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- 第 16 页/共 33 页
说犹未了,忽听得楼下外场高叫一声“客来”,便听得咯蹬咯蹬上楼梯的声音,房里丫头便迎了出去。
正是:毁誉方闻凭喜怒,蹒跚又听上梯阶。未知那来人是谁,且待下回再记。
第五十回 溯本源赌徒充骗子 走长江舅氏召夫人
那丫头掀帘出去,便听得有人问道:“赵老爷在这里么?”丫头答应在,那人便掀帘进来。抬头看时,却是方佚庐。大家起身招呼。只见他吃的满面通红,对众人拱一拱手,走到席边一看,呵呵大笑道:“你们整整齐齐的摆在这里,莫非是摆来看的?不然,何以热炒盘子,也不动一动呢?”小云便叫取凳子让他坐。佚庐道:“我不是赴席的,是来请客的,请你们各位一同去。”小云道:“是你请客?”佚庐道:“不是我请,是代邀的。”小云在身边取出表来一看,吐出舌头道:“三下一刻了。是你请客我便去,你代邀的我便少陪了。”月卿插嘴道:“便是方老爷也可以不必去了。外面西北风大得很,天已阴下来,提防下雪。并且各位的酒都不少了,到外面去吹了风,不是顽的。”佚庐道:“果然。我方才在外面走动,很作了几个恶心,头脑子生疼,到了屋里,暖和多了。”说着便坐下,叫拿纸笔来,写个条子回了那边,只说寻不着朋友,自己也醉了,要回去了。写毕,叫外场送去。方才和采卿招呼,彼此通过姓名。坐了一会便散席。月卿道:“此刻天要快亮了,外面寒气逼人,各位不如就在这里谈谈,等天亮了去;或者要睡,床榻被窝,都是现成的。”众人或说走,或说不走,都无一定。只有柳采卿住在城里,此时叫城门不便,准定不能走的。便说道:“不然,我再请一席,就可以吃到天亮了。”小云道:“这又何苦呢。方才已经上了一回供了,难道再要上一回么。”月卿道:“那么各位都不要走,我叫他们生一盆炭火来,昨天有人送给我一瓶上好的雨前龙井茶,叫他们酽酽的泡上一壶,我们围炉品说,消此长夜,岂不好么。”众人听说,便都一齐留下。
佚庐道:“月卿一发做了秀才了,说起话来,总是掉文。”月卿笑道:“这总是识了几个字,看了几本书的不好,不知不觉的就这样说起来,其实并不是有意的。”小云道:“有一部小说,叫做《花月痕》,你看过么?”月卿道:“看过的。”小云道:“那上头的人,动辄嘴里就念诗,你说他是有意,是无意?”月卿道:“天下哪里有这等人,这等事!就是掉文,也不过古人的成句,恰好凑到我这句说话上来,不觉冲口而出的,借来用用罢了;不拘在枕上,在席上,把些陈言老句,吟哦起来,偶一为之,倒也罢了,却处处如此,哪有这个道理!这部书作得甚好,只这一点是他的疵瑕。”采卿道:“听说这部书是福建人作的,福建人本有这念诗的毛病。”小云忽然呵呵大笑起来。众人忙问他笑甚么。小云道:“我才听了月卿说甚么疵瑕,心中正在那里想:‘疵瑕者,毛病之文言也。’这又是月卿掉文。不料还没有想完,采翁就说出‘毛病’两个字来,所以好笑。”说话间,丫头早把火盆生好,茶也泡了,一齐送了进来,众人便围炉品说起来。
佚庐与采卿谈天,采卿又谈起被骗一事。佚庐道:“我们若是早点相识,我断不叫采翁去上这个当。你道齐明如是个甚么人?他出身是个外国成衣匠,却不以成衣匠为业,行径是个流氓,事业是靠局赌。从前犯了案,在上海县监禁了一年多;出来之后,又被我办过他一回。”采卿道:“办他甚么?”佚庐道:“他有一回带了两个合肥口音的人来,说是李中堂家里的帐房,要来定做两艘小轮船,叫我先打了样子看过,再定价钱。这两艘小轮船,到有七八千银子的生意,自然要应酬他,未免请他们吃一两回酒;他们也回请我,却是吃花酒。吃完之后,他们便赌起来,邀我入局。我只推说不会,在旁边观看,见他们输赢很大,还以为他们是豪客。后来见一个输家输的急了,竟拿出庄票来赌,也输了,又在身边掏出金条来。我心里才明白了,这是明明局赌,他们都是通同一气的,要来引我。须知我也是个老江湖,岂肯上你的当。然而单是避了你,我也不为好汉,须给点颜色你看看。当夜局散之后,我便有意说这赌牌九很有趣,他们便又邀我入局。我道:‘今天没有带钱,过天再来。’于是散了。我一想,这两艘小轮船,不必说是不买的了,不过借此好入我的门。但是无端端的要我打那个图样,虽是我自己动手,不费本钱,可是耽搁了我多少事;若是别人请我画起来,最少也要五十两银子。我被他们如此玩弄,哪里肯甘心。到明天齐明如一个人来了,我便向他要七十两画图银,请他们来看图。