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宝太监西洋记 - 第 8 页/共 64 页

服药几年辞碧落,验符何处咒丹毫?   子陵山晓红霞密,青草湖中碧浪高。   从此人稀见踪迹,还因选地种仙桃。      却说文武百官谢恩已毕,各自散班,独有一个老臣跪在金阶之下,口称“万岁”。万岁爷道:“阶下跪的甚么人?”这老臣奏道:“臣龙虎山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领道事张真人某。”万岁爷道:“原来是张天师,不知卿有何事独跪金阶?”天师道:“臣蒙圣恩,天高地厚,有事不敢不奏。”万岁爷道:“有事但奏不妨。”天师道:“昨日诸番进贡的宝贝,都是些不至紧的。”万岁爷道:“哪里又有个至紧的么?”天师道:“是有个至紧的。”万岁爷道:“朕父天母地而为之子,天下之民皆吾子,天下之财皆吾财,天下之宝皆吾宝,岂有个至紧之宝之理?”天师道:“这个宝不是天下之宝,都是帝王家里用的宝。”万岁爷道:“若求生富贵,除是帝王家。朕缵承父王基业,西华门里左首,现有广惠库、广积库、承运库、甲字库、乙字库、丙字库、戊字库、两座丁字库,共是九库。内殿另有宝藏库,真珠、琥珀、车渠、玛瑙、珊瑚、玳瑁、鸦青、大绿、猫睛、祖母,颠不剌的还有许多,怎么又有一个帝王家里用的至紧之宝?”天师道:“万岁爷赦臣死罪,臣方敢奏,若不赦臣死罪,臣不敢奏。”万岁爷道:“赦卿无罪,但奏不妨。”天师道:“陛下朝里的宝贝,莫说是斗量车载,就是堆积如山,也难以拒敌这一个宝。”万岁道:“敢是个骊龙项下的夜明珠么?”天师道:“夜明珠越发不在话下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似此稀有之宝,可有个名字么?”天师道:“有个名字。”万岁爷道:“是个甚么名字?”天师道:“叫做个传国宝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传国宝可载在典籍上么?”天师道:“就载在《资治通鉴》上。”万岁爷道:“三教九流,圣经贤传,诸子百家,哪一本书朕不曾过眼,怎么不曾看见这个传国宝哩?”天师道:“帝王之学,与韦布不同,故此不曾看见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帝王之学,与韦布不同?你说来与我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帝王之学,只讲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,与夫古今治乱兴衰之所以然,岂肯下同于布衣寒士,寻朱数墨,逐字逐句,斗靡夸多?故此陛下不曾看见这个传国宝哩!”万岁爷道:“既如此,卿说来与朕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当原日三皇治世,五帝为君,唐尧虞舜,三代夏、商、周,传至周末,列国分争,叫做个秦、楚、燕、魏、赵、韩、齐。却说楚武王当国,国中有一个百姓,姓卞名和,闲游于荆山之下,看见一个凤凰栖于石上。卞和心里想道:璞玉之在石中者,这块石头必定有块宝玉。载之而归,献于武王。武王使玉人视之,玉人说道:‘石也。’武王说和欺君,刖其右足。文王即位,献于文王。文王使玉人视之,玉人说道:‘石也。’文王说和欺君,刖其左足。卞和抱着这块石头,日夜号哭,泪尽继之以血,闻者也酸。楚武王听见他这一段的情事,方才把个石头解开来,只见里面果真是一块娇滴滴美玉无瑕。后来秦始皇并吞六国,得了这玉,到了二十六年上,拣选天下良工,把这块玉解为三段,中一段,碾做一个天子的传国玺,方圆约有四寸,顶上镌一个五龙交纽,面上李斯镌八个篆字。是哪八个篆字?是‘受命于天,富寿永昌’八个篆字。左一段,碾做一个印形,其纽直竖,直竖纽上有两点放光,如人的双目炯炯。右一段,碾做一个印形,其纽横撇,横撇纽上霞光灿灿。这两段却不曾镌刻文字。到二十八年上,始皇东狩,过洞庭湖,风浪大作,舟船将覆。始皇惧,令投横纽印于水。投迄,风浪稍可些。又令投竖纽印于水,投迄,风浪又可些。遂令投传国玺于水,投迄,风平浪静,稳步而行。最后三十六年,始皇巡狩,到华阴,有个人手持一物,遮道而来。护从的问他是甚么人。其人说道:‘持此以还祖龙。’从者传与始皇。始皇看来,只见是个传国玺。始皇连忙问道:‘还有两颗玉印,可一同拿来么?’护从的跟问那个人,那个人已自不见踪迹了。故此只是传国玺复归于秦始皇。始皇崩,子婴将玺献与汉高祖。