抱朴子外篇 - 第 2 页/共 9 页
昏惑之君,则不然焉。其为政也,或仁而不断,朱紫混漫,正者不赏,邪者不罚。或苛猛惨酷,或纯威无恩,刑过乎重,不恕不逮。根露基颓,危犹巢幕,而自比於天日,拟固於泰山,谓克明俊德者不难及,小心翼翼者未足算也。於是无罪无辜,淫刑以逞,民不见德,唯戮是闻。
官人则以顺志者为贤,擢才则以近习者为前。上宰鼎列,委之母后之族;专断顾问,决之阿谄之徒。所扬引则远九族外亲,而不简其器干;所信仗则在於琐才曲媚,而憎乎方直;所抑退则从雷同,而不察之以情;所宠进则任美谈,而不考其绩用。掌要治民之官,御戎专征之将,或贪污以坏所在矣,或营私以乱朝廷矣,或懦弱以败庶事矣,或恇怯以失军利矣。终於不觉,不忍黜斥,犹加亲委,冀其晚效。器小任大,遂及於祸。良才远量无援之士,或披褐而朝隐,或沈沦於穷否,怀道括囊,民力莫由,陵替之灾,所以多有也。
又经典规戒,弗闻弗览,玩弄亵宴,是耽是务。高楼观而下道德,广苑囿而狭招纳,深池沼而浅恩信,悦狗马而恶蹇谔,贵珠玉而贱智略,丰绮纨而约惠泽,缓赈济而急聚敛,勤畋弋而忽稼穑,重兼并而轻民命,进优倡而退儒雅,厚嬖幸而薄战士,流声色而忘庶事,先酣游而后听断,数苦役而疏犒赐,工造费好不急之器,圈聚食肉靡谷之物。然则危亡不可以怨天,微弱不可以尤人也。夫吉凶由己,汤武岂一哉
昔周文掩未埋之骨,而天下称其仁。殷纣剖比干之心,而四海疾其虐。望在具瞻,毁誉尤速。得失之举,不在多也。凡誉重则蛮貊归怀,而不可以虚索也;毁积即华夏离心,而不可以言救也。是以小善虽无大益,而不可不为;细恶虽无近祸,而不可不去也。
若乃肆情纵欲,而不与天下共其乐,故有忧莫之恤也。削基憎峻,而不觉下堕则上崩,故倾颓莫之扶也。於是辔策去於我手,神物假而不还,力勤财匮,民不堪命,众怨於下,天怒於上,田成盗全齐於帷幄,姬昌取有二於西邻,陈吴之徒,奋剑而大呼,刘项之伦,挥戈而飚骇,云梯乘於百雉之上,皓刃交於象魏之下,飞锋内荐,禁兵外溃,而乃忧悲以思邈世之大贤,拥彗以延岩栖之智士,慕伊吕於嵩岫,招孙吴於草莱,拜昌言而无所,思嘉算而莫问,犹大厦既燔,而运水於沧海,洪潦凌室,而造船於长洲矣。
夫巍巍之称,不可骄吝构;而东岳之封,未易以恣欲修也。上圣兼策载驰,犹惧不逮前;而庸主缓步按辔,而自以为过之。或於安而思危,或在崄而自逸。或功成治定,而匪怠匪荒,或缀旒累卵,而不觉不寤。不有辛癸之没溺,曷用贵钦明之高济哉念兹在兹,庶乎庶乎!
