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板桥集 - 第 14 页/共 25 页
石涛画竹,好野战,略无纪律,而纪律自在其中。燮为江君颖长作此大幅,极力仿之。横涂竖抹,要自笔笔在法中,未能一笔逾于法外。甚矣,石公之不可及也!功夫气候,僭差一点不得。鲁男子云:“唯柳下惠则可,我则不可;将以我之不可,学柳下惠之可。”余于石公亦云。
画大幅竹,人以为难,吾以为易。每日只画一竿,至完至足,须五七日画五七竿,皆离立完好。然后以淡竹、小竹、碎竹经纬其间。或疏或密,或浓或淡,或长或短,或肥或瘦,随意缓急,便构成大局矣。昔萧相国何造未央宫,先立东阙、北阙、前殿、武库、太仓,然后以别殿、内殿、寝殿、宫室、左右廊庑、东西永巷经纬之,便尔千门万户。总是先立其大,则其小者易易耳。一丘一壑之经营,小草小花之渲染,亦有难处;大起造、大挥写,亦有易处,要在人之意境何如耳。
始余画竹,能少而不能多,既而能多矣,又不能少,此层功力,最为难也。近六十外,始知减枝减叶之法。苏季子曰:“简炼以为揣摩。”文章绘事,岂有二道!此幅似得简字诀。
画有在纸中者,有在纸外者。此番竹竿多于竹叶,其摇风弄雨,含露吐雾者,皆隐跃于纸外乎!然纸中如抽碧玉,如削青琅玕,风来戛击之声,铿然而文,锵然而亮,亦足以散怀而破寂。纸中之画,正复清于纸外也。
未画以前,胸中无一竹,既画以后,胸中不留一竹。方其画时,如阴阳二气,挺然怒生,抽而为笋为篁,散而为枝,展而为叶,实莫知其然而然。韩幹画御马,云:“天厩中十万匹,皆吾师也。”予客居天宁寺西杏园,亦曰:“后园竹十万个,皆吾师也,复何师乎?”
扬州汪士慎,字近人,妙写竹。曾作两枝,并瘦石一块,索杭州金农寿门题咏。金振笔而书二十八字,其后十四字云:“清瘦两竿如削玉,首阳山下立夷齐。”自古今题竹以来,从未有用孤竹君事者,盖自寿门始。寿门愈不得志,诗愈奇,人亦何必汩富贵以自取陋!
吾邑善画竹者,以禹鸿胪为最,而渔庄尚友次之。禹竹称于上都,渔庄之名遍于湘楚,皆童而习之,老而入妙。予不逮二公远甚。今年七十有一,不学他技,不宗一家,学之五十年不辍,亦非首而已也。翔高老长兄四十初度,索予写竹为寿,且曰:宁乱毋整,当使天趣淋漓,烟云满幅,此真知画意者也。予既出机轴,亦复远追禹、尚二公遗笔。是不独郑竹,并可谓之尚竹、禹竹,合是三家,以为华封人之三祝,有何不可!
神龙见首不见尾。竹,龙种也;画其根,藏其末,其犹龙之义乎!
短节古干,如地下之鞭,忽飞腾于地上。然则地上之竹,独不可以飞腾于天上耶?高卑固无一定也。一竿瘦,两竿够,三竿凑,四竿救。 ———题四竿竹。
竹中有竹,竹外有竹。渭川千亩,此为巨族。
忽焉而淡,忽焉而浓。究其胸次,万象皆空。
种竹种竹,毫无尘俗。依依在牖,秋风四入。
不是春风,不是秋风;新篁初放,在夏月中。能驱吾暑,能豁吾胸。君子之德,大王之雄。
一节复一节,千枝攒万叶;我自不开花,免撩蜂与蝶。
敢云少少许,胜人多多许;努力作秋声,瑶窗弄风雨。 ———一枝竹十五片叶呈七太守
莫漫锄荆棘,由他与竹高。《西铭》原有说,万物总同胞。
不过数片叶,满纸混是节。万物要见根,非徒观半截。风雨不能摇,雪霜颇能涉。纸外更相寻,干云上天阙。
一两三枝竹竿,四五六片竹叶,自然淡淡疏疏,何必重重叠叠?
