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板桥集 - 第 18 页/共 25 页

酷嗜山水。又好色,尤多余桃口齿,及椒风弄儿之戏。然自知老且丑,此辈利吾金币来耳。有一言干与外政,即叱去之,未尝为所迷惑。好山水,未能远迹;其所经历,亦不尽游趣。乾隆十三年,大驾东巡,燮为书画史,治顿所,卧泰山绝顶四十余日,亦足豪矣。   所刻诗钞、词钞、道情十首、与舍弟书十六通,行于世。善书法,自号“六分半书”。又以余闲作为兰竹,凡王公大人、卿士大夫、骚人词伯、山中老僧、黄冠炼客,得其一片纸、只字书,皆珍惜藏庋。然板桥从不借诸人以为名。惟同邑李鱓复堂相友善。复堂起家孝廉,以画事为内廷供奉。康熙朝,名噪京师及江淮湖海,无不望慕叹羡。是时板桥方应童子试,无所知名。后二十年,以诗词文字与之比并齐声。索画者,必曰复堂;索诗字文者,必曰板桥。且愧且幸,得与前贤埒也。李以滕县令罢去。板桥康熙秀才,雍正壬子举人,乾隆丙辰进士。初为范县令,继调潍县。乾隆己巳,时年五十有七。   板桥诗文,自出己意,理必归于圣贤,文必切于日用。或有自云高古而几唐宋者,板桥辄呵恶之,曰:“吾文若传,便是清诗清文;若不传,将并不能为清诗清文也。何必侈言前古哉!”明清两朝,以制艺取士,虽有奇才异能,必从此出,乃为正途。其理愈求而愈精,其法愈求而愈密。鞭心入微,才力与学力俱无可恃,庶几弹丸脱手时乎?若漫不经心,置身甲乙榜之外,辄曰:“我是古学”,天下人未必许之,只合自许而已。老不得志,仰借于人,有何得意?   贾、董、匡、刘之作,引绳墨,切事情。至若韩信登坛之对,孔明隆中之语,则又切之切者也。理学之执持纲纪,只合闲时用着,忙时用不着。板桥十六通家书,绝不谈天说地,而日用家常,颇有言近旨远之处。   板桥非闭户读书者,长游于古松、荒寺、平沙、远水、峭壁、墟墓之间。然无之非读书也。求精求当,当则粗者皆精,不当则精者皆粗。思之,思之,鬼神通之!   板桥又记,时年已五十八矣。   书自叙赠刘柳村   《道情》十首,作于雍正七年,改削十四年,而后梓而问世。传至京师,幼女招哥首唱之,老僧起林又唱之,诸贵亦颇传颂,与词刻并行。   拙集诗词二种,都人士皆曰:“诗不如词。”扬州人亦曰:“词好于诗。”即我亦不敢辩也。   游西湖,谒杭州太守吴公作哲,出纸二幅,索书画。一画竹、一写字。湖州太守李公堂见而讶之曰:“公何得有此?”遂攫之而去。吴曰:“是不难得,是人现在此,公至南屏静寺访之,吾先之作介绍可也。”次日,泛舟相访,置酒湖上为欢;醉后,即唱予《道情》以相娱乐,云:“十年前得之临清王知州处,即爱慕至今,不知今日得会于此!”遂邀至湖,游苕溪、霅溪、卞山、白雀,而道场山尤胜也。府署亭池馆榭甚佳,皆吾扬吴听翁先生所修葺。   虎墩吴其相者,海上盐鐅户也,貌粗鄙,亦能诵《四时行乐歌》;制酒为寿。同人皆以为咄咄怪事。   高丽国索拙书,其相李艮来投刺,高尺二寸,阔五寸,厚半寸,如金版玉片,可击扑人。今存枝上村文思上人家,盖天宁寺西院也。   妙真正真人娄近垣与予善,令其侍者十三郎歌予诗词,飘飘有云外之响。予爱之,遂举以赠。董耻夫亦令其歌《竹枝》焉。后三年,求去,泣不可留,仍返于娄。想其仙骨,不乐久住人世俗尘嚣热耶?   板桥自京师落拓而归,作《四时行乐歌》,又作《道情》十首。四十举于乡,四十四岁成进士,五十岁为范县令,乃刻拙集。是时乾隆七年也。   新安孝廉曹君,是墨人曹素功后裔。尝持藏墨三十二挺,谒予易《词钞》一册,且云:“公有《官宦家》词:‘朝霞楼阁冷,尚牡丹贪睡,鹦哥未醒。’