牧斋初学集 - 第 74 页/共 115 页
万历庚戌之春,商楫何先生以峄令需次选人,得滇南幕。先生过余叹曰:“余发种种矣,折腰一官,羁绁万里,独不畏老橼笑人乎?余且归矣!”先是旬日,余拜史官命,初入玉堂之署,畿辅方喜雨,先生为余赋《霖雨行》,音节激昂,殊不类山泽之癯,不意其遽勇退若此也。及余还里门,求问所谓老橼者,盖先生少读书东海上,有鸟衔柚实,遗于楼下,久之,其荫蔽楼,玄实累累如斗,先生顾而乐之。吴人呼柚为香橼,先生亦呼之老橼云。岁丙辰,先生年六十,于是先生屏居海上,饮酒赋诗,摩娑老橼下者,又七年于此矣。嗟乎!古之达人,于所有嘉木美荫,坐卧啸歌其下者,盖莫不留连婉恋,比之美人良友焉。而殷东阳、桓大司马之流,叹生意之婆娑,感攀折而流涕,木叶落,长年悲,殆亦劳人志士所不免者,视先生于老橼何如也?先生治峄,法不当左迁,左迁不当得滇幕。功名之会,可谓巧左。虽然,人世何尝之有?柚一而已,柚呼之则柚,橼呼之则橼,枳棘呼之亦枳棘耳,柚之芬芳自若也。即令沉沦芜没,与戴瘿衔瘤者俱朽,柚终不泣血以自明,我知其不化而为枳已矣。先生又何病焉!先生为余从祖宪副公之婿,宪副公宦游时,先大人方壮盛,两从叔翩翩少年,岁时伏腊,与先生辈征逐宴饮,有承平王孙之乐。去今二十年,所耳亲知宾从,老者墓木已拱,少壮者亦宿草矣。余儿时嬉戏几筵,追陪笑语之地,仅有存者,无从过而问之,先生年甫六十,岿然如鲁灵光之独存,追而道之,有不胜感叹者矣。先生过此,日婆娑老橼下,益知夫梦幻之无常,而饮酒赋诗以全其天年者之为得也,庶几不为老橼笑乎?余乃为老橼之歌以遗先生,俾歌之树下,引满为寿。歌曰:
青禽来兮嘉树生,被绿叶兮带朱茎。有美人兮托嘉名,合槐榆兮为弟兄。
橼离立兮海之滨,蔓草丛生兮枳为邻。荒江寂寞兮月明无人,碧树冬青兮忄詹阳春。
柚为橼兮橼为柚,览察草木兮变不可究。槐忽忽兮欲尽,柳依依兮非旧。
橼有香兮柚有芳,落玄实兮荐碧浆。荫老橼兮欣乐康,贞松文梓兮永相将。
(赵叙州六十序)
吾友文度赵君,以太子少保文毅公之荫,历官至叙州守,谢事归里。而其子太史州守,射策甲科,同年鹊起。越四年,为崇祯之庚辰,君之甲子一周,里中以为盛事,相与具羊酒,举觞称寿。而太史先期请予为祝嘏之词。
余为儿时,颂慕文毅公之风节,如高山大岳,魁伟奇特,望而使人敬惮者也。长而与君兄弟游,君方念门第衰落,慨然思一振起,读书缵言,攻苦呕血,知其为劳人孝子,不ㄨ其家声者也。及其牵丝入任,在西曹以平恕闻,守大郡以廉辨闻。中蜚语挂冠以归,蜀人迄今尸祝之。当逆奄乱政时,感愤填咽,篝灯草疏,屡欲上而未果。及太史抗疏归,君大喜过望,酹酒告文毅曰:“先人有孙,吾有子矣。”溯君生平,趾美娠贤,前晖后光,殆亦斯世之完人,而造物之私人也已。君少善病,好养生修炼之术。以余之衰老,时时欲引余为采真之游。今之所以寿君者,盖莫先于此。洪范之建用皇极也,敛时五福,曰予攸好德,汝则锡之福。曰攸好德,则寿富康宁兼举焉。神仙之书,著于石函玉札者,亦曰净明忠孝。陶隐君真诰亦谓贞廉忠孝之人,积行获仙,不学而得。繇此观之,固未有不忠不孝,而可以登真度世者。神仙之书,与洪范九畴,固未尝不相合也。君矫志厉行,继文毅之箕裘,又能使文毅之风节勿替于后人。惟忠惟孝,兼有之矣。以皇极净明之道征之,寿富康宁与登真度世,皆君之绪余也。自古仁人烈士,多在金房玉堂之间。比干在戎山,李善在少室,皆以至孝至忠为标。世传文毅公殁为仙官,当亦在一千四百年进补之例。而君之积习忠孝,盖所谓功在三官,根叶相传者。虞山亦仙山也,慧车之虹景,招真之银筒,仿佛在焉。以虞山为戎山、少室,于登真度世,亦何有哉!以此为君寿,不亦可乎?太史曰:“善。”敬授简以侑南山之觞,且以忠孝好德括神仙之道,请以此补传鸿范者之阙。
(邹孟阳六十序)
《老子》曰:虽有拱璧,以先驷马,不如坐进此道。夫士生而有聪明特达之才,英伟奇逸之气,以日趋于功名富贵,情伪攻取之场,一再试之而不效,则其才华锋刃,不能无所屈折。已屈折矣,而又不禁其跃出以与之争,于是乎得则栗栗,失则鞅鞅,终身弱丧,而不能保其天年,此不闻道之故也。闻道难矣,其次则莫如近道之人,气濡而欲寡,行安而节和,其于功名富贵,情伪攻取之场,试之而不折,委之而不争,如驾安车以行千里之途,优游容与,即累日不至,而无契需摧绝之患,此古之君子所以能养身尽年者也。
武林邹孟阳,少与闻子将、严印持兄弟以才名著称吴、越间,如唐人之所谓四夔者。久之,皆连蹇不遇,海内为之叹息,而孟阳行年且六十矣。孟阳之为人,孝友忠信,如古壹行,落落穆穆,淡于荣利。去年游天台,度石梁,为文以纪其胜。归而吊余于倚庐,执手闵默。视其眉宇,有道人静者之风。盖其天质近道,又蚤奉教于云栖,得唯心净土之旨。斯其所以坐进此道,而养生尽年,又其余事也。与往吴、越之间,以文章声气相慕说者凡十余曹。四十年来,如矍圃之观人,去者已过半矣,而武林诸子俱无恙。印持栖息山中,缚禅习观,经时不出。子将买舟湖上,弋风钓月,与玄真、天随为侣。而孟阳与二三子探禅说之味,穷山林之乐,虽其盛壮之时所谓聪明英伟者,已觉其嚼然无余,而况于人间之功名富贵烟云变灭者乎?人生百年,会当有尽,惟闻道为不朽。
余于孟阳生辰为寿,不能以无言,而称引拱璧驷马之说以先之。孟阳以吾言示子将、印持辈,举觞引满,相视而笑。他日用以交相祝,且交相勉焉可也。
(嘉禾黄君五十序)
