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- 第 11 页/共 33 页

第三十五回 声罪恶当面绝交 聆怪论笑肠几断 我因想起一个法子,可以杜绝景翼索回财礼,因不知办得到与否,未便说穿。当下吃完了饭,大家分散,侣笙自去测字,端甫也自回去。我约道:“等一会,我或者仍要到你处说话,请你在家等我。”端甫答应去了。 我一个人走到那同顺里妓院里去,问那鸨妇道:“昨天晚上,你们几乎成交,契据也写好了,却被我来冲散,未曾交易。姓黎的写下那张契据在哪里?你拿来给我。”鸨妇道:“我并未有接收他的,说声有了包探,他就匆匆的走了,只怕他自己带去了。”我道:“你且找找看。”鸨妇道:“往哪里找呀?”我现了怒色道:“此刻秋菊的旧主人出来了,要告姓黎的,我来找这契据做凭据。你好好的拿了出来便没事;不然,呈子上便带你一笔,叫你受点累!”鸨妇道:“这是哪里的晦气!事情不曾办成,倒弄了一窝子的是非口舌。”说着,走到房里去,拿了一个字纸篓来道:“我委实不曾接收他的,要就团在这里,这里没有便是他带去了。你自己找罢,我不识字。”我便低下头去细检,却被我检了出来,已是撕成了七八片了。我道:“好了,寻着了。只是你还要代我弄点浆糊来,再给我一张白纸。”鸨妇无奈,叫人到裁缝店里,讨了点浆糊,又给了我一张白纸,我就把那撕破的契据,细细的粘补起来。那上面写的是:   立卖婢契人黎景翼,今将婢女秋菊一口,年十九岁,凭中卖与阿七妈为女,当收身价洋二百元。自卖之后,一切婚嫁,皆由阿七妈作主。如有不遵教训,任凭为良为贱,两无异言,立此为据。 下面注了年月日,中保等人。景翼名字底下,已经签了押。我一面粘补,一面问道:“你们说定了一百元身价,怎么写上二百元?”鸨妇道:“这是规矩如此,恐怕他翻悔起来,要来取赎,少不得要照契上的价,我也不至吃亏。”我补好了,站起来要走。鸨妇忽然发了一个怔,问道:“你拿了这个去做凭据,不是倒像已经交易过了么?”我笑道:“正是。我要拿这个呈官,问你要人。”鸨妇听了,要想来夺,我已放在衣袋里,脱身便走。鸨妇便号啕大哭起来。我走出巷口,便叫一辆车,直到源坊舡去。 见了端甫,我便问:“景翼在家么?”端甫道:“我回来还不曾见着他,说是吃醉酒睡了,此刻只怕已经醒了罢。”说话时,景翼果然来了。我猝然问道:“令弟媳找着了没有?”景翼道:“只好由他去,我也无心去找他了。他年纪又轻,未必能守得住。与其它日出丑,莫若此时由他去了的干净。”我冷笑道:“我倒代你找着了。只是他不肯回来,大约要你做大伯伯的去接他才肯来呢。”景翼吃惊道:“找着在哪里?”我在衣袋里,取出那张契据,摊在桌上道:“你请过来,一看便知。”景翼过来一看,只吓得他唇青面白,一言不发。原来昨夜的事,他只知是两个包探,并不知是我和端甫干的。端甫道:“你怎么把这个东西找了出来?”我一面把契据收起,一面说道:“我方才吃饭的时候,说有法子想,就是这个法子。”回头对景翼道:“你是个灭绝天理的人,我也没有闲气和你说话!从此之后,我也不认你是个朋友!今日当面,我要问你讨个主意。我得了这东西,有三个办法:第一个是拿去交给蔡侣笙,叫他告你个卖良为贱;第二个是仍然交还阿七妈,叫他拿了这个凭据和你要人,没有人交,便要追还身价;第三个是把这件事的详细情形,写一封信,连这个凭据,寄给你老翁看。问你愿从哪一个办法?”景翼只是目定口呆,无言可对。我又道:“你这种没天理的人!向你讲道理,就同向狗讲了一般!我也不值得向你讲!只是不懂道理,也还应该要懂点利害。你既然被人知穿了,冲散了,这个东西,为甚还不当场烧了,留下这个祸根?你不要怨我设法收拾你,只怨你自己粗心荒唐。”端甫道:“你三个办法,第一个累他吃官司不好,第三个累他老子生气也不好,还是用了第二个罢。”景翼始终不发一言,到了此时,站起来走出去。才到了房门口,便放声大哭,一直走到楼上去了。端甫笑向我道:“亏你沉得下这张脸!”我道:“这种没天理的人,不同他绝交等甚么!他嫡亲的兄弟尚且可以逼得死,何况我们朋友!”端甫道:“你拿了这凭据,当真打算怎么办法?”我悄悄的道:“才说的三个办法,都可以行得,只是未免太狠了。他与我无怨无仇,何苦逼他到绝地上去。我只把这东西交给侣笙,叫他收着,遣嫁了秋菊,怕他还敢放一个屁!”端甫道:“果然是个好法子。”我又把对鸨妇说谎,吓得他大哭的话,告诉了端甫。端甫大笑道:“你一会工夫,倒弄哭了两个人,倒也有趣。” 我略坐了一会,便辞了出来,坐车到了三元宫,把那契据交给侣笙道:“你收好了,只管遣嫁秋菊。如他果来罗唆,你便把这个给他看,包他不敢多事。”侣笙道:“已蒙拯救了小婢,又承如此委曲成全,真是令人感入骨髓!”我道:“这是成人之美的事情,何必言感。如果有暇,可到我那里谈谈。”说罢,取一张纸,写了住址给他。侣笙道:“多领盛情,自当登门拜谢。”我别了出来,便叫车回去。 我早起七点钟出来,此刻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。德泉接着道:“到哪里畅游了一天?”