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洵集 - 第 5 页/共 12 页
●嘉集卷十·书一首
【上皇帝十事书】
嘉三年十二月一日,眉州布衣臣苏洵,谨顿首再拜冒万死上书皇帝阙下。臣前月五日蒙本州录到中书札子,连牒臣:以两制议上翰林学士欧阳修奏臣所著《权书》、《衡论》、《几策》二十二篇,乞赐甄录。陛下过听,召臣试策论舍人院,仍令本州发遣臣赴阙。臣本田野匹夫,名姓不登于州闾,今一旦卒然被召,实不知其所以自通于朝廷,承命悸恐,不知所为。以陛下躬至圣之资,又有群公卿之贤与天下士大夫之众,如臣等辈,固宜不少,有臣无臣,不加损益。臣不幸有负薪之疾,不能奔走道路,以副陛下搜扬之心。忧惶负罪,无所容处。臣本凡才,无路自进,当少年时,亦尝欲侥幸于陛下之科举,有司以为不肖,辄以摈落,盖退而处者十有余年矣。今虽欲勉强扶病戮力,亦自知其疏拙,终不能合有司之意,恐重得罪,以辱明诏。且陛下所为千里召臣者,其意以臣为能有所发明,以庶几有补于圣政之万一。而臣之所以自结发读书至于今兹,犬马之齿几已五十,而犹未敢废者,其意亦欲效尺寸于当时,以快平生之志耳。今虽未能奔伏阙下,以累有司,而犹不忍默默卒无一言而已也。天下之事,其深远切至者,臣自惟疏贱,未敢遽言,而其近而易行,浅而易见者,谨条为十通,以塞明诏。
其一曰:臣闻利之所在,天下趋之。是故千金之子欲有所为,则百家之市无宁居者。古之圣人执其大利之权,以奔走天下,意有所向,则天下争先为之。今陛下有奔走天下之权而不能用,何则?古者赏一人而天下劝,今陛下增秩拜官动以千计,其人皆以为己所自致,而不知戮力以报上之恩。至于临事,谁当效用。此由陛下轻用其爵禄,使天下之士积日持久而得之。譬如佣力之人,计工而受直,虽与之千万,岂知德其主哉。是以虽有能者,亦无所施,以为谨守绳墨,足以自取高位。官吏繁多,溢于局外,使陛下皇皇汲汲求以处之,而不暇择其贤不肖,以病陛下之民,而耗竭大司农之钱谷。此议者所欲去而未得也。臣窃思之,盖今制,天下之吏,自州县令录幕职而改京官者,皆未得其术,是以若此纷纷也。今虽多其举官而远其考,重其举官之罪,此适足以隔贤者而容不肖。且天下无事,虽庸人皆足以无过,一旦改官,无所不为。彼其举者曰:此廉吏,此能吏。朝廷不知其所以为廉与能也。幸而未有败事,则长为廉与能矣。虽重其罪未见有益。上下相蒙,请托公行。莅官六七考,求举主五六人,此谁不能者?臣愚以为,举人者当使明著其迹曰:某人廉吏也,尝有某事以知其廉;某人能吏也,尝有某事以知其能。虽不必有非常之功,而皆有可纪之状。其特曰廉能而已者不听。如此,则夫庸人虽无罪而不足称者,不得入其间,老于州县,不足甚惜。而天下之吏必皆务为可称之功,与民兴利除害,惟恐不出诸己。此古之圣人所以驱天下之人,而使争为善也。有功而赏,有罪而罚,其实一也。今降官罢任者,必奏曰某人有某罪,其罪当然,然后朝廷举而行之。今若不著其所犯之由,而特曰此不才贪吏也,则朝廷安肯以空言而加之罪,今又何独至于改官而听其空言哉。是不思之甚也。或以为,如此则天下之吏,务为可称,用意过当,生事以为己功,渐不可长。臣以为不然。盖圣人必观天下之势而为之法。方天下初定,民厌劳役,则圣人务为因循之政,与之休息。及其久安而无变,则必有不振之祸。是以圣人破其苟且之心,而作其怠惰之气。汉之元、成,惟不知此,以至于乱。今天下少惰矣,宜有以激发其心,使踊跃于功名,以变其俗。况乎冗官纷纭如此,不知所以节之,而又何疑于此乎?且陛下与天下之士相期于功名而毋苟得,此待之至深也。若其宏才大略,不乐于小官而无闻焉者,使两制得以非常举之,此天下亦不过几人而已。吏之有过而不得迁者,亦使得以功赎,如此亦以示陛下之有所推恩,而不惟艰之也。
其二曰:臣闻古者之制爵禄,必皆孝弟忠信,修洁博习,闻于乡党,而达于朝廷以得之。及其后世不然,曲艺小数皆可以进。然其得之也,犹有以取之,其弊不若今之甚也。今之用人最无谓者,其所谓任子乎。因其父兄之资以得大官,而又任其子弟,子将复任其孙,孙又任其子,是不学而得者常无穷也。夫得之也易,则其失之也不甚惜。以不学之人,而居不甚惜之官,其视民如草芥也固宜。朝廷自近年始有意于裁节,然皆知损之而未得其所损,此所谓制其末而不穷其源,见其粗而未识其精。侥幸之风少衰而犹在也。夫圣人之举事,不唯曰利而已,必将有以大服天下之心。今欲有所去也,必使天下知其所以去之之说,故虽尽去而无疑。何者,恃其说明也。夫所谓任子者,亦犹曰信其父兄而用其子弟云尔。彼其父兄固学而得之也,学者任人,不学者任于人,此易晓也。今之制,苟幸而其官至于可任者,举使任之,不问其始之何从而得之也。且彼任于人不暇,又安能任人。此犹借资之人,而欲从之<角>贷,不已难乎。臣愚以为父兄之所任而得官者,虽至正郎,宜皆不听任子弟。唯其能自修饰,而越录躐次,以至于清显者,乃听。如此,则天下之冗官必大衰少,而公卿之后皆奋志为学,不待父兄之资。其任而得官者,知后不得复任其子弟,亦当勉强,不肯终老自弃于庸人,此其为益岂特一二而已?