臣节卷第六
抱朴子曰:昔在唐虞,稽古钦明,犹俟群后之翼亮,用臻巍巍之成功。故能熙帝之载,庶绩欺凝,四门穆穆,百揆时序,蛮夷无猾夏之变,阿阁有鸣凤之巢也。喻之元首,方之股肱,虽有尊卑之殊,邈实若一体之相赖也。
君必度能而授者,备乎覆食束之败;臣必量才而受者,故无流放之祸。夫如影如响,俯伏惟命者,偷容之尸素也。违令犯颜,蹇蹇匪躬者,安上之民翰也。先意承指者,佞谄之徒也;匡过弼违者,社稷之鲠也。必将伏斧金质而正谏,据鼎镬而尽言。忠而见疑,诤而不得者,待放可也;必死无补,将增主过者,去之可也。
其动也,匪训典弗据焉;其静也,匪宪章弗循焉。请托无所容,申绳不顾私。明刑而不滥乎所恨,审赏而不加乎附己。不专命以招权,不含洿而谈洁。进思尽言以攻谬,退念推贤而不蔽。夙兴夜寐,戚庶事之不康也;俭躬约志,若策奔於薄冰也。
纳谋贡士,不宣之於口;非义之利,不栖之乎心。立朝则以砥矢为操,居己则以羔羊为节。当危值难,则忘家而不顾命。揽衡执铨,则平怀而无彼此。仪萧曹之指挥,羡张陈之奇画,追周勃之尽忠,准二鲍之直视,蹈婴弘之节丛,执恬毅之守终,甘此离纪炙身之分,戒彼韩英失忠之祸。出不辞劳,入不数功,归勋引过,让以先下,专诚祗栗,恒若天威之在颜也;宵夙虔竦,有如汤镬之在侧也。
负荷寄托,则以伊周为师表;宣力四方,则以吉召为轨仪;送往视居,则竭忠贞而不辶回;搏噬干纪,则若鹰鹯之鸷鸟雀;蕃捍疆场,则慕魏绛李牧之高踪;莅众抚民,则希文翁信臣之德化。夫忠至者无(原脱一字)以为国,况怀智以迷上乎义督者灭祀而无惮,况黜辱之敢辞乎故能保劳贵以显亲,托良哉於舆歌。昆吾彝器,能者镌勋。皋陶后稷,亦何人哉!
抱朴子曰:人臣勋不弘,则耻俸禄之虚厚也;绩不茂,则羞爵命之妄高也。履信思顺,天人攸赞;畏盈居谦,乃终有庆。举足则蹈道度,抗手则奉绳墨,褒崇虽淹留,而悔辱亦必远矣。若夫损上以附下,废公以营私,阿媚曲从,以水济水,君举虽谬,而谄笑赞善。数进玩好,陷主於恶。巧言毁政,令色取悦,上蔽人主之明,下杜进贤之路;外结出境之交,内树背公之党。虽才足饰非,言足文过,专威若赵高,擅朝如董卓,未有不身膏剡锋,家糜汤火者也。然而愚瞽舍正即邪,违真侣伪,亲览倾偾,不改其轨,殃祸之集,匪降自天也。
抱朴子曰:臣喻股肱,则手足也。履冰执热,不得辞焉。是以古人方之於地,掘之则出水泉,树之则秀百谷;生者立焉,死者入焉。功多而不望赏,劳瘁而不敢怨。审识斯术,保己之要也。
抱朴子曰:臣职分则治,统广则多滞。非贲获之壮,不可以举兼人之重;非万夫之特,不可以总异官之局。韩侯所以罪侵冒之典,子元所以惧不胜之祸也。若乃才力绝伦,文武兼允,入有腹心之高算,出有折冲之远略,虽事殷而益举,两循而俱济,舍之则彝伦斁,委之而无其人者,兼之可也;非此器也,宜自忖引,辕若载重,鲜不及矣。常人贪荣,不虑后患,身既倾溺,而祸逮君亲,不亦哀哉!人皆辞斧斤所未开,而莫让摄官所不堪。嗟乎!陈李所以作戒於力少,而子房所以高蹈於挹盈也。
良规卷第七
抱朴子曰:翔集而不择木者,必有离罻之禽矣。出身而不料时者,必有危辱之士矣。时之得也,则飘乎犹应龙之览景云;时之失也,则荡然若巨鱼之枯崇陆。是以智者藏其器以有待也,隐其身而有为也。若乃高岩将霣,非细缕所缀;龙门沸腾,非掬壤所遏。则不苟且於乾没,不投险於侥幸矣。
抱朴子曰:周公之摄王位,伊尹之黜太甲,霍光之废昌邑,孙綝之退少帝,谓之舍道用权,以安社稷。然周公之放逐狼跋,流言载路;伊尹终於受戮,大雾三日;霍光几於及身,家亦寻灭,孙綝桑荫未移,首足异所。皆笑音未绝,而号咷已及矣。
夫危而不持,安用彼相争臣七人,无道可救。致令王莽之徒,生其奸变,外引旧事以饰非,内包豺狼之祸心,由於伊霍,基斯乱也。将来君子,宜深兹矣。夫废立之事,小顺大逆,不可长也。召王之谲,已见贬抑。况乃退主,恶其可乎!此等皆计行事成,徐乃受殃者耳。若夫阴谋始权,而贪人卖之,赤族殄祀;而他家封者,亦不少矣。
若有奸佞翼成骄乱,若桀之干辛推哆,纣之崇恶来,厉之党也,改置忠良,不亦易乎除君侧之众恶,流凶族於四裔,拥兵持疆,直道守法,严操柯斧,正色拱绳,明赏必罚,有犯无赦,官贤任能,唯忠是与,事无专擅,请而后行;君有违谬,据理正谏。战战竞竞,不忘恭敬,使社稷永安於上,己身无患於下。功成不处,乞骸告退,高选忠能,进以自代,不亦绰有余裕乎何必夺至尊之玺绂,危所奉之见主哉!
