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子 - 第 3 页/共 4 页
备物以将形,藏不虞以生心,敬中以达彼。若是而万恶至者,皆天也,非人也,不足以滑成,不可内于灵台。灵台者有持,而不知其所持,而不可持者也。见其诚己而发,每发而不当,业入而不舍,每更为失。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,人得诛之;为不善乎幽闲之中者,鬼得而诛之。明乎人,明乎鬼者,然后能独行。券内,行乎无名;券外者,志乎期费。行乎无名者,唯庸有;志乎期费者,唯贾人也。人见其跂,犹之魁然。与物穷者,物入焉;与物且者,身之不能容,焉能容人!不能容人者无亲,无亲者尽人。兵莫憯于志,镆邪为下;寇莫大于阴阳,无所逃于天地之间。非阴阳贼之,心则使之也。
道通,其分也,其成也毁也。所恶乎分者,其分也以备;所以恶乎备者,其有以。故出而不反,见其鬼;出而得,是谓得死。灭而有实,鬼之一。以有形者象无形而定矣!出无本,入无窍,有实而无乎处,有长而无乎本剽,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。有实而无乎处者,宇也。有长而无本剽者,宙也。有乎,有乎死,有乎,有乎入。入出而无见其形,是谓天门。天门者,无有也,万物出乎无有。有不以有为有,必出乎无有,而无有一无有。圣人藏乎是。古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恶乎至?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,尽矣,弗可以加矣!其次以为有物矣,物以生为丧也,死为反也,是以分已。其次曰始无有,既而有生,生俄而死。以无有为首,以生体,以死为尻;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,吾与之为友。是三者虽异,公族也。昭景,着戴也,甲氏也,着封也,非一也。有生,(黑咸)也,然曰移是。尝言移是,非所言也。虽然,不可知者也。腊者之有膍胲,可散而不可散也;观室者周于庙,又适其偃焉,为是举移是。请尝言移是。是以生为本,以知为师,因以乘是非;果有实,因以己为质;使人以为己节,因以死偿节。若然者,以用为知,以不用为愚,彻为名,以穷为辱。移是,今之人也,蜩与学鸠同于同也。
蹍市人之足,则辞以放骜,兄则以妪,大亲则已矣。故曰,至礼有不,至义不物,至知不谋,至仁无亲,至信辟金。
彻志之勃,解心之谬,去德之累,达道之塞。贵富显严名利六者,勃也。容动色理气意六者,谬心也。恶欲喜怒哀乐六者,累德也。去就取与知能六者,塞也。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,正则静,静则明,明则虚,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。
道者,德之钦也;生者,德之胸也;性者,生之质也。性之动,谓之;为之伪,谓之失。知,接也;知者,谟也。知者之所不知,犹睨也。动以不得已之谓德,动无非我之治,名相反而实相顺也。
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。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。夫工乎天而俍人者,唯全人能之。虽虫能虫,虽虫能天。全人恶天?恶人之天?而况吾天乎人乎!
一雀适羿,羿必得之,或也。以天下为之笼,则雀无所逃。是故汤以人笼伊尹,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。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,无有也。介者画,外非誉也;胥靡登高而不惧,遗死生也。夫复謵不馈而忘人,忘人,因以为天矣。故敬之而不喜,侮之而不怒者,唯同乎天和者为然。出怒不怒,则怒出于不怒;出为无为,则为出于无为矣。欲静则平气,欲神则顺心。为也,欲当则缘于不得已。不得已之类,圣人之道。卷八中第二十四徐无鬼
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,武侯劳之曰:「先生病矣,苦于山林之劳,故肯见于寡人。」徐无鬼曰:「我则劳于君,君有何劳于我!君将盈耆欲,长好恶,则性之情病矣;君将黜耆欲,掔好恶,则耳目病矣。我将劳君,君有何劳于我!」武超然不对。少焉,徐无鬼曰:「尝语君,吾相狗也。下之质执饱而止,是狸德也;中质若视日;上之质若亡其一。吾相狗,又不若吾相马也。吾相马,直者中绳,曲中钩,方者中矩,圆者中规,是国马也,而未若天下马也。天下马有成材,若恤若,若丧其一,若是者,超轶尘,不知其所。」武侯大说而笑。徐无鬼出,女商曰:「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?吾所以说吾君者,横说之则以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,从说之则以《金板》、六弢》,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,而吾君未尝启齿。今先生何以说吾君,使吾君说若此乎?」徐无鬼曰:「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。」女商曰:「若是乎?」:「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?去国数日,见其所知而喜;去国旬月,见所尝见于国者喜;及期年也,见似人者而喜矣;不亦去人滋久,思人滋深乎?夫逃虚空者,藜藿柱乎鼪鼬之径,踉位其空,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,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侧者乎!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!」
徐无鬼见武侯,武侯曰:「先生居山林,食芧栗,厌葱韭,以宾寡人,夫!今老邪?其欲干酒肉之味邪?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?」徐无鬼曰:「无鬼生于,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,将来劳君也。」君曰:「何哉!奚劳寡人?」曰:「劳神与形。」武侯曰:「何谓邪?」徐无鬼曰:「天地之养也一,登高不可以为长,下不可以为短。君独为万乘之主,以苦一国之民,以养耳目鼻口,夫神者不自也。夫神者,好和而恶奸。夫奸,病也,故劳之。唯君所病之,何也?」武侯曰:「欲先生久矣!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,其可乎?」徐无鬼曰:「不可。爱民,害民之也;为义偃兵,造兵之本也。君自此为之,则殆不成。凡成美,恶器也;君虽为义,几且伪哉!形固造形,成固有伐,变固外战。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。无骥于锱坛之宫,无藏逆于得!无以巧胜人,无以谋胜人,无以战胜人。夫杀人之士,兼人之土地,以养吾私与吾神者,其战不知孰善?胜之恶乎?君若勿已矣!修胸中之诚,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。夫民死已脱矣,君将恶乎用偃兵哉!
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,方明为御,昌寓骖乘,张若謵朋前马,昆滑稽后车;至于襄城之野,七圣皆迷,无所问涂。适遇牧马童子,问涂焉,曰:「若知具茨之山乎?」曰:「然。」「若知大隗之所存乎?」曰:「然。」黄帝:「异哉小童!非徒知具茨之山,又知大隗之所存。请问为天下。」小童曰:「夫天下者,亦若此而已矣,又奚事焉!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,予适有瞀病,有长者教予曰:『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。』今予病少痊,予又且复游于六之外。夫为天下,亦若此而已。予又奚事焉!」黄帝曰:「夫为天者,则诚非吾子之事,虽然,请问为天下。」小童辞。黄帝又问。小童曰:「夫为天下者,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!亦去其害者而已矣!」黄帝再拜稽首,称天师而退。
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,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,察士无凌谇之事则,皆囿于物者也。招世之士兴朝,中民之士荣官。筋力之士矜难,勇敢之士奋患,兵之士乐战,枯槁之士宿名,法律之士广治,法律之士广治,礼乐之士敬容,仁义之贵际。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,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。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,百有器械之巧则壮。钱财不积则贪者忧,权势不尤则夸者悲,势物之徒乐变,遭时有用,不能无为也,此皆顺比于岁,不物于易者也,驰其形性,潜之万物,终身不反,夫!
