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人玉屑 - 第 1 页/共 37 页
《诗人玉屑》 宋 魏庆之
序
诗之有评,犹医之有方也。评不精,何益于诗;方不灵,何益于医?然惟善医者能审其方之灵,善诗者能识其评之精,夫岂易言也哉!诗话之编多矣,《总龟》最为踈驳矣,其可取者惟《苕溪丛话》矣,然贪多务得,不泛则冗,求其有益于诗者,如披砂简金,闷闷而后得之,故观者或不能终卷。
友人魏菊庄,诗家之良医师也。乃出新意,别为是编,自有诗话以来,至于近世之评论,博观约取,科别其条,凡升高自下之方,繇粗入精之要,靡不登载。其格律之明,可准而式;其鉴裁之公,可研而核;其斧藻之有味,可咀而食也。
既又取三百篇、骚、选而下,及宋朝诸公之诗,名胜之所品题,有补于诗道者,尽择其精而录之。盖始焉束以法度之严,所以正其趋向;终焉极夫古今之变,所以富其见闻。是犹仓公、华佗,按病处方,虽庸医得之,犹可藉以已疾,而况医之善者哉!
方今海内诗人林立,是书既行,皆得灵方,取宝囊玉屑之饭,瀹之以冰瓯雪盌,荐之以菊英兰露,吾知其换骨而迁也必矣。姜白石云:「不知诗病,何由能诗;不观诗法,何由知病?」人非李、杜,安能径诣圣处?吾党盍相与懋之?
君名庆之,字醇甫,有才而不屑科第,惟种菊千丛,日与骚人佚士觞咏于其间。阁学游公受斋先生赏,赋诗嘉之,有「种菊幽探计何早,想应苦吟被花恼」之句,视其所好事,以知其人焉。
淳佑甲辰长至日玉林黄升叔暍序
卷一
○诗辨第一
△沧浪谓当学古人之诗
夫学诗者,以识为主。入门须正,立志须高;以汉、魏、盛唐为师,不作开元、天宝以下人物。若自生退屈,即有下劣诗魔,入其肺腑之间,由立志之不高也。行有未至,可加工力;路头一差,愈骛愈远,由入门之不正也。故曰,学其上仅得其中,学其中斯为下矣。又曰,见过于师,仅堪传授;见与师齐,减师半德也。工夫须从上做下,不可从下做上;先须熟读楚辞,朝夕讽咏,以为之本;及读古诗十九首,乐府四篇,李陵、苏武,汉、魏五言,皆须熟读。即以李、杜二集,枕藉观之,如今人之治经。然后博取盛唐名家,酝酿胸中,久之自然悟入。虽学之不至,亦不失正路。此乃从顶上做来,谓之向上一路,谓之直截根源,谓之顿门,谓之单刀直入也。
诗之法有五:曰体制,曰格力,曰气象,曰兴趣,曰音节。
诗之品有九:曰高,曰古,曰深,曰远,曰长,曰雄浑,曰飘逸,曰悲壮,曰凄婉。其用工有三:曰起结,曰句法,曰字眼。其大概有二:曰优游不迫,曰沉着痛快。诗之极致有一:曰入神。诗而入神,至矣尽矣,蔑以加矣!惟李、杜得之,他人得之盖寡也。
禅家者流,乘有小大,宗有南北,道有邪正,具正法眼者,是谓第一义;若声闻、辟支果,皆非正也。论诗如论禅,汉、魏、晋等作,与盛唐之诗,则第一义也;大历以还之诗,则已落第二义矣;晚唐之诗,则声闻、辟支果也。学汉、魏、晋与盛唐诗者,临济下也;学大历以还者,曹洞下也。大抵禅道惟在妙悟,诗道亦在妙悟。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,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,一味妙悟故也。惟悟乃为当行,乃为本色。然悟有浅深,有分限之悟,有透彻之悟,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。汉魏尚矣,不假悟也;谢灵运至盛唐诸公,透彻之悟也;他虽有悟者,皆非第一义也。吾评之非僭也,辨之非妄也。天下有可废之人,无可废之言,诗道如是也。若以为不然,则是见诗之不广,参诗之不熟耳。