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川集 - 第 116 页/共 155 页
“汝则有大疑,谋及乃心,谋及卿士,谋及庶民,谋及卜筮”,何也?言人君有大疑,则当谋之于己,己不足以决,然后谋之于卿士,又不足以决,然后谋之于庶民,又不足以决,然后谋之于鬼神。鬼神,尤人君之所钦也,然而谋之反在乎卿士、庶民之后者,吾之所疑而谋者,人事也,必先尽之人,然后及鬼神焉,固其理也。圣人以鬼神为难知,而卜筮如此其可信者,《易》曰:“成天下之者,莫大乎蓍龟。”唯其诚之不至而已矣,用其至诚,则鬼神其有不应而龟筮其有不告乎?
“汝则从,龟从,筮从,卿士从,庶民从,是之谓大同,身其康强,子孙其逢吉”,何也?将有作也,心从之,而人神之所弗异,则有馀庆矣,故谓之大同,而子孙其逢吉也。
“汝则从,龟从,筮从,卿士逆,庶民逆,吉。卿士从,龟从,筮从,汝则逆,庶民逆,吉。庶民从,龟从,筮从,汝则逆,卿士逆,吉”,何也?吾之所谋者疑也,可以作,可以无作,然后谓之疑。疑而从者众,则作而吉也。“汝则从,龟从,筮逆,卿士逆,庶民逆,作内吉,作外凶”,何也?尊者从,卑者逆,故逆者虽众,以作内,犹吉也。
“龟筮共违于人,用静吉,用作凶”,何也?所以谋之心谋之人者尽矣,然犹不免于疑,则谋及于龟筮,故龟筮之所共违,不可以有作也。
“庶征,曰雨,曰,曰燠,曰寒,曰风,曰时”者,何也?曰雨,曰,曰燠,曰寒,曰风者,自“肃时雨若”以下是也;曰时者,自“王省惟岁”以下是也。“五者来备,各以其叙,庶草蕃庑”,何也?阴阳和,则万物尽其性、极其材。言庶草者,以为物之尤微而莫养,又不知自养也,而犹蕃庑,则万物得其性,皆可知也。“一极备凶,一极无凶”,何也?雨极备则为常雨,极备则为常,风极备则为常风,燠极无则为常寒,寒极无则为常燠,此饥馑疾疠之所由作也,故曰凶。“曰休征:曰肃时雨若,曰时若,曰哲时燠若,曰谋时寒若,曰圣时风若。曰咎征:曰狂恒雨若,曰僭恒若,曰豫恒燠若,曰急恒寒若,曰蒙恒风若”,何也?言人君之有五事,犹天之有五物也。天之有五物,一极备凶,一极无亦凶,其施之小大缓急无常,其所以成物者,要之适而已。人之有五事,一极备凶,一极无亦凶,施之小大缓急亦无常,其所以成民者,亦要之适而已。故雨、、燠、寒、风者,五事之证也。降而万物悦者,肃也,故若时雨然;升而万物理者,也,故若时然;哲者,阳也,故若时燠然;谋者,阴也,故若时寒然;睿其思,心无所不通,以济四事之善者,圣也,故若时风然。狂则荡,故常雨若;僭则亢,故常若;豫则解缓,故常燠若;急则缩栗,故常寒若;冥其思,心无所不入,以济四事之恶者,蒙,故常风若也。
孔子曰:“见贤思齐,见不贤而内自省也。”君子之于人也,固常思齐其贤,而以其不肖为戒,况天者固人君之所当法象也,则质诸彼以验此,固其宜也。然则世之言灾异者,非乎?曰:人君固辅相天地以理万物者也,天地万物不得其常,则恐惧修省,固亦其宜也。今或以为天有是变,必由我有是罪以致之;或以为灾异自天事耳,何豫于我,我知修人事而已。盖由前之说,则蔽而葸;由后之说,则固而怠。不蔽不葸,不固不怠者,亦以天变为已惧,不曰天之有某变,必以我为某事而至也,亦以天下之正理考吾之失而已矣,此亦“念用庶证”之意也。
“王省惟岁,卿士惟月,师尹惟日”,何也?言自王至于师尹,犹岁、月、日三者相系属也。岁、月、日有常而不可变,所总大者亦不可以侵小,所治少者亦不可以僭多。自王至于师尹,三者亦相系属,有常而不可变,所总大者亦不可以侵小,所治少者亦不可以僭多。故岁、月、日者,王及卿士、师尹之证也。“岁、月、日时无易,百谷用成,用明,俊民用章,家用平康。日月岁时既易,百谷用不成,用昏不明,俊民用微,家用不宁”,何也?既以岁、月、日三者之时为王及卿士、师尹之证也,而王及卿士、师尹之职,亦皆协之岁、月、日时之纪焉,故岁有会,月有要,日有成。大者省其大而略,小者治其小而详,其小大、详略得其序,则功用兴,而分职治矣,故百谷用成,用明,俊民用章,家用平康。小大、详略失其序,则功用无所程,分职无所考,故百谷用不成,用昏不明,俊民用微,家用不宁也。“庶民惟星,星有好风,星有好雨”,何也?言星之好不一,犹庶民之欲不同。星之好不一,待月而后得其所好,而月不能违也,庶民之欲不同,待卿士而后得其所欲,而卿士亦不能违也,故星者,庶民之证也。“日月之行,则有冬有夏”,何也?言岁之所以为岁,以日月之有行,而岁无为也,犹王之所以为王,亦以卿士、师尹之有行,而王无为也。春秋者,阴阳之中;冬夏者,阴阳之正。阴阳各致其正,而后岁成。有冬、有夏者,言岁之成也。“月之从星,则以风雨”,何也?言月之好恶不自用而从星,则风雨作而岁功成,犹卿士之好恶不自用而从民,则治教政令行而王事立矣。《书》曰:“天听自我民听,天视自我民视。”夫民也,天之所不能违也,而况于王乎,况于卿士乎?
