栾城集 - 第 88 页/共 114 页
先君尝言:管仲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以桓公伯,孔子称其仁,而不能止五公子之乱,使桓公死不得葬,曰:“管仲盖有以致此也哉!”管仲身有三归,桓公内嬖如夫人者六人,而不以为非,此固适庶争夺之祸所从起也。然桓公之老也,管仲与桓公为身后之计,知诸子之必争,乃属世子于宋襄公。夫父子之间,至使他人与焉,智者盖至此乎。於乎,三归、六嬖之害,溺于淫欲而不能自克,无己则人乎!《诗》曰:“无竞维人,四方其训之。”四方且犹顺之,而况于家人乎?《传》曰:“管仲病且死,桓公问谁可使相者。管仲曰:‘知臣莫若君。’公曰:‘易牙何如?’对曰:‘杀子以适君,非人情,不可。’公曰:‘开方何如?’曰:‘倍亲以适君,非人情,难近。’公曰:“竖刁何如?’曰:‘自宫以适君,非人情,难亲。’管仲死,桓公不用其言,卒近三子,二年而祸作。”夫世未尝无小人也,有君子以闲之,则小人不能奋其智。《语》曰:“舜有天下,选于众,举皋陶,不仁者远矣。汤有天下,选于众,举伊尹,不仁者远矣。”岂必人人而诛之!管仲知小人之不可用,而无以御之,何益于事?内既不能治身,外复不能用人,举易世之忧,而属之宋襄公,使祸既已成,而后宋人以干戈正之。於乎殆哉!昔先君之论云尔。
【知赵武】
齐桓公存三亡国,以属诸侯,其义多于晋文,然桓公没而齐乱,其后不能复伯。文公子孙世为盟主,二百余年,与春秋相终始。其故何也?虽襄公、悼公之贤,齐所无有,然其所以保伯业而不失者,则有在也。伯者之盛,非能用兵以服诸侯之难,而能不用兵以服诸侯之为难耳。文公之后,前有知,后有赵武,皆能不用兵以服诸矣。此晋之所以不失伯也。悼公与楚争郑,三合诸侯之师,其势足以举郑而却楚。晋之群臣中行偃、栾之徒欲一战以服楚者众矣。惟知为中军将,知用兵之难,胜负之不可必,三与楚遇,皆迁延稽故,不与之战,卒以敝楚而服郑。此则知不用兵之功也。悼公死,平公立。平公非悼公比也,然能属任赵武。武尝与楚屈建合诸侯之大夫于宋,以求弭兵。赵武于此,有仁人之心二焉。方其未盟也,屈建衷甲将以袭武。武与叔向谋之,叔向曰:“以信召人,而以僭济之,人谁与之?安能害我?”武从其言。卒事,而楚不敢动。将盟,晋楚争先。叔向又曰:“诸侯归晋之德只,非归其尸盟也。子务德,无争先。”武亦从而先之。此二者,非仁人不能。何也,人将衷甲以袭我,我亦衷甲以待之,此势之所必至也。不幸不胜,无可言者。虽幸而胜,晋、楚之祸必自是始。晋为盟主,常先诸侯矣。晋未失诸侯,而楚求先之,若与之争,楚必不听,晋、楚之祸亦必自是始。然此二者,皆人情之所不能忍也。忍之近于弱,不忍近于强,而武能忍之。晋、楚不争,而诸侯赖之。故吾以为武有仁人之心二焉。凡晋之所以不失诸侯,而赵氏之所以卒兴于晋者,由此故也。《春秋》书宋之盟,实先晋而后楚,孔子亦许之欤!