试取汉、魏之诗而熟参之,次取晋、宋之诗而熟参之,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,次取沈、宋、王、杨、卢、骆、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,次取开元、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,次独取李、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,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,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,又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,又取本朝苏、黄以下诸公之诗而熟参之,其真是非亦有不能隐者。傥犹于此而无见焉,则是为外道蒙蔽其真识,不可救药,终不悟也。
夫诗有别材,非关书也;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。而古人未尝不读书,不穷理,所谓不涉理路,不落言〔筌〕者,上也。诗者,吟咏情性也。盛唐诗人,惟在兴趣;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,故其妙处,莹彻玲珑,不可凑泊;如空中之音,相中之色,水中之月,镜中之象,言有尽而意无穷。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,以文字为诗,以议论为诗,以才学为诗;以是为诗,夫岂不工,终非古人之诗也。盖于一唱三叹之音,有所歉焉。且其作多务使事,不问兴致;用字必有来历,押韵必有出处;读之终篇,不知着到何在。其末流甚者,叫噪怒张,殊乖忠厚之风,殆以骂詈为诗。诗而至此,可谓一厄也,可谓不幸也。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?曰,有之。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。国初之诗,尚沿袭唐人。王黄州学白乐天,杨文公、刘中山学李商隐,盛文肃学韦苏州,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,梅圣俞学唐人平澹处;至东坡、山谷,始自出己法以为诗,唐人之风变矣。山谷用工尤深刻,其后法席盛行,海内称为江西宗派。近世赵紫芝、翁灵舒辈,独喜贾岛、姚合之语,稍稍复就清苦之风,江湖诗人,多效其体,一时自谓之唐宗;不知止入声闻、辟支之果,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!嗟乎,正法眼之无传久矣!唐诗之说未唱,唐诗之道有时而明也。今既唱其体,曰唐诗矣,则学者谓唐诗,诚止于是耳。兹诗道之重不幸耶!故予不自量度,辄定诗之宗旨,且借禅以为喻,推原汉、魏以来,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。(后舍汉、魏而独言盛唐者,谓唐律之体备也。)虽获罪于世之君子,不辞也。
○诗法第二
△晦庵谓胸中不可着一字世俗言语
古今之诗,凡有三变:盖自书传所记,虞、夏以来,下及汉、魏,自为一等;自晋、宋间颜、谢以后,下及唐初,自为一等;自沈、宋以后,定着律诗,下及今日,又为一等。然自唐初以前,其为诗者固有高下,而法犹未变;至律诗出,而后诗之与法,始皆大变;以至今日,益巧益密,而无复古人之风矣。故尝妄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,下及《文选》、汉魏古词,以尽乎郭景纯、陶渊明之所作,自为一编,而附于三百篇、楚辞之后,以为诗之根本准则;又于其下二等之中,择其近于古者,各为一编,以为之羽翼舆卫;(且以李、杜言之,则如李之古风五十首,杜之秦蜀纪行、遣兴、出塞、潼关、石濠、夏日、夏夜诸篇,律诗则如王维、韦应物辈,亦自有萧散之趣,未至如今日之细碎卑冗,无余味也。)其不合者,则悉去之,不使其接于吾耳目,而入于吾之胸次。要使方寸之中,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思,则其诗不期于高远,而自高远矣。