“五福,一曰寿,二曰富,三曰康宁,四曰攸好德,五曰考终命”,何也?人之始生也,莫不有寿之道焉,得其常性则寿矣,故一曰寿。少长而有为也,莫不有富之道焉,得其常产则富矣,故二曰富。得其常性,又得其常产,而继之以毋扰,则康宁矣,故三曰康宁也。夫人君使人得其常性,又得其常产,而继之以毋扰,则人好德矣,故四曰攸好德。好德则能以令终,故五曰考终命。“六极,一曰凶短折,二曰疾,三曰忧,四曰贫,五曰恶,六曰弱”,何也?不考终命谓之凶,早死谓之短,中绝谓之折。祸莫大于凶、短、折,疾次之,忧次之,贫又次之,故一曰凶短折,二曰疾,三曰忧,四曰贫。凶者,考终命之反也;短折者,寿之反也;疾忧者,康宁之反也;贫者,富之反也。此四极者,使人畏而欲其亡,故先言人之所尤畏者,而以犹愈者次之。夫君人者,使人失其常性,又失其常产,而继之以扰,则人不好德矣,故五曰恶,六曰弱。恶者,小人之刚也;弱者,小人之柔也。九畴曰初,曰次,而五行、五事、八政、五纪、三德、五福、六极,特以一二数之,何也?九畴以五行为初,而水之于五行,貌之于五事,食之于八政,岁之于五纪,正直之于三德,寿、凶短折之于五福、六极,不可以为初故也。或曰:“箕子之所次,自五行至于庶证,而今独曰自五事至于庶证,各得其序,则五福之所集,自五事至于庶证,各爽其序,则六极之所集,何也?”曰:人君之于五行也,以五事修其性,以八政用其材,以五纪协其数,以皇极建其常,以三德治其变,以稽疑考其难知,以庶证证其失得,自五事至于庶证,各得其序,则五行固已得其序矣。或曰:“世之不好德而能以令终,与好德而不得其死者众矣。今曰好德则能以令终,何也?”曰:孔子以为“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而免”。君子之于吉凶、祸福,道其常而已,幸而免与不幸而及焉,盖不道也。或曰:“孔子以为富与贵人之所欲,贫与贱人之所恶,而福极不言贵贱,何也?”曰:五福者,自天子至于庶人,皆可使慕而欲其至;六极者,自天子至于庶人,皆可使畏而欲其亡;若夫贵贱,则有常分矣。使自公侯至于庶人,皆慕贵,欲其至,而不欲贱之在己,则陵犯篡夺之行日起,而上下莫安其命矣。《诗》曰:“肃肃宵征,抱衾与,实命不犹。”盖王者之世,使贱者安其贱如此。夫岂使知贵之为可慕而欲其至,贱之为可畏而欲其亡乎?
【易象论解】
君子之道,始于自强不息,故于《乾》也,“君子以自强不息”。自强不息,然后厚德载物,故于《坤》也,“君子以厚德载物”。自强积德以有载也,乃能经纶,故于《屯》也,“君子以经纶”。经纶者,君子有事之时,故于《蒙》也,“君子以果行育德”。果行育德则无事矣,故于《需》也,“君子以饮食宴乐”。饮食宴乐,所以待人而与之从事者也,故于《讼》也,“君子以作事谋始”。作事谋始则能为物主,故于《师》也,“君子以容民畜众”。建万国,亲诸侯,容民畜众之大者,故于《比》也,“先王以建万国,亲诸侯”。诸侯亲,则无所用武,故于《小畜》也,“君子以向文德”。德以礼为体,故于《履》也,“君子以辨上下,定民志”。礼也者,因时之会通,以财成辅相天地者也,故于《泰》也,“后以财成天地之道,辅相天地之宜,以左右民”。物不能终泰,故于《否》也,“君子以俭德避难,不可荣以禄”。泰则通,否则辨,故于《同人》也,“君子以类族辨物”。族各有其类,物各有其辨,则君子小人见矣,故于《大有》,“君子以遏恶扬善,顺天休命”。虽遏恶也不可以为偏亢,故于《谦》也,“君子以裒多益寡,称物平施”。顺天休命,而以谦平施,则人乐之,故于《豫》也,“先王以作乐崇德,殷荐之上帝,以配祖考”。乐成而息,故于《随》也,“君子以向晦入宴息”。物不可终息,故于《蛊》也,“君子以振民育德”。振民育德莫大乎教思无穷,容保民无疆,故于《临》也,“君子以教思无穷,容保民无疆”。教思无穷,容保民无疆,莫大乎省方观民设教,故于《观》也,“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”。教至矣,则明罚敕法继之,故于《噬嗑》也,“先王以明罚敕法”。明罚敕法者,所以待之而非敢于折狱,故于《贲》也,“君子以明庶政,无敢折狱”。无敢折狱者,将以厚下也,故于《剥》也,“上以厚下安宅”。厚下者,将使人无失其性命之情也,欲不失其性命之情,则亦不违其性命之理而已,故于《复》也,“先王以至日闭关,商旅不行,后不省方”者,所以应时。知应时,然后知对时育物,故于《无妄》也,“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”。对时育物者,非稽古畜德之主则不能,故于《大畜》也,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”。畜德莫大乎养,故于《颐》也,“君子以慎言语,节饮食”。知自养,然后出处皆有以大过人,故于《大过》也,“君子以独立不惧,遁世无闷”。出则欲独立不惧,处则欲遁世无闷,则德不可无习,故于《坎》也,“君子以常德行,习教事”。