其三曰:臣闻自设官以来,皆有考绩之法。周室既亡,其法废绝。自京房建考课之议,其后终不能行。夫有官必有课,有课必有赏罚。有官而无课,是无官也。有课而无赏罚,是无课也。无官无课,而欲求天下之大治,臣不识也。然更历千载而终莫之行,行之则益以纷乱,而终不可考,其故何也?天下之吏不可以胜考,今欲人人而课之,必使入于九等之中,此宜其颠倒错谬而不若无之为便也。臣观自昔考课者,皆不得其术。盖天下之官皆有所属之长,有功有罪,其长皆得以举刺。如必人人而课之于朝廷,则其长为将安用。惟其大吏无所属,而莫为之长也,则课之所宜加。何者,其位尊,故课一人而其下皆可以整齐;其数少,故可以尽其能否而不谬。今天下所以不大治者,守令丞尉贤不肖混淆,而莫之辨也。夫守令丞尉贤不肖之不辨,其咎在职司之不明。职司之不明,其咎在无所属而莫为之长。陛下以无所属之官,而寄之以一路,其贤不肖,当使谁察之。古之考绩者,皆从司会,而至于天子。古之司会,即今之尚书。尚书既废,唯御史可以总察中外之官。臣愚以为可使朝臣议定职司考课之法,而于御史台别立考课之司。中丞举其大纲,而属官之中,选强明者一人,以专治其事。以举刺多者为上,以举刺少者为中,以无所举刺者为下。因其罢归而奏其治,要使朝廷有以为之赏罚。其非常之功,不可掩之罪,又当特有以偿之,使职司知有所惩劝。则其下守令丞尉不容复有所依违,而其所课者又不过数十人,足以求得其实。此所谓用力少而成功多,法无便于此者矣。今天下号为太平,其实远方之民穷困已甚,其咎皆在职司。臣不敢尽言,陛下试加采访,乃知臣言之不妄。
其四曰:臣闻古有诸侯,臣妾其境内,而卿大夫之家亦各有臣。陪臣之事其君,如其君之事天子。此无他,其一境之内,所以生杀予夺、富贵贫贱者,皆自我制之,此固有以臣妾之也。其后诸侯虽废,而自汉至唐,犹有相君之势。何者,其署置辟举之权,犹足以臣之也。是故太守、刺史坐于堂上,州县之吏拜于堂下,虽奔走顿伏,其谁曰不然。自太祖受命,收天下之尊归之京师,一命以上皆上所自署,而大司农衣食之。自宰相至于州县吏,虽贵贱相去甚远,而其实皆所与比肩而事主耳。是以百余年间,天下不知有权臣之威,而太守、刺史犹用汉、唐之制,使州县之吏事之如事君之礼。皆受天子之爵,皆食天子之禄,不知其何以臣之也。小吏之于大官,不忧其有所不从,唯恐其从之过耳。今天下以贵相高,以贱相谄,奈何使州县之吏,趋走于太守之庭,不啻若仆妾,唯唯不给。故大吏常恣行不忌其下,而小吏不能正,以至于曲随谄事,助以为虐。其能中立而不挠者,固已难矣。此不足怪,其势固使然也。夫州县之吏,位卑而禄薄,去于民最近,而易以为奸。朝廷所恃以制之者,特以厉其廉隅,全其节概,而养其气,使知有所耻也。且必有异材焉,后将以为公卿,而安可薄哉?其尤不可者,今以县令从州县之礼。夫县令官虽卑,其所负一县之责,与京朝官知县等耳。其吏胥人民,习知其官长之拜伏于太守之庭,如是之不威也,故轻之。轻之,故易为奸。此县令之所以为难也。臣愚以为州县之吏事太守,可恭逊卑抑,不敢抗而已,不至于通名赞拜,趋走其下风。所以全士大夫之节,且以儆大吏之不法者。
其五曰:臣闻为天下者,必有所不可窥。是以天下有急,不求其素所不用之人,使天下不能幸其仓卒,而取其禄位。唯圣人为能然。何则,其素所用者,缓急足以使也。临事而取者,亦不足用矣。《传》曰:“宽则宠名誉之人,急则用介胄之士。”今者所用非所养,所养非所用。国家用兵之时,购方略,设武举,使天下屠沽健儿,皆能徒手攫取陛下之官;而兵休之日,虽有超世之才,而惜斗升之禄,臣恐天下有以窥朝廷也。今之任为将帅,卒有急难而可使者,谁也?陛下之老将,曩之所谓战胜而善守者,今亡矣。臣愚以为可复武举,而为之新制,以革其旧弊。昔之所谓武举者盖疏矣,其以弓马得者,不过挽强引重,市井之粗材;以策试中者,亦皆记录章句,区区无用之学。又其取人太多,天下之知兵者不宜如此之众;而待之又甚轻,其第下者不免于隶役。故其所得皆贪污无行之徒,豪杰之士耻不忍就。宜因贡士之岁,使两制各得举其所闻,有司试其可者,而陛下亲策之。权略之外,便于弓马,可以出入险阻,勇而有谋者,不过取一二人,待以不次之位,试以守边之任。文有制科,武有武举,陛下欲得将相,于此乎取之,十人之中,岂无一二?斯亦足以济矣。
