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洵集 - 第 1 页/共 12 页

唐宋八大家文集 苏洵集 总目 ●卷一·几策一首 ●卷二·权书上 ●卷三·权书下 ●卷四·衡论上 ●卷五·衡论下 ●卷六·六经论 ●卷七·洪范论 ●卷八·太玄论 ●卷九·史论 ●卷十·书一首 ●卷十一·书五首 ●卷十二·书九首 ●卷十三·书八首 ●卷十四·谱 ●卷十五·杂文二十一首 ●卷十六·杂诗二十七首 ●附录·卷上 ●附录·卷下 ●补遗     ●嘉集卷一·几策一首 【审势】   治天下者定所尚,所尚一定,至于万千年而不变,使民之耳目纯于一,而子孙有所守,易以为治。故三代圣人其后世远者至七八百年。夫岂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于是,益其子孙得其祖宗之法而为据依,可以永久。夏之尚忠,商之尚质,周之尚文,视天下之所宜尚而固执之,以此而始,以此而终,不朝文而暮质以自溃乱。故圣人者出,必先定一代之所尚。周之世,盖有周公为之制礼,而天下遂尚文。后世有贾谊者说汉文帝,亦欲先定制度,而其说不果用。今者天下幸方治安,子孙万世,帝王之计,不可不预定于此时。然万世帝王之计,常先定所尚,使其子孙可以安坐而守其旧。至于政弊,然后变其小节,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。故享世长远而民不苟简。   今也考之于朝野之间,以观国家之所尚者,而愚犹有惑也。何则?天下之势有强弱,圣人审其势而应之以权。势强矣,强甚而不已则折;势弱矣,弱甚而不已则屈。圣人权之,而使其甚不至于折与屈者,威与惠也。夫强甚者威竭而不振,弱甚者惠亵而下不以为德。故处弱者利用威,而处强者利用惠。乘强之威以行惠,则惠尊,乘弱之惠以养威,则威发而天下震栗。故威与惠者,所以裁节天下强弱之势也。然而不知强弱之势者,有杀人之威而下不惧,有生人之惠而下不喜。何者,威竭而惠亵故也。故有天下者,必先审知天下之势,而后可与言用威惠。不先审知其势,而徒曰我能用威,我能用惠者,未也。故有强而益之以威,弱而益之以惠,以至于折与屈者,是可悼也。譬之一人之身,将欲饮药饵石以养其生,必先审观其性之为阴,其性之为阳,而投之以药石。药石之阳而投之阴,药石之阴而投之阳。故阴不至于涸,而阳不至于亢。苟不能先审观己之为阴与己之为阳,而以阴攻阴,以阳攻阳,则阴者固死于阴而阳者固死于阳,不可救也。是以善养身者先审其阴阳,而善制天下者先审其强弱以为之谋。   昔者周有天下,诸侯太盛。当其盛时,大者已有地五百里,而畿内反不过千里,其势为弱。秦有天下,散为郡县,聚为京师,守令无大权柄,伸缩进退无不在我,其势为强。然方其成、康在上,诸侯无大小莫不臣伏,弱之势未见于外。及其后世失德,而诸侯禽奔兽遁,各固其国以相侵攘,而其上之人卒不悟,区区守姑息之道而望其能以制服强国,是谓以弱政济弱势,故周之天下卒毙于弱。秦自孝公,其势固已焉日趋于强大,及其子孙已并天下,而亦不悟,专任法制以斩挞平民。是谓以强政济强势,故秦之天下卒毙于强。周拘于惠而不知权,秦勇于威而不知本,二者皆不审天下之势也。   吾宋制治,有县令,有郡守,有转运使,以大系小,系牵绳联,总合于上。虽其地在万里外,方数千里,拥兵百万,而天子一呼于殿陛间,三尺竖子驰传捧诏,召而归之京师,则解印趋走,惟恐不及。如此之势,秦之所恃以强之势也。