围炉诗话 - 第 2 页/共 7 页

诗惟求词采则甚易,明人优为之;有意则措词不胜其难。以明之亡国言之,君非无过,始则靳于赈荒以成贼势,中则不能罄扫阖宫所有以赡军,终则误谓国君当死社稷,不肯南巡以图恢复。死社稷乃天子守土之臣,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播迁而复振者多矣,岂可与城俱尽哉!而死难之烈,高出千古。言其死难甚易,则其过端直陈之,既已不忍,又同于宋人;微言之,又同于义山之《重有感》诗,直俟七百年後之人始知作者之意,其间不能解而诟病之如顾东桥者何限乎!有意之诗其难如此,所以明朝无意之诗积几充架也。义山《重有感》云:“玉帐牙旗得上游,安危须共主君忧。窦融表已来关右,陶侃军宜次石头。岂有蛟龙愁失水?更无鹰隼击高秋?昼号夜哭兼幽显,早晚星关雪涕收。”常熟钱龙惕夕公解曰:“太和九年十月,以前广州节度使王茂元为泾原节度使,逾月李训事作,茂元在泾原,故曰‘得上游’也。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三上疏问王涯等罪名,仇士良为之惕惧,故曰‘窦融表已来关右’也。初获郑注,京师戒严,茂元与坊节度使萧弘皆勒兵备非常,故曰‘陶侃军宜次石头’也。士良辈知事连天子,相与愤怨,帝惧,伪不语,宦官得肆志杀戮,则蛟龙失水矣。涯等既死,举朝胁息,诸藩镇亦皆观望不前,谁为高秋之鹰隼,快意一击耶?曰‘更无’者,伤之亦望之也。至于‘昼号夜哭’,‘雪涕星关’,而感益深矣。”夫《有感》长韵律二篇既为甘露之变而作,则《重有感》可知。而余读之,殊不能领,见夕公注,不觉自失,以其命意视《无题》诗更奥故也。杨、刘、钱之西昆,直是儿童之见,余注《无题》诗名为《发微》,盖以此故。贺黄公说此诗大意同夕公。又有曰:“顾华玉讥此诗云:‘所言何事?次联粗浅不成风调。古人纪事必明白,褒贬乃隐约,未有如此者。’华玉之论,何以服人?”余谓觉范言“诗至义山为一厄”,浅夫类然,何必东桥?晚唐诗难读如此,况盛唐乎?   诗意之明显者,无可著论,惟意之隐僻者,词必纡回婉曲,必须发明。温飞卿《过陈琳墓》诗,意有望于君相也。飞卿于邂逅无聊中,语言开罪于宣宗,又为令狐所嫉,遂被远贬。陈琳为袁绍作檄,辱及曹操之祖先,可谓酷毒矣。操能赦而用之,视宣宗何如哉?又不可将曹操比宣宗,故托之陈琳,以便于措词,亦未必真过其墓也。起曰“曾于青史见遗文,今日飘零过古坟”,言神交,叙题面,以引起下文也。“词客有灵应识我”,刺令狐之无目也。“霸才无主始怜君”,“怜”字诗中多作“羡”字解,因今日无霸才之君,大度容人之过如孟德者,是以深羡于君。“石麟埋没藏春草”,赋实境也。“铜雀荒凉起暮”,忆孟德也。此句是一诗之主意。“莫怪临风倍惆怅,欲将书剑学从军”,言将受辟于藩府,永为朝廷所弃绝,无复可望也。怨而不怒,深得风人之意。以李颀之“新加大邑绶仍黄,近与单车向洛阳。顾盼一过丞相府,风流三接令公香”,“知君官属大司农,诏幸骊山职事雄。岁发金钱供御府,昼看仙液注离宫”等视此,直是应酬死句。   起联如李远之“有客新从赵地回,自言曾上古丛台”,太伤平浅。刘禹锡之“王楼船下益州,金陵王气黯然收”稍胜。而少陵之“童稚情亲四十年,中间消息两茫然”,能使次联“更为後会知何地,忽漫相逢是别筵”倍添精彩,更胜之矣。至于义山之“海外徒闻更九州,他生未卜此生休”,则势如危峰矗天,当面崛起,唐诗中所少者。而“昨夜星辰昨夜风,画楼西畔桂堂东”,乃是具文见意之法。起联以引起下文而虚做者,常道也。起联若实,次联反虚,是为定法。   结句收束上文者,正法也;宕开者,别法也。上官昭容之评沈、宋,贵有馀力也。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”,贵有远神也。义山《马嵬》诗一代杰作,惜于结语说破。绝句是合,律及长诗是结。温飞卿《五丈原》诗以“谯周”结武侯,《春日偶成》以“钓渚”结旅情。刘长卿之“白马翩翩春草绿,邵陵西去猎平原”,宕开者也。子美《褥段》诗之“振我粗席尘,愧客茹藜羹”,收上文者也。此法人用者多。   严沧浪云:“中联易得好句,结难,起更难。”   问曰:“措词如何?”答曰:“诗人措词,颇似禅家下语。禅家问曰如何是佛?非问佛,探其迷悟也;以三身四智对,谓之韩卢逐兔,契棒有分。门对曰‘乾屎橛’,作家语也。刘禹锡之《玄都观》二诗,是作家语。崔珏《鸳鸯》,郑谷《鹧鸪》,死说二物,全无自己,韩卢逐兔,契棒有分者也。禹锡诗,前人说破,见者易识,未说破者当以此意求之,乃不受瞒。不然,非落于宋,即堕于明,契棒未有了日在。”