其六曰:臣闻法不足以制天下,以法而制天下,法之所不及,天下斯欺之矣。且法必有所不及也。先王知其有所不及,是故存其大略,而济之以至诚,使天下之所以不吾欺者,未必皆吾法之所能禁,亦其中有所不忍而已。人君御其大臣,不可以用法,如其左右大臣而必待法而后能御也,则其疏远小吏当复何以哉?以天下之大而无可信之人,则国不足以为国矣。臣观今两制以上,非无贤俊之士,然皆奉法供职无过而已,莫肯于绳墨之外,为陛下深思远虑,有所建明。何者,陛下待之于绳墨之内也。臣请得举其一二以言之。夫两府与两制,宜使日夜交于门,以讲论当世之务,且以习知其为人,临事授任,以不失其才。今法不可以相往来,意将以杜其告谒之私也。君臣之道不同,人臣惟自防,人君惟无防之,是以欢欣相接而无间。以两府、两制为可信邪,当无所请属;以为不可信邪,彼何患无所致其私意,安在其相往来邪。今两制知举,不免用封弥腾录,既奏而下御史,亲往莅之,凛凛如鞫大狱,使不知谁人之辞,又何其甚也。臣愚以为如此之类,一切撤去,彼稍有知,宜不忍负。若其犹有所欺也,则亦天下之不才无耻者矣。陛下赫然震威,诛一二人,可以使天下奸吏重足而立,想闻朝廷之风,亦必有倜傥非常之才,为陛下用也。
其七曰:臣闻为天下者可以名器授人,而不可以名器许人。人之不可以一日而知也久矣。国家以科举取人,四方之来者如市,一旦使有司第之,此固非真知其才之高下大小也,特以为姑收之而已。将试之为政,而观其悠久,则必有大异不然者。今进士三人之中,释褐之日,天下望为卿相,不及十年,未有不为两制者。且彼以其一日之长,而擅终身之富贵,举而归之,如有所负。如此则虽天下之美才,亦或怠而不修;其率意恣行者,人亦望风畏之,不敢按。此何为者也,且又有甚不便者。先王制其天下,尊尊相高,贵贵相承,使天下仰视朝廷之尊,如太山乔岳,非扳援所能及。苟非有大功与出群之才,则不可以轻得其高位。是故天下知有所忌,而不敢觊觎。今五尺童子,斐然皆有意于公卿,得之则不知愧,不得则怨。何则,彼习知其一旦之可以侥幸而无难也。如此,则匹夫轻朝廷。臣愚以为三人之中,苟优与一官,足以报其一日之长。馆阁台省,非举不入。彼果不才者也,其安以从入为?彼果才者也,其何患无所举。此非独以爱惜名器,将以重朝廷耳。
其八曰:臣闻古者敌国相观,不观于其山川之险,士马之众,相观于人而已。高山大江,必有猛兽怪物,时见其威,故人不敢亵。夫不必战胜而后服也。使之常有所忌,而不敢发;使吾常有所恃,而无所怯耳。今以中国之大,使夷狄视之不甚畏,敢有烦言以渎乱吾听。此其心不有所窥,其安能如此之无畏也。敌国有事,相待以将,无事,相观以使。今之所谓使者亦轻矣。曰此人也,为此官也,则以为此使也。今岁以某,来岁当以某,又来岁当以某,如县令署役,必均而已矣。人之才固有所短,而不可强,其专对、捷给、勇敢,又非可以学致也。今必使强之,彼有仓惶失次,为夷狄笑而已。古者,大夫出疆,有可以安国家、利社稷,则专之。今法令太密,使小吏执简记其旁,一摇足,辄随而书之。虽有奇才辩士,亦安所效用。彼夷狄观之,以为樽俎谈燕之间,尚不能办,军旅之际,固宜其无人也。如此将何以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哉!臣愚以为奉使宜有常人,唯其可者,而不必均。彼其不能者,陛下责之以文学政事,不必强之于言语之间,以败吾事。而亦稍宽其法,使得有所施。且今世之患,以奉使为艰危,故必均而后可。陛下平世使人,而皆得以辞免;后有缓急,使之出入死地,将皆逃邪。此臣又非独为出使而言也。
其九曰:臣闻刑之有赦,其来远矣。周制八议,有可赦之人而无可赦之时。自三代之衰,始闻有肆赦之令,然皆因天下有非常之事,凶荒流离之后,盗贼垢污之余,于是有以沛然洗濯于天下,而犹不若今之因郊而赦,使天下之凶民,可以逆知而侥幸也。平时小民畏法,不敢<走咨>趄,当郊之岁,盗贼公行,罪人满狱,为天下者将何利于此?而又糜散帑廪,以赏无用冗杂之兵,一经大礼,费以万亿。赋敛之不轻,民之不聊生,皆此之故也。以陛下节用爱民,非不欲去此矣。顾以为所从来久远,恐一旦去之,天下必以为少恩,而凶豪无赖之兵,或因以为词而生乱。此其所以重改也。盖事有不可改而遂不改者,其忧必深,改之,则其祸必速。惟其不失推恩,而有以救天下之弊者,臣愚以为先郊之岁,可因事为词,特发大号,如郊之赦与军士之赐,且告之曰:吾于天下非有惜乎推恩也,惟是凶残之民,知吾当赦,辄以犯法,以贼害吾良民,今而后赦不于郊之岁,以为常制。天下之人喜乎非郊之岁而得郊之赏也,何暇虑其后。其后四五年而行之。七八年而行之,又从而尽去之,天下晏然不知,而日以远矣。且此出于五代之后兵荒之间,所以姑息天下而安反侧耳。后之人相承而不能去,以至于今法令明具,四方无虞,何畏而不改?今不为之计,使奸人猾吏,养为盗贼,而后取租赋以啖骄兵,乘之以饥馑,鲜不及乱矣。当此之时,欲为之计,其犹有及乎!
