我到别处去张罗。”祝三一连答应了无数的“是”字,苟才自上轿回去。
那多祝三送过苟才之后,也坐了轿子,飞忙到解芬臣公馆里来。原来那解芬臣自受了苟才所托之后,不过没有机会进言,何尝托甚么小跟班。不过遇了他来讨回信,顺口把这句话搪塞他,也就顺便诈他几文用用罢了。在芬臣当日,不过诈得着最好,诈不着也就罢了。谁知苟才那 ,心急如焚,一诈就着。芬臣越发上紧,因为办成了,可以捞他三千;又是小跟班扛的名气,自己又还送了交情,所以日夕在那里体察动静。那天他正到签押房里要回公事,才揭起门帘,只见大帅拿一张纸片往桌子上一丢,重重的叹了一口气。芬臣回公事时,便偷眼去瞧那纸片,原来不是别的,正是那死了的五姨太太的照片儿。芬臣心中暗喜。回过了公事,仍旧垂手站立。大帅道:“还有甚么事?”芬臣道:“苟道苟某人,他听说五姨太太过了,很代大帅伤心。因为大帅不叫外人知道,所以不敢说起。”大帅拿眼睛看了芬臣一眼,道:“那也值得一回。”芬臣道:“苟道还说已经替大帅物色着一个人,因为未曾请示,不敢冒昧送进来。”大帅道:“这倒费他的心。但不知生得怎样?”芬臣道:“倘不是绝色的,苟道未必在心。”这位大帅,本是个色中饿鬼,上房里的大丫头,凡是稍为生得干净点的,他总有点不干不净的事干下去,此刻听得是个绝色,如何不欢喜?便道:“那么你和他说,叫他送进来就是了。”芬臣应了两个“是”字,退了出去,便给信与苟才。此时正在盘算那三千头,可以稳到手了。
正在出神之际,忽然家人报说票号里的多老办来了,芬臣便出去会他。先说了几句照例的套话,祝三便说道:“听说解老爷代大帅做了个好媒人。这媒人做得好,将来姨太太对了大帅的劲儿,媒人也要有好处的呢。我看谢媒的礼,少不了一个缺。应得先给解老爷道个喜。”说罢,连连作揖。芬臣听了,吃了一惊。一面还礼不迭,一面暗想,这件事除了我和大帅及苟观察之外,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。我回这话时,并且旁边的家人也没有一个,他却从何得知呢。因问道:“你在那里听来的?好快的消息!”祝三道:“姨太太还是苟大人那边的人呢,如何瞒得了我!”芬臣是个极机警的人,一闻此语,早已了然胸中。因说道:“我是媒人,尚且可望得缺,苟大人应该怎样呢?你和苟大人道了喜没有?”祝三道:“没有呢。因为解老爷这边顺路,所以先到这边来。”芬臣正色道:“苟大人这回只怕官运通了,前回的参案参他不动,此刻又遇了这么个机会。那女子长得实在好,大帅一定得意的。”祝三听了,敷衍了几句,辞了出来,坐上轿子,飞也似的回到号里,打了一张一万两的票子,亲自送给苟才。
正是:奸刁市侩眼一孔,势利人情纸半张。未知祝三送了银票与苟才之后,还有何事,且待下回再记。
第八十九回 舌剑唇枪难回节烈 忿深怨绝顿改坚贞
南京地方辽阔,苟才接得芬臣的信,已是中午时候;在家里胡闹了半天,才到票号里去;多祝三再到芬臣处转了一转,又回号里打票子,再赶到苟才公馆,已是掌灯时候了。苟才回到家中,先向婆子问:“劝得怎样了?”苟太太摇摇头。苟才道:“可对姨妈说,今天晚上起,请他把铺盖搬到那边去。一则晚上劝劝他;二则要防到他有甚意外。”苟太太此时,自是千依百顺,连忙请姨妈来,悄悄说知,姨妈自无不依之理。
苟才正在安排一切,家人报说票号里多先生来了,苟才连忙出来会他。祝三一见面,就连连作揖道:“耽误了大人的事,十分抱歉!我们那伙计万才回来,做晚的就忙着和他商量大人这边的事。大人猜我们那伙计说甚么来?”苟才道:“不过不肯信付我们这背时的人罢了。”祝三拍手道:“正是,大人猜着了也!做晚的倒很很儿给他埋怨一顿,说:‘亏你是一号的当手,眼睛也没生好!象苟大人那种主儿,咱们求他用钱,还怕苟大人不肯用;此刻苟大人亲自赏光,你还要活活的把一个主儿推出去!就是现的垫空了,咱们那里调不动万把银子,还不赶着给苟大人送去!’大人,你老人家替我想想,做晚的不过小心点待他,倒反受了他的一阵埋怨,这不是冤枉吗!做晚的并没有丝毫不放心大人的意思,这是大人可以谅我的。