今天子采辅臣议,省直之士,登贤书乙榜者,胥入国学,大司成为教习,参预制科辟召之选。于是嘉禾黄君,屡试国学皆第一,天子将临轩清问,不次简擢。而君年甫五十,其子涛游于吾门,乞一言以为贺。
君之祖学士公,为隆、万间馆阁名臣,能文章,负经济,未及枋用。其父中丞公,名德岿然,为时羽仪。君服习家训,攻苦力学,数踏省门,不贾当世。今乃以乙榜得见拔擢,矫首厉角于辟门开窗之日,斯已奇矣。东汉黄琼随父在台阁,习见故事,及后居职达练,官曹争议朝堂,莫能抗夺。而韩退之以谓房太尉之孙生长食息,不离典训之内,目扌需耳染,不学以能。君以学士为祖,以中丞为父,与黄、房二家之子孙何异?学士在馆阁中,熟习掌故,讲求国朝故事,珠林玉海,遗书满家。君将挟以应明主之求,迩英之召问,天章之笔札,使当宁从容漏刻,咨嗟太息,因以知先朝储才馆阁,良有深意,不当夷史官于卜祝,废东阁为车厩。其取裨于君心国事,岂浅鲜也?记有之:五十曰艾,服官政。孔氏曰:五十知天命之年,堪为大夫,得专事其官政也。先王之治天下,储峙人才,雍容养育,而徐收其用。四十而仕,五十而服官。使之阅义理,更事变。四十年宣劳于国,然后悬车而致事。非如后世促数而求之,卤莽而用之,驰骤斩伐而日不暇给者也。君今五十,在成德更事之年,而又当圣主求贤图治,宵旰不遑之后。一旦得白首魁艾之士,坐论庙堂,讽议帷幄,使圣主知任用老成,师先王雍容求治之意,亦当自君始。岂特为君贺而已哉!更二十年,君当悬车以老。而涛之服官宣劳者,又将为国之老成人矣。余以遗民野老,登硕宽之堂,把酒谈宴。君当张余文于壁间,引满更酌,而重拜余之知言也。为书此以俟之。
(寿闻谷禅师七十序)
自万历间,紫柏老人以弘法罹难,而云栖、雪浪、憨山三大和尚,各树法幢,方内学者,参访扣击,各有依归,如龙之宗有鳞,而凤之集有翼也。及三老相继迁化,而魔民外道,相扌延而起。宗不成宗,教不成教,律不成律,导盲鼓聋,欺天诬世。譬之深山大泽,龙亡虎逝,则狐狸鳅鳝,群舞而族啼,固其宜也。传曰:不有君子,其能国乎?以佛门视之,岂不信哉!当此之时,闻谷禅师独与云栖、憨山,灯灯相续,抱道晦迹,谢去荣名利养,然自远于水边林下,盖廿年于此矣。
今年师自八闽反于瓶窑,世寿方七十。尚宝卿王君辈为师幅巾弟子,属余以一言为寿。夫师方息心寂观,视其示现之身,与虚空等。乃欲以世寿祝师,譬诸愚人欲以长绳量虚空,岂不迂而可笑乎?虽然,至人无己,会万物以为己。师以大悲智悲愍众生,值魔外之交讧,睹刹竿之倒植,其必有不能舍然者矣。于疾病世作大医王,救诸病苦,于丧乱世作大力王,息诸斗诤。时节因缘,皆在今日。是故师当为众生故,现寿者相,一切众生,亦当焚香顶礼,祝师为众生故,现常住身。如是则吾以众生之愿力祝师,虽绳量虚空,亦未为不可也。吾闻如来以无上法付嘱大阿罗汉不得灭度,而大迦叶诃庆喜,由其默然不答,令佛世尊早入涅,作突吉罗罪忏悔。然则师之住世,固当如大阿罗汉承佛付嘱,而我辈之顶礼祝师,他日残结未尽,殆一免忏悔之亦端乎?尚宝曰:“善!请书之以为序。”
初学集卷三十八
○序(十一)
(侯母段宜人六十寿序)
故太傅谥荣康虞山侯公,尚寿阳大长公主,遭国家承平,蒙休席宠,管宗正、领朝班者四十余年。大长公主薨,荣康有子昌胤,今官缮部郎,则段宜人所生也。宜人今年六十,长安贤士大夫与其子游者,登堂介寿,称万年之觞,而以其词属余。
昔者孔子论诗,以关雎、鹊巢为始。汉之儒者刘向、匡衡劝戒于成帝之世。其于匹配之际,生民之始,可谓精且详矣。关雎之德,征于麟趾,而其化极于兔;鹊巢之德,征于采蘩,而其化极于羔羊。夫以干城之武夫,退食之大夫,何与于闺门匹配之事,而诗人比物连类,引而归之于二南?然后知夫周之盛世,教化行,风俗美,贤才众多,在位皆节俭正直,其原本皆始于房中。而刘向论次列女传,与洪范五行阴阳休咎之应相为表里,此其义可深长思也。太长公主亲承仁圣、慈圣两宫之阴教,洋洋乎关雎之风。宜人实继之,仰事荣康,俯育缮部,斯鹊巢之夫人起家而居有之者矣。以戚属言之,缮部之于国家,殆亦公子公姓之属也。缮部服官,所至著声迹,有羔羊节俭正直之风,其于公侯为干城腹心,则又非中林武夫之可比。凡此皆宜人之教也。原本而言之,则皆寿阳之遗休,而仁圣、慈圣之余福也。今日之燕喜,岂独为宜人贺而已哉!圣天子在宥,天休滋至。皇太子加冠出阁,中都上合干连理之瑞。天子命阁臣赋诗。未几,奴、插叩边求贡,如终军所云众支内附解编发而蒙化者。宜人之称寿,适当此时,岂非人世吉祥善事哉!天子懋修六宫之政,珩璜琚之训,自家刑国。关雎之化行,而洪范五行之论,寝而不作,中都之瑞应所自来也。虽然,合干连理,草木之瑞也。宜人躬有鹊巢之德教,其子为羔羊、兔之臣,此所谓人瑞也。繇此言之,奇木连理之瑞,与元狩并称者,殆不如侯氏之庭,令妻寿母,考钟而伐鼓者,其瑞尤足征也。考刘向、匡衡所论奏风化之义,则征瑞于今日,其亦可知已矣。余旧待罪太史氏,思颂述国家关雎、鹊巢之德,以继二南之盛,于宜人之称寿,为祝嘏之辞,又因以征盛世之符瑞,所谓不一书而足者也。是为序。崇祯戊寅四月。
(顾母王夫人寿序)
王夫人者,故南京光禄寺少卿泾阳顾公之配也。光禄未第时,与予先君友善。余儿时从先君造门,光禄呼为小友,拜夫人堂下。自时厥后,过泾里必起居夫人,二十余年矣。戊午正月,夫人年七十。契家子某,属余为文以寿。