王莽篡位,元佑皇太后将印去打王寻、苏献,崩其一角,以黄金镶之。光武得此玺于宜阳,孙策得此玺于新殿南井中妇人死尸项下,曹操得此玺于许昌,唐高祖得此玺于晋阳,宋太祖得此玺于陈桥兵变之中,元人得此玺于崖山之下。”      万岁爷道:“这传国玺现在何处?”天师道:“这玺在元顺帝职掌。我太祖爷分遣徐、常两个国公,追擒顺帝,那顺帝越输越走,徐、常二国公越胜越追,一追追到极西上叫做个红罗山,前面就是西洋大海。元顺帝止剩得七人七骑,这两个国公心里想道:‘今番斩草除根也!’元顺帝心里也想道:‘今番送肉上砧也!’哪晓得天公另是一个安排。只见西洋海上一座铜桥,赤碐碐的架海洋之上,元顺帝赶着白象,驮着传国玺,打从桥上竟往西番。这两个国公赶上前去,已自不见了那座铜桥。转到红罗山,天降角端,口吐人言说话。徐、常二国公才自撤兵而回。故此这个历代传国玺,陷在西番去了。昨日诸番进贡的宝贝,却没有个传国玺在里面,却不都是些不至紧的?”万岁爷道:“第二颗玉印现在何处?”天师道:“现在三茅山元符宫华阳洞正灵官处职掌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颗印是怎么的来历,现在三茅山?”天师道:“句容县东南五十里有一个山,形如‘句’字,就叫做个句曲山,道书为第八洞天第一福。汉时有个姓茅的兄弟三人,原是茅蒙真人的玄孙,长的叫做茅盈,恬心玄漠,遍游天下名山,遇着王真君点化他,传他道篆符水。汉初元中,过句曲山,升高而望,心里说道:‘这山有异样的形境。’遂入其山,炼丹于华阳洞。丹成,有一白发老者来谒,口称有物相赠。茅盈举手接着,只见是一个锦囊。茅盈开口问他锦囊中是甚么物件,已自不见了那个白发老者。及至开发锦囊,中间是个朱红小匣。扭开金锁,只见是一颗玉印,方圆有四寸,其纽直竖,竖纽上有两点放光,恰像人的双目炯炯。面上却没有镌刻文字。茅盈心里说道:‘此莫非是山灵授我以印章?’后来募化良工,把个印面镌了‘九老仙都之印’六个字,就占住在句曲山第一个峰头上,道号太元真君。这个真君姓茅,因此上句曲山改名茅山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又叫做三茅山?”天师道:“茅盈第二个兄弟,叫做茅固,官居武威太守;第三个兄弟叫做茅衷,官居上郡太守。闻知道茅盈得道成仙,那两个都弃了官职,寻到茅山来。见了哥哥,日夜修炼。后来俱成地仙。茅固道号定篆真君,占住第二个峰头上;茅衷道号保命仙君,占住第三个峰头上。因此上传到如今,叫做个三茅山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颗印后来何人职掌?”天师道:“自从三茅真君现化之后,广招天下道士,崇祠香火,分为上下两宫。历代钦赐田地约有万余亩,俱是下宫职掌,上宫世袭。灵官这颗印,俱是灵官轮流职掌。”      万岁爷道:“第三颗玉印现在何处?”天师道:“现在小臣府中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颗印是怎么的来历,现在卿的府中?”天师道:“小臣贵溪县西南八十里,有一座山,其峰峭拔,两面对峙,如龙昂虎踞之状,故此叫做个龙虎山,道书为三十二福地。臣祖名唤张道陵,乃汉留侯八世的孙,生长在浙之天日山,自幼儿学长生之术,遍游天下名山,东抵兴安云锦溪仙岩洞,炼丹其中三年,青龙白虎旋绕于上。丹成饵之时,年六十,容貌益少。又得秘书,通神变化,驱除妖鬼。登蜀之云台峰,拿住一个鬼王,乞命不得,遂出一物自赎。臣祖开视,只见是一颗玉印,其纽横撇,纽上霞光闪闪。臣祖自从得了这颗印,虽不曾篆刻文字,他的术法益神,汉朝孝章皇帝封为天师。遂将玉印开洗,在上面有‘汉天师张真人之印’八个字。后于龙虎山升仙而去,如今飞升台遗址尚存。所遗经篆、符章、印剑传与子孙。龙虎山下有个演法观,古松夹道,后来盖造做个天师府。臣家世袭真人,居于此府。宋江万里有诗为证,诗曰:      凿开风月长生地,占却烟霞不老身。   虚静当年仙去后,不知丹诀付何人?”      万岁爷道:“这颗印却在卿的府中?”天师道:“是在臣府中。”万岁爷道:“既是卿府中有此玉印,何不进来与朕?”天师道:“印虽是在臣府中,臣等但能用,却不能职掌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能用不能职掌?”天师道:“臣祖上这颗印,却收在天上老天师处。”万岁爷道:“老天师在天上哪里?”天师道:“现在兜率天清虚府的便是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用这印来?”