德行不失其事,教事不废其习,然后可以继明照四方,故于《离》也,“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”。所谓明者,非恃其所明,则资诸人而已,故于《咸》也,“君子以虚受人”。惟以虚受人而有节于内,故于《恒》也,“君子以立不易方”。所以有时而远小人,故于《遁》也,“君子以远小人,不恶而严”。所谓严者,亦礼而已矣,故于《大壮》也,“君子以非礼勿履”。非礼勿履,德之所以昭也,故于《晋》也,“君子以自昭明德”。明者自明,非所以莅众,故于《明夷》也,“君子以莅众,用晦而明”。知自明又知所以莅众,则言有物而行有常,故于《家人》也,“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常”。言有物,行有常,则知所同,知所异,故于《暌》也,“君子以同而异”。同故能有容,异故能有辨,反身修德,言有辨也,故于《蹇》也,“君子以反身修德”。赦过宥罪,言有容也,故于《解》也,“君子以赦过宥罪”。能反身修德,赦过宥罪,则其欲也惩而窒矣,故于《损》也,“君子以惩忿窒欲”。能惩忿窒欲,然后见善迁,有过改,故于《益》也,“君子以见善则迁,有过则改”。以居则修德,以动则有功,功不可以擅,德不可以居也,故于《》也,“君子以施禄及下,居德则忌”。能施禄及下,居德则忌,则众之所听也,故于《后》也,“后以施命诰四方”。众之所听,不可不戒,故于《萃》也,“君子以除戎器,戒不虞”。不虞知戒矣,德之所以积也,故于《升》也,“君子以顺德,积小以高大”。积小以至高大而至于命,则志遂矣,故于《困》也,“君子以致命遂志”。至于命则所以成己也,而后可以成民教,故于《井》也,“君子以劳民劝相”。劳民劝相,莫大乎恭爱,故于《革》也,“君子以治历明时”。能治历明时,然后能正位凝命,故于《鼎》也,“君子以正位凝命”。正位凝命不可恃,故于《震》也,“君子以恐惧修省”。修省之道,在于正己而已,故于《艮》也,“君子以思不出其位”。能正己,则贤德可居,俗可善,故于《渐》也,“君子以居贤德善俗”。俗善矣,其终不能无爱,爱则敝矣,故于《归妹》也,“君子以永终知敝”。知敝,则所以待人者尽矣,故于《丰》也,“君子以折狱致刑”。折狱以刑,君子所以明慎之时也,故于《旅》也,“君子以明慎用刑,而不留狱”。不留狱,则治道终矣,终则有始,故于《巽》也,“君子以申命行事”。申命行事,不可以无学,故于《兑》也,“君子以朋友讲习”。所讲习者,仁义而已,故于《涣》也,“先王以飨帝立庙”。飨帝立庙,则仁之至、义之尽矣,其推行之也,度数不可以无制,德行不可以无议,故于《节》也,“君子以制数度,议德行”。制数度,议德行,则欲急己以缓人,故于《中孚》也,“君子以议狱缓死”。急己以缓人者,依于仁而已,故于《小过》也,“君子以行过乎恭,丧过乎哀,用过乎俭”。依于仁,则无患矣,故于《既济》也,“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”。物不穷也,故于《未济》也,“君子以慎辨物居方”。辨物居方者,物之终始也。
●卷六十六
◎论议
【周南诗次解】
王者之治,始之于家。家之序,本于夫妇正。夫妇正者,在求有德之淑女为后妃以配君子也,故始之以《关雎》。夫淑女所以有德者,其在家,本于女工之事也,故次以《葛覃》。有女工之本,而后妃之职尽矣,则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。求贤审官者,非所能专,有志而已,故次之以《卷耳》。有求贤审官之志,以助治其外,则于其内治也,其能有嫉妒而不逮下乎?故次之以《つ木》。无嫉妒而逮下,则子孙众多,故次之以《螽斯》。子孙众多,由其不妒忌,则致国之妇人亦化其上,则男女正,婚姻时,国无鳏民也,故次之以《桃夭》。国无鳏民,然后好德,贤人众多,故次之以《兔》。好德贤人众多,是以室家和平,而妇人乐有子,则后妃之美具矣,故次之以《苡》。后妃至于国之妇人乐有子者,由文王之化行,使南国江汉之人,无思犯礼,此德之广也,故次之以《汉广》。德之所及者广,则化行乎汝坟之国,能使妇人闵其君子而勉之以正,故次之以《汝坟》。妇人能勉君子以正,则天下无犯非礼,虽衰世公子,皆能信厚,此《关雎》之应也,故次之以《麟之趾》焉。
【礼论】
呜呼,荀卿之不知礼也!其言曰“圣人化性而起伪”,吾是以知其不知礼也。知礼者,贵乎知礼之意,而荀卿盛称其法度节奏之美,至于言化,则以为伪也。亦乌知礼之意哉?夫礼始于天而成于人,知天而不知人则野,知人而不知天则伪。圣人恶其野而疾其伪,以是礼兴焉。今荀卿以谓圣人之化性为起伪,则是不知天之过也,然彼亦有见而云尔。凡为礼者,必诎其放傲之心,逆其嗜欲之性。莫不欲逸而为尊者劳,莫不欲得而为长者让,擎跽曲拳,以见其恭。夫民之于此,岂皆有乐之之心哉?患上之恶己,而随之以刑也。故荀卿以为特劫之法度之威,而为之于外尔,此亦不思之过也。夫斫木而为之器,服马而为之驾,此非生而能者也,故必削之以斧斤,直之以绳墨,圆之以规而方之以矩,束联胶漆之,而后器适于用焉。前之以衔勒之制,后之以鞭策之威,驰骤舒疾,无得自放,而一听于人,而后马适于驾焉。由是观之,莫不劫之于外而服之以力者也。然圣人舍木而不为器,舍马而不为驾者,固亦因其天资之材也。今人生而有严父爱母之心,圣人因其性之欲而为之制焉,故其制虽有以强人,而乃以顺其性之欲也。圣人苟不为之礼,则天下盖将有慢其父而疾其母者矣。此亦可谓失其性也。得性者以为伪,则失其性者乃可以为真乎?此荀卿之所以为不思也。夫狙猿之形,非不若人也,欲绳之以尊卑而节之以揖让,则彼有趋于深山大麓而走耳,虽畏之以威而驯之以化,其可服邪?以谓天性无是而可以化之使伪耶,则狙猿亦可使为礼矣。故曰礼始于天而成于人,天则无是,而人欲为之者,举天下之物,吾盖未之见也。