问曰:“唐人故意瞒人乎?”答曰:“祖师语岂曾瞒人,为人看不出,不得道祖师不瞒人。唐人诗岂曾瞒人,为人看不出,不得道唐人不瞒人也。其瞒宋人者浅,瞒明人者深。”   优柔敦厚,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戒,诗教也。唐人之词微而婉。王建《宫词》云:“金殿当头紫阁重,仙人掌上玉芙蓉。太平天子朝元日,五色车驾六龙。”神尧以老聃为始祖,尊为玄元皇帝。“太平天子”,谓诸帝朝老聃也。礼,天子不乘奇车。“五色车”用汉武帝甲乙曰青、丙丁曰赤等事,刺天子乘奇车非礼也。周伯[A102]谓之“具文见意”。此杜元凯《左传序》语,谓不着议论而意自见。可见元人诗思深于明人多也。《宫词》又有曰:“龙烟日暖紫瞳瞳,宣政门当玉仗风。五刻阁前卿相出,下帘声在半天中。”意刺君臣隔阔,辞则尊崇殿陛。又曰:“射生宫女宿红妆,请得新弓各自张。临下马时齐赐酒,男儿跪拜谢君王。”刺服妖也,必是武宗王才人事。又曰:“千牛仗下放朝初,玉案旁边立起居。每日进来金凤纸,殿前无事不多书。”辞则庆幸平,意则讥刺蒙蔽,皆措词之可法者也。元人诗思之深入者,如丁鹤年《题梧竹轩》,结云:“中郎去後知音少,共负奇才奈老何!”用一伯喈总收二物,有力量,语复有寄托感人。《闻元顺帝殂于漠北》云:“仙家一笑乾坤老,谁御瑶池八骏归?”语不迫切而深于痛哭。明人谁有此耶?二百馀年,人才皆为二李粗浮声色所锢没,不知有此心路。   义山《龙池》诗云:“龙池赐酒敞屏,羯鼓声高众乐停。夜半宴归宫漏永,薛王沉醉寿王醒。”龙池,玄宗潜邸南池,沉而为池,即位後以为瑞应,赐名龙池,制《龙池乐》。杜审言之《龙池篇》,即乐歌也。开元、天宝共四十二年,赐酒于此者多矣,薛王侍宴自在前,寿王侍宴自在後,义山诗意非指一席之事而言之也。十四字中叙四十馀年事,扛鼎之笔也。玄宗厚兄弟而薄于其子,诗中隐然,入《三百篇》可也。苕溪渔隐谓杨妃时薛王之死已久。呵呵!   义山《马嵬》诗曰:“此日六军同驻马,当时七夕笑牵牛。”叙天下大事而“六”“七”、“马”“牛”为对,恰似儿戏,扛鼎之笔也。高秉谓义山诗对偶精切。呵呵!人欲开口,先须开眼,开口则易,开眼则难。   《离骚》若干言,只“椒”、“兰”二字见意,谓子椒、子兰,谮屈公于王者也。又杂于诸草木中,见者不觉。古人之立言温厚如此。   明道非诗人,而刺新法君臣云:“未须愁日暮,天际是轻阴。”有道之言,乃尔蕴藉!求之明人,如“小犬隔花空吠影,夜深宫禁有谁来”,“六宫处处秋如水,不独长门玉漏长”,稀于晨星矣。“六宫”联咏武宗巡游。“小犬”联,太祖破陈友谅,贮其姬妾于别舍,李善长兄弟有窥觇者,故诗云然也。善长得罪以此事,季迪亦以此致重典,况于直出者乎?   诗苦于无意,有意矣又苦于无辞。如聂夷中之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”诗之所以难得也。   汉、魏也,晋、宋也,梁、陈也,三唐也,宋、元也,明也,不须看读,遥望气色,迥然有别。此何以哉。辞为之也,犹夫衣冠举止,可以观人也。有意无词,锦袄子上披蓑衣矣。   诗贵活句,贱死句。石曼卿《咏红梅》云:“认桃无绿叶,辨杏有青枝。”于题甚切,而无丰致、无寄托,死句也。明人充栋之集,莫非是物,二李为尤甚耳。子瞻能识此病,故曰:“赋诗必此诗,定非知诗人。”其题画云:“野雁见人时,未起意先改。君于何处看,得此无人态?”措词虽未似唐人,而能于画外见作画者鱼鸟不惊之致,乃活句也。咏物非自寄则规讽,郑谷《鹧鸪》,崔珏《鸳鸯》,已失此意,何况曼卿宋人耶!梅询退位而热中,其侄女咏蜡烛以刺之云:“樽前独垂泪,应为未灰心。”询见之有愧色。视《红梅》何如!   唐诗固有惊人好句,而其至善处在乎澹远含蓄,宋失含蓄,明失澹远。唐如李拯诗云:“紫宸朝罢缀鸾,丹凤楼前驻马看。惟有终南山色在,晴明依旧满长安。”兵火後之荒凉,不言自见。但此法唐人用之已多,今不可用也。   诗不可以言求,当观其意。讥刺是人,不言其所为之恶,而言其爵位之尊,车服之美,而民疾之,以见其不堪,“君子偕老,副笄六珈”,“赫赫师尹,民具尔瞻”是也。颂美是人,不言其所为之善,而言其容貌之盛,冠服之华,而民安之,以见其无愧,“缁衣之宜兮”,“服其命服”是也。乔谓汉、唐为黄河,《三百篇》为星宿海。   严沧浪云:“诗不可太着题,不在多使事。押韵不必有出处,有字不必拘来历。下字贵响,造语贵圆。意贵透彻,不可隔靴搔痒,语贵洒脱,不可拖泥带水。最忌骨重,最忌趁贴。语忌直,意忌浅,脉忌露,味忌短,音韵忌散缓,亦忌迫促。”   唐人之命意,宋、明或有暗合者,至于措词,则如北出开原、铁岭,五官虽同,迥非辽左人之语言矣。