夫君,天也,父也。君而可废,则天亦可改,父亦可易也。功盖世者不赏,威震主身危。此徒战胜攻取,勋劳无二者,且犹鸟尽而弓弃,兔讫而犬烹。况乎废退其君,而欲后主之爱己,是奚异夫为人子而举其所生捐之山谷,而取他人养之,而云我能为伯瑜曾叁之孝,但吾亲不中奉事,故弃去之。虽日享三牲,昏定晨省,岂能见怜信邪
霍光之徒,虽当时增班进爵,赏赐无量,皆以计见崇,岂斯人之诚心哉夫纳弃妻而论前婿之恶,买仆虏而毁故主之暴,凡人庸夫,犹不平之。何者重伤其类,自然情也。故乐羊以安忍见疏,而秦西以过厚见亲。而世人诚谓汤武为是,而伊霍为贤,此乃相劝为逆者也。
又见废之君,未必悉非也。或辅翼少主,作威作福,罪大恶积,虑於为后患;及尚持势,因而易之,以延近局之祸。规定策之功,计在自利,未必为国也。取威既重,杀生决口。见废之主,神器去矣,下流之罪,莫不归焉。虽知其然,孰敢形言无东牟朱虚以致其计,无南史董狐以证其罪,将来今日,谁又理之独见者乃能追觉桀纣之恶不若是其恶,汤武之事不若是其美也。
方策所载,莫不尊君卑臣,强干弱枝。《春秋》之义,天不可雠。大圣着经,资父事君。民生在三,奉之如一。而许废立之事,开不道之端,下陵上替,难以训矣。俗儒沈沦鲍肆,困於诡辩,方论汤武为食马肝,以弹斯事者,为不知权之为变,贵於起善而不犯顺,不谓反理而叛义正也。
而前代立言者,不析之以大道,使有此情者加夫立剡锋之端,登方崩之山,非所以延年长世,远危之术。虽策命暂隆,弘赏暴集,无异乎牺牛之被纹绣,渊鱼之爱莽麦,渴者之资口於云日之酒,饥者之取饱於郁肉漏脯也。而属笔者皆共褒之,以为美谈,以不容诛之罪为知变,使人悒而永慨者也。
或谏余以此言为伤圣人,必见讥贬。余答曰:“舜禹历试内外,然后受终文祖。虽有好伤,圣人者岂能伤哉!昔人严延年廷奏霍光为不道,於时上下肃然,无以折也。况吾为世之诫,无所指斥,何虑乎常言哉!”