△晦庵抽关启钥之论
来喻欲漱六艺之芳润,以求真澹,此诚极至之论。然亦恐须先识得古今体制、雅俗乡背,仍更洗涤得尽肠胃间夙生荤血脂膏,然后此语方有所措。如其未然,窃恐秽浊为主,芳润入不得也。近世诗人,正缘不曾透得此关,而规规于近局,故其所就皆不满人意,无足深论。
△诚斋翻案法
孔子、老子相见倾盖,邹阳云「倾盖如故」。孙侔与东坡不相识,以诗寄,东坡和云:「与君盖亦不须倾。」刘宽为吏,以蒲为鞭,宽厚至矣,东坡云:「有鞭不使安用蒲。」杜诗云:「忽忆往时秋井塌,古人白骨生苍苔,如何不饮令心哀!」东坡云:「何须更待秋井塌,见人白骨方衔杯!」此皆翻案法也。余友人安福刘浚,字景明,重阳诗云:「不用茱萸子细看,管取明年各强健。」得此法矣。
△诚斋又法
唐律七言八句,一篇之中,句句皆奇;一句之中,字字皆奇;古今作者皆难之。余尝与林谦之论此事,谦之慨然曰:但吾辈诗集中,不可不作数篇耳。如杜九日诗:「老去悲秋强自宽,兴来今日尽君欢」,不徒入句便字字对属;又第一句顷刻变化,才说悲秋,忽又自宽。以「自」对「君」,「自」者,我也。「羞将短发还吹帽,笑倩旁人为正冠」,将一事翻腾作一联;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,少陵以不落为风流;翻尽古人公案,最为妙法。「蓝水远从千涧落,玉山高并两峰寒」,诗人至此,笔力多衰;今方且雄杰挺拔,唤起一篇精神,非笔力拔山,不至于此。「明年此会知谁健,醉把茱萸子细看」,则意味深长,幽然无穷矣。东坡煎茶诗云:「活水还将活火烹,自临钓石汲深清」,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:水清,一也;深处取清者,二也;石下之水,非有泥土,三也;石乃钓石,非寻常之石,四也:东坡自汲,非遣卒奴,五也。「大瓢贮月归春瓮,小杓分江入夜瓶」,其状水之清美极矣;「分江」二字,此尤难下。「雪乳已翻煎处脚,松风仍作泻时声」,此倒语也,尤为诗家妙法;即少陵「红稻啄余鹦鹉粒,碧梧栖老凤凰枝」也。「枯肠未易禁三碗,卧听山城长短更」,又翻却卢仝公案:仝吃到七碗,坡不禁三碗;山城更漏无定,「长短」二字,有无穷之味。
△赵章泉诗法
或问诗法于晏叟,因以五十六字答之云:「问诗端合如何作?待欲学耶毋用学。今一秃翁曾总角,学竟无方作无略。欲从鄙律恐坐缚,力若不加还病弱。眼前草树聊渠若,子结成阴花自落。」
△赵章泉谓规模既大波澜自阔
赣川曾文清公题吴郡所刊东莱吕居仁公诗后语云:「诗卷熟读,治择工夫已胜,而波澜尚未阔;欲波澜之阔,须令规模宏放,以涵养吾气而后可。规模既大,波澜自阔;少加治择,功已倍于古矣。」蕃尝苦人来问诗,答之费辞,一日阅东莱诗,以此语为四十字,异日有来问者,当誊以示之云:「若欲波澜阔,规模须放弘。端由吾气养,匪自历阶升。勿漫工夫觅,况于治择能!斯言谁语汝,吕昔告于曾。」
△赵章泉论诗贵乎似
论诗者贵乎似,论似者可以言尽耶?少陵春水生二首云:「二月六夜春水生,门前小滩浑欲平。鸬鹚鸂莫漫喜,吾与汝曹俱眼明。」「一夜水高二尺强,数日不敢更禁当。南市津头有船卖,无钱即买系篱傍。」曾空青清樾轩二诗云:「卧听滩声流,冷风凄雨似深秋。江边石上乌臼树,一夜水长到梢头。」「竹间嘉树密扶踈,异乡物色似吾庐。清晓开门出负水,已有小舟来卖鱼。」似耶不似耶?学诗者不可以不辨。
△赵章泉题品三联