势强矣,然天下之病,常病于弱。噫!有可强之势如秦而反陷于弱者,何也?习于惠而怯于威也,惠太甚而威不胜也。夫其所以习于惠而惠太甚者,赏数而加于无功也;怯于威而威不胜者,刑弛而兵不振也。由赏与刑与兵之不得其道,是以有弱之实著于外焉。何谓弱之实?曰官吏旷惰,职废不举,而败官之罚不加严也;多赎数赦,不问有罪,而典刑之禁不能行也;冗兵骄狂,负力幸赏,而维持姑息之恩不敢节也;将帅覆军,匹马不返,而败军之责不加重也;羌人强盛,陵压中国,而邀金缯、增币帛之耻不为怒也。若此类者,大弱之实也。久而不治,则又将有大于此,而遂浸微浸消,释然而溃,以至于不可救止者乘之矣。然愚以为弱在于政,不在于势,是谓以弱政败强势。今夫一与舆薪之火,众人之所惮而不敢犯者也,举而投之河,则何热之能为?是以负强秦之势,而溺于弱周之弊,而天下不知其强焉者以此也。   虽然,政之弱,非若势弱之难治也。借如弱周之势,必变易其诸侯,而后强可能也。天下之诸侯固未易变易,此又非一日之故也。若夫弱政,则用威而已矣,可以朝改而夕定也。夫齐,古之强国也,而威王又齐之贤王也。当其即位,委政不治,诸侯并侵,而人不知其国之为强国也。一旦发怒,裂万家,封即墨大夫,召烹阿大夫与常誉阿大夫者,而发兵击赵、魏、卫,赵、魏、卫尽走请和,而齐国人人震惧,不敢饰非者,彼诚知其政之弱,而能用其威以济其弱也。况今以天子之尊,藉郡县之势,言脱于口而四方响应,其所以用威之资固已完具。且有天下者患不为,焉有欲为而不可者?今诚能一留意于用威,一赏罚,一号令,一举动,无不一切出于威,严用刑法而不赦有罪,力行果断而不牵于众人之是非,用不测之刑,用不测之赏,而使天下之人视之如风雨雷电,遽然而至,截然而下,不知其所从发而不可逃遁。朝廷如此,然后平民益务检慎,而奸民猾吏亦常恐恐然惧刑法之及其身而敛其手足,不敢辄犯法。此之谓强政。政强矣,为之数年,而天下之势可以复强。愚故曰:乘弱之惠以养威,则威发而天下震栗。然则以当今之势,求所谓万世为帝王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者,其尚威而已矣。   或曰当今之势,事诚无便于尚威者。然孰知夫万世之间其政之不变,而必曰威耶?愚应之曰:威者,君之所恃以为君也,一日而无威,是无君也,久而政弊,变其小节,而参之以惠,使不至若秦之甚,可也。举而弃之,过矣。或者又曰:王者“任德不任刑”。任刑,霸者之事,非所宜言。此又非所谓知理者也。夫汤、武皆王也,桓、文皆霸也。武王乘纣之暴,出民于炮烙斩刖之地,苟又遂多杀人、多刑人以为治,则民之心去矣。故其治一出于礼义。彼汤则不然,桀之德固无以异纣,然其刑不若纣暴之甚也,而天下之民化其风,淫惰不事法度,《书》曰:“有众率怠弗协。”而又诸侯昆吾氏首为乱,于是诛锄其强梗、怠惰、不法之人,以定纷乱。故《记》曰:商人“先罚而后赏”。至于桓文之事,则又非皆任刑也。桓公用管仲,仲之书好言刑,故桓公之治常任刑。文公长者,其佐狐、赵、先、魏皆不说以刑法,其治亦未尝以刑为本,而号亦为霸。而谓汤非王而文非霸也得乎?故用刑不必霸,而用德不必王,各观其势之何所宜用而已。然则今之势,何为不可用刑?用刑何为不曰王道?彼不先审天下之势,而欲应天下之务,难矣!         ●嘉集卷二·权书上 【权书引】   人有言曰:儒者不言兵,仁义之兵无术而自胜。使仁义之兵无术自胜也,则武王何用乎太公,而牧野之战,“四伐、五伐、六伐、七伐,乃止齐焉”,又何用也。《权书》,兵书也,而所以用仁济义之术也。