其十曰:臣闻古者所以采庶人之议,为其疏贱而无嫌也。不知爵禄之可爱,故其言公,不知君威之可畏,故其言直。今臣幸而未立于陛下之朝,无所爱惜顾念于其心者。是以天下之事,陛下之诸臣所不敢尽言者,臣请得以僭言之。陛下擢用俊贤,思致太平,今几年矣。事垂立而辄废,功未成而旋去,陛下知其所由乎?陛下知其所由,则今之在位者,皆足以有立;若犹未也,虽得贤臣千万,天下终不可为。何者?小人之根未去也。陛下遇士大夫有礼,凡在位者不敢用亵狎戏以求亲媚于陛下。而谗言邪谋之所由至于朝廷者,天下之人皆以为陛下不疏远宦官之过。陛下特以为耳目玩弄之臣,而不知其阴贼险诈,为害最大。天下之小人,无由至于陛下之前,故皆通于宦官,珠玉锦绣所以为赂者络绎于道,以间关龃龉贤人之谋。陛下纵不听用,而大臣常有所顾忌,以不得尽其心。臣故曰小人之根未去也。窃闻之道路,陛下将有意乎去而疏之也。若如所言,则天下之福。然臣方以为忧,而未敢贺也。古之小人,有为君子之所抑,而反激为天下之祸者,臣每痛伤之。盖东汉之衰,宦官用事,阳球为司隶校尉,发愤诛王甫等数人,磔其尸道中,常侍曹节过而见之,遂奏诛阳球,而宦官之用事,过于王甫之未诛。其后窦武、何进又欲去之,而反以遇害。故汉之衰至于扫地而不可救。夫君子之去小人,惟能尽去乃无后患。惟陛下思宗庙社稷之重,与天下之可畏,既去之,又去之,既疏之,又疏之。刀锯之余必无忠良,纵有区区之小节,不过闱闼扫洒之勤,无益于事。惟能务绝其根,使朝廷清明,而忠言嘉谟易以入,则天下无事矣。惟陛下无使为臣之所料,而后世以臣为知言,不胜大愿。
曩臣所著二十二篇,略言当世之要。陛下虽以此召臣,然臣观朝廷之意,特以其文采词致稍有可嘉,而未必其言之可用也。天下无事,臣每每狂言,以迂阔为世笑,然臣以为必将有时而不迂阔也。贾谊之策不用于孝文之时,而使主父偃之徒得其余论,而施之于孝武之世。夫施之于孝武之世,固不如用之于孝文之时之易也。臣虽不及古人,惟陛下不以一布衣之言而忽之。不胜越次忧国之心,效其所见。且非陛下召臣,臣言无以至于朝廷。今老矣,恐后无由复言,故云云之多至于此也,惟陛下宽之。臣洵诚惶诚惧顿首顿首,谨书。
●嘉集卷十一·书五首
【上韩枢密书】
太尉执事:洵著书无他长,及言兵事,论古今形势,至自比贾谊。所献《权书》,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,苟深晓其义,施之于今,无所不可。昨因请见,求进末议,太尉许诺,谨撰其说。言语朴直,非有惊世绝俗之谈、甚高难行之论,太尉取其大纲,而无责其纤悉。
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,而养兵不用之可畏。今夫水激之山,放之海,决之为沟塍,壅之为沼,是天下之人能之。委江湖,注淮泗,汇为洪波,潴为大湖,万世而不溢者,自禹之后未之见也。夫兵者,聚天下不义之徒,授之以不仁之器,而教之以杀人之事。夫惟天下之未安,盗贼之未殄,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,用其不仁之器,而试其杀人之事。当是之时,勇者无余力,智者无余谋,巧者无余技。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,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,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。及夫天下既平,盗贼既殄,不义之徒聚而不散,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,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,巧者有余技则思以为诈,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。盖虎豹终日而不杀,则跳踉大叫,以发其怒,蝮蝎终日而不螫,则噬啮草木以致其毒,其理固然,无足怪者。昔者刘、项奋臂于草莽之间,秦、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,争起而应者不可胜数。转斗五六年,天下厌兵,项籍死,而高祖亦已老矣。方是时,分王诸将,改定律令,与天下休息。而韩信、黥布之徒相继而起者七国,高祖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。连延及于吕氏之祸,讫孝文而后定。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。刘、项之势,初若决河,顺流而下,诚有可喜。及其崩溃四出,放乎数百里之间,拱手而莫能救也。呜呼!不有圣人,何以善其后。太祖、太宗,躬擐甲胄,跋履险阻,以斩刈四方之蓬蒿。用兵数十年,谋臣猛将满天下,一旦卷甲而休之,传四世而天下无变。此何术也。荆楚九江之地,不分于诸将,而韩信、黥布之徒无以启其心也。虽然,天下无变而兵久不用,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,饱食优游,求逞于良民。观其平居无事,出怨言以邀其上。一日有急,是非人得千金,不可使也。往年诏天下缮完城池,西川之事,洵实亲见。凡郡县之富民,举而籍其名,得钱数百万,以为酒食馈饷之费。杵声未绝,城辄随坏,如此者数年而后定。卒事,官吏相贺,卒徒相矜,若战胜凯旋而待赏者。比来京师,游阡陌间,其曹往往偶语,无所讳忌。闻之土人,方春时,尤不忍闻。盖时五六月矣。会京师忧大水,锄畚筑,列于两河之ヂ,县官日费千万,传呼劳问之声不绝者数十里,犹且々狼顾,莫肯效用。且夫内之如京师之所闻,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,天下之势今何如也。御将者,天子之事也。御兵者,将之职也。天子者,养尊而处优,树恩而收名,与天下为喜乐者也,故其道不可以御兵。人臣执法而不求情,尽心而不求名,出死力以捍社稷,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,而己不与焉。故御兵者,人臣之事,不可以累天子也。今之所患,大臣好名而惧谤。好名则多树私恩,惧谤则执法不坚。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,而莫之或制也。