谪星说诗 - 第 4 页/共 7 页
一四九、昭谏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日愁来明日愁”,俗本作“明日无钱明日愁”,便不佳。
一五○、昭谏《七夕》云:“月帐星房次第开,两情惟恐曙光催。时人不用穿针待,没得心情送巧来。”《七夕》诗翻新者甚多,此为最胜。
一五一、昭谏《柳》诗:“自家飞絮犹无定,争把长条绊得人。”翻新如此,觉后世“柳丝只管惹春风,何曾系得行人住”等语,真可不作矣。
一五二、近人选近人之诗,往往其诗题引有关涉自家名姓者,便不问佳否登之。随园言选诗者七病,此而八矣。遗山《中州集》已不能免。
一五三、随园称学诗者当学海之清澜浮天,不当学黄河之挟泥沙以俱下。余谓袁诗正堕于黄河之泥沙而不自知。善夫洪稚存称袁诗为“通天神狐,醉辄露尾”,奇谈确论。
一五四、咏物诗状其景象甚难,言其身分却易。堆砌故典,尤不足尚。状物之景象,易陈易泛。
一五五、人以少陵诗为集大成,此真污蔑少陵诗。夫人中之集大成者,圣人也;诗中之集大成者,不过袭众人之余唾耳。曾是少陵而出此!
一五六、张玉笥诗危丽英爽,铁崖不能及,真异材。孙仲衍造字幽,运笔锐,亦其后劲也。
一五七、何大复云:“诗溺于陶,谢力振之,古诗之法亡于谢;文溺于隋,韩力振之,古文之法亡于韩。”李于鳞云:“唐无古诗,唐自有古诗。”此等语,吾不知其从何处说起,只可置之不论。牧斋力与此辈辨,犹之人在梦中呓语,而我必欲与之诘难,何必!
一五八、义山古体最佳者:《韩碑》、《无愁果有愁曲》、《河阳诗》、《赠四同舍诗》、《李夫人诗》;近体最佳者:《吴宫》、《北齐》、《嫦娥》、《隋宫》、《过楚宫》及《无题》诸作。此外丽语佳句非不多,特瑕掩其瑜耳。大醇而小疵者,则此数首尽之。律句如“月从平楚转,泉自上方来”、“虹收青嶂雨,鸟没夕阳天”、“月澄新涨水,星见欲销云”,俱佳。又“河声晓上天”五字,尤奇妙。
一五九、桐乡冯浩注义山诗,以其《无题》诸诗,皆谓其欲与令狐氏修旧好。《木兰花》一绝:“几度木兰舟上望,不知原是此花身。”谓其比己之素在令狐门馆。妄扯见证,诸如此类,不一而足。最可笑者,义山《药转》一首,朱竹以为如厕诗,冯浩更以为妇人私产诗。夫古人诗不可解,听之可也,岂可作如是解哉!乃注解未确,先讥义山之秽渎笔墨,亦所谓愚而自用。宋人称义山诗为文中一厄,如此注释,又义山一厄也。虽然,亦由义山生平好作晦涩不可解语,自贻伊戚耳。
一六○、义山咏柳诗约十余首,无一佳者。随园称其“是远意相随”句能钩柳之魂,余尚恨其词支。
一六一、因闺闼语而蔑视义山,固非知诗者;必谓义山情语皆有寄托,尤非知诗者。
一六二、朱竹能为爽语,气胜阮亭。惜其才疏词杂,无怪秋谷訾其贪多,云崧谓其颓唐也。《玉带生歌》一首,云崧称其推倒一世,余终恨其有句无篇。《风怀二百韵》,袁子才谓其不删为是。夫诗之邪正勿论,第观其作孽苦凑,则在可删之列也。
一六三、能诗者作诗话尚且不尽当,况不能诗者耶?锺嵘《诗品》乃不能诗人论诗,宜其毫无着落也。唐僧皎然谓嵘非诗家流,不应为诗作评。后人见地,谁如此僧?
一六四、云崧訾梅村用韵不捡点,稚存訾梅村平仄不讲,近于吹毛。
一六五、明刘伯温、高季、李宾之,俱系一代能手而未成气候者。
一六六、纪晓岚之才,作试帖,作小说,未见其可,诗尤多恶劣处。论诗系翰苑见解,所评虚谷《瀛奎律髓》,两不通人争执耳,无谓无谓!