天师道:“臣府中从山下有一条小路,直到飞升台上,已前的真人,俱从那飞升上天取印来用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如今怎么?”天师道:“后来世远事乖,到于唐末,听着一个风水先生指教,把那条路径儿凿断了,故此传到如今,不得上天去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既不得上天,怎么得这颗印用?”天师道:“臣祖遗下有一个指甲,臣等急要用印之时,焚起香来,把那个指甲放在香烟之上熏一熏,名唤做烧难香。臣祖就在半天之中现身显化,凡有奏疏,一印可管万千张纸。这就是臣等用印的机缘。”万岁爷道:“朕用的须是传国玺来。”天师道:“传国玺已经远在西番去了,怎么得来?”万岁爷道:“既有番人走的路,岂无我中国人走的路?朕即时调动南北两边人马,五府侯伯,四十八卫指挥,千、百户,竟往西洋去征战一番,有何不可?”天师道:“西洋道路遥远,崎岖险峻,南朝的人马寸步难行。”万岁爷道:“要知山下路,须问去来人。天师,你好意差意了,你又不曾到西洋去走过,怎么晓得西洋的道路是这等样儿难上难?”天师道:“臣仰观天文,俯察地理,陛下问臣,臣不敢不以难奏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把那难走的路儿说与我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难走的路儿倒肯说,只恐怕万岁爷吃惊,臣该万死。”万岁爷也略略笑了一笑,说道:“朕在北平镇守之时,到边墙外去砍鞑子,砍得他尸积如山,血流成沟,朕只当扫了几只雏鸡儿。朕在百万军中取大将之首,如探囊取物,神色自如。就是饶他会摇天关,摧地府,朕也只当个儿戏一般,怎么郅个吃惊的地位?”天师道:“请下了旨意,赦臣无罪,臣才敢说。”万岁爷道:“不必太谦,只请说下。”天师道:“府、州、县、道、集场、埠泊一切,赦臣不说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正是要找捷些。你只把那险峻关津,崎岖隘口,说与朕知便罢。”      天师道:“天覆地载,日往月来,普天之下有四大部洲:一个是东胜神洲,一个是西牛贺洲,一个南膳部洲,一个是北俱芦洲。陛下掌管的山河,就是南膳部洲。陛下命将出师,由水路而进,先从洋子大江出,到孟河口上,过了日本扶桑,琉球、交趾,前面就有吸铁岭,五百里难行。过了吸铁岭,前面又有红江口,千里难行。过了红江口,前面又有白龙江,三百里难行。过了白龙江,前面一步也去不得了,一步也去不得了!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一步也去不得了?”天师道:“前面就是八百里软洋滩,却怎么去得?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叫做个软洋滩?”天师道:“九江八河,五湖四海,那水都是硬的,舟船稳载,顺风扬帆。惟有这八百里的水,是软弱的,鹅毛儿也直沉到底,浮萍儿也自载不起一根,却怎么会过去得?”万岁爷道:“过了这个软水洋,前面是甚么去处?”天师道:“软水洋这一边还是南膳部洲,过了软水洋,那边去就是西牛贺洲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西牛贺洲何如?”天师道:“到了西牛贺洲,说不尽的古怪刁钻,数不了的跷蹊惫懒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只把那有头绪的说来。”天师道:“有头绪的,头一个是个金莲宝象国,第二国是个爪哇国,第三国是个西洋女儿国,第四国是苏门答刺国,第五国是个撒发国,第六国是个溜山国,第七国是木葛兰国,第八国是个柯枝国,第九国是小葛兰国,第十国是个古俚国,第十一国是个金眼国,第十二国是吸葛刺国,第十三国是木骨都国,第十四国是忽鲁谟斯国,第十五国是个银眼国,第十六国是个阿丹国,第十七国是个天方国,第十八国是酆都鬼国。这十八个大国,各国有谋士,各国有军师,各国有番将,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,各国有番兵,番兵有遮天掩日之能。也有一等妇人女子,也会调兵设策。还有一等丫头小厮,也会舞棒飞枪。还有一等草仙、鬼仙、人仙、神仙、地仙、祖师、真君、中品、天尊,一个个都会呼雷吸电。