郡中即事,若宋、明人为之,必是直陈本意。羊士谔云:“红衣落尽暗香残,叶上秋光白露寒。越女含情已无限,莫教长袖倚栏干!”余友贺黄公曰:“是以思妇比孤臣,寓留滞周南之感耳。”余谓今人作此诗,人必共以无谓讥之矣,那得不共作直陈本意之诗乎!风气使然,智者莫如之何!   禅者有云:“意能划句,句能划意,意句交驰,是为可畏。”夫意划句,宜也。而句亦能划意,与意交驰,不须禀意而行,故曰“可畏”。诗之措词,亦有然者,莫以字面求唐人也。临济再参黄公案,禅之句划意也。“薛王沉醉寿王醒”,诗之句划意也。   问曰:“造句炼字如何?”答曰:“造句乃诗之末务,炼字更小,汉人至渊明皆不出此。康乐诗矜贵之极,遂有琢句。梁、陈别论。陈伯玉复古之後,李、杜诸公偶一涉之,不以经意。中唐犹不甚重,至晚唐而人皆注意于此。所存既小,不能照顾通篇,以致神气萧飒。诗道至此,大厄运也。”   盛唐人之用字,实有後人难及处。如王右丞之“鸾舆迥出千门柳,阁道回看上苑花”,其用“迥出”、“回看”,景物如见。子美之“石出倒听枫叶下,橹摇背指菊花开”,亦然。而“野航恰受两三人”,“旭日散鸡豚”,“受”字、“散”字更非他字可易,甚不费力。“宿火焰炉灰”,“陷”字精确,虽衰飒犹好。至杜荀鹤之“风暖鸟声碎”,方干之“香粳倩水舂”,“碎”字、“倩”字费力甚矣!   宋人诗话多论字句,以致後人见闻愈狭。然炼字与琢句不同,琢句者,淘汰陈浊也。常言俗语,惟靖节、子美能用之;学此,便流于尧夫《击壤集》五七字为句之语录也。   祖咏之“万里寒光生积雪,三边曙色动危旌”,子美之“麒麟不动炉烟上,孔雀徐开扇影还”,其用“生”、“动”、“不动”、“徐开”字,能使诗意跃出,是造句之妙,非琢炼之妙也。   子美之“峡坼霾龙虎睡,江清日抱鼋鼍游”,晚唐人险句之祖也;“盘涡浴鹭底心性”,王建诗之祖也。太白之“如何青草里,也有白头翁”,用虚字,流水对易见。子美之“移雉尾开宫扇,日绕龙鳞识圣颜”,不用虚字,流水对难见。   刘长卿之“身随敝履经残雪”,皇甫冉之“菊为重阳冒雨开”,开晚唐门径也。   炼字乃小家筋节。四六文,陈诗之馀,炼字之妙,大不易及。子瞻文集只“山高月小,放落石出”八字耳。永叔曾无一字。唐诗炼字处不少,失此字便粗糙。画家云“烘染过度即不接”,苦吟炼句之谓也。注意于此,即失大端。唐僧无可云“听雨寒更尽,开门落叶深”,以雨声比落叶也。又云“微阳下乔木,远烧入秋山”,以远烧比微阳也。比物以意而不指其物,谓之象外句,非苦吟者不能也。   张云:“墙头细雨垂纤草,水面回风聚落花”,花聚由“回”,草垂由“细”,工矣!   蔡宽夫云:“炼句胜则意必不足,语工而意不足,则格力必弱。”   宋人眼光见句法,其诗话于此有可观者,不可弃之。开、宝诸公用心处,在诗之大端,而好句自得。大历以後,渐渐束心于句,句虽佳而诗之大端失矣。   ●卷二   问曰:“五言古诗如何?”答曰:“此体之名,失实久矣!汉固有高澹、浓诡二种诗,皆入歌喉,皆在乐府。乐府乃武帝所立官署之名。《古诗十九首》,谓是古不知何人所作之诗,亦在乐府中。故乐府之‘青青河畔草’,‘驱车上东门’,即《十九首》中之第二第十三首。而《文选》注所引《十九首》,谓之枚乘乐府也。《十九首》皆是高澹之作,後人遂以此为古诗,而以《羽林郎》、《董娇饶》等浓诡者为乐府。後人所见固谬,而此二种诗,终不可相杂也。”余友常熟冯定远班有《古今乐府论》,考据精详,而文多难尽载,举其要义曰:古诗皆乐也,文士之词曰诗,协之于律白乐。後世文士不娴乐律,言志之文,有不可入于声歌者,故诗与乐判。如陈思王、陆士衡所作乐府,其时谓之“乖调”。刘彦和以为“无诏伶人,故事谢管弦”是也。乐府之题有可赋咏者,文士为之词,如《铙歌》诸篇是矣。乐府之词,文采可爱,文士拟之,如《相逢行》、“青青河畔草”是矣。二者乃乐府之别支也。七言创于汉代,魏文帝有《燕歌行》,古诗有“东飞伯劳”,至梁末而大盛,亦有五七言杂用者,唐人歌行之祖也。声成文谓之歌。《宋书乐志》所载魏、晋乐府有歌行。行之为名不可解,仍其旧而已。亦有不用乐府而自作七言长篇,亦名歌行。故《文苑英华》又分歌行与乐府为二也。今人谓歌行为古风,不知所始。唐人不然,故宋人有七言无古诗之说。齐、梁之前,七言古诗有“东飞伯劳”、“卢家少妇”二篇,不知其人代,故曰古诗。或以为梁武帝,盖误也。唐初卢、骆所作,有声病者是齐、梁体;李、杜诸公不用声病者,乃是古调。如沈期“卢家少妇”,体同律诗,则唐乐府亦用律诗也。《才调集》目录云“古律杂歌诗一百首”。古者,五言古也;律者,五七言律也;杂者,杂体也;歌者,歌行也。