「隔林彷佛闻机杼,知有人家住翠微。」「片片梅花随雨脱,浑疑春雪堕林梢。」「三年受用惟栽竹,一日工夫半为梅。」「渊明不可得见矣,得见菊花斯可尔。」前十四字,或以为坡语,或以为参寥子十四字师号。余亦以后六句为道章少隐、王梦弼应求、范炎黄中十四字师号。范乃稼轩婿也。
△章泉谓可与言诗
王摩诘云:「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。」少陵云:「水流心不竞,云在意俱迟。」介甫云:「细数落花因坐久,缓寻芳草得归迟。」徐师川云:「细落李花那可数,偶行芳草步因迟。」知诗者于此不可以无语。或以二小诗复之曰:「水穷云起初无意,云在水流终有心。傥若不将无有判,浑然谁会伯牙琴?」「谁将古瓦磨成砚,坐久归迟总是机。草自偶逢花偶见,海沤不动瑟音希。」公曰:此所谓可与言诗矣。
△赵章泉学诗
复阅斋闲纪所载吴思道、龚圣任学诗三首,因次其韵:「学诗浑似学参禅,识取初年与暮年。巧匠曷能雕朽木,燎原宁复死灰然。」「学诗浑似学参禅,要保心传与耳传。秋菊春兰宁易地,清风明月本同天。」「学诗浑似学参禅,束缚宁论句与联。四海九州岛何历历,千秋万岁孰传传。」
△吴思道学诗
吴可思道:「学诗浑似学参禅,竹榻蒲团不计年。直待自家都了得,等闲拈出便超然。」「学诗浑似学参禅,头上安头不足传。跳出少陵窠臼外,丈夫志气本冲天。」「学诗浑似学参禅,自古圆成有几联。春草池塘一句子,惊天动地至今传。」
△龚圣任学诗
龚相圣任:「学诗浑似学参禅,悟了方知岁是年。点铁成金犹是妄,高山流水自依然。」「学诗浑似学参禅,语可安排意莫传。会意即超声律界,不须炼石补青天。」「学诗浑似学参禅,几许搜肠觅句联。欲识少陵奇绝处,初无言句与人传。」
△白石诗说
大凡诗自有气象、体面、血脉、韵度:气象欲其浑厚,其失也俗;体面欲其宏大,其失也狂;血脉欲其贯穿,其失也露;韵度欲其飘逸,其失也轻。
作大篇尤当布置,首尾停匀,腰腹肥满。多见人前面有余,后面不足;前面极工,后面草草,不可不知也。
诗之不工,只是不精思耳;不思而作,虽多亦奚以为?
雕刻伤气,敷演露骨。若鄙而不精巧,是不雕刻之过;拙而无委曲,是不敷演之过。
人所易言,我寡言之;人所难言,我易言之:自不俗。
花必用柳对,是儿曹语;若其不切,亦病也。
难说处一语而尽,易说处莫便放过;僻事实用,熟事虚用;说理要简易,说事要圆活,说景要微妙;多看自知,多作自好矣。
小诗精深,短章酝藉,大篇有开阖,乃妙。
喜辞锐,怒辞戾,哀辞伤,乐辞荒,爱辞结,恶辞绝,欲辞屑。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,其唯关睢乎!
学有余而约以用之,善用事者也;意有余而约以尽之,善措辞者也;乍叙事而间以理言,得活法者也。
不知诗病,何由能诗;不观诗法,何由知病?名家者,各有一病,大醇小疵差可耳。
篇终出人意表,或反终篇之意,皆妙。
守法度曰诗,载始末曰引,体如行书曰行,放情曰歌,兼之曰歌行,悲如蛩螀曰吟,通乎俚俗曰谣,委曲尽情曰曲。
诗有出于风者,出于雅者,出于颂者。屈、宋之文,风出也;韩、柳之诗,雅出也;杜子美独能兼之。
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,当以心会心。
陶渊明天资既高,趣诣又远,故其诗散而庄,澹而腴,断不容作邯郸步也。
语贵含蓄。东坡云:「言有尽而意无穷者,天下之至言也。」山谷尤谨于此,清庙之瑟,一倡三叹,远矣哉!后之学诗者,可不务乎!若句中无余字,篇中无长语,非善之善者也;句中有余味,篇中有余意,善之善者也。
体物不欲寒乞,须意中有景,景中有意。
思有窒碍,涵养未至也,当益以学。
岁寒知松柏,难处见作者。
波澜开阖,如在江湖中,一波未平,一波已作。如兵家之阵,方以为正,又复是奇;方以为奇,忽复是正;出入变化,不可纪极,而法度不可乱。
文以文而工,不以文而妙;然舍文无妙,圣处要自悟。