余初谒光禄,光禄以吏部郎里居。门庭萧寂,凝尘满座。已出见,与氵亭兄弟,抠衣低首,颂礼甚严。余凌厉蹋,尘拂拂上羁贯,意豁如也。后数年,光禄辟讲堂于东林。兰莸消长,朋徒云集。又数年,党议渐起,以谓裁量执政,品核公卿,有甘陵、汝南之讥。泾里咫尺之地,风涛相う。余以间过之,捧手屏足,犹恐余波及人,汹汹如也。光禄殁,阖棺而论定。与氵亭兄弟,名行茂著。诸孙崭然露奇。设之日,罗拜为夫人上寿。夫人追念二十年事,菀枯寒燠,变换于尊酒间。停杯忾叹,与家人相劳苦也。予观王章下廷尉狱,章小女夜起号哭曰:“平生狱上呼囚,数尝至九。今八而已,我君刚直,先死者必君。”而孔融被收,男女寄他舍。兄渴饮主人肉汁,女曰:“今日岂得久活,何赖知肉味乎?”士君子竖节抗论,蕴义生风。遭时不幸,不惟我躬之不恤,而其家人妇子,流离酸楚之状,至今有余痛焉。光禄既高明令终,遗休未艾,而国家宽仁,无局钩党之虞,夫人得以优游高堂,奉觞上寿。夫人北向而祝,告戒子孙,以无忘圣天子之赐。则是举也,其可以为常事而不书乎?谦益受知光禄,又与与氵亭兄弟游,于夫人之称寿也,喜而书其事。且身待罪国史,则夫颂国家有道之长,迥异于前代,以昭记简册者,固史臣之志也。
(毕母孙太夫人八十序)
新都毕公孟侯,以正直忠厚,表率西台。海内望之,以谓大人长德,而不知其年始服官政,父母皆称具庆也。今年春,毕公以京兆少尹休沐子舍,母孙太夫人年八十。余读京兆所著乞言,太夫人贞顺母仪之行,与诗书琚之教,盖鲁敬姜、曹大家之伦。巫祝颂祷之辞,非所以荐于太夫人也。其可称述者,则太夫人母子之间乎?太夫人博极群书,身在闺阁中,能指画天下大事。故少保胡襄懋公被逮,太夫人尚稚齿,梦伏阙廷,为少保上疏白冤状,至今犹能省记其语。居恒教诫诸子,必称引古谊。京兆冠柱后惠文,巡行四方,犹廪廪传敕不绝也。嗟乎!当嘉靖之季年,阿附宰执,蜂起攻少保者,皆列琐闼,齿牙,以谓成丈夫者也。太夫人一婉弱女子,职不出组纺绩之间,而为劳臣愤盈,见诸梦寐。太夫人之巾帼也,不贤于世之大冠乎?其梦也,不愈于人之视而昼乎?京兆奉母师之教,慷慨发摅,耆柱西台者数年。太夫人之梦,不啻于其身亲见之。有开必先,岂不信哉!京兆在西台,距太夫人少时,几六十年矣。太夫人数省览封事,视嘉靖季年事如何?京兆自西台出,甫历星霜,台纲国论,比年来下上如何?太夫人当称觞上寿,与京兆家人私语从颂及之,亦颇为停杯叹息否也?自去年建夷难作,举朝捧手愕眙,恨不起少保于九京而用之。太夫人梦中之语,六十年如执左券。京兆趣驾还朝,以太夫人之远犹,入告我后,且以谂于僚友。虽欲不著之廊庙也,其可得乎?夫漆室女之啸鲁也,与嫠妇之恤周也,当事者不自忧而又欲禁他人之忧,而妇人女子出而忧之。今固非其时也。而又有京兆为之子,太夫人可以勿忧矣。
六十年梦中之语,可以不复省记矣。京兆以此称寿太夫人,而太夫人为之欢然引满,则庶乎其可也。余固不能为巫祝颂祷之辞也;虽然,余之为巫祝颂祷也,则岂惟太夫人母子间而已哉?
(林母吴太夫人八十序)
万历戊午,建州夷躏辽东,大司马传檄征天下兵。羽书首及南都,南都兵多游闲市儿,一旦闻调发之令,人抱妻子牵衣哭,,抵死不欲行。闽中林克武先生守南职方郎,申儆军令,以大义激勉士卒。南都兵旬日而发,不后师期,先生之教也。是年秋,先生来视余,余访职方署中事,且问讯先生母太夫人。为余言,先生当溽暑时,指麾军书,辄至夜分,蚊蚋攒面,肩髀颓堕如压石,犹激昂不少休。太夫人屏营却行,须先生之入,酌醴捧冰,以相劳苦。犹复问边报警急若何?士卒行役何日?其资粮屦得庀具否也?先生之忧国也,与太夫人之忧其子也,斯已勤矣。虽然,太夫人之忧,不独忧其子也,亦以忧国也。夫辽左一隅受兵祸,未必及于南,即及于南,有参赞诸大臣在,责不在职方。而先生独引以为忧,太夫人又以其子之忧为忧,岂所谓太蚤计者欤?日者两彗并出翼轸氐房之间,光怪烛天,余数中夜起候,吾母数夜起劳余曰:“吾闻彗,帚也,帚以扫除逆虏,子且就枕矣,无庸忧也。”余自此不敢复夜起。比闻先生母子间语。心又奕奕然,如无所薄也。嗟夫!为人臣子者,犹家人也。家之有亻兼从臧获,其忧虞疾,未有不同患者也。辽左有事,而南不得安。参赞诸大臣有事,而职方不得安。职方有事,而先生母子举不得安。即以余之不肖,欲以闲居奉母,而一意于稷黍稻粱之事,亦岂能晏然而酣寝也欤?令忧国者胥若先生母子,则四郊可以无垒,而小人有母,亦可以无叹于室矣。是尚可谓之太蚤计欤?《诗》有之:王事靡,忧我父母。古之劳人志士,悔小明之仕,而怀孔迩之恤。其一时家人妇子隐忧私语,国史采之,太师听之,至今犹播之咏歌。然则先生母子之间,其亦可以纪述也矣。
先生往司理吾郡,诸博士弟子之有闻者,皆召置门下,而谦益其首。今年太夫人年八十,诸弟子咸往为寿,而以其序属余。余故略生辰为寿之常辞,而述先生母子间之忧,以为忧国者告焉。且为之祝曰:“太夫人益健匕箸,先生谋国当益长。余自此一意于稷黍稻粱之事,而不复以夜起忧吾母也夫。”
(马母李太孺人寿序)
今天子天启元年孟春,三原马侍御奉其母李太孺人禄养于京师。侍御之同年同官方君孩未辈胥往为寿,而属余为其叙。