吾疾夫世之人不究本末,而妄以我为孙武之徒也。夫孙氏之言兵,为常言也。而我以此书为不得已而言之之书也。故仁义不得已,而后吾《权书》用焉。然则权者,为仁义之穷而作也。   【心术】   为将之道,当先治心,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,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,然后可以制利害,可以待敌。   凡兵上义,不义,虽利勿动。非一动之为害,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。夫惟义可以怒士,士以义怒,可与百战。凡战之道,未战养其财,将战养其力,既战养其气,既胜养其心。谨烽燧,严斥堠,使耕者无所顾忌,所以养其财。丰犒而优游之,所以养其力。小胜益急,小挫益厉,所以养其气。用人不尽其所欲为,所以养其心。故士常蓄其怒,怀其欲而不尽。怒不尽则有余勇,欲不尽则有余贪,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。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。不养其心,一战而胜,不可用矣。凡将欲智而严,凡士欲愚。智则不可测,严则不可犯,故士皆委己而听命,夫安得不愚?夫惟士愚,而后可与之皆死。   凡兵之动,知敌之主,知敌之将,而后可以动于险。邓艾缒兵于穴中,非刘禅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。彼固有所侮而动也。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,而又以敌自尝,故去就可以决。凡主将之道,知理而后可以举兵,知势而后可以加兵,知节而后可以用兵。知理则不屈,知势则不沮,知节则不穷。见小利不动,见小患不避,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,夫然后可以支大利大患。夫惟养技而自爱者,无敌于天下。故一忍可以支百勇,一静可以制百动。兵有长短,敌我一也。敢问吾之所长,吾出而用之,彼将不与吾校;吾之所短,吾蔽而置之,彼强与吾校奈何?曰:吾之所短,吾抗而暴之,使之疑而却;吾之所长,吾阴而养之,使之狎而堕其中。此用长短之术也。   善用兵者,使之无所顾,有所恃。无所顾,则知死之不足惜,有所恃,则知不至于必败。尺棰当猛虎,奋呼而操击,徒手遇蜥蜴,变色而却步,人之情也。知此者,可以将矣。袒裼而按剑,则乌获不敢逼;冠胄衣甲,据兵而寝,则童子弯弓杀之矣。故善用兵者,以形固。夫能以形固,则力有余矣。   【法制】   将战,必审知其将之贤愚。与贤将战,则持之,与愚将战,则乘之。持之则容有所伺而为之谋,乘之则一举而夺其气。虽然,非愚将勿乘。乘之不动,其祸在我。分兵而迭进,所以持之也,并力而一战,所以乘之也。   古之善军者,以刑使人,以赏使人,以怒使人,而其中必有以义附者焉。不以战,不以掠,而以备急难,故越有君子六千人。韩之战,秦之斗士倍于晋,而出穆公于淖者,赦食马者也。兵或寡而易危,或众而易叛,莫难于用众,莫危于用寡。治众者法欲繁,繁则士难众入险阻,必分军而疏行。夫险阻必有伏,伏必有约,军分则伏不知所击,而其约携矣。险阻惧蹙,疏行以纾士气。兵莫危于攻,莫难于守,客主之势然也。