【汉高帝】
高帝之入秦,一战于武关,兵不血刃,而至咸阳。此天也,非人也。秦之亡也,诸侯并起,争先入关。秦遣章邯出兵击之。秦虽无道,而其兵方强,诸侯虽锐,而皆乌合之众,其不敌秦明矣。然诸侯皆起于群盗,不习兵势,陵藉郡县,狃于亟胜,不知秦之未可攻也。于是章邯一出而杀周章,破陈涉,降魏咎,毙田儋,兵锋所至,如猎狐兔,皆不劳而定。后乃与项梁遇,苦战再三,然后破之。梁虽死,而秦之锐锋亦略尽矣。然邯以为楚地诸将不足复虑,乃渡河北击赵。邯既北,而秦国内空。至是秦始可击,而高帝乘之。此正兵法所谓避实而击虚者。盖天命,非人谋也。项梁之死也,楚怀王遣宋义、项羽救赵。羽愿与沛公西入关。怀王诸老将皆曰:“项羽为人栗悍祸贼,尝攻襄城,襄城无噍类,所过无不残灭。且楚数进取,前陈王、项梁皆败,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,告论秦父兄。秦父兄苦其主久矣,诚得长者往,无侵暴,宜可下。”卒不许项羽,而遣沛公。沛公方入关,而项羽已至河北,与章邯相持。邯虽欲还兵救秦,势不得矣。怀王之遣沛公固当,然非邯、羽相持于河北,沛公亦不能成功。故曰:此天命,非人谋也。
【汉文帝】
老子曰:“柔胜刚,弱胜强。”汉文帝以柔御天下,刚强者皆乘风而靡。尉佗称号南越,帝复其坟墓,召贵其兄弟。佗去帝号,俯伏称臣。匈奴桀敖,陵驾中国。帝屈体遣书,厚以缯絮。虽未能调伏,然兵革之祸,比武帝世,十一二耳。吴王濞包藏祸心,称病不朝。帝赐之几仗,濞无所发怒,乱以不作。使文帝尚在,不出十年,濞亦已老死,则东南之乱,无由起矣。至景帝不能忍,用晁错之计,削诸侯地。濞因之号召七国,西向入关。汉遣三十六将军,竭天下之力,仅乃破之。错言:诸侯强大,削之亦反,不削亦反;削之,反疾而祸小,不削,反迟而祸大。世皆以其言为信,吾以为不然。诚如文帝忍而不削,濞必未反。迁延数岁之后,变故不一,徐因其变而为之备,所以制之者,固多术矣。猛虎在山,日食牛羊,人不能堪,荷戈而往刺之,幸则虎毙,不幸则人死,其为害亟矣。晁错之计,何以异此!若能高其垣墙,深其陷阱,时伺而谨防之,虎安能必为害。此则文帝之所以备吴也。呜呼!为天下虑患,而使好名贪利小丈夫制之,其不为晁错者鲜矣!
【汉景帝】
汉之贤君,皆曰文、景。文帝宽仁大度,有高帝之风。景帝忌克少恩,无人君之量,其实非文帝比也。帝之为太子也,吴王濞世子来朝,与帝博而争道,帝怒以博局提杀之。濞之叛逆,势激于此。张释之,文帝之名臣也,以劾奏之恨,斥死淮南。邓通,文帝之幸臣也,以吮痈之怨,困迫至死。晁错始与帝谋削诸侯,帝违众而用之,及七国反,袁盎一说,谲而斩之东市,曾不之恤。周亚夫为大将,折吴、楚之锐锋,不数月而平大难,及其为相,守正不阿,恶其悻悻不屈,遂以无罪杀之。梁王武,母弟也,骄而从之,几致其死。临江王荣,太子也,以母失爱,至使酷吏杀之。其于君臣、父子、兄弟之际,背理而伤道者,一至于此。原其所以能全身保国,与文帝俱称贤君者,惟不改其恭俭故耳。《春秋》之法,弑君称君,君无道也,称臣,臣之罪也。然陈侯平国、蔡侯般,皆以无道弑,而弑皆称臣,以为罪不及民故也。如景帝之失道非一也,而犹称贤君,岂非躬行恭俭、罪不及民故耶?此可以为不恭俭者戒也。