意出于格,先得格也;格出于意,先得意也。吟咏情性,如印印泥,止乎礼义,贵涵养也。
沉着痛快,天也;自然与学到,其为天一也。
意格欲高,句法欲响,只求工于句字,亦末矣。故始于意格,成于句字;句意欲深欲远,句调欲清欲古欲和,是为作者。
诗有四种高妙;一曰理高妙,二曰意高妙,三曰想高妙,四曰自然高妙。碍而实通,曰理高妙;出事意外,曰意高妙;写出幽微,如清潭见底,曰想高妙;非奇非怪,剥落文采,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,曰自然高妙。
一篇全在尾句,如截奔马。辞意俱尽,如临水送将归〔是已;意尽词不尽,如搏扶摇是已;〕(○上括号内十三字原脱,据白石道人诗说补,原误入「若夫」二字,亦据删。)辞尽意不尽,剡溪归棹是已;辞意俱不尽,温伯雪子是已。所谓辞意俱尽者,急流中截后语,非谓辞穷理尽者也。所谓意尽辞不尽者,意尽于未尝尽处,则辞可以不尽矣,非以长语益之者也。至如辞尽意不尽者,非遗意也,辞中已彷佛可见矣。辞意俱不尽者,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。
一家之语,自有一家之风味,如乐之二十四调,各有韵声,乃是归宿处。模仿者语虽似之,韵亦无矣。鸡林其可欺哉!
诗说之作,非为能诗者作也;为不能诗者作,而使之能诗。能诗而后能尽吾之说,是亦为能诗者作也。虽然,以吾之说为尽,而不造乎自得,是足以为诗哉!后之贤者,有如以水投水者乎,有如得兔忘筌者乎?嘻,吾之说已得罪于古之诗人,后之人其勿重罪予乎!
△沧浪诗法
学诗先除五俗:一曰俗体,二曰俗意,三曰俗句,四曰俗字,五曰俗韵。有语忌,有语病:语病易除,语忌难变。(语病古人亦有之,惟语忌不可有。)须是本色,须是当行。对句好可得,结句好难得,发句好尤难得。发端忌作举止,收拾贵有出场。不必太着题,不在多使事;押韵不必有出处,用字不必拘来历。下字贵响,造语贵圆。意贵透,不可隔靴搔痒。语贵脱洒,不可拖泥带水。最忌骨董,最忌趁贴。语忌直,意忌浅,脉忌露,味忌短,音韵忌散缓,亦忌迫促。诗难处在结裹,譬如番刀,须用北人结裹;若南人,便非本色。须参活句,勿参死句。词气可颉颃,不可乖崖。律诗难于古诗,绝句难于八句,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,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。学诗有三节:其初不识好恶,连篇累牍,肆笔而成;既识羞愧,始生畏缩,成之极难;及其透彻,则七纵八横,信手拈来,头头是道矣。看诗当具金刚眼睛,庶不眩于旁门小法。(禅家有金刚眼睛之说。)辨家数如辨苍白,方可言诗。荆公评文章,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。诗之是非不必争,以己诗置古人诗中,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,则真古人矣。
卷二
○诗评
△诚斋品藻中兴以来诸贤诗
自隆兴以来以诗名:林谦之,范至能,陆务观,尤延之,萧东夫;近时后进,有张镃功父,赵蕃昌父,刘翰武子,黄景说岩老,徐似道泛子,项安世平甫,巩丰仲至,姜夔尧章,徐贺恭仲,汪经仲权。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。谦之常称重其友方翥次云诗云:「秋明河汉外,月近斗牛旁。」延之有云:「去年江南荒,趁逐过江北;江北不可住,江南归未得。」有寄友人云:「胸中襞积千般事,到得相逢一语无。」又台州秩满而归云:「送客渐稀城渐远,归涂应减两三程。」东夫饮酒云:「信脚到太古」,又(○「又」字原脱,据《诚斋诗话》补。)登岳阳楼:「不作苍茫去,真成浪荡游。