我道:“不是畅游,倒是乱钻。”德泉笑道:“这话怎讲?”我道:“今天汗透了,叫他们舀水来擦了身再说。”小伙计们舀上水来。德泉道:“你向来不出门,坐在家里没事;今天出了一天的门,朋友也来了,请吃酒的条子也到了,求题诗的也到了,南京信也来了。”我一面擦身,一面说道:“别的都不相干,先给南京信我看。”德泉取了出来,我拆开一看,是继之的信,叫我把买定的东西,先托妥人带去,且莫回南京,先同德泉到苏州去办一件事,那件事只问德泉便知云云。我便问德泉。德泉道:“他也有信给我,说要到苏州开一家坐庄,接应这里的货物。”我道:“到苏州走一次倒好,只是没有妥人送东西去。并且那个如意匣子,不知几时做得好?”德泉道:“匣子今天早起送来了,妥人也有,你只写封回信,我包你办妥。”说罢,又递了一张条子给我,却是唐玉生的,今天晚上请在哨芳里花多福家吃酒,又请题他的那《啸庐吟诗图》。我笑道:“一之为甚,其可再乎?”德泉道:“岂但是再,方才小云、佚庐都来过,佚庐说明天请你呢。上海的吃花酒,只要三天吃过,以后便无了无休的了。”我道:“这个了不得,我们明天就动身罢,且避了这个风头再说。”德泉笑道:“你不去,他又不来捉你,何必要避呢。你才说今天乱钻,是钻甚么来?”我道:“所有虹口那些甚么青云里、靖远街都叫我走到了,可不是乱钻。”德泉道:“果然你走到那些地方做甚么?”我就把今天所办的事,告诉了他一遍。德泉也十分叹息。我到房里去,只见桌上摆了一部大册子,走近去一看,却是唐玉生的《啸庐吟诗图》。翻开来看,第一张是小照,布景的是书画琴棋之类;以后便是各家的题咏,全是一班上海名士。我无心细看,便放过一边。想起他那以吟诗命图,殊觉可笑。这四个字的字面,本来很雅的,不知怎么叫他搬弄坏了,却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,哪里有心去和他题。今日走的路多,有点倦了,便躺在醉翁椅上憩息,不觉天气晚将下来。方才吃过夜饭,玉生早送请客条子来。德泉向来人道:“都出去了,不在家,回来就来。”我忙道:“这样说累他等,不好,等我回他。”遂取过纸笔,挥了个条子,只说昨天过醉了,今天发了病,不能来。德泉道:“也代我写上一笔。”我道:“你也不去么?”德泉点头。我道:“不能说两个都有病呀,怎么说呢?”想了一想,只写着说德泉忙着收拾行李货物,明日一早往苏州,也不得来。写好了交代来人。过了一会,玉生亲身来了,一定拉着要去。我推说身子不好,不能去。玉生道:“我进门就听见你说笑了,身子何尝不好,不过你不赏脸罢了。我的脸你可以不赏,今日这个高会,你可不能不到。”我问是甚么高会。玉生道:“今天请的全是诗人,这个会叫做竹汤饼会。”我道:“奇了!甚么叫做竹汤饼会?”玉生道:“五月十三是竹生日,到了六月十三,不是竹满月了么。俗例小孩子满月要请客,叫做汤饼宴;我们商量到了那天,代竹开汤饼宴,嫌那‘宴’字太俗,所以改了个‘会’字,这还不是个高会么。”我听了几乎忍不住笑。被他缠不过,只得跟着他走。 出门坐了车,到四马路,入哨芳里,到得花多福房里时,却已经黑压压的挤满一屋子人。我对玉生道:“今天才初九,汤饼还早呢。”玉生道:“我们五个人都要做,若是并在一天,未免太局促了,所以分开日子做。我轮了第一个,所以在今天。”我请问那些人姓名时,因为人太多,一时混的记不得许多了。却是个个都有别号的,而且不问自报,古离古怪的别号,听了也觉得好笑。一个姓梅的,别号叫做几生修得到客;一个游过南岳的,叫做七十二朵青芙蓉最高处游客;一个姓贾的,起了个楼名,叫做前生端合住红楼,别号就叫了前身端合住红楼旧主人,又叫做我也是多情公子。只这几个最奇怪的,叫我听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,其余那些甚么诗人、词客、侍者之类,也不知多少。众人又问我的别号,我回说没有。那姓梅的道:“诗人岂可以没有别号;倘使不弄个别号,那诗名就湮没不彰了。所以古来的诗人,如李白叫青莲居士,杜甫叫玉溪生。”我不禁扑嗤一声笑了出来。忽然一个高声说道:“你记不清楚,不要乱说,被人家笑话。”我忽然想起当面笑人,不是好事,连忙敛容正色。又听那人道:“玉溪生是杜牧的别号,只因他两个都姓杜,你就记错了。”姓梅的道:“那么杜甫的别号呢?”那人道:“樊川居士不是么。”这一问一答,听得我咬着牙,背着脸,在那里忍笑。忽然又一个道:“我今日看见一张颜鲁公的墨迹,那骨董掮客要一千元。字写得真好,看了他,再看那石刻的碑帖,便毫无精神了。”一个道:“只要是真的,就是一千元也不贵,何况他总还要让点呢。但不知写的是甚么?”那一个道:“写的是苏东坡《前赤壁赋》。”这一个道:“那么明日叫他送给我看。”我方才好容易把笑忍住了,忽然又听了这一问一答,又害得我咬牙忍住;争奈肚子里偏要笑出来,倘再忍住,我的肚肠可要胀裂了。姓贾的便道:“你们都不必谈古论今,赶紧分了韵,作竹汤饼会诗罢。”玉生道:“先要拟定了诗体才好。”姓梅的道:“只要作七绝,那怕作两首都不要紧。