●栾城后集卷八
◆历代论二
【汉武帝】
天下利害,不难知也。士大夫心平而气定,高不为名所眩,下不为利所怵者,类能知之。人主生于深宫,其闻天下事至鲜矣,知其一不达其二,见其利不睹其害,而好名贪利之臣,探其情而逢其恶,则利害之实乱矣。汉武帝即位三年,年未二十,闽、越举兵围东瓯。东瓯告急,帝问太尉田。曰:“越人相攻,其常事耳,又数反复,不足烦中国往救。”帝使严助难曰:“特患力不能救,德不能复。诚能,何故弃之?小国以穷困来告急,天子不救,尚何所诉!”帝诎议,而使助持节发会稽兵救之。自是征南越,伐朝鲜,讨西南夷,兵革之祸加于四夷矣。后二年,匈奴请和亲,大行王恢请击之,御史大夫韩安国请许其和,帝从安国议矣。明年,马邑豪聂壹因恢言:“匈奴初和亲,亲信边,可诱以利致之,伏兵袭击,必破之道也。”帝命公卿议之,安国、恢往反议甚苦。帝从恢议,使聂壹卖马邑城以诱单于。单于觉之而去,兵出无功。自是匈奴犯边,终武帝无宁岁,天下几至大乱。此二者,田、韩安国皆知非,而迫于利口,不能自伸。武帝志求功名,不究利害之实,而遽从之。及其晚岁,祸灾并起,外则黔首耗散,内则骨肉相贼杀,虽悔过自咎,而事已不救矣。然严助以交通淮南,张汤论杀之。王恢以不击匈奴,亦坐弃市。二人皆罪不至死,而不免大戮,岂非首祸致罪,天之所不赦故耶!
【汉昭帝】
周成王以管、蔡之言疑周公,及遭风雷之变,发金滕之书,而后释然,知其非也。汉昭帝闻燕王之谮,霍光惧不敢入。帝召见光,谓之曰:“燕王言将军都郎,道上称跸,又擅调益幕府校尉。二事属尔,燕王何自知之。且将军欲为非,不待校尉。”左右闻者皆伏其明,光由是获安,而燕王与上官皆败。故议者以为昭帝之贤于成王。然成王享国四十余年,治致刑措。及其将崩,命召公、毕公相康王,临死生之变,其言琅然不乱。昭帝享国十三年,年甫及冠,功未有见于天下,其不及成王者亦远矣。天寿虽出于天,然人事常参焉。故吾以为成王之寿考,周公之功也;昭帝之短折,霍光之过也。昔晋平公有蛊疾,医和视之曰:“是谓近女,非鬼非食,惑以丧志。良臣将死,天命不宥。”“国之大臣,受其宠禄,而任其大节,有灾祸兴而无改焉,必受其咎。”以此讥赵孟,赵孟受之不辞,而霍光何逃焉I王之幼也,周公为师,召公为保,左右前后皆贤臣也。虽以中人之资,而起居饮食,日与之接,逮其壮且老也,志气定矣,其能安富贵易生死,盖无足怪者。今昭帝所亲信,惟一霍光。光虽忠信笃实,而不学无术。其所与国事者,惟一张安世,所与断几事者,惟一田延年。士之通经术、识义理者,光不识也。其后虽闻久阴不雨之言,而贵夏侯胜,感蒯聩之事,而贤隽不疑,然终亦不任也。