明如邀我出去,我只推说有事,一连几天,不会他们。于是齐明如又同了他们来,看过图样,略略谈了一谈船价。我又先向他要这画图钱。齐明如从中答应,说傍晚在一品香吃大菜面交,又约定了是夜开局。我答应了,送了他们去。到了时候,我便到一品香取了他七十两的庄票。看看他们一班人都齐了,我推说还有点小事,去去就来。出来上了马车,到后马路照票,却是真的。连忙回到四马路,先到巡捕房里去。那巡捕头是我向来认得的,我和他说了这班人的行径,叫他捉人;捕头便派了几名包探、巡捕,跟我去捉人。我和那探捕约好,恐怕他们这班人未齐,被他跑了一个,也不值得,不如等我先上去,好在坐的是靠马路的房间,如果他们人齐了,我掷一个酒杯下来,这边再上去,岂不是好。那探捕答应了,守在门口。我便走了上楼,果然内中少了一个人,问起来,说是取本钱去的。一面让我点菜。俄延了一会,那个人来了,手里提了一个外国皮夹,嘴里嚷道:‘今天如果再输,我便从此戒赌了!’我看见人齐,便悄悄拿了一个玻璃杯,走到栏杆边,轻轻往下一丢,四五名探捕,一拥上楼,入到房间,见人便捉。我一同到了捕房,做了原告。在他们身边,搜出了不少的假票子、假金条。捕头对我说:‘这些假东西,告他们骗则可以,告他赌,可没有凭据。’说时,恰好在那皮夹里搜出两颗象牙骰子。我道:‘这便是赌具。’捕头看了看,问怎么赌法。我道:‘单拿这个赌还不算骗人,我还可以在他这里拿出骗人的凭据。’捕头疑讶起来,拿起骰子细看。我道:‘把他打碎了,这里面有铅。’捕头不信。我问他要了个铁锤,把骰子磕碎了一颗,只见一颗又白又亮的东西,骨碌碌滚到地下,却不是铅,是水银。捕头这才信了。这一个案子,两个合肥人办了递解;还有两个办了监禁一年,期满驱逐出境,齐明如侥幸没有在身上搜出东西,只办了个监禁半年。你想这种人结交出甚么好外国人来。”
采卿道:“此刻这外国人逃走了,可有甚么法子去找他?”佚庐道:“往哪里找呢?并且找着了也没用。我们中国的官,见了外国人比老子还怕些,你和他打官司哪里打得赢。”德泉道:“打官司只讲理,管他甚么外国人不外国人!”佚庐道:“有那许多理好讲!我前回接了家信,敝省那里有一片公地,共是二十多亩,一向荒弃着没用,却被一个土棍瞒了众人,四两银子一亩,卖给了一个外国人。敝省人最迷信风水,说那片地上不能盖造房子,造了房子,与甚么有碍的。所以众人得了这个信息慌了,便往县里去告。提那土棍来问,已经卖绝了,就是办了他,也没用。众人又情愿备了价买转来,那外国人不肯。众人又联名上控,省里派了委员来查办。此时那外国人已经兴工造房子了。那公地旁边,本来有一排二三十家房子,单靠这公地做出路的。他这一造房子,却把出路塞断了,众人越发急了。等那委员到时,都拿了香,环跪在委员老爷跟前,求他设法。”佚庐说到这里,顿住了口道:“你几位猜猜看:这位委员老爷怎么个办法?”众人听得正在高兴,被他这一问,都呆着脸去想那办法。我道:“我们想不出,你快说了罢。”佚庐道:“大凡买了贼赃,明知故买的,是与受同科;不知误买的,应该听凭失主备价取赎。这个法律,只怕是走遍地球,都是一样的了。地棍私卖公地,还不同贼赃一般么。这位委员老爷,才是神明父母呢,他办不下了,却叫人家把那二三十家房子,一齐都卖给了那外国人算完案。”
一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,不能赞一词。
佚庐又道:“做官的非但怕外国人,还有一种人,他怕得很有趣的。有一个人为了一件事去告状,官批驳了,再去告,又批驳了。这个人急了,想了个法子,再具个呈子,写的是‘具禀教民某某’。官见了,连忙传审。把这个案判断清楚了之后,官问他:‘你是教民,信的是甚么教?’这个人回说道:‘小人信的是孔夫子教。’官倒没奈他何。”说的众人一齐大笑。
当下谈谈说说,不觉天亮。月卿叫起下人收拾地方,又招呼了点心,众人才散,其时已经九点多钟了。我和德泉走出四马路,只见静悄悄的绝少行人,两旁店铺都没有开门。便回到号里,略睡一睡。是夜便坐了轮船,到南京去。