千万不要作七律,那个对仗我先怕:对工了,不得切题;切了题,又对不工;真是‘吟成七个字,捻断几根髭’呢。”我戏道:“怕对仗,何不作古风呢?”姓梅的道:“你不知道古风要作得长,这个竹汤饼是个僻典,哪里有许多话说呢。”我道:“古风不必一定要长,对仗也何必要工呢。”姓梅的道:“古风不长,显见得肚子里没有材料;至于对仗,岂可以不工!甚至杜少陵的‘香稻啄余鹦鹉粒,碧梧栖老凤凰枝’,我也嫌他那‘香’字对不得‘碧’字,代他改了个‘白’字。海上这一般名士哪一个不佩服,还说我是杜少陵的一字师呢。”忽然一个问道:“前两个礼拜,我就托你查查杜少陵是甚么人,查着了没有?”姓梅的道:“甚么书都查过,却只查不着。我看不必查他,一定是杜甫的老子无疑的了。”那个人道:“你查过《幼学句解》没有?”姓梅的扑嗤一声,笑了出来道:“亏你只知得一部《幼学句解》!我连《龙文鞭影》都查过了。”我听了这些话,这回的笑,真是忍不住了,任凭咬牙切齿,总是忍不住。 正在没奈何的时候,忽然一个人走过来递了一个茶碗,碗内盛了许多纸阄,道:“请拈韵。”我倒一错愕道:“拈甚么韵?”那个人道:“分韵做诗呢。”我道:“我不会做诗,拈甚么韵呢?”那个人道:“玉生打听了足下是一位书启老夫子,岂有书启老夫子不会做诗的。我们遇了这等高会,从来不请不做诗的人,玉生岂是乱请的么。”我被他缠的不堪,只得拈了一个阄出来;打开一看,是七阳,又写着“竹汤饼会即席分韵,限三天交卷”。那个人便高声叫道:“没有别的新客号七阳。”那边便有人提笔记帐。那个人又递给姓梅的,他却拈了五微,便悔恨道:“偏是我拈了个窄韵。”那个人又高声报道:“几生修得到客五微。”如此一路递去。 我对姓梅的道:“照了尊篆的意思,倒可以加一个字,赠给花多福。”姓梅的道:“怎么讲?”我道:“代他起个别号,叫做几生修得到梅客,不是隐了他的‘花’字么。”姓梅的道:“妙极,妙极!”忽又顿住口道:“要不得。女人没有称客的,应该要改了这个字。”我道:“就改了个女史,也可以使得。”姓梅的忽然拍手道:“有了。就叫几生修得到梅词史。他们做妓女的本来叫做词史,我们男人又有了词人、词客之称,这不成了对了么。”说罢,一叠连声,要找花多福,却是出局未回。他便对玉生道:“啸庐居士,你的贵相好一定可以成个名妓了,我们送他一个别号,有了别号,不就成了名妓了么。”忽又听得妆台旁边有个人大声说道:“这个糟蹋得还了得!快叫多福不要用!”原来上海妓女行用名片,同男人的一般起一个单名,平常叫的只算是号;不知那一个客人同多福写了个名片,是“花锡”二字,这明明是把“锡”贴切“福”字的意思。这个人不懂这个意思,一见了便大惊小怪的说道:“富贵人家的女子,便叫千金小姐;这上海的妓女也叫小姐,虽比不到千金,也该叫百金,纵使一金都不值,也该叫个银字,怎么比起锡来!”我听了,又是忍笑不住。 忽然号里一个小伙计来道:“南京有了电报到来,快请回去。”我听了此信,吃了一大惊,连忙辞了众人,匆匆出去。 正是:才苦笑肠几欲断,何来警信扰芳筵?不知此电有何要事,且待下回再记。 第三十六回 阻进身兄遭弟谮 破奸谋妇弃夫逃 我从前在南京接过一回家乡的电报,在上海接过一回南京的电报,都是传来可惊之信,所以我听见了“电报”两个字,便先要吃惊。此刻听说南京有了电报,便把我一肚子的笑,都吓回去了。匆匆向玉生告辞。玉生道:“你有了正事,不敢强留。不知可还来不来?”我道:“翻看了电报,没有甚么要紧事,我便还来;如果有事,就不来了。客齐了请先坐,不要等。”说罢,匆匆出来,叫了车子回去。 入门,只见德泉、子安陪侣笙坐着。我忙问:“甚么电报?可曾翻出来?”德泉道:“哪里是有甚么电报。我知道你不愿意赴他的席,正要设法请你回来,恰好蔡先生来看你,我便撒了个谎,叫人请你。”我听了,这才放心。蔡侣笙便过来道谢。我谦逊了几句,又对德泉道:“我从前接过两回电报,都是些恶消息,所以听了电报两个字,便吓的魂不附体。”德泉笑道:“这回总算是个虚惊。然而不这样说,怕他们不肯放你走。”我道:“还亏得这一吓,把我笑都吓退了。不然,我进了一肚子的笑,又不敢笑出来,倘使没有这一吓,我的肚子只怕要迸破了呢。”侣笙道:“有甚么事这样好笑?”我方把方才听得那一番高论,述了出来。侣笙道:“这班人可以算得无耻之尤了!要叫我听了,怒还来不及呢,有甚么可笑!”我道:“他平空把李商隐的玉溪生送给杜牧,又把牧之的樊川加到老杜头上,又把少陵、杜甫派做了两个人,还说是父子,如何不好笑。况且唐朝颜清臣又写起宋朝苏子瞻的文章来,还不要笑死人么。”侣笙笑道:“这个又有所本的。我曾经见过一幅《史湘云醉眠芍药垽图》,那题识上,就打横写了这九个字,下面的小字是‘曾见仇十洲有此粉本,偶背临之’。明朝人能画清朝小说的故事,难道唐朝人不能写宋朝人的文章么。”子安道:“你们读书人的记性真了不得,怎么把古人的姓名、来历、朝代,都记得清清楚楚的?”我道:“这个又算甚么呢。”侣笙道:“索性做生意人不晓得,倒也罢了,也没甚可耻。臂如此刻叫我做生意,估行情,我也是一窍不通的,人家可不能说我甚么。我原是读书出身,不曾学过生意,这不懂是我分内的事。