太孺人之生辰,实九月十八日。而诸君以孟春上寿。春于令为发生,于五常为仁。正月乾之九三,万物棣通之时也。又天子新改元,万寿无疆,实惟其始。诸君以是月上寿,所以象太孺人之德,且庆其遭也。嗟乎!太孺人以盛年自誓,子啼女嗥,家贫如洗。譬之夭桃李,不获在和风艳阳之中,而雪霜雨雹,交加回互,有憔悴槁落而已。岂自意有今日哉!太孺人生七十有八年矣,侍御起家襄阳令,入为名御史,持橐揽辔,登车有光。孙枝兰茁,宠命滋至。穷阴Ё寒,久之变而为阳春。长松巨柏,冬夏青青,而又当和风艳阳之日,桃李纷披于前,芝兰罗生于下,则人亦有不胜叹羡者矣。所可为太孺人庆者此也。而吾以为又有大焉者,当神宗之末造,班行寂寥,奏囊嗔咽。天地间揪敛摇落,凄然如秋。既而两朝登格,鼎成相逮。以时序言之,则所谓日穷于次,月穷于纪,星回于天,数将几终而更始之会也。今也氵中人在上,俊盈廷,宫府晏然无事。国家之穷阴Ё寒,亦将变而为阳春。而太孺人以此时奉觞称寿,不尤幸欤!当天子改元之日,侍御与诸君绣衣法冠,上殿呼万岁。退而垂鱼委佩,以朝太孺人。太孺人顾视堂之间,与子姓列拜进寿者,皆供奉赤墀下,接武夔龙,而羽鹭者也。太孺人居恒教诫侍御曰:“必报国,无负圣主。”诸君称觞沃洗,笑语卒获。太孺人以斯言传敕诸君,燕及朋友,媚于天子,太平之盛事,可以被管弦而著图史。太孺人之庆,顾不大欤!改元之月,天子方加元服,籍田辟雍之政,次第修举。侍御与诸君奉太孺人之教,善事圣主,养老乞言,仁及草木,将于是乎在。余从太史氏后,纪载国家之盛,以比于李翱《卓异》之记,如太孺人者,盖将不一书而足也。姑引其端若此云。
(吴母程孺人七十序)
新安吴母程孺人,年十八而嫁,二十一而寡。誓死抚孤,凡五十年,而春秋七十。今年三月,为设之辰。其子长孺排缵其苦节懿行,告于四方,请为称寿之文。余读之而叹曰:
生辰为寿之词,非古也。是人子之所欲致于其亲,而宗党亲串之所以交相为颂祝者也。若孺人之寿,则邦家之光,海内之吉祥善事,而非一家之私庆也。其为词乌可以已乎?国家之制,节妇自三十以下,年至五十,则旌表其门闾。旌之云者,劝之之道也,而耻之之道存焉。古之旌门者,有乌头双阙,绰楔崇台,白圬赤角之制,使见之者可以悛心而改行,则耻之之说也。欧阳公为《五代史》,载王凝妻李氏事,以谓闻李氏之风,可以愧士之不自爱其身而忍耻以偷生者。其耻冯道六臣之伦,可谓至矣。耻之为义大矣!臣耻失节于其君,妇耻失节于其夫,士耻失节于其友。廉耻之道兴,而天下国家蔑繇乱亡矣。故吾谓吴母之节宜旌。其在今日,当阉儿宦孽,寡廉鲜耻之世,尤不可以不旌。而旌门之典,犹未有闻焉。其或未讲于耻之之道欤?虽然,孺人之节,盖亦有无待于旌者。当孺人早寡,长孺兄弟,俱在绷裹中,舍荼茹蓼,百死而一生。至于今,长孺名成行立,诸孙崭然见头角,孺人康强寿考,膺受多福。天之旌孺人,岂不大哉!人之旌孺人也,乌头双阙已尔,崇台绰楔已尔。天之旌之也,以多福,以寿考,以多贤子孙。白首高堂,优游燕喜。譬之如景星庆云,长在天地之间。夫景星庆云,一见再见,天下咸以为吉祥善事,而况其长在天地之间乎?知天所以旌孺人之意,则所以为孺人寿者,亦庶乎其可矣。余旧史官也,窃取欧阳公之史法,于孺人之寿,略举夫劝之耻之之说,以为天下告焉。而又以旌典之未下,激而归之于天,则尤于司世教者有厚望也。是为叙。
(黄母张夫人七十序)
给谏万安黄君公让抗疏极论权相,几蹈不测。赖圣天子保全,得薄谴量移,至南吏部郎,复历清班。而其母张夫人年七十。先是给谏之父太公七十,庶常张君天如为之序,具道给谏左官时,太公执手慰劳与其家门子姓之详。海内学士大夫,皆颂述以为美谈。而天如复述给谏之意,以请于余,谋所以为夫人寿者。
余之文不足以附天如之后明矣,而亦有不能不致诵于夫人者。盖给谏以强直之资,事神圣之主,指斥权奸,摩切忌讳,给谏固以为去亲事君,为君之忠臣,不得复为亲之孝子也。三疏伏阙,严旨谯诃,朝野皆愕眙相告。太公处之夷然,而夫人亦能引大义自安。其幸而得全者,君也,亦天也。今兹之称寿也,垂鱼在前,舒雁行列,夫人从太公北向祝天子万年,南面而举给谏之觞,岂非清朝之休征,而旧都之盛事哉!方周之盛也,其臣有功而见知,其诗曰:将母来谂。及其衰也,劳于从事而不得养,其诗曰:忧我父母。《四牡》之不遑也,其君知之,其臣亦以其君为可告也。故其词比于伤,伤而不敢怨。《北山》之不均也,其君既不见知,其臣亦不敢以来告自矢也。故其词比于怨,怨而无所伤。伤之与怨,其周室盛衰之际乎!给谏以忠言见知人主,将母来谂,不告而得所欲。君臣父母之间,伤且无之,而况于怨乎?留都为丰、镐旧京,夫人从容就养,燕喜称寿。潘安仁所谓御版舆,升轻轩,远览王畿,近周家园者,庶几似之。然而太公与夫人俱健饭,不若潘氏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也。诸孙胚胎前光,冠剑伟然,不徒席长筵,列稚齿也。给事蹇蹇匪躬,白华洁白,不若安仁之失身昏朝,以拙者自命也。以此三者为夫人寿,并以献于太公,不亦可乎?天如曰:“夫子之言善哉!虽然,以夫人家门子姓之盛傲潘氏之奉母,不若称四牡之诗所谓将母来谂者,并以诵吾君也。称夫人之子比四牡有功之臣,称给谏所遭之时,所遇之主,比于成周之盛世,斯可谓善颂善祷已矣。请书之以为序。”
(益都任氏寿宴序)
崇祯戊寅,侍御史益都任君被简命来按吴中。故事,御史巡行天下州郡,一岁还报。天子以君为能,诏复留一年。乃以庚辰之秋报命。而任君之父太公与夫人寿考燕喜,适当览揆之辰,君以便道过家上寿,于是君之属吏郡守陈侯辈推公之意,属余为祝嘏之词。