到家之后,彼此相见,不过都是些家常说话,不必多赘。停顿下来,母亲取出一封信,及一个大纸包,递给我看。我接在手里一看,是伯父的信,却从武昌寄来的。看那信上时,说的是王俎香现在湖南办捐局差事,前回借去的三千银子,已经写信托他代我捐了一个监生,又捐了一个不论双单月的候选通判,统共享了三千二百多两银子,连利钱算上,已经差不多。将来可以到京引见,出来做官,在外面当朋友,终久不是事情。云云。又叙上这回到湖北,是两湖总督奏调过去,现在还没有差使。我看完了,倒是一怔。再看那大纸包的是一张监照、一张候选通判的官照,上面还填上个五品衔。我道:“拿着三千多银子,买了两张皮纸,这才无谓呢;又填了我的名字,我要他做什么!”母亲道:“办个引见,不知再要化多少?就拿这个出去混混也好,总比这跑来跑去的好点。”我道:“继之不在这里,我敢说一句话:这个官竟然不是人做的!头一件先要学会了卑污苟贱,才可以求得着差使;又要把良心搁过一边,放出那杀人不见血的手段,才弄得着钱。这两件事我都办不到的,怎么好做官!”母亲道:“依你说,继之也卑污苟贱的了?”我道:“怎么好比继之。他遇了前任藩台同他有交情,所以样样顺手。并且继之家里钱多,就是永远没差没缺,他那候补费总是绰绰有余的。我在扬州看见张鼎臣,他那上运司衙门,是底下人背了包裹,托了帽盒子,提了靴子,到官厅上去换衣服的;见了下来,又换了便衣出来。据说这还是好的呢,那比张鼎臣不如的,还要难看呢。”母亲道:“那么这两张照竟是废的了?”我道:“看着罢,碰个机会,转卖了他。”母亲道:“转卖了,人家顶了你的名字也罢了,难道还认了你的祖宗三代么?”我道:“这不要紧,只要到部里化上几个钱,可以改的。”母亲道:“虽如此说,但是那个要买,又哪个知道你有官出卖?”我道:“自从前两年开了这个山西赈捐,到了此刻,已成了强弩之末,我看不到几时,就要停止的了。到了停止之后,那一班发官迷的,一时捐不及,后来空自懊悔,倘遇了我这个,他还求之不得呢。到了那时,只怕还可以多卖他几百银子。”姊姊从旁笑道:“兄弟近来竟入了生意行了,处处打算赚钱,非但不愿意做官,还要拿着官来当货物卖呢。”我笑道:“我这是退不了的,才打算拿去卖;至于拿官当货物,这个货只有皇帝有,也只有皇帝卖,我们这个,只好算是‘饭店里买葱’。”当下说笑一回,我仍去料理别的事。
有话便长,无话便短。不知不觉,早又过了新年,转瞬又是元宵佳节,我便料理到汉口去。打听得这天是怡和的上水船。此时怡和、太古两家,南京还没有趸船,只有一家,因官场上落起见,是有的。我便带了行李,到怡和洋篷上去等。等不多时,只见远远的一艘轮船,往上水驶来,却是有趸船一家的。暗想今日他家何以也有船来,早知如此,便应该到他那趸船去等,也省了坐划子。正想着时,洋篷里的人,也三三两两议论起来。那船也渐驶渐近了,趸船上也扯起了旗子。谁知那船一直上驶,并不停轮。我向来是近视眼,远远的只隐约看见船名上,一个字是三点水旁的,那一个字便看不出了。旁边的人都指手画脚,有人说是这个,有个说是那个,有个说断不是那个,那个字笔画没有那么多。然而为甚么一直上驶,并不停轮呢?于是又纷纷议论起来:有个说是恐怕上江那里出了乱事,运兵上去的;有个说是不知专送甚么大好老到哪里的;有个说怕是因为南京没有客,没有货,所以不停泊的。大众瞎猜瞎论了一回,早望见红烟囱的元和船到了,在江心停轮。这边的人,纷纷上了划子船,划到轮船边上去。轮船上又下来了多少人。一会儿便听得一声铃响,船又开行了。我找了一个房舱,放下行李,走出官舱散坐,和一班搭客闲谈,说起有一艘船直放上水的事,各人也都不解。恰好那里买办走来,也说道:“这是向来未曾见过之事,并且开足了快车。我们这元和船,上水一点钟走十二英里,在长江船里,也算头等的快船了。我们在镇江开行,他还没有到,此刻倒被他赶上前头去了。”旁边一个帐房道:“他那个船只怕一点货也不曾装,你不看他轻飘飘的么,船轻了,自然走得快些。但不知到底为了甚么事。”当下也是胡猜乱度了一回,各自散开。
第三天船到了汉口,我便登岸,到蔡家巷字号里去。一路上只听见汉口的人,三三两两的传说新闻。
正是:直溯长江翻醋浪,谁教平地起酸风?不知传说甚么新闻,且待下回再记。
第五十一回 喜孜孜限期营氲室 乱烘烘连夜出吴淞
耳边只听得那些汉口人说甚么,吃醋吃到这个样子,才算是个会吃醋的;又有个说,自然他必要有了这个本事,才做得起夫人;又有个说,这有甚么希奇,只要你做了督办,你的婆子也会这样办法。我一路上听得不明不白。一直走到字号里,自有一班伙友接待,不消细说。我稽查了些帐目,掉动了两个人。与众人谈起,方才知道那艘轮船直放上水的缘故,怪不得人家三三两两,当作新闻传说,说甚么吃醋吃醋;
照我看起来,这场醋吃的,只怕长江的水也变酸了呢!