故城有二不可守,兵少不足以实城,城小不足以容兵。夫惟贤将能以寡为众,以小为大。当敌之冲,人莫不守,我以疑兵,彼愕不进,虽告之曰此无人,彼不信也。度彼所袭,潜兵以备,彼不我测,谓我有余,夫何患兵少。偃旗仆鼓,寂若无气,严戢兵士,敢哗者斩。时令老弱登埤示怯,乘懈突击,其众可走,夫何患城小。背城而战,阵欲方、欲踞、欲密、欲缓。夫方而踞,密而缓,则士心固,固则不慑。背城而战,欲其不慑。面城而战,阵欲直、欲锐、欲疏、欲速。夫直而锐,疏而速,则士心危,危则致死。面城而战,欲其致死。   夫能静而自观者,可以用人矣。吾何为则怒,吾何为则喜,吾何为则勇,吾何为则怯?夫人岂异于我?天下之人孰不能自观其一身!是以知此理者,途之人皆可以将。平居与人言,一语不循故,犹且Ф而忌。敌以形形我,恬而不怪,亦已固矣。是故智者视敌有无故之形,必谨察之勿动。疑形二:可疑于心,则疑而为之谋,心固得其实也;可疑于目,勿疑,彼敌疑我也。是故心疑以谋应,目疑以静应。彼诚欲有所为耶,不使吾得之目矣。   【强弱】   知有所甚爱,知有所不足爱,可以用兵矣。故夫善将者,以其所不足爱者,养其所甚爱者。   士之不能皆锐,马之不能皆良,器械之不能皆利,固也,处之而已矣。兵之有上、中、下也,是兵之有三权也。孙膑有言曰:“以君下驷与彼上驷,取君上驷与彼中驷,取君中驷与彼下驷。”此兵说也,非马说也。下之不足以与其上也,吾既知之矣,吾既弃之矣。中之不足以与吾上,下之不足以与吾中,吾不既再胜矣乎?得之多于弃也,吾斯从之矣。彼其上之不得其中、下之援也,乃能独完耶?故曰:兵之有上、中、下也,是兵之有三权也。三权也者,以一致三者也。管仲曰:“攻坚则瑕者坚,攻瑕则坚者瑕。”呜呼!不从其瑕而攻之,天下皆强敌也。汉高帝之忧在项籍耳,虽然,亲以其兵而与之角者盖无几也。隋何取九江,韩信取魏、取代、取赵、取齐,然后高帝起而取项籍。夫不汲汲于其忧之所在,而彷徨乎其不足恤之地,彼盖所以孤项氏也。秦之忧在六国,蜀最僻、最小,最先取;楚最强,最后取。非其忧在蜀也。诸葛孔明一出其兵,乃与魏氏角,其亡宜也。取天下、取一国、取一阵,皆如是也。范蠡曰:“凡阵之道,设右以为牝,益左以为牡。”春秋时楚伐隋,季梁曰:“楚人上左,君必左,无与王遇。且攻其右,右无良焉,必败。偏败,众乃携。”盖一阵之间,必有牡牝左右,要当以吾强攻其弱耳。唐太宗曰:“吾自兴兵,习观行阵形势,每战,视敌强其左,吾亦强吾左;弱其右,吾亦弱吾右。使弱常遇强,强常遇弱。敌犯吾弱,追奔不过数十百步,吾击敌弱,常突出自背反攻之,以是必胜。”后之庸将,既不能处其强弱以败,而又曰:吾兵有老弱杂其间,非举军精锐,以故不能胜。不知老弱之兵,兵家固亦不可无。无之,是无以耗敌之强兵,而全吾之锐锋,败可俟矣。故智者轻弃吾弱,而使敌轻用其强。忘其小丧而志于大得,夫固要其终而已矣。   【攻守】   古之善攻者,不尽兵以攻坚城,善守者,不尽兵以守敌冲。夫尽兵以守坚城,则钝兵、费粮,而缓于成功。尽兵以守敌冲,则兵不分,而彼间行袭我无备。故攻敌所不守,守敌所不攻。   攻者有三道焉,守者有三道焉。三道:一曰正,二曰奇,三曰伏。坦坦之路,车毂击,人肩摩,出亦此,入亦此,我所必攻,彼所必守者,曰正道。大兵攻其南,锐兵出其北,大兵攻其东,锐兵出其西者,曰奇道。大山峻谷,中盘绝径,潜师其间,不鸣金,不挞鼓,突出乎平川以冲敌人腹心者,曰伏道。故兵出于正道,胜败未可知也,出于奇道,十出而五胜矣,出于伏道,十出而十胜矣。何则?正道之城,坚城也,正道之兵,精兵也。