还有一等番僧、胡僧、圣僧、禅僧、游脚僧、喇抹僧、靠佛僧,一个个都解役鬼驱神,只杀得翻江搅海,地动天摇。这正是强龙不斗地头蛇,南朝人马怎么去得?”万岁爷道:“厮杀的事不在话下,只是为着这块石头,亦不发勤兵于远。”天师道:“传国玺终是不得来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传国玺已是求之不得,卿府玉印,又在兜率天清虚府,不知茅山的印,朕可用么?”天师道:“凡夫修到神仙地位,三朝天子福,七辈状元才,天子神仙,一而二,二而一,岂有三茅祖师之印,陛下用不得之理?”万岁爷道:“传下道旨意,发下一面金牌,差下一个能达的官员,前往三茅山宣印见朕。”连问了三声:“哪一个官去得?”阶下并没有一个官员答应。只见姚太师站在万岁爷御座左侧说道:“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就差张真人前去。”奉圣旨是。万岁爷退朝。张天师赍了这一道圣旨,领了这一面金牌,带了这一班校尉,星夜奔驱,不敢违误。出这通济门,过了高桥门,竟奔句容县去。这九十里路上,心里想道:“姚太师分明是个出家人,做了这许多勾当。今日看见我们儒、释、道本是个屡世通家了,他就把这个宣印的差栽陷我,好没来由哩!”转想转恼,不觉到了句容。句容县官来迎,天师道:“旨意在身,不及施礼。”竟往三茅山而去。      却说三茅山的正灵官也是从八品的官,副灵官也是从九品的官。这一日正是三月十八日洗殿之日,两个灵官领着两班当值的道士,收拾了殿宇,锁钥了殿门,各自下山,各归各宫安置。哪晓得睡到半夜三更,只听得外面的人吆吆喝喝,都说道:“山顶上发了南方丙。”哪一个道士不起来?哪一个灵官不起来?及至跑到山顶上,却又不见了火光,转到上宫、下宫,又只见火焰焰。众道士说道:“不好了,想必有甚么祸事临门。”灵官道:“火发敢是主大贵人至?”道犹未了,金鸡三唱,曙色朦胧,只听知说道:“圣旨已到,快排香案开读。”把这些道士吓得慌上慌,一个个都到小酒店里去讨法衣,把逸灵官吓得忙上忙,一个个都到徒弟床上去摸冠儿。天师捧了圣旨,校尉捧了金牌,竟到山顶大殿之内开读。开读已毕,天师参见三茅祖师,金鼎内捻了一炷明香上来。天师参见祖师,不行跪拜礼,只得把个手儿举三举,把个牙齿儿叩三叩,竟出前殿坐下。那个灵官捧着那颗玉印,装在蟠龙匣里面,付与天师。天师心忙意急,抽身便转南京。正是:急递思乡马,张帆下水船。流星不落地,弩箭乍离弦。天师捧了这个蟠龙盒儿,径进通济门会同馆住着。等到五更时分,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正是:      临轩启扇似云收,率土朝天极水流。   瑞色含春当正殿,香烟捧日在高楼。   三朝气早迎恩泽,万岁声长绕冕旒。   请问汉家功第一,麒麟阁上谁识侯。      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传宣的问道:“文武班齐么?”押班的官出班奏道:“文官不少,武将无差,班次已经齐整了。”传宣的道:“各官有事的引奏,无事的退班。”道犹未了,黄门官说道:“张天师在门外听旨。”万岁爷道:“宣他进来。”只见三宣两召,宣至金銮,天师五拜三叩头,三呼万岁。万岁爷道:“着卿宣印,印在何处?”天师道:“现在午门,不敢擅入。”万岁爷道:“宣玺进朝。”天师听知宣印进朝的旨意,忙忙的走到午门上,举起个蟠龙盒儿,奉与礼部尚书接着,奉与掌朝的阁老。掌朝的阁老接着,奉与司礼监的太监。司礼监太监献上龙案。龙颜见之,果真这颗玺霞光万道,瑞气千条。龙颜大喜。只是上面还有六个字,不合辙些。      不知还是哪六个字不合朝廷使用,不知后来把几个字更替,他才合朝廷使用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10回 张天师兴道灭僧 金碧峰南来救难      诗曰:      璠屿琢就质坚刚,布命朝廷法制良。   宝盒深藏金缕钿,朱砂新染玉文香。   宫中示信流千古,阙下颁荣遍四方。   却忆卞和三献后,到今如斗镇家邦。      却说万岁爷看了这颗玉玺,龙颜大喜,只是印面上是个“九老仙都之印”六个字。万岁爷道:“这玉玺委实是精,只不知朕可用得么?”天师道:“陛下用得。”万岁爷道:“朕富有四海内,贵为天子,用了这个‘九老仙都之印’,朕却不反又做了个道士也?”这句话儿虽是万岁爷盘驳的,不至紧,天师心里想道:“似这等说来,反为欺侮朝廷了。”吓得他魂不附体,慌忙的五拜三叩头,说道:“臣启陛下,这颗印朝廷可用,只是玉玺可用,非是‘九老仙都’之字可用。”