三年夜郎客,一柂洞庭秋。得句鹭飞处,看山天尽头。犹嫌未奇绝,更上岳阳楼。」又「荒村三月不肉味,并与瓜茄倚阁休。造物于人相补报,问天赊得一山秋。」至能有云:「月从雪后皆奇夜,天到梅边有别春。」功父云:「断桥斜取路,古寺未关门。」绝似晚唐人。咏金林禽花云:「梨花风骨杏花妆」,黄蔷薇云:「已从槐借叶,更染菊为裳」,写物之工如此。余归自金陵,功父送之,(「之」字原脱,据《诚斋诗话》补。)末章云:「何时重来桂隐轩,为我醉倒春风前。看人唤作诗中仙,看人唤作饮中仙。」此诗超然矣。昌父云:「红叶连村雨,黄花独径秋。诗穷真得瘦,酒薄不禁愁。」武子云:「自锄明月种梅花。」又云:「吹入征鸿数字秋。」渊子云:「暖分煨芋火,明借绩麻灯。」又「客路二千年五十,向人犹自说归耕。」平甫题钓台:「醉中偶尔闲伸脚,便被刘郎卖作名。」恭仲云:「碎斫生柴烂煮诗。」又有姚宋佐辅之一绝句云:「梅花得月太清生,月到梅花越样明。梅月萧踈两奇绝,有人踏月遶花行。」僧显万亦能诗:「万松岭上一间屋,老僧半间云半间。三更云去作行雨,回头方羡老僧闲。」又梅诗:「探支春色墙头朵,阑入风光竹外梢。」又「河横星斗三更后,月过梧桐一丈高。」又有庞右甫者,使虏过汴京云:「苍龙观阙东风外,黄道星辰北斗边。月照九衢平似水,胡儿吹笛内门前。」
△诚斋题品诸杨诗
吾族前辈讳存字正叟,讳朴字元素,讳杞字符卿,讳补世字昌英,皆能诗。元卿年十八第进士,其叔正叟贺之云:「月中丹桂输先手,镜里朱颜正后生。」吾乡民俗,稻未熟,摘而蒸之,舂以为米,其饭绝香。元素有诗云:「和露摘残云浅碧,带香炊出玉轻黄。」余先太中贫,尝作小茅屋三间,而未有门扉,干元卿求一扉;元卿以绝句送至云:「三间茅屋独家村,风雨萧萧可断魂。旧日相如犹有壁,如今无壁更无门。」昌英有绝句云:「碧玉寒塘莹不流,红蕖影里立沙鸥。便当不作南溪看,当得西湖十里秋。」
吾州诗人泸溪先生安福王民瞻,名庭珪,弱冠贡入京师太学,已有诗名。有绝句云:「江水磨铜镜面寒,钓鱼人在蓼花湾。回头贪看新月上,不觉竹竿流下滩。」绍兴间,宰相秦桧力主和戎之议,乡先生胡邦衡名铨,时为编修官,上书乞斩桧,谪新州。民瞻送行诗:「一封朝上九重关,是日清都虎豹闲。百辟动容观奏议,几人回首愧朝班。名高北斗星辰上,身落南州瘴海间。不待百年公议定,汉廷行召贾生还。」「大厦元非一木支,要将独力拄倾危。痴儿不了公家事,男子要为天下奇。当日奸谀皆胆落,平生忠义祇心知。端能饱吃新州饭,在处江山足护持。」有欧阳安永上飞语告之,除名窜辰州。孝宗登极,召为国子监簿,以老请奉祠,除直敷文阁宫观。
△诚斋评李杜苏黄诗体
「问君何意栖碧山,笑而不答心自闲。桃花流水窅然去,别有天地非人间。」又「相随遥遥访赤城,三十六曲水回萦。一溪初入千花明,万壑度尽松风声。」此李太白诗体也。「麒麟图画鸿雁行,紫极出入黄金印。」又「白摧朽骨龙虎死,黑入太阴雷雨垂。」又「指挥能事回天地,训练强兵动鬼神。」又「路经滟滪双蓬鬓,天入沧浪一钓舟。」此杜子美诗体也。「明月易低人易散,归来呼酒更重看。」又「当其下笔风雨快,笔所未到气已吞。」又「醉中不觉度千山,夜闻梅香失醉眠。」又李白画像:「西望太白横峨岷,眼高四海空无人。大儿汾阳中令君,小儿天台坐忘身。平生不识高将军,手涴吾足乃敢嗔。」此东坡诗体也。「风光错综天经纬,草木文章帝杼机。」又「涧松无心古须鬣,天球不琢中粹温。」又「儿呼不苏驴失脚,犹恐醒来有新作。」此山谷诗体也。
△诚斋评为诗隐蓄发露之异
太史公曰:「国风好色而不淫,小雅怨诽而不乱。」左氏传曰:「春秋之称,微而显,志而晦,婉而成章,尽而不汪。」此诗与春秋纪事之妙也。近世词人,闲情之靡,如伯有所赋,赵武所不得闻者,有过之无不及焉,是得为好色而不淫乎?惟晏叔原云:「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。」可谓好色而不淫矣。唐人长门怨云:「珊瑚枕上千行泪,不是思君是恨君。」是得为怨诽而不乱乎?惟刘长卿云:「月来深殿早,春到后宫迟。」可谓怨诽而不乱矣。近世陈克咏李伯时画宁王进史图云:「汗简不知天上事,至尊新纳寿王妃。」是得为微、为晦、为婉、为不污秽乎?惟李义山云:「侍燕归来宫漏永,薛王沉醉寿王醒。」可谓微婉显晦,尽而不污矣。