使昭帝居深宫,近嬖幸,虽天资明断,而无以养之,朝夕害之者众矣,而安能及远乎。人主不幸,未尝更事而履大位,当得笃学深识之士日与之居,示之以邪正,晓之以是非,观之以治乱,使之久而安之,知类通达,强立而不反,然后听其自用而无害。此大臣之职也。不然,小人先之,悦之以声色犬马,纵之以驰骋田猎,侈之以宫室器服。志气已乱,然后入之以谗说,变乱是非,移易白黑,纷然无所不至。小足以害其身,而大足以乱天下。大臣虽欲有言,不可及矣。《语》曰:“君子学道则爱人,小人学道则易使。”故人必知道而后知爱身,知爱身而后知爱人,知爱人而后知保天下。故吾论三宗享国长久,皆学道之力。至汉昭帝,惜其有过人之明,而莫能导之以学。故重论之,以为此霍光之过也。
【汉哀帝】
汉哀帝自诸侯为天子,方其在国,好礼节俭。知成帝优容舅家,权夺于王氏。及即位,收揽威柄,朝廷竦然,庶几于治。既而傅太后侵侮王后,僭窃名号,始失天下心。帝复宠任幸臣董贤,位至三公,富拟帝室。虽欲贬损王氏,而身既失德,朝无名臣,所以资之者多矣。《诗》曰:“无竞维人,四方其训之。有觉德行,四国顺之。”二者帝皆失之,其若王氏何!方帝之崩也,王太后召大司马贤,引见东厢,问以丧事调度,贤内忧不能对,免冠谢。太后曰:“新都侯莽,前以大司马奉送先帝大行,晓习故事,召令莽助君。”贤顿首幸甚。莽既至,使尚书劾免贤。贤即日自杀。王氏代汉之祸,实成于此。昔高帝寝疾,有吕氏之忧。吕后问以后事,帝曰:“陈平智有余,然难独任。王陵少戆,可以助之。周勃厚重少文,然安刘氏必勃也,可令为太尉。”及产、禄之变,王陵争之于前,平、勃定之于后,皆如高帝所虑。文帝末年,有七国之忧,戒太子曰:“即有缓急,周亚夫可任将兵。”及吴楚之变,亚夫为大将,破之数月之间,亦如文帝所虑。今王氏之乱,与吕氏、七国等耳,而哀帝无其人,汉遂以亡。非特天命,盖人谋也。
【汉光武上】
人主之德,在于知人,其病在于多才。知人而善用之,若己有焉,虽至于尧舜可也。多才而自用,虽有贤者,无所复施,则亦仅自立耳。汉高帝谋事不如张良,用兵不如韩信,治国不如萧何,知此三人而用之不疑,西破强秦,东伏项羽,曾莫与抗者。及天下既平,政事一出于何,法令讲若画一,民安其生,天下遂以无事。又继之以曹参,终之以平、勃,至文、景之际,中外晏然。凡此皆高帝知人之余功也。东汉光武,才备文武,破寻邑,取赵、魏,鞭笞群盗,算无遗策,计其武功若优于高帝。然使当高帝之世,与项羽为敌,必有不能办者。及既履大位,惩王莽篡夺之祸,虽置三公,而不付以事,专任尚书,以督文书,绳奸诈为贤,政事察察,下不能欺,一时称治。然而异己者斥,非谶者弃,专以一身任天下,其智之所不见,力之所不举者多矣。至于明帝,任察愈甚。故东汉之治,宽厚乐易之风,远不及西汉。贤士大夫立于其朝,志不获伸。虽号称治安,皆其父子才志之所止,君子不尚者也。
【汉光武下】