原来这一家轮船公司有一个督办,总公司在上海,督办自然也在上海了。这回那督办到汉口来勾当公事,这里分公司的总理,自然是巴结他的了。那一位督办,年纪虽大,却还色心未死。有一天出门拜客,坐在轿子里,走到一条甚么街,看见一家门首,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,生得十分标致。他看在眼里,记在心上,回到分公司里,便说起来。那总理要巴结他,便问了街名及门口的方向,着人去打听。打听了几天,好容易打听着了,便挽人去对那姑娘的父母说,要代督办讨他做小。汉口人最是势利,听见说督办要,如何不乐从。可奈这姑娘虽未出嫁,却已是许了人家的人。总理听说,便着人去叫了那姑娘的老子来,当面和他商量,叫他先把女儿送到公司里来,等督办看过,看得果然对了,另有法子商量;虽然许了人家,也不要紧的。这是那总理小心,恐怕督办遇见的不是这个人,自己打听错了的意思。那姑娘的老子道:“他女孩子家害臊,怕不肯来,你家。”总理道:“我明天请督办在这屋里吃大菜。”又指着一个窗户道:“这窗户外面是个走廊,我们约定了时候,等吃大菜时,只叫你女儿在窗户外面走过便是,又不要当面看他。”那姑娘的老子答应着,约了时候去了。回到家里,和他婆子商量。如何骗女儿去呢?想来想去,没有法子,只得直说了。谁知他女儿非但不害臊,并且听见督办要讨他做姨太太,欢喜得甚么似的,一口便答应了。
到了明天,一早起来,着意打扮,浑身上下都换过衣服,又穿上一条撒腿裤子。打扮好了,便盼太阳落山。到了下午四点钟时,他老子叫了一乘囚笼似的小轿子,叫女儿坐了;自己跟在后头,直抬到公司门前歇下。他老子悄悄地领他走了进去。那看门的人,都是总理预先知照过的,所以并无阻挡。那位姑娘走到走廊窗户外面,故意对着窗户里面嫣然一笑,俄延了半晌。此时总理正在那里请督办吃大菜,故意请督办坐在正对窗户的一把椅子上。此时吃的是英腿蛋,那督办用叉子托了一个整蛋,低下头正要往嘴里送,猛然瞥见窗外一个美人,便连忙把那蛋往嘴里一送,意思要快点送到嘴里,好快点抬起头来看;谁知手忙脚乱,把蛋送歪了,在胡子上一碰,碰破了那蛋,糊的满胡子的蛋黄,他自己还不觉着。抬头看见那美人,正在笑呢。回头对总理道:“莫非我在这里做梦?”总理道:“明明在这里吃大菜,怎么是做梦。”督办道:“我前天看见的那姑娘,怎么会跑到这里来?还不是做梦么。”
说完,再回头看时,已不见了。
督办道:“可惜,可惜走了。不然,请他来吃两样。想他既然来得,想来总肯吃的。”总理听了,连忙亲自离座,出来招呼,幸得他父女两个还不曾走。总理便对那姑娘的老子道:“督办要请你女儿吃大菜,但不知他肯吃不肯?”他老子道:“督办赏脸,哪里敢说个不字,你家。姑娘进去罢,我在外面等你。”那姑娘便扭扭捏捏的跟了总理进去,也不懂得叫人,也不懂得万福,只远远的靠桌子坐下。早有当差的送上一份汤匙刀叉。总理对那姑娘说道:“这是本公司的督办。”那姑娘回眼望了督办一望,嗤的一声笑了;连忙用手帕掩着口,尽情狂笑。那督办一怔道:“笑甚么?莫非笑我老么?”那姑娘忍着笑,轻轻的说道:“胡子。”只说得两个字,又复笑起来。总理对督办仔细一望,只见那碰在胡子上的鸡蛋黄,流到胡子尖儿上,凝结得圆圆儿的,倒象是小珊瑚珠儿挂在上面,还有两处被蛋黄把胡子粘连起来的。因说道:“胡子脏了。”便回头叫手巾。谁知蛋黄有点干了,擦不下来。当差的送上洗脸水,方才洗净了。
此时当差的早把一盘汤,送到那姑娘跟前。督办便道:“请吃汤。”那女子又掩着口,笑了一会道:“我们湖北汤是喝的,不是吃的。”又道:“拿盘子盛汤,回来拿么子盛菜?”说罢,拿起汤匙喝汤,却把汤匙碰得那盘子砰訇砰訇乱响。喝完了,还有点底子,他却放下汤匙,双手拿起盘子来喝,恰好把盘子盖在脸上。这回却是督办呵呵一笑,引得陪席众人都笑了。那姑娘道:“喝剩下来糟蹋了罪过的,你家。”此时当差的受了总理的分付,把各人的菜先停一停,先把那姑娘吃的送上,好等后来一齐吃,一齐完,于是收了汤盘上去,送上一盘白汁鳜鱼来。那姑娘怔怔的道:“怎么没得筷子?”督办道:“吃大菜是用刀叉吃的,不用筷子。”说罢,又取自己跟前的刀叉,演给他看。那姑娘果然如法泡制吃了。却剩了一段鱼脊骨吃不干净,只得用手拿起来吮了又吮。总理暗想:他将来是督办的姨太太,今天岂可以叫他尽着闹笑话。又不便教他,于是又分付当差的,以后只拣没有骨头的给那姑娘吃。当差的自然到厨房里关照去了。谁知到后来,吃着一样纸围鸽,他却又拿起那张纸来,舐了几舐。一时吃毕,喝过咖啡,大家散坐。有两个本公司里的人请来陪坐的,都各自办事去了。那姑娘也告辞走了。
