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俚曲集 - 第 71 页/共 121 页
那天有三更天了,娘子还拉着哭。官人捽开手,提着刀,竟自进了城,投见那新知县老程去了。
这几年张鸿渐游学远去,大案里牵连我一字不知。昨夜晚才还家弄了件奇事,从头说一遍,告诉老父师。我既然杀了人,不敢瞒情愿来受死。
老程因他自己投首,到底为他是方仲起的妹夫,也不曾难为他,遂即吩咐钉扭入监。第三日解府,府又解院。
张官人起了身解了部院,要打点那解子腰中无钱,方二爷差人来使了个虚体面。差人见他不能走,后头路待使巴棍揎。不住的口里粘:你作弄一番又一番。既然有本领要告官,觉著不好一溜烟。今日杀了人杂不颠?你一回一回的作弄的那精儿,张相公,翻来覆去;作弄的是俺。
张鸿渐不能走路,又带着扭锁,那解子粘身牙嘴口的,张鸿渐极:有性气,那里容的这个,也就恼了。
你不过是要钱不能得勾,弄臊子我就给你一兜,我不曾请你来陪我去受。我就犯了该死的罪,你两个可也还割不了我的这头。任拘你弄出甚么像来,我可就是这么走。
“我这腰里到有二两盘缠银子,你可就夺不了去。你汤我一汤,咱再另说。”差人横眉竖眼的,却也无敢打他。
那解子到晚来大弄歪像,便说道张相公你惯好颠枪,今夜晚断然是不敢松放。两个齐动手,把绳子拴在床。实话说得罪你些罢么,张相公,咱还须得索是绑一绑。
把张鸿渐两根腿绑成一堆。张官人只是恨骂。
骂狠贼我合你何愁何怨?任拘噪我能受就是无钱,完了事我定然杀你个稀糊烂!挺挺的待了一夜,手脚的没曾动弹。虽然是勉强说话,张官人既至到了天明,就窝抠了眼。
天明了,放起来又走。自己寻思:夜晚好难受,再这么一夜,一定就死了!早知道这等,待来家做甚么来?忽然那心里又想起舜华来了。
那一日得罪他他着实不忿,想是他知道我大祸临身,故意的送我来解他那仇恨。不过是为着一句话,怎么就全然忘了旧日恩?叫一声我那舜华妻呀,你那心儿忒也狠!
走了勾三十里,天就晌午了。又想着晚间的罪,实在难受,暗暗的把舜华来念了一回,怨了一回,又想了一回。
那舜华他合我异常的恩爱,我怎么蒙上心定要归来?可着他赌气把我来坑害。因是他心肠狠,也是我自己该。到如今不得见我那人了,舜华呀舜华,叫我待从那里改!
正自愁叹,忽见从那里来了一个妇人,骑着一个骡子,一个老婆子跟着。来到近前,忽然揭起眼罩说:“这不是二姑家里大哥么?你为甚么带着刑具?”官人抬头一看,却原来是满心想的那舜华,那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了。
见舜华好一似大赦来到,叫一声我妹妹两泪直浇,一句话就得了这个狠报。明知我来家必定死,竟送了我来把命交。还望想一想,那一年,那二年,三年,四年,五年的恩情,妹子呀,咋就没有一点儿好?
