牧斋有学集 - 第 45 页/共 63 页
气蒸篱落辞年酒,焰罨星河祭灶烟。
老大荒凉余井邑,半龛残火一翁禅○
衰残未省似今年,穷鬼揶揄病鬼缠。
典库替支赊药券,债家折算卖书钱。
陆机去国三间屋,伍员躬耕二田。
叹息古人曾似我,破窗风雨拥书眠○
雀罗门巷隘荆薪,上相传呼访隐沦。
岂敢低回迟伏谒,即看扶服出城。
霜风压顶寒欺骨,冰雪生肤卧浃旬。
多谢台星犹照户,烧船病鬼去逡巡。○
高枕匡床白日眠,闲看世态转颓然。
湛河不信多为石,卖鬼还愁少得钱。
凿空旧能雕混沌,舞文新拟案丁零。
睡余偶忆柴桑集,画扇萧疏仰昔贤○
老病何当赋《子虚》,形容休讶列仙如。
黄衣牒授刘中垒,琼笈图归董仲舒。
篱桂冬荣疑月地,瓶梅夜落想云居。
笑他脉望空干死,绛帕蒙头读道书○
老大聊为秉烛游,青春浑似在红楼。
买回世上千金笑,送尽平生百岁忧。
留客笙歌围酒尾,看场神鬼坐人头。
蒲团历历前尘事,好梦何曾逐水流○
一剪金刀绣佛前,裹将红泪洒诸天。
三条裁制莲花服,数亩诛锄罢亚田。
朝日妆铅眉正妩,高楼点粉额犹鲜。
横陈嚼蜡君能晓,已过三冬枯木禅○
鹦鹉疏窗昼语长,又教双燕语雕梁。
雨交澧浦何曾湿,风认巫山别有香。
斫却银轮蟾寂寞,捣残玉杵兔凄凉。
萦烟飞絮三眠柳,尽春来未断肠○
夜静钟残换夕灰,冬缸秋帐替君哀。
汉宫玉斧香犹在,吴殿金钗葬几回。
旧曲风凄邀笛步,新愁月冷拂云堆。
梦魂约略归巫峡,不奈琵琶马上催○
秦淮池馆御沟通,长养妖娆香界中。
十指琴心传漏月,千行响从翔风。
柳矜青眼舒隋苑,桃惜红颜坠汉宫。
垂老师师度湘水,缕衣檀板未为穷○
编蒲曾记昔因缘,蒲室蒲庵一样便。
宽比鹅笼能缩地,温如蚕室省装绵。
灯明龙蛰含珠睡,风暖鸡栖伏卵眠。
针孔藕丝浑未定,于今真学鸟窠禅○
信笔涂鸦字不齐,丛残篇什少诗题。
心情痒痒如中酒,手腕腾腾欲降乩。
搜索句穷翻壁蠹,喔吟苦伴邻鸡。
才华自分龙褒并,未敢囊诗付小奚○
落木萧萧吹竹风,纸窗木榻与君同。
白头聋无三老,青镜须眉似一翁。
行乐每于参礼后,安禅只在墓田中。
永明百卷丹铅约,少待春灯烂熳红○
丈室挑灯饯岁除,披衣步さ有相於。
诗铨丽藻金壶墨,史覆神逵玉洞书。
穷以文章为苑囿,老将知契托虫鱼。
无终路阻重华远,自合南村订卜居○
翻经点勘判年工,头白书生砚削同。
岂有钩深能模象,却愁攻苦类雕虫。
牢笼世界莲花里,磨耗生涯贝叶中。
岁酒酌残儿女闹,犍椎声殷一灯红○
满堂欢笑解寒冰,红烛青烟暖气凝。
妇子报开新冻饮,儿童催放隔年灯。
旧朝左个凭宵梦,蚤拜东皇戒夙兴。
银榜南山烦远祝,长筵朋酒为君增○
新年八十又加三,老耄于今始觉憨。
入眼欢娱应拾取,随身烦恼好辞担。
山催柳绿先含翠,水待桃红欲放蓝。
看取护花幡旋动,东风数日到江潭○
排日春光不暂停,凭将笑口破沉冥。
苔边鹤迹寻孤衲,花底莺歌拉小伶。
天曳酒旗招绿醑,星中参宿试红灯。
条风未到先开冻,闲杀凌人问斩冰。
●有学集卷十四
○序
【列朝诗集序】
毛子子晋刻《列朝诗集》成,予抚之忾然而叹。