余尝读《诗》至《四牡》《北山》二章,未尝不废书而叹也。《四牡》之诗曰:王事靡,不遑将父将母。其词盖未尝不怨。《北山》之诗亦曰:王事靡,忧我父母。其怨亦未尝有加于《四牡》。然是二诗者,何相去之悬也!《四牡》之诗叙曰:有功而见知则说矣。《四牡》之怨,臣子不知也,其父母亦不知,而人主知而劳之,故以来谂为说。《北山》之怨,人主不知也,其大夫亦不知也,而臣子独知之,故以独贤为刺。知与不知之间,其说与刺之分乎?任君令榆次,治行第一。天子亲擢居西台,又数以知兵为朝右推毂。上识其姓名,需次大用,可谓见知矣。今之归而称寿也,绣斧在户,轩在门。太公冠柱后惠文,率其妇子,北向祝天子万年,岂非有功而说乎?《四牡》之诗次《鹿鸣》之什也,忠臣嘉宾,礼乐光华,则作歌谂其劳。《北山》之诗次《谷风》之什也,朋友道绝,怨乱并兴,则不均告其病。今之称觞上寿,陈诗合乐,其次于《鹿鸣》而不次于《谷风》也亦明矣。自今以往,君将为天子经营四方,赞助《天保》《采薇》之盛治,其不遑将父将母也,固当比于《四牡》之臣子。太公夫妇慷慨行义,能使其乡人抗词谕虏,保全闾里,君虽经营四方,其为将父将母也亦大矣,又岂有不舍然者乎?《六月》之诗,美吉甫之燕喜受祉,来归饮御,而卒之曰:侯谁在矣?张仲孝友。吉甫以文武征伐,张仲以孝友处内,宣王以此成中兴北伐之业。况以孝友之臣,而任征伐之事,《四牡》之劳臣,即《六月》之共武也,其有功而见知,知而说也,又岂可胜道哉!今日之燕会,君臣父子之义备焉,《小雅》之废兴系焉,非独任氏一家之庆而已也。陈侯曰:“善哉!以《四牡》之诗为任公祝,又以《六月》之诗为圣天子祝。善颂善祷,其为祝嘏也,又何以加焉?请书之以为序。”
(甬东陆氏寿宴序)
甬东陆生符,字文虎,以文章志节,见知于余。其父及嫡母,春秋皆六十,后先称寿,文虎自伤其不遇,无以为父母光宠,且悲其生母之早世也,为文以请于余,累数千言。余读之而叹曰:“善哉!斯可以寿其亲矣。”
韩退之之称欧阳詹,以谓父母老矣,舍朝夕之养,以来京师,其心将以有得,而归为父母荣也。虽其父母之心亦皆然。退之之云,盖为詹之父母言之也。若文虎之父母,洁身修善,教其子为白华之孝子,其所期于文虎者,殆有异于詹之父母。则文虎之以志养志者,可知已矣,而又何焉?世俗之所谓有子者,锦衣ひ带,自天贲锡,腾誉之章,连帐而至,佐觞之实,阜阶而陈。文虎心艳之,以是为能光宠其亲。则夫国老之门,上公之庙,称诗献颂,呼千岁而祝万年者,其亦可以为光宠欤!因子之淹抑不遇,而睥睨其亲,竖儿伧父,肆其扬扬,奴仆下贱,咄咄腹诽,文虎之所为黯然伤心也。文虎其以世之公卿大夫为贤于伧父奴仆,而朝市之间争名争利者,不犹夫扬扬咄咄者欤?文虎奉其亲以洁身修善,身为白华之孝子,裒衣博带,奉觞陈词,巍峨河岳之容,而铿金石之奏。我知为父母者,必相顾而叹曰:幸哉有子!相与欢然举一觞矣。今天下不为无事,以文虎之器资,驰驱皇路,不入而离部党之籍,则出而膺师旅之事。安得如今日者,居隐畏约,以其盛年暇日,侍几杖而御板舆乎?文虎歌南山之什,笑语卒获,退而歌北山,歌小明,燕喜之余,相与忾然太息,停觞而辍乐。然后益知夫今日之燕会,真不可易得也矣。余喜文虎之能寿其亲,自伤其人鲜民而无以与于斯会也。作甬东陆氏寿宴序。
初学集卷三十九
○序(十二)
(方太夫人郑氏八十序)
余读《诗》至《六月》之序,未尝不废书而叹也!当周之盛时,《鹿鸣》《四牡》之诗作于上,而《棠棣》《伐木》《南陔》《白华》之诗行于下,阴阳理,万物遂,诸夏强盛而四夷不得以交侵。及其衰也反是。繇周以来,何独不然?然而《小雅》之废兴,其征见于世者,莫著于家人妇子燕飨告语之间,则君子得以览观焉。
万历庚申,西安方孟旋之母郑太夫人寿八十,孟旋束修厉行,壹举足出言,不敢忘太夫人。孝子之善养而洁白者,莫孟旋若也。而又敦笃友谊,嘤鸣之说飨,脊令之急难,如惧不及。登其堂者,莫不有既具既翕终和且平之志焉。孟旋官于南,为职方郎。南京丰、镐旧都,士大夫雍颂燕游,寡京雒风尘之慨,故孟旋得以余闲请假,为太夫人称寿,斯又可谓有古者《鹿鸣》《四牡》燕劳群臣之风矣。嗟乎!《小雅》之不作也,有《小明》之悔仕而恩礼微,有《谷风》之刺俗而交道乖,有《北山》之怨劳、《蓼莪》之告哀而亲养失。士大夫翔回其间,蹙蹙焉如穷猿惊鸟,踟蹰躅之不暇,其能有酒醴修氵髓,婉愉以奉其亲而燕及朋友乎?即有之,为之亲者,其又能和乐安燕,欣欣然喜而相告乎?善哉孟旋之寿太夫人也,《小雅》之作,吾有望矣。孟旋之为人,忠孝诚信,易直子谅,官虽在郎署,岿然大人长德也。其视当世,《小明》《谷风》之刺兴而《北山》《蓼莪》之怨未已也,阴阳不理,万物不遂,诸夏不盛,而四夷不戢也,夙兴夜寐,哀乐虑叹,不能自解于心。斯仁孝之至也。天地和顺之气,氤氲降兴,而合于孟旋母子之间。是故今日之燕,鼓吹不必鹿鸣,笾豆不必《棠棣》,酾酒肥宁不必《伐木》,而君臣怀焉,朋友洽焉,家人妇子宜焉。《小雅》之遗,犹有存者,斯可以观也。然则与于方氏之燕,称觞沃洗,卒事而退,徒以为生辰为寿之常,而懵无观感者,斯犹在君子之后也已。孟旋以万历丙午与余同举于南京,孟旋弟畜余者十五年于此,登堂拜母,退而歌《棠棣》《伐木》者,宜莫先于余矣。然余文不具书者,以为《小雅》之废兴,所关于世道甚大。谨而书之,则余二人之交谊,固可以包举也。是为序。
(姚母文夫人寿序)