舜华说:“依起你来,就该瞟瞟脸,竟过去;但只是我可不肯。”论起来我就该低头竟过,但仔是亲戚们好处还多。,小荒庄不远,你就去坐一坐。我替你把公差酬一酬,还凑上几两银子给哥哥。你干日总有些儿差池,断不肯像了你持的那我。
两个解子大喜,便说:“这待上你亲戚家去哩,带着扭锁也不大好看相。”便把扭锁开于。一行说着,转过山嘴,只见一片楼房。进了庄,舜华下了骡子,就那请进家去了。
一行人进了门到了客位,看了看四下里楼阁成堆。才坐下端上佳肴美味,喷香的糯米酒,大大的建磁杯。那衙役长的人那大小,那里捞着这个东西!端起来骨都都好似灌凉水。
自赶吃了酒足饭饱,那衙役就像那十月里的柿子,不漤也就烘上来了。里头又差人出来说:“使人去凑兑银子的了。姑奶奶说天晚了,你宿了去罢。”
家里有几两银子可还不够,找个主又粜了十石黄豆,算一算好着他把银子折凑。张大叔的盘费是小事,还要把公差酬一酬。在这里住下待一夜,姑奶奶说来,咱家里有的是好黄酒。
两个衙役,每日攮的是那臭烧酒,那里有这样酒,正无吃够,听了这话,又还不知是待给他多少银子,喜的那腚里都是笑眼们,那里肯走。
进门来又着人把小菜端上,又是那开坛酒喷鼻清香,嘱咐那张官人把公差去让。两个砍头的死鬼,死恋着迷魂汤,醉的像王八家那家亲,也不说还该把官人来绑一绑。
两个解子都醉翻了。他可还极有主意,临睡觉,把锁来一头子锁着官人,一头子锁着自己的胳膊,两个人把张官人夹起来了。
两个解子放倒头就似泥块一样,臭杀人那一个*(左口右越)了一床。张官人睡不着滚下滚上,舜华既知道我受罪,料想也不能叫我上杀场。正在那里寻思,忽然听的门儿轻轻的一声响。
桌子上那灯也没曾吹,看了看,是舜华进来了,也不敢做声。舜华到了近前,指着那锁,说声开开,果然那锁从脖子上就吊下来了。
真神仙不费事把人来打救,伸过来一只妙手儿把官人抱档,就像是那二三岁的孩子,轻轻的一把儿抵溜。下床来出了大门,又有一个人牵着骡子在门前伺候。那娘子撩起裙子,翘起那小脚儿来跳着登儿,扳着鞍子先上去;才叫了一声受罪的官人,没良心的官人,你也上来就在我这后头;又叫人撮着官人,扶将上去。官人满心里欢喜,才悄悄的叫了一声:我那亲亲的姐姐,只说是今生可不能得你见了,到不想今夜又把你来搂。
骑上骡子,就像腾云驾雾,一阵去了。那解子醒来,觉着冰凉。睁开眼看了看,并无庄村,只在那山坡里睡觉,那张鸿渐也不见。两个才挣了脑。
两解子只吃的稀糊烂醉,睡醒了冻的像两个乌龟,睁开眼却在那山坡里睡。待说是个梦,又,越了一大堆。不见了睡觉的床铺,不见了。住坐的楼宅;找不着他那哥哥,也就无了他那妹妹。既然他能变,定然会能飞,果然他颠了道无处追。咱要还家,必定是吃横亏,夹棍夹,板子捶。咱不如也就仍了,咱不如也就崩了,也就仍崩拿了腿。
一个说:“且住,这只怕是个梦。你拿过胳膊来我咬咬,看疼不疼。”那一个果然给他咬了咬,问:“疼不疼?”那个说:“不大疼。”这个说:“不大疼还好,或者是个梦。”那个说:“我咬咬你看疼不疼。”拿过胳膊来只着实的嘶了一口,这个大叫道:“疼疼!”那个说:“疼便不是梦了。咱这不快着颠罢,等嗄哩?”两个拉腿,杳无音信。有分教:书斋冷落无音信,闺阁喧嚷有是非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 泼妇骂门
按下两个解子逃命而去,却说舜华带着张鸿渐,一霎时到了一个所在,说:“你可下去罢。”张官人下的骡来,才待问他,已是没了影了。
[干西歌]多情人送到我黄郊路,回了回头那俏影儿全无,闪杀人那泪点儿留不住。看了看星儿密密,那树色儿还乌。听了听谯楼上的鼓声,冬呀冬呀的又是一声冬冬,已是三更有余。走了些高高下下,一片模糊。端相了树木庄村,从来未见,自小儿不熟,不熟。半夜里凄凄慌慌投何处?
坐了坐,那天才明了,看了看有个庄村,便走进。这家还无开门,身上乏了,就在一个屋檐下歪了歪。
想念你那娇模样俊,感念杀我那好心的人。不着你,我披枷带锁何时尽?但只是你既疼我,就该给我一个安身,可怎么半路里丢下,全无有丝毫的情,半点的恩?不知是走了多少路程,困乏的我难禁。又不知是那省里的地面,那县里的庄村,庄村。俺如今流落他乡将谁投奔?