高帝举天下后世之重属之大臣。大臣亦尽其心力以报之。故吕氏之乱,平、勃得置力焉,诛产、禄,立文帝,若反复手之易。当是时,大臣权任之盛,风流相接,至申屠嘉犹召辱邓通,议斩晁错,而文、景不以为忤,则高帝之用人,其重如此。景、武之后,此风衰矣。大臣用舍,仅如仆隶。武帝之老也,将立少主,知非大臣不可,乃委任霍光。霍光之权,在诸臣右,故能翊昭建宣,天下莫敢异议。至于宣帝,虽明察有余,而性本忌克,非张安世之谨畏,陈万年之顺从,鲜有能容者。恶杨恽、盖宽饶,害赵广汉、韩延寿,悍然无恻怛之意。高才之士侧足而履其朝。陵迟至于元、成,朝无重臣,养成王氏之祸。故莽以斗筲之才,济之以欺罔,而士无一人敢指其非者。光武之兴,虽文武之略,足以鼓舞一世,而不知用人之长以济其所不足。幸而子孙皆贤,权在人主,故其害不见。及和帝幼少,窦后擅朝。窦宪兄弟恣横,杀都乡侯畅于朝,事发,请击匈奴以自赎。及其成功,又欲立北单于,以树恩固位。袁安、任隗皆以三公守义力争,而不能胜,幸而宪以逆谋败。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积其弊乃见于此。其后汉日以衰。及其诛阎显,立顺帝,功出于宦官;黜清河王,杀李固,事成于外戚。大臣皆无所与。及其末流,梁冀之害重,天下不能容,复假宦官以去之。宦官之害极,天下不能堪,至召外兵以除之。外兵既入,而东汉之祚尽矣。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祸,势极于此。夫人君不能皆贤。君有不能,而属之大臣,朝廷之正也。事出于正,则其成多,其败少。历观古今大臣任事而祸至于不测者,必有故也。今畏忌大臣,而使他人得乘其隙,不在外戚,必在宦官。外戚宦官更相屠灭,至以外兵继之。呜呼,殆哉!
【隗嚣】
智者为国,知所去就,大义既定,虽有得失,不为害也。隗嚣初据陇坻,谦恭下士,豪杰归之,刑政修举,兵甲富盛,一时窃据之中,有贤将之风矣。然圣公乘王莽之败,拥众入关,君臣贪暴,不改盗贼之旧,败亡之势,匹夫匹妇皆知之矣。而嚣举大众,束手称臣,违方望之言,陷诸父于死地,仅以身免。及光武自河北入洛,政修民附,贤士满朝,群盗十去六七,而嚣惩既往之祸,方拥兵自固,为六国之计,谋臣去之,义士笑之。而嚣与王元、王捷一二人,以死守之。始从圣公而不吝,终背光武而不悔,去就之计,无一得者,至于杀身亡国,盖不足怪也。刘表专制荆州,土广民众,势重于天下。曹公与袁绍相拒于官渡,二人皆求助于表。表方晏然自守,一无所与。韩嵩说表曰:“两雄相持,天下之重,在于将军。果欲有为,起乘其弊可也。如其不然,则将择所宜从。岂可拥甲十万,坐观成败,求援而不能救,见贤而不肯归。此两怨必集于将军,恐不得中立矣。”表犹豫不能用,卒为曹公所并。隗嚣、刘表,雍容风议,皆得长者之誉,然其败也,皆以去就不明失之。不如张鲁之庸,败亡之余,知所归往,犹能保其后嗣。《兵法》有之:“知彼知己,百战不殆;知彼而不知己,一胜一负;不知彼不知己,每战辄殆。”夫惟知彼知己,而后知所去就哉!