△以画为真以真为画
杜蜀山水图云:「沱水流中座,岷山赴此堂。白波吹粉壁,青嶂插雕梁。」此以画为真也。曾吉父云:「断崖韦偃树,小雨郭熙山。」此以真为画也。(《诚斋》)
△臞翁诗评
因暇日与弟侄辈评古今诸名人诗:魏武帝如幽燕老将,气韵沉雄;曹子建如三河少年,风流自赏;鲍明远如饥鹰独出,奇矫无前;谢康乐如东海扬帆,风日流丽;陶彭泽如绛云在霄,舒卷自如;王右丞如秋水芙蕖,倚风自笑;韦苏州如园客独茧,暗合音徽;孟浩然如洞庭始波,木叶微脱;杜牧之如铜丸走阪,骏马注坡;白乐天如山东父老课农桑,言言皆实;元微之如李龟年说天宝遗事,貌悴而神不伤;刘梦得如镂冰雕琼,流光自照;李太白如刘安鸡犬,遗响白云,核其归存,恍无定处;韩退之如囊沙背水,惟韩信独能;李长吉如武帝食露盘,无补多欲;孟东野如埋泉断剑,卧壑寒松;张籍如优工行乡饮,酬献秩如,时有诙气;柳子厚如高秋独眺,霁晚孤吹;李义山如百宝流苏,千丝铁网,绮密瓌妍,要非适用。本朝苏东坡如屈注天潢,倒连沧海,变眩百怪,终归雄浑;欧公如四瑚八琏,止可施之宗庙;荆公如邓艾缒兵入蜀,要以崄绝为功:山谷如陶弘景祗诏入宫,析理谈玄,而松风之梦故在;梅圣俞如关河放溜,瞬息无声;秦少游如时女步春,终伤婉弱;后山如九皐独唳,深林孤芳,冲寂自妍,不求识赏;韩子苍如梨园按乐,排比得伦;吕居仁如散圣安禅,自能奇逸。其它作者,未易殚陈。独唐杜工部,如周公制作,后世莫能拟议。
△沧浪诗评
□原本只两段,今按文意再分之。
大历以前,分明别是一副言语,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,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,如此见得,方许具一只眼。
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,盛唐人有似拙而非拙处。
五言绝句,众唐人是一样,少陵是一样,韩退之是一样,王荆公是一样,本朝诸公是一样。
盛唐人诗,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;晚唐人诗,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,要论其大概耳。
唐人与本朝人诗,未论工拙,直是气象不同。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,杂古人之集而观之,不必见诗,望其题引,而知其为唐人、今人矣。
大历之诗,高者尚未失盛唐,下者渐入晚唐矣;晚唐之下者,亦堕野狐外道鬼窟中。
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?唐人以诗取士,故多专门之学,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。
诗有词理意兴。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;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;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;汉魏之诗,词理意兴,无迹可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