不但措词雅令,而一种荒淫灭亡之气,已藏其中,所以甚妙。”故乡曹公知言,故亦以词称。   紫琼崖道人,慎郡王也。赠诗:“按拍遥传月殿曲,走盘乱泻蛟宫珠。”愧不敢当,然亦佳句。   南通州李瞻云,吾年家子也。曾于成都摩诃池上听人诵予《恨》字词,至“蓬门秋草,年年破巷;疏窗细雨,夜夜孤灯”,皆有赍咨涕洟之意。后询其人,盖已家弦户诵有年。想是费二执御挟归耶?   《兰亭》六种枣木刻,《武王十三铭》八分书碑,在范县。临济派满天下,祖庭不修可悲也。予作碑以新之,在大名府东关外。潍县城隍庙碑最佳,惜其拓本少尔。   (中阙四页)   板桥貌寝,既不见重于时,又为忌者所阻,不得入试。愈愤怒,愈迫窘,愈敛厉,愈微细,遂作《渔父》一首,倍其调为双叠,亦自立门户之意也。   板桥最穷最苦,貌又寝陋,故长不合于时;然发愤自雄,不与人争,而自以心竞。四十外乃薄有名,所谓‘诸生曰万盈,四十乃知名’也。其名之所到,辄渐加而不渐淡,只是中有汁浆耳。庄生谓:“鹏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”古人又云:“草木怒生。”然则万事万物何可无怒耶?板桥书法以汉八分杂入楷行草,以颜鲁公《座位稿》为行款,亦是怒不同人之意。  乾隆庚辰秋日,为柳村刘三兄书此十二页。   板桥后序   板桥居士读书求精不求多,非不多也,唯精乃能运多,徒多徒烂耳。少陵七律、五律、七古、五古、排律皆绝妙,一首可值千金。板桥无不细读,而尤爱七古,盖其性之所嗜,偏重在此。《曹将军丹青引》、《渼陂行》、《瘦马行》、《岳车行》、《哀王孙》、《洗兵马》、《缚鸡行》、《赠毕四曜》,此其最者;其余不过三四十首,并前后《打鱼歌》,尽在其中矣。是《左传》,是《史记》,似《庄子》、《离骚》,而六朝香艳,亦时用之以为奴隶。大哉杜诗,其无所不包括乎!   七律诗《秋兴》八首、《诸将》五首、《咏怀古迹》五首,皆由此而推之。五律诗《秦州杂诗》二十首、《咏物》三十余首、《达行在所》三首,皆由此而推之。五言古诗前后《出塞》、《新婚别》、《垂老别》、《无家别》、《北征》、《彭衙行》,以及排律之《经昭陵》、《重经昭陵》、《别严贾二阁老》、《别高岑》,皆由此而推之。立志不分,乃凝于神。   板桥平生,无不知己,无一知己。其诗文字画,每为人爱,求索无休时,略不遂意,则怫然而去。故今日好,为弟兄,明日便成陌路。   紫琼崖主人极爱惜板桥,尝折简相招,自作骈体五百字以通意,使易十六祖式、傅雯凯亭持以来。至则袒而割肉以相奉,且曰:“昔太白御手调羹,今板桥亲王割肉,后先之际,何多让焉!”   板桥游历山水虽不多,亦不少;读书虽不多,亦不少;结交天下通人名士虽不多,亦不少。初极贫,后亦稍稍富贵,富贵后亦稍稍贫。故其诗文中无所不有。   陋轩诗最善说穷苦,惜其山水不多,接交不广,华贵一无所有。所谓一家言,未可为天下才也。板桥诗如《七歌》,如《孤儿行》,如《姑恶》,如《逃荒行》、《还家行》,试取以与陋轩同读,或亦不甚相让。其他山水、禽鱼、城郭、宫室、人物之茂美,亦颇有自铸伟词者。而又有长短句及家书,皆世所脍炙。待百年而论定,正不知鹿死谁手。   乾隆庚辰,郑燮克柔甫自叙于汪氏之文园,与刘柳村册子合观之,亦足以知其梗概。   叹老嗟卑,是一身一家之事;忧国忧民,是天地万物之事。虽圣帝明王在上,无所可忧,而往古来今,何一不在胸次?叹老嗟卑,迷花顾曲,偶一寓意可耳,何谆谆也!燮又记。   板桥偶记   扬州二月,花时也。板桥居士晨起,由傍花村过虹桥,直抵雷塘,问玉勾斜遗迹,去城盖十里许矣。