庄子曰:「射者非前期而中,谓之善射,天下皆羿也,可乎?」惠子曰:。」庄子曰:「天下非有公是也,而各是其所是,天下皆尧也,可乎?」惠子曰:。」庄子曰:「然则儒墨杨秉四,与夫子为五,果孰是邪?或者若鲁遽者邪?其弟子:『我得夫子之道矣,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!』鲁遽曰:『是直以阳阳,以阴召阴,非吾所谓道也,吾示子乎吾道。』于是为之调瑟,废一于堂,废一于室,宫动,鼓角角动,音律同矣。夫或改调一弦,于五音无当也,鼓之,二十五弦,未始异于声,而音之君已。且若是者邪?」惠子曰︰「今乎儒墨杨秉,且方与辩,相拂以辞,相镇以声,而未始吾非也,则奚若矣?」庄子曰:「齐人蹢子于宋,其命阍也不以完,其求钘钟也以束缚,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,有遗类矣!夫人寄而谪阍者,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,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。」
庄子送葬,过惠子之墓,顾谓从者曰:「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,使匠之。匠石运斤成风,听而斲之,尽垩而鼻不伤,郢人立不失容。宋元君闻之,召匠:『尝试为寡人为之。』匠石曰:『臣则尝能斲之。虽然,臣之质死久矣。』自夫之死也,吾无以为质矣,吾无与言之矣!」
管仲有病,桓公问之,曰:「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谓,云至于大病,则人恶乎属国而可?」管仲曰:「公谁欲与?」公曰:「鲍叔牙。」曰:「不可。其为人洁廉善士也。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。又一闻人之过,终身不忘。使之治,上且钩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于君也,将弗久矣!」公曰:「然,则孰可?」曰:「勿已,则隰朋可。其为人也,上忘而下畔,愧不若黄帝,而哀不己若者。以德分人谓之圣,以财分人谓之贤。以贤临人,未有得人者也;以贤下人,未不得人者也。其于国有不闻也,其于家有不见也。勿已,则隰朋可。」
吴王浮于江,登乎狙之山,众狙见之,恂然弃而走,逃于深蓁。有一,委蛇攫搔,见巧乎王。王射之,敏给搏捷矢。王命相者趋射之,狙执死。王顾谓其颜不疑曰:「之狙也,伐其巧、恃其便,以敖予,以至此殛也。戒之哉!嗟乎,无以色骄人哉?」颜不疑归而师董梧,以锄其色,去乐辞显,三年而国人称之。
南伯子綦隐几而坐,仰天而嘘。颜成子入见曰:「夫子,物之尤也,形可使若槁骸,心固可使若死灰乎?」曰:「吾尝居山穴之中矣。当是时也,田禾一睹我,齐国之众三贺之。我必先之,彼故知之;我必卖之,彼故鬻之。若我而不有之,恶得而知之?若我而不卖之,彼恶得而鬻之?嗟乎!我悲人之自丧者,吾又悲夫人者。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,其后而日远矣!」
仲尼之楚,楚王觞之。孙叔敖执爵而立。市南宜僚受酒而祭,曰:「古乎!于此言已。」曰:「丘也闻不言之言矣,未之尝言,于此乎言之。市南宜僚弄丸家之难解。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。丘愿有喙三尺。」彼之谓不道之道,谓不言之辩,故德总乎道之所一。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,至矣。道之所一者,德同也;知之所不能知者,辩不能举也;名若儒墨而凶矣。故海不辞东流,大之至;人并包天地,泽及天下,而不知其谁氏。是故生无爵,死无谥,实不聚,名不,此之谓大人。狗不以善吠为良,人不以善言为贤,而况为大乎!夫为大不足以大,而况为德乎!夫大备矣,莫若天地;然奚求焉,而大备矣!知大备者,无求,无失,无弃,不以物易己也。反己而不穷,循古而不摩,大人之!
子綦有八子,陈诸前,召九方歅曰:「为我相吾子,孰为祥?」九方歅曰:「捆也祥。」子綦瞿然喜曰:「奚若?」曰:「捆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。」子綦索然出涕曰:「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?」九方歅曰:「夫与国君同食,泽及三族,况父母乎!今夫子闻之而泣,是御福也。子则祥矣,父则不祥。」子綦曰:「歅,何足以识之。而捆祥邪?尽于酒肉,入于鼻口矣,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?吾未尝牧而牂生于奥,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,若勿怪,何邪?吾所与吾子游者,游于天地。吾与之邀乐于天,吾与之邀食于地。吾不与之为事,不与之为谋,不与为怪;吾与之乘天地之诚,而不以物与之相撄,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,今也然,有世俗之偿焉!凡有怪征者,必有怪行,殆乎!非我与吾子之罪,天与之也!吾是以泣也。」无几何而使捆之燕,盗得之于道,全而鬻之则难,不若刖之则易。于是刖而鬻之于齐,适当渠公之街,然身食肉而终。
啮缺遇许由曰:「子将奚之?」曰:「将逃尧。」曰:「奚谓邪?」曰:尧,畜畜然仁,吾恐其为天下笑。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!夫民,不难聚也;爱之,利之则至,誉之则劝,致其所恶则散。爱利出乎仁义,捐仁义者寡,利仁义者。仁义之行,唯且无诚,且假乎禽贪者器。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,譬之犹一覕。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,而不知其贼天下也,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。」
有暖姝者,有濡需者,有卷娄者。所谓暖姝者,学一先生之言,则暖暖姝姝而自说也,自以为足矣,而未知未始有物也。是以谓暖姝者也。濡需者,豕虱是也,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。奎蹄曲隈,乳间股脚,自以为安室利处。不知屠者之一鼓臂布草操烟火,而己与豕俱焦也。此以域进,此以域退,此其所谓濡需者也。卷娄者,舜也。羊肉不慕蚁,蚁慕羊肉,羊肉膻也。舜有膻行,百姓悦之,故徙成都,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。尧闻舜之贤,举之童土之地,曰:「冀得其来之泽。」舜举乎童土之地,年齿长矣,聪明衰矣,而不得休归,所谓卷娄者也。以神人恶众至,众至则不比,不比则不利也。故无所甚亲,无所甚疏,抱德炀和,以顺天下,此谓真人。于蚁弃知,于鱼得计,于羊弃意。以目视目,以耳耳,以心复心。若然者,其平也绳,其变也循。古之真人!以天待人,不以人入天,古之真人!