偏是他们那一班人,胡说乱道的,闹了个斯文扫地,听了也令人可恼。” 我又问起秋菊的事。侣笙道:“已和内人说定,择人遣嫁了。可笑那王大嫂,引了个阿七妈来,百般的哭求,求我不要告他。我对他说,并不告他。他一定不信,求之不已,好容易才打发走了。我本来收了摊就要来拜谢,因为白天没有工夫,却被他缠绕的耽搁到此刻。” 我道:“我们豁去虚文,且谈谈正事。那阿七妈是我吓唬他的,也不必谈他。不知阁下到了上海几年,一向办些甚么事?这个测字摊,每天能混多少钱?”侣笙道:“说来话长。我到上海有了十多年了。同治末年,这里的道台姓马、是敝同乡;从前是个举人,在京城里就馆,穷的了不得,先父那时候在京当部曹,和他认得,很照应他。那时我还年纪轻,也在京里同他相识,事以父执之礼;他对了先父,却又执子侄之礼。人是十分和气的。日子久了,京官的俸薄,也照应不来许多。先母也很器重他,常时拿了钗钏之类,典当了周济他。后来先父母都去世了,我便奉了灵柩回去。服满之后,侥幸补了个廪。听见他放了上海道,我仗着从前那点交情,要出来谋个馆地。谁知上了二三十次衙门,一回也不曾见着。在上海住的穷了,不能回去。我想这位马道台,不象这等无情的,何以这样拒绝我。后来仔细一打听,才知道是我舍弟先见了他,在他跟前,痛痛的说了我些坏话。因他最恨的是吃鸦片烟,舍弟便头一件说我吃上了烟瘾。以后的坏话,也不知他怎么说的了。因此他恼了。我又见不着他,无从分辩,只得叹口气罢了。后来另外自己谋事,就了几回小馆地,都不过仅可糊口。舍眷便寻到上海来,更加了一层累。这几年失了馆地,更闹的不得了。因看见敝同乡,多有在虹口一带设蒙馆的,到了无聊之时,也想效颦一二,所以去年就设了个馆。谁知那些学生,全凭引荐的。我一则不懂这个窍,二来也怕求人,因此只教得三个学生,所得的束?,还不够房租,到了今年,就不敢干了。然而又不能坐吃,只得摆个摊子来胡混,哪里能混出几个钱呢。”我听了这话,暗想原来是个仕宦书香人家,怪不得他的夫人那样明理。因问道:“你令弟此刻怎样了呢?”侣笙道:“他是个小班子的候补,那时候马道台和货捐局说了,委了他浏河厘局的差使。不多两年,他便改捐了个盐运判,到两淮候补,近来听说可望补缺了。”我道:“那测字断事,可有点道理的么?”侣笙道:“有甚么道理,不过胡说乱道,骗人罢了。我从来不肯骗人,不过此时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,不得已而为之。好在测一个字,只要人家四个钱,还算取不伤廉;倘使有一个小小馆地,我也决不干这个的了。”我道:“是胡说乱道的,何以今日测那个‘捌’字,又这样灵呢?”侣笙笑道:“这不过偶然说着罢了。况且测字本是窥测、测度的意思,俗人却误了个拆字,取出一个字来,拆得七零八落,想起也好笑。还有一个测字的老笑话,说是:有人失了一颗珍珠,去测字,取了个酉字,这个测字的断不出来。旁边一个朋友笑道:据我看这个酉字,那颗珠子是被鸡吃了。你回去杀了鸡,在鸡肚里寻罢。那失珠的果然杀了家里几个鸡,在鸡肚子里,把珠子寻出来了。欢喜得了不得,买了彩物去谢测字的,测字的也欢喜,便找了那天在旁边的朋友,要拜他做先生,说是他测的字灵。过两天,一个乡下人失了一把锄头,来测字,也取了个酉字。测字的猝然说道:这一把锄头一定是鸡吃了。乡人惊道:鸡怎的会吃下锄头去?测字的道:这是我先生说过,不会错吃。你只回去把所养的鸡杀了,包你在鸡肚里找出锄头来。乡人那里肯信,测字的便带了他去见先生说明缘故。先生道:这把锄头在门里面。你家里有甚么常关着不开的门么?乡人道:有了门,哪里有常关着的呢。只有田边看更的草房,那两扇门是关的时候多。先生道:你便往那里去找。乡人依言,果然在看更草房里找着了。又一天,铁店里失了铁锤,也去测字,也拈了个酉字。测字的道:是鸡吃了。铁匠怒道:凭你牛也吃不下一个铁锤去,莫说是鸡!测字的道:你家里有常关着的门,在那门里找去,包你找着。铁匠又怒道:我店里的排门,是天亮就开,卸下来倚在街上的。我又不曾倒了店,哪里有常关着的门!测字的道:这是我先生说的,无有不灵,别的我不知道。铁匠不依,又同去见先生,说明缘故。先生道:起先那失珠的,因为十二生肖之中,酉生肖鸡,那珠子又是一样小而圆的东西,所以说是鸡吃了;后来那把锄头,因为酉字象掩上的两扇门,所以那么断;今天这个铁锤,他铁匠店里终日敞着门的,哪里有常关的门呢。这个酉字,竖看象铁砧,横看象风箱,你只往那两处去找罢。果然是在铁砧底下找着了。这可虽是笑话,也可见得是测字不是拆字。”我道:“测字可有来历?”侣笙道:“说到来历,可又是拆字不是测字了。曾见《玉堂杂记》内载一条云:‘谢石善拆字,有士人戏以乃字为问。石曰:及字不成,君终身不及第。有人遇于途,告以妇不能产,书日字于地。石曰:明出地上,得男矣。’又《夷坚志》载:‘谢石拆字,名闻京师。’这个就是拆字的来历。”我道:“我曾见过一部书,专讲占卜的,我忘了书名了。内中分开门类,如六壬课、文王课之类,也有测字的一门。”侣笙道:“这都是后人附会的,还托名邵康节先生的遗法。