阊门之吴趋里,门安绰楔,崇台俨然,姚节母文氏夫人所旌表门闾也。登其堂,素题朴桷,夹窗助明,树之眉曰绛趺,姚子希孟读书奉母其中者也。旌门之明年戊午,而夫人始寿。姚子将应进士举,迟回久之,以初度之日寿夫人而后行。于是姚子之友瞿子纯仁、何子允泓暨谦益辈,相率奉觞寿夫人。入门,主人肃客就西阶,诸子降等而左辟客,礼也。夫人门为 门而见客,诸子沃洗取爵以献。诸子拜,夫人答拜。仰而瞻夫人之容,冰清而玉栗,洒如也。已而姚子率其子遍拜诸子,姚子拜于前,二子拜于后,行列如舒雁,济济翔翔如也。礼成,诸子揖钱子:“子其进而称诗,称诗以寿,古也。”钱子曰:“善哉!谦益请称《白华》之诗。夫《白华》之篇,次于《南陔》。《南陔》孝子相戒以养,而《白华》言孝子之洁白也。束氏之补《南陔》也,曰馨尔夕膳,洁尔晨餐。而《白华》之三章,则曰鲜侔晨葩,莫之点辱。盖必莫之点辱,而后膳斯可以言馨,餐斯可以言洁也。甚矣束氏之善言孝也。姚子绩学励行,负丈夫之节而守处子之贞,可谓洁白矣。取束氏之诗以名斯堂,咏歌先王之风,而晨夕于夫人之侧,斯之谓以洁白养矣。虽然,《白华》之在《小雅》,与《由庚》诸篇相比,而礼燕饮之有笙歌也,笙既奏《南陔》《白华》《华黍》,而后歌吹相间,自《鱼丽》《由庚》以迨于《由仪》。盖古者孝道隆即时和年丰,阴阳理,万物遂,而君臣燕乐太平,《六月》之诗序,与笙歌之次第,固可以互见也。夫说《诗》者以谓《小雅》废则四夷交侵而中国微,其系于邦家甚大。然而《白华》兴则《小雅》之能事举矣。今天下多故,戎马生郊。姚子慨然蒙霜雪,凌河冰,奉其洁白之身,以见于吾君。姚子之诵《白华》久矣,其亦有《小雅》之志乎?《记》不云乎:居处不庄,非孝也;事君不忠,非孝也;莅官不敬,非孝也;朋友不信,非孝也;战陈无勇,非孝也。由此言之,博施备物,驯至于断一树,杀一兽,必以其时,而后《白华》之所谓洁白者乃全也。在姚子勉之而已矣。”夫人闻之,曰:“不亦善夫!”趣觞觞诸子,顾而命姚子曰:“行矣!”
(寿杨母侯太孺人六十序)
崇祯九年十一月,吴郡杨解元维斗之母侯太孺人春秋六十,维斗将偕计吏上公车,为其母举觞上寿,然后就道。太史徐君、孝廉张君、郑君辈,咸洗爵布币,往与于会,而属余为称寿之文。
太孺人,庄简公之妇,而端孝先生之配也。其在母氏,则以幼孤育于从兄给谏君,其所以为女为妇为妻为母,闺门内外,具有仪法,固未可以更仆数。而史巫纷若之词,又非所以荐于太孺人也。经有之,事亲孝,故忠可移于君。维斗辞亲而事君,将自今始。太孺人为女为妇为妻之道尽矣,而为母之道方显,则所以为太孺人寿者,其在斯乎?予尝观汉元延、元寿之间,灾异锋起,一时直言极谏,摩切人主者多矣,而鲍宣、谷永为最。然史称永谅不足而谈有余,专攻上身及后宫,而党于王氏;宣后先谏争,少文多实,其所言三始之会,七亡之厄,谓极{羽毛}々之思,退入三泉,诚亡所恨。至今读之,犹欲掩卷流涕也。宣之流风,及其孙昱,至使人主谓忠臣之子复为司隶,不知其家世何所承藉若此?及观桓少君称先姑之言,则曰存不忘亡,安不忘危。乃知宣实有母,其所为竭忠尽节,痛切击排于三始七亡之会际,无所忌讳,盖其母之遗教,而史未及备著之也。今天子神圣中兴,维斗将执此以往,佑助太平,不当言汉季衰世之事。然四方多故,虏寇交讧,六符之效未奏,而三始之蚀有征。《易》曰:“危者,有其安者也;亡者,保其存者也。”可不念哉?古之贤母,所以教戒其子者一也。太孺人居恒熟习图史之训,施于维斗者,其不后于鲍氏之母,亦已明矣。宣尝言朝臣亡有大儒骨鲠白首耆艾魁垒之士,论议通古今,喟然动众心,忧国如饥渴者。维斗年未及强仕,岿然如大人长德,一旦登朝,度中朝所指目大儒骨鲠魁垒之士,罕有其比。自今以往,存亡安危,将在于子之身,可不勉哉!《诗》不云乎:“侯谁在矣?张仲孝友。”使文武之臣征伐,而与孝友之臣处内,此宣王之所以中兴也。宣后先谏争,劝人主举贤去佞,急征傅喜、何武、龚胜之流可与建教化、图安危者。宣奉其母之教训,留心于国家之存亡安危者,其指要如此。天子方辟门开窗,号兆博求,维斗以张仲孝友之人,抱忧国饥渴之志,其将奉太孺人之教以大有为也。如宣衰世之臣,岂足道哉!太孺人御长筵,列孙子,寿觞既举,戒维斗而遣之。诸与维斗厚善者,舒雁行,列在子姓之位,亦将侧耳耸听,与闻其语。他日当胪传之曰:此太孺人所以教戒维斗,建教化而图安危者也。书之管彤,传之国史,不第如鲍氏之母,以其妇之口语,仅而有传也。以此为太孺人寿,不亦可乎?太孺人曰:“善!敬举君之觞。”
(周忠介公夫人六十序)
忠臣义士,天地间之元气,国家之优恤而崇奖之者,非为其私也,所以自实其元气,不使之Ё伏而重伤也。虽然,不独忠臣义士之身后有运命也,亦视国家之福焉。有如天命不常,而景福不再,运祚促数,祸乱氵存仍,虽有忠臣义士,理之无其人,而恤之无其候,则国家从可知矣。故曰,视国家之福也。三代而下,忠臣义士之最多者,莫如汉、宋。汉之李固,死十余年,得见存录,其女犹惴惴戒其弟无一言加于梁氏。而党锢诸贤,收掠诛徙,涂炭于阉寺之手。其后以黄巾贼起,大赦党人,亦未闻有所褒恤也。有宋之党禁,错互于绍圣、元符、崇宁之间,其中一再牵复,继以禁锢。迨于绍兴改元,始顾念追复,在南宋偏安之时,而社稷之灰烬已久矣。宋自元以后,乾坤宇宙,如在雾晦蒙之中,日出而阴云不驳,雨止而轰雷犹殷。此所谓大命不常,而景福不再者也。我国家深仁厚泽,度越汉、宋,疾雷迅霆之下,亦有毕命致身之徒。其甚者,莫如二正之季,而褒恤之优且亟者,亦无如二正之季。若天启寅、卯之事,则余所身历也。当是时,士大夫蹈逆阉之祸,几遍天下。而吾郡周忠介公为最烈。当其得祸之时,锒铛错互,牢户嗔咽,沸腾匈惧,曾不可以终日。不及三年,圣天子施生死,区明风烈,漆书俨星辰,绰楔薄云汉,恤典之尤异者,亦莫如忠介。方祸之殷也,如骄阳盛夏之时,雷电发作,天地冥晦。俄而云解雨息,天清日朗,支颐伏枕之余,促数如小劫,而依稀如昔梦,岂不快哉!