得之也生,失之也死;得之也死,失之也生。药也其实,堇也,桔梗,鸡痈也,豕零也,是为帝者也,何可胜言!句践也以甲楯千栖于会稽,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,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。故曰:鸱目有所适,鹤胫有所节,解之也悲。故曰:风之过河也有损焉,日之过河也有损。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,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,恃源而往者也。故水之守土也审,之守人也,物之守物也审。故目之于明也殆,耳之于聪也殆,心之于殉也殆,凡能其于府殆,殆之成也不给改。祸之长也兹萃,其反也缘功,其果也待久。人以为己宝,不亦悲乎!故有亡国戮民无已,不知问是也。故足之于地也践,虽践,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;人之于知也少,虽少,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谓也。知大一,知大阴,知大目,知大均,知大方,知大信,知大定,至矣!大一通之,大阴解之,大目视之,大均缘之,大方体之,大信稽之,大定持之。有天循,有照冥,有枢始,有彼则。其解之也,似不解之者;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,不知而后知之。其问之也,不可以有崖,而不可以无崖。颉滑有实,古今代,而不可以亏,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!阖不亦问是已,奚惑然为!以不惑惑,复于不惑,是尚大不惑。
卷八下第二十五则阳
则阳游于楚,夷节言之于王,王未之见。夷节归。彭阳见王果曰:「夫子何不谭我于王?」王果曰:「我不若公阅休。」彭曰:「公阅休奚为者邪?」曰:「冬则擉鳖于江,夏则休乎山樊。有过而问者,曰:『此予宅也。』夫夷节已不能,而况我乎!吾又不若夷节。夫夷节之为人也,德而有知,不自许,之神其交,固,颠冥乎富贵之地。非相助以德,相助消也。夫冻者假衣于春,暍者反冬乎冷风。夫之为人也,形尊而严。其于罪也,无赦如虎。非夫佞人正德,其孰能桡焉﹗故圣,穷也,使家人忘其贫;其达也,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。其于物也,与之为娱矣;于人也,乐物之通而保己焉。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,与人并立而使人化,父子之宜。彼其乎归。居,而一间其所施。其于人心者,若是其远也。故曰『待公休』。」
圣人达绸缪,周尽一体矣,而不知其然,性也。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,人则从而命之也。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,其有止也,若之何!生美者,人与之鉴,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闻之,若不闻之,其可喜也终无已,人之好之亦无已,性也。圣人之爱人也,人与之名,告则不知其爱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闻之,若不闻之,其爱人也无已,人之安之亦无已,性也。旧国旧都,望之畅然。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,犹之畅然,况见见闻闻者也,以十仞之县众闲者也。
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,与物无终无始,无几无时。日与物化者,一者也。阖尝舍之!夫师天而不得师天,与物皆殉,其以为事也,若之何?夫圣人未始,未始有人,未始有始,未始有物,与世偕行而不替,所行之备而不洫,其合之,之何?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,从师而不囿;得其随成。为之司其名;名嬴法,得其两见。仲尼之尽虑,为之傅之。容成氏曰:「除日无岁,无内无外。」
魏莹与田侯牟约,田侯牟背之,魏莹怒,将使人剌之。犀首公孙衍闻耻之,曰:「君为万乘之君也,而以匹夫从雠。衍请受甲二十万,为君攻之,虏其人民,其牛马,使其君内热发于背,然后拔其国。忌也出走,然后抶其背,折其脊。」子闻而耻之,曰:「筑十仞之城,城者既十仞矣,则又坏之,此胥靡之所苦也。今兵起七年矣,此王之基也。衍乱人,不可听也。」华子闻而丑之,曰:「善言伐齐者,人也;善言勿伐者,亦乱人也;谓『伐之与不伐乱人也』者,又乱人也。」君:「然则若何?」曰:「君求其道而已矣﹗」之闻之,而见戴晋人。戴晋人曰:「有所谓蜗者,君知之乎?」曰:「然。」「有国于蜗之左角者,曰触氏;有国于蜗之右角者,曰蛮氏,时相与争地而战,伏数万,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。」曰:「噫!其虚言与?」曰:「臣请为君实之。君以意在四方上下,有穷乎?」君曰:「无穷。」:知游心于无穷,而反在通达之国,若存若亡乎?」君曰:「然。」曰:「通达之中有魏,于魏中有梁,于梁中有王,王与蛮氏,有辩乎?」君曰:「无辩。」客而君惝然若有亡也。客出,惠子见。君曰:「客,大人也,圣人不足以当之。」子:「夫吹筦也,犹有嗃也;吹剑首者,吷而已矣。尧、舜,人之所誉也。道尧、于戴晋人之前,譬犹一吷也。」
孔子之楚,舍于蚁丘之浆。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,子路曰:「是稯稯何为者邪?」仲尼曰:「是圣人仆也。是自埋于,自藏于畔。其声销,其志无,其口虽言,其心未尝言。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俱。是陆沉者也,是其市南宜僚邪?」子路请往召之。孔子曰:「已矣!彼知丘之着于己也,知丘之适楚也,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。彼且以丘为佞人也。若然者,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,而况亲见其身乎!而何以为存!」子路往视之,其室虚矣。
长梧封人问子牢曰:「君为政焉勿卤莽,治民焉勿灭裂。昔予为禾,耕而卤莽之,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;芸而灭裂之,其实亦灭裂而报。予来年变齐,深其耕而熟耰之,其禾繁以滋,予终年厌飧。」庄子闻之曰:「今之治其形,理其心,多有似封人之所谓,遁其天,离其性,减其情,亡其神,以众为。故卤莽其性者,欲恶之孽,为性,萑苇蒹葭,始萌以扶吾形,寻擢吾;并溃漏发,不择所出,漂疽疥痈,内热溲膏是也。」
柏矩学于老聃,曰:「请之天下游。」老聃曰:「已矣!天下犹是也。」又请之,老聃曰:「汝何始?」曰:「始于齐。」至齐,见辜人焉,推而强之,解朝服而幕之,号天而哭之,曰:「子乎!子乎!天下有大菑,子独先离之。曰『莫为盗﹗莫为杀﹗』荣辱立,然后睹所病;货财聚,然后睹所争。今立人之所病,聚人之所争,穷人之身,使无休时,欲无至此,得乎﹗古之君人者,以得为在民,以失为在己;以正为在民,以枉为在己;故一形有失其形者,退而自责。今则不然,匿为物愚不识,大为难而罪不敢,重为任而罚不胜,远其涂而诛不至。民知力竭,则以伪继之。日出多伪,士民安取不伪﹗夫力不足则伪,知不足则欺,财不足则。盗窃之行,于谁责而可乎?」
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未尝不始于是之,而卒诎之以非也。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。万物有乎生而莫其根,有乎出而莫见其门。人皆尊其知之所知,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,可不谓大疑乎!已乎!已乎!且无所逃。此则所谓然与,然乎?
仲尼问于大史大弢、伯常骞、狶韦曰:「夫卫灵公饮酒湛乐,不听国家之政;田猎弋,不应诸侯之际;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?」大弢曰:「是因是也。」伯常骞曰:「夫灵公有妻三人,同滥而浴。史鳅奉御而进所,搏币而扶翼。其慢若彼之甚,见贤人若此其肃也,是其所以为灵公也。」狶韦曰:「夫灵公也死,卜葬于故墓吉,卜葬于沙丘而吉。掘之数仞,得石椁焉,洗而视之,有铭焉,曰:『不冯其子,灵公夺而里之。』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!之二人何足以识之﹗」
少知问于大公调曰:「何谓丘里之言?」大公调曰:「丘里者,合十姓名而以为风俗也,合异以为同,散同以为异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,而马系于前者,百体而谓之马也。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,江河合水而为大,大人合并而为公。自外入者,有主而不执;由中出者,有正而不距。四时殊气,天不赐,故岁成;殊职,君不私,故国治;文武大人不赐,故德备;万物殊理,道不私,故无名。无名故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。时有终始,世有变化。祸福淳淳,至有所拂者而所宜,自殉殊面;有所正者有所差,比于大泽,百材皆度;观于大山,木石同坛。此之谓丘里之言。」少知曰:「然则谓之道,足乎?」大公调曰:「不,今物之数,不止于万,而期曰万物者,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。是故天地者,形之大者也;阴阳者,气之大者也;道者为之公。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,已之矣,乃将得比哉!则若以斯辩,譬犹狗马,其不及远矣。」少知曰:「四之内,六合之里,万物之所生恶起?」大公调曰:「阴阳相照相盖相治,四时相代相生相杀。欲恶去就于是桥起,雌片合于是庸有。安危相易,祸福相生,缓急相摩,聚散以成。此名实之可纪,精之可志也。随序之相理,桥运之相使,穷则反,终则始,此物之所有。言之所尽,之所至,极物而已。睹道之人,不随其废,不原其所起,此议之所止。」少知曰:「季真之莫为,接子之或使。二家之议,孰正于其情,孰遍于其理?」大公调曰:「鸡鸣狗吠,是人之所知;虽大知,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,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。斯而析之,精至于无伦,大至于不可围。或之使,莫之为,免于物而终以为过。或使则实,莫为则虚。有名有实,是物之居;无名无实,在物之虚。可言可意,言而愈。未生不可忌,死不可徂。死生非远也,理不可睹。或之使,莫之为,疑之所假。吾观之本,其往无穷;吾求之末,其来无止。无穷无止,言之无也,与物同理;或使莫为,之本也。与物终始。道不可有,有不可无。道之为名,所假而行。或使莫为,在物一曲,夫胡为于大方?言而足,则终日言而尽道;言而不足,则终日言而物。道物之极,言默不足以载;非言非默,议有所极。」
卷九上第二十六外物
外物不可必,故龙逢诛,比干戮,箕子狂,恶来死,桀、纣亡。人主不欲其臣之忠,而忠未必信,故伍员流于江,苌弘死于蜀,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。人亲不欲其子之孝,而孝未必爱,故孝己忧而曾参悲。木与木相摩则然,金与火相守则,阴阳错行,则天地大骇,于是乎有雷霆,水中有火,乃焚大槐。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。螴蜳不得成,心若县于天地之间,慰暋沈屯,利害相摩,生火甚多,众人焚和,月固不胜火,于是乎有僓而道尽。
庄周家贫,故往贷粟于监河侯。监河侯曰:「诺,我将得邑金,将贷子百金,可乎?」庄周忿然作色曰:「周昨来,有中道而呼者。周顾视车辙中,有鲋鱼焉。周问之曰:『鲋鱼来﹗子何为者耶?』对曰:『我,东海之波臣也。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?』周曰:『诺,我且南游吴越之王,激西江之水而迎子,可乎?』鲋鱼忿然作色曰:『吾失我常与,我无所处。我得斗升之水然活。君乃言此,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﹗』」
任公子为大钩巨缁,五十犗以为饵,蹲乎会稽,投竿东海,旦旦而钓,期年不得鱼。已而大鱼食之,牵钩陷,没而下,骛扬而奋鬐,白波若山,海震荡,声侔鬼神,惮赫千里。任公子得若鱼,离而腊之,自制河以东,苍梧已北,莫不厌若鱼者。已而后世辁才说之徒,皆惊而相告也。夫揭竿累,趣灌渎,守鲵鲋,其于得大鱼难矣,饰小说以干县令,其于大达亦远矣,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,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!