此是五代时书,故所题如此,最为得之;今亦鲜知者矣!汉人歌谣之采入乐府者,如《上留田》、《霍家奴》、《罗敷行》之类,多言当时事。少陵所作新题乐府,题虽异于古人,而深得古人之理。元、白以後,此体纷纷矣。总而言之:制诗以协于乐,一也;采诗入乐,二也;古有此曲,倚其声为诗,三也;自制新曲,四也;拟古,五也;咏古题,六也;并少陵之新题乐府而为七,古乐府尽此矣。唐末有长短句,宋有词,金有北曲,元有南曲,今有北人之小曲,南人之误歌,皆乐府之馀也。乐府不难知,而後人都不解。请具言之,太白歌行祖述《骚》、《雅》,下迄齐、梁七言,无所不包,奇中又奇,而字字有本,讽刺沉切,自古未有也。後人宜以为法。乐府本词多平美,晋、魏、宋、齐乐府取奏,多聱牙不可通,由乐人于不合宫商者增损其文,或有声无文,声词混填,至有不可通者,非本诗如是也。李于鳞乃取晋、宋、齐、隋《乐志》所载者,章截而句摘之,生吞活剥,谓之“拟乐府”。而宗子相所作,全不可通。陈子龙辈效之,读之令人笑来。王元美论歌行云“内有奇语夺人魄者”,直以为歌行,而不知其为拟古乐府也。乐府词体不一,汉人承《离骚》之後,故歌谣多奇语。魏武悲凉慷慨,与诗人不同。而史志所载,亦有平美如班婕妤《团扇》“青青河畔草”,皆乐府也。《文选》注引古诗多云枚乘乐府,则《十九首》亦乐府也。伯敬承于鳞之说,遂谓奇诡聱牙者为乐府,平美者为诗。至谓古诗某篇某句似乐府,乐府某篇某句似古诗,谬之极矣!乐之大者惟郊祀,渠乃曰:“乐府之有郊祀,犹诗之有应制。”何耶?李西涯之乐府,其文不谐金石,则非乐也;不取古题,则不应附于乐府;又不咏时事,则不合于汉人歌谣及杜陵新题乐府,当名为咏史乃可。夫诗之为文,一出一入,有切言者,有微言者,轻重无准,惟取达志。李氏之词,引绳切墨,议论太重,文无比兴,非诗之体也。此语历六百年来,惟定远言之耳。而序讥太白用古题,过矣!其集古诗多可观,惜哉无是可也。古来言乐府者,惟《宋书》最详整,其次则《南齐书》,《隋书》及《晋书》皆不及也。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为诗而作,删诸家《乐志》作序,甚明白而无遗误,作歌行乐府者,不可不读。左克明《乐府》只取堪作诗料者,童蒙所读也。杨铁乐府,其源出于二李、杜陵,有古题,有新题,文字自是创体,颇伤于怪。然笃而论之,不失为近代高手,太白之後,亦是一家,在作者择之。今之太常乐府用诗,黄心甫《扶轮集叙》云“今不用诗”,非也。《史概》所载乃元曲调。   唐乐府亦用律诗,而李义山又有转韵律诗,杜牧之、白乐天集中律诗多与今人不同,《瀛奎律髓》有仄韵律诗,严沧浪云“有古律诗”,今皆不能辨矣。   问曰:“定远好句如何?”答曰:“好句何足以论定远?弘、嘉人岂无好句耶?唐人妙处,在于不着议论而含蓄无穷,定远有之。其诗曰:‘禾黍离离天阙高,空城寂寞见回潮。当年最忆姚斯道,曾对青山咏六朝。’金陵、北平事尽在其中。又有云:‘隔岸吹唇日沸天,羽书惟道欲投鞭。八公山色还苍翠,虚对围棋忆谢玄。’马、阮、四镇事尽在其中。又有云:‘席卷中原更向吴,小朝廷又作降俘。不为宰相真事,留得丹青《夜宴图》。’以韩熙载寓讥刺时相也。又有云:‘王气消沉三百年,难将人事尽凭天。石头形胜分明在,不遇英雄自枉然。’以孙仲谋寓亡国之戚也。所谓不着议论声色而含蓄无穷者也。论定远诗甚难,若直言六百年无是诗,闻者必以为妾,若谓六百年中有是诗,则诗集具在,有好句之佳作有之,未有无好句之佳作如定远者也。”问曰:“二十年前叶文敏公题两先生诗草,有‘邢夫人见尹夫人’之句,人久以为定论。今之推重定远如此,得毋自以为地乎?”答曰:“心实让焉,何自为地?有好句之诗不让定远者,何独不佞?无好句之诗,他人不敢相强,余则实不敢与之并辔。十年以前,犹无此意,近日识见稍进,故如是耳。孰有无端退屈者乎?此中甘苦,心自知之。如张承吉诗云:‘马嵬宫柳正依依,重见銮舆幸蜀归。地下阿蛮应有语:这回休更怨杨妃!’一往读之,似轻薄谑笑。夫僖宗之西狩,由奄人田令孜致之。承吉诗不言令孜而其意自见,此唐人能事也。见唐人意者尚不能作唐人诗,定远四绝句,能作唐人诗者也。”问曰:“先生近日所进如何?”答曰:向者谓古诗、唐诗各自成体,作唐体者不受困于宋、明,即得成诗。今知不然。汉、魏诗如手指,屈伸分合,不失天性。唐体如足指,少陵丈夫足指,虽受行,不伤跬步。凡守起承转合之法者,则同妇女足指,弓弯纤月,娱目而已。受几许痛苦束缚,作得何事?唐诗尚不称余意,何况定远,又况自所作者而欲为之地耶?直是前步既错,末知之何耳!犹忆四十年前,见贺黄公《铜雀台妓》诗云抚金炉嗟薄命,八年两度见分香。’其刺子桓隐而切矣,定远敌手也。”   