想念了一回,睡着了。也是一夜没眠,乏极了,直睡到大饭时以后,醒来一问,才知是山西太原地方,叫做牛梦里。
一夜走了一千半,一觉醒来舌涩口干,肚里饥饿,想那酒合饭。看了看四面皆山,那是个卖饭的望布,卖酒的青帘?问着人离城不远,那满心里火灼,又怕见动弹,动弹。俺如今举眼无亲,有谁见怜?
正愁着没处买饭吃,忽见从里边出来一位老者,便问:“客是那里来的?”
老人家你放下竹杖,你坐下听着我说说家乡:俺姓宫名升字子迁,也有点小名望。家住在大名府张家庄。十四岁上进学,考了两遭第一,下了两遍大场。实指望一举成名,谁想那时运不济,看不中我那文章。来到贵省扳了扳汾州的正堂,倒不想路上被盗,弄了一个精光,精光。俺这里肚里饥了,脚儿乏了,闷恹恹正愁难把府城门上。
却说这人姓徐,号北岗,是个布衣秀才,又是这庄里的首家,人俱称徐员外,——两个儿子,——都是秀才。极重友爱文人。见张鸿渐仪表非俗,心中大喜。
老员外听的说慌忙起敬,把鸿渐让进了门庭,一霎时东西酒菜极丰盛。吃了饭,领到书房见他那学生。正遇着七八个人会课,做的是“必也正名”。员外说客肯赐教,求做一篇拟程。鸿渐说我荒疏久了,怕写出来见不的亲朋,亲朋;若不嫌,学生敢不领尊命!员外吩咐人拿过文房四宝来,送至面前。才打了稿就完了一篇的账,第二题是“悠久无疆”,略费点心思就把笔儿放。人做完了一篇,他才思量;人做完了两篇,他也成了两块文章。人见他完了,都来争着端相,都说道这个文章,咱就该拜他的门墙,门墙。张官人像是登坛拜了将。
员外大喜,就留下官人,合他儿子读书,又外边来了两个学生受教。每岁束脩九十两。张鸿渐也就住下了。那时还正是春里。
春来到魂也不在,一树树榆钱绽树外,桃李花好像是笑我住在他乡外。常想着花园里看花,我合你使一个酒杯。你那折花枝,翘起金莲褪去了绣鞋。做了千年夫妻,同床了四载,可不知道你愁我的心肠,比着我愁你心肠一样儿难捱,难捱!这也是没行好,前世结下的孤单债。
夏里来热实难.受,一点点汗珠儿直流,一霎时湿透了衣衫袖。家里那草亭上,树影儿还稠,想必你拿着梳儿在那里梳头。这一时往何处不热?到那里不愁?小保儿离了你的怀了,走走站站还得过自由。不知你淌泪来没呀,没呀?我赶几时到家,才看看你那罗衫袖?
秋里来才是活受罪,秋风儿飕飕,那落叶儿成堆。到晚来铁打的心肠,也叫人心碎。那铁马儿只在那肝肠上,一阵一阵的摧;砧声儿只在那心肠眼里,一上一下的捶。那孤雁儿哀哀切切,像是没奈何才远去,不得已才高飞。又听的雨点儿打的那芭蕉叶,乒乒呀,乓乓呀,点点儿伤悲,伤悲。我这里这等,不知你那里睡不睡?
冬里来越是把家乡盼,门外的北风刮的我心酸。打窗纱又下了鹅毛一片。也是没心吃这酒,只觉筛来霎时就寒。守着一炉红火,只是觉着衣单。我想你浑身细弱,就是两个人睡觉,还要望怀里钻钻;到如今被窝里指头似的个人儿,也舒不开那金莲。到几时到了家里,见了你那容颜,容颜,我可问此时念不念?
不说张鸿渐在徐员外家设教,时时想家;且说这解子走了,待了一年多,那乡里才知道。
[倒扳桨]犯人解子一齐颠,一个回信没人传,官家知道有两月,乡里知道够一年,够一年,造讹言,都说官人久回还。
却说李鸭子他妈,是个极泼的个老婆,每日打门前里过,就骂几声,也没人理他。忽听的官人来了家,就扎了扎腰,拿着把切菜刀,跑了来骑门大骂。
骂只骂你不害羞,坐监坐了三四秋,作恶的心肠还不改,把俺那儿来割了头;割了头,成了仇,定要骂的你汗珠流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