此时只有督办、总理及督办的舅老爷在座。这舅老爷是从上海跟着来的。三人散坐闲谈。那舅老爷便道:“哪里弄来的这个姑娘?粗得很!”督办道:“这是女孩子的憨态,要这样才有意味呢。”总理方才看见情形,本来也虑到督办嫌他粗,今得了此言,便放下了心。因自献殷勤,把如何去打听,如何挽人去说,如何叫他来看,一一都说了。又道:“这姑娘已经许了人家了,我想只要给他点银子,叫他退了婚,他们小户人家,有了银子,怕他不答应么。并且可以许他女婿,如果肯退婚时,看他是个甚么材料,就在公司里派他一个事情。我想又有了银子,又有了事情,他断乎不会不肯的。”督办听了一番言语,只快活得眉花眼笑,说道:“多谢!费心得很!但是我还有个无厌之求,求你要办就从速办,因为我三五天就要到上海去的。”总理道:“就是说成了,也要看个日子啊。”督办笑道:“我们吃了一辈子洋务饭,还信这个么。说定了,一乘轿子抬了来就完了。”总理连连答应。当下各自散开。
不提防那舅老爷从旁听了,连忙背着督办,把这件事情写了出来,译成电码,到电报局里,打了一个急电到上海给他姊姊去了。他姊姊是谁?就是这位督办的继室夫人。那夫人比督办小了二十多岁。督办本来是满堂姬妾的了,因为和官场往来,正室死了之后,内眷应酬起来,没有个正室不象样子,所以才娶了这位继室。这位继室夫人生得十分精明强干,成亲的第三天,便和督办约法三章,约定从此之后,不许再娶姨太太。督办那时老夫得其少妻,心中无限欢喜,自然一口应允了。夫人终是放心不下,每逢督办出门,必要叫着他兄弟同走。嘴里说是等他兄弟练点见识,其实是叫他兄弟暗中做督办的监督,恐怕他在外头胡混。
这回得了他兄弟的电报,不觉酸风勃发,巴不得拿自己拴在电报局的电线上,一下子就打到汉口去才好。叫人到公司里去问,今天本公司有长江船开没有。去了一会,回来说是长江船刚刚昨天开了,今天上午到了一艘,要后天才是本公司的船期。夫人低头想了一想,便叫人预备马车,连忙收拾了几件随身衣服及梳头东西,带了两个老妈子,坐上马车,直到本公司码头上,上了那长江轮船,入到大餐间坐下,便叫请船主,请买办,谁知都不在船上。夫人恼了,叫快去寻来。船上执事人等见是督办夫人,如何敢违拗,便忙着分头去寻。此时已是晚上八点来钟的时候,夫人等得十分焦燥。幸得分头去寻的人多,一会儿在外国总会里把船主找来了。见了夫人,自然脱帽为礼。怎奈言语不通,夫人说的话,船主一句也听不懂。船主便叫了西崽来传话,那西崽又懂一句不懂一句的,说不完全。夫人气的三尸乱暴,七窍生烟。船主虽然不懂话。气色是看得出来的,又不知他恼些甚么。那西崽传话,只传得一句,说夫人要马上开船去汉口;问他为着甚么事,西崽又闹不清楚。船主一想,船上的管事只怕比西崽好点,便叫西崽去叫管事,偏偏管事也上岸去了。
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,幸得茶房在妓院里把买办找来了。夫人一见了,便冷笑道:“好买办!督办整个船交给你,船一到了码头就跑了!万一有点小事出了,这个干纪谁担戴得起来!”一句话吓得买办不敢答应,只垂了手,说得两个“是”字。夫人又道:“我有要紧事情,要到汉口。你替我传话,叫船主即刻开船赶去,我赏他三千银子,叫他辛苦一次。”买办听了,不知是何等要事,想了一想道:“开船是容易,夫人说一声,怕他敢不开!只是还有半船货未曾起上,要等明天起完了货,才可以开得呢。”夫人怔了一怔道:“就带着这货走,等回头来再起,不一样么?”买办想了一想道:“带着货走是可以的,只是关上要罗唆。这边出口要给他出口税,到那边进口又要给他进口税;等回头来,那边又要出口税,这边又要进口税:我们白白代人上那些冤枉税,何犯着呢。上江来的又都是土货,不比洋货,仍复退出口有退税的例。单是这件事为难。”夫人道:“你和船主说说看,可有甚么法子商量。”买办便先对船主说明了夫人要他即刻开船,赏他三千银子的话。说了,又把还有半船货未起完的话说了,和他商量。船主听说有三千银子,自然乐从。又想了一想道:“即刻连夜开夜工起货,只怕到天亮也起完了;起完了就可以开船。随便甚么大事,也不在乎这一夜。只是这件事要公司做主,我们先要和公司商量妥了才对。”买办道:“督办夫人要特开一次船,公司也没有不答应之理。”船主点头称是。买办把这番话转对夫人说了。夫人道:“好,好!那么你们就快点去办,一面多叫小工,能够半夜里起完更好。”买办听了,方答应一个“是”字,回身要走。夫人又叫住道:“能在天亮以前起完了,我再赏你一千银子。快去干罢。”买办答应了,连忙出来,自己到公司里说知原委。公司执事人听得督办夫人要开船,不知是何等大事,哪里敢违拗,只得援例请关,报关出口。那买办又分投打发人去开栈房门,又去找管舱的,一面招呼工头去叫小工;船主也打发人去寻大伙、二伙,大车、二车,叫一律回船预备;大伙回来了,便叫人传知各水手,大车回来了,便叫人传知各火夫:一时间忙乱起来。偏偏栈房开了,货舱开了,小工也到得不少了,那两个收筹的却还没有找得来。当时帐房里还有一个人未曾上岸,买办把他叫来,当了收筹脚色;然而只管得一个舱口,还有一个,买办便自己动起手来。好忙呀,顿时乱纷纷,呀许之声大作!