【邓禹】
邓禹初以兵入关,乘胜独克,关辅响震。是时赤眉方入长安,诸将豪杰,皆劝禹径乘其乱。禹曰:“吾众虽多,能战者少,前无可仰之积,后无转馈之资。赤眉新拔长安,财富兵锐,未易当也。盗贼群居,无终日之计,财谷虽多,变故万端,非能坚守者也。上郡、北地、安定三郡,土广人希,饶谷多畜。吾且休兵北道,就粮养士,以观其变,乃可图也。”于是引兵北屯邑。光武闻之,敕禹以时进讨。禹固执前意,磐桓不进。明年赤眉西走扶风,禹乃入长安,谒祠高庙,收十一帝神主,然卒不能定关中,无功而归。盖赤眉之乱,光武欲急攻之,禹欲缓取之。议者见禹之败,因以禹为失计。吾以为不然。赤眉方强,急之实难,缓之为得。逮其自败,西走扶风,而禹乘之,犹能还兵败禹,而况其未走也哉!如光武之计,盖不知赤眉方强,而禹兵力不足。若审知如此,听禹坚守北道,时出挠之,而使别将挟持其东,东西蹙之,磨以岁月,而赤眉成擒矣。禹之败而西归也,与冯异相遇,要异共攻赤眉。异曰:“异与贼相遇,且数十日,虽屡获雄将,余众尚多,可稍以恩信倾诱,难卒用兵破也。上今使诸将屯渑池,要其东,而异击其西,一举取之。此万全计也。”禹又不从而败。由此观之,禹本计不失,而帝不能用,禹亦迫于君命,不能自固耳。
【李固】
孔子谓颜子:“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,惟我与尔有是夫。”用而不行,则何以利人?舍而不藏,则何以保身?圣人之于天下,理极于是而已。陈灵公与其大夫孔宁、仪行父宣淫于朝,泄冶强谏以死。《春秋》书之曰:“陈杀其大夫泄冶。”君虽无道,而泄冶亦名。以为无益于事而害其身,君子不为也。李固立于顺、桓之间,内无愧于其心,外无负于其人,东汉名臣,如固一二人耳。然事有可恨者。冲帝之亡也,固欲立清河王蒜,梁冀不从而立质帝。质帝之亡也,固复以清河为请,与胡广、赵戒同谋。广、戒惧而中变,固独与杜乔争之。冀积怒愤发,策免固而立桓帝。其后岁余,刘文、刘鲔谋立清河,冀遂诬固与文、鲔通谋,杀之。吾窃怪固为三公,再欲立蒜而不克。冀如豺狼,疾之如仇雠。独一梁太后知其贤,欲宥之而不能。固虽贪立贤君,存汉社稷,势必无成矣。一举不中,奉身而去,得免于祸,斯已幸矣。再更大变,固守前议,迟迟不去,以陷于大戮。则固之死,仅自取也。不然,如固之贤,吾何间然哉!
【陈蕃】
《易》曰:“君不密,则失臣;臣不密,则失身;几事不密,则害成。”是故鸷鸟将击,必匿其形,非以智御物,而事不得不尔。谋未发而使人知之,未有不殆者也。陈蕃将与窦武共诛宦官。蕃自谓外从人望,内有德于窦后,事无不克,乃先事露章曰:“臣闻言不直而行不正,则为欺乎天而负乎人。危言极意,则群凶侧目,祸不旋踵。均此二者,臣宁得祸,不忍欺天。今道路讠凶々,皆言侯览、曹节、公乘昕、王甫、郑赡养<风立>等,与赵夫人诸女尚书并乱天下。若不急诛,必生变乱,倾覆社稷。愿出臣章宣示左右,令诸奸知臣疾之。”太后不从,闻者莫不震恐。谋未及发,曹节等矫诏杀之。时蕃七十余矣,闻难,将官属门生八十余人,拔刃入承明门,攘臂大呼。适遇王甫,甫收杀之。呜呼,天下将亡汉邪!蕃一朝老臣,名重天下,而狷狂寡虑,乃与未尝更事者比,几乎暴虎冯河,死而无悔者,斯岂孔子所谓贤哉!