奇道之城,不必坚也,奇道之兵,不必精也。伏道则无城也,无兵也。攻正道而不知奇道与伏道焉者,其将木偶人是也。守正道而不知奇道与伏道焉者,其将亦木偶人是也。今夫盗之于人,抉门斩关而入者有焉,他户之不扃键而入者有焉,乘坏垣坎墙趾而入者有焉。抉门斩关而主人不之察,几希矣。他户之不扃键而主人不之察,大半矣。乘坏垣坎墙趾而主人不之察,皆是矣。为主人者宜无曰门之固,而他户墙隙之不恤焉。夫正道之兵,抉门之盗也,奇道之兵,他户之盗也,伏道之兵,乘垣之盗也。   所谓正道者,若秦之函谷,吴之长江,蜀之剑阁是也。昔者六国尝攻函谷矣,而秦将败之;曹操尝攻长江矣,而周瑜走之;钟会尝攻剑阁矣,而姜维拒之。何则?其为之守备者素也。刘濞反,攻大梁,田禄伯请以五万人别循江淮,收淮南、长沙、以与濞会武关。岑彭攻公录述,自江州溯都江,破侯丹兵,径拔武阳,绕出延岑军后,疾以精骑赴广都,距成都不数十里。李攻蔡,蔡悉精卒以抗李光颜而不备,自文成破张柴,疾驰二百里,夜半到蔡,黎明擒元济。此用奇道也。汉武攻南越,唐蒙请发夜郎兵,浮船江,道番禺城下,以出越人不意。邓艾攻蜀,自阴平由景谷攀木缘磴,鱼贯而进,至江油而降马邈,至绵竹而斩诸葛瞻,遂降刘禅。田令孜守潼关,关之左有谷曰禁而不之备,林言、尚让入之,夹攻关而关兵溃。此用伏道也。   吾观古之善用兵者,一阵之间,尚犹有正兵、奇兵、伏兵三者以取胜,况守一国、攻一国,而社稷之安危系焉者,其可以不知此三道而欲使之将耶?   【用间】   孙武既言五间,则又有曰:“商之兴也,伊挚在夏。周之兴也,吕牙在商。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,必成大功。此兵之要,三军所恃而动也。”按《书》:伊尹适夏,丑夏归亳。《史》:太公尝事纣,去之归周。所谓在夏在商诚矣。然以为间,何也?汤、文王固使人间夏、商耶?伊、吕固与人为间耶?桀、纣固待间而后可伐耶?是虽甚庸,亦知不然矣。然则,吾意天下存亡寄于一人。伊尹之在夏也,汤必曰:桀虽暴,一旦用伊尹,则民心复安,吾何病焉。及其归亳也,汤必曰:桀得伊尹不能用,必亡矣,吾不可以安视民病,遂与天下共亡之。吕牙之在商也,文王必曰:纣虽虐,一旦用吕牙,则天禄必复,吾何忧焉。及其归周也,文王必曰:纣得吕牙不能用,必亡矣,吾不可以久遏天命。遂命武王与天下共亡之。然则夏、商之存亡,待伊、吕用否而决。今夫问将之贤者,必曰:能逆知敌国之胜败。问其所以知之之道,必曰:不爱千金,故能使人为之出万死以间敌国。或曰:能因敌国之使而探其阴计。呜呼!其亦劳矣。伊、吕一归而夏、商之国为决亡。使汤、武无用间之名与用间之劳,而得用间之实,此非上智,其谁能之?夫兵虽诡道,而本于正者,终亦必胜。今五间之用,其归于诈,成则为利,败则为祸。且与人为诈,人亦将且诈我。故能以间胜者,亦或以间败。吾间不忠,反为敌用,一败也;不得敌之实,而得敌之所伪示者以为信,二败也;受吾财而不能得敌之阴计,惧而以伪告我,三败也。夫用心于正,一振而群纲举,用心于诈,百补而千穴败。智于此,不足恃也。故五间者,非明君贤将之所上。明君贤将之所上者,上智之间也。是以淮阴、曲逆,义不事楚,而高祖擒籍之计定;左车、周叔不用于赵、魏,而淮阴进兵之谋决。呜呼!是亦间也。     ●嘉集卷三·权书下 【孙武】   求之而不穷者,天下奇才也。天下之士与之言兵,而曰我不能者几人?求之于言而不穷者几人?言不穷矣,求之于用而不穷者几人?呜呼!至于用而不穷者,吾未之见也。