毛子问曰:“夫子何叹?”予曰:“有叹乎!予之叹盖叹孟阳也。”曰:“夫子何叹乎孟阳也?”曰:“录诗何始乎?自孟阳之读《中州集》始也。孟阳之言曰:‘元氏之集诗也,以诗系人,以人系传。中州之诗,亦金源之史也。吾将仿而为之。吾以采诗,子以庀史,不亦可乎?’山居多暇,撰次《国朝诗集》几三十家,未几罢去。此天启初年事也。越二十余年,而丁阳九之难。海宇板荡,载籍放失,濒死讼系,复有事于斯集。托始于丙戌,彻简于己丑,乃以其间论次昭代之文章,讨朝家之史乘,州次部居,发凡起例,头白汗青,庶几有日。庚寅阳月,融风为灾,插架盈箱,荡为煨烬。此集先付杀青,幸免于秦火汉灰之余。於乎!怖矣。追惟始事,宛如积劫。奇文共赏,疑义相析。哲人其萎,流风迢然。惜孟阳之草创斯集,而不能丹铅甲乙,奋笔以溃于成也。翟泉鹅,出天津,鹃啼海录,谷音咎征先告,恨余之不前死,从孟阳于九京,而猥以残魂余气,应野史亭之遗忏也。哭泣之,不可叹于何有?故曰:予之叹叹孟阳也!”曰:“元氏之集,自甲迄癸,今止于丁者。何居?”曰:“癸,归也,于卦为归,藏时为冬,令月在癸曰极丁,丁壮成实也。岁曰︹圉,万物盛于丙、成于丁、茂于戊,于时为离明,四十强盛之时也。金镜未坠,珠囊重理,鸿朗庄严,富有日新天地之心声,文之运也。”“然则何以言集而不言选?”曰:“备典故、采风谣、汰冗长、访幽仄,铺陈明朝,发挥才调,愚窃有志焉。讨论风雅,别裁伪体,有孟阳之绪言在,非吾所敢任也。请以俟世之作者。”孟阳名嘉,燧新安程氏侨居嘉定。其诗录于丁集。余虞山蒙叟钱谦益也。
【汲古阁毛氏新刻《十七史》序】
崇祯庚辰之岁,毛氏重镌《十三经》,余为其序。越十有七年,岁在丙申,《十七史》告成,子晋复请余序。
客有问于余曰:“汲古之刻,先经而后史,何也?”余曰:“经犹权也,史则衡之有轻重也。经犹度也,史则尺之有长短也。古者六经之学,专门名家,各守师说。圣贤之微言大义,纲举目张,肌劈理解,权衡尺度,凿凿乎指定于胸中,然后出而从事于史。三才之高下,百世之往复,分齐其轻重长短,取裁于吾之权度。累黍杪忽,罄无不宜,而后可以明体适用,为通天、地、人之大儒。有人曰:‘我知轻重,我明长短,问之以权度,茫如也。’此无目而诤日,不通经而学史之过也。有人曰:‘我知权,我知度。问之以轻重长短,亦茫如也。’此执而为日,不通史而执经之过也。经不通史,史不通经,误用其偏忄替琐之学术,足以杀天下,是以古人慎之。经经纬史,州次部居,如农有畔,如布有幅,此治世之菽粟,亦救世之药石也。”客曰:“编年、纪传,史家两行。今何独取乎记传?”曰:“左氏之书,先经始事,后经终义。经也,非史也。司马氏以命世之才、旷代之识,高视千载,创立《史记》,本纪、年表,祖《春秋》之凡例。六书、世家、列传,变国史之条目。班氏父子因之,用炎汉一代之彝典整齐其文,而后史家之体要,炳如日星。考祖祢于史局,圣作明述,二氏其庶矣乎!窃谓有事于史者,以纪传踵班、马,则顺祀也。其轨彝以《春秋》跻左、孔,则逆祀也。其名汰学者于涑水,新安奉为丹书,独反唇于河汾之元经,则目睫之论也。今自《太史公书》迄于五代,次第排缵,比诸册府,羽陵藏室,师春汲郡之遗文,则姑舍焉。金匮石室,代有掌故。汗青头白,知所适从。后有君子,可以定百世之史法也。”客曰:“钩玄举要,自宋以来,亦多家矣。何取乎全史也?”曰:“史者,天地之渊府,运数之勾股,君臣之元龟,内外之疆索,道理之窟宅,智之伏藏,人才之薮泽,文章之苑圃。以神州函夏为棋局,史为其谱。以兴亡治乱药病,史其为方。善读史者,如匠石之落材,如海师之探宝,其可以磔肘而量,画地而取乎?东莱之详节,琐而不要;毗陵之左编,博而不详。自是以下无讥焉。代各一史,史各一局。横竖以罗之,参伍以考之。如登高台以临云物,如上巢车以抚战尘。于是乎,耳目发皇,心胸开拓,顽者使矜,弱者使勇,陋者使通,愚者使慧,寡者使博,需者使决,者使沈,然后乃知夫割剥全史、方隅自命者,未有不望崖而返、向若而叹者也。