●栾城后集卷九
◆历代论三
【荀】
荀文若之于曹公,则高帝之子房也。董昭建九锡之议,文若不欲,曹公心不能平,以致其死,君子惜之。或以为文若先识之未究,或以为文若欲终致节于汉氏。二者皆非文若之心也。文若始从曹公于东郡,致其算略,以摧灭群雄,固以帝王之业许之矣,岂其晚节复疑而不予哉!方是时,中原略定,中外之望属于曹公矣,虽不加九锡,天下不归曹氏而将安往?文若之意,以为劫而取之,则我有力争之嫌,人怀不忍之志,徐而俟之,我则无嫌而人亦无憾。要之必得而免争夺之累,此文若之本心也。惜乎曹公志于速得,不忍数年之顷,以致文若之死。九锡虽至,而禅代之事,至子乃遂。此则曹公之陋,而非文若之过也。
【贾诩上】
曹公入荆州,降刘琮,欲顺江东下,以取孙氏。贾诩言于公曰:“公昔破袁氏,今收汉南,威名远闻,兵势盛矣!若因旧楚之饶,以飨吏士,抚安百姓,江东可以不劳众而定也。”公不用其计,以兵入吴境,遂败于赤壁。夫诩之所以说曹公,则李左车之所以说淮阴侯,使乘破赵之势,传檄以下燕者也。方是时,孙氏之据江东已三世矣。国险而民附,贤才为用,诸葛孔明以为可与为援而不可图。而曹公以刘琮待之,欲一举而下之,难哉!使公诚用诩言,端坐荆州,使辩士持尺书结好于吴。吴知公无并吞之心,虽未即降,而其不以干戈相向者可必也。方是时,刘玄德方以穷客借兵于吴。吴既修好于公,其势必不助刘,而玄德因可蹙矣。惜乎谋之不善,荆州既不能守,而孙、刘皆奋。孰谓曹公之智而不如淮阴侯哉!其后公既降张鲁,下汉中,刘晔劝公乘胜取蜀,曰:“刘备,人杰也,有度而迟,得蜀日浅,蜀人未附也。今举汉中,蜀人震骇,因其震而压之,无不克也。若少缓之,诸葛亮善治国而为相,关羽、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,蜀人既定,冯险守要,不可犯也。”公不从而反,天下皆惜晔计之不用。夫玄德之贤,过于仲谋。贾诩欲以文告怀仲谋,而晔欲以虚声下玄德,其愚智盖以远矣。彼曹公不用晔计,岂非以诩言为戒也哉!春秋之际,楚子重伐郑。晋栾武子救之,遇于绕角。楚师还,晋师遂侵蔡。楚人以申息之师救蔡。晋群帅皆欲战,智庄子、范文子、韩献子谓武子曰:“吾来救郑,楚师不战,吾遂至于此,既迁戮矣。戮而不已,又怒楚师,战必不克,虽克不令,若不能克,为辱已甚,不如还也。”遂全师而归。夫兵久于外,狃于一胜而轻与敌遇,我怠彼奋,败常十九。古之习于兵者,盖知之矣。
【贾诩下】
用兵之难,盖有怵于外而动者矣。力之所及,而义不可,君子不为也;义之所可,而力不及,君子不强也。魏文帝始受汉禅,欲用兵吴、蜀,以问贾诩。诩曰:“吴、蜀虽蕞尔小国,依阻山水。刘备有雄才,诸葛亮善治国,孙权识虚实,陆逊见兵势,据险守要,泛舟江湖,皆难卒谋也。用兵之道,先胜后战,量敌论将,故举无遗策。臣窃料群臣,无权、备对,虽以天威临之,未见万全之势也。”帝不能用,遂兴江陵之役,士卒多死。是时帝始受禅,欲以武功夸示四方,贪得幸胜,未暇虑兵败势屈之辱也。魏多谋臣,盖必有知之者矣,然皆莫敢言。诩能言之,可谓不怵于外矣。晋未苻坚拥百万之众,耻吴会之未服,欲一举下之,而不知晋之无衅。谢安乘苻坚之败,知中原之荡析,而不知江南之微弱,势必不能成大功。故苻坚至于失国,而谢安至于丧师。二人者皆耻不若人,怵于外之患也。
【刘玄德】