万岁爷道:“既是这个字不可用,去待怎么处分它?”天师还不曾回话,只见那个姚太师又在御座左侧说道:“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这个字不可用,也在天师身上哩!”万岁爷道:“这个字不可用,须在天师身上。”天师道:“臣有一计,伏望天裁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说来与朕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这印面上篆文,当原日也不过是个镌刻的。这如今伏乞陛下传出一道旨意,拣选天下良工,镌刻上朝廷爷的字号,便是朝廷爷用的,有何不可!”万岁爷道:“天师之言有理。”即时传出一道旨意,着尚宝寺正堂钱某朝夕守护。又传出一道旨意,着工部正堂马尚书管理镌刻。又传出一道旨意,着文华殿掌中书事中书舍人刘某篆与“奉天承运之宝”六个字。      你看旨意已到,谁敢有违?只见尚宝寺卿领了旨意,捧着这颗玉玺,朝夕不离;工部尚书领了旨意,即时发下了许多的文书,写下了许多的牌票,就仰五城两县拣选碾玉匠人,眼同考校,精上要精,强上要强。每城限取五名,五五二十五名;每县限取五名,二五一十名。拘齐火速赴部听用毋违。不觉的五城两县带领着一班儿碾玉的匠人来见,尚书道:“解官销缴文书,各回本职,众匠人叫上纪录司取过纪录簿来,把这些匠人的名姓逐一计开,以便有功者赏,有罪者罚,纪完发放街下俟候。”原来这个玉玺,不敢轻自碾动,又不敢发落。该房径在工部大堂上陈设了两张公案,公案上衤因 铺锦绣,褥引芙蓉。又且关会钦天监,择取吉日良辰,马尚书朝衣朝冠,焚香拜告天地。拜告已毕,转身又拜了玉玺,方自到尚宝寺,手里请出玺来,安在个公案衤因 褥之上。众匠人各各拜天礼地,烧纸拈香,方才走近前来。只见这颗玺霞光万道,瑞彩千条。欲待不动手,却是圣旨不敢违拗;欲待动手来,这玺好怕人也。只听得堂上一声云板响,尚书道:“辰时已到,众匠人兴工。”众匠人只得动手,原来这些匠人不是胡乱的动手,先前分定了上、中、下三班。匠人九名三班,共三九二十七名,余八名,两名添砂,两名换水,两名补空,两名提点。周而复始,序次而行。每日间也不是时时刻刻用工。寅时匠人进衙,卯时还不动手;辰时兴工,巳时又兴工;午时正是磨洗,未时还磨,申时歇斫。一日间怎么有这许多分派?原来寅、卯时日初出,太阳尚斜,辰、巳、未,太阳居顶,申牌时分,太阳西坠,故此一日之中,有用工时,有不敢用工时。      马尚书心里想道:“这个玺若是磨洗得工成,还有衣锦还乡的日子;若是磨洗不成,却不知怎么是好哩!”众匠人心里想道:“磨洗这个玺,若有功果,羊酒花红;若有疏虞,祸来不测。”一个个拎着脑袋儿在手里,一个个挂着心胆儿在刀上。却不觉的光阴迅速,时序催迁,转眼就是三十个日子。一个月日已周,工程圆满。尚宝寺卿眼睁睁的看看这玉玺上“奉天承运之宝”六个字。马尚书眼见的玺面上是“奉天承运之宝”六个字。两家儿一同欢喜,叫过把总来,权插一对金花,权挂一匹大红缎子;叫过众匠人来,权且散些赏赐,俱待等圣旨看来,另行重重颁赏。      尚宝寺仍旧捧了这颗玉玺,马尚书径到朝门外来复看旨意。只见五更三点,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传宣的道:“文武班齐么?”押班的官出班奏道:“文官不少,武将无差,班已齐整了。”传宣的道:“各官有事的引奏,无事的退班。”道犹未了,黄门官说道:“现有工部马尚书听宣。”圣旨道:“宣进朝来。”三宣两召,宣至金銮。马尚书五拜三叩头,三呼万岁。圣旨道:“烦卿开工,用工何如?”马尚书道:“万岁爷的洪福齐天,开玺的工程已经完备。”圣旨道:“现在何处?”马尚书道:“现在午门,请旨定夺。”圣旨道:“宣玺进朝。”尚宝寺听知宣玺进朝,双手举起,奉与礼部尚书。礼部尚书接着,奉与掌朝阁老。掌朝阁老接着,奉与司礼监太监。司礼太监献上龙颜。龙颜见之,果是“奉天承运之宝”的篆文。圣旨道:“着司礼监将玺用纸上我看着。”秉笔的太监慌忙里刷上朱砂,司笺的太监慌忙里展开茧素,一连用上两三颗玺。圣旨掀开看时,原来又是“九老仙都之印”的篆文。圣旨已自有三分不宽快了,故此不宣尚宝寺,止是传出一道旨意,宣工部尚书,另行开洗。      马尚书领着这颗玉玺,转到本衙,悲悲切切,两泪双抛,心里想道:“空负了我十载萤窗之苦,官居二品之尊,今日断送在这个玺上。”没奈何,只得唤过该房来,写了飞票,用了印信,仍旧拘到原旧的碾玉匠人。这些匠人听知这段事故,也都哭哭啼啼,怕遭刑宪。