善奕者,取全局;善读者,取全书。此古人读史之法,亦古今之学范也。”客曰:“史自东汉以降,靡矣,不择而取之者,何也?”曰:“太史公之才,秦汉以来,一人而已矣。世所传百家评林,上下五百年,才人文士,钩索字句,不能仿佛其形似。今遽欲伸纸奋笔,俨然抗行,因以蹂践晔、寿诸人,谓不足供其迹,此所谓非愚则诬也。汉晋邈矣,详缛则宋,剪裁则南北,典要则五代,绳尺隐括,犹可以追配古人。舍是而远引焉,如夸父之逐日,不至而立槁焉。斯已矣,太史公称君子,必曰好学深思。世有好学深思之君子,必不敢易视太史公之史,以为可学;必不敢薄视太史公以后之史,而以为不足学。三折肱知为良医,有能易心逊志,不以余言为慎者,或亦怜其为折肱之医,而喟然三叹也。”
客怃然避席曰:“如夫子之言,是役也,功于史学伟矣。毛子有事经史,在崇祯时,正乙夜细旃稽古右文之日。崇山示梦,龙光金书,大横占兆之初,神者告之矣。成均之典册,劫灰已燃;鸿都之石经,珠囊重理。圣有谟训,文不在兹。东壁图书,光昱昱射南斗,此非其祥乎?”余曰:“唯唯。”遂并序问答之辞,书之简首。
【建文年谱序】
谦益往待罪史局三十馀年,网罗编摩,罔敢失坠。独于逊国时事伤心扪泪,纟由书染翰,促数阁笔,其故有三:一则曰实录无征也,二则曰传闻异辞也,三则曰伪史杂出也。
蕉园蚕室,尽付灰劫。头白汗青,杳如昔梦。唯是文皇帝之心事,与让皇帝之至德,三百年,臣子未有能揄扬万一者。迄今不言,草亡木卒,祖宗功德,泯灭于余一人之手。魂魄私憾,宁有穷乎?
何言乎文皇帝之心事也?壬午以还,天位大定。文皇帝苟有分毫利天下之心,国难方新,遗种未殄,必剪灭此,而后即安。张天网以罗之,顿八以掩之,闭口捕舌,遁将何所?以文皇帝之神圣,明知孺子之不焚也,明知亡人之在外也,明知其朝于黔而夕于楚也。胡氵荧之访张邋遢,舍人而求诸仙,迂其词以宽之也。郑和之下西洋,舍近而求诸远,广其涂以安之也。药灯之诅咒,染之藉手,彼髡之罪,百倍方黄。以荣国榻前一语,改参夷而典僧录,其释然于溥洽,昭示于中外者,所以慰藉少帝之心,而畀之以终老也。文皇帝之心,高帝知之,兴宗知之,天地鬼神知之。三百年之臣子,安处华夏,服事其圣子神孙,尚论其心事,则懵如也。日月常鲜,琬琰如积,而文皇帝之心事晦终古,此则可为痛哭者也。
何言乎让皇帝之至德也?金川之师,祸深喋血。让皇帝苟有分毫不忘天下之心,凭仗祖德,依倚民怀,散亡可以收合,蛮彝可以扇动。卫世子之焚台、卫太子之诣阙,谁能非之?谁能之?让皇帝明知大命之不可干也,明知天位之不可再也,明知本支百世之不可倾动也,以神州赤县为孤竹之封,以髹发坏衣为采药之遁,耄逊遐荒,自比退耕于野;头陀乞食,岂曰糊口四方。由是而内治外攘,逾沙轶漠,高皇帝之基业安,四祖之统绪安,三百年之天地人鬼罔不大安,宁非让皇帝之所诒乎?让皇帝之至德,媲诸泰伯,其难易尤相倍,而三百年之臣子不能知也,也有其知之不能尽言也。夫既以知之不能、言之不尽矣,而其所以不能知、不尽言者,轮苞塞,终不能泯灭于斯人斯世。于是乎愤盈交作,新旧错互,实录废,则取征草野之书;传闻异,则占决父老之口。梵宫之转藏,教坊之册籍,旅店市佣之留题、断句,无不采集、无不诠表,亦足以阐幽潜、劝忠孝矣!而斯人之心不但已也。于是乎四十馀年出亡之遗迹,易代已后归骨之故事,问影访求,凿空排缵,亡是司契,子虚削牍。讯筮与于巫阳,听行筹于王母。公羊指定哀之疑,陆贾惧丹青之惑。固将执梦以为实,又且循故而造新。曰:夫己氏一妄男子,乘是以贾弄笔舌,铺张祖先,若吴下流传诸录,其讹伪历然著明,而举世不尽知也。有其知之,则又曰:西方之山隰,犹思美人;蜀地之禽鸟,岂真望帝?信固当传,疑亦可恤,过而存之,不忍废也。