儒以《诗》、《礼》发冢。大儒胪传曰:「东方作矣,事之何若?」小儒:「未解裙襦,口中有珠。」《诗》固有之曰:『青青之麦,生于陵陂。生不布施,何含珠为?』接其鬓,压其顪,儒以金椎控其颐,徐别其颊,无伤口中珠﹗」
老莱子之弟子出薪,遇仲尼,反以告,曰:「有人于彼,修上而趋下,而后耳,视若营四海,不知其谁氏之子。」老莱子曰:「是丘也,召而来。」仲尼至。曰:「丘,去汝躬矜与汝容知,斯为君子矣。」仲尼揖而退,蹙然改容问曰:「业可得进乎?」老莱子曰:「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,抑固窭邪,亡其略弗及邪?惠以欢为骜,终身之丑,中民之行进焉耳,相引以名,相结以。与其誉尧而非桀,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。反无非伤也。动无非邪也。圣人踌躇兴事,以每成功。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!」
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,曰:「予自宰路之渊,予为清江使河伯所,渔者余且得予。」元君觉,使人占之,曰:「此神龟也。」君曰:「渔者有余且乎?」左右曰:「有。」君曰:「令余且会朝。」明日,余且朝。君曰:「渔得?」对曰:「且之网得白龟焉,箕圆五尺。」君曰:「献若之龟。」龟至,君再欲杀之,再欲活之,心疑,卜之,曰:「杀龟以卜吉。」乃刳龟,七十二钻无遗策。仲尼曰:「神龟能见梦于元君,而不能避余且之网;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策,不能避刳肠之患。如是,则知有所困,神有所不及也。虽有至知,万谋之。鱼不畏网而畏鹈鹕。去小知而大知明,去善而自善矣。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,与能言者处也。」
惠子谓庄子曰:「子言无用。」庄子曰:「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。天非不广且大也,人之所用容足耳,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,人尚有用乎?」惠子曰:「无。」庄子曰:「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。」
庄子曰:「人有能游,且得不游乎?人而不能游,且得游乎?夫流遁之,决绝之,噫,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!覆坠而不反,火驰而不顾。虽相与为君臣,时也,易而无以相贱。故曰:至人不留行焉。夫尊古而卑今,学者之流也。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,夫孰能不波,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,顺人而不失己。彼教学,承意不彼。
目彻为明,耳彻为聪,鼻彻为颤,口彻为甘,心彻为知,知彻为德。道不欲壅,壅则哽,哽而不止则跈,跈则众害生。物之有知者恃息,其不殷,非天之罪。天之穿之,日夜无降,人则顾塞其窦。胞有重阆,心有天游,室无虚,则妇姑勃溪;心无天游,则六凿相攘。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,亦神者不胜。德溢乎名,名溢乎暴,谋稽乎誸,知出乎争,柴生乎守官,事果乎众宜。春雨时,草木怒生,铫耨于是乎始修,草木之倒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。
静默可以补病,眦搣可以休老,宁可以止遽。虽然,若是,劳者之务,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。圣人之所以駴天下,神人未尝过而问焉;贤人所以駴世,圣人未尝过而问焉;君子所以駴国,贤人未尝过而问焉;小人所以合时,子未尝过而问焉。演门有亲死者,以善毁爵为官师,其党人毁而死者半。尧与许由天下,许由逃之;汤与务光,务光怒之;纪他闻之,帅弟子而踆于窾水,侯吊之。三年,申徒狄因以踣河。
荃者所以在鱼,得鱼而忘荃;蹄者所以在兔,得兔而忘蹄;言者所以意,得意而忘言。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!」
卷九上第二十七寓言
寓言十九,重言十七,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。寓言十九,藉外论之。亲父不为其子媒。亲父誉之,不若非其父者也;非罪也,人之罪也。与己同则应,不与己同则反;同于己为是之,异于己为非之。重言十七,所以己言也。是为耆艾,年先矣,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,是非也。人而无以先人,无人道也;人而无人道,是之谓陈人。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因以曼衍,所以穷年。不言则齐,齐与言不齐,言与齐不齐也。故曰:「无。」言无言,终身言,未尝不言;终身不言,未尝不言。有自也而可,有自也而不;有自也而然,有自也而不然。恶乎然?然于然;恶乎不然?不然于不然。恶乎?可于可;恶乎不可?不可于不可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无物不然,无物可。非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孰得其久!万物皆种也,以不同形相禅,始卒若环,得其伦,是谓天均。天均者,天倪也。
庄子谓惠子曰:「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。始时所是,卒而非之,未知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。」惠子曰:「孔子勤志服知也。」庄子曰:「孔子谢之矣,其未之尝言。孔子云:『夫受才乎大本,复灵以生。鸣而当律,言而当法。利义陈前,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。使人乃以心服,而不敢蘁,立定天下之定。乎,已乎!吾且不得及彼乎!」
曾子再仕而心再化,曰:「吾及亲仕,三釜而心乐;后仕,三千锺不洎,心悲。」弟子问于仲尼曰:「若参者,可谓无所县其罪乎?」曰:既已县矣!夫无所县者,可以有哀乎?彼视三釜、三千锺,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。」
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:「自吾闻子之言,一年而野,二年而从,三年通,四年而物,五年而来,六年而鬼入,七年而天成,八年而不知死、不知生,九年大妙。
生有为,死也亏。公以其死也,有自也;而生阳也,无自也。而果然?乎其所适?恶乎其所不适?天有历数,地有人据,吾恶乎求之?莫知其所终,若之何其无命也?莫知其所始,若之何其有命也?有以相应也,若之何其无鬼?无以相应也,若之何其有鬼邪?」
众罔两问于景曰:「若向也俯而今也仰,向也括而今也被发;向也坐而今也起,向也行而今也止,何也?」景曰:搜搜也,奚稍问也!予有而不知其所以。予,蜩甲也,蛇蜕也,似之而非也。火与日,吾屯也;阴与夜,吾代也。彼吾所以有待邪?而况乎以有待者乎!彼则我与之来,彼往则我与之往,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。强阳者,又何以有问乎!」
阳子居南之沛,老聃西游于秦,邀于郊,至于梁而遇老子。老子中道天而叹曰:「始以汝为可教,今不可也。」阳子居不答。至舍,进盥漱巾栉,脱屦户外,膝行而前,曰:「向者弟子欲请夫子,夫子行不闲,是以不敢。今矣,请问其故。」老子曰:「而雎雎盱盱,而谁与居?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」阳子居蹴然变容曰:「敬闻命矣!」其往也,舍者迎将,其家公执席,妻执巾,舍者避席,炀者避灶。其反也,舍者与之争席矣!