时难卷第八
抱朴子曰:尽节无隐者,可为也。若夫使言必纳而身必安者,须时。时之否也。夫奸凶之徒妒所不逮,拥上抑下,恶直丑正,忧畏公方之弹击邪枉,是以务除胜己以纾其诛。明主不世而出,庸君迷於皂白,既不能受用忠益,或乃宣泄至言。於是弘恭石显之徒,饰巧辞以构象似,假至公以售私奸。令献长生之术者,反获立死之罪;进安上之计者,旋受危身之祸。故曰:非言之难也,谈之时难也。
夫以贤说圣,犹未必即受,故伊尹干汤,至於七十也。以智告愚,则必不入,故文谏纣,终不纳也。言不见信,犹之可也。若乃李斯之诛韩非,庞涓之刖孙膑,上官之毁屈平,袁盎之中晁错,不可胜载也。为臣不易,岂一途也哉!盖往而不反者,所以功在身后;而藏器俟时者,所以百无一遇。高勋之臣旷代而一有;陷冰之徒,委积乎史策。悲夫,时之难遇也,如此其甚哉!由兹以言,吾知渭滨吕尚之俦,岩间傅说之属,怀其王佐之器,抱其邈世之材,秉竿拥筑,老死於庸儿之伍,而遂不遭文王高宗者,必不訾矣。
官理卷第九
抱朴子曰:騄駬之骋逸迹,由造父之御也;禹稷之序百揆,遭唐虞之主也。故能不劳而千里至,揖让而颂声作。若乃臧否之乘骕驦,殷辛之临三仁,欲长驱轻骛,则辔急辕逼,欲尽规竭忠,则祸如发机。所以车倾於险途,国覆而不振也。故良骏败於拙御,智士踬於暗世。仲尼不能止鲁侯之出,晏婴不能遏崔杼之乱。其才则是,主则非也。
夫君犹器也,臣犹物也,器小物大,不能相受矣。髫孺背千金而逐蛱蝶,越人弃八珍而甘蛙黾,即患不赏好,又病不识恶矣。夫不用,则虽珍而不贵矣;莫与,则伤之者必至。昔卫灵听圣言而数惊,秦孝闻高谈而睡寐,而欲缉隆平之化,收良能之勋,犹却行以逐驰,适楚而道燕也。
务正卷第十
抱朴子曰:南溟引朝宗以成不测之深,玄圃崇本石以致极天之峻。大夏凌霄,赖群橑之积;轮曲辕直,无可阙之物。故元凯之佐登,而格天之化洽;折冲之才周,则逐鹿之奸寝。舜禹所以有天下而不与,卫灵所以虽骄恣而不危也。
众力并,则万钧不足举也;群智用,则庶绩不足康也。故繁足者死而不弊,多士者乱而不亡。然剑戟不长於缝缉,锥钻不可以击断,牛马不能吠守,鸡犬不任驾乘。役其所长,则事无废功;避其所短,则世无弃材矣。
贵贤卷第十一
抱朴子曰:舍轻艘而涉无涯者,不见其必济也;无良辅而羡隆平者,未闻其有成也。鸿鸾之凌虚者,六翮之力也;渊虬之天飞者,云雾之偕也。故招贤用者,人主之要务也;立功立事者,髦俊之所思也。若乃乐治定而忽智士者,何异欲致远途而弃骐騄哉!
夫拔丘园之否滞,举遗漏之幽人,职尽其才,禄称其功者,君所以待贤者也;勤夙夜之在公,竭心力於百揆,进善退恶,知无不为者,臣所以报知己也。世有隐逸之民,而无独立之主者,士可以喜遁而无忧,君不可以无臣而致治。是以傅说吕尚不汲汲於闻达者,道德备则轻王公也。而殷高周文乃梦想乎得贤者,建洪勋必须良佐也。
患於生乎深宫之中,长乎妇人之手,不识稼穑之艰难,不知忧惧之何理,承家继体,蔽乎崇替。所急在乎侈靡,至务在乎游晏,般於畋猎,湎於酣乐,闻淫声则惊听,见艳色则改视。役聪用明,止此二事。鉴澄人物,不以经神,唯识玩弄可以悦心志,不知奇士可以安社稷。犀象珠玉,无足而至自万里之外;定倾之器,能行而沦乎四境之内。二竖之疾既据而募良医,栋桡之祸已集而思谋夫,何乎火起乃穿井,觉饥而占田哉!夫庸隶犹不可以不拊循而卒尽其力,安可以无素而暴得其用哉
任能卷第十二
或曰:“尾大於身者,不可掉;臣贤於君者,不可任。故口不容而强吞之者必哽,才非匹而安仗之者见轻。”
抱朴子曰:“诡哉,言乎!昔者荆子总角而摄相事,实赖二十五老,臻乎惠康。子贱起家而治大邦,实由胜己者多,而招其弘益。齐桓杀兄而立,鸟兽其行,被发彝酒,妇闾三百,委政仲父,遂为霸宗;夷吾既终,祸乱亟起。鲁用季子二十余年,内无秕政,外无侵削;人之亡没,殄瘁响集。岂非才所不逮,其功如彼;自任其事,其祸如此乎!”