诗至《十九首》,方是烂然天真,然皆不知其意。以辞求意,其诗全出赋义乃得;兼有比兴,意必难知。   苏武、李陵诗,余疑是汉人送别之作,名苏、李。诗之叙景,必不绝远,而苏诗有“俯视江汉流”,“行役在战场”,何也?李诗亦不似二人情景。   《焦仲卿妻诗》,于浓诡中又有别体,如元之董解元《西厢》,今之数落《山坡羊》,一人弹唱者也。   魏武终身攻战,何暇学诗,而精而老健,建安才子所不及。   魏文《代刘勋妻》二诗及《折杨柳行》,思无邪而词温厚,《三百篇》之遗声也。“西北有浮”,宜是为中原人流寓江南者作。   王粲《从军诗》曰:“讨彼东南夷”者,乃建安十三年戊子曹操败于赤壁事,故又曰“白露沾裳衣”,“愁思当告谁”也。其曰“相公征关右”者,乃建安十六年操平韩遂、马超,故又曰“拓地三千里”也。其曰“朝发邺都桥,暮济白马津”,“率彼东南路,将定一举勋”者,当时十八年进军濡须,相守一月退军之事,故又曰“鞠躬中坚内,微画无所陈”也。赤壁、濡须事,措词得体。   凡拟诗之作,其人本无诗,诗人知其人与事与意而拟为之诗,如《拟苏子送别》诗及魏文帝之《刘勋妻》者最善;其人固有诗,诗人知其人与事与意而拟其诗,如文通之於阮公,子瞻之於渊明者亦可。《十九首》之人与事与意皆不传,拟之则惟字句而已;皮毛之学,儿童之为也。阮籍、郭璞诗有忧时虑患之意,文通所拟皆失之。   阮公《咏怀》诗云“驾言发魏都”,是司马未篡时所作。又曰“修竹隐山岑,射干临增城”,是为曹爽、贾充。其曰“葛ぱ延幽谷”,必言夏侯玄、荀勖辈也。又有曰“一身不自保,何况恋妻子”,言罹祸者且自危也。阮公一生长醉,而诗不言酒。傅玄诗云“秋兰岂不芬,鲍肆乱其旁”,必说时事。郭璞《游仙》诗有“逸翮思拂霄”一篇,是悒郁语,可见游仙是方外以自遣也。   沈约“生平少年日”、柳恽“汀洲采白”二篇,可以继美《十九首》。   杨素诗朴劲不似隋人。   《选》体之名,最为无识。西汉至宋、齐诗皆在《文选》中,以何者为《选》体?   贞观至景龙之五古,严为汰择,有善者止百篇。   张曲江五古胜于燕公。晚唐人诗之得理者,不下于曲江,而措词太远。   陈伯玉诗之复古,与昌黎之文同功。卢照邻《咏史》诗似子美,王《古离别》似非排律。   陈伯玉之“故人洞庭去”,薛稷之《秋日还京》诗、《鱼山亭》诗,五古之至善者也。   王右丞五古,尽善尽美矣,《观别者》篇可入《三百》。孟浩然五古,可敌右丞。储光羲诗是沮、溺、丈人语。高达夫五古,壮怀高志,具见其中。子美称“岑参识度清远,诗词雅正”。杜确云:“岑公属词尚清,用志尚切,迥拔孤秀,出于常情。”王昌龄五古,或幽秀,或豪迈,或惨恻,或旷达,或刚正,或飘逸,不可物色。李颀五古,远胜七律。常建五古,可比王龙标。崔颢因李北海一言,殷目为“轻薄”;诗实不然,五古奇崛,五律精能,七律尤胜。崔曙五古,载《英灵集》者五篇,高妙沉着。殷谓其“吐词委婉,情意悲凉”,未尽其美。谓薛据“骨鲠有气魄”,斯言得之。陶翰诗沉健、真恻、高旷俱有之。又谓刘虚“情幽兴远,思苦语奇”,得其真矣。馀如张谓、丘为、贾至、卢象诸君,俱有可观,合于李、杜以称盛唐,洵乎其为盛唐也。钱起、韦应物,体格稍异矣。   储不仿陶,而兴趣酷似。龙标“奸雄乃得志”篇,必为曲江、安禄山而作。   “《大雅》久不作”诸诗,非太白断不能作,子美亦未有此体。《上之回》,刺学仙也。《妾薄命》,刺武惠妃之专宠也。太宗武功最大,高宗孱主,犹蒙其馀威以下高丽。《塞上曲》,美太宗也。《邯郸才人》,身去而心不忘宗国也。《月下独酌》诗“月既不解饮”,是敷衍,似宋诗。《送裴十八》之“归时莫洗耳”四语,亦是敷衍无味。“春风不相识,何事入罗帷”,思无邪而词清丽,妙绝可法。   《咏怀》、《北征》,古无此体,後人亦不可作,让子美一人为之可也。退之《南山诗》,已是後生不逊。诗贵出于自心。《咏怀》、《北征》,出于自心者也;《南山》,欲敌子美而觅题以为之者也。山谷之语,只见一边。   诗贵和缓优柔,而忌率直迫切。元结、沈千运是盛唐人,而元之《舂陵行》、《贼退诗》,沈之“岂知林园主,却是林园客”,已落率直之病。乐天《杂兴》之“色禽合为荒,政刑两已衰”,《无名税》之“夺我身上暖,买尔眼前恩。进入琼林库,岁久化为尘”,《轻肥》篇之“是岁江南旱,衢州人食人”,《买花》篇之“一丛深色花,十户中人赋”等,率直更甚。东野《列女操》、《游子吟》等篇,命意真恳,措词亦善;而《秋夕贫居》及《独愁》等,皆伤于迫切。韦苏州《寄全椒道士》及《暮相思》,亦止八句六句,而词殊不迫切,力量有馀也。贾岛之《客喜》、《寄远》、《古意》,与东野一辙。曹邺、于、聂夷中五古皆合理,而率直迫切,全失诗体。