栾城集 - 第 87 页/共 114 页

●栾城后集卷五 ◆杂文十二首   【和子瞻沉香山子赋〈并引〉】   仲春中休,子由于是始生。东坡老人居于海南,以沉水香山遗之,示之以赋,曰:“以为子寿。”乃和而复之,其词曰:我生斯晨,阅岁六十。天凿六窦,俾以出入。有神居之,漠然静一。六为之媒,聘以六物。纷然驰走,不守其宅。光宠所眩,忧患所迮。少壮一往,齿摇发脱。失足陨坠,南海之北。苦极而悟,弹指太息。万法尽空,何有得失。色声横鹜,香味并集。我初不受,将尔谁贼。收视内观,燕坐终日。维海彼岸,香木爰植。山高谷深,百围千尺。风雨摧毙,涂潦啮蚀。肤革烂坏,存者骨骼。然孤峰,秀出岩穴。如石斯重,如蜡斯泽。焚之一铢,香盖通国。王公所售,不顾金帛。我方躬耕,日耦沮溺。鼻不求养,兰ぇ弃掷。越人髡裸,章甫奚适。东坡调我,宁不我悉。久而自笑,吾得道迹。声闻在定,雷鼓皆隔。岂不自保,而佛是斥。妄真虽二,本实同出。得真而喜,操妄而栗。叩门尔耳,未人其室。妄中有真,非二非一。无明所尘,则真如窟。古之至人,衣草饭麦。人天来供,金玉山积。我初无心,不求不索。虚心而已,何废实腹。弱志而已,何废强骨。毋令东坡,闻我而咄。奉持香山,稽首仙释。永与东坡,俱证道术。   【和子瞻归去来词〈并引〉】   昔予谪居海康,子瞻自海南以《和渊明归去来》之篇要予同作。时予方再迁龙川,未暇也。辛巳岁,予既还颍川,子瞻渡海浮江至淮南而病,遂没于晋陵。是岁十月,理家中旧书,复得此篇,乃泣而和之。盖渊明之放与子瞻之辩,予皆莫及也。示不逆其遗意焉耳。归去来兮,归自南荒又安归。鸿乘时而往来,曾奚喜而奚悲。曩所恶之莫逃,今虽欢其足追。蹈天运之自然,意造物而良非。盖有口之必食,亦无形而莫衣。苟所赖之无几,则虽丧其亦微。吾驾非良,吾行弗奔。心游无垠,足不及门。视之若穷,挹焉则存。俯仰衡茅,亦有一樽。既饭稻与食肉,抚簟瓢而愧颜。感乌鹊之夜飞,树三绕而未安。有父兄之遗书,命却扫而闭关。知物化之如幻,盖舍物而内观。气有习而未忘,痛斯人之不还。将筑室乎西廛,堂已具而无桓。归去来兮,世无斯人谁与游。龟自闭于床下,息眇绵乎无求。阅岁月而不移,或有为予深忧。解刀剑以买牛,拔萧艾以为畴。蓬累而行,捐车舍舟。独栖栖于图史,或以佞而疑丘。散众说之纠纷,忽冰溃而川流。曰吾与子二人,取已多其罢休。已矣乎,斯人不朽惟知时。时不我知谁为留,岁云往矣今何之。天地不吾欺,形影尚可期。相冬廪之亿秭,知春垄之耘耔。视白首之章,信稚子之书诗。若妍丑之已然,岂复临镜而自疑。   【颍川择胜亭诗〈并引〉】   子瞻为汝阴守,以幄为亭,欲往即设,不常其处,名之曰“择胜”,为作四言一章。辙爱其文,故继之云。我嗟世人,谁实与谋。生伏其庐,死安于丘。既厉不化,窘若絷囚。我行四方,所见或不。江海之民,生托于舟。前炊釜■,后凿溲。昼设豆觞,夕张衾稠。出入涛澜,归宿汀洲。与风皆行,与水皆浮。坐食网罟,以鱼去留。居无四邻,行无朋俦。胡貊之民,驾车以游。外缠毳韦,内辑貂鼬。美水荐草,驱马纵牛。逐射兔鹿,聚爬薪。食肉饮水,雨雪相咻。草尽水干,风卷云收。所至成群,不怀一陬。今我奈何,横自绸缪。翼为华堂,涌为层楼。缭以修垣,贯以通沟。势穷物变,何异一沤。弃之不忍,徙去莫由。矧兹士夫,泛焉周流。如燕巢春,知不期秋。修椽高栋,徒与民仇。一日安居,百年怨忧。我兄和仲,塞刚立柔。视民如伤,有急斯周。视身如传,苟完不求。山磐水嬉,习气未瘳。岂以吾好,而俾民忧。颍尾甚清,湖曲孔幽。风有翠幄,雨有赤油。匪舟匪车,亦可相攸。民曰公来,庶几无愁。   【和子瞻次韵陶渊明停云诗〈并引〉】   扼十月,海道风雨,儋、雷邮传不通。子瞻兄《和陶渊明停云》四章,以致相思之意。辙亦次韵以报。云跨南溟,南北一雨。瞻望匪遥,槛阱斯阻。梦往从之,引手相抚。笑言未半,舍我不伫。晚稻欲登,白露宵蒙。人饮嘉平,浆酒如江。〈雷人以十月腊祭,凡三日,饮酒作乐。〉我独何为,观成于窗。此心了然,来无所从。欣然而笑,是无枯荣。手足相依,所钟则情。情忘意消,神凝不征。可以安身,可以长生。跋扈飞扬,谁匪南柯。运历相寻,忧喜杂和。