一六七、洪稚存云:“假苏诗不看,假王孟不看。”余为增二句云:假汉魏不看,假初盛不看。
一六八、从来一切笨人论诗,主合古,都为不能诗者言也,能诗者不必言也。袁中郎、江进之、袁子才论诗主离古,为天下能诗者言也。若不能诗者,终身求合古之万一不可得,此等人安能舆之言离古?
一六九、尝与人论诗,余谓诗之佳不佳,试以色喻:有衣服华鲜而肌理不佳者,有肌理细腻而五官位置不佳者,有位置端正而只觉滞气难耐者。美之一字,必有超乎其外者也。知此可与言诗。
一七○、作诗迟速,自无一定,大约意在笔先而已。
一七一、唐诗“相思深夜后,未答去年书”,此定系泛交,所谓相思者,非真言也。岂有知己之书隔年未答,且必深夜后方记忆乎?
一七二、李诗之逸,不在求仙、饮酒;杜诗之壮,不在落日、秋风;飞卿之艳,不在翡翠、鸳鸯;长吉之奇,不在蹋天、敲日。须知此处总有真精神、真道理在。才落腔套,便无是处。
一七三、李笠翁诗似中郎。惜非专家,故佳者无多。
一七四、龚定诗不如文,文不如词。词甚有清超者,文笔挺折处可取。然其为鬼为蜮,实未入作家,诗尤不善。
一七五、舒铁云诗,竭力求工求奇,不入自然。有意学随园,才质不如,遂有画虎之诮。
一七六、王仲瞿为随园弟子,故性情议论,一似随园。特随园系和平之音,仲瞿遭逢不偶,故激为变徵声耳。住瞿诗实无可取,舒铁云《诗坛点将录》以黑旋风为比,可笑!
一七七、阅阮芸台《两浙辅轩录》,录其佳者,往往为《随园诗话》所已载,此老信有眼力。
一七八、尤西堂《香奁二十四咏》出色处少。余亦尝拟为之,今录数断句于此。“美人身世原来幻,仙子丰容只自知。(镜)”“睡起脸霞犹掩映,旧时泪渍半馍糊。(粉)”“宫中旧事添丹颊,笔下新词《点绛唇》。(脂)”“春云无绪风前约,晓梦初回枕畔寻。(钅义)”“窗前刺绣穿针易,月下吹箫按曲难。(指环)”“衣上何须拖锦带,身边恰好挂香囊。(钮)”“花气自能迷师蛱蝶,罗纹谁与绣鸳鸯。(香囊)”“掌上乱随飞燕影,堂前无奈玉环魂。(带)”“蝤领系将金络索,鲛绡映出玉精神。春风未到鸳鸯被,怕受新寒惯着身。(袜胸)”
一七九、同年上元周左麾(钺)有“文章格为名科变,儿女情因老大长”,余绝爱之。
一八○、宋诗无肉,元诗无骨。
一八一、元人摹唐,胜于明人。
一八二、人谓孙渊如似长吉,不如王采薇之真似也。采薇幽奇,渊如滞多而畅少,殆非其匹。
一八三、总之一切语言文字,有意做是假,无意得是真。
一八四、“纷纷尘事扰居诸,闭户闲居乐有余。侬不鸣机君谢客,且来同读古人书。”此近时闺秀诗,余酷爱之。
一八五、表弟谢仁庆(人)咏项王云:“横扫乾坤七八年,穷途杯酒一潸然。中原已入他人手,宁死乌江不上船。”“八年事业太忽忽,两字天亡送乃公。到底更无追悔语,英雄虽死亦英雄。”仁湛(泳)咏相如云:“琴边青眼太殷勤,酒店生涯太苦辛。不是年来工献赋,教侬何以答文君。”
一八六、明眉公,今世渔洋。无论何种言语,出于二人笔墨,便是假相。真与不真,固不以山林、廊庙论也。
一八七、方虚谷选诗,专求碎滞,不通得未曾有。其诗亦弱滞。
一八八、最爱唐子畏“闲来只写青山卖,不使人间造孽钱”句。后见吕仙诗亦有“闲来自点黄金卖,不使人间造孽钱”语,好诗固难于创哉。
一八九、高季迪“但知牛背稳,应笑马蹄忙”,佳句也,乃是宋女子沈清友诗,但句首一二字少差耳。近人张翰风诗:“分明与君约,月上阑干时。侬家月上早,君家月上迟。”佳诗也,宋诗亦有。妾在平地见月早,郎在深山见月迟。句。高嵩瞻《赠弟》云:“与君一世为兄弟,今日相逢第二。”明诗亦有“与君一世为兄弟,两次相逢在路歧”句。赵瓯北诗:“天边圆月少,世上苦人多。”香山亦有“岁时春日少,世界苦人多”句。诸人未必有心窃旧,然如山谷云:“某于香山诗,少时诵习已久,忘其为何人之诗。偶然遇事,信手书耳。”此弊诚不能免。