树木丛茂,居民渐少,遥望文杏一株,在围墙竹树之间。叩门迳入,徘徊花下。有一老媪,捧茶一瓯,延茅亭小坐。其壁间所贴,即板桥词也。问曰:“识此人乎?”答曰:“闻名,不识其人。”告曰:“板桥,即我也。”媪大喜,走相呼曰:“女儿子起来,女儿子起来!郑板桥先生在此也。”是刻已日上三竿矣,腹馁甚。媪具食。食罢,其女艳妆出,再拜而谢曰:“久闻公名,读公词,甚爱慕,闻有《道情十首》,能为妾一书乎?”板桥许诺。即取淞江蜜色花笺,湖颖笔,紫端石砚,纤手磨墨,索板桥书。书毕,复题《西江月》一阕赠之,其词曰:“微雨晓风初歇,纱窗旭日才温;绣帏香梦半矇腾,窗外鹦哥未醒。  蟹眼茶声静悄,虾须■〈巾兼〉影轻明;梅花老去杏花匀,夜夜胭脂怯冷。”母女皆笑领词意。问其姓,姓饶;问其年,十七岁矣。有五女,其四皆嫁,惟留此女为养老计,名五姑娘。又曰:“闻君失偶,何不纳此女为箕帚妾?亦不恶,且又慕君。”板桥曰:“仆寒士,何能得此丽人?”媪曰:“不求多金,但足养老妇人者可矣。”板桥许诺,曰:“今年乙卯,来年丙辰计偕,后年丁巳,若成进士,必后年乃得归,能待我乎?”媪与女皆曰:“能。”即以所赠词为订。明年,板桥成进士,留京师。饶氏益贫,花钿服饰,折卖略尽。宅边有小园五亩,亦售人。有富贾者,发七百金,欲购五姑娘为妾。其母几动,女曰:“已与郑公约,背之不义。七百两亦有了时耳。不过一年,彼必归,请待之。”江西蓼洲人程羽宸,过真州江上茶肆,见一对联云:“山光扑面因朝雨,江水回头为晚潮。”傍写“板桥郑燮题”。甚惊异,问何人,茶肆主人曰:“但至扬州,问人便知一切。”羽宸至扬州,问板桥,在京,且知饶氏事,即以五百金为板桥聘资授饶氏。明年,板桥归,复以五百金为板桥纳妇之费。常从板桥游,索书画。板桥略不可意,不敢硬索也。羽宸年六十余,颇貌板桥,兄事之。   江秩文,小字五狗,人称为五狗江郎。甚美丽。家有梨园子弟十二人,奏十种番乐者。十二人皆少俊,主人一出,俱废矣。其园亭索板桥一联句,题曰:“草因地暖春先翠,燕为花忙暮不归。”江郎喜曰:“非惟切园亭,并切我。”遂彻玉杯为寿。   常二书民有园,索板桥题句。题曰:“怜莺舌嫩由他骂,爱柳腰柔任尔狂。”常大喜,以所爱僮赠板桥,至今未去也。   王篛林澍,金寿门农,李复堂鱓,黄松石树谷,后名山,郑板桥燮,高西唐翔,高凤翰西园,皆以笔租墨税,岁获千金,少亦数百金,以此知吾扬之重士也。 乾隆十二年,岁在丁卯,济南锁院,板桥居士偶记。   花品跋   仆江南逋客,塞北羁人。满目风尘,何知花月;连宵梦寐,似越关河。金樽檀板,入疏篱密竹之间;画舸银筝,在绿若红蕖之外。痴迷特甚,惆怅绝多。偶得乌丝,遂抄《花品》。行间字里,一片乡情;墨际毫端,几多愁思。书非绝妙,赠之须得其人;意有堪传,藏者须防其蠹。  雍正三年十月十九日,板桥郑燮书于燕京之忆花轩。   四书手读序   板桥生平最不喜人过目不忘,而《四书》《五经》自家又未尝时刻而稍忘。无他,当忘者不容不忘,不当忘者,不容不不忘耳。戊申之春,读书天宁寺,呫哔之暇,戏同陆、徐诸砚友赛《经》□生熟。市坊间印格,日默三五纸,或一二纸,或七、八、十余纸,或兴之所至,间可三二十纸。不两月而竣工。虽字有真草讹减之不齐,而语句之间,实无毫厘错谬。固诵读之勤,亦刻苦之验也。   孔夫子删书,圣也;秦始皇烧书,暴也。则非始皇与孔子,前人著作,不得妄加芟除矣。近见有腐儒老伧,以全《礼》不便幼学,甚且不便两闱,简而为《礼注》,又简而为提要,为心典,殊可痛恨。夫使《礼》果可删,前人亦何必著之为经?既已著之为经,吾人复从而删之,不几欲法孔子而师始皇乎?可乎,不可乎?