【礼乐论】
气之所禀命者,心也。视之能必见,听之能必闻,行之能必至,思之能必得,是诚之所至也。不听而聪,不视而明,不思而得,不行而至,是性之所固有,而神之所自生也,尽心尽诚者之所至也。故诚之所以能不测者,性也。贤者,鞠以立性者也;圣人,尽性以至诚者也;神生于性,性生于诚,诚生于心,心生于气,气生于形。形者,有生之本。故养生在于保形,充形在于育气,养气在于宁心,宁心在于致诚,致诚在于尽性,不尽性不足以养生。能尽性者,至诚者也;能至诚者,宁心者也;能宁心者,养气者也;能养气者,保形者也;能保形者,养生者也。不养生不足以尽性也。生与性之相因循,志之与气相为表里也。生浑则蔽性,性浑则蔽生,犹志一则动气,气一则动志也。先王知其然,是故体天下之性而为之礼,和天下之性而为之乐。礼者,天下之中经;乐者,天下之中和。礼乐者,先王所以养人之神,正人气而归正性也。是故大礼之极,简而无文;大乐之极,易而希声。简易者,先王建礼乐之本意也。世之所重,圣人之所轻;世之所乐,圣人之所悲。非圣人之情与世人相反,圣人内求,世人外求,内求者乐得其性,外求者乐得其欲,欲易发而性难知,此情性之所以正反也。衣食所以养人之形气,礼乐所以养人之性也。礼反其所自始,乐反其所自生,吾于礼乐见圣人所贵其生者至矣。世俗之言曰,“养生非君子之事”,是未知先王建礼乐之意也。养生以为仁,保气以为义,去情却欲以尽天下之性,修神致明以趋圣人之域。圣人之言,莫大颜渊之问,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”,则仁之道,亦不远也。耳非取人而后聪,目非取人而后视,口非取诸人而后言也,身非取诸人而后动也。其守至约,其取至近,有心有形者,皆有之也。然而颜子且犹病之,何也?盖人之道莫大于此。非礼勿听,非谓掩耳而避之,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聪也;非礼勿视,非谓掩目而避之,天下之物不足以乱吾之明也;非礼勿言,非谓止口而无言也,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吾之辞也;非礼勿动,非谓止其躬而不动,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气也。天下之物,岂特形骸自为哉?其所由来盖微矣。不听之时,有先聪焉;不视之时,有先明焉;不言之时,有先言焉;不动之时,有先动焉。圣人之门,惟颜子可以当斯语矣。是故,非耳以为聪,而不知所以聪者,不足以尽天下之听;非目以为明,而不知所以明者,不足以尽天下之视。聪明者,耳目之所能为;而所以聪明者,非耳目之所能为也。是故,待钟鼓而后乐者,非深于乐者也;待玉帛而后恭者,非深于礼者也。蒉桴土鼓,而乐之道备矣;燔黍捭豚,污尊杯饮,礼既备矣。然大裘无文,大辂无饰,圣人独以其事之所贵者,何也?所以明礼乐之本也。故曰,礼之近人情,非其至者也。
曾子谓孟敬子:“君子之所贵乎道者三:动容貌,斯远暴慢矣;正颜色,斯近信矣;出辞气,斯远鄙倍矣。笾豆之事,则有司存。”观此言也,曾子而不知道也则可,使曾子而为知道,则道不违乎言貌辞气之间,何待于外哉?是故古之人目击而道已存,不言而意已传,不赏而人自劝,不罚而人自畏,莫不由此也。是故先王之道可以传诸言、效诸行者,皆其法度刑政,而非神明之用也。《易》曰:“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;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。”去情却欲,而神明生矣,修神致明,而物自成矣,是故君子之道鲜矣。齐明其心,清明其德,则天地之间所有之物,皆自至矣。君子之守至约,而其至也广;其取至近,而其应也远。《易》曰:“拟之而后言,议之而后动,拟议以成其变化。”变化之应,天人之极致也。是以《书》言天人之道,莫大于《洪范》,《洪范》之言天人之道,莫大于貌、言、视、听、思。大哉,圣人独见之理,传心之言乎,储精晦息而通神明!君子之所不至者三:不失色于人,不失口于人,不失足于人。不失色者,容貌精也;不失口者,语默精也;不失足者,行止精也。君子之道也,语其大则天地不足容也,语其小则不见秋毫之末,语其强则天下莫能敌也,语其约则不能致传记。圣人之遗言曰“大礼与天地同节,大乐与天地同和”,盖言性也。大礼性之中,大乐性之和。中和之情,通乎神明。故圣人储精九重而仪凤凰,修五事而关阴阳,是天地位而三光明,四时行而万物和。《诗》曰:“鹤鸣于九皋,声闻于天。”故孟子曰:“我善养吾浩然之气,充塞乎天地之间。”扬子曰:“貌、言、视、听、思,性所有,潜天而天潜地而地也。”