梁、陈于理则远,于诗则近。邺等于理则合,于诗则违。宋人虽率直而不迫切。   杜确云:“自古文体变易多矣。梁简文帝及庾肩吾之属,始为轻荡绮靡之词,名曰‘宫体’。厥後沿袭,务于妖艳,谓之‘ゼ锦布绣’。其有欲尚风格颇有规正者,不复为当时所重,讽谏由此废阙。”   《诗法源流》云:“诗者,原于德性,发于才情,心声不同,有如其面,故法度可学而神意不可学。是以太白自有太白之诗,子美自有子美之诗,昌黎自有昌黎之诗。其他如陈子昂、王摩诘、高、岑、贾、许、姚、郑、张、许之徒,亦皆各自为体,不可强而同出。”   又云:“唐人以诗为诗,宋人以文为诗。唐诗主于达性情,故于《三百篇》近;宋诗主于议论,故于《三百篇》远。古诗于《三百篇》近,唐诗于《三百篇》远。”   太白云:“梁、陈以来,艳薄殊极,沈休文又尚声律,将复古道,非我而谁?”梁、陈,谓宫体以下,非谓陶、谢诸公也。休文声律,谓平仄也。   五言古诗,须去其有偶句者而论之,以自西汉至中唐为全局,犹七言律诗以自初唐至晚唐为全局也。汉、魏五古之变而为唐人五古,欲去陈言而趋清新,不得不然,亦犹七律初、盛之变而为中、晚唐,不得不然也。   弘、嘉人惟见古人皮毛,元美仿《史》、《汉》字句以为古文,于鳞仿《十九首》字句以为诗,皆全体陈言而不自知觉,故仲默敢曰“古文亡于昌黎”,于鳞敢曰“唐无古诗”也。此与七律之瞎盛唐而讥大历以下者一辙。去有偶句者,以其为唐体之履霜也。去晚唐者,晚唐已绝也。   诗之关系名教风化者,非五古不可。其贵重可见。   柳子厚《芍药》诗曰:“欹红醉浓露,窈窕留馀春。”近体中好句皆不及。可见体物之妙,古体胜唐体。   古体宁如张曲江、韦苏州之有边幅。子美之古诗只可一人为之。子瞻古诗如搓黄麻绳百千尺。子瞻极重韦、柳,而自作殊不然,何也?   唐体诗有涯,後之作者,患在薄弱,不患泛滥。古体诗无涯,後人泛滥之弊,遂同于五七字为句之文。“简贵”二字,时刻须以自警。   诗法须自《十九首》,方烂然天真。唐诗已是声色边事,况宋、元、明耶!   六朝尚有本非诗人偶然出语绝佳者。如刘俣云:“城上草,植根非不高,所恨风霜早。”十三字说身境心事如见,以六朝诗法宽故也。唐诗韵狭,有平仄,黏须对偶,故非老手不佳。   冯定远曰:“五言虽始于汉武之代,而盛于建安,故古来论者,止言建安风格。至黄初之年,则诸子凋谢,止有子桓、子建,不须赘言黄初体也。永明之代,王元长、沈休文、谢一时有盛名,始创声病之论,以为前人所未发。文体骤变,皆避八病,一简之内,音韵不同;二韵之间,轻重悉异。其文两句一联,四名一绝,声韵相避,文字不可增减。自永明至唐初,皆齐、梁体也。沈、宋新体,声律益严,谓之律诗。陈子昂始法阮公为古体诗,唐因有古、律二体,始变齐、梁之格矣。齐时江文通诗不用声病,梁武帝不知四声,其诗仍是太康、元嘉旧体,严沧浪何以混言‘齐、梁诸公’,元长、玄晖没于齐朝,沈休文、何仲言、吴叔庠、刘孝绰并入梁朝,故声病之格通言齐、梁,而其体直至唐初也。白太傅尚有格诗,李义山、温飞卿皆有齐、梁格诗。律诗既盛,齐、梁体遂微,後人不知,咸以为古诗。”   又云:“古诗之视律体,非直声律相诡也,其筋骨气格,文字作用,亦迥然不同。然亦人人自有法,无定体也。陈子昂上郊阮公,为千古绝唱,不用沈、宋格调,谓之古诗,唐人自此有古、律二体。云古者,对近体而言也。《古诗十九首》,或云枚叔,或云傅毅。词有东都、宛、洛,锺参军以为陈王,刘彦和以为汉人。既人代未定,但以其是古人之作,题曰古诗耳,非以此定古诗之式,必当如是也。李于鳞云:‘唐无古诗,陈子昂以其诗为古诗。’全不通理。如律诗始于沈、宋,开元、天宝已变,可云盛唐无律诗,杜子美以其律诗为律诗乎?子昂法阮公,尚不许是古诗,则于鳞之古诗,当以何时为断?若云未能似阮,则于鳞之五古,视古人定何如?”   又云:“《古诗十九首》机杼甚密,文外重旨,隐跃不可反捉。李都尉诗皆直叙无作用,尤为古朴。江淹所拟,《从军》一篇最合。严沧浪都不解此。”   又云:“潘、张、左、陆以後,清言既盛,诗人所作,皆老、庄之赞颂,颜、谢、鲍出,始革其制。元嘉之诗,千古文章于此一大变。请具论之:汉人作赋,颇有模山范水之文,五言则未有。後代诗人之言山水,始于康乐。士衡对偶已繁;用事之密,始于颜延之,後世对偶之祖也。《三百篇》言饮酒,虽曰‘不醉无归’,然亦合欢成礼而已;‘彼醉不臧’,则有沉湎之刺。诗人言饮酒不以为讳,自陶公始之也。《国风》好色而不淫,朱子始以郑、卫为男女相悦之词,古实不然。《楚辞》美人以喻君子。五言既兴,义同《诗》、《骚》,虽男女欢娱幽怨之作,未极淫放,《玉台新咏》所载可见。至于沈、鲍,文体倾侧,宫体滔滔,作俑于此。