于是,东莱之君子赵君士者,作为《建文年谱》,年经月纬,事比词属,会粹诸家记录而整齐其文章。以宿老如谦益,固亦当援据史乘,抗词驳正。读未终卷,泪流臆而涕渍纸,欷烦酲,不能解免。夫然后知让皇帝之至德沁入人心者,如此其深且厚。而赵君之为斯谱,本天咫、述民彝、备国故、搜遗忘,当沧海贸易、禾黍顾瞻之后,欲以残编故纸,遗三百年未死之人心,是岂欲与世之君子擅阳秋、矜衮钺,争名于竹帛哉!其亦可感而思已矣。
谦益衰残耄熟,不敢复抵掌史事。赵君之弟刺史公言念旧史,俾为其序。萤干蠹老,口噤笔秃,伸写其狂瞽之言,识于首简,亦聊以发观者之一慨而已矣。
【启祯野乘序】
呜呼!史家之难,其莫难于真伪之辨乎?史家之取征者有三:国史也,家史也,野史也。于斯三者,考核真伪,凿凿如金石,然后可以据事迹、定褒贬。而今则何如也!
自丝纶之簿、左右史之记、起居召对之籍化为煨烬,学士大夫各以己意为记注,凭几之言可以增损,造膝之语可以窜易。死君亡父,瞒天谰人,而国史伪。自史馆之实录、太常之谥议、琬琰献征之记载委诸草莽,世臣子弟各以私家为掌故,执简之辞,不必登汗青,裂麻之奏,不必闻朝著,飞头借面,欺生诬死,而家史伪。自贞元之朝士、天宝之父老、桑海之遗民,一一皆沉沦窜伏,委巷道路,各以胸臆为信史,于是国故乱于朱紫,俗语流为丹青,循蟪蛄以寻声,佣水母以寄目,党枯仇朽,杂出于市朝,求金索米,公行其剽劫,才华之士,不自贵重,高文大篇,可以数缣,邀取鸿名伟伐,可以一醉博易,而野史伪。韩退之论史官善恶,随人憎爱附党,巧造语言,凿空构立,何所承受取信,而可草草作传记,传万世乎?谓余不信,则又以人祸天刑惧之。曰:“若无鬼神,岂可不自心惭愧?若有鬼神,将不福人?”痛哉斯言!正为今日载笔之良规、代斫之炯鉴也。
梁邹流绮氏,名家俊民,衔华佩实,耻国史之沦坠,慨然引为己任,先后纂述有成编矣。而又不自满,假以余为守藏旧老,不择其蒙瞽而问道焉。余敢以两言进:一则曰“博求”,二则曰“虚己”。夫子作《春秋》,使子夏行求十有四国宝书,此博求也。其定礼也,一曰:“吾闻诸老聃。”再曰:“吾闻诸老聃。”此虚己也。太史公于《国语》、《世本》、虞卿、陆贾之书,无不揽采,叙荆轲、留侯事,征诸侍医、征诸画工,亦此志也。具是二者,又取退之人祸天刑之惧,为之元龟师保,于史也,其庶矣乎!邹子抠衣敛笔,自命野乘,未敢掉鞅超乘,驰骋上下,于迁、固、晔、寿之间,实斯言也。吾有望矣。
往予领史局,漳浦石斋先生过予扬扌,辄移日分夜。就义之日,从容语其友曰:“虞山尚在,国史犹未死也。”劫火之后,归老空门。每思亡友坠言,抱幽冥负人之痛。邹子,漳浦之高弟,卒能网罗纂集,以继其师之志。漳浦云车风马,在帝左右,监观阴骘,故知恒在于斯。邹子尚勉之哉。呜呼!邹子尚慎之哉。
【玉剑尊闻序】