看官,大凡在船上当职事的人,一到了码头,便没魂灵的往岸上跑:也有回家的,也有打茶围、吃花酒的,也有赌钱的,也有吃花烟的,也有打野鸡的,也有看朋友的。这是个个船上如此,个个船上的人如此,不足为奇的。但是这几种人之中,那回家的自然好找;就是嫖的赌的,他们也有个地方好追寻;那看朋友的,虽然行无定踪,然而看完了朋友,有家的自然回家,可以交代他家里通知,没有家的,到半夜里自然回船上来了;只有那打野鸡的踪迹,最是没处追寻。这船上的两个收筹朋友,船到了之后,别人都上岸去了,只有他两个要管着起货;到了晚上收了工,焉有不上岸之理。偏又他两个上岸之后,约定同去打野鸡,任凭你翻天复地去找,只是找不着。这买办和那帐房,便整整的当了一夜收筹,直到船开了出口,他两个还在那里做梦呢。
买办心中要想捞夫人那一千银子,叫了工头来,要他加班,只要能在四点钟以前清了舱,答应他五十元酬谢。工头起初不肯,后来听见有了五十元的好处,便应允了。叫人再分投去叫小工,加班赶快。船主忽然想起,又叫人去把领港的找了回来。
夫人在船上也是陪着通霄不寐。到半夜里,忽然想想,叫一个老妈子来,交给他一个钥匙,叫他回公馆里去,“请金姨太太快点收拾两件随身衣服到船上来,和我一起到汉口去;这个钥匙,叫金姨太太开了我那个第六十五号皮箱,箱里面有一个红皮描金小拜匣,和我拿得来,钥匙带好。”老妈子答应去了。过了一点钟的时候,金姨太太果然带了那老妈子坐马车来了。老妈子扶到船上,与夫人相见,交代了拜匣、钥匙,夫人才把接电报的话,告诉了一遍。原来督办公馆的房子极大,夫人接了电报,众人都不曾知道,只知道夫人乘怒坐了马车出门,又不知到哪里去的;及至马夫回来说起,方才知道,又不知为了甚么,要干甚么,所以此时夫人对金姨太太追述一遍,金姨太太方才明白。陪着夫人闲谈,一会走到外面栏杆上俯看,一会怕冷了,又退了回来。要睡哪里睡得着,只好坐在那里,不住的掏出金表来看时候。真是“有钱使得鬼推磨’,到了四点一刻钟时候,只见买办进来回说:“货起完了,马上开船了。”果然听得起锚声,拔跳声,忽的汽筒里呜呜的响了一声,船便移动了。此时正是正月十七八的时候,乘着下半夜的月色,鼓轮出口,到了吴淞,天色方才平明。这夫人的心,方才略定。
正是:老夫欲置房中宠,娘子班来水上军。要知走了几时方到汉口,到汉口之后,又是什么情形,且待下回再记。
第五十二回 酸风醋浪拆散鸳鸯 半夜三更几疑鬼魅
当下出了吴淞口,天色才平明。夫人和金姨太太到床上略躺了一躺。到十点钟时起来,梳洗过了。西崽送上牛奶点心,用过之后,夫人便叫西崽去叫买办来。一会儿买办来了,垂手请示。夫人在描金拜匣里,取出一千两的一张票子来,放在桌上道:“你辛苦了一夜,这个给你喝杯酒罢。你去和我叫船主来。”买办看见了银票,满脸堆下笑来,连忙请了一个安,说“谢夫人赏”,便伸手取了。夫人见他请安没有样式,不觉好笑。那买办辞了夫人出去,一会儿进来,回道:“船主此刻正在那里驶船,不能走开,等下了班就来。”夫人道:“那么你代我给了他罢。”说罢,又在描金拜匣里,取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来,放在桌上,买办便拿了出去。到了十二点钟,西崽送上大餐,夫人和金姨太太对坐着吃大菜。只见船主和买办,在窗户外面幌了一幌去了,夫人也没做理会。一会吃完了大菜,那买办才带了船主进来。那船主满面笑容,脱下帽子,对着夫人叽咕叽咕的说了两句。买办便代他传说道:“船主说,谢夫人的赏赐!他祝夫人身体康健!”夫人笑了一笑道:“你问他,我们沿路不要耽搁,开足了快车,几时可以到汉口?”买办问了船主,回道:“约后天晚上半夜里可以到得。因为是个空船,不敢十分开足了车,恐怕船要颠播。”夫人着急道:“我不怕颠播;那怕把船颠播坏了,有督办担当。你叫他赶紧开足了快车,不要误了我的事!”买办和船主说了,船主只得答应了,和买办辞了出来。此时是大伙的班,船主便到船头上和大伙说知;大伙便发下快车号令。大车听了号铃,便把机器开足,那船便飞也似的向上水驶去。所过各处码头,本公司的趸船望见船来了,都连忙拉了旗子迎接,谁知那船理也不理,一直过去了。趸船上只得又把旗子扯下。这里船上的水手人等看见了,嘻嘻哈哈的说着笑。
果然好快船,走了两天半,早到了汉口了。汉口趸船上的人,远远望见了来船,便扯起了旗子。众人望见来船甚轻,都十分疑讶。并且算定今天不是有船到的日期,不解是何缘故。来船驶近趸船,相隔还有一丈多远,那买办便倚在船栏上,和趸船司事招呼,高声说道:“快点预备轿子!督办太太和姨太太到了。”司事吃了一惊,连忙叫人去把督办的绿呢大轿及总理的蓝呢官轿请来,当差人等飞奔的去了。司事连忙叫人取出现成的红绸,满趸船上张挂起来。一面将闲杂人等,一齐驱散;一面自己和同事几个人,换了衣帽,拿了手本,来船还隔着一尺多远,便一跃而过,直到大餐间禀见请安,恭迎宪太太、宪姨太太。公司里面此时早知道了,督办不免吃了一惊,不知为了甚事。