“汉高决策於玄帏,定胜乎千里,则不如良平;治兵多而益善,所向无敌,则不如信布;兼而用之,帝业克成。故疾步累趋,未若托乘乎逸足;寻飞逐走,未若假伎乎鹰犬。夫劲弩难彀,而可以摧坚逮远;大舟难乘,而可以致重济深;猛将难御,而可以折冲拓境;高贤难临,而可以攸叙彝伦。
“昔鲁哀庸主也,而仲尼上圣,不敢不尽其节;齐景下才也,而晏婴大贤,不敢不竭其诚。岂有人臣当与其君校智力之多少,计局量之优劣,必须尧舜乃为之役哉!何事非君何使非民耻令其君不及唐虞,此亦达者之用心也。”
钦士卷第十三
抱朴子曰:由余在戎,而秦穆惟忧。楚杀得臣,而晋文乃喜。乐毅出而燕坏,种蠡入而越霸。破国亡家,失士者也。岂徒有之者重,无之者轻而已哉!柳惠之墓,犹挫元寇之锐,况於坐之於朝廷乎干木之隐,犹退践境之攻,况於置之於端右乎郅都之象,使劲虏振慑。孔明之尸,犹令大国寝锋。以此御侮,则地必不侵矣;以此率师,则主必不辱矣。
是以明主旅束帛於穷巷,扬滞羽於瘁林,飞翘车於河梁,辟四门而不倦,不吝金璧,不远千里,不惮屈己,不耻卑辞,而以致贤为首务,得士为重宝。举之者受上赏,蔽之者为窃位。
故公旦执贽於白屋,秦邵拜昌於张生。邹子涉境,而燕君拥彗;庄周未食,而赵惠竦立。晋平接亥唐,脚痹而坐不敢正;齐任之造稷丘,虽频繁而不辞其劳。楚王受笞於保申,□简去甲於公庐,彼虽降高抑满,以贵下贱,终亦并目以远其明,假耳以广其聪。龙腾虎踞,宜其然也。
用刑卷第十四
抱朴子曰:莫不贵仁,而无能纯仁以致治也;莫不贱刑,而无能废刑以整民也。或云:“明后御世,风向草偃。道洽化醇,安所用刑”余乃论之曰:“夫德教者,黼黻之祭服也;刑罚者,捍刃之甲胄也。若德教治狡暴,犹以黼黻御剡锋也;以刑罚施平世,是以甲升庙堂也。故仁者养物之器,刑者惩非之具,我欲利之,而彼欲害之,加仁无悛,非刑不止。刑为仁佐,於是可知也。
譬存玄胎息,呼吸吐纳,含景内视,熊经鸟伸者,长生之术也。然艰而且迟,为者鲜成,能得之者,万而一焉。病笃痛甚,身困命危,则不得不攻之以针石,治之以毒烈。若废和鹊之方,而慕松乔之道,则死者众矣。仁之为政,非为不美也。然黎庶巧伪,趋利忘义。若不齐之以威,纠之以刑,远羡羲农之风,则乱不可振,其祸深大。以杀止杀,岂乐之哉!