《孙武十三篇》,兵家举以为师。然以吾评之,其言兵之雄乎!今其书论奇权密机,出入神鬼,自古以兵著书者罕所及。以是而揣其为人,必谓有应敌无穷之才。不知武用兵乃不能必克,与书所言远甚。吴王阖庐之入郢也,武为将军。及秦、楚交败其兵,越王入践其国,外祸内患,一旦迭发,吴王奔走,自救不暇。武殊无一谋以弭斯乱。若按武之书以责武之失,凡有三焉。《九地》曰:“威加于敌,则交不得合。”而武使秦得听包胥之言,出兵救楚,无忌吴之心,斯不威之甚。其失一也。《作战》曰:“久暴师则钝兵挫锐,屈力殚货,则诸侯乘其弊而起。”且武以九年冬伐楚,至十年秋始还,可谓久暴矣。越人能无乘间入国乎!其失二也。又曰:“杀敌者,怒也。”今武纵子胥、伯鞭平王尸,复一夫之私忿以激怒敌,此司马戍、子西、子期所以必死仇吴也。勾践不颓旧冢而吴服,田单谲燕掘墓而齐奋,知谋与武远矣。武不达此,其失三也。然始吴能以入郢,乃因胥、、唐、蔡之怒,及乘楚尾之不仁,武之功盖亦鲜耳。夫以武自为书,尚不能自用以取败北,况区区祖其故智余论者而能将乎!且吴起与武,一体之人也,皆著书言兵,世称之曰“孙吴”。然而吴起之言兵也,轻法制,草略无所统纪,不若武之书词约而意尽,天下之兵说皆归其中。然吴起始用于鲁,破齐,及入魏,又能制秦兵,入楚,楚复霸。而武之所为反如是,书之不足信也,固矣。今夫外御一隶,内治一妾,是贱丈夫亦能,夫岂必有一人而教之。及夫御三军之众,阖营而自固,或且有乱,然则是三军之众惑之也。故善将者,视三军之众,与视一隶、一妾无加焉,故其心常若有余。夫以一人之心,当三军之众,而其中恢恢然犹有余地,此韩信之所以“多多而益善”也。故夫用兵,岂有异术哉,能勿视其众而已矣。   【子贡】   君子之道,智信难。信者,所以正其智也,而智常至于不正。智者,所以通其信也,而信常至于不通。是故君子慎之也。世之儒者曰:徒智可以成也。人见乎徒智之可以成也,则举而弃乎信。吾则曰:徒智可以成也,而不可以继也。子贡之以乱齐,灭吴,存鲁也,吾悲之。彼子贡者,游说之士,苟以邀一时之功,而不以可继为事,故不见其祸。使夫王公大人而计出于此,则吾未见其不旋踵而败也。吾闻之,王者之兵,计万世而动,霸者之兵,计子孙而举,强国之兵,计终身而发,求可继也。子贡之兵,是明日不可用也。故子贡之出也,吾以为鲁可存也,而齐可无乱,吴可无灭。何也?田常之将篡也,惮高、国、鲍、晏,故使移兵伐鲁。为赐计者,莫若抵高、国、鲍、晏吊之,彼必愕而问焉,则对曰:田常遣子之兵伐鲁,吾窃哀子之将亡也。彼必诘其故,则对曰:齐之有田氏,犹人之养虎也。子之于齐,犹肘股之于身也。田氏之欲肉齐久矣,然未敢逞志者,惧肘股之捍也。今子出伐鲁,肘股去矣,田氏孰惧哉?吾见身将磔裂,而肘股随之,所以吊也。彼必惧而咨计于我。因教之曰:子悉甲趋鲁,压境而止,吾请为子潜约鲁侯,以待田氏之变,帅其兵从子入讨之。为齐人计之,彼惧田氏之祸,其势不得不听。归以约鲁侯,鲁侯惧齐伐,其势亦不得不听。因使练兵搜乘以俟齐衅,诛乱臣而定新主,齐必德鲁,数世之利也。吾观仲尼以为齐人不与田常者半,故请哀公讨之。今诚以鲁之众,从高、国、鲍、晏之师,加齐之半,可以に田常于都市,其势甚便,其成功甚大,惜乎赐之不出于此也。齐哀王举兵诛吕氏,吕氏以灌婴为将拒之,至荥阳,婴使使钩谕齐及诸侯连和以待吕氏变,共诛之。今田氏之势,何以异此?有鲁以为齐,有高、国、鲍、晏以为灌婴,惜乎赐之不出于此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