下回如果大人驾到小号,见着了他,还得请大人代做晚的表白表白。”说罢,在怀里掏出一个洋皮夹子,在里面取出一张票子来,双手递与苟才道:“这是一万两,请大人先收了;如果再要用时,再由小号里送过来。”苟才道:“这个我用不着,你先拿了回去罢。”祝三吃了一惊,道:“想大人已经向别家用了?”苟才道:“并不。”祝三道:“那么还是请大人赏用了,左右谁家的都是一样用。”苟才道:“我用这个钱,并不是今天一下子就要用一万,是要来置备东西用的,三千一处也不定,二千一处也不定,就是几百一处、几十一处,都是论不定的;你给我这一张整票子,明天还是要到你那边打散,何必多此一举呢。”祝三道:“是,是,是,这是做晚的糊涂。请大人的示,要用多少一张的?或者开个横单子下来,做晚的好去照办。”苟才道:“这个那里论得定。”祝三道:“这样罢,做晚的回去,送一份三联支票过来罢,大人要用多少支多少,这就便当了。”苟才道:“我起意是要这样办,你却要推三阻四的,所以我就没脸说下去了。”祝三道:“大人说这是那里话来!大人不怪小人错,准定就照那么办,明天一早,再送过来就是了。”苟才点头答应,祝三便自去了。
苟才回到上房,恰好是开饭时候,却不见姨妈。苟才问起时,才知道在那边陪少奶奶吃去了。原来少奶奶当日,本是夫妻同吃的,自从苟太太拆散他夫妻之后,便只有少奶奶一个人独吃。那时候,已是早一顿、迟一顿的了;到后来大少爷死了,更是冷一顿、热一顿,甚至有不能下等的时候,少奶奶却从来没过半句怨言,甘之若素。却从苟才起了不良之心之后,忽然改了观,管厨房的老妈,每天还过来请示吃甚么菜,少奶奶也不过如此。这天中上,闹了事之后,少奶奶一直在房里嘤嘤啜泣。姨妈坐在旁边,劝了一天。等到开出饭来,丫头过来请用饭。少奶奶说:“不吃了,收去罢。”姨妈道:“我在这里陪少奶奶呢,快请过来用点。”少奶奶道:“我委实吃不下,姨妈请用罢。”姨妈一定不依,劝死劝活,才劝得他用茶泡了一口饭,勉强咽下去。饭后,姨妈又复百般劝慰。
今天一天,姨妈所劝的话,无非是埋怨苟才夫妻岂有此理的话,绝不敢提到劝他依从的一句。直到晚饭之后,少奶奶的哭慢慢停住了,姨妈才渐渐入起彀来,说道:“我们这个妹夫,实在是个糊涂虫!娶了你这么个贤德媳妇,在明白点的人,岂有不疼爱得和自己女儿一般的,却在外头去干下这没天理的事情来!亏他有脸,当面说得出!我那妹子呢,更不用说,平常甚么规矩咧、礼节咧,一天到晚闹不清楚,我看他向来没有把好脸色给媳妇瞧一瞧。他男人要干这没天理的事情,他就帮着腔,也柔声下气起来了。”少奶奶道:“岂但柔声下气,今天不是姨妈来救我,几乎把我活活的急死了!他两老还双双的跪在地下呢;公公还摘下小帽,咯 咯 的碰头。”姨妈听了笑道:“只要你点一点头,便是他的宪太太了,再多碰几个,也受得他起。”少奶奶道:“姨妈不要取笑,这等事岂是我们这等人家做出来的!”姨妈道:“啊唷!不要说起!越是官宦人家,规矩越严,内里头的笑话越多。我还是小时候听说的:苏州一家甚么人家,上代也是甚么状元宰相,家里秀才举人,几几乎数不过来。有一天,报到他家的大少爷点了探花了,家中自然欢喜热闹,开发报子赏钱,忙个不了。谁知这个当刻,家人又来报三少奶奶跟马夫逃走了。你想这不是做官人家的故事?直到前几年,那位大少爷早就扶摇直上,做了军机大臣了。那位三少奶奶,年纪也大了,买了七八个女儿,在山塘灯船上当老鸨,口口声声还说我是某家的少奶奶,军机大臣某人,是我的大伯爷。有个人在外面这样胡闹,他家里做官的还是做官。如今晚儿的世界,是只能看外面,不能问底子的了。”