却又官差不自由,只得前来,分班的仍旧分班,添砂换水的仍旧添砂换水,补空提点的仍旧补空提点。每日间寅时进衙,仍旧进衙;卯时不动手,仍旧不动手;辰时兴工,仍旧兴工;巳时又兴,仍旧又兴;午时磨洗,仍旧磨洗;未时还磨,仍旧还磨;申时歇斫,仍旧歇斫。今番比着前番做的更加烧辣些,故此不及一个月日,已经完备了。马尚书仔细看来,明明的是“奉天承运之宝”六个字,却又进朝复命。      只见万岁爷在谨身殿议事,马尚书心忙意急,投谨身殿而来。黄门官道:“工部尚书在殿外听宣。”圣旨道:“宣他进来。”尚书也不待三宣两召,径自进来。圣旨道:“卿来何事,这等促迫?”尚书道:“开玺工完,特来复命。”圣旨道:“玺在何处?”尚书道:“玺在门外听宣。”圣旨道:“宣玺进来。”即时宣进玉玺,到于谨身殿内。龙颜观看之时,委是“奉天承运之宝”六个字,忙刷朱砂印在纸上,掀起看来,依旧又是“九老仙都之印。”圣旨已自有七分不快了,又宣工部尚书领出去重造。 尚书仍旧点起匠人,匠人仍旧用工开洗,尚书挨着这个二品的官,众匠人挨着这个一条的命。尚书道:“今番要把旧字洗得清,却才新字开得明。”众匠人都说道:“理会得了。”旧字洗得清,新字开得明。只说着“洗得清”三个字,就把个玺洗薄了一半,岂又有不清之理?只说着“开得明”三个字,却在那新半个上镌刻了字,又岂有不明之理?分分明明是个“奉天承运之宝”。不觉的工程又满,明日五更宫里升殿,尚书进上玺来,忙刷朱砂,印在纸上,掀起看时,仍复又是“九老仙都之印。”万岁爷一时间怒发雷霆,威摧山岳,举了此印,望九间殿丹墀之下只是一掼,骂说道:“纵是能者,不过草仙而已,怎敢戏弄朝廷!”即时传出一道旨意,宣上锦衣卫掌印的堂官,到于午门之外,押将玉印,重责四十御棍,永不叙用。锦衣卫都指挥领了圣旨,喝令校尉五棍一换,四十御棍,换了八个校尉,把个玉玺打得—命归泉,不中重用。怎么一个玺叫做一命归泉,不中重用?原来这块玉玺是个活的,夜食四两朱砂,一印千张纸。自从打了四十御棍之后,不食朱砂,一印只是一张纸,却不是个一命归泉,不中重用?到如今这颗印,还是茅山侍奉灵官收管。      却说万岁爷撤座,文武百官散班。正是:      青天白日,撞着一个显歹子,莫道无神也有神。      到了半夜二更,三茅祖师见说打了他的玉玺四十御棍,兄弟们心怀忿恨,一个人一拳,一个人一脚,把个华阳洞踹沉了。当原先这个华阳洞,洞里坐得百十个多人,丹灶丹鼎、石床石凳,各样的奇异物件,不计其数。只因三位祖师踹沉了,故此这如今只留得一个洞口在了。这三位祖师踹沉一个华阳洞不至紧,即时间驾起祥云,霞光万道,竟奔金陵建康府而来,实在有个不良之意。只见万岁爷正在乾清官龙床之上鼾鼾的熟睡,头顶上现出真身,三茅祖师才知道万岁爷是玉虚师相玄天大帝临凡。原来玄武爷比着三茅祖师还大几级,不是个对头。好三茅祖师,知己知彼,袖手而归。不觉的金鸡三唱,曙色朦胧,宫里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正是:钟传紫禁才应彻,漏报仙闱俨已开。双阙薄烟笼菡萏,九成初日照蓬莱。朝时但向丹墀拜,仗下应从紫殿回。圣道逍遥更何事,愿将巴曲赞康哉!      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,净鞭三下响,文武两班齐。圣旨一道,特宣龙虎山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领道事张真人见朝。天师见了旨意,忙来朝谒,五拜三叩头,三呼万岁。万岁爷道:“昨日三茅山的印,已经打了四十御棍,不中用了,卿府的玺,又在兜率天清虚府,不能用了。朕到今日,还把那个玺来用?”天师道:“陛下用的还是传国玺。”万岁爷道:“依卿说起来,传国玺又去得远哩!”天师道:“西番路途遥远,险隘崎岖,一时往来不便。”万岁爷道:“须得一员能达的官,往西番去走一遭。”天师还不曾回复,姚太师站在御座左侧说道:“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须就着在张真人身上要也。”万岁爷道:“张真人,这玺却在你身上要也。”天师心里想道:“这个姚太师,我和他远日无冤,近日无仇,他苦苦的计较我们,忒来得紧了。我怎么也设一个计较,也还一个礼儿。”好个天师,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:“姚太师他本是个僧家,我今日就在这个取玺上,要灭了他的僧家,教他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他日噬脐,悔之无及。”