我游其外,所享则多。削迹拔木,其如予何。   【和子瞻次韵陶渊明劝农诗〈并引〉】   子瞻《和渊明劝农诗》六章,哀儋耳之不耕。予居海康,农亦甚惰,其耕者多闽人也。然其民甘于鱼鳅蟹虾,故蔬果不毓;冬温不雪,衣被吉贝,故艺麻而不绩,生蚕而不织,罗纨布帛,仰于四方之负贩。工习于鄙朴,故用器不作。医夺于巫鬼,故方术不治。予居之半年,凡羁旅之所急,求皆不获。故亦和此篇,以告其穷,庶或有劝焉。我迁海康,实编于民。少而躬耕,老复其真。乘流得坎,不问所因。愿以所知,施及斯人。我行四方,稻麦黍稷,果蔬蒲荷,百种咸植。粪溉耘耔,乃后有穑。尔独何为,开口而食。掇拾于川,搜捕于陆,俯鞠妇子,仰荐昭穆。闽乘其俞,载耒逐逐。计无百年,谋止信宿。我归无时,视汝长久。孰为沮溺,风雨相耦。筑室东皋,取足南亩。后稷为烈,夫岂一手。斫木陶土,器则不匮。绩麻缫{尔虫},衣则可冀。药饵具前,病安得至。坐而告穷,相视徒愧。莫为之先,冥不谓鄙。一夫前行,百夫具履。以为不信,出视同轨。期尔十年,风变而美。   【沐老图赞】   老聃新沐,发于庭,其心泊然,若遗其形。夫子与回,见之而惊,入而问之,强使自名。曰:岂有他哉,夫人皆然。惟役于人,而丧其天,其人苟亡,其天则全。四支百骸,孰为吾缠,死生终始,孰为吾迁。彼赫赫者,将为吾温,肃肃者,将为吾寒。一温一寒交,而万物生焉。物皆赖之,而况吾身乎!温为吾和,寒为吾坚。忽乎不知,而更千万年。葆光志之,夫非养生之根乎?   【香城顺长老真赞〈并引〉】   长老顺公,昔居圆通,从先子游数日耳。顷予谪高安,特以先契访予再三。予尝问道于公,以搐鼻为答。予即以偈谢之曰:“搐鼻径参真面目,掉头不受别钳锤。”公颔之。绍圣元年,予再谪高安,而公化去已逾年矣。其门人以遗像示予,焚香稽首而赞之曰:与讷皆行,与琏皆处。于南得法,为南长子。成就缁白,可名为老。慈愍黑暗,可名为姥。我初不识,以先子故,访我高安,示搐鼻语。再来不见,作礼缣素。向也无来,今亦奚去。   【自写真赞】   心是道士,身是农夫。误入廊庙,还居里闾。秋稼登场,社酒盈壶。颓然一醉,终日如愚。   【六祖卓锡泉铭〈并引〉】   六祖初住曹溪,卓锡泉涌,清凉滑甘,赡足大众,逮今数百年矣。或时小竭,则众汲于山下。今长老辩公住山四岁,泉日涌溢,众嗟异之。闻之,作铭曰:祖师无心,心外无学。有来叩者,云涌泉落。问何从来,初无所从。若有从处,来则有穷。初住南华,众集须水。水性融会,岂有无理。引锡指石,寒泉自冽。众渴得饮,如我说法。云何至今,有溢有枯。泉无溢枯,盖其人乎。辩来四年,泉水洋洋。烹煮濯溉,饮及牛羊。手不病汲,肩不病负。匏勺瓦盂,莫知其故。我不求水,水则许我。讯于祖师,其亦可哉。   【代李樵卧帐颂〈并引〉】   子瞻在黄日,以卧帐遗李樵,以颂问曰:“问李严老,何心居此,爱护铁牛,障兰佛子。”樵不能答。绍圣二年九月,访予高安,戏代答之。铁牛正卧,佛子正渴。夺我与尔,是天人业。为我害尔,是地狱业。安卧此间,我尔休歇。兹大宝帐,为降魔设。   【梦斋颂〈并引〉】   昙秀上人游行无定,予兄子瞻作“梦斋”二字,名其所至居室。为作颂曰:法身充满,处处皆一。幻身虚妄,所至非实。我观世人,生非实中。以寤为正,以寐为梦。忽寐所遇,执寤所遭。积执成坚,如耶山高。若见法身,寤寐皆非。知其皆非,寤寐无非。遨游四方,斋则不迁。南北东西,法身本然。   【抱一颂〈并引〉】   道士朱元经旧居光州,彭城曹九章演甫少年过光,元经谒之。演甫曰:“闻君未尝求人,今求我何故?”元经曰:“君后自当知之。”后若干年,演甫知光州,复见元经。元经知黄白术,演甫每问之。元经不答,曰:“有抱一法,君不问我,问此何用?”演甫在光,面元经蜕去,演甫为治后事。此元经昔见演甫之意也。崇宁甲申岁,予闲居颍川。演甫之子焕为我道此,因采道书中语作《抱一颂》。此非独道家事,乃瞿昙正法也。真人告我,昼夜念一。行一坐一,眠一食一。子若念一,一亦念子。子不念一,一则去子。子若得一,万事皆毕。饥而念一,一与子粮。渴而念一,一与子浆。寒而念一,一与子裳。