少奶奶道:“这是看各人的志气,不能拿人家来讲的。”姨妈道:“天唷!天底下有几个及得来我的少奶奶的!唷!老天爷也实在糊涂!越是好人,他越给他磨折得利害!象少奶奶这么个人,长得又好,脾气又好,规矩、礼法、女红、活计,那一样输给人家,真正是谁见谁爱,谁见谁疼的了,却碰了我妹子那么个糊涂蛋的婆婆。一年到晚,我看你受的那些委屈,我也不知陪你淌了多少眼泪!他们索性顽出这个把戏来了!少奶奶啊,方才我替你打算过来,不知你这一辈子的人怎么过呢!他们在外头丧良心、没天理的干出这件事来,我听说已经把你的小照送给制台看过,又求了制台身边的人上去回过,制台点了头,并且交代早晚就要送进去的,这件事就算已经成功的了。少奶奶却依着正大道理做事,不依从他,这个自是神人共敬的。但是你公公这一下子交不出人来,这个钉子怕不碰得他头破血流!如今晚儿做官的,那里还讲甚么能耐,讲甚么才情。会拉拢、会花钱就是能耐,会巴结就是才情。你向来不来拉拢,不来巴结,倒也罢了;拉拢上了,巴结上了,却叫他落一个空,晓得他动的是甚么气!不要说是差缺永远没望,说不定还要干掉他的功名。他的功名干掉了,是他的自作自受,极应该的。少奶奶啊,这可是苦了你了!他功名干掉了,差使不能当了,人家是穷了,这里没面子再住了,少不得要回旗去。咱们是京旗,一到了京里,离你的娘家更远了。你婆婆的脾气,是你知道的,不必再说了。到了那时候,说起来,公公好好的功名,全是给你干掉的,你这一辈子的磨折,只怕到死还受不尽呢!”说着,便倘下泪来。少奶奶道:“关到名节上的事情,就是死也不怕,何况受点折磨?”姨妈道:“能死得去倒也罢了,只怕死不去呢!老实对你说,我到这里陪你,就是要监守住你,防到你有三长两短的意思。你想我手里的几千银子,被他们用了,到此刻不曾还我,他委托我一点事情,我那里敢不尽心!你又从何死起?唉!总是运气的原故。你们这件事闹翻了,他们穷了,又是终年的闹饥荒,连我养老的几吊棺材本,只怕从此拉倒了,这才是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呢!”少奶奶听了这些话,只是默默无言。姨妈又道:“我呢,大半辈子的人了,就是没了这几吊养老本钱,好在有他们养活着我。我死了下来,这几根骨头,怕他们不替我收拾!”说到这里,也淌下眼泪来。又道:“只是苦了少奶奶,年纪轻轻的,又没生下一男半女,将来谁是可靠的?你看那小子(指小少爷也),已经长到十二岁了,一本《中庸》还没念到一半,又顽皮又笨,那里象个有出息的样子!将来还望他看顾嫂嫂?”说到这里,少奶奶也抽抽咽咽的哭了。姨妈道:“少奶奶,这是你一辈子的事,你自己过细想想看。”当时夜色已深,大众安排睡觉。一宵晚景休提。
且说次日,苟才起来,梳洗已毕,便到书房里找出一个小小的文具箱,用钥匙开了锁,翻腾了许久,翻出一个小包、一个纸卷儿,拿到上房里来。先把那小包递给婆子道:“这一包东西,是我从前引见的时候,在京城里同仁堂买的。你可交给姨妈,叫他吃晚饭时候,随便酒里茶里,弄些下去,叫他吃了。”说罢,又附耳悄悄的说了那功用。苟太太道:“怪道呢!怨不得一天到晚在外头胡闹,原来是备了这些东西。”苟才道:“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,这回也算得着了正用。”说罢,又把那纸卷儿递过去道:“这东西也交代姨妈,叫他放在一个容易看见的地方。左右姨妈能说能话,叫他随机应变罢了。”苟太太接过纸卷,要打开看看;才开了一开,便涨红了脸,把东西一丢道:“老不要脸的!那里弄了这东西?”苟才道:“你那里知道!大凡官照、札子、银票等要紧东西里头,必要放了这个,作为镇压之用。凡我们做官的人,是个个备有这样东西的。”苟太太也不多辩论,先把东西收下。觑个便,邀了姨妈过来,和他细细说知,把东西交给他。姨妈一一领会。
这一天,苟才在外头置备了二三千银子的衣服首饰之类,作为妆奁。到得晚饭时,姨妈便蹑手蹑脚,把那小包子里的混帐东西,放些在茶里面。饭后仍和昨天一般,用一番说话去旁敲侧击。少奶奶自觉得神思昏昏,老早就睡下了。姨妈觑个便,悄悄的把那个小纸卷儿,放在少奶奶的梳妆抽屉里。这一夜,少奶奶竟没有好好的睡,翻来复去,短叹长吁,直到天亮,只觉得人神困倦。盥洗已毕,临镜理妆,猛然在梳妆抽屉里看见一个纸卷儿,打开一看,只羞得满脸通红,连忙卷起来。草草梳妆已毕,终日纳闷。姨妈又故意在旁边说些今日打听得制军如何催逼,苟才如何焦急等说话,翻来复去的说了又说。到了晚上,又如法泡制,给他点混帐东西吃下。自己又故意吃两钟酒,借着点酒意,厚着脸面,说些不相干的话。又说:“这件事,我也望少奶奶到底不要依从。万一依从了,我们要再见一面,就难上加难了。做了制台的姨太太,只怕候补道的老太太还不及他的威风呢!何况我们穷亲戚,要求见一面,自然难上加难了。”少奶奶只不做声。如此一连四五天,苟才的妆奁也办好了,芬臣也来催过两次了。