事固有当作而不可作者,智者论其公私,权其轻重,而可否可决也。蜀先主之于关羽,名虽君臣,而义则父子也。先主入蜀,而羽攻曹仁于荆州。吴乘其敝,羽以败死。先主欲为羽报仇,义不可已也。然吴、蜀之于魏,国小而兵弱,本以季汉君臣之分,缔交相亲,与魏为敌,则报仇之义,其公且重者在魏也。释魏而事羽之怨,则为失所先后矣。先主之在白帝也,吴之君臣惧而乞和,若以仇魏之重,俯而从之,义无不可也。先主念羽之厚,拒而不许,君臣之义则至矣。至于奋不虑害,兵败而继之以死,忘两国之大计,而徇一夫之遗念,则未为得矣。诸葛孔明有言:“法孝直若在,必能止君此行,虽行亦必不至于败。”然则孔明亦自以伐吴为失计矣哉。
【孙仲谋】
任人莫难于托国。汉武帝因文、景富庶之后,虐用其民,厚自奉养,征伐四夷,几丧天下。逮其晚岁,托国于霍光。光知用兵之害,罢均输榷酤,与民休息,而天下复安。凡武帝之所以得称贤君者,惟用霍光故也。蜀先主知嗣子之暗弱,举国而付之诸葛孔明。孔明又发李严、杨仪,援蒋琬、费而授之。虽后主之不明,而守国三十余年,君臣相安,蜀人免于涂炭之患,过于魏、吴远甚。吴大帝方其属任贤将,抗衡中原,曹公惮之。及其老也,贤臣死亡略尽,喜诸葛恪之劲悍,越众而付以后事。闼其用兵劳民之后,继起大役,兵折于外,既归而不能自克,将复肆志于僚友。恪既以丧其躯,而孙氏因之三世绝统,吴、越之民陷于炮烙之地,国随以亡。彼以进取之资用进取之臣,以徼一时之功可耳,至于托六尺之孤,寄千里之命,而亦属之斯人,其势必至是哉。
【晋宣帝】
世之说者曰:司马仲达之于魏,则曹孟德之于汉也。是不然,二人智勇权略则同,而所处则异。汉自董卓之后,内溃外畔,献帝奔走困踣之不暇,帝王之势尽矣,独其名在耳。曹公假其名号,以服天下,拥而植之许昌,建都邑,征畔逆,皆曹公也。虽使终身奉献帝,率天下而朝之,天下不归汉而归魏者,十室而九矣。曹公诚能安而俟之,使天命自至,虽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事纣,何以加之!惜其为义不终,使献帝不安于上,义士愤怨于下,虽荀文若犹不得其死,此则曹公之过矣。如司马仲达则不然。明帝之末,曹氏之业固矣。虽明帝以淫虐失众,曹爽以骄纵得罪,而颠覆之形未见,天下未畔魏也。仲达因其隙而乘之,拊其背而夺其成业,事与曹公异矣。汉武帝之老也,托昭帝于霍光。昭帝尚幼,燕王、盖主有篡取之心,上官桀、桑弘羊助之,此其祸急于曹爽。霍光内毙燕、盖,外诛桀、羊,拥护昭帝。讫,无骄君之色。及昭帝早丧,国空无主,迎立昌邑。昌邑不令,又援立宣帝。柄在其手者屡矣,然退就臣位,不以自疑,中外悉其本心,亦无一人有异议者。以仲达拟光,孰为得之邪?然光犹不足道。蜀先主将亡,召诸葛孔明而告之曰:“嗣子可辅,辅之;如其不才,君可自取。”复语后主:“汝与丞相从事,事之如父。”后主之暗弱,孔明之贤智,蜀人知之矣。使孔明有异志一摇手而定矣。然外平徼外蛮夷,内废李平、廖立,旁御魏、吴,功成业定,又付之蒋琬、费,奉一昏主三十余年,而无纤芥之隙。此又霍光之所不能望也。故人患不诚。苟诚忠孝,舜之于父母,伊尹之于太甲,终无间然者。自仲达之后,人臣受六尺之寄,因而取之者多矣。皆以其地势迫切,置而不取,则身必危,国必乱,至自比骑虎不可复下,此亦自欺而已哉!
【晋武帝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