顷者狄公在枢府,号为宽厚爱人,狎昵士卒,得其欢心,而太尉适承其后。彼狄公者,知御外之术,而不知治内之道。此边将材也。古者兵在外,爱将军而忘天子;在内,爱天子而忘将军。爱将军所以战,爱天子所以守。狄公以其御外之心,而施诸其内,太尉不反其道,而何以为治?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,一旦绳以法,恐因以生乱。昔者郭子仪去河南,李光弼实代之,将至之日,张用济斩于辕门,三军股栗。夫以临淮之悍,而代汾阳之长者,三军之士,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,而立乎严师之侧,何乱之敢生?且夫天子者,天下之父母也,将相者,天下之师也。师虽严,赤子不以怨其父母,将相虽厉,天下不以咎其君,其势然也。天子者,可以生人、杀人,故天下望其生,及其杀之也,天下曰:是天子杀之。故天子不可以多杀。人臣奉天子之法,虽多杀,天下无以归怨,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。
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,而无幸一时之名,尽至公之心,而无恤三军之多言。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,太尉厉威武以振其堕。彼其思天子之深仁,则畏而不至于怨,思太尉之威武,则爱而不至于骄。君臣之体顺,而畏爱之道立,非太尉吾谁望邪?不宣。洵再拜。
【上富丞相书】
相公阁下:往年天子震怒,出逐宰相,选用旧臣堪付属以天下者,使在相府,与天下更始,而阁下之位实在第三。方是之时,天下咸喜相庆,以为阁下惟不为宰相也,故默默在此。方今困而后起,而复为宰相,而又值乎此时也,不为而何为?且吾君之意,待之如此其厚也,不为而何以副吾望?故咸曰:后有下令而异于他日者,必吾富公也。朝夕而待之,首而望之,望望然而不获见也,戚戚然而疑。呜呼!其弗获闻也,必其远也,进而及于京师,亦无闻焉。不敢以疑,犹曰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,数十年之间如此其变也,皆曰贤人焉。或曰:彼其中则有说也,而天下之人则未始见也,然而不能无忧。
盖古之君子,爱其人也则忧其无成。且尝闻之,古之君子,相是君也,与是人也,皆立于朝,则使吾皆知其为人皆善者也,而后无忧。且一人之身而欲擅天下之事,虽见信于当世,而同列之人一言而疑之,则事不可以成。今夫政出于他人而不惧,事不出于己而不忌,是二者,惟善人为能,然犹欲得其心焉。若夫众人,政出于他人而惧其害己,事不出于己而忌其成功,是以有不平之心生。夫或居于吾前,或立于吾后,而皆有不平之心焉,则身危。故君子之处于其间也,不使之不平于我也。周公立于明堂以听天下,而召公惑。何者,天下固惑乎大者也,召公犹未能信乎吾之此心也。周公定天下,诛管、蔡,告召公以其志,以安其身,以及于成王。故凡安其身者,以安乎周也。召公之于周公,管、蔡之于周公,是二者亦皆有不平之心焉,以为周之天下,公将遂取之也。周公诛其不平而不可告语者,告其可以告语者而和其不平之心。然则,非其必不可以告语者,则君子未始不欲和其心。天下之人从士而至于卿大夫,宰相集处其上,相之所为,何虑而不成?不能忍其区区之小忿,以成其不平之衅,则害其大事。是以君子忍其小忿以容其小过,而杜其不平之心,然后当大事而听命焉。且吾之小忿,不足以易吾之大事也,故宁小容焉,使无芥蒂于其间。古之君子与贤者并居而同乐,故其责之也详,不幸而与不肖者偶,不图其大而治其细,则阔远于事情而无益于当世。故天下无事而后可与争此,不然则否。昔者诸吕用事,陈平忧惧,计无所出。陆贾入见说之,使交欢周勃。陈平用其策,卒得绛侯北军之助以灭诸吕。夫绛侯,木强之人也,非陈平致之而谁也。故贤人者致其不贤者,非夫不贤者之能致贤者也。
曩者,陛下即位之初,寇莱公为相,惟其侧有小人不能诛,又不能与之无忿,故终以斥去。及范文正公在相府,又欲以岁月尽治天下事,失于急与不忍小忿,故群小人亦急逐之,一去遂不复用,以殁其身。伏惟阁下以不世出之才,立于天子之下,百官之上,此其深谋远虑必有所处,而天下之人犹未获见。洵,西蜀之人也,窃有志于今世,愿一见于堂上。伏惟阁下深思之,无忽。
【上文丞相书】
昭文相公执事:天下之事,制之在始;始不可制,制之在末。是以君子慎始而无后忧,救之于其末,而其始不为无谋。谋诸其始而邀诸其终,而天下无遗事。是故古者之制其始也,有百年之前而为之者也。盖周公营乎东周,数百年而待乎平王之东迁也。然及其收天下之士,而责其贤不肖之分,则未尝于其始焉而制其极。盖尝举之于诸侯,考之于太学,引之于射宫,而试之以弓矢,如此其备矣。然而管叔、蔡叔,文王之子,而武王、周公之弟也,生而与之居处,习知其性之所好恶,与夫居之于太学,而习之于射宫者,宜愈详矣。然其不肖之实,卒不见于此时。及其出为诸侯监国,临大事而不克自定,然后败露,以见其不肖之才。且夫张弓而射之,一不失容,此不肖者或能焉,而圣人岂以为此足以尽人之才,盖将为此名以收天下之士,而后观其临事,而黜其不肖。故曰始不可制,制之在末于此。有人求金于沙,敛而扬之,惟其扬之也精,是以责金于扬,而敛则无择焉。不然,金与沙砾不录而已矣。故欲求尽天下之贤俊,莫若略其始,欲求责实于天下之官,莫若精其终。
今者天下之官,自相府而至于一县之丞尉,其为数实不可胜计。然而大数已定,余吏滥于官籍。大臣建议灭任子,削进士,以求便天下。窃观古者之制,略于始而精于终。使贤者易进,而不肖者易犯。夫易犯故易退,易进故贤者众,众贤进而不肖者易退,夫何患官冗。今也艰之于其始,窃恐夫贤者之难进,与夫不肖者之无以异也。方今进退天下士大夫之权,内则御史,外则转运,而士大夫之间洁然而无过,可任以为吏者,其实无几。且相公何不以意推之,往年吴中复在犍为,一月而发二吏。中复去职,而吏之以罪免者,旷岁无有也。虽然,此特洵之所见耳,天下之大则又可知矣。国家法令甚严,洵从蜀来,见凡吏商者皆不征,非追胥调发皆得役天子之夫,是以知天下之吏犯法者甚众。从其犯而黜之,十年之后将分职之不给,此其权在御史、转运,而御史、转运之权实在相公,顾甚易为也。今四方之士会于京师,口语藉藉,莫不为此。然皆莫肯一言于其上,诚以为近于私我也。洵,西蜀之人,方不见用于当世,幸又不复以科举为意,是以肆言于其间而可以无嫌。