因是万岁爷着他要玺,他就回复道:“臣有一计,要这个传国玺,如探囊取物,手到擎来。”万岁爷道:“卿有何计,说来与朕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臣有一事,依臣所奏,然后才敢献上计来。”万岁爷道:“依卿所奏,钦此钦遵。”天师道:“陛下要用取玺之计,先将南北两京一十三省庵庙禅林里的和尚一齐灭了,方才臣有一计,前往西洋取其国玺,手到玺来。”万岁爷只是取玺的心胜,便自准依所奏,即时传出一道旨意,尽灭佛门。该礼部知道。礼部移文关会两京十三省,晓谕天下僧人,无论地方远近,以关文到日为制,俱限七日之内下山还俗。七日以内未下山者,发口外为民;七日以外不下山者,以违背圣旨论,俗家全家处斩。四邻通同,不行举首者,发边远充军。      自古道:“近火者先焦”。这个金陵建康府近在辇毂之下,礼部发下了告示,五城兵马司追销。天下名山僧占多,南朝有四百八十座寺,无万的僧人,龙蛇混杂,一例儿都要撵他下山。况兼圣旨的事重,又岂可容情得的?众僧人哪一个敢执拗,只得收拾行囊包裹,一个个高肩担儿挑着,哭哭啼啼。也有师父哭徒弟的,也有徒弟哭师父的;也有师公哭徒孙的,也有徒孙哭师公的;也有师父、师公哭着别个房头徒弟、徒孙的,也有徒弟、徒孙哭着别个房头师父、师公的;也有张和尚帽子,李和尚戴了去的;也有李和尚的驴,张和尚骑了去的;也有到私窠子家里无限别离情的,也有到尼姑庵里去抱娃娃的。正是:“削发又犯法,离家又到家”;“袖拂白云归洞口,杖挑明月浪天涯。可怜树顶新巢鹤,辜负篱边旧种花。”      却说这些僧人下山出乎无奈,哪一个不致怨一声?人多怨多,却就惊动了五台山清凉寺里的那一位讲典的碧峰长老。长老正在升座玄谈,信风到了,长老便知其情,心里想道:“摩诃僧祗果真有此厄会,我若不行,佛门永不得兴起。我原日为甚么来住世也?”即时按住经典,吩咐提科的殿主上来:“你可对众僧人说,好好的看守祈场,我往南京去走一遭来。”只见左善世、右善世、左阐教、右阐教、左讲经、右讲经、左觉义、右觉义、正提科、副提科、正住持、副住持、正僧会、副僧会、正僧科、副僧科、正僧纲、副僧纲、正僧纪、副僧纪,个个说道:“老爷经典正讲在玄妙之处,弟子们实指望拔离苦海,永不蹉地狱之门,怎么今日要去?”又只见一切比丘僧,一切比丘尼,一切优婆塞,一切优婆夷,四众人等,人人说道:“老爷经典正讲在玄妙之处,弟子们实指望拔离苦海,永不蹉地狱之门,怎么今日要去?”又只见徒弟非幻、徒孙云谷也说道:“走千家不如坐一家,怎么又向南京去?”碧峰长老道:“你们不须挂牵,我快去快来也。”众人说道:“老爷此去几时来?”长老道:“往还只好两三个日子。”怎么五台山走到南京,往还只要两三个日子?原来碧峰长老是个古佛临凡,金光起处便行,金光按下便住,故此与凡人不同。众人说道:“老爷若去,弟子们度日如年,两三日也难捱了。”长老终是去的心胜,更不打话。你看他头戴着圆帽,身穿着染色直裰,腰系着黄丝细绦,脚蹬着暑袜禅鞋,肩掮着九环锡杖,金光起处,便早已离了五台山,顷刻里就到了南京上清河。举头一望,好个南京,真个是龙蟠虎踞,帝王之都。有一曲《帝京瞻望词》为证,词曰:      汉室金陵吴建业,盘囷百里帝王国。三山二水壮皇图,虎龙蟠旺地脉。钟陵佳气郁葱葱,万岁嵩呼遗剑弓。紫雾寒浮山月晓,红云晴挟大明东。巍峨阙殿隐灵谷,星列辰分环辇毂。天上清虚广寒宫,人间玉藻琼枝屋。阅江楼下抚红泉,鹳鸟台上眺青天。分服不殊周镐洛,授时犹守舜玑璇。主家戚里连朱户,执戟三千食帝禄。长杨校猎疾飞云,熊馆驱驰如破竹。钟鼓堂皇肃未央,严更跸道俨周行。带砺共盟千古石,金瓯永称万年觞。此时天子尊文教,求贤直下金门诏。草茅愿策治安书,葵曝敢挥清平调。石渠天禄宛蓬瀛,经筵御日对承明。作赋未能遭拘监,注书甘自老虞卿。吁嗟!世人嗜竽不嗜瑟,真赝缤纷谁鉴别?安贫独有子云贤,寂寞玄成聊自适。世事湛浮似转丸,由来先达笑弹冠。咫尺君门远万里,令人惆怅五云端。      又有《狮子山》、《清凉寺》二律诗为证:      万仞颠崖俯大江,天开此险世无双。   苻坚小见堪遗笑,魏武雄心入挫降。   一统舆图新气象,六朝形胜旧名邦。   题诗未觉登临晚,笑折黄花满酒缸。      不用芒鞋竹杖扳,肩舆直到翠微间。   生逢王气千年地,秀拔金莲一座山。   佛殿倚空临上界,僧房习静隔尘寰。   传杯暂借伊周手,且放经纶半日闲。      却说长老到了南京上清河,按下金光,竟投双庙儿落下。   此时已自三更天矣。正是:      静夜有清光,闲堂仍独息。   念身幸无恨,志气方自得。   乐哉何所忧,所忧非我力。      