呜呼,礼乐之意不传久矣!天下之言养生修性者,归于浮屠、老子而已。浮屠、老子之说行,而天下为礼乐者,独以顺流俗而已。夫使天下之人驱礼乐之文以顺流俗为事,欲成治其国家者,此梁、晋之君所以取败之祸也。然而世非知之也者,何耶?特礼乐之意大而难知,老子言近而易晓。圣人之道,得诸己,从容人事之间,而不离其类焉;浮屠直空虚穷苦,绝山林之间,然后足以善其身而已。由是观之,圣人之与释老,其远近、难易可知也。是故赏与古人同而劝不同,罚与古人同而威不同,仁与古人同而爱不同,智与古人同而识不同,言与古人同而信不同。同者道也,不同者心也。《易》曰:“苟非其人,道不虚行。”昔宓子贱为单父宰,而单父之人化焉。今王公大人,有尧、舜、伊尹之势,而无子贱一邑之功者,得非学术素浅而道未明欤?夫天下之人,非不勇为圣人之道,为圣人之道者,时务速售诸人以为进取之阶。今夫进取之道,譬诸钩索物耳,幸而多得其数,则行为王公大人;若不幸而少得其数,则裂逢掖之衣为商贾矣。由是观之,王公大人同商贾之得志者也,此之谓学术浅而道不明。由此观之,得志而居人之上,复治圣人之道而不舍焉,几人矣。内而好爱之容蛊其欲,外而便嬖之谀骄其志,向之所能者日已忘矣,今之所好者日已至矣。孔子曰:“有颜回者,好学,不迁怒,不贰过。”又曰:“吾见其进,未见其止也。”夫颜子之所学者,非世人之所学。不迁怒者,求诸己;不贰过者,见不善之端而止之也。世人之所谓退,颜子之所谓进也;人之所谓益,颜子之所谓损也。《易》曰“损,先难而后获”,颜子之谓也。耳损于声,目损于色,口损于言,身损于动,非先难欤?及其至也,耳无不闻,目无不见,言无不信,动无不服,非后得欤?是故君子之学,始如愚人焉,如童蒙焉。及其至也,天地不足大,人物不足多,鬼神不足为隐,诸子之支离不足惑也。是故天至高也,日月、星辰、阴阳之气,可端策而数也;地至大也,山川、丘陵、万物之形、人之常产,可指籍而定也。是故星历之数、天地之法、人物之所,皆前世致精好学圣人者之所建也,后世之人,守其成法,而安能知其始焉?传曰“百工之事,皆圣人作”,此之谓也。故古之人言道者莫先于天地,言天地者莫先乎身,言身者莫先乎性,言性者莫先乎精。精者,天之所以高,地之所以厚,圣人之所以配之。故御,人莫不尽能,而造父独得之,非车马不同,造父精之也。射,人莫不尽能,而羿独得之,非弓矢之不同,羿精之也。今之人与古之人一也,然而用之则二也。造父用之以为御,羿用之以为射,盗跖用之以为贼。
【大人论】
孟子曰:“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,大而化之之谓圣,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。”夫此三者,皆圣人之名,而所以称之之不同者,所指异也。由其道而言谓之神,由其德而言谓之圣,由其事业而言谓之大人。古之圣人,其道未尝不入于神,而其所称止乎圣人者,以其道存乎虚无寂寞不可见之间。苟存乎人,则所谓德也。是以人之道虽神,而不得以神自名,名乎其德而已。夫神虽至矣,不圣则不显,圣虽显矣,不大则不形,故曰,此三者圣人之名,而所以称之之不同者,所指异也。《易》曰:“蓍之德圆而神,卦之德方以智。”夫《易》之为书,圣人之道于是乎尽矣,而称卦以智不称以神者,以其存乎爻也。存乎爻,则道之用见于器,而刚柔有所定之矣。刚柔有所定之,则非其所谓化也。且《易》之道,于《乾》为至,而《乾》之盛,莫盛于二、五,而二、五之辞皆称“利见大人”,言二爻之相求也。夫二爻之道,岂不至于神矣乎?而止称大人者,则所谓见于器而刚柔有所定尔。盖刚柔有所定,则圣人之事业也;称其事业以大人,则其道之为神,德之为圣,可知也。孔子曰:“显诸仁,藏诸用,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,盛德大业,至矣哉。”此言神之所为也。神之所为,虽至而无所见于天下。仁而后著,用而后功,圣人以此洗心,退藏于密,及其仁济万物而不穷,用通万世而不倦也,则所谓圣矣。故神之所为,当在于盛德大业。德则所谓圣,业则所谓大也。世盖有自为之道而未尝知此者,以为德业之卑,不足以为道,道之至,在于神耳,于是弃德业而不为。夫为君子者,皆弃德业而不为,则万物何以得其生乎?故孔子称神而卒之以德业之至,以明其不可弃。盖神之用在乎德业之间,则德业之至可知矣。故曰神非圣则不显,圣非大则不形。此天地之全,古人之大体也。
【致一论】