“八卦之作,穷理尽性,明罚用狱,着於《噬嗑》;系以徽纆,存乎《习坎》。然用刑其来尚矣。逮於轩辕,圣德尤高,而躬亲征伐,至於百战,僵尸涿鹿,流血阪泉,犹不能使时无叛逆,载戢干戈。亦安能使百姓皆良,民不犯罪而不治者,未之有也。唐虞之盛,象天用刑,窜殛放流,天下乃服。汉文玄默,比隆成康,犹断四百,鞭死者多。夫匠石不舍绳墨,故无不直之木。明主不废戮罚,故无陵迟之政也。
“盖天地之道,不能纯仁,故青阳阐陶育之和,素秋厉肃杀之威,融风扇则枯瘁摅藻,白露凝则繁英凋零。是以品物阜焉,岁功成焉。温而无寒,则蠕动不蛰,根植冬荣。宽而无严,则奸宄并作,利器长守。故明赏以存正,必罚以闲邪。劝沮之器,莫此之要。观民设教,济其宽猛,使懦不可狎,刚不伤恩。五刑之罪,至於三千,是绳不可曲也;司寇行刑,君为不举,是法不可废也。绳曲,则奸回萌矣;法废,则祸乱滋矣。
“亡国非无令也,患於令烦而不行;败军非无禁也,患於禁设而不止。故众慝弥蔓,而下黩其上。夫赏贵当功而不必重,罚贵得得罪而不必酷也。鞭朴废於家,则僮仆怠惰;征伐息於国,则群下不虔。爱待敬而不败,故制礼以崇之;德须威而久立,故作刑以肃之。班倕不委规矩,故方圆不戾於物;明君不释法度,故机诈不肆其巧。唐虞其仁如天,而不原四罪;姬公友於兄弟,而不赦二叔。仲尼之诛正卯,汉武之杀外甥,垂泪惜法,盖不获已也。
,。故诛一以振万,损少以成多,方之栉发,则所利者众;比於割疽,则所全者大。是以灸刺惨痛而不可止者,以痊病也;刑法凶丑而不可罢者,以救弊也。六军如林,未必皆勇。排锋陷火,人情所惮。然恬颜以劝之,则投命者鲜;断斩以威之,则莫不奋击。故役欢笑者,不及叱咤之速;用诱悦者,未若刑戮之齐。
是以安於感深谷而严其法,卫子疾弃灰而峻其辟。夫以其所畏,禁其所玩,峻而不犯,全民之术也。明治病之术者,杜未生之疾;达治乱之要者,遏将来之患。若乃以轻刑禁重罪,以薄法卫厚利,陈之滋章,而犯者弥多,有似穿阱以当路,非仁人之用怀也。
“善为政者,必先端此以率彼,治亲以整疏,不曲法以行意,必有罪而无赦。若石石昔之割爱以灭亲,晋文之忍情以斩颉。故仁者,为政之脂粉;刑者,御世之辔策;脂粉非体中之至急,而辔策须臾不可无也。肃恭少怠,则慢惰已至;威严暂驰,则群邪生心。当怒不怒,奸臣为虎;当杀不杀,大贼乃发。水久坏河,山起咫尺。寻木千丈,始於毫末;钻燧之火,勺水可灭;鹄卵未孚,指掌可縻。及其乘冲飚而燎巨野,奋六羽以凌朝霞,则虽智勇不能制也。
故明君治难於其易,去恶於其微,不伐善以长乱,不操柯而犹豫焉。然则刑之为物,国之神器,君所自执,不可假人,犹长剑不可倒捉,巨鱼不可脱渊也。乃崇替之所由,安危之源本也。田常之夺齐,六卿之分晋,赵高之弑秦,王莽之篡汉,履霜逮冰,由来渐矣。或永叹於海滨,或拊心乎望夷,祸延宗祧,作戒将来者,由乎慕虚名於住古,忘实祸於当己也。”
或人曰:“刑辟之兴,盖存叔世。立人之道,唯仁与义。我清静而民自正,我无欲而民自朴,烹鲜之戒,不欲其烦。宽以爱人则得众,悦以使人则下附。故孟子以体仁为安,扬子云谓申韩为屠宰。夫繁策急辔,非造父之御;严刑峻罚,非三五之道。故有虞手不指挥,口不烦言,恭己南面,而治化雍熙矣。宓生政以率俗,弹琴咏诗,身不下堂,而渔者宵肃矣。
必能厚惠薄敛,救乏擢滞,举贤任才,劝穑省用,招携以礼,怀远以德,陶之以成均,治之以庠序。化上而兴善者,必若靡草之逐惊风;洗心而革面者,必若清波之涤轻尘。朝有德让之群后,野无犯礼之轨躅。圜土可以虚芜,楚革可以永格,何必赏罚可以为国乎!”