病而念一,一与子方。斗而念一,一与子兵。念一之至,至于忘一。忘一之至,与一为一。与一为一,入火不然,入水不溺,是谓念一。         ●栾城后集卷六 ◆孟子解二十四章〈予少作此解,后失其本,近得之,故录于此。〉   梁惠王问利国于孟子。孟子对曰:“王何必曰利,亦有仁义而已矣。”先王之所以为其国,未有非利也。孟子则有为言之耳,曰“是不然”。圣人躬行仁义而利存,非为利也。惟不为利,故利存。小人以为不求则弗获也,故求利而民争,民争则反以失之。孙卿子曰:“君子两得之者也,小人两失之者也。”此之谓也。齐宣王问曰:“文王之囿方七十里,有诸?”孟子对曰:“于传有之。”周虽大国,未有以七十里为囿而不害于民者也。意者山林薮泽与民共之,而以囿名焉,是以刍荛雉兔者无不获往。不然,七十里之囿,文王之所不为也。孟子曰:“以大事小者,乐天者也;以小事大者,畏天者也。乐天者保天下,畏天者保其国。”小大之相形,贵贱之相临,其命无不出于天者。畏天者,知其不可违,不得已而从之;乐天者,非有所畏,非不得已,中心诚乐而为也。尧禅舜,舜禅禹,汤事葛,文王事昆夷,皆乐天者也。齐景公作君臣相说之乐,其诗曰:“畜君何尤?”孟子曰:“畜君者,好君也。”君有逸德而能止之,是谓畜君。以臣畜君,君之所尤也。然其心则无罪,非好其君不能也。故曰:“责难于君谓之恭,陈善闭邪谓于敬,吾君不能谓之贼。”孟子学于子思。子思言圣人之道出于天下之所能行,而孟子言天下之人皆可以行圣人之道。子思言至诚无敌于天下,而孟子言不动心与浩然之气。凡孟子之说,皆所以贯通于子思而已,故不动心与浩然之气,“诚”之异名也。诚之为言,心之所谓诚然也。心以为诚然,则其行之也安。是故心不动,而其气浩然无屈于天下。此子思、孟子之所以为师弟子也。子思举其端而言之,故曰“诚”;孟子从其终而言之,故谓之“浩然之气”。一章而三说具焉。其一论养心以致浩然之气,其次论心之所以不动,其三论君子之所以达于义。达于义,所以不动心也。不动心,所以致浩然之气也。三者相须而不可废。孟子曰:“我善养吾浩然之气。其为气也,至大至刚,以直养而无害,则塞于天地之间。”是何气也?天下之人,莫不有气。气者,心之发而已。行道之人,一朝之忿而斗焉,以忘其身,是亦气也。方其斗也,不知其身之为小也,不知天地之大,祸福之可畏也,然而是气之不养者也。不养之气横行于中,则无所不为而不自知。于是有进而为勇,有退而为怯。其进而为勇也,非吾欲勇也,不养之气盛而莫禁也。其退而为怯也,非吾欲怯也,不养之气衰而不敢也。孔子曰:“人之少也,血气未定,戒之在色;及其壮也,血气方刚,戒之在斗;及其老也,血气既衰,戒之在得。”一人之身,而气三变之。故孟子曰:“志一则动气,气一则动志。”夫志意既修,志盛夺气,则气无能为,而惟志之从。志意不修,气盛夺志,则志无能为,而惟气之听。故气易致也,而难在于养心。孟子曰:“我四十不动心,而告子先我不动心。”告子曰:“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;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。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,可;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,不可。”何谓也,告子以为有人于此,不得之于其言,勿复求其有此心。不得之于其心,勿复求其有此气。夫言之不然而心则然者有矣,未有心不然而气则然者也。故曰:“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,可;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,不可。”由是言之,气者心之使也。心所欲为,则其气勃然而应之;心所不欲,而强为之,则其气索然而不应。人必先有是心也,而后有是气。