史学之失,未有如今日者也。吾尝为之说曰:“难言史,天下无史矣;易言史,天下亦无史矣。”夫谓“难言史而无史”者,何也?祖功宗德,日月不刊,国宪家猷,琬琰具在。《周官》之六典如故,《公羊》之三世非遐,不于此时考求掌故,网罗放失,备汉三史,作唐一经,将使禹迹夏鼎,弗克配天,文谟武烈,于焉坠地。惟我昭代,文不在兹,岂蜀史之无官,抑籍氏之忘祖?故曰:“难言史则无史”也。谓“易言史而无史”者,何也?《史记》远稽《世本》,《通鉴》先纂长编,张衡合三史之枝条,陆机定《晋书》之限断,莫不远述典章,近刊芜秽。今以匹夫庶士,徒手奋笔,典籍漫漶,凡例春驳,定哀之微词谁正?建武之新载无征。此一难也。编年之有左氏也,纪传之有班马也,其文则史,其义则经。三国之简质,班之末子也。五代之条畅,马之耳孙也。今一旦祧班而范,昭左而穆马,东观已后,夷诸席荐,足取步目,言以足志,虽师契而匠心,恐代斫而伤指,又一难也。故曰:“易言史则亦无史”也。
真定梁慎可先生规摹临川王《世说》,撰《玉剑尊闻》一编,余读而叹焉。慎可少负渊敏,博学强记,悉应奉之五行,识安世之三箧。其才与学可以史。世食旧德,胚胎前光,汉世称公卿子孙谙晓台阁故事者,于当世无两。其家世可以史。少游高邑之门,壮入承明之署,历昌已来九变。复贯南北部之坛。大小东之章牒,丝纶之簿籍,边陲之图志,莫不藏诸腹笥,得之目论。其阅历可以史。沧桑贸迁,陆沉郎署,填膺薄胸,裂吻蜇鼻,踌蹰四顾,吮毫阁笔,退而采集斯编,胪陈琐碎,踵附临川之后尘。其可以史而不史者,良于国史难易之故,精而求之,熟而审之,未敢以尝试而漫为也。
余少读《世说》,尝窃论曰:临川王,史家之巧人也,变迁、固之史法而为之者也。临川善师迁、固者也,变史家为说家,其法奇。慎可,善师临川者也。寓史家于说家,其法正。世之君子有志国史者,师慎可之意而善用之,无惮筑舍,无轻奏刀,子玄有汗青之期,而伯喈无髡钳之叹,岂不幸哉!余惧世之读斯编者不深,维史家难易之故,而徒取其长语琐事,供谈谐,代鼓吹,猥与《语林》《说郛》之流,同部类而施易之也,为论著之如此。
【颜子疏解叙】
明之初兴,吴郡儒者徐达、左良夫辑颜、曾四子书,羽翼《论》、《孟》,垂三百年。嘉兴高阳庭坚独取颜子书,为之删定疏解,粲然可观,而颜子之书遂大显于世。余为叙之曰:
吾夫子赞《易》、删《诗》《书》、修《春秋》,因仍旧典,未尝自为书。孔子之弟子皆无书,故曰:“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。”又曰:“不易乎世,不成乎名,遁世不见知而不悔。”此孔子之家法也。仲尼卒而微言绝,七十子之徒没而大义乖,庄、列虚无之学,阴阳名法,谈天非马之流,各以其宏辞雄辨驰于斯世。孟子愍斯道之芜废,不得已而为书以矫之。然而遁世勿用之义,亦少微矣。若颜氏,则真得孔氏之家法者也。山庭绕斗,端门授书,天将以夫子为木铎。孔子居见龙之位,则颜子居其潜天命之矣!夫如是,则何敢有书?步亦步、趋亦趋,夙兴夜寐,苦孔之卓,见其进而未见其止,则何暇有书?不违仁者,三月也,不违如愚者,终身也。忘仁义、忘礼乐而至于坐忘也。端而虚,勉而一,夫子犹以为未可也。惟道集虚,惟夫子废心而用形,此颜氏子之好学也。夫又何事于书?然则徐氏、高氏之于颜子也,不厚诬颜子哉?曰:非然也。挽近世之学者,以俗学相蒙,以邪学相盖,有人于此辑先儒之坠言,理遗书之朽蠹,仿隆古之衣冠而学其声咳,是亦行古之道也。
颜子邈矣。因颜子之书而深惟其所以不为书之旨意,考潜见之德,正述作之义,洙泗之微言大义,可以不远也。汉高诱注《短长》、《淮南》,宋高似孙辑《七略》,咸为博雅之宗。今庭坚氏注《颜子》,立专门之学,高氏于儒林,世有人矣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