而要之亦无足深怪。此老伧腐儒之见,亦仅为不便幼学,不便两闱。夫不便幼学,则其见不出乎小儿;不便两闱,则其见不过望着中举、中进士,做个小官,弄几个钱养活老婆儿女。以言夫日月经天,江河行地,处而正心诚意,出而致君泽民,其义固茫乎莫辨也。而必沾沾焉与之论可删不可删,亦何异馈聋以声,谕瞽以色!   黄涪翁有杜诗抄本,赵松雪有《左传》抄本,皆为当时欣慕,后人珍藏,至有争之而致讼者。板桥既无涪翁之劲拔,又鄙松雪之滑熟,徒矜奇异,创为真隶相参之法,而杂以行草,究之师心自用,无足观也。博雅之士,幸仍重之以经,而书法之优劣,万不必计。   扬州竹枝词序   秋云再削,瘦漏如文;春冻重雕,玲珑似笔。挟荆轲之匕首,血濡缕而皆亡;燃温峤之灵犀,怪无微而不照。招尤惹谤,割舌奚辞;识曲怜才,焚香恨晚。盖广陵风俗之变,愈出愈奇;而董子调侃之文,如铭如偈也。更有失路名流,抛家荡子,黄冠缁素,皂隶屠沽,例得载于诗篇,并且标其名目。譬夫酿家纪叟,青莲动问于黄泉;乐部龟年,杜甫伤心于江上。琵琶商妇,白老歌行;石鼎轩辕,昌黎序次。修翎已失,犹怜好鸟之音;碧叶虽凋,忍弃名花之本。酒情跳荡,市上呼驺;诗兴颠狂,坟头拉鬼。于嬉笑怒骂之中,具潇洒风流之致。身轻似叶,原不借乎缙绅;眼大如箕,又何知夫钱虏。   乾隆五年九月朔日,楚阳板桥居士郑燮题。   随猎诗草、花间堂诗草跋   紫琼崖主人者,圣祖仁皇帝之子、世宗宪皇帝之弟、今上之叔父也。其胸中无一点富贵气,故笔下无一点尘埃气。专与山林隐逸、破屋寒儒争一篇一句一字之短长,是其虚心善下处,即是其辣手不肯让人处。   学问二字,须要拆开看。学是学,问是问。今人有学而无问,虽读书万卷,只是一条钝汉尔。琼崖主人读书好问,一问不得,不妨再三问,问一人不得,不妨问数十人,要使疑窦释然,精理迸露。故其落笔晶明洞彻,如观火观水也。   善读书者曰攻、曰扫。攻则直透重围,扫则了无一物。紫琼道人深得读书三昧,便有一种不可羁勒之处。试读其诗,如岳鹏举用兵,随方布阵,缘地结营,不必武侯八阵图矣。曰清、曰轻、曰新、曰馨。偶然得句,未及写出,旋又失之,虽百思之不能续也。又有成局已构,及援笔兴来,绝非□□,若有神助者。主人深于此道,两种境地,集中皆有。   圣祖仁皇帝:即清朝皇帝玄烨,年号康熙,1661—1722年在位。庙号清圣祖。   世宗宪皇帝:即清朝皇帝胤禛,年号雍正,1722—1735年在位。庙号清世宗。   岳鹏举:即岳飞,字鹏举,南宋抗金名将。   一兽奔来万众呼,是大景;毡帏戏插路傍花,是小景。偶然得之,便尔成趣。   《五经》、《廿一史》、《藏》十二部,句句都读,便是呆子;汉魏六朝、三唐、两宋诗人,家家都学,便是蠢才。紫琼道人读书精而不鹜博,诗则自写性情,不拘一格,有何古人,何况今人!   主人深居独坐,寂若无人,辄于此中领会微妙。无论声色子女不得近前,即谈诗论文之士亦不得入室。盖谈诗论文,有粗鄙熟烂者,有旁门外道者,有泥古至死不悟者,最足损人神智,反不如独居寂坐之谓领会也。   紫琼道人□□□□□渊默自涵,一旦心花怒发,便如太华峰头十丈莲矣。   他人作诗何其易,主人作诗何其难?千古通人,总是此个难字。他人检阅旧诗辄便得意,主人检阅旧稿辄不自安;即此不自安处,所谓前途万里长也。   问琼崖之诗已造其极乎?曰:未也。主人之年才三十有二,此正其勇猛精进之时。今所刻诗,乃前矛,非中权,非后劲也。执此为陶、谢复生,李、杜再作,是谄谀之至,则吾岂敢!   英伟俊拔之气,似杜牧之;春融澹泊之致,似韦□□;□□清远之态,似王摩诘;沉□□□□□,似杜少陵、韩退之。种种境地,已具有古人骨干。