故君子养其义心以致其气,使气与心相狎而不相难,然后临事而其气不屈。故曰:“志至焉,气次焉。”志之所至,而气从之之谓也。昔之君子以其眇然之身而临天下,言未发而众先喻,功未见而志先信,力不及而势与之者,以有是气而已。故曰:“志,气之帅也;气,体之充也。”养志以致气,盛气以充体。体充而物莫敢逆,然后其气塞于天地。虽然,心之所以不动者,何也?博学而识之,强力而行之,卒然而遇之,有自失焉。故心必有所守而后能不动。心之所守,不可多也。多学而兼守之,事至而有不应也。是以落其枝叶,损之又损,以至于不可损也,而后能应。故孔子谓子贡曰:“赐也,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?”曰:“然,非欤?”曰:“非也,予一以贯之。”北宫黝之养勇也,曰:“吾无辱于尔也。”孟施舍之养勇也,曰:“事无惧于尔也。”无辱勇矣,而未见所以必勇也,无惧而后能必勇。故曰:“北宫黝之守气,不如孟施舍之守约。”北宫黝似子夏,孟施舍似曾子。曾子之所以自守者,曰:“自反而不缩,虽褐宽博,吾不惴焉;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”夫缩,入也;入,受也。自反而心受之,以为可为者,无憾于吾心也。则吾心嚣然为之,而吾气勃然应之矣。孟子曰:“其为气也,配义与道。无是,馁也。”“行有不慊于心,则馁矣。”夫馁,不充之谓也。有行于此而义不受,则心不慊。心不慊,则气不能充体。气不能充体之谓馁矣。故心不能不动也,而有待于义。君子之所由达于义者,何也?勉强而行之,则劳苦而失其真,放而不之求,则终身而不获。孟子曰:“必有事焉而勿正,心勿忘,勿助长也。”夫君子之于道,朝夕从事于其间,待其自直,而勿强正也;中心勿忘,待其自生而勿助长也,而后获其真。强之而求其正,助之而望其长,是非诚正而诚长也,迫于外也。子夏曰:“百工居肆以成其事,君子学以致其道。”待其自至而不强,是学道之要也。孟子曰:“我知言,讠皮辞知其所蔽,淫辞知其所陷,邪辞知其所离,遁辞知其所穷。”何谓也?曰:是诸子之病也。孟子之于诸子,非辩过之,知其病而已。病于寒者,得火而喜,以为万物莫火若也;病于热者,得水而喜,以为万物莫水若也。一惑于水火,以为不可失矣。诚得其病,未有不觉而自泣也。彼其为是险讠皮之辞者,必有以蔽之,而不能自达也;为是淫放之辞者,必有以陷之,而不能自出也;为是邪辟之辞者,必有以附之,而不能自解也。苟能知之,发其蔽,平其陷,解其离,未有不服者也。不服则遁,遁必有所穷。要之于所穷而执之,此孟子之所以服诸子也。孟子曰:“仁者如射,射者正己而后发。发而不中,反求诸己。”夫射之中否在的,而所以中否在我。善射者治其在我,正立而审操之,的虽在左右上下,无不中者矣。颜渊仁,孔子曰:“克己复礼为仁。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。”请问其目,曰: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。”夫居于人上,而一为非礼,则害之及于物者众矣。诚必由礼,虽不为仁,而仁不可胜用矣。此“仁者如射”之谓也。龙子曰:“贡者较数岁之中以为常。乐岁粒米狼戾,多取之而不为虐,则寡取之。凶年粪其田而不足,则必取盈焉。”故曰“治地莫善于助,莫不善于贡。”贡者,夏后氏之法也,而其不善如此,何也?曰:何特贡也。作法者,必始于粗,终于精。篆之不若隶也,简策之不若纸也,车之不若骑也,席之不若床也,俎豆之不若盘盂也,诸侯之不若郡县也,肉刑之不若徒流杖笞也。古之不为此,非不智也,势未及也。寝于泥涂者,置之于陆而安矣。自陆而后有藁秸,自藁秸而后有莞簟。舍其不安而获其所安,足矣。方其未有贡也,以贡为善矣。及其既贡,而后知贡之未善也。法非圣人之所为,世之所安也,圣人者,善因世而已。今世之所安,圣人何易焉。此夏之所以贡也。陈仲子处于于陵,齐人以为廉。孟子曰:“仲子所居之室,伯夷之所筑欤?抑亦盗跖之所筑欤?所食之粟,伯夷之所树欤?抑亦盗跖之所树欤?”