一九○、阮亭不喜杜,每举杨大年“村夫子”之目以语客。然自家不敢著之书,而见之于秋谷《谈龙录》。余因思古来明眼人亦自有,特敢于明目张胆舆古人作难者,则少耳。然如阮亭,既不喜杜,而自作诗话,复极其推尊,殊非直道而行之意。余诗话所议古人,多违众论。孔子曰:“古之愚也直。余诚古之愚哉!夫匿怨而友其人,君子耻之。”匿其平日之言而称其诗,与匿怨而友其人,何异?充此推之,待人安得有真性情,立朝安得有真气骨?冬夜偶阅《谈龙录》,因论阮亭。放笔及此,多言哉!秋谷谓阮翁诗中无人,如此言,则并言中亦无人矣。老泉谓扬雄不得乎心而为言,不得乎言而为书,此类是也。
一九一、《声调谱》之陋,不必论。独怪国初一时名流,竟以为奇货而传之、而受之、而靳之、而窃之,真可谓见笑于大方之家者矣。
一九二、东坡以蝤蛑、江瑶柱比山谷诗。夫蝤蛑、瑶柱,天下之至美也。山谷恶诗,乌足拟之。山谷甚尊东野,而坡以东野为蟛越,以山谷为蝤蛑,两失之矣。
一九三、金王若虚《滹南诗话》在古人诗话中,最通快。如深服乐天,不喜山谷,讥东坡和韵,以“池塘生春草”为非佳句,甚合余意。其短处惟胆怯,不敢少议少陵耳。
一九四、《滹南诗话》云:“近岁诸公,开口辄以《三百篇》、《十九首》为准,六朝而下渐不满意,至宋人殆不齿矣。然世间万变,皆与古不同,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乎?使后人所作可到《三百篇》,亦不肯安于是矣。何者?滑稽自喜,出奇巧以相夸,人情固有不能己者。”《麓堂诗话》云:“汉魏以前,诗格简古,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着不得,其势必久而渐穷。赖杜诗一出,稍为开扩,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。韩一衍之,苏再衍之,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,而其为格亦渐粗矣。然非具宏才博学,逢原而泛应,谁与开后学之路哉。”此二人,其论古今之变最切达。《中庸》曰:“动则变,变则化。”《易》曰:“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。”又曰:“通其变,遂成天地之文。”又曰:“非天下之至变,其孰能与于此。”生今之世,作诗高言汉魏,作词谨守五代,可为不知变矣。
一九五、宋支凑诗,不是至宋而始然,与八代、初唐、杜、韩集中拙诗相似。宋人多学少陵,故破滞处大相类。
一九六、清真雅正,老生常谈也。余谓作诗不可无清、真、雅三字,正字且可徐议。清则畅,真则自然,雅则韵。不清是浊也,不真是假也,不雅是俗也。
一九七、长吉诗,奇句多而完诗少。其尤佳者《雁门太守行》、《浩歌》、《开愁歌》、《苦画短》、《金铜仙人辞汉歌》而已。若其以石为龙骨,水为鸭头,酒卮为龙头、牛头之类,及《十二月诗》,甚不足取。其外集,人多云非长吉作,而颇有佳作。如《白虎行》、《有所思》、《嘲少年》、《神仙曲》诸作,非长吉作容或有之,然必系中唐名手,不在长吉之下。
一九八、近才媛王采苹七古,颇有丈夫气。虽涉摹拟,不在元四大家、明七子之下。阮亭、归愚,可以愧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