万物莫不有至理焉,能精其理,则圣人也。精其理之道,在乎致其一而已。致其一,则天下之物可以不思而得也。《易》曰“一致而百虑”,言百虑之归乎一也。苟能致一以精天下之理,则可以入神矣。既入于神,则道之至也。夫如是,则无思无为寂然不动之时也。虽然,天下之事固有可思可为者,则岂可以不通其故哉?此圣人之所以又贵乎能致用者也。致用之效,始见乎安身,盖天下之物,莫亲乎吾之身,能利其用以安吾之身,则无所往而不济也。无所往而不济,则德其有不崇哉?故《易》曰“精义入神以致用,利用安身以崇德”,此道之序也。孔子既已语道之序矣,患乎学者之未明也,于是又取于爻以喻焉。非其所困而困,非其所据而据,不耻不仁,不畏不义,以小善为无益,以小恶为无伤,凡此皆非所以安身崇德也。苟欲安其身,崇其德,莫若藏器于身,待时而后动也。故君子举是两端,以明夫安身崇德之道,盖身之安不安,德之崇不崇,莫不由此两端而已。身既安,德既崇,则可以致用于天下之时也。致用于天下者,莫善乎治不忘乱,安不忘危;莫不善乎德薄而位尊,智小而谋大。孔子之举此两端,又以明夫致用之道也,盖用有利不利者,亦莫不由此两端而已。
夫身安德崇,而又能致用于天下,则其事业可谓备也。事业备而神有未穷者,则又当学以穷神焉。能穷神,则知微知彰,知柔知刚。夫于微彰刚柔之际,皆有以知之,则道何以复加哉?圣人之道,至于是而已也。且以颜子之贤,而未足以及之,则非道之至乎?圣人之学至于此,则其视天下之理,皆致乎一矣。天下之理皆致乎一,则莫能以惑其心也。故孔子取《损》之辞以明致一之道曰:“三人行则损一人,一人行则得其友也。”夫危以动,惧以语者,岂有他哉?不能致一以精天下之理故也。故孔子举《益》之辞以戒曰:“立心勿恒,凶。”勿恒者,盖不一也。呜呼,语道之序,则先精义而后崇德,及喻人以修之之道,则先崇德而后精义。盖道之序则自精而至粗,学之之道则自粗而至精,此不易之理也。夫不能精天下之义,则不能入神矣;不能入神,则天下之义亦不可得而精也。犹之人身之于崇德也,身不安则不能崇德矣;不能崇德,则身岂能安乎?凡此宜若一,而必两言之者,语其序而已也。
【九卦论】
处困之道,君子之所难也,非夫智足以穷理,仁足以尽性,内有以固其德,而外有以应其变者,其孰能无患哉?古之人有极天下之困,而其心能不累,其行能不移,患至而不伤其身,事起而不疑其变者,盖有以处之也。处之之道,圣人尝言之矣。《易》曰:“《履》以和行,《谦》以制礼,《复》以自知,《恒》以一德,《损》以远害,《益》以兴利,《困》以寡怨,《井》以辩义,《巽》以行权。”此其处之之道也。夫君子之学至于是则备矣,宜其通于天下也,然而犹困焉者,非吾行之过也,时有利不利也。盖古之所谓困者,非谓夫其行自困者,谓夫行足以通而困于命者耳。盖于此九卦者,智有所不能明,仁有所不能守,则其困也,非所谓困,而其处困也疏矣。夫惟深于此九者,而能果以行之者,则其通也宜,而其困也有以处之,惟其学之之素也。且君子之行大矣,而待礼以和,仁义为之内,而和之以礼,则行之成也。而礼之实存乎谦。谦者,礼之所自起;礼者,行之所自成也。故君子不可以不知《履》,欲知《履》,不可以不知《谦》。夫礼虽发乎其心,而其文著乎外者也。君子知礼而已,则溺乎其文而失乎其实,忘性命之本,而莫能自复矣。故礼之弊,必复乎本,而后可以无患,故君子不可以不知《复》。虽复乎其本,而不能常其德以自固,则有时而失之矣,故君子不可以不知《恒》。虽能久其德,而天下事物之变,相代乎吾之前,如吾知《恒》而已,则吾之行有时而不可通矣,是必度其变而时有《损》、《益》而后可,故君子不可以不知《损》、《益》。夫学如此其至,德如此其备,则宜乎其通也,然而犹困焉者,则向所谓困于命者也。困于命,则动而见病之时也,则其事物之变尤众,而吾之所以处之者尤难矣,然则其行尤贵于达事之宜而适时之变也。故辩义行权,然后能以穷通。而《井》者所以辩义;《巽》者所以行权也。故君子之学,至乎《井》、《巽》而大备,而后足以自通乎困之时。孔子曰:“作《易》者其有忧患乎?”谓其言之足以自通乎困之时也。呜呼,后世之人,一困于时,则忧思其心,而失其故行,然卒至于不能自存也。是岂有他哉,不知夫九者之义故也。
●卷六十七
◎论议
【九变而赏罚可言】
万物待是而后存者,天也;莫不由是而之焉者,道也;道之在我者,德也;以德爱者,仁也;爱而宜者,义也。仁有先后,义有上下,谓之分;先不擅后,下不侵上,谓之守。形者,物此者也;名者,命此者也。所谓物此者,何也?贵贱亲疏,所以表饰之,其物不同者是也。所谓命此者,何也?贵贱亲疏,所以称号之,其命不同者是也。物此者,贵贱各有容矣;命此者,亲疏各有号矣。因亲疏贵贱任之以其所宜为,此之谓因任。因任之以其所宜为矣,放而不察乎,则又将大弛,必原其情,必省其事,此之谓原省。原省明而后可以辨是非,是非明而后可以施赏罚。故庄周曰:“先明天而道德次之,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,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,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,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,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,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,是非己明而赏罚次之。”