人安能待伯夷而后居而后食?若是,则孟子之责人也已难。曰:否。居于于陵而食其食,非孟子之所谓不可,而仲子之所谓不可也。仲子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,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。天下无伯夷,仲子之义,为不居且不食也,天下不可待伯夷而后食。然则非其居于于陵、食于辟纟卢之果污也,而不食于母、避兄之室之不可继也。故曰:“以母则不食,以妻则食之。以兄之室则不居,以于陵则居之。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?”君子之行,为可充也,为可继也,然后行有类,若仲子将何以继之?故曰:御人于国门之外而馈以道则不受,以不义取之于民而馈以道则受。于孔子以不义取之于民者犹御也。其受于孔子何也?曰:以其非御也。非御而谓之御,充类至义之尽也。君子充其类而极其义,则仲子之兄犹盗也,仲子之兄犹盗也,则天下之人皆犹盗也。以天下之人皆犹盗而无所答,则谁与立乎天下?故君子不受于盗,而犹盗者有所不问,而后可以立于世。若仲子者,蚓而后充其操也。孔子曰:“鸟兽不可与同群,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?”盖谓是也。学者皆学圣人。学圣人者,不如学道。圣人之所是而吾是之,其所非而吾非之,是以貌从圣人也。以貌从圣人,名近而实非,有不察焉,故不如学道之必信。孟子曰:“君子深造之以道,欲其自得之也。自得之则居之安,居之安则资之深,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。是以君子欲其自得之也。”孟子曰:“天下之言性者,则故而已矣。”所谓天下之言性者,不知性者也。不知性而言性,是以言其故而已。故,非性也。无所待之谓性,有所因之谓故。物起于外,而性作以应也。此岂所谓性哉?性之所有事也。性之所有事之谓故。方其无事也,无可而无不可。及其有事,未有不就利而避害者也。知就利而避害,则性灭而故盛矣。故曰:“故者,以利为本。夫人之方无事也,物未有以入之。有性而无物,故可以谓之人之性。及其有事,则物入之矣。或利而诱之,或害而止之,而人失其性矣。譬如水,方其无事也,物未有以参之,有水而无物,故可以谓之水之性。及其有事,则物之所参也,或倾而下之,或激而升之,而水失其性矣。故曰:所恶于智者,为其凿也。如智者,若禹之行水也,则无恶于智矣。禹之行水也,行其所无事也。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,则智亦大矣。”水行于无事则平,性行于无事则静。方其静也,非天下之至明无以窥之,及其既动而见于外,则天下之人能知之矣。天之高也,星辰之远也,吾将何以推之。惟其有事于运行。是以千岁之日,可坐而致也。此性故深浅之辩也。孟子尝知性矣,曰:“天下之言性者,则故而已矣。故者,以利为本。”知故之非性,则孟子尝知性矣。然犹以故为性,何也?孟子道性善,曰:“无恻隐之心,非人也;无羞恶之心,非人也;无辞让之心,非人也,无是非之心,非人也。””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;羞恶之心,义之端也;辞让之心,礼之端也;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。”人信有是四端矣,然而有恻隐之心而已乎,盖亦有忍人之心矣。有羞恶之心而已乎,盖亦有无耻之心矣。有辞让之心而已乎,盖亦有争夺之心矣。有是非之心而已乎,盖亦有蔽惑之心矣。忍人之心,不仁之端也。无耻之心,不义之端也。争夺之心,不礼之端也。蔽惑之心,不智之端也。是八者未知其执为主也,均出于性而已。非性也,性之所有事也。今孟子则别之曰,此四者,性也;彼四者,以告于人,而欲其信之,难矣。夫性之于人也,可得而知之,不可得而言也。