抱朴子答曰:“《易》称“明罚敕法”,《书》有“哀矜折狱”。爵人於朝,刑人於市,有自来矣,岂从叔世!多仁则法不立,威寡则下侵上。夫法不立,则庶事汩矣;下侵上,则逆节明矣。至醇既浇於三代,大朴又散於秦汉,道衰於畴昔,俗薄乎当今,而欲结绳以整奸欺,不言以化狡猾,委辔策而乘奔马於险途,舍柁橹而泛虚舟以凌波,盘旋以逐走盗,揖让以救灾火,斩晁错以却七国,舞干戈以平赤眉,未见其可也!
“盖三皇步而五常骤,霸王以来,载驰载骛。当其弊也,吏欺民巧,寇盗公行,髡钳不足以惩无耻,族诛不能以禁觊觎。重目以广视,累耳以远听,抗烛以理滞事,焦心以息奸源,而犹市朝有呼嗟之音,边鄙有不闻之枉。
作威作福者,或发乎瞻视之下;凶家害国者,或构乎萧墙之内。而欲以太昊之道,治偷薄之俗;以画一之歌,救鼎涌之乱,非识因革之随时,明损益之变通也。所谓刻舟以摸遗剑,叁天而射五步,掼犀兕之甲,以涉不测之渊;扲却寒之裘,以御郁隆之暑,踵之解除,颐之搔背,其为愦愦,莫此之剧矣!
“但当先令而后诛,得情而勿喜,使伯氏无怨於失邑,虞芮知耻而无讼耳。若强暴掩容,操绳而不惮,诱於含垢,莫蔓而不除,恃藏疾之大言,忘膏肓之近急,何异焦喉之渴切身,而遥指沧海於万里之外,滔天之水已及,而方造舟於长洲之林,安得免夸父之祸,脱沦水之害哉!
世人薄申韩之实事,嘉老庄之诞谈。然而为政莫能错刑,杀人者原其死,伤人者赦其罪,所谓土木半瓦胾,无救朝饥者也。道家之言,高则高矣,用之则弊,辽落迂阔,譬犹干将不可以缝线,巨象不可使鼠,金舟不能凌阳侯之波,玉马不任骋千里之迹也。
若行其言,则当燔桎梏,堕囹圄,罢有司,灭刑书,铸干戈,平城池,散府库,毁符节,撤关梁,掊衡量。胶离朱之目,塞子野之耳。泛然不系,反乎天牧;不训不营,相忘江湖。朝廷阒而若无人,民则至死不往来。可得而论,难得而行也。
“俗儒徒闻周以仁兴,秦以严亡,而未觉周所以得之不纯仁,而秦所以失之不独严也。
昔周用肉刑,刖足劓鼻。盟津之令,后至者斩,毕力赏罚,誓有孥戮。考其所为,未尽仁也。及其叔世,罔法玩文,人主苛虐,号令不出宇宙,礼乐征伐,不复由己。群下力竞,还为长蛇。伐本塞源,毁冠裂冕。或沈之於汉,或流之一彘。失柄之败,由於不严也。
秦之初兴,官人得才。卫鞅由余之徒,式法於内;白起王翦之伦,攻取於外。兼弱攻昧,取威定霸,吞噬四邻,咀嚼群雄,拓地攘戎,龙变龙视,实赖明赏必罚,以基帝业。降及杪季,骄於得意,穷奢极泰。加之以威虐,筑城万里,离宫千余,锺鼓女乐,不徒而具。骊山之役,太半之赋,闾左之戍,坑儒之酷,北击猃狁,南征百越,暴兵百万,动数十年。天下有生离之哀,家户怀怨旷之叹。白骨成山,虚祭布野。徐福出而重号口兆之雠,赵高入而屯豺狼之党。天下欲反,十室九空。其所以亡,岂由严刑此为秦以严得之,非以严失之也。
“且刑由刃也,巧人以自成,拙者以自伤,为治国有道而助之以刑者,能令慝伪不作,凶邪改志。若纲绝网紊,得罪於天,用刑失理,其危必速。亦犹水火者所以活人,亦所以杀人,存乎能用之与不能用。
“夫症瘕不除,而不修越人之术者,难图老彭之寿也。奸党实繁,而不严弹违之制者,未见其长世之福也。但当简於张之徒,任以法理世;选赵陈之属,季以案劾。明主留神於上,忠良尽诚於下,见不善则若鹰鹯之搏鸟雀,睹乱萌则若草雉田之芟芜秽。庆赏不谬加,而诛戮不失罪,则太平之轨不足迪。令而不犯,可庶几废刑致治,未敢谓然也。”