偶学云林石法,遂摹与可新篁。一片青葱气色,居然雨过斜阳。
一片绿阴如洗,护竹何劳荆杞?仍将竹作笆篱,求人不如求己。 ———题篱竹衙斋
卧听萧萧竹,疑是民间疾苦声;些小吾曹州县吏,一枝一叶总关情。 ———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
秋风昨夜渡潇湘,触石穿林惯作狂;惟有竹枝浑不怕,挺然相斗一千场。
两枝高干无多叶,几许柔篁大有柯。若论经霜抵风雪,是谁挺直又婆娑。
一阵狂风倒卷来,竹枝翻回向天开。扫云扫雾真吾事,岂屑区区扫地埃。
乌纱掷去不为官,囊橐萧萧两袖寒;写取一枝清瘦竹,秋风江上作渔竿。 ———予告归里,画竹别潍县绅士民
宦海归来两袖空,逢人卖竹画清风。还愁口说无凭据,暗里赃私遍鲁东。板桥老人郑燮自赞又自嘲也。
我被微官困煞人,到君园馆长精神。请看一片萧萧竹,画里阶前总绝尘。
一枝瘦竹何曾少,十亩丛篁未是多,勘破世间多寡数,水边沙石见恒河。
春雷一夜打新篁,解箨抽梢万尺长;最爱白方窗纸破,乱穿青影照禅床。 ———为无方上人写竹
缩写修篁小扇中,一般落落有清风。墙东便是行庵竹,长向君家学化工。 ———为马秋玉画扇
南北东西四面吹,此君淡若不闻知。雨晴风定亭亭立,一种清光是羽仪。
疏疏密密复亭亭,小院幽篁一片青。最是晚风藤榻上,满身凉露一天星。
二十年前载酒瓶,春风倚醉竹西亭;而今再种扬州竹,依旧淮南一片青。 ———初返扬州画竹第一幅
年年画竹买清风,买得清风价便松,高雅要多钱要少,大都付与酒家翁。
两枝修竹过墙来,多谢邻家为我栽。君若未忘虚竹好,请来粗茗两三杯。
江南鲜笋趁鲥鱼,烂煮春风三月初;吩咐厨人休斫尽,清光留此照摊书。 ———题笋竹
竹里秋风应更多,打窗敲户影婆娑。老夫不肯删除去,留与三更警睡魔。
减之又减无多叶,添又加添著几枝。爱竹总如教子弟,数番剪削又扶持。
山谷写字如画竹,东坡画竹如写字。不比寻常翰墨间,萧疏各有凌云意。
四十年来画竹枝,日间挥写夜间思。冗繁削尽留清瘦,画到生时是熟时。
信手拈来都是竹,乱叶交枝戛寒玉。却笑洋州文太守,早向从前构成局。我有胸中十万竿,一时飞作淋漓墨;为凤为龙上九天,染遍云霞看新绿。
湘娥夜抱湘云哭,杜宇鹧鸪泪相逐。丛篁密篠遍抽薪,碎剪春愁满江绿。赤龙卖尽潇湘水,衡山夜烧连天紫。洞庭湖渴莽尘沙,惟有竹枝干不死。竹梢露滴苍梧君,竹根竹节盘秋坟。巫娥乱入襄王梦,不值一钱为贱云。 ———为黄陵庙女道士画竹
题画石
米元章论石,曰瘦、曰绉、曰漏、曰透,可谓尽石之妙矣。东坡又曰:“石文而丑。”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,皆从此出。彼元章但知好之为好,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。东坡胸次,其造化之炉冶乎!燮画此石,丑石也;丑而雄,丑而秀。弟子朱青雷索余画不得,即以是寄之。青雷袖中倘有元章之石,当弃弗顾矣。
何以谓之文章,谓其炳炳耀耀皆成文也,谓其规矩尺度皆成章也。不文不章,虽句句是题,直是一段说话,何以取胜?画石亦然,有横块,有竖块,有方块,有圆块,有欹斜侧块。何以入人之目,毕竟有皴法以见层次,有空白以见平整,空白之外又皴;然后大包小,小包大,构成全局,尤在用笔用墨用水之妙,所谓一块元气结而石成矣。眉山李铁君先生文章妙天下,余未有以学之,写二石奉寄。一细皴,一乱皴,不知仿佛公文之似否?眉山古道,不肯作甘言媚世,当必有以教我也。
西江万先生名个,能作一笔石,而石之凹凸浅深,曲折肥瘦,无不毕具。八大山人之高弟子也。燮偶一学之,一晨得十二幅,何其易乎!然运笔之妙,却在平时打点,闲中试弄,非可率意为也。石中亦须作数笔皴,或在石头,或在石腰,或在石足。
今日画石三幅,一幅寄胶州高凤翰西园氏,一幅寄燕京图清格牧山氏,一幅寄江南李鱓复堂氏。三人者,予石友也。昔人谓石可转而心不可转,试问画中之石尚可转乎?千里寄画,吾之心与石俱往矣。是日在朝城县,画毕尚有余墨,遂涂于县壁,作卧石一块。朝城讼简刑轻,有卧而理之之妙,故写此以示意。三君子闻之,亦知吾为吏之乐不苦也。
昔人画柱石图,皆居中正面,窃独以为不然。国之柱石,如公孤保傅,虽位极人臣,无居正当阳之理。今特作为偏侧之势,且系以诗曰:一卷柱石欲擎天,体自尊崇势自偏;却似武乡侯气象,侧身谨慎几多年。
顽然一块石,卧此苔阶碧;雨露亦不知,霜雪亦不识。园林几盛衰,花树几更易;但问石先生,先生俱记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