是说虽微庄周,古之人孰不然?古之言道德所自出而不属之天者,未之有也。尧者,圣人之盛也,孔子称之曰,“惟天惟大,惟尧则之”,此之谓明天;“聪明文思安安”,此之谓明道德;允恭克让,此之谓明仁义;次九族,列百姓,序万邦,此之谓明分守;修五礼,同律度量衡,以一天下,此之谓明形名;弃后稷,契司徒,皋陶士,垂共工,此之谓明因任;三载考绩,五载一巡狩,此之谓明原省;命舜曰“乃言底可绩”,谓禹曰“万世永赖,时乃功”,“蠢兹有苗,昏迷不恭”,此之谓明是非;“皋陶方祗厥叙,方施象刑,惟明”,此之谓明赏罚。至后世则不然,仰而视之曰:“彼苍苍而大者何也?其去吾不知其几千万里,是岂能如我何哉?吾为吾之所为而已,安取彼?”于是遂弃道德,离仁义,略分守,慢形名,忽因任,而忘原省,直信吾之是非,而加人以其赏罚。于是天下始大乱,而寡弱者号无告。圣人不作,诸子者伺其间而出,于是言道德者至于窈冥而不可考,以至世之有为者皆不足以为,言形名者,守物诵数,罢苦以至于老而疑道德,彼皆忘其智力之不赡,魁然自以为圣人者此矣,悲夫!庄周曰:“五变而形名可举,九变而赏罚可言”,“语道而非其序,安取道?”善乎,其言之也!庄周,古之荒唐人也,其于道也,荡而不尽善,圣人者与之遇,必有以约之,约之而不能听,殆将摈四海之外,而不使之疑中国。虽然,其言之若此者,圣人亦不能废。
【夫子贤于尧舜】
孟子曰:“可欲之谓善,有诸己之谓信,充实之谓美,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,大而化之之谓圣,圣而不可知之谓神。”圣之为称,德之极;神之为名,道之至。故凡古之所谓圣人者,于道德无所不尽也。于道德无所不尽,则若明之于日月,尊之于上帝,莫之或加矣。《易》曰“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,与日月合其明,与四时合其序,与鬼神合其吉凶”,此之谓也。由此观之,则自传记以来,凡所谓圣人者,宜无以相尚,而其所知亦同。宰我曰:“以予观于夫子,贤于尧、舜远矣。”而世之解者必曰:“是为门人之私言,而非天下公共之论也。”而孟子亦曰:“生民以来,未有如夫子。”是岂亦门人之私言而非天下公共之论哉?为是言者,盖亦未之思也。夫所谓圣贤之言者,无一辞之苟。其发也,必有指焉;其指也,学者之所不可不思也。夫圣者,至乎道德之妙,而后世莫之增焉者之称也。苟有能加焉者,则岂圣也哉?然孟子、宰我之所以为是说者,盖亦言其时而已也。昔者道发乎伏羲,而成乎尧、舜,继而大之于禹、汤、文、武。此数人者,皆居天子之位,而使天下之道浸明浸备者也;而又有在下而继之者焉,伊尹、伯夷、柳下惠、孔子是也。夫伏羲既发之也,而其法未成,至于尧而后成焉。尧虽能成圣人之法,未若孔子之备也。夫以圣人之盛,用一人之知,足以备天下之法,而必待至于孔子者,何哉?盖圣人之心,不求有为于天下,待天下之变至焉,然后吾因其变而制之法耳。至孔子之时,天下之变备矣,故圣人之法亦自是而后备也。《易》曰“通其变,使民不倦”,此之谓也。故其所以能备者,岂特孔子一人之力哉?盖所谓圣人者,莫不预有力也。孟子曰“孔子集大成者”,盖言集诸圣人之事,而大成万世之法耳。此其所以贤于尧、舜也。
【三不欺】
昔论者曰:“君任德,则下不忍欺;君任察,则下不能欺;君任刑,则下不敢欺。”而遂以德、察、刑为次。盖未之尽也。此三人者之为政,皆足以有取于圣人矣,然未闻圣人为政之道也。夫未闻圣人为政之道而足以有取于圣人者,盖人得圣人之一端耳。且子贱之政使人不忍欺,古者任德之君,宜莫如尧也,然则兜犹或以类举于前,则德之使人不欺,岂可独任也哉?子产之政使人不能欺,夫君子可欺以其方,故使畜鱼而校人烹之,然则察之使人不欺,岂可独任也哉?西门豹之政使人不敢欺,夫不及于德而任刑以治,是孔子所谓“民免而无耻”者也,然则刑之使人不欺,岂可独任也哉?故曰:此三人者,未闻圣人为政之道也。然圣人之道,有出此三者乎?亦兼用之而已。昔者尧、舜之时,比屋之民,皆足以封,则民可谓不忍欺矣。放齐以丹朱称于前,曰:“へ讼,可乎?”则民可谓不能欺矣。四罪而天下咸服,则民可谓不敢欺矣。故任德则有不可化者,任察则有不可周者,任刑则有不可服者。然则子贱之政无以正暴恶,子产之政无以周隐微,西门豹之政无以渐柔良,然而三人者能以治者,盖足以治小具而高乱世耳,使当尧、舜之时所大治者,则岂足用哉?盖圣人之政,仁足以使民不忍欺,智足以使民不能欺,政足以使民不敢欺,然后天下无或欺之者矣。或曰:“刑亦足任以治乎?”曰:所任者,盖亦非专用之而足以治也。豹治十二渠以利民,至乎汉吏不能废,民以为西门君所为,不从吏以废也,则豹之德亦足以感于民心矣。然则尚刑,故曰任刑焉耳。使无以怀之,而惟刑之见,则民岂得或不能欺之哉?