遇物而后形,应物而后动。方其无物也,性也;及其有物,则物之报也。惟其与物相遇,而物不能夺,则行其所安,而废其所不安,则谓之善。与物相遇,而物夺之,则置其所可而从其所不可,则谓之恶。皆非性也,性之所有事也。譬如水火:能下者,水也,能上者,亦水也;能熟物者,火也,能焚物者,亦火也。天下之人,好其能下,而恶其能上,利其能熟,而害其能焚也。而以能下、能熟者,谓之水火,能上、能焚者为非水火也,可乎?夫是四者非水火也,水火之所有事也。奈何或以为是,或以为非哉。孔子曰:“性相近也,习相远也。”夫虽尧、桀而均有是性,是谓相近。及其与物相遇,而尧以为善,桀以为恶,是谓相远。习者,性迷所有事也。自是而后相远,则善恶果非性也。孔子曰:“上智与下愚不移。”故有性善,有性不善。以尧为父,而有丹朱;以瞽瞍为父,而有舜;以纣为君,而有微子启、王子比干。安在其为性相近也?曰:此非性也,故也。天下之水,未有不可饮者也。然而或以为清冷之渊,或以为涂泥。今将指涂泥而告人曰:“虽是,亦有可饮之实。”信矣。今将指涂泥而告人曰:“吾将饮之。”可乎?此上智、下愚之不可移也。非性也,故也。孟子曰:“伯夷,圣之清者也;伊尹,圣之任者也;柳下惠,圣之和者也;孔子,圣之时者也。孔子之谓集大成。集大成也者,金声而玉振之者也。金声也者,始条理也;玉振之也者,终条理也。始条理者,智之事也;终条理者,圣之事也。智譬则巧也;圣譬则力也。”以巧论智,以力论圣,何也?巧之所能,有或不能,力之所尝至,无不至也。伯夷、伊尹、柳下惠之行,人之一方也,而以终身焉,故有不可得而充。至于孔子,可以速而速,可以久而久,可以仕而仕,可以处而处,然后终身行之而不匮。故曰:“由射于百步之外,其至,尔力也,是可常也。其中,非尔力也,是巧也,是不可常也。巧亦能为一中矣,然而时亦不中,是不如力之必至也。《语》曰:“齐人馈女乐,季桓子受之,三日不朝。孔子行。”孟子曰:“孔子从而祭,番肉不至,不税冕而行。”二者非相反也。孔子之去鲁,为女乐之故也。去于番肉之不至,为君也。于其君之有大恶也,孔子有不忍,行焉。于其君之无罪也,孔子有不安,行焉。曰:“上以求免吾君,下以免我,是以去于番肉之不至。”曰:“是可以辞于天下也。”故曰:“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,不欲为苟去。君子之所为,众人固不识也。”孟子曰:“君子不亮,恶乎执?”必信之谓亮。孔子曰:“君子贞而不亮。”要止于正,而不必信,而后无所执。否则执一而废百矣。孟子曰:“存其心,养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夭寿不贰,修身以俟之,所以立命也。”天者莫之使而自然者也,命者莫之致而自至者也。天畀我以是心,而不能存,付我以是性,而不能养,是天之所以受我者,有所不事也。寿则为之,夭则废之。夭寿非人所为也,而置力焉,是命有所未立也。修身于此,知夭寿之无可为也,而命立于彼矣。孟子曰:“莫非命者,顺受其正。”何谓也?天之所以受我者,尽于是矣。君子修其在我,以全其在天。人与天不相害焉,而得之,是故谓之正。忠信孝弟,所以为顺也,人道尽矣。而有不幸,以至于人故,而后得为命。岩墙之下,是必压之道也;桎梏之中,是必困之道也。必压必困,而我蹈之,以受其祸,是岂命哉,吾所处者然也。人之为不善也,皆有愧耻不安之心。小人惟奋而行之,君子惟从而已之。孟子曰:“无为其所不为,无欲其所不欲,如斯而已矣。”孟子曰:“舜为天子,皋陶为士。瞽叟杀人,皋陶则执之,舜则窃负而逃于海滨。”吾以为此野人之言,非君子之论也。舜之事亲,,不格奸,何至于杀人而负之以逃哉?且天子之亲,有罪议之,孰谓天子之父杀人而不免于死乎?孟子曰:“形色,天性也。惟圣人然后践形。”形色者,所强于外也,中虽无有,而犹知强之。孟子以是为天性也。有人于此,其进之锐也,则天下以为不速退矣。是不然,勉强而力行之,则其进也必锐,不胜而怠厌之,则其退也必速。曷不取而覆观之,于其不可已而已者,无所不已,于其所厚者薄,无不薄也。