伏惟相公慨然有忧天下之心,征伐四国以安天下,毅然立朝以威制天下,名著功遂,文武并济,此其享功业之重而居富贵之极,于其平生之所望无复慊然者。惟其获天下之多士而与之皆乐乎此,可以复动其志。故遂以此告其左右。惟相公亮之。
【上田枢密书】
天之所以与我者,夫岂偶然哉。尧不得以与丹朱,舜不得以与商均,而瞽叟不得夺诸舜。发于其心,出于其言,见于其事,确乎其不可易也。圣人不得以与人,父不得夺诸其子,于此见天之所以与我者不偶然也。夫其所以与我者,必有以用我也。我知之不得行之,不以告人,天固用之,我实置之,其名曰弃天;自卑以求幸其言,自小以求用其道,天之所以与我者何如,而我如此也,其名曰亵天。弃天,我之罪也;亵天,亦我之罪也;不弃不亵,而人不我用,不我用之罪也,其名曰逆天。然则弃天、亵天者其责在我,逆天者其责在人。在我者,吾将尽吾力之所能为者,以塞夫天之所以与我之意,而求免乎天下后世之讥。在人者,吾何知焉。吾求免夫一身之责之不暇,而为人忧乎哉?孔子、孟轲之不遇,老于道途而不倦不愠、不怍不沮者,夫固知夫责之所在也。卫灵、鲁哀、齐宣、梁惠之徒之不足相与以有为也,我亦知之矣,抑将尽吾心焉耳。吾心之不尽,吾恐天下后世无以责夫卫灵、鲁哀、齐宣、梁惠之徒,而彼亦将有以辞其责也,然则孔子、孟轲之目将不暝于地下矣。夫圣人、贤人之用心也固如此。如此而生,如此而死,如此而贫贱,如此而富贵,升而为天,沉而为渊,流而为川,止而为山,彼不预吾事,吾事毕矣。窃怪夫后之贤者之不能自处其身也,饥寒穷困之不胜而号于人。呜呼!使其诚死于饥寒穷困邪,则天下后世之责将必有在,彼其身之责不自任以为忧,而我取而加之吾身,不已过乎。今洵之不肖,何敢以自列于圣贤,然其心亦有所不甚自轻者。何则,天下之学者,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,然及其不成也,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可得也。千金之子,可以贫人,可以富人,非天之所与,虽以贫人富人之权,求一言之几乎道,不可得也。天子之宰相,可以生人,可以杀人。非天之所与,虽以生人杀人之权,求一言之几乎道,不可得也。今洵用力于圣人、贤人之术亦久矣。其言语、其文章,虽不识其果可以有用于今而传于后与否,独怪其得之之不劳。方其致思于心也,若或起之;得之心而书之纸也,若或相之。夫岂无一言之几乎道?千金之子,天子之宰相,求而不得者,一旦在己,故其心得以自负,或者天其亦有以与我也。曩者见执事于益州,当时之文,浅狭可笑,饥寒穷困乱其心,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坏其体,不足观也已。数年来退居山野,自分永弃,与世俗日疏阔,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。诗人之优柔,骚人之精深,孟、韩之温淳,迁、固之雄刚,孙、吴之简切,投之所向,无不如意。常以为董生得圣人之经,其失也流而为迂;晁错得圣人之权,其失也流而为诈;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,其惟贾生乎!惜乎今之世,愚未见其人也。作策二道,曰《审势》、《审敌》,作书十篇,曰《权书》。洵有山田一顷,非凶岁可以无饥,力耕而节用,亦足以自老。不肖之身不足惜,而天之所与者不忍弃,且不敢亵也。执事之名满天下,天下之士用与不用在执事。故敢以所谓《策》二道、《权书》十篇者为献。平生之文,远不可多致,有《洪范论》、《史论》七篇,近以献内翰欧阳公。度执事与之朝夕相从而议天下之事,则斯文也其亦庶乎得陈于前矣。若夫其言之可用与其身之可贵与否者,执事事也,执事责也,于洵何有哉!
【上余青州书】
洵闻之,楚人高令尹子文之行,曰:“三以为令尹而不喜,三夺其令尹而不怒。”其为令尹也,楚人为之喜,而其去令尹也,楚人为之怒,己不期为令尹,而令尹自至。夫令尹子文岂独恶夫富贵哉,知其不可以求得,而安其自得,是以喜怒不及其心,而人为之嚣嚣。嗟夫!岂亦不足以见己大而人小邪?脱然为弃于人,而不知弃之为悲;纷然为取于人,而不知取之为乐;人自为弃我、取我,而吾之所以为我者如一,则亦不足以高视天下而窃笑矣哉!
昔者,明公之初自夺于南海之滨,而为天下之名卿。当其盛时,激昂慷慨,论得失,定可否,左摩西羌,右揣契丹,奉使千里,弹压强悍不屈之人,其辩如决河流而东注诸海,名声四溢于中原而滂薄于遐远之国,可谓至盛矣。及至中废而为海滨之匹夫,盖其间十有余年,明公无求于人,而人亦无求于明公者。其后,适会南蛮纵横放肆,充斥万里,而莫之或救,明公乃起于民伍之中,折尺棰而笞之,不旋踵而南方安。夫明公岂有求而为之哉!适会事变以成大功,功成而爵禄至。明公之于进退之事,盖亦绰绰乎有余裕矣。悲夫!世俗之人纷纷于富贵之间而不知自止,达者安于逸乐而习为高岸之节,顾视四海,饥寒穷困之士,莫不颦蹙呕哕而不乐;穷者藜藿不饱,布褐不暖,习为贫贱之所摧折,仰望贵人之辉光,则为之颠倒而失措。此二人者,皆不可与语于轻富贵而安贫贱。何者?彼不知贫富贵贱之正味也。夫惟天下之习于富贵之荣,而忸于贫贱之辱者,而后可与语此。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于富贵者,我知之矣,而不敢以告人也。富贵之极,止于天子之相。而天子之相,果谁为之名邪?岂天为之名邪?其无乃亦人之自名邪?夫天下之官,上自三公,至于卿、大夫,而下至于士,此四人者,皆人之所自为也,而人亦自贵之。天下以为此四者绝群离类,特立于天下而不可几近,则不亦大惑矣哉。盖亦反其本而思之。夫此四名者,其初盖出于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号呼者而已矣。夫此四名者,果出于人之私意所以自相号呼也,则夫世之所谓贤人君子者,亦何以异此。有才者为贤人,而有德者为君子,此二名者夫岂轻也哉。而今世之士,得为君子者,一为世之所弃,则以为不若一命士之贵,而况以与三公争哉。且夫明公昔者之伏于南海,与夫今者之为东诸侯也,君子岂有间于其间,而明公亦岂有以自轻而自重哉?洵以为明公之习于富贵之荣,而狃于贫贱之辱,其尝之也盖已多矣,是以极言至此而无所迂曲。
洵,西蜀之匹夫,尝有志于当世,因循不遇,遂至于老。然其尝所欲见者,天下之士盖有五六人。五六人者已略见矣,而独明公之未尝见,每以为恨。今明公来朝,而洵适在此,是以不得不见。伏惟加察,幸甚!