【非礼之礼】
古之人以是为礼,而吾今必由之,是未必合于古之礼也;古之人以是为义,而吾今必由之,是未必合于古之义也。夫天下之事,其为变岂一乎哉?固有迹同而实异者矣。今之人讠思讠思然求合于其迹而不知权时之变,是则所同者古人之迹,而所异者其实也。事同于古人之迹而异于其实,则其为天下之害莫大矣,此圣人所以贵乎权时之变者也。孟子曰:“非礼之礼,非义之义,大人不为。”盖所谓迹同而实异者也。夫君之可爱而臣之不可以犯上,盖夫莫大之义而万世不可以易者也。桀、纣为不善而汤、武放弑之,而天下不以为不义也。盖知向所谓义者,义之常,而汤、武之事有所变,而吾欲守其故,其为蔽一,而其为天下之患同矣。使汤、武暗于君臣之常义,而不达于时事之权变,则岂所谓汤、武哉?圣人之制礼也,非不欲俭,以为俭者,非天下之欲也,故制于奢俭之中焉。盖礼之奢为众人之欲,而圣人之意未尝不欲俭也。孔子曰:“麻冕,礼也,今也纯,俭,吾从众。”然天下不以为非礼也。盖知向之所谓礼者,礼之常,而孔子之事,为礼之权也。且奢者为众人之所欲而制,今众人能俭,则圣人之所欲,而礼之所宜矣,然则可以无从乎?使孔子蔽于制礼之文,而不达于制礼之意,则岂所谓孔子哉?故曰:“非礼之礼,非义之义,大人不为。”释者曰:“非礼之礼,若娶妻而朝暮拜之者是也。非义之义,若借交以报仇是也。”夫娶妻而朝暮拜之,借交以报仇,中人之所不为者,岂待大人而后能不为乎?呜呼,盖亦失孟子之意矣。
【王霸】
仁义礼信,天下之达道,而王霸之所同也。夫王之与霸,其所以用者则同,而其所以名者则异,何也?盖其心异而已矣。其心异则其事异,其事异则其功异,其功异则其名不得不异也。王者之道,其心非有求于天下也,所以为仁、义、礼、信者,以为吾所当为而已矣。以仁、义、礼、信修其身而移之政,则天下莫不化之也。是故王者之治,知为之于此,不知求之于彼,而彼固已化矣。霸者之道则不然:其心未尝仁也,而患天下恶其不仁,于是示之以仁;其心未尝义也,而患天下恶其不义,于是示之以义。其于礼、信,亦若是而已矣。是故霸者之心为利,而假王者之道以示其所欲;其有为也,唯恐民之不见而天下之不闻也。故曰其心异也。齐桓公劫于曹沫之刃,而许归其地。夫欲归其地者,非吾之心也,许之者,免死而已。由王者之道,则勿归焉可也,而桓公必归之地。晋文公伐原,约三日而退,三日而原不降。由王者之道,则虽待其降焉可也,而文公必退其师,盖欲其信示于民者也。凡所为仁、义、礼、信,亦无以异于此矣。故曰其事异也。王者之大,若天地然,天地无所劳于万物,而万物各得其性,万物虽得其性,而莫知其为天地之功也。王者无所劳于天下,而天下各得其治,虽得其治,然而莫知其为王者之德也。霸者之道则不然,若世之惠人耳,寒而与之衣,饥而与之食,民虽知吾之惠,而吾之惠亦不能及夫广也。故曰其功异也。夫王霸之道则异矣,其用至诚,以求其利,而天下与之。故王者之道,虽不求,利之所归。霸者之道,必主于利,然不假王者之事以接天下,则天下孰与之哉?
【性情】
性、情,一也。世有论者曰,“性善情恶”,是徒识性情之名而不知性情之实也。喜、怒、哀、乐、好、恶、欲未发于外而存于心,性也;喜、怒、哀、乐、好、恶、欲发于外而见于行,情也。性者情之本,情者性之用。故吾曰性情一也。彼曰性善,无它,是尝读孟子之书,而未尝求孟子之意耳。彼曰情恶,无它,是有见于天下之以此七者而入于恶,而不知七者之出于性耳。故此七者,人生而有之,接于物而后动焉。动而当于理,则圣也、贤也;不当于理,则小人也。彼徒有见于情之发于外者为外物之所累,而遂入于恶也,因曰情恶也,害性者,情也。是曾不察于情之发于外而为外物之所感,而遂入于善者乎?盖君子养性之善,故情亦善;小人养性之恶,故情亦恶。故君子之所以为君子,莫非情也;小人之所以为小人,莫非情也。彼论之失者,以其求性于君子,求情于小人耳。自其所谓情者,莫非喜、怒、哀、乐、好、恶、欲也。舜之圣也,象喜亦喜,使舜当喜而不喜,则岂足以为舜乎?文王之圣也,王赫斯怒,使文王当怒而不怒,则岂足以为文王乎?举此二者而明之,则其馀可知矣。如其废情,则性虽善,何以自明哉?诚如今论者之说,无情者善,则是若木石者尚矣。是以知性情之相须,犹弓矢之相待而用,若夫善恶,则犹中与不中也。曰:“然则性有恶乎?”曰:孟子曰“养其大体为大人,养其小体为小人”,扬子曰“人之性善恶混”,是知性可以为恶也。
【勇惠】
世之论者曰:“惠者轻与,勇者轻死,临财而不訾,临难而不避者,圣人之所取,而君子之行也。”吾曰不然。惠者重与,勇者重死,临财而不訾,临难而不避者,圣人之所疾,而小人之行也。故所谓君子之行者有二焉:其未发也,慎而已矣;其既发也,义而已矣。慎则待义而后决,义则待宜而后动,盖不苟而已也。《易》曰“吉凶悔吝生乎动”,言动者贤不肖之所以分,不可以苟尔。是以君子之动,苟得已,则斯静矣。故于义有可以不与不死之道,而必与必死者,虽众人之所谓难能,而君子未必善也;于义有可与可死之道,而不与不死者,虽众人之所谓易出,而君子未必非也。是故尚难而贱易者,小人之行也;无难无易而惟义之是者,君子之行也。《传》曰:“义者,天下之制也。”制行而不以义,虽出乎圣人所不能,亦归于小人而已矣。季路之为人,可谓贤也,而孔子曰:“由也,好勇过我,无所取材。”夫孔子之行,惟义之是,而子路过之,是过于义也。为行而过于义,宜乎孔子之无取于其材也。勇过于义,孔子不取,则惠之过于义,亦可知矣。孟子曰:“可以与,可以无与,与伤惠;可以死,可以无死,死伤勇。”盖君子之动,必于义无所疑而后发,苟有疑焉,斯无动也。《语》曰“多见阙殆,慎行其馀,则寡悔”,言君子之行当慎处于义尔。而世有言孟子者曰:“孟子之文,传之者有所误也。孟子之意当曰:‘无与伤惠,无死伤勇。’”呜呼,盖亦弗思而已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