总理自从那晚上吃了大菜之后,次日一早,就打发人叫了那姑娘的老子来,叫他去找着原媒,去说退亲,限今天一天之内回话。“他若是肯退,我这里贴还他一百吊钱,并且在公司里面安置他一个事;他若是不肯,我却另有办法。”那姑娘的老子,连连答应着去了。到了下午,便带了他那个未曾成亲的女婿来,却是个白脸小后生。见了总理,便抢上前,打了个扦道:“谢你家栽培!”总理只伸了一伸手,问那姑娘的老子道:“他就是你的女婿么?”姑娘的老子道:“起头是我的女婿,此刻他退了亲,就不是的咧,你家。”总理问那后生道:“你是肯退亲了么?”后生道:“莫说还没成亲的,就是成过了亲,督办说要,那个敢道个不字,你家。”总理笑了一笑,叫当差的到帐房取一百吊钱来。总理又问后生道:“你向来做甚么的?”后生道:“向来在森裕木器店里当学徒,你家。”总理道:“可是学木匠?”后生道:“不是。他家的木器,都是从宁波运来的。”总理道:“那么是学写算?”后生道:“是,你家。”说话时,当差的送来一百吊的钱票。回道:“师爷问,出在甚么帐上?”总理想了一想道:“一百吊钱,杂用帐上随便那一笔带过去就是了。”当差答应“是”,回头就走。总理又叫“来”,当差回来站住。总理出了一会神道:“再去拿一百吊来。这一百吊暂时宕一宕,我再想法子报销。”当差答应去了。总理把钱票给与后生道:“这里一百吊钱,给你另外说一头亲事。”后生连忙接了,又打了个扦道:“谢你家!”总理道:“你这孩子还有点意思。你常来走走,我觑便看公司的职事有缺,我派你一个事情。”后生又忙打了一个扦道:“谢你家。”总理道:“没事你先去罢。”后生道:“是,你家。”遂退了出来。
恰好当差取到一百吊钱票子,总理便交给姑娘的老子道:“这个给你做聘金。三两天里头,督办就来娶的。”姑娘老子道:“这是多少?你家。”总理道:“一百吊。”姑娘老子陪笑道:“请你家高升点罢,你家。”总理道:“督办赏识了你的女儿,后来的福气正长呢,此刻争甚么。”姑娘老子道:“是,你家。高升点,你家。我家姑娘头回定亲的时节,受了他家二十吊钱定礼;此时退了亲,这二十吊就要退还他了,你家一百吊,我只落了八十吊,你家。请高升点,你家。”总理道:“那么那二十吊我再贴给你就是了。”姑娘老子陪笑道:“谢你家。再请高升点,你家。你家不在乎此,你家。”总理被他嬲不过,又给了他五十吊的票子,方才罢休。又约定了后天傍晚去娶,他方才退去。总理又去告诉了督办,督办自是欢喜。
一时合公司都忙起来。你想督办要娶姨太太,那一个不趋承巴结!还有那赶不上巴结的,引为憾事呢。这里乱烘烘的忙着,那里会做梦想到太太已经动身了呢。到了后天,一切事情都妥当了,只等傍晚去迎娶。总理把自己的一乘蓝呢官轿,换上红绸轿帏,在轿顶上打叉儿披了两条红绿彩绸。恰好停妥下来,忽报督办太太和姨太太来了,要这乘轿子去接。总理听了一想,这是预备的喜轿,不宜再动,且去借一乘官轿来罢。交代当差的去了,自己便连忙换了衣帽,走到趸船上去迎接。这公司本是背江建造,前门在街上,后面就是大江,所以不出大门一步,就到了江边。一时到了趸船,跨过船上去,夫人及姨太太还没有出来。总理这才想起,不曾拿手本,忙着叫当差去取,自己等在船上。买办连忙过来招呼,让到官舱里坐等。此时督办带来的家人,已有七八个戴了大帽过来伺候。总理问起宪太太几时动身,为着甚事,何以不先给一个信。买办道:“到底不知为了甚事。上前天我们才到上海,货还没有起完,到了半夜里,忽然宪太太来了,风雷火炮的一阵,马上就要开船,脸上很带点怒色。”总理吃了一惊道:“为甚么?”买办道:“不知道啊。”道犹未了,忽听得外面一叠连声的喊“传伺候”。总理、买办两个连忙出来,只见两位宪太太,已经在上层梯子下来了。总理、买办连忙垂了手站班。谁知那位宪太太,正眼也不看一看;倒是那宪姨太太,含笑点了点头。两个老妈子搀着过了趸船,自有趸船司事站班伺候宪太太上轿,然后随了总理先行一步,急急过了跳板,步上码头,飞奔到公司花厅门口站班伺候。此处公司办事人,是备有衣帽的,都穿著了来站班迎接。不一会,宪太太轿子到了,在花厅门口下轿,姨太太也下轿,先后都到花厅里,和督办 见,总理及各人方才退去回避了。
那督办和舅老爷早等在花厅里面。夫人一见了面,便对督办冷笑道:“哼!办得好事!”督办听说夫人来了,早有三分猜到这件事泄漏了;忙着人到船上去打听,知道那种忙促动身情形,就猜到了五分,然而不知他怎生知道的。此时见面,见了这个情形,已是十分猜透。猛然想起这件事,一定是舅老爷打了电报去的,不觉对舅老爷望了一眼。舅老爷不好意思,把头一低。夫人道:“新姨娘几时过的门?生得怎么个标致模样儿?也好等我们见识见识。”督办道:“哪里有这个事!怪不得夫人走进来满脸怒气。这是谁造出来的谣言?”夫人冷笑道:“你要办这个事,除非我眼睛瞎了,耳朵聋了!你把人家已经定亲的姑娘,要硬逼着人家退亲,就是有势力,也不是这等用法!”督办猛吃一惊,暗想难道这些枝节,也由电信传去的?因勉强分辩道:“这个不过说着玩的一句笑话,哪里人家便肯退亲!”夫人听说,望着舅老爷,怔了一怔。舅老爷望着夫人,把嘴对着花厅后面,努了一努。