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- 第 93 页/共 134 页

距永定门不远,有亭曰陶然,为汉阳江水部所建。亭基颇广,护以木栏。春秋佳日,微雨初过,槐柳滴翠,葱蒨可爱,亦红尘中清凉世界也。好游者预飞笺订客,招邀小史,携具前往,征歌斗酒,作半日欢。迨日影西逝,牛羊下来,陌上游春者亦歌缓缓归矣。 《扬州竹枝词》云:『看他呼吸关情甚,步步相随云雾中』。咏俊仆装烟句也。此风天津盛行,若京师高品,则不屑也。不谓近日竟亦有之。余始见者为夏鸿福,继者纷纷。吹气如兰,侥幸不少君子,病其过于和易焉。然以视余桃,为之犹贤。 割友人所爱曰『割靴页』,其义未详。意以京师偷儿,常割人靴页,以靴页喻歌僮,以偷儿戏窃玉者。因是,二人同招一僮曰『同靴』。竟有形之草扎,类于同年同寅,一何可哂。 以若辈喻靴页,亦自有故。兄弟曰手足,时下常呼若辈为弟,曰侬弟、曰爱弟、曰小弟、曰我弟。弟者,足也。足不足云,若足旁至要之物如靴页者,其庶矣!且例诸『妻子衣服』之说亦通。 艶仙之殁也,上舍生某哭之哀,诣绮春焚纸帛无算。且为之请于主人,取其生平所临得意帖及玩好尽焚之,涕洟而去。噫!生真多情种子哉。 余初不识艶秋为何等人,会上巳日,与护花尉、香溪渔隐、泛月客修褉,饮于如松馆。客绳艶秋以语尉,强招致之,始知隶三庆部与世浮沉者。后余凡观剧,秋必殷殷垂睐,侍良久去,得非前因欤。茹福儿步如秋后尘,而无脂粉气,风流端正,酷类大家子弟。闻系出古香殿撰,都人士之有年谊者,曾欲为脱籍而未果。尝细叩之,则默不置是否。或好事者以姓僻傅会,亦未可知。其及第也,余赠以诗曰:『珠冠翠珥绣裈裆,绮阁争看白玉郎。一骑红尘来报捷,榜花犹带旧时香。』 如秋既享艶名,兼修慧业。性柔善,好佞佛,头陀沙弥恒多相识。庄严寳相有所募化,常装潢缘册,先求秋转恳诸檀越。诸君既愿结欢喜缘,且嘉秋之能证凈业也,争先布金,不日盈册以去。与艶仙尤善,仙怛化后,秋尝向人言:渠为天上护花童子。优昙一现,殆有自来欤。 若辈亦尚结盟,以小红笺写名字,诹吉拜盟,呶呶私誓,亦颇不苟。然往往以所事一主,互相嫉忌而絶交者。呜呼!士君子风雨一室,以信义自期。及出而处世,所谓如兄如弟者,四海皆是。一旦以微故相凌轹,非特不能自返,且下井中石焉。交道之衰久矣,亦何有于弱伶。 旗亭赌酒,每以点将为令。举宏量者二人为大将,赌酒几觥,任指坐客各一人为小将,相将猜拳,以先胜决雌雄。由是彼此对敌,胜者以筯加琖作记,负卽撤去。至两下俱尽,则将与将敌,败者自灌巨爵,略分饮麾下诸败军。山阴道人曰:『酒令伙矣,而若辈必取此者,以其雅俗共赏。且阅时多而费酒少,喧闹特甚,兴致易阑』。人以为知言。 绮春、佩春则有劝酒之法:宾主方入座,艶仙辈卽以玲珑骰子进,以一枚自掷定令。如得幺点将,二打通关,三贴翠,四飞花,五藏花,六催花。一人一摇,一人一令,行爵无算,令未毕而酒阑矣。 盖堂主人皆善饮,不琐琐为杯中物计。登其堂者,不醉无归。『贴翠』者何?以粉定碟儿,写暗数其内,如八数则写饮中仙,十二数则写阑干,廿四数则写花信之类。写毕覆于案前,先自一呼起,飞至某座,某座又飞至他客。辗转相递,如数而止。恰中则饮某客,越过则呼者饮。 试再揭『藏花』、『催花』之义。『藏花』以大盘覆大小杯数四,暗于其一置花一朶,使坐客轮揭。不中,则坐客卽以其杯引满自饮。中则视盘中尚留几杯,咸饮主人。此必豪量而有机警者,方能为之不窘。『催花』仿羯鼓催花意,一人出座挝鼓,或代以击案,词史辈又戏以帕蒙其目。坐上客传递花枝,俟传至某手,鼓声截然而止,则觞某而大相谐笑。 伶伦氏耽文字者,首推景和、春熙两主人。景和主人梅慧仙,自号『梅道人』,善八分隶,轶事具载《明僮续録》。钱秋菱新赁居于珠帽胡同,堂曰春熙,善行楷,与道人后先辉映。曾为余书扇一角,笔力遒劲,酷似董香光,署曰钱青学书。 郑芗、艶仙,书法不逮二主人。然初写黄庭,亦饶秀韵。席间恒以飞花为令,传至十数,娓娓不穷。意有所属,故故飞来,淹博者弗如也。余酒囊颇宽,亦为所困。 郑芗有飞花之癖。罗列唐宋诗句有花字者,自一至七,排比匀称,用蝇头小楷书之扇头。尝见有琅琊太史书赠者,尤精工无匹,可拟于王铎《燕子笺》抄本。 文安主人老矣,癖耽烟霞,且有『半闲』之好。每秋获一二头,与游荡者博,博辄负,子弟所得缠头尽掷虚牝,支持惟梅卿一人。自辛未以来,堂中食指七八,皆仰给于梅。二年已及时且蓄徒双庆,犹不使之自立门户,以数梅向人唶唶索赎金。主人之负梅多矣!辛亥夏,双庆出应客,梅卿始自立锦雯堂,寄居佩春。双庆轻灵儇巧,常现宰官身而说法,口角清利,其将为异日之钱树子乎。 范铜为干约二尺许,空其中,缀以环。杂剧有《打连厢》者卽此。盖一二雏伶乔扮好女郎,执檀板且歌且拍,先置干于指尖,旋转自如,铮铮作响。继移置眉宇间,仰面注目,不稍欹侧。复作势一耸,跳至鼻端,技至此为入神。于时翘足望、凝神睨者不知凡几。稍不谨细,卽铿然掷地,而恶声随之矣。方在眉宇间旋转时,左手敲板,右手旋扇,口唱《红绣鞋》曲,五官并用,汗出如浆。熟此技者,向推昆寳、艳侬,今则多