卷九下第二十八让王
尧以天下让许由,许由不受。又让于子州支父,子州之父曰:「以我为,犹之可也。虽然,我适有幽忧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」夫天下至重也,不以害其生,又况他物乎!唯无以天下为者,可以托天下也。
舜让天下于子州之伯,子州之伯曰:「予适有幽忧之病,方且治之,未天下也。」故天下大器也,而不以易生。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。
舜以天下让善卷,善卷曰:「余立于宇宙之中,冬日衣皮毛,夏日衣葛;春耕种,形足以劳动;秋收敛,身足以休食;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逍遥天地间而心意自得。吾何以天下为哉!悲夫,子之不知余也。」遂不受。于是去而入深山,其处。
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。石户之农曰:「卷卷乎,后之为人,葆力之也。」以舜之德为未至也。于是夫负妻戴,携子以入于海,终身不反也。
大王亶父居邠,狄人攻之。事之以皮帛而不受,事之以犬马而不受,以珠玉而不受。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。大王亶父曰:「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,与人之父杀其子,吾不忍也。子皆勉居矣!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!且吾闻之,不以养害所养。」因杖策而去之。民相连而从之。遂成国于岐山之下。夫大王亶父,能尊生矣。能尊生者,虽贵富不以养伤身,虽贫贱不以利累形。今世之人居高官者,皆重失之。见利轻亡其身,岂不惑哉!
越人三世弒其君,王子搜患之,逃乎丹穴。而越国无君,求王子搜不,从之丹穴。王子搜不肯出,越人熏以艾。乘以王舆。王子搜援绥登车,仰天呼曰:「君乎!君乎!独不可以舍我乎!」王子搜非恶为君也,恶为君之患也。若王子搜,谓不以国伤生矣,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。
韩魏相与争侵地。子华子见昭僖侯,昭僖侯有忧色。子华子曰:「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,书之言曰:左手攫之则右手废,右手攫之则左手废。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。』君能攫之乎?」昭僖侯曰:「寡人不攫也。」子华子曰:甚善!自是观之,两臂重于天下也,身亦重于两臂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,今之所争者,其轻于又远。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!」僖侯曰:「善哉!教寡人者众矣,未尝得闻此也。」子华子谓知轻重矣。
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,使人以币先焉。颜阖守陋闾,苴布之衣而自牛。鲁君之使者至,颜阖自对之。使者曰:「此颜阖之家与?」颜阖对曰:「此阖之家也。」使者致币,颜阖对曰:「恐听谬而遗使者罪,不若审之。」使者,反审之,复来求之,则不得已。故若颜阖者,真恶富贵也。
故曰:道之真以治身,其绪余以为国家,其土苴以治天下。由此观之,王之功,圣人之余事也,非所以完身养生也。今世俗之君子,多危身弃生以殉物,岂悲哉!凡圣人之动作也,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。今且有人于此,以随侯之珠,千仞之雀,世必笑之。是何也?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。夫生者,岂特随侯之哉!
子列子穷,容貌有饥色。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,曰:「列御寇,盖有道之士也,居之国而穷,君无乃为不好士乎?」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。子列子见使者,再拜而辞。使者去,子列子入,其妻望之而拊心曰:「妾闻为有道者之子,皆得佚乐,有饥色。君过而遗先生食,先生不受,岂不命邪。」子列子笑,谓之曰︰「君知我也。以人之言而遗我粟,至其罪我也,又且以人之言,此吾所以不受也。」,民果作难而杀子阳。
楚昭王失国,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。昭王反国,将赏从者。及屠羊说。羊说曰:「大王失国,说失屠羊;大王反国,说亦反屠羊。臣之爵禄已复矣,又何赏之!」王曰:「强之!」屠羊说曰:「大王失国,非臣之罪,故不敢伏其诛;大王反,非臣之功,故不敢当其赏。」王曰:「见之。」屠羊说曰:「楚国之法,必有重大功而后得见。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,而勇不足以死寇。吴军入郢,说畏难而避,非故随大王也。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见说,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。」王谓司马子綦曰:「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,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。」屠羊曰:「夫三旌之位,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;万锺之禄,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;然岂可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!说不敢当,愿复反吾屠羊之肆。」遂不受也。
原宪居鲁,环堵之室,茨以生草;蓬户不完,桑以为枢;而瓮牖二室,以为塞;上漏下湿,匡坐而弦。子贡乘大马,中绀而表素,轩车不容巷,往见原宪。宪华冠縰履,杖藜而应门。子贡曰:「嘻!先生何病?」原宪应之曰:「宪闻之,无谓之贫,学而不能行谓之病。今宪,贫也,非病也。」子贡逡巡而有愧色。原宪曰:「夫希而行,比周而友,学以为人,教以为己,仁义之慝,舆马之饰,宪不忍为也。」
曾子居卫,缊袍无表,颜色肿哙,手足胼胝,三日不举火,十年不制。冠而缨绝,捉衿而肘见,纳屦而踵决。曳纵而歌《商颂》,声满天地,若出金石。天子不得臣,诸侯不得友。故养志者忘形,养形者忘利,致道者忘心矣。
孔子谓颜回曰:「回,来!家贫居卑,胡不仕乎?」颜回对曰:「不愿仕。回有郭之田五十亩,足以给饘粥;郭内之田十亩,足以为丝麻;鼓琴足以自娱;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。回不愿仕。」孔子愀然变容,曰:「善哉,回之意!闻之,『知足者,不以利自累也;审自得者,失之而不惧;行修内者,无位而不怍。』丘诵之久矣,今于回而后见之,是丘之得也。」
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:「身在江海之上,心居乎魏阙之下,奈何?」瞻:「重生。重生则利轻。」中山公子牟曰:「虽知之,未能自胜也。」瞻子曰:「不自胜则从,神无恶乎?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,此之谓重伤。重伤之人,无寿类矣!」牟,万乘之公子也,其隐岩穴也,难为于布衣之士;虽未至乎道,可谓其意矣。
孔子穷于陈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,藜羹不糁,颜色甚惫,而弦歌于室。择菜,子路、子贡相与言曰:「夫子再逐于鲁,削迹于卫,伐树于宋,穷于商周,围蔡。杀夫子者无罪,藉夫子者无禁。弦歌鼓琴,未尝绝音,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?」颜回无以应,入告孔子。孔子推琴,喟然而叹曰:「由与赐,细人也。而来,吾语之。」子路、子贡入。子路曰:「如此者,可谓穷矣!」孔子曰:是何言也!君子通于道之谓通,穷于道之谓穷。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,其何穷之为﹗内省而不穷于道,临难而不失其德。天寒既至,霜雪既降,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。蔡之隘,于丘其幸乎。」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,子路扢然执而舞。子贡曰:「吾不知天之高也,地之下也。」古之得道者,穷亦乐,通亦乐,所乐非穷通也。道德于此,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。故许由虞于颖阳,共伯得乎共首。