故曰:“仲子不义,与之齐国而不受,人皆信之,是舍簟食豆羹之义也,人莫大焉。亡亲戚君臣上下,以其小者信其大者,乌可哉?”亡亲戚君臣上下而可,是所谓不可已而已者也。能居于陵,食于辟纟卢而不顾,而不能以不义不受齐国,是所谓进锐而退速者也。孟子曰:“不仁而得国者,有之矣;不仁而得天下者,未之有也。”孟子之为是言也,则未见司马懿、杨坚也。不仁而得天下也,何损于仁?仁而不得天下也,何益于不仁?得国之与得天下也,何以为异?君子之民恃以胜不仁者,上不愧乎天,下不愧乎人,而得失非吾之所知也。孟子曰:“人能充其无欲害人之心,而仁不可胜用也,人能充无穿窬之心,而义不可胜用也。”无欲害人之心与无穿窬之心,人皆有之。然苟将充之,则未可以言而言,可以言而不言,犹未免乎穿窬也。此所谓造端乎夫妇,而其至也,察乎天地也欤!         ●栾城后集卷七 ◆历代论一〈并引〉   予少而力学,先君,予师也,亡兄子瞻,予师友也。父兄之学,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。以为士生于世,治气养心,无恶于身,推是以施之人,不为苟生也。不幸不用,犹当以其所知,著之翰墨,使人有闻焉。予既壮而仕。仕宦之余,未尝废书,为《诗》、《春秋》集传,因古之遗文,而得圣贤处身临事之微意,喟然太息,知先儒昔有所未悟也。其后复作《古史》,所论益广,以为略备矣。元符庚辰,蒙恩归自岭南,卜居颍川。身世相忘,俯仰六年,洗然无所用心,复自放图史之间。偶有所感,时复论著。然已老矣,目眩于观书,手战于执笔,心烦于虑事,其于平昔之文益以疏矣。然心所嗜,不能自己,辄存之于纸。凡四十有五篇,分五卷。   【尧舜】   尧之世,洚水为害。以意言之,尧之为国,当日夜不忘水耳。今考之于《书》,观其为政先后:命义和正四时,务农事,其所先也,未乃命鲧以治水。鲧九年无成功,乃命四岳举贤以逊位。四岳称舜之德曰:“父顽,母へ,象傲,克谐以孝,,不格奸。”尧以为然而用之,君臣皆无一言及于水者。舜既摄事,黜鲧而用禹,洚水以平,天下以安。尧、舜之治,其缓急先后,于此可见矣。使五教不明,父子不亲,兄弟相贼,虽无水患,求一日之安,不可得也。使五教既修,父子相安,兄弟相友,水虽未除,要必有能治之者。昔孔子论政曰:“足食,足兵,民信之矣。”子贡曰:“必不得已而去,于斯三者何先?”曰:“去兵。”曰:“必不得已而去,于斯二者何先?”曰:“去食。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”古之圣人,其忧深虑远如此。世之君子,凡有志于治,皆曰富国而强兵。患国之不富,而侵夺细民;患兵之不强,而陵虐邻国。富强之利终不可得,而谓尧、舜、孔子为不切事情,於乎殆哉!   【三宗】   黄帝、尧、舜,寿皆百年,享国皆数十年。周公作《无逸》,言商中宗享国七十五年,高宗五十九年,祖甲三十三年。文王受命中身,享国五十年。自汉以来,贤君在位之久,皆不及此。西汉文帝二十三年,景帝十六年,昭帝十二年。东汉明帝十八年,章帝十三年,和帝十二年,唐太宗二十三年。此皆近世之明主,然与《无逸》所谓“不知稼穑之艰难,不闻小人之劳,惟耽乐之从”,“或十年,或七八年,或五六年,或四三年”者,无以大相过也。至其享国长久,如秦始皇帝、汉武帝、梁武帝、唐文帝、唐玄宗,皆以临御久远,循致大乱,或以失国,或仅能免其身。其故何也?人君之富,其倍于人者千万也,膳服之厚,声色之靡,所以贼其躬者多矣。朝夕于其间而无以御之,至于夭死者,势也。幸而寿考,用物多而害民久,矜己自圣,轻蔑臣下,至于失国,宜矣。古之贤君,必志于学,达性命之本而知道德之贵,其视子女玉帛与粪土无异,其所以自养,乃与山林学道者比,是以久于其位而无害也。傅说之诏高宗曰:“王,人求多闻,时惟建事,学于古训乃有获。事不师古,以克永世,匪说攸闻。惟学逊志,务时敏,厥修乃来,允怀于兹,道积于厥躬,惟学半,念终始典与学,厥德修罔觉。监于先王成宪,其永无愆。”呜呼,傅说其知此矣。   