或曰:“然则刑罚果所以助教兴善,式曷轨忒也。若夫古之肉刑,亦可复与”
抱朴子曰:“曷为而不可哉!昔周用肉刑,积祀七百。汉氏废之,年代不如。至於改以鞭笞,大多死者。外有轻刑之名,内有杀人之实也。及於犯罪,上不足以至死,则其下唯有徒谪鞭杖,或遇赦令,则身无损;且髡其更生之发,挝其方愈之创,殊不足以惩次死之罪。今除肉刑,则死罪之下无复中刑在其间,而次死罪不得不止於徒谪鞭杖,是轻重不得适也。又犯罪者希而时有耳,至於杀之则恨重,而鞭之则恨轻,犯此者为多。今不用肉刑,是次死之罪,常不见治也。
“今若自非谋反大逆,恶於君亲,及军临敌犯军法者,及手杀人者,以肉刑代其死,则亦足以惩示凶人。而刑者犹任坐役,能有所为,又不绝其生类之道,而终身残毁,百姓见之,莫不寒心,亦足使未犯者肃栗,以彰示将来,乃过於杀人。杀人,非不重也。然辜之三日,行埋弃之,不知者众,不见者多也。若夫肉刑者之为摽戒也多。
昔魏世数议此事,诸硕儒达学,洽通殷理者,咸谓宜复肉刑,而意异者驳之,皆不合也。魏武帝亦以为然。直以二陲未宾,远人不能统至理者,卒闻中国刖人肢体,割人耳鼻,便当望风谓为酷虐,故且权停,以须四方之并耳。通人扬子云亦以为肉刑宜复也。但废之来久矣,坐而论道者,未以为急耳。”
审举卷第十五
抱朴子曰:华霍所以能崇极天之峻者,由乎其下之厚也;唐虞所以能臻巍巍之功者,实赖股肱之良也。虽有孙阳之手,而无骐骥之足,则不得致千里矣。虽有稽古之才,而无宣力之佐,则莫缘凝庶绩矣。人君虽明并日月,神鉴未兆,然万机不可以独统,曲碎不可以亲总,必假目以遐览,借耳以广听,诚须有司,是康是赞。
故圣君莫不根心招贤,以举才为首务,施玉帛於丘园,驰翘车於岩薮,劳於求人,逸於用能,上自槐棘,降逮皂隶,论道经国,莫不任职。恭己无为,而治平刑措;而化洽无外,万邦咸宁。设官分职,其犹构室,一物不堪,则崩桡之由也。然夫贡举之士,格以四科,三事九列,是之自出,必简标颖拔萃之俊,而汉之末叶,桓灵之世,柄去帝室,政在奸臣,网漏防溃,风颓教沮,抑清德而扬谄媚,退履道而进多财。力竞成俗,苟得无耻,或输自售之宝,或卖要人之书,或父兄贵显,望门而辟命;或低头屈膝,积习而见收。
夫铨衡不平,则轻重错谬;斗斛不正,则少多混乱;绳墨不陈,则曲直不分,准格倾侧,则滓杂实繁。以之治人,则虐暴而豺贪,受取聚敛,以补买官之费;立之朝廷,则乱剧於棼丝。引用驽庸,以为党援,而望风向草偃,庶事之康,何异悬瓦砾而责夜光,弦不调而索清音哉!何可不澄浊飞沉,沙汰臧否,严试对之法,峻贪夫之防哉!殄瘁攸阶,可勿畏乎
古者诸侯贡士,适者谓之有功,有功者增班进爵;贡士不适者谓之有过,有过者黜位削地。犹复不能令诗人谧大车素餐之刺,山林无伐檀罝兔之贤。况举之无非才之罪,受之无负乘之患。衡量一失其格,多少安可复损乎夫孤立之翘秀,藏器以待贾;琐碌之轻薄,人事以邀速。夫唯待价,故顿沦於穷瘁矣;夫唯邀速,故佻窍而腾跃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