忠介恤后之十五年,而其夫人年六十。忠介之墓门祠庙,俨然如神明,而其子姓兰玉森茁,高明显融。里之亲戚朋旧,相与醵钱具羊酒往贺,而征余文以为序。夫人于设悦之日,悼碧血之如新,嗟白首之不作,固将流涕沾襟,停杯而叹息也。已而睹家门之吉祥,思国恩之高厚,又将炷香执爵,北向而百拜也。余故略祝嘏之常词,而称述国家之深仁厚泽,迥异于汉、宋,以佐夫人百年之觞,与万年之颂焉。若夫人之内行,金玉以相庄,齑盐以自励,所以相其夫而昌其子者,当有刘子政、范蔚宗之徒序而传之,固无所事于余言也。
(太仓张氏寿宴序)
崇祯丁丑,翰林院庶吉士太仓张君天如之母金孺人年六十矣。是岁十月初度之辰,天如偕其兄弟稽首上寿。于是天如之友张君受先与其及门之徒,合吴、越数十州之士,相与铺筵几,庀羊酒,称觞于孺人之堂下,而请余为介寿之词。
余读诗至《六月》之序,以为《小雅》既废,则四夷交侵而中国微矣。然《鹿鸣》以下二十二诗,如《伐木》之燕朋友,《南有嘉鱼》之乐与贤,《菁菁者莪》之乐育材,上比于《鹿鸣》《四牡》,下比于《南陔》《白华》,而《天保》以上,《采薇》以下,《出车》《大杜》《蓼萧》《彤弓》,错出于篇什之中。甚矣诗人之知王道也!治古之世,朋友辑睦,贤材众多,相与讲明忠孝之谊,以事其君亲。《四牡》之相劳也,《南陔》之相戒也,皆朋友之谊也。宣王之中兴也。文武之臣征伐,孝友之臣处内,故其诗曰:“文武吉甫。”又曰:“张仲孝友。”夫是以北伐南征,《车攻》《吉日》,复文、武之竟土,而诗人美之。及其衰也,谗谄并进,大夫悔仕,《谷风》之弃友,苏公之剌谗,与夫《蓼莪》《北山》之诗,继《正月》《十月》而作。四夷交侵而中国微,职此之故。繇此言之,朋友之不交,贤材之不育,而望《小雅》之兴也。其可得哉!今天下方全盛,圣天子比隆于文、武、成康,非宣王之可拟。天如以命世大儒,在承明著作之庭,讲道论德,离经辨志,昌明《伐木》《菁莪》之谊于斯世。于孺人之称寿也,耆艾近前,俊列后,鱼鱼雅雅,以献以酢,其为孝养也大矣。视束氏之《补亡》,求《南陔》《白华》之义于晨餐夕膳之间,固不可同日而语矣。数十年以来,持国论者,以钩党禁学为能事,驯至于虏寇交讧,国势削蹙,朝廷之上,惟无通人硕儒,通经学古,修先王《小雅》之政教,是以若此。善哉天如之寿其亲也,吾有望矣。《既醉》之歌攸摄也,其卒章曰:“尔女士,从以孙子。”《卷阿》之歌矢音也,其次章曰:“尔土宇皈章,亦孔之厚。”繇《既醉》言之,则交友之道,归于事亲;由《卷阿》言之,则得贤之效,章于辟国。观于张氏之寿宴,有笾豆静嘉,来游来歌之思焉,斯可以观感已矣。余之为此言也,不独为孺人祝也。以为本天如寿亲之意,以修先王之政教,则《既醉》《卷阿》之什可复矢于今世,而《小雅》之废兴,可勿道也。
(何母丘太孺人七十序)
昆山何非鸣举进士,令南昌之八年,而其母丘太孺人春秋七十,崇祯十二年七月,为设之辰。非鸣之故人与其门弟子,胥往称觞堂下,先期而来告曰:“某等之与非鸣游也,非鸣方弱冠,得侍非鸣之尊人元锡先生,因以知太孺人之贤。当是时,先生一老逄掖耳,非鸣又不得志于有司。某等间过非鸣,小楼临轩,夹窗助明,床几研席,秩秩如也。客坐未几,ゾ蔬杂进,茶香而酒旨。客赋《既醉》,主人固留不听去,促席杂坐,欲起被肘。太孺人每供张至旦以为常。非鸣跳踉自喜,如贵游子弟,其家之宽然有余可知也。非鸣再困春官,掌教锡山。锡山之弟子员,与四方来学者,户外之屦恒满。太孺人度身量腹,以供诸生酒食,视非鸣为诸生时则少窘矣。非鸣为令数年,其家产益落。所居小楼,鬻以给官,徙其家于荒江寂寞之乡。某等薄游南昌,宿县署中,席门苇壁破帏,敝几椅败不可坐,则纬萧缚之。太孺人篝灯纺织,夜分不休。晨起手挈菜蔬,分授子姓,臧获锱铢秤量稍溢,则动色诟詈。太孺人衣敝不纫,饭粗不释,左支右吾,有今无储,视非鸣在广文学舍,其窘弥甚,无论为诸生时也。非鸣每自伤久宦减父产,念太孺人食勤攻苦,早起夜息,每忾然太息久之。称觞之日无所容,自恐不得比数于人子。某等无以为非鸣解也,敢以请于夫子。”予曰:“固也。独不见太孺人之生日,南昌之人,一家之中,仰父俯子,龀童老,有一不为太孺人祝者乎?一邑之中,士者于庠,农者于野,贾者于市,负担者于途,缁黄者于寺观,关索者于囹圄,有一不为太孺人祝者乎?若此者,皆以颂非鸣之廉,食其德泽,而归美于太孺人也。贪酷之吏,人必诅之,诅之必及其父母;廉平之吏,人必祝之,祝亦必及其父母。故曰:祝有益也,诅亦有损。诅诚有损,则祝之有益焉必也。祝者之辞曰:百岁千岁。出于巫祝之口,则人皆笑之,若出于亿兆人之口,曰百岁则百岁也,曰千岁则千岁也,此信而有征者也。人之诗曰:跻彼公堂,称彼兕觥,万寿无疆。”甚矣人之善祝也!周公陈之,夫子存之,以为《风》《雅》《颂》备焉,岂犹夫巫祝之聒耳哉?繇此言之,太孺人之为寿也大矣。非鸣之祝太孺人也,亦已多矣!太孺人飨邦人之朋酒,以是为子孙长筵;听舆人之歌诵,以是为金石钟鼓。固将听然引满,举万年之觞,非鸣又何所不怿?而诸子之登堂献寿也,亦何患乎无词也哉!”诸子曰:“善哉夫子之言!请书之以为序,且以征于国史,使后之传母师廉吏者有考焉。”
(松陵张氏寿燕序)
松陵张异度以丁丑岁寿七十,其配徐孺人少异度一岁,今年五月,其设之辰也。先是,异度之寿也,念予在请室中,不忍合乐燕会,命其子孙引谢宾客,客多不成享而退。至是则里之士友为孺人称寿者,相率诣余乞言,以当祝嘏之词,而予其可以已乎?