●嘉集卷十二·书九首
【上欧阳内翰第一书】
内翰执事:洵布衣穷居,尝窃有叹。以为天下之人,不能皆贤,不能皆不肖。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,合必离,离必合。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,而范公在相府,富公为枢密副使,执事与余公、蔡公为谏官,尹公驰骋上下,用力于兵革之地。方是之时,天下之人,毛发丝粟之才,纷纷然而起,合而为一。而洵也,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,不足以自奋于其间,退而养其心,幸其道之将成,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。不幸道未成,而范公西,富公北,执事与余公、蔡公分散四出,而尹公亦失势,奔走于小官。洵时在京师,亲见其事,忽忽仰天叹息,以为斯人之去,而道虽成,不复足以为荣也。既复自思,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,其始也,必有善人焉推之;今也,亦必有小人焉间之。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,则已矣。如其不然也,吾何忧焉。姑养其心,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,何伤?退而处十年,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,然浩浩乎,其胸中若与曩者异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,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,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,其势将复合为一。喜且自贺,以为道既已粗成,而果将有以发之也。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,盖有六人。今将往见之矣,而六人者已有范公、尹公二人亡焉,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。呜呼,二人者不可复见矣!而所恃以慰此心者,犹有四人也,则又以自解。思其止于四人也,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,以发其心之所欲言。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,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,余公、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,独执事在朝廷间,而其位差不甚贵,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。而饥寒衰老之病,又痼而留之,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。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,十年而不得见,而其人已死,如范公、尹公二人者,则四人之中,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,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?执事之文章,天下之人莫不知之,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,愈于天下之人。何者?孟子之文,语约而意尽,不为刻斩绝之言,而其锋不可犯。韩子之文,如长江大河,浑浩流转,鱼鼋蛟龙,万怪惶惑,而抑遏蔽掩,不使自露,而人自见其渊然之光,苍然之色,亦自畏避,不敢迫视。执事之文,纡余委备,往复百折,而条达疏畅,无所间断。气尽语极,急言竭论,而容与闲易,无艰难劳苦之态。此三者,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。惟李翱之文,其味黯然而长,其光油然而幽,俯仰揖让,有执事之态。陆贽之文,遗言措意,切近的当,有执事之实。而执事之才,又自有过人者。盖执事之文,非孟子、韩子之文,而欧阳子之文也。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,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。彼不知者,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。夫誉人以求其悦己,洵亦不为也,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,而不自知止者,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。虽然,执事之名满于天下,虽不见其文,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。而洵也,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,而其知道之心,又近而粗成。而欲徒手奉咫尺之书,自托于执事,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,何从而信之哉。洵少年不学,生二十五年,始知读书,从士君子游。年既已晚,而又不遂刻意厉行,以古人自期。而视与己同列者,皆不胜己,则遂以为可矣。其后困益甚,然每取古人之文而读之,始觉其出言用意,与己大别。时复内顾,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。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,取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《韩子》及其他圣人、贤人之文,而兀然端坐,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。方其始也,入其中而惶然,博观于其外,而骇然以惊。及其久也,读之益精,而其胸中豁然以明,若人之言固当然者,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。时既久,胸中之言日益多,不能自制,试出而书之,已而再三读之,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。然犹未敢以为是也。近所为《洪范论》、《史论》凡七篇,执事观其如何?嘻,区区而自言,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。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!
【上欧阳内翰第二书】
内翰谏议执事:士之能以其姓名闻乎天下后世者,夫岂偶然哉!以今观之,乃可以见。生而同乡,学而同道,以某问某,盖有曰吾不闻者焉。而况乎天下之广,后世之远,虽欲仿佛,岂易得哉!古之以一能称,一善书者,愚未尝敢忽也。今夫群群焉而生,逐逐焉而死者,更千万人不称不书也。彼之以一能称,以一善书者,皆有以过乎千万人者也。自孔子没,百有余年而孟子生。孟子之后,数十年而至荀卿子。荀卿子后乃稍阔远,二百余年而扬雄称于世。扬雄之死,不得其继千有余年,而后属之韩愈氏。韩愈氏没三百年矣,不知天下之将谁与也?且以一能称,以一善书者,皆不可忽,则其多称而屡书者,其为人宜尤可贵重。奈何数千年之间,四人而无加,此其人宜何如也?天下病无斯人,天下而有斯人也,宜何以待之?洵一穷布衣,于今世最为无用,思以一能称、以一善书而不可得者也。况夫四子者之文章,诚不敢冀其万一。顷者张益州见其文,以为似司马子长。洵不悦,辞焉。夫以布衣,而王公大人称其文似司马迁,不悦而辞,无乃为不近人情。诚恐天下之人不信,且惧张公之不能副其言,重为世俗笑耳。若执事,天下所就而折衷者也。不知其不肖,称之曰:“子之《六经论》,荀卿子之文也。”平生为文,求于千万人中使其姓名仿佛于后世而不可得。今也,一旦而得齿于四人者之中,天下乌有是哉?意者其失于斯言也。执事于文称师鲁,于诗称子美、圣俞,未闻其有此言也,意者其戏也。惟其愚而不顾,日书其所为文,惟执事之求而致之。既而屡请而屡辞焉,曰:“吾未暇读也。”退而处,不敢复见,甚惭于朋友,曰:“信矣,其戏也!”虽然,天下不知其为戏,将有以议执事,洵亦且得罪。执事怜其平生之心,苟以为可教,亦足以慰其衰老,唯无曰荀卿云者,幸甚!