夫人道:“有话便说,做这些鬼脸做甚么!”舅老爷把头一低,默默无言。夫人站起来道:“金姨,我们到里面看看新姨去。”说着,扶了老妈子先走,姨太太也跟着进去。夫人走到花厅后进,只见三间轩敞平屋,一律的都张灯结彩,比花厅上尤觉辉煌,却都是客座陈设,看不出甚么,也没有新姨,只有几个仆人,垂手侍立。回头一望,院子东面有个便门,便走过去一看,只见另外一个院落,种的竹木森森,是个花园景致。靠北有三间房子,走进去一看,也是张着灯彩,当中明晃晃的点着一对龙凤花烛。有两个老妈子,过来相见招呼。这两个老妈子,是总理新代雇来,预备粗使的,村头村脑,不懂规矩,也不知是督办太太。夫人问道:“新姨娘呢?”老妈子道:“新姨娘还没娶过来,听说要三点钟呢,你家。你家请屋里坐坐罢,这边是新房,你家。”早有跟来的老妈子打起大红缎子硬门帘,夫人进去一看,一式的是西式陈设:房顶上交加纵横,绷了五色绸彩花,外国床上,挂了湖色绉纱外国式的帐子,罩着醉杨妃色的顾绣帐檐,两床大红鹦哥绿的绉纱被窝,白褥子上罩了一张五彩花洋毡,床当中一叠放了两个粉红色外国绸套的洋式枕头;床前是一张外国梳妆台,当中摆着一面俯仰活动的屏镜,旁边放着一瓶林文烟花露水,一瓶兰花香水。随手把小抽屉拉开一看,牙梳、角抿,式式俱全,还有两片柏叶,几颗莲子、桂圆之类;再拉开大抽屉一看,是一匣夹边小手巾,一叠广东绣花丝巾,还有一绞粉红绒头绳。不觉转怒为笑道:“这班办差的倒也周到!”说的金姨太太也笑了。再看过去,梳妆台那边,是一排外国椅子;对着椅子那边,是一口高大玻璃门衣柜;外面当窗是一张小圆桌子,上面用哥窑白磁盆供着一棵蟹爪水仙花,盆上贴着梅红纸剪成的双喜字。
猛抬头看见窗外面一个人,正是舅老爷,夫人便叫他进来。舅老爷进来笑道:“姊姊来得好快!幸得早到了三四点钟工夫,不然,还有戏看呢。那时生米成了熟饭,倒不好办了。”夫人道:“此刻怎样?”舅老爷道:“此刻说是不娶了,姊夫已经对总理说过,叫人去回了那家。但不知人家怎样。”夫人道:“此刻姊夫在哪里?”舅老爷道:“步行出去了,不知往哪里去的。”夫人听说,便仍旧带了金姨太太,步出花厅,舅老爷也跟在后面。
恰好迎头遇了督办回来。夫人冷笑道:“好个说着顽的笑话!里面新房也是摆着顽的笑话么?”督办涎着脸道:“这是替夫人办的差。”说的夫人和金姨太太都扑嗤的一声笑了。舅老爷道:“其实姊夫并无此心,都是这里的总理撮弄出来的。”督办乘机又涎脸道:“就是这句话。人家好意送给我一个姨娘,难道我好意思说我怕老婆,不敢要么。”说的金姨太太和舅老爷都笑个不住。夫人却正颜厉色的对舅老爷说道:“叫他们叫总理来!”站在廊下伺候的家人,便一迭连声的叫“传总理”。
原来这位夫人,向来庄重寡言,治家严肃,家人们对了夫人,比对了督办还惧怕三分,所以一听了这话,便都争先恐后的去了,督办要阻止也来不及。一会儿总理到了,捏手捏脚的走上来,对夫人请了个安,回身又对金姨太太请了个安。督办便让他坐。他只在下首,斜签着坐了半个屁股。夫人歇了半天,没有言语,忽然对着总理道:“督办年纪大了,要你们代他活的不耐烦!”这句话吓得总理不知所对,挺着腰,两个眼睛看着鼻子,回道:“是,是,是。”这三个“是”字一说,倒引的夫人和金姨太太扑嗤一声笑了出来,督办也笑了,舅老爷一想也笑了;总理自己回想一想,满脸涨的绯红。夫人又敛容正色道:“你们为着差使起见,要巴结督办,那是我不来管你;但是巴结也走一条正路,甚么事情不好干,甚么东西不好送,却弄一个妖狐狸来媚他老头子。可是你代他活的不耐烦?”总理这才回道:“卑职不敢。”夫人道:“别处我不管,以后督办到了汉口,走差了一步,我只问你!”总理一句话也回不出来。督办着实代他难过,因对他说道:“你有公事,请便罢。”总理巴不得一声,站起来辞了就走,到了外面,已是吓的汗透重裘了。
过了一天,便是本公司开船日期,夫人率领金姨太太,押着督办下船,回上海去了。他们下船那一天,恰好是我到汉口那一天。这公司里面,地大人多,知道了这件事,便当做新闻,到外头来说,一人传十,十人传百,不到半天,外面便沸沸扬扬的传遍了,比上了新闻纸传的还快。
我在汉口料理各事停当,想起伯父在武昌,不免去看看。叫个划子,划过对江,到几处衙门里号房打听,都说是新年里奉了札子,委办宜昌土捐局,带着家眷到差去了。我只得仍旧渡江回来。但是我伯父不曾听见说续弦纳妾,何以有带家眷之说,实在不解。
即日趁了轮船,沿路到九江、芜湖一带去过,回到南京。南京本来也有一家字号,这天我在字号里吃过晚饭,谈了一回天,提着灯笼回家。走过一条街上,看见几团黑影子,围着一炉火,吃了一惊。走近看时,却是三四个人在那里蹲着,口中唧喳有声;旁边是一个卖汤圆的担子,那火便是煮汤圆的火。我走到近时,几个人一齐站起来。
正是:怪状奇形呈眼底,是人是鬼不分明。不知那几个是甚么人,且待下回再记。
第五十三回 变幻离奇治家无术 误交朋友失路堪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