【周公言】   周公之所以治周者,莫详于《周礼》。然以吾观之,秦、汉诸儒以意损益之者众矣,非周公之无书也。何以言之?周之西都,今之关中也;其东都,今之洛阳也。二都居北山之阳,南山之阴,其地东西长,南北短。短长相补,不过千里,古今一也。而《周礼》:王畿之大,四方相距千里,如画棋局,近郊远郊,甸地稍地,大都小都,相距皆百里。千里之方,地实无所容之,故其畿内远近诸法,类皆空言耳。此《周礼》之不可信者,一也。《书》称:“武王克商而反商政,列爵惟五,分土惟三。”故孟子曰:“天子之制,地方千里,公侯百里,伯七十里,子男五十里。不能五十里,不达于天子,附于诸侯,曰‘附庸’。”郑子产亦云,古之言封建者盖若是。而《周礼》:诸公之地方五百里,诸侯四百里,诸伯三百里,诸子二百里,诸男百里,与古说异。郑氏知其不可,而为之说曰:“商爵三等,武王增以子、男,其地犹因商之故。周公斥大九州,始皆益之如周官之法。于是千乘之赋,自一成十里而出车一乘,千乘而千成,非公侯之国无以受之。”吾窃笑之。武王封之,周公大之,其势必有所并;有所并,必有所徙。一公之封,而子男之国为之徙者,十有六。对数大国,而天下尽扰。此书生之论,而有国者不为也。传有之曰:“方里而井,十井为乘。”故十里之邑而百乘,百里之国而千乘,千里之国而万乘,古之道也。不然,百乘之家,为方百里,万乘之国,为方数圻矣。古无是也。《语》曰:“千乘之国,摄乎大国之间。”千乘虽古之大国,而于衰周为小。然孔子犹曰:“安见方六七十,如五六十,而非邦也?”然则虽衰周列国之强家,犹有不及五十里矣。韩氏、羊舌氏,晋大夫也,其家赋九县,长毂九百,其余四十县,遗守四千。谓一县而百乘则可,谓一县而百里,则不可。此《周礼》之不可信者,二也。王畿之内,公邑为井田,乡遂为沟洫。此二者,一夫而受田百亩,五口而一夫为役,百亩而税之十一,举无异也。然而井田自一井而上,至于一同而方百里,其所以通水之利者,沟、洫、浍三。沟、洫之制,至于万夫,方三十二里有半,其所以通水利者,遂、沟、洫、浍、川五,利害同而法制异,为地少而用力博。此亦有国者之所不为也。楚掩为司马,町原防,井衍沃。盖平川广泽,可以为井者井之,在阜堤防之间,狭不可井,则町之。〈杜预以町为小顷町。〉皆因地以制广狭多少之异。井田、沟洫,盖亦然耳,非公邑必为进田,而乡遂必为沟洫。此《周礼》之不可信者,三也。三者既不可信,则凡《周礼》之诡异远于人情者,皆不足信也。古之圣人,因事立法以便人者有矣,未有立法以强人者也。立法以强人,此迂儒之所以乱天下也。   【五伯】   五伯,桓、文为盛。然观其用兵,皆出于不得已。桓公帅诸侯以伐楚,次于陉而不进,以待楚人之变。楚使屈完如师,桓公陈诸侯之师,与之乘而观之。屈完见齐之盛,惧而求盟。诸侯之师成列,而未试也,桓公退舍召陵,与之盟而去之。夫岂不能一战哉,知战之不必胜,而战胜之利不过服楚。全师之功,大于克敌,故以不战服楚,而不吝也。晋文公以诸侯遇楚于城濮,楚人请战。文公思楚人之惠,退而避之三舍。军吏皆谏,舅犯曰:“我退而楚还,我将何求?若其不还,君退,臣犯,曲在彼矣。”师退而楚不止,遂以破楚而杀子玉。使文公退而子玉止,则文公之服楚,亦与齐桓等,无战胜之功矣。故桓、文之兵,非不得已不战,此其所以全师保国无敌于诸侯者也。至宋襄公,国小德薄,而求诸侯,凌虐邾、曾阝之君,争郑以怒楚,兵败身死之不暇,虽窃伯者之名,而实非也。其后秦穆公东平晋乱,西伐诸戎;楚庄王克陈入郑,得而不取,皆有伯者之风矣。然穆公听杞子之计,违蹇叔而用孟明,千里袭郑,覆师于ゾ,虽悔过自誓,列于《周书》,而不能东征诸夏以终成伯业。庄王使申舟聘齐,命无假道于宋。舟知必死,而王不听,宋人杀之。王闻其死,投袂而起,以兵伐宋,围之九月,与之盟而去之。虽号能服宋,然君子以为此不假道之师也。齐灵公、楚灵王之所为,王亦为之,而尚何以为伯乎?於乎,此二君者,皆贤君也。兵一不义,而几至于狼狈,不能与桓、文齿,而况其下者哉。   【管仲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