【上欧阳内翰第三书】
洵启:昨出京仓惶,遂不得一别。去后数日,始知悔恨。盖一时间变出不意,遂扰乱如此,怏怅怏怅。不审日来尊履何似?二子轼、辙竟不免丁忧。今已到家月余,幸且存活。洵道途奔波,老病侵陵,成一翁矣。自思平生羁蹇不遇,年近五十,始识阁下。倾盖晤语,便若平生。非徒欲援之于贫贱之中,乃与切磨议论,共为不朽之计。而事未及成,辄闻此变。孟轲有云:“行或使之,止或尼之。”岂信然邪?洵离家时,无壮子弟守舍,归来屋庐倒坏,篱落破漏,如逃亡人家。今且谢绝过从,杜门不出,亦稍稍取旧书读之。时有所怀,辄欲就阁下评议。忽惊相去已四千里,思欲首望见君子之门庭不可得也。所示范公碑文,议及申公事节,最为深厚。近试以语人,果无有晓者。每念及此,郁郁不乐。阁下虽贤俊满门,足以啸歌俯仰,终日不闷,然至于不言而心相谕者,阁下于谁取之?自蜀至秦,山行一月,自秦至京师,又沙行数千里。非有名利之所驱与凡事之不得已者,孰为来哉?洵老矣,恐不能复东。阁下当时赐音问,以慰孤耿。病中无聊,深愧疏略,惟千万珍重。
【上欧阳内翰第四书】
洵启:夏热,伏惟提举内翰尊候万福。向为京兆尹,天下谓公当由此得政。其后闻有此授,或以为拂世戾俗,过在于不肯卤莽。然此岂足为公损益哉。洵久不奉书,非敢有懈,以为用公之奏而得召,恐有私谢之嫌。今者洵既不行,而朝廷又欲必致之。恐听者不察,以为匹夫而要君命,苟以为高而求名,亦且得罪于门下,是故略陈其一二,以晓左右。闻之孟轲曰:“仕不为贫,而有时乎为贫。”洵之所为欲仕者,为贫乎?实未至于饥寒而不择。以为行道乎?道固不在我。且朝廷将何以待之?今人之所谓富贵高显而近于君可以行道者,莫若两制。然犹以为不得为宰相,有所牵制于其上,而不得行其志。为宰相者,又以为时不可为,而我将有所待。若洵又可以行道责之邪?始公进其文,自丙申之秋至戊戌之冬,凡七百余日而得召。朝廷之事,其节目期限,如此之繁且久也。使洵今日治行,数月而至京师,旅食于都市以待命,而数月间得试于所谓舍人院者,然后使诸公专考其文,亦一二年。幸而以为不谬,可以及等而奏之,从中下相府,相与拟议,又须年载间,而后可以庶几有望于一官。如此,洵固以老而不能为矣。人皆曰求仕将以行道,若此者,果足以行道乎?既不足以行道,而又不至于为贫,是二者皆无名焉。是故其来迟迟,而未甚乐也。王命且再下,洵若固辞,必将以为沽名而有所希望。今岁之秋,轼、辙已服阕,亦不可不与之俱东。恐内翰怪其久而不来,是以略陈其意。拜见尚远,唯千万为国自重。
【上欧阳内翰第五书】
内翰侍郎执事:洵以无用之才,久为天下之弃民,行年五十,未尝见役于世。执事独以为可收,而论之于天子,再召之试,而洵亦再辞。独执事之意,叮宁而不肯已。朝廷虽知其不肖,不足以辱士大夫之列,而重违执事之意,譬之巫医卜祝,特捐一官以乞之。自顾无分毫之功有益于世,而王命至门,不知辞让,不畏简书,朋友之讥,而苟以为荣。此所以深愧于执事,久而不至于门也。然君子之相从,本非以求利,盖亦乐乎天下之不知其心,而或者之深知之也。执事之于洵,未识其面也,见其文而知其心。既见也,闻其言而信其平生。洵不以身之进退出处之间有谒于执事,而执事亦不以称誉荐拔之故有德于洵。再召而辞也,执事不以为矫,而知其耻于自求。一命而受也,执事不以为贪,而知其不欲为异。其去不追,而其来不拒,其大不荣,而其小不辱。此洵之所以自信于心者,而执事举之。故凡区区而至门者,为是谢也。《礼》曰:“仕而未有禄者,君有馈焉曰献;使焉曰寡君,违而君薨,弗为服也。”古之君子重以其身臣人者,盖为是也哉!子思、孟轲之徒,至于是国,国君使人馈之,其词曰:“寡君使某有献于从者。”布衣之尊而至于此,惟不食其禄也。今洵已有名于吏部,执事其将以道取之邪,则洵也犹得以宾客见。不然,其将与奔走之吏同趋于下风,此洵所以深自怜也。唯所裁择。
【上王长安书】
判府左丞阁下:天下无事,天子甚尊,公卿甚贵,士甚贱。从士而逆数之,至于天子,其积也甚厚,其为变也甚难。是故天子之尊至于不可指,而士之卑至于可杀。呜呼!见其安而不见其危,如此而已矣。卫懿公之死,非其无人也,以鹤辞而不与战也。方其未败也,天下之士望为其鹤而不可得也。及其败也,思以千乘之国与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。人知其卒之至于如此,则天子之尊可以栗栗于上,而士之卑可以肆志于下,又焉敢以势言哉!故夫士之贵贱,其势在天子。天子之存亡,其权在士。世衰道丧,天下之士学之不明,持之不坚,于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权,下而就一匹夫贵贱之势。甚矣夫,天下之惑也。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,几何其不举而弃诸沟也。古之君子,其道相为徒,其徒相为用。故一夫不用乎此,则天下之士相率而去之。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忧,而后有失一士之惧。今之君子,幸其徒之不用,以苟容其身。故其始也轻用之,而其终也亦轻去之。呜呼!其亦何便于此也?当今之世,非有贤公卿不能振其前,非有贤士不能奋其后。洵从蜀来,明日将至长安见明公而东。伏惟读其书而察其心,以轻重其礼。幸甚幸甚!
【上张侍郎第一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