可笑一代名人,千古之后,负了这个冤枉。” 我暗想这位先生甚是渊博,连《玉堂杂记》那种冷书都看了。想要试他一试,又自顾年纪比他轻得多,怎好冒昧。因想起玉生的图来,便对他说道:“有个朋友托我题一个图,我明日又要到苏州去了,无暇及此,敢烦阁下代作一两首诗,不知可肯见教?”侣笙道:“不知是个甚么图?”我便取出图来给他看。他一看见题签,便道:“图名先劣了。我常在报纸上,见有题这个图的诗,可总不曾见过一句好的。”我道:“我也不曾细看里面的诗,也觉得这个图名不大妥当。”侣笙道:“把这个诗字去了,改一个甚么吟啸图,还好些。”我道:“便是。字面都是很雅的,却是他们安放得不妥当,便搅坏了。”侣笙翻开图来看了两页,仍旧掩了,放下道:“这种东西,同他题些甚么!题了污了自己笔墨;写了名字上去,更是污了自己名姓。只索回了他,说不会作诗罢了。见委代作,本不敢推辞,但是题到这上头去的,我不敢作。倘有别样事见委,再当效劳。”我暗想这个人自视甚高,看来文字总也好的,便不相强。再坐了一会,侣笙辞去。 德泉道:“此刻已经十点多钟了,你快去写了信,待我送到船上去,带给继之。”我道:“还来得及么?”德泉道:“来得及之至!并且托船上的事情,最好是这个时候。倘使去早了,船上帐房还没有人呢。”我便赶忙写了信,又附了一封家信,封好了交给德泉。德泉便叫人拿了小火轮船及如意,自己带着去了。 子安道:“方才那个蔡侣笙,有点古怪脾气。他已经穷到摆测字摊,还要说甚么污了笔墨,污了姓名,不肯题上去。难道题图不比测字干净么?”我道:“莫怪他。我今日亲见了那一班名士,实在令人看不起。大约此人的脾气也过于梗直,所以才潦倒到这步地位。他的那位夫人,更是明理慈爱。这样的人我很爱敬他,回去见了继之,打算要代他谋一个馆地。”子安道:“这种人只怕有了馆地也不得长呢。”我道:“何以见得?”子安道:“他穷到这种地位,还要看人不起;得了馆地,更不知怎样看不起人了。”我道:“这个不然。那一班人本来不是东西,就是我也看他们不起。不过我听了他们的胡说要笑,他听了要恨,脾气两样点罢了。”说着,我又想起他们的说话,不觉狂笑了一顿。一会,德泉回来了,便议定了明日一准到苏州。大家安歇,一宿无话。 次日早起,德泉叫人到船行里雇船。这里收拾行李。忽然方佚庐走来,约今夜吃酒,我告诉他要动身的话,他便去了。忽然王端甫又走来说道:“有一桩极新鲜的新闻。”我忙问甚么事。端甫道:“昨日你走了之后,景翼还在楼上哭个不了,哭了许久,才不听见消息。到得晚上八点来钟,他忽然走下来,找他的老婆和女儿。说是他哭的倦了,不觉睡去,此时醒来,却不见老婆,所以下来找他。看见没有,他便仍上楼去。不一会,哭丧着脸下来,说是几件银首饰、绸衣服都不见了,可见得是老婆带了那五岁的女儿逃走了。”我笑道:“活应该的!他把弟妇拐卖了,还要栽他一个逃走的名字,此刻他的妻子真个逃走了也罢了。”端甫道:“他的妻子来路本不甚清楚,又不曾听见他娶妻,就有了这个人。有人说他是个咸水妹,还有人说他那女孩子也是带来的。”我一想道:“不错。我前年在杭州见他时,他还说不曾娶妻。算他说过就娶,这三年的工夫,那里能养成个五岁孩子呢。”端甫道:“他也是前年十月间到上海的。鸿甫把他们安顿好了,才带了少妾到天津去,不料就接二连三的死人,此刻竟闹的家散人亡了。景翼从昨夜到此刻还没有睡,今天早起又不想出去寻找,不知打甚么主意。”我道:“来路不正的,他自然见势头不妙,就先奉身以退了。他也明知寻亦无益,所以不去寻了,这倒是他的见识。”端甫见我们行色匆匆,也不久坐,就去了。我同德泉两个,叫人挑了行李,同到船上,解维向苏州而去。 一路上晓行夜泊,在水面行走,倒觉得风凉,不比得在上海那重楼迭角里面,热起来没处透气。两天到了苏州,找个客栈歇下。先把客栈住址,发个电报到南京去,因为怕继之有信没处寄之故。歇息已定,我便和德泉在热闹市上走了两遍。我道:“我们初到此地,人生路不熟,必要找作一个人做向导才好。”德泉道:“我也这么想。我有一个朋友,叫做江雪渔,住在桃花坞,只是问路不便。今天晚了,明日起早些乘着早凉去。”我道:“怕问路,我有个好法子。不然我也不知这个法子,因为有一回在南京走迷了路,认不得回去,亏得是骑着马,得那马夫引了回去。后来我就买了一张南京地图,天天没事便对他看,看得烂熟,走起路来,就不会迷了。我们何不也买一张苏州地图看看。就容易找得多了。”德泉道:“你骑了马走,怎么也会迷路?难道马夫也不认得么?”我便把那回在南京看见“张大仙有求必应”的条子,一路寻去的话,说了一遍。德泉便到书坊店里要买苏州图,却问了两家都没有。 到了次日,只得先从栈里问起,一路问到桃花坞,果然会着了江雪渔。只见他家四壁都钉着许多画片,桌子上堆着许多扇面,也有画成的,也有未画成的。原来这江雪渔是一位画师,生得眉清目秀,年纪不过二十多岁。当下彼此相见,我同他通过姓名。雪渔便问:“几时到的?可曾到观前逛过?”原来苏州的玄妙观算是城里的名胜,凡到苏州之人都要去逛,苏州人见了外来的人,也必问去逛过没有。当下德泉便回说昨日才到,还没去过。雪渔道:“如此我们同去吃茶罢。”