姨妈看见这两天少奶奶不言不语,似乎有点转机了,便出来和苟太太说知,如此如此。苟太太告诉了苟才,苟才立刻和婆子两个过来,也不再讲甚么规矩,也不避甚么丫头老妈,夫妻两个,直走到少奶奶房里,双双跪下。吓得少奶奶也只好陪着跪下,嘴里说道:“公公婆婆,快点请起,有话好说。”苟才双眼垂泪道:“媳妇啊!这两天里头,叫人家逼死我了!我托了人和制台说成功了,制台就要人,天天逼着那代我说的人。他交不出人,只得来逼我,这个是要活活逼死我的了!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,望媳妇大发慈悲罢!”少奶奶到了此时,真是无可如何,只得说道:“公公婆婆,且先请起,凡事都可以从长计议。”苟才夫妇才起来。姨妈便连忙来搀少奶奶起来,一同坐下。苟才先说道:“这件事本来是我错在前头,此刻悔也来不及了。古人说的:一失足成千古恨,再回头是百年身。我也明知道对不住人,但是叫我也无法补救。”少奶奶道:“媳妇从小就知妇人从一而终的大义,所以自从寡居以后,便立志守节终身。况且这个也无须立志的,做妇人的规矩,本是这样,原是一件照例之事。却不料变生意外!”说到这里,不说了。
苟才站起来,便请了一个安道:“只望媳妇顺变达权,成全了我这件事,我苟氏生生世世,不忘大恩!”少奶奶掩面大哭道:“只是我的天唷!”说着,便大放悲声。姨妈连忙过来解劝。苟太太一面和他拍着背,一面说道:“少奶奶别哭,恐怕哭坏了身子啊。”少奶奶听说,咬牙切齿的跺着脚道:“我此刻还是谁的少奶奶唷!”苟太太听了,也自觉得无味,要待发作他两句,无奈此时功名性命,都靠在他身上,只得忍气吞声,咽了一口气下去。少奶奶哭够多时,方才住哭,望着姨妈道:“我恨的父母生我不是个男子,凡事自己作不动主,只得听从人家摆布。此刻我也没有话说了,由得人家拿我怎样便怎样就是了。但是我再到别家人家去,实在没脸再认是某人之女了。我爸爸死了,不用说他;我妈呢,苦守了几年,把我嫁了。我只有一个遗腹兄弟,常说长大起来,要靠亲戚照应的,我这一去,就和死一样,我的娘家叫我交付给谁!我是死也张着眼儿的!”苟才站起来,把腰子一挺道:“都是我的!”
少奶奶也不答话,站起来往外就走,走到大少爷的神主前面,自己把头上簪子拔了下来,把头一颠,头发都散了,一弯腰,坐在地下,放声大哭起来。一面哭,一面诉,这一哭,直是哭得“一佛出世,二佛涅?”!任凭姨妈、丫头、老妈子苦苦相劝,如何劝得住,一口气便哭了两个时辰。哭得伤心过度了,忽然晕厥过去。吓的众人七手八脚,先把他抬到床上,掐入中,灌开水,灌姜汤,一泡子乱救,才救了过来。一醒了,便一咕噜爬起来坐着,叫声:“姨妈!我此刻不伤心了。甚么三贞九烈,都是哄人的说话;甚么断鼻割耳,都是古人的呆气!唱一出戏出来,也要听戏的人懂得,那唱戏的才有精神,有意思;戏台下坐了一班又瞎又聋的,他还尽着在台上拚命的唱,不是个呆子么!叫他们预备香蜡,我要脱孝了。几时叫我进去,叫他们快快回我。”苟才此时还在房外等候消息,听了这话,连忙走近门口垂手道:“宪太太再将息两天,等把哭的嗓子养好了,就好进去。”少奶奶道:“哼!只要?Q门ㄅ 难辔眩渤陨狭蕉倬秃昧耍不褂泄?蚵慕毕 惫短碧痹谂员撸脖 坏?连声叫:“快拣燕窝!要拣得干净,落了一根小毛毛儿在里头,你们小心抠眼睛、拶指头!”丫头们答应去了。这里姨妈招呼着和少奶奶重新梳裹已毕。少奶奶到大少爷神主前,行过四跪八肃礼,便脱去素服,换上绸衣,独自一个在那里傻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