永明、天监之际,鲍体独行,延之、康乐微矣。严沧浪于康乐之後不言延之,又不言沈、谢,则齐、梁声病之体,不知所始矣;不言鲍明远,则宫体红紫之文,不知其所法矣。虽言徐、庾,亦忘祖也。于时诗人,灼然自名一体者,如吴叔庠,边塞之文所祖也。又如柳吴兴、刘孝绰、何仲言,皆唐人所法,何以都不及?子美‘颇学阴、何’,又云‘李侯有佳句,往往似阴铿’,则子坚之体,亦不可缺。齐、梁以来,南北文章颇为不同。北多骨气,而文不及南。邺下才人,卢思道、薛道衡皆有盛誉。自隋炀有非倾侧之论,徐、庾之文少变,于时文多雅正。薛道衡气格清拔,与杨素酬唱之作,义山极道之。唐初文字,兼学南北,以人言之,道衡亦不可缺。”   又云:“严沧浪云:‘《玉台》,徐陵所集,汉、魏、六朝诗皆有之。人谓纤丽者为《玉台》体,其实不然。’班按:梁简文在东宫,命徐孝穆撰《玉台集》,其序云:‘撰录艳歌,凡为十卷。’则专取艳词明矣。其文止于梁朝,非六朝也。”   又云:“陆士衡《拟古诗》,江文通《拟古三十首》,如搏猛虎,捉生龙,急与之较力,不暇气格悉敌。今人拟诗,床上安床,惟见怯处,种种不逮耳。然前人拟诗,往往只取大意,不尽如陆、江也。”   又云:“南北朝人以有韵者为文,无韵者为笔,亦通谓之文。唐自中叶以後,多以诗与文对言。愚按:有韵无韵皆可谓之文,缘情之作则曰诗。诗者,思也。情动乎中而形乎言,言之不足故长言之,长言之不足故咏歌之。有美有刺,所谓诗也。不如是则非诗,而为有韵之文耳。《礼记》有汤之盘铭、孔子之诔,《左传》有卜筮繇词,皆有韵,而《三百篇》中无此等文字,可知古人自有阡陌,不以为诗也。”   又云:“汉人碑铭多谓之诗,体相涉耳,非诗也。”   又云:“赋出于诗,故曰‘古诗之流’也。《汉书》云‘《屈原赋》二十五篇’,《史记》云‘作《怀沙之赋》’,则《骚》亦赋也。宋玉、荀卿皆有赋,荀赋便是体物之祖。赋颂,本诗也,後人始分。屈原有《橘颂》。陆士衡云:‘诗缘情而绮靡,赋体物而浏亮。’诗赋不同也。”   又云:“《雅》、《颂》多艰深,《国风》则通易。《风》或出于里俗,《雅》、《颂》必朝廷作者为之。虽有寺人孟子辈,然皆列于《雅》,亦必是当时能文者。《尚书》是朝廷文字,语多难解,非特古今言语不同。盖古人之文人煅炼文字,其体如此,不以平易者为善也。《孔丛子》中已有明说。”   又云:“古诗法汉、魏,近体学开元、天宝,如儒者之学周、孔也。近世恶主、李者,并此言而排之,过矣!顾学之何如耳。学王、李者乃自许汉、魏、盛唐,轮扁必笑之。”   又云:“看齐、梁诗,看他学问源流,气力精神,有远过唐人处。或问:如何是谢惊人句?’答之曰:‘叔源失步,明远变色。’”   又云:“钱牧斋教人作诗,惟要识变。余得此论,自是读古人诗,更无所疑,读破万卷,则知变矣。”乔曰:“皎然《诗式》言作诗须知变复,盖以返古为复,以不滞为变也。金正希举业之于王济之,最得此意。变而不复,成、弘至启、祯矣。定远见处实胜牧斋,见者每惑于名位。”   冯定远又云:“多读书,则胸次自高,出语皆与古人相应,一也;博识多知,文章有根据,二也;所见既多,自知得失,下笔知取舍,三也。”   严沧浪云:“‘行行重行行’,自‘越鸟巢南枝’以下,《玉台》别作一首。”定远云:“北宋《玉台》正本止作一首,永嘉陈玉甫本误耳。”   严沧浪云:“‘仙人骑白鹿’篇,余疑‘山上亭’以下,其义不同,当别为一篇,郭茂倩不能辨也。”定远云:“此本二诗,乐工合之耳。《乐府》或于一篇止取半首,或合二篇以为一,或一篇之中增损其字句。盖当时歌谣,出于一时之作,乐工取以为曲,增损之以协律。故陈思王、陆机之诗,时人谓之乖调,未命乐工也。具在诸史乐志。沧浪不省而讥茂倩。”文人讥诃前人处,须细细点勘,不可随人步趋。   五绝即五古之短篇,如婴儿笑,小小中原有无穷之意,解言语者定不能为。   诗至于五绝,而古今之能事毕矣。窃谓六朝、三唐之善者,苏、李犹当退舍,况宋以後之人乎!以此体中才与学俱无用故也。   五绝,仙鬼胜于儿童女子,儿童女子胜于文人学士,梦境所作胜于醒时。   崔国辅《魏宫词》,妙在意深。而崔颢《长千曲》云:“君家住何处?妾佳在横塘。停舟暂借问,或恐是同乡。”绝无深意,而神采郁然,後人学之,即为儿童语矣。   丁仙芝《采莲曲》,五绝句也。《品汇》联为一篇,收之五古中,误也。此诗落想最为飘忽,如云:“因从京口渡,使报邵陵王。”何处得来?   五古五绝亦可相收放。高《哭梁少府》诗,只取前四句,即成一绝,下文皆铺叙也。   解大绅应制《题画虎》曰:“虎为百兽尊,谁敢触其怒。惟有父子情,一步一迥顾”。时文皇以高煦谮,意不快于东宫,见诗释然。诗如此,善矣。   