说罢,相约同行。我也久闻玄妙观是个名胜,乐得去逛一逛。谁知到得观前,大失所望,真是百闻不如一见。 正是:徒有虚名传齿颊,何来胜地足遨游。未知逛过玄妙观之后,又有何事,且待下回再记。 第三十七回 说大话谬引同宗 写佳画偏留笑柄 我当日只当苏州玄妙观是个甚么名胜地方,今日亲身到了,原来只是一座庙;庙前一片空场,庙里摆了无数牛鬼蛇神的画摊;两廊开了些店铺,空场上也摆了几个摊。这种地方好叫名胜,那六街三市,没有一处不是名胜了。想来实在好笑。山门外面有两家茶馆,我们便到一家茶馆里去泡茶,围坐谈天。德泉便说起要找房子,请雪渔做向导的话。雪渔道:“本来可以奉陪,因为近来笔底下甚忙,加之夏天的扇子又多,夜以继日的都应酬不下,实在腾不出工夫来。”德泉便不言语。雪渔又道:“近来苏州竟然没有能画的,所有求画的,都到我那里去。这里潘家、彭家两处,竟然没有一幅不是我的。今年端午那一天,潘伯寅家预备了节酒,前三天先来关照,说请我吃节酒。到了端午那天,一早就打发轿子来请,立等着上轿,抬到潘家,一直到仪门里面,方才下轿。座上除了主人之外,先有一位客,我同他通起姓名来,才知道是原任广东藩台姚彦士方伯,官名上头是个觐字,底下是个元字,是喜庆己未状元、姚文僖公的嫡孙。那天请的只有我们两个。因为伯寅系军机大臣,虽然丁忧在家,他自避嫌疑,绝不见客。因为伯寅令祖文恭公,是嘉庆己未会试房官,姚文僖公是这科的进士,两家有了年谊,所以请了来。你道他好意请我吃酒?原来他安排下纸笔颜料,要我代他画钟馗。人家端午日画的钟馗,不过是用朱笔大写意,钩两笔罢了。他又偏是要设色的,又要画三张之多,都是五尺纸的。我既然入了他的牢笼,又碍着交情,只得提起精神,同他赶忙画起来。从早上八点钟赶到十一点钟,画好了三张,方才坐席吃酒。吃到了十二点钟正午,方才用泥金调了朱砂,点过眼睛。这三张东西,我自己画的也觉得意,真是神来之笔。我点过睛,姚方伯便题赞。我方才明白请他吃酒,原来是为的要他题赞。这一天直吃到下午三点钟才散。我是吃得酩酊大醉,伯寅才叫打轿子送我回去,足足害了三天酒病。” 德泉等他说完了道:“回来就到我栈房里吃中饭,我们添两样菜,也打点酒来吃,大家叙叙也好。”雪渔道:“何必要到栈里,就到酒店里不好么?”德泉道:“我从来没有到过苏州,不知酒店里可有好菜?”雪渔道:“我们讲吃酒,何必考究菜,我觉得清淡点的好。所以我最怕和富贵人家来往,他们总是一来燕窝,两来鱼翅的,吃得人也腻了。”我因为没有话好说,因请问他贵府哪里。雪渔道:“原籍是湖南新宁县。”我道:“那么是江忠烈公一家了?”雪渔道:“忠烈公是五服内的先伯。”我道:“足下倒说的苏州口音。”雪渔道:“我们这一支从明朝万历年间,由湖南搬到无锡;康熙末年,再由无锡搬到苏州:到我已经八代了。”我听了,就同在上海花多福家听那种怪论一般,忍不住笑,连忙把嘴唇咬住。暗想今天又遇见一位奇人了,不知蔡侣笙听了,还是怒还是笑。因忍着笑道:“适在尊寓,拜观大作,佩服得很!”雪渔道:“实在因为应酬太忙,草草得很。幸得我笔底下还快,不然,就真正来不及了。”德泉道:“我们就到酒店里吃两杯如何?”雪渔道:“也罢。我许久不吃早酒了。翁六先生由京里寄信来,要画一张丈二纸的寿星,待我吃两杯回去,乘兴挥毫。”说着,德泉会了茶钱,相将出来,转央雪渔引路,到酒店里去。坐定,要了两壶酒来,且斟且饮。雪渔的酒量,却也甚豪。酒至半酣,德泉又道:“我们初到此地,路径不熟,要寻一所房子,求你指引指引,难道这点交情都没有么?”雪渔道:“不是这样说。我实在一张寿星,明天就要的。你一定要我引路,让我今天把寿星画了,明天再来奉陪。”德泉又灌了他三四大碗,说道:“你今天可以画得好么?”雪渔道:“要动起手来,三个钟头就完了事了。”德泉又灌了他两碗,才说道:“我们也不回栈吃饭了,就在这里叫点饭菜吃饭,同到你尊寓,看你画寿星,当面领教你的法笔。在上海时我常看你画,此刻久不看见了,也要看看。”雪渔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于是交代酒家,叫了饭菜来,吃过了,一同仍到桃花坞去。 到了雪渔家,他叫人舀了热水来,一同洗过脸。又拿了一锭大墨,一个墨海,到房里去。又到厨下取出几个大碗来,亲自用水洗净;把各样颜色,分放在碗里,用水调开;又用大海碗盛了两大碗清水。一面张罗,一面让我们坐。我也一面应酬他,一面细看他墙上画就的画片:也有花卉翎毛,也有山水,也有各种草虫小品,笔法十分秀劲;然而内中失了章法的也不少。虽然如此,也不能掩其所长。我暗想此公也可算得多才多艺了。我从前曾经要学画两笔山水,东涂西抹的,闹了多少时候,还学不会呢。不知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。因问道:“足下的画,不知从那位先生学的?”雪渔道:“先师是吴三桥。”我暗想吴三桥是专画美人的,怎么他画出这许多门来。可见此人甚是聪明,虽然喜说大话,却比上海那班名士高的多了。我一面看着画,一面想着,德泉在那里同他谈天。 