孺人生于高门,归于儒素,有手挽鹿车之勤,有交儆鸡鸣之谊,用能相其夫子,攻苦食淡,茂著令德,以娠育其子孙。《诗》所谓令妻寿母,孺人有焉。今兹之称寿,门为 门负墙,洗爵而献酬者,非乡之寿,则国之秀民也。ゾ不过豆肉,酒不过三爵,少长忻忻,揖让卒事,斯可以为儒雅之会矣。异度所居泌园,名士陈惟寅之绿水园也,其后陈简讨嗣初亦居焉。嗣初负瓮出汲,跪以进母。御史从篱下窥之,驰奏旌其母子。故老至今能道之。今异度与孺人,衡泌乐饥,不应征召。而其子若孙怀文抱质,有陈五经父子之风。三百年来,吴中高门鼎贵,与烟云变灭者多矣。登斯堂也,名园之水木犹故,篱落之步さ宛然。陈氏张氏,孝友文章,风流相接。此乡邦之美谈,而吴趋之盛事也。以人世之显融赫奕,进于异度夫妇之前,犹春风之过耳也。征斯园之故事,道先正之遗风,用以佐百年之觞,庶为之听然而一笑乎?里之士友与于张氏之寿宴,卒饮而退者,莫不百尔相戒,有自古在昔,敬身修行之思焉。斯不独一家之庆,其亦可以观感也已。予既解网生还,闻孺人之寿,感异度为我却贺之意,欣慨交集。而又以屏居墓田,未能命百里之棹,从诸君于宴会之末也,为序其言以诒之。
(冫余母王夫人五十序)
神宗之末年,权奸错互,党论昌披。漳浦冫余通政振任在郎署中,独身抗其锋,危言素节,白首不少变。而通政之子太学生仲吉,当圣主震怒,诏狱危急,抗疏以救清直之臣,抵冒万死,忄堇而得释,遣戍辰阳。道经吴门,以予为通政之故人也,契阔相存,挥泪道故。已而曰:“仲吉之母,今年五十矣。仲吉万里荷戈,不能追随稚齿称一觞于堂下。徼惠于夫子,得一言以为寿,庶可以解慈颜而慰游子乎?”
嗟乎!通政触党论,遭奄祸,先后立朝,不满百日,所仅免者,锒铛考死耳。而周中丞之祸,间关险阻,相与共之。夫人偕一老妪,剑中丞幼子匿海上,窥户者无停屦,惴惴如也。仲吉之北游也,戒之曰:“无尽言,无府祸。”仲吉诏狱报至,家人号哭相告。夫人怡然曰:“儿之行也,我故知之。儿能以此死,不愧其父足矣。”夫人之相夫教子,克引大义如此。昔阳城为司业,出拜道州,太学生何蕃等叫阍吁天,朝廷不听。其后朱Г之乱,正色叱六馆诸生,举不至从叛。今宫詹之狱,不但如阳城之出牧,蕃无罪而仲吉以此得祸,欧阳詹之所谓仁勇人者,仲吉奚愧焉?蕃之在六馆,闵亲之老,揖诸生归养。诸生至,闭蕃空舍中。仲吉出游太学,负笈而出,赭衣而归,违亲之养,投荒于五溪胡服之地,其于蕃何如也?古之贤母教诫其子也,介母之以偕隐为无憾也,固而近于怼。范母之以齐名为不恨也,节而近于侠。夫人之出而戒其子也,得祸而怡然也,其意豁如,其言蔼如也。称寿之日,感圣主之仁明,思国恩之浩荡。炷香稽首,以颂万年。岂以壮子不在侧,而顾语侍婢,有剌剌不能舍然者与?仲吉之不愧于何蕃也,其为蕃之归养,亦已多矣。而又奚憾焉?蕃之仁勇,欧阳詹称之,韩退之为之立传,然后蕃之名始立。余之文不足以继退之,又不遑为仲吉立传。然蕃虽有父母,无可称述。而通政夫妇大节焯焯,国史彤史,胥于予言有征焉,则又退之所未及也。
(潘母汤节妇序)
渤海张任甫来告我曰:“新安潘生令范母汤氏,年六十矣。汤之归于潘也,三年而生令范,又三年而寡,自誓立孤。三十有七年而旌门之典不举,有司之过也。愿吾子赐之言,将以为征。”
予读欧阳公五代史记载王凝妻李氏事,于其所以论礼义廉耻,愧五代之为人臣者,未尝不掩卷三叹焉。而又以谓尤莫甚于宋靖康之难,宋之公卿大夫,朝金夕楚,媚戎虏而仇君国者,其灭绝四维,盖古今所未有也。夫天下之所谓崇高富贵,莫先于公卿大夫,而其所贱简,莫甚于仆妾。一旦有事,背主卖国者必公卿大夫,而仆妾之流,感概立节者时有。然则公卿大夫固不足重,而仆妾亦未易轻也。然而匹夫庶妇,不幸而当风教凌夷之日,捐躯断臂,道路环聚,为之弹指泣下,而或不得以自达于有司,终身灭没者有矣。夫匹夫庶妇之节,灭没如鸿毛,而背主卖国者,乃接迹于世,相劝而为之,此岂可视为细故与?潘故新安甲族,于今为庶。潘生之母,又为之侧室。然感概立节如此,世有欧阳公,其必有取于此矣。今也所司不上闻,宗伯不下询,乌头绰楔之建未有闻焉。岂风教休明,固所谓尧、舜之民可比屋而封者,而旌典不能遍与?抑今之公卿大夫,皆被服节义,无若五代、宋之为臣者,而无庸旌是以愧之与?诚若是,则潘母之节,虽终灭没不闻,余固无憾焉耳矣。不然,匹夫庶妇之节,不表于盛世,有司之过,终未可以免也。余故因任甫之请而序之以征焉,且以有望焉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