妇人诗,如崔莺莺:“待月西厢下,迎风户半开。拂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”刘采春云:“不喜秦淮水,生憎江上船。载儿夫婿去,经岁又经年。”“借问东园柳,枯来有几年?自无枝叶分,莫怨太阳偏。”“那年离别日,只道住桐庐。桐庐人不见,今得广州书。”“莫作商人妇,金钗当卜钱。朝朝江上望,错认几人船。”侯夫人云:“妆成多自惜,梦好却成悲。不及杨花意,春来到处飞。”宫女云:“流水何太急,深宫尽日。殷勤红叶,好去到人间。”鲍令晖云:“桂吐两三枝,兰开四五叶。是时君不归,春风徒笑妾。”沈倩云:“独自凭楼望,霏霏细雨来。桃花如有意,恰对小窗开。”   仙鬼及梦中之诗,如云:“卜得上峡日,秋江风浪多。巴陵一夜雨,肠断《木兰歌》。”《落花》云:“流水难穷目,斜阳易断肠。谁同砑光帽,一曲《舞山香》?”又有云:“午睡醒来晚,无人梦自惊。夕阳如有意,偏傍小窗明。”又云:“点点愁侵骨,绵绵病欲成。须知潘岳鬓,强半为多情。”又云:“不信心相忆,丝从鬓里生。来倚楼立,相望几含情?”又云:“命笑无人笑,含娇何处娇?徘徊花上月,虚度可怜宵。”又云:“楚水平如练,周回白鸟飞。金陵几多地,一去不知归。”又云:“河汉已倾斜,神魂欲超越。愿郎更回抱,终天从此诀。”又云:“海门连洞庭,一去三千里。十载一归来,辛苦潇湘水。”又云:“红叶醉秋色,碧溪弹夜弦。佳期不可再,风雨杳如年。”   作四字诗多受束于《三百篇》句法,不受束者惟曹孟德耳。《太平广记》载刘讽宿山驿,月明,有数女子自屋後出,命酌庭中,歌曰:“明月清风,良宵会同。星河易翻,欢娱不终。绿尊翠杓,为君斟酌。今夕不饮,何时欢乐?”山谷、子瞻谓为鬼中子建。又有一篇云:“玉户金,愿陪君王。邯郸宫中,金石丝簧。郑女卫姬,左右成行。纨绮缤纷,翠眉红妆。王欢瞻盼,为王歌舞。愿得君欢,长无灾苦。”子瞻谓“邯郸宫中,金石丝簧”二句,不惟人不能作,知之者亦极难得。诚然诚然。孟德英雄,此女贵姬,各言其实境,不受束缚耳。   问曰:“七言古诗如何?”答曰:“盛唐人山奔海立,掩前绝後。此体忌圆美平衍,又不可槎牙狰狞。初唐圆美,白傅加以平衍,昌黎稍槎牙,刘叉狰狞,卢仝牛头阿旁,杜默地狱饿鬼。”   诗忌出正面,七古尤甚。   初唐七古多排句,不如盛唐无排句而矫健。中唐此品遂绝,何况宋、明!   长篇结紧,方收得往。结前若紧,结却宜宽。   长诗宜于趋承贵要,故世事之用非五排即七古,诗那得佳!   七古须于风樯阵马中不失左规右矩之意。   五古易于冗,七古易于滥。   长篇于意转处换韵则气畅,平仄谐和是元、白体。高《燕歌行》云:“汉家烟尘在东北,汉将辞家破残贼。男儿本自重横行,天子非常赐颜色。金伐鼓下榆关,旌旆逶迤碣石间。校尉羽书飞瀚海,单于猎火照狼山。山川萧条极边土,胡骑凭陵杂风雨。战士军前半死生,美人帐下犹歌舞!大漠穷秋塞草腓,孤城落日斗兵稀。身当恩遇常轻敌,力尽关山未解围。铁衣远戍辛勤久,玉箸应啼别离後。少妇城南欲断肠,征人蓟北空问首。边庭飘那可度,绝域苍茫无所有。杀气三时作阵,寒声一夜传刁斗。相看白刃雪纷纷,死节从来岂顾勋?君不见沙场征战苦,至今犹忆李将军。”诗之繁于词者,七古五排也。五排有间架意易见,七古之顺叙者亦然。达夫此篇,纵横出没如中龙,不以古文四宾主法制之,意难见也。四宾主法者,一主中主,如一家惟一主翁也;二主中宾,如主翁之妻妾儿孙奴婢,即主翁之分身以主内事者也;三宾中主,如主翁之朋友亲戚,任主翁之外事者也;四宾中宾,如朋友之朋友,与主翁无涉者也。於四者中除却宾中宾,而主中主亦只一见,惟以宾中主勾动主中宾而成文章,八大家无不然也。《燕歌行》之主中主,在忆将军李牧善养士而能破敌。于达夫时,必有不恤士卒之边将,故作此诗。而主中宾,则“壮士军前半死生,美人帐下犹歌舞”,“相看白刃雪纷纷,死节从来岂顾勋”四语是也。“岂顾勋”,即“死是战士死,功是将军功”之意。其馀皆是宾中主。自“汉家烟尘”至“未解围”,言出师遇敌也。此下理当接以“边庭”云云,但迳直无味,故横间以“少妇”、征人”四语。“君不见”云云,乃出正意以结之也。文章出正面,若以此意行文,须叙李牧善养士能破敌之功烈,以激励此边将。诗用兴比出侧面,故止举“李将军”,使人深求而得,故曰“言之者无罪,而闻之者足以戒”也。王右丞之《燕支行》,正意只在“终知上将先伐谋”,法与此同。右丞之《陇头吟》,却又不然,起手四句是宾,“关西老将不胜愁”六句是主,主多于宾,乃是赋义。   王翰《古长城吟》,只取後四句,可作一绝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