却说三更天气,长老已自到了上清河双庙儿落下。这个庙里虽有几个神道,他看见长老金光万道,晓得他不是个巧主儿,都也各自去了。长老进了庙门,坐在他供案之上。只见一阵风过,好风呀:      无踪无影透人怀,四季能吹万物开。   就地撮将黄叶去,入山推出白云来。      风过处,刮将一位神道进来了。这位神道怎么样打扮?只见他戴着汉巾,披着绿锦,玉带横腰,青龙刀凛凛。长老道:“是何圣贤?”那神说道:“佛弟子是十八位护教伽蓝。”长老道:“原来是玉泉山显圣的关将。”那神说道:“便是。”长老道:“请回本位,不敢有劳。”这一位神道去了。又只见一阵风过,好风呀:      有声无影遍天涯,庭院朱帘日自斜。   夜月江城传戍鼓,夕阳关塞递胡笳。      风过处,又刮将许多神道进来了。长老道:“来者何神?各通名姓。”只见这些神道各人自通名姓,原来一个是日游神,一个是夜游神,一个是增福神,一个是掠福神,一个是纠察神,一个是虚空过往神,又有五个是五方揭谛神。长老道:“诸神各回本位,不必相劳。”这些神道各自散了。又只见一阵风过,好风呀:      无影无踪一气回,花心柳眼乱吹开。   分明昨晚西楼上,斜拽笙歌入耳来。      风过处,又刮将一位神道来也。这位神道又怎么打扮?只见他头戴皂幞头,身穿大红袍,腰系黄金带,手拿象牙笏板当张刀。且自生得眉清目秀,齿白唇红,傅粉的脸,三分的髭髯。见了长老,绕佛三匝,叩齿通虔。长老道:“是何神圣?”那神说道:“小神是南京城里斩妖缚邪护呵真命皇帝御驾的便是。”长老道:“你护呵哪个真命皇帝来?”那神说道:“大凡真命皇帝下界,百神护呵。小神是保护洪武爷御驾的便是。”长老道:“现在哪里管事?”那神说道:“小神现今在里十三、外十八,把守江东门的便是。”长老道:“你曾斩甚么妖,缚甚么邪?”那神说道:“自从胡元入主中国,乾坤颠倒,妖邪极多,精怪无数。及至洪武爷下界,小神护呵斩缚,这些妖怪方才远走他方,这地方方才宁静。”长老道:“有何凭据?”那神说道:“有一个三山街卖药的贺道人为证。”长老道:“怎么贺道人为证?”那神说道:“贺家是南京城里一个古迹人家,是汉末三分时候住起的。那卖药的道人也有几分灵性,日里医人,夜来医鬼。有一个精怪时常来到贺道人的家里取药,走动了约有三五十年。忽一日五更三点,哭啼啼的来辞贺道人,说道:‘业师,业师,我今番再不来取药了。’贺道人说道:‘仙家,你为何发出此言?’那精怪说道:‘自今洪武爷治世,按上界娄金天星,玉皇有旨,差各城隍各门把守。我们邪不能胜正,怎么又敢进门来也?’呼的一声风响,这个精怪就去了。这却不是小神斩妖缚邪的凭据么?”长老道:“原来你是个城隍菩萨哩!”那神说道:“便是。”长老道:“既是城隍,请通名姓。”城隍说道:“小神姓纪名信。”长老道:“天下都是你一个人么?”城隍道:“不但这个江东门,天下城隍都姓纪。不但天下,就是海外东洋西戎,南蛮北狄,万国九洲,普天下的庙宇城隍都要姓纪。”      这话儿还不曾说得了,只见眼面前又有一个神道,也头戴的皂幞头,也身穿的大红袍,也腰系的黄金带,也手里拿的象牙笏板当张刀,高声说道:“少说些哩!”城隍说道:“怎么少说些?”那神说道:“你说天下城隍都姓纪,海外城隍都姓纪哩!”城隍说道:“却不是天下城隍都姓纪,海外城隍都姓纪怎么?”那神说道:“且莫讲天下,且莫提海外,只怕咫尺之间就有一个城隍不姓纪哩!”城隍菩萨大怒,说道:“你甚么人?敢学我们装来,敢来抢白我们说话?也罢,你说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,便自甘休;若说不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,我教你吃我的象牙板这一亏。”那神说道:“你这等性如火爆。常言道‘有理不在高声’,还有这个佛菩萨做个证明功德。”长老道:“你两家也不要伤了和气,各人说出各人的话来,自有公道在那里。”城隍说道:“少叙闲谈,你只说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来,便罢。”那神说道:“我问你,应天府管几县哩?”城隍道:“管七县。”那神说道:“七县中间可有个溧水县么?”城隍道:“有个溧水县。”那神说道:“溧水县城隍姓甚么哩?”城隍道:“都是我姓纪的。”那神道:“却不姓纪。”城隍道:“姓纪。”那神说道:“不姓纪。”两家儿都不认输。长老道:“难凭你两家硬证,你们说姓纪的,说出一个姓纪的缘由来;说不姓纪的,也说出一个不姓纪的缘由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