不数年间,登其堂、入其室、探其钥、发其藏矣。   主人有三绝:曰画、曰诗、曰字。世人皆谓诗高于画,燮独谓画高于诗,诗高于字。盖诗、字之妙,如不云之月,带露之花。百岁老人,三尺童子,无不爱玩。至其画,则荒河乱石,盲风怪雨,惊雷掣电,吾不知之,主人亦不自知也。世人读其诗,更读其画,则不知足之蹈之,手之舞之。   此题后也,若作叙,则非燮之所敢当矣。故段段落落,随手写来,以见不敢为序之意。  乾隆七年六月二十五日,板桥郑燮谨顿首顿首。   跋临兰亭序   黄山谷云:世人只学兰亭面,欲换凡骨无金丹。可知骨不可凡,面不足学也。况兰亭之面,失之已久乎!板桥道人以中郎之体,运太傅之笔,为右军之书,而实出以己意,并无所谓蔡、锺、王者,岂复有兰亭面貌乎!古人书法入神超妙,而石刻木刻,千翻万变,遗意荡然。若复依样葫芦,才子俱归恶道。故作此破格书,以警来学,即以请教当代名公,亦无不可。  乾隆八年七月十八日,兴化郑燮并记。   李约社诗集序   康熙间,吾邑有三诗人:徐公白斋、陆公种园、李公约社。徐诗颖秀,陆诗疏荡,李诗沉着。三君子相友善,又互为磋磨琢切,以底于成。徐则诗之外兼攻制艺,陆又以诗余擅场,惟约社先生专治诗,呕心吐肺,抉胆搜髓,不尽不休。燮以后辈,从徐、陆二公,谒约社于家。其时海棠盛放,命酒为欢。三公论诗,虽毫黍尺寸不相假也。是后,燮薄游四方。三君子相次下世。及归,无一存者。乾隆丙子春,有女奴捧约社先生集,属序于燮,且传其主母冯夫人之命。夫人为约社子媳,守节三十年,食贫茹苦,抱遗书、旧砚、残毫、破卷,不敢废。今又以心枯力竭之余,谋付欹劂,不其伟哉!约社诗,一刻于南梁练民,再刻于冯夫人,为李公者身后有人,亦不为不遇矣。种园词,扬州吴雨山刻之。白斋诗,未付梓人。安得好事者裒集三贤之诗,合刻一处,以大行于四方,然后取酒于海棠花下,酹前辈而告之成,岂不大快!然余老矣,未知此愿得遂否也。  乾隆丙子仲夏,后学郑燮为叙。   诗余:词的别名。   跋王李四贤手卷物不旧则火气逼人。古人之佳诗佳书,装潢于数十年之后,其纸皆有古色,书法诗意,更复杳然藐然也。王、李四贤,为吾邑诗字文章弁冕,当数十世宝贵之。  乾隆丙子,后学郑燮题。   集唐诗序   集唐诗,则必读唐诗,而且多读唐诗。自李、杜、王、孟、高、岑而外,极幽极冷之诗,一旦火热,使得翻阅于明窗净几之间,此亦天地间一大快事也。读唐诗,则必钻其穴,剖其精,抉其髓,而后能集之。使我之心,即入乎唐人之心,而又使唐人之心,即为我之心。常觉千古之名流高士,俨聚一堂,此又天地间一大快事也。集唐之难,不得参差错落,谬托于古,必须五七言律,字字对仗精工,而又流利通适。往往有六句七句,独欠一句,左对右对,皆不得妥,三月两月,搔首搔耳,而其句不成。及一触忽然得之,如获异宝,如释滞疾,此又天地间一大快事也。有时集句已成,颇自得意,而亦少有未安。良朋好友猝至,指之曰:某句未妥。则心病一挑,不能藏匿。而又有一友从旁曰:以某句对之,何如?顿觉天衣无缝,如铸成的,如树上结的,如圣叹之有斫山相资相助,皆得并传于世,此又天地间一大快事也。唐君欣若,自能诗,而又好集唐诗。集之久,而己诗俱废。盖以专一而得神奇者也。夫唐人之诗,旧诗也,读之千古长新,得君之集而更新,满纸皆陆离斑驳。今人之诗,新诗也,但觉满纸皆陈饭土羹。与为彼之作,正不如君之集也。问序于愚,愚何能序唐君之甘苦阅历,约略言之,非为唐君言之,为后之学诗学文者言之也。  乾隆己卯,板桥郑燮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