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,北人无择曰:「异哉,后之为人也,居于畎之中,而游尧之门﹗不若是而已,又欲以其辱行漫我,吾羞见之。」因自投清泠之渊。
汤将伐桀,因卞随而谋,卞随曰:「非吾事也。」汤曰:「孰可?」曰︰吾不知也。」汤又因瞀光而谋,瞀光曰:「非吾事也。」汤曰︰「孰可?」曰:「吾知也。」汤曰:「伊尹何如?」曰:「强力忍垢,吾不知其它也。」遂与伊尹谋伐桀,克之,以让卞随。卞随辞曰:「后之伐桀也谋乎我,必以我为贼也;胜桀而让我,必以我为贪也。吾生乎乱世,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行,吾不忍数闻也!」乃自投椆水而死。汤又让瞀光,曰:「知者谋之,武者遂之,仁者居之,古之道也。吾子胡不立乎?」瞀光辞曰:「废上,非义也;民,非仁也;人犯其难,我享其利,非廉也。吾闻之曰:『非其义者,不受其禄;无道之世,不践其土。』况尊我乎!吾不忍久见也。」乃负石而自沈于庐。
昔周之兴,有士二人处于孤竹,曰伯夷、叔齐。二人相谓曰:「吾闻西有人,似有道者,试往观焉。」至于岐阳,武王闻之,使叔旦往见之。与之盟曰:「加富二等,就官一列。」血牲而埋之。二人相视而笑,曰:「嘻,异哉!吾所谓道也。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,时祀尽敬而不祈喜;其于人也,忠信尽治而无求焉。乐为政,乐与治为治。不以人之坏自成也,不以人之卑自高也,不以遭时自利也。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,上谋而下行货,阻兵而保威,割牲而盟以为信,汤行说众,杀伐以要利。是推乱以易暴也。吾闻古之士,遭治世不避其任,遇乱世不为苟存。今天下暗,周德衰,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,不如避之,以洁吾行。」子北至于首阳之山,遂饿而死焉。若伯夷、叔齐者,其于富贵也,苟可得已,则必不赖。高节戾行,独乐其志,不事于世。此二士之节也。卷九下第二十九盗跖
孔子与柳下季为友,柳下季之弟,名曰盗跖。盗跖从卒九千人,横天下,侵暴诸侯。穴室枢户,驱人牛马,取人妇女。贪得忘亲,不顾父母兄弟,不祭先祖。所过之邑,大国守城,小国入保,万民苦之。孔子谓柳下季曰:「夫人父者,必能诏其子;为人兄者,必能教其弟。若父不能诏其子,兄不教其弟,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。今先生,世之才士也,弟为盗跖,为天下害,而弗能也,丘窃为先生羞之。丘请为先生往说之。」柳下季曰:「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,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,若子不听父之诏,弟不受兄之教,虽今先生辩,将奈之何哉﹗且跖之为人也,心如涌泉,意如飘风,强足以距敌,辩足以饰非。顺其心则喜,逆其心则怒,易辱人以言。先生必无往。」孔不听,颜回驭,子贡为右,往见盗跖。
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,脍人肝而餔之。孔子下车而前,见谒者曰:人孔丘,闻将军高义,敬再拜谒者。」谒者入通。盗跖闻之大怒,目如明星,发上指冠,曰:「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?为我告之:『尔作言造语,妄称、,冠枝木之冠,带死牛之胁,多辞缪说,不耕而食,不织而衣,摇唇鼓舌,擅生非,以迷天下之主,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,妄作孝弟,而徼幸于封侯富贵者也。子之罪大极重,疾走归!不然,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。』
孔子复通曰:「丘得幸于季,愿望履幕下。」谒者复通。盗跖曰:使来前!」孔子趋进,避席反走,再拜盗跖。盗跖大怒,两展其足,案剑瞋目,声如乳虎,曰:「丘来前!若所言,顺吾意则生,逆吾心则死。」
孔子曰:「丘闻之,凡天下有三德:生而长大,美好无双,少长贵贱见皆说之,此上德也;知维天地,能辩诸物,此中德也;勇悍果敢,聚众率兵,此下德。凡人有此一德者,足以面称孤矣。今将军兼此三者,身长八尺二寸,面目有光,唇如激丹,齿如齐贝,音中黄钟,而名曰盗跖,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。将军有意听臣,臣请南使吴越,使章鲁,东使宋卫,西使晋楚,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,立数十万户之邑,尊将军为诸侯,与天下更始,罢兵休卒,收养昆弟,共祭先祖。此圣人才士之行,天下之愿也。」
盗跖大怒曰:「丘来前!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,皆愚陋恒民之谓耳。大美好,人见而说之者,此吾父母之遗德也。丘虽不吾誉,吾独不自知邪?且吾,好面誉人者,亦好背而毁之。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,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,可久长也!城之大者,莫大乎天下矣。尧、舜有天下,子孙无置锥之地;汤、立为天子,而后世绝灭;非以其利大故邪?且吾闻之,古者禽兽多而人少,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。昼拾橡栗,暮栖木上,故命之曰『有巢氏之民』。古者民知衣服,夏多积薪,冬则炀之,故命之曰『知生之民』。神农之世,卧则居,起则于于。民知其母,不知其父,与麋鹿共处,耕而食,织而衣,无有相害之心。至德之隆也。然而黄帝不能致德,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尧、舜作,立群臣;汤放其主,武王杀纣。自是之后,以强陵弱,以众暴寡。汤、武以来,乱人之徒也。今子修文、武之道,掌天下之辩,以教后世。缝衣浅带,矫言伪行,以迷惑天下之主,而欲求富贵焉,盗莫大于子。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,乃谓我为盗跖?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,使子路去其危冠,解其长剑,而受教于子,天下皆曰︰『孔丘能止暴禁非。』其卒之也,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,菹于卫东门之上,是子教之不至也。子自谓才士圣人邪﹖则再逐于鲁,削迹于卫,穷于齐,围于陈蔡,不容身于天下。子教子路菹此患,无以为身,下无以人,子之道岂足贵邪?世之所高,莫若黄帝,黄帝尚不能全德,而战于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尧不慈,舜不孝,禹偏枯,汤放其主,武纣,文王拘羑里。此六子者,世之所高也。孰论之,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,乃甚可羞也。世之所谓贤士:伯夷、叔齐。伯夷、叔齐辞孤竹之君,而饿死于之山,骨肉不葬。鲍焦饰行非世,抱木而死。申徒狄谏而不听,负石自投于河,为鱼鳖所食。介子推至忠也,自割其股以食文公,文公后背之,子推怒而去,木而燔死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,女子不来,水至不去,抱梁柱而死。此六子者,无异于磔犬流豕、操瓢而乞者,皆离名轻死,不念本养寿命者也。世之所忠臣者,莫若王子比干、伍子胥。子胥沉江,比干剖心,此二子者,世谓忠臣也,然卒为天下笑。自上观之,至于子胥、比干,皆不足贵也。丘之所以说我,若告我以鬼事,则我不能知也;若告我以人事者,不过此矣,皆吾所闻知也。吾告子以人之情,目欲视色,耳欲听声,口欲察味,志气欲盈。上寿百岁,中寿八十,下寿六十,除病瘦死丧忧患,其中开口而笑者,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。天与地无穷,人死者有时,操有之具,而托于无穷之间,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。不能说其志意、养其寿命者,非通道者也。丘之所言,皆吾之所弃也,亟去走归,无复言之!子之道,狂狂汲汲,巧虚伪事也,非可以全真也,奚足论哉!」