过了一会,只听见房里面一声“墨磨好了”,雪渔便进去,把墨海端了出来。站在那里想了一想,把椅子板凳,都搬到旁边。又央着德泉,同他把那靠门口的一张书桌,搬到天井里去。自己把地扫干净了,拿出一张丈二纸来,铺在地下,把墨海放在纸上。又取了一碗水,一方干净砚台,都放下。拿一枝条幅笔,脱了鞋子,走到纸上,跪下弯着腰,用笔蘸了墨,试了浓淡,先画了鼻子,再画眼睛,又画眉毛画嘴,钩了几笔胡子,方才框出头脸,补画了耳朵。就站起来自己看了一看。我站在旁边看着,这寿星的头,比巴斗还大。只见他退后看了看地步,又跪下去,钩了半个大桃子,才画了一只手;又把桃子补完全了,恰好是托在手上。方才起来,穿了鞋子,想了半天,取出一枝对笔、一根头绳、一枝帐竿竹子,把笔先洗净了,扎在帐竿竹子上,拿起地下的墨水等,把帐竿竹子扛在肩膀上,手里拿着对笔,蘸了墨,试了浓淡,然后双手拿起竹子,就送到纸上去,站在地上,一笔一笔的画起来;双脚一进一退的,以补手腕所不及。不一会儿,全身衣褶都画好了,把帐竿竹子倚在墙上,说道:“见笑,见笑!”我道:“果然画法神奇!”雪渔道:“不瞒两位说,自我画画以来,这种大画,连这张才两回。上回那个是借裱画店的裱台画的,还不如今日这个爽快。”德泉道:“亏你想出这个法子来!”雪渔道:“不由你不想,家里哪里有这么大的桌子呢。莫说桌子,你看铺在地下,已经占了我半间堂屋了。”一面谈着天,等那墨笔干了,他又拿了 笔,蹲到画上,着了颜色。等到半干时候,他便把钉在墙上的画片都收了下来,到隔壁借了个竹梯子,把一把杌子放在桌上,自己站上去,央德泉拿画递给他,又央德泉上梯子上去,帮他把画钉起来。我在底下看着,果然神采奕奕。 又谈了一会,我取表一看,才三点多钟。德泉道:“我们再吃酒去罢。”雪渔道:“此刻就吃,未免太早。”德泉道:“我们且走着顽,到了五六点钟再吃也好。”于是一同走了出来,又到观前去吃了一回茶,才一同回栈。德泉叫茶房去买了一坛原坛花雕酒来,又去叫了两样菜,开坛炖酒,三人对吃。德泉道:“今天看房子来不及了,明日请你早点来,陪我们同去。”雪渔道:“这苏州城大得很,象这种大海捞针一般,往哪里看呢?”德泉道:“只管到市上去看看,或者有个空房子,或者有店家召盘的,都可以。”雪渔道:“召盘的或者还可以碰着,至于空房子,市面上是不会有的。到明日再说罢。” 于是痛饮一顿,雪渔方才辞去。 德泉笑道:“几碗黄汤买着他了。”我道:“这个人酒量很好。”德泉道:“他生平就是欢喜吃酒,画两笔画也过得去。就是一个毛病,第一欢喜嫖,又是欢喜说大话。”我想起他在酒店里的话,不觉笑起来道:“果然是个说大话的人,然而却不能自完其说。他认了江忠源做五服内的伯父,却又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由湖南迁江苏的,岂不可笑!以此类推,他说的话,都不足信的了。”德泉道:“本来这扯谎说大话,是苏州人的专长。有个老笑话,说是一个书呆子,要到苏州,先向人访问苏州风俗。有人告诉他,苏州人专会说谎,所说的话,只有一半可信。书呆子到了苏州,到外面买东西,买卖人要十文价,他还了五文,就买着了。于是信定了苏州人的说话,只能信一半的了。一天问一个苏州人贵姓,那苏州人说姓伍。书呆子心中暗暗称奇道,原来苏州人有姓‘两个半’的。这个虽是形容书呆子,也可见苏州人之善于扯谎,久为别处人所知的了。” 我道:“他今天那张寿星的画法,却也难为他。不知多少润笔?”德泉道:“上了这样大的,只怕是面议的了。他虽然定了仿单,然而到了他穷极渴酒的时候,只要请他到酒店里吃两壶酒,他就甚么都肯画了。”我道:“他说忙得很,家里又画下了那些,何至于穷到没酒吃呢?”德泉笑道:“你看他有一张人物么?”我道:“没有。”德泉道:“凡是画人物,才是人家出润笔请他画的;其余那些翎毛、花卉、草虫小品,都是画了卖给扇子店里的,不过几角洋钱一幅中堂,还不知几时才有人来买呢。他们这个,叫做‘交行生意’。” 我道:“喜欢扯谎的人,多半是无品的,不知雪渔怎样?”德泉道:“岂但扯谎的无品,我眼睛里看见画得好的画家,没有一个有品的。任伯年是两三个月不肯剃头的,每剃一回头,篦下来的石青、石绿,也不知多少。这个还是小节。有一位任立凡,画的人物极好,并且能小照。刘芝田做上海道的时候,出五百银子,请他画一张合家欢。先差人拿了一百两,放了小火轮到苏州来接他去。他到了衙门里,只画了一个脸面,便借了二百两银子,到租界上去顽,也不知他顽到那里,只三个月没有见面。一天来了,又画了一只手,又借了一百两银子,就此溜回苏州来了。那位刘观察,化了四百银子只得了一张脸、一只手。你道这个成了甚么品格呢?又吃的顶重的烟瘾,人家好好的出钱请他画的,却搁着一年两年不画;等穷的急了,没有烟吃的时候,只要请他吃二钱烟,要画甚么是甚么。你想这种人是受人抬举的么!说起来他还是名士派呢。还有一个胡公寿,是松江人,诗、书、画都好,也是赫赫有名的。这个人人品倒也没甚坏处,只是一件,要钱要的太认真了。有一位松江府知府任满进京引见,请他写的,画的不少,打算带进京去送大人先生礼的;开了上款,买了纸送去,约了日子来取。