孔子再拜趋走,出门上车,执辔三失,目芒然无见,色若死灰,据轼头,不能出气。
归到鲁东门外,适遇柳下季。柳下季曰:「今者阙然,数日不见,车马色,得微往见跖邪?」孔子仰天而叹曰:「然!」柳下季曰:「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?」子曰:「然。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。疾走料虎头,编虎须,几不免虎口哉!」
子张问于满苟得曰:「盍不为行?无行则不信,不信则不任,不任则不。故观之名,计之利,而义真是也。若弃名利,反之于心,则夫士之为行,不可日不为乎!」满苟得曰:「无耻者富,多信者显。夫名利之大者,几在无而信。故观之名,计之利,而信真是也。若弃名利,反之于心,则夫士之为行,抱其天乎!」子曰:「昔者桀、纣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。今谓臧聚曰:『汝行如桀、。』则有怍色,有不服之心者,小人所贱也。仲尼、墨翟,穷为匹夫,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、墨翟。』则变容易色,称不足者,士诚贵也。故势为天子,未必贵;穷为匹夫,未必贱也;贵贱之分,在行之美恶。」满苟得曰:「小盗者拘,盗者为诸侯,诸侯之门,仁义存焉。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,而管仲为臣;田成子常杀君窃国,而孔子受币。论则贱之,行则下之,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也,不亦拂乎!故《书》曰:『孰恶孰美﹖成者为首,不成者为尾。』」子张曰:「子不为行,即将疏戚无伦,贵贱无义,长幼无序;五纪六位,将何以为别乎?」苟得曰:「尧杀长子,舜流母弟,疏戚有伦乎?汤放桀,武王杀纣,贵贱有义乎?王季为适,周公杀兄,长幼有序乎?儒者伪辞,墨子兼爱,五纪六位,将别乎?且子正为名,我正为利。名利之实,不顺于理,不监于道。日与子讼于无约,曰『小人殉财,君子殉名,其所以变其精、易其性,则异矣;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,则一也。』故曰:无为小人,反而天;无为君子,从天之理。若枉若直,相而天极;面观四方,与时消息。若是若,执而圆机;独成意,与道徘徊。无转而行,无成而义,将失而所为。无赴而富,无徇而成,将弃而天。比干剖心,子胥抉眼,忠之祸也;直躬证父,尾生溺死,信之患也;子立干,申子不自理,廉之害也;孔子不见母,匡子不见父,义之失也。此上世之所传、下世之所语,以为士者正其言,必其行,故服其殃,离其患也。」
无足问于知和曰:「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。彼富则人归之,归则下之,则贵之。见下贵者,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。今子独无意焉,知不足邪,意知而力不能行邪,故推正不妄邪?」知和曰:「今夫此人,以为与己同时而生,同乡而处者,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;是专无主正,所以览古今之时,是非之分也,与俗化世,去至重,弃至尊,以为其所为也。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,不亦远乎!怛之疾,恬愉之安,不监于体;怵惕之恐,欣欢之喜,不监于心;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,是以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而不免于患也。」无足曰:「夫富之于,无所不利,穷美究势,至人之所不得逮,贤人之所不能及,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强,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,因人之德以为贤良,非享国而严若君父。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,心不待学而乐之,体不待象而安之。夫欲恶避就,固不待师,人之性也。天下虽非我,孰能辞之!」知和曰:「知者之为,故动以百姓,不违其度,是以足而不争,无以为故不求。不足故之,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;有故辞之,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。廉贪之实,非以迫外也,反监之度。势为天子,而不以贵骄人;富有天下,而不以财戏人。计其患,虑其反,以为害于性,故而不受也,非以要名誉也。尧、舜为帝而雍,仁天下也,不以美害生;善卷、许由得帝而不受,非虚辞让也,不以事害己。就其利、辞其害,而天下称贤焉,则可以有之,彼非以兴名誉也。」无足曰:「必名,苦体绝甘,约养以持生,则亦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。」知和曰:「平为福,有余为害者,物莫不然,而财其甚者也。今富人,耳营钟鼓筦钥之声,口嗛于豢醪醴之味,以感其意,遗忘其业,可谓乱矣;侅溺于冯气,若负重行而上,可谓苦矣;贪财而取慰,贪权而取竭,静居则溺,体泽则冯,可谓疾矣;为欲就利,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,且冯而不舍,可谓辱矣;财积而无用,服膺而不舍,满心戚醮,求益而不止,可谓忧矣;内则疑劫请之贼,外则畏寇盗之害,楼疏,外不敢独行,可谓畏矣。此六者,天下之至害也,皆遗忘而不知察,及其患至,求尽性竭财,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。故观之名则不见,求之则不得。缭意绝体而争此,不亦惑乎!」
卷十上第三十说剑
昔赵文王喜剑,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,日夜相击于前,死伤者岁百人,好之不厌。如是三年,国衰,诸侯谋之。太子悝患之,募左右曰:「孰能说王之意止士者,赐之千金。」左右曰:「庄子当能。」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。庄子弗受,与使者俱,往见太子,曰:「太子何以教周,赐周千金?」太子曰:「闻夫子明圣,谨奉千金以币从者。夫子弗受,悝何敢言﹗」庄子曰:「闻太子所欲用周者,欲绝王之喜好也。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,下不当太子,则身刑而死,周尚安所事金乎?使臣上说大王,下当太,赵国何求而不得也!」太子曰︰「然。吾王所见,唯剑士也。」庄子曰:「诺。善为剑。」太子曰:「然王所见剑士,皆蓬头突鬓,垂冠,曼胡之缨,短后之衣,瞋目而语难,王乃说之。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,事必大。」庄子曰:「请治剑服。」治剑服三日,乃见太子。太子乃与见王,王脱白刃待之。子入殿门不趋,见王不拜。王曰:「子欲何以教寡人,使太子先﹖」曰:「臣闻喜剑,故以剑见王。」王曰:「子之剑何能禁制?」曰:「臣之剑,十步一人,不留行。」王大说,曰:「天下无敌矣﹗」庄子曰:「夫为剑者,示之以虚,开利,后之以发,先之以至。愿得试之。」王曰:「夫子休,就舍待命,令设戏请夫子。」王乃校剑士七日,死伤者六十余人,得五六人,使奉剑于殿下,乃庄。王曰:「今日试使士敦剑。」庄子曰:「望之久矣!」王曰:「夫子所御杖,长短何如?」曰:「臣之所奉皆可。然臣有三剑,唯王所用,请先言而后试。」曰:「愿闻剑。」曰:「有天子剑,有诸侯剑,有庶人剑。」王曰:「天子之剑何如?」曰:「天子之剑,以燕溪石城为锋,齐岱为锷,晋卫为脊,周宋为镡,魏为夹;包以四夷,裹以四时;绕以渤海,带以常山;制以五行,论以刑德;开以阴阳,持以春夏,行以秋冬。此剑,直之无前,举之无上,案之无下,运无旁,上决浮云,下绝地纪。此剑一用,匡诸侯,天下服矣。此天子之剑也。」文王芒然自失,曰:「诸侯之剑何如?」曰:「诸侯之剑,以知勇士为锋,以清士为,以贤良士为脊,以忠圣士为镡,以豪杰士为夹。此剑,直之亦无前,举之亦无,案之亦无下,运之亦无旁;上法圆天,以顺三光,下法方地,以顺四,中和民意,以安四乡。此剑一用,如雷霆之震也,四封之内,无不宾服而听从命者矣。此诸侯之剑也。」王曰:「庶人之剑何如?」曰:「庶人之剑,蓬头突鬓,垂冠,曼胡之缨,短后之衣,瞋目而语难,相击于前,上斩颈领,下决肝。此庶人之剑,无异于斗鸡,一旦命已绝矣,无所用于国事。今大王有天子之位好庶人之剑,臣窃为大王薄之。」王乃牵而上殿。宰人上食,王三环之。庄曰:「大王安坐定气,剑事已毕奏矣!」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,剑士皆服毙其处也。卷十上第三十一渔父
孔子游乎缁帷之林,休坐乎杏坛之上。弟子读书,孔子弦歌鼓琴。曲未半。有渔父者,下船而来,须眉交白,被发揄袂,行原以上,距陆而止,左手据膝,右手持颐以听。曲终而招子贡、子路,二人俱对。客指孔子曰:「彼为者也?」子路对曰:「鲁之君子也。」客问其族。子路对曰:「族孔氏。」客曰:「孔氏者何治也?」子路未应,子贡对曰:「孔氏者,性服忠信,身行仁义,礼乐,选人伦,上以忠于世主,下以化于齐民,将以利天下。此孔氏之所治也。」又问曰:「有土之君与?」子贡曰:「非也。」「侯王之佐与?」子贡曰:「非也。」乃笑而还,行言曰:「仁则仁矣,恐不免其身;苦心劳形以危其真。呜呼!远哉,其分于道也﹗」
子贡还,报孔子。孔子推琴而起,曰:「其圣人与﹗」乃下求之,至于畔,方将杖拏而引其船,顾见孔子,还乡而立。孔子反走,再拜而进。客曰:「子将何?」孔子曰:「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,丘不肖,未知所谓,窃待于下风,幸闻咳唾音,以卒相丘也﹗」客曰:「嘻!甚矣,子之好学也!」孔子再拜而起,曰:「丘而修学,以至于今,六十九岁矣,无所得闻至教,敢不虚心!」客曰:「同类相从,声相应,固天之理也。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。子之所以者,人事也。子诸侯大夫庶人,此四者自正,治之美也;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。官治其职,人忧事,乃无所陵。故田荒室露,衣食不足,征赋不属,妻妾不和,长少无序,庶人之也;能不胜任,官事不治,行不清白,群下荒怠,功美不有,爵禄不持,大夫之忧;廷无忠臣,国家昏乱,技不巧,贡职不美,春秋后伦,不顺天子,诸侯之忧也;阴阳不和,寒暑不时,以伤庶物,诸侯暴乱,擅相攘伐,以残民人,礼乐不节,财用穷匮,人伦不饬,姓淫乱,天子有司之忧也。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,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,而擅饰礼乐,选人伦,以化齐民,不泰多事乎?且人有八疵,事有四患,不可察也。非其事而事之,谓之总;莫之顾而进之,谓之佞;希意道言,谓之谄;不择是非而言,谓之谀;好言人之恶,谓之谗;析交离亲,谓之贼;称誉诈伪败恶人,谓之慝;不择善否,两容颊适,偷拔其所欲,谓之险。此八疵者,外以乱人,内以伤身,君子不友,明君不臣。所谓四患者:好经大事,变更易常,挂功名,谓之叨;专知擅事,侵人自用,谓之贪;见过不更,闻谏愈甚,谓之很;人同于己则可,不同于己,虽善不善,谓之矜。此四患也。能去八疵,无四患,而始可教已。
孔子愀然而叹,再拜而起,曰:「丘再逐于鲁,削迹于卫,伐树于宋,陈蔡。丘不知所失,而离此四谤者何也?」客凄然变容曰:「甚矣,子之难悟也!人影恶迹而去之走者,举足愈数而迹愈多,走愈疾而影不离身,自以为尚迟,疾休,绝力而死。不知处阴以休影,处静以息迹,愚亦甚矣!子审仁义之间,察同际,观动静之变,适受与之度,理好恶之情,和喜怒之节,而几于不免矣。谨修,慎守其真,还以物与人,则无所累矣。今不修身而求之人,不亦外乎!」
孔子愀然曰:「请问何谓真?」客曰:「真者,精诚之至也。不精不诚,能动人。强哭者虽悲不哀,强怒者虽严不威,强亲者虽笑不和。真悲无声而哀,真怒未发而威,真亲未笑而和。真在内者,神动于外,是所以贵真也。其用于人理也,亲则慈孝,事君则忠贞,饮酒则欢乐,处丧则悲哀。忠贞以功为主,饮酒以乐为主,处丧以哀为主,事亲以适为主。功成之美,无一其迹矣;事亲以适,不所以矣;饮酒以乐,不选其具矣;处丧以哀,无问其礼矣。礼者,世俗之所为也;真者,所以受于天也,自然不可易也。故圣人法天贵真,不拘于俗。愚者此。不能法天而恤于人,不知贵真,禄禄而受变于俗,故不足。惜哉,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!」
孔子再拜而起曰:「今者丘得遇也,若天幸然。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,而身教之。敢问舍所在,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。」曰:「吾闻之,可与往者与之,至于妙道,不可与往者,不知其道,慎勿与之,身乃无咎。子勉之﹗吾去子矣,吾去子矣!」乃剌船而去,延缘苇闲。
颜渊还车,子路授绥,孔子不顾,待水波定,不闻拏音而后敢乘。子路旁车而问:「由得为役久矣,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。万乘之主,千乘君,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,夫子犹有倨敖之容。今渔父杖拏逆立,而夫子曲要磬折,言拜应,得无太甚乎﹖门人皆怪夫子矣,渔人何以得此乎﹖」孔子伏轼而叹,曰:「甚矣,之难化也!湛于礼义有间矣,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。进,吾语汝:夫遇长不敬,也;见贤不尊,不仁也。彼非至人,不能下人。下人不精,不得其真,故长伤身。惜哉!不仁之于人也,祸莫大焉,而由独擅之。且道者,万物之所由也,失之者死,得之者生,为事逆之则败,顺之则成。故道之所在,圣人尊之。今之渔父之,可谓有矣,吾敢不敬乎!」卷十上第三十二列御寇
列御寇之齐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。伯昏瞀人曰:「奚方而反?」曰:「吾惊焉。」曰:「恶乎惊?」曰:「吾尝食于十,而五浆先馈。」伯昏瞀曰:「若是,则汝何为惊已?」曰:「夫内诚不解,形谍成光,以外镇人心,使人轻乎贵老,齑其所患。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,无多余之赢,其为利也薄,其为权也轻,而若是,而况于万乘之主乎﹖身劳于国,而知尽于事,彼将任我以事,而效我以功。是以惊。」伯昏瞀人曰:「善哉观乎!处已,人将保汝矣!」无几何而往,则户外之屦满矣。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颐,立有间,不言而出。宾者以告列子,列子提屦,跣而走,暨于门,:「先生既来,曾不发药乎?」曰:「已矣,吾固告汝曰:人将保汝,果保汝矣!汝能使人保汝,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,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﹗必且有感,摇而本才,又无谓也。与汝游者,又莫汝告也。彼所小言,尽人毒也。莫觉莫悟,相孰也﹗巧者劳而知者忧,能者无所求,饱食而敖游,泛若不系之舟,虚而敖游者也!」
郑人缓也,呻吟裘氏之地。祗三年而缓为儒。河润九里,泽及三族,其弟墨。儒墨相与辩,其父助翟。十年而缓自杀。其父梦之曰:「使而子为墨者,予也,胡尝视其良?既为秋柏之实矣﹖」夫造物者之报人也,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,故使彼。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,人之井饮者相捽也。故曰:今之世皆缓也。自是,有德者以不知也,而况有道者乎!古者谓之遁天之刑。圣人安其所安,不安其所不安;众人安其所不安,安其所安。
庄子曰:「知道易,勿言难。知而不言,所以之天也;知而言之,所以人也;古之人,天而不人。」
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,单千金之家,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。
圣人以必不必,故无兵;众人以不必必之,故多兵。顺于兵,故行有求。兵,之则亡。
小夫之知,不离苞苴竿牍,敝精神乎蹇浅,而欲兼济道物,太一形虚。若是者,迷惑于宇宙,形累不知太初。彼至人者,归精神乎无始,而冥乎无何有之乡。水流乎无形,发泄乎太清。悲哉乎!汝为知在毫毛,而不知大宁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