他应允了,也就写画起来。到了约定那一天,那位太守打发人拿了片子去取。他对来人说道:‘所写所画的东西,照仿单算要三百元的润笔,你去拿了润笔来取。’来人说道:‘且交我拿去,润笔自然送来。’他道:‘我向来是先润后动笔的,因为是太尊的东西,先动了笔,已经是个情面,怎么能够一文不看见就拿东西去!’来人没法,只得空手回去,果然拿了三百元来,他也把东西交了出来。过了几天,那位太守交卸了,还住在衙门里。定了一天,大宴宾客,请了满城官员,与及各家绅士,连胡公寿也请在内。饮酒中间,那位太守极口夸奖胡公寿的字画,怎样好,怎样好。又把他前日所写所画的,都拿出来彼此传观,大家也都赞好。太守道:‘可有一层,象这样好东西,自然应该是个无价宝了,却只值得三百元!我这回拿进京去,送人要当一份重礼的;倘使京里面那些大人先生,知道我仅化了三百元买来的,却送几十家的礼,未免要怪我悭吝,所以我也不要他了。’说罢,叫家人拿火来一齐烧了。羞得胡公寿逃席而去。从此之后,他遇了求书画的,也不敢孳孳计较了,还算他的好处。”我道:“这段故事,好象《儒林外史》上有的,不过没有这许多曲折。这位太守,也算善抄蓝本的了。”说话之间,天色晚将下来,一宿无话。 次日起来,便望雪渔,谁知等到十点钟还不见到。我道:“这位先生只怕靠不住了。”德泉道:“有酒在这里,怕他不来。这个人酒便是他的性命。再等一等,包管就到了。”说声未绝,雪渔已走了进来,说道:“你们要找房子,再巧也没有,养育巷有一家小钱庄,只有一家门面,后进却是三开间、四厢房的大房子,此刻要把后进租与人家。你们要做字号,那里最好了。我们就去看来。”德泉道:“费心得很!你且坐坐,我们吃了饭去看。”雪渔道:“先看了罢,吃饭还有一会呢;而且看定了,吃饭时便好痛痛的吃酒。”德泉笑道:“也罢,我们去看了来。”于是一同出去,到养育巷看了,果然甚为合式。 说定了,明日再来下定。 于是一同回栈,德泉沿路买了两把团扇,几张宣纸,又买了许多颜料、画笔之类。雪渔道:“你又要我画甚么了?”德泉道:“随便画甚么都好。”回到栈里,吃午饭时,雪渔又吃了好些酒。饭后,德泉才叫他画一幅中堂。雪渔道:“是你自己的,还是送人的?”德泉道:“是送一位做官的,上款写‘继之’罢。”雪渔拿起笔来,便画了一个红袍纱帽的人,骑了一匹马,马前画一个太监,双手举着一顶金冠。画完了,在上面写了“马上升官”四个字。问道:“这位继之是甚么官?”德泉道:“是知县。”他便写“继之明府大人法家教正”。我暗想,继之不懂画,何必称他法家呢。正这么想着,只见他接着又写“质诸明眼,以为何如”。这“明眼”两个字,又是抬头写的。我心中不觉暗暗可惜道:“画的很好,这个款可下坏了!”再看他写下款时,更是奇怪。 正是:偏是胸中无点墨,喜从纸上乱涂鸦。要知他写出甚么下款来,且待下回再记。 第三十八回 画士攘诗一何老脸 官场问案高坐盲人 只见他写的下款是:“吴下雪渔江签醉笔,时同客姑苏台畔。”我不禁暗暗顿足道:“这一张画可糟蹋了!”然而当面又不好说他,只得由他去罢。此时德泉叫人买了水果来醒酒,等他画好了,大家吃西瓜,旁边还堆着些石榴莲藕。吃罢了,雪渔取过一把团扇,画了鸡蛋大的一个美人脸,就放下了。德泉道:“要画就把他画好了,又不是杀强盗示众,单画一个脑袋做甚么呢?”雪渔看见旁边的石榴,就在团扇上也画了个石榴,又加上几笔衣褶,就画成了一个半截美人,手捧石榴。画完,就放下了道:“这是谁的?”德泉道:“也是继之的。”雪渔道:“可惜我今日诗兴不来,不然,题上一首也好。”我心中不觉暗暗好笑,因说道:“我代作一首如何?”雪渔道:“那就费心了。”我一想,这个题目颇难,美人与石榴甚么相干,要把他扭在一起,也颇不容易。这个须要用作无情搭的钩挽钓渡法子,才可以连得合呢。想了一想,取过笔来写出四句是:   兰闺女伴话喃喃,摘果拈花笑语憨。闻说石榴最多子,何须姇草始宜男。 雪渔接去看了道:“萱草是宜男草,怎么这姇草也是宜男草么?”他却把这“姇”字念成“爰”音,我不觉又暗笑起来。因说道:“这个‘姇’字同‘萱’字是一样的,并不念做‘爰’音。”雪渔道:“这才是呀,我说的天下不能有两种宜男草呢。”说罢,便把这首诗写上去。那上下款竟写的是:“继之明府大人两政,雪渔并题。”我心中又不免好笑,这竟是当面抢的。我虽是答应过代作,这写款又何妨含糊些,便老实到如此,倒是令人无可奈何。 只见他又拿起那一把团扇道:“这又是谁的?”德泉指着我道:“这是送他的。”雪渔便问我欢喜甚么。我道:“随便甚么都好。”他便画了一个美人,睡在芭蕉叶上。旁边画了一度红栏,上面用花青烘出一个月亮。又对我说道:“这个也费心代题一首罢。”我想这个题目还易,而且我作了他便攘为己有的,就作得不好也不要紧,好在作坏了由他去出丑,不干我事。我提笔写道:   一天凉月洗炎?嚓\?何奕颂奔帕取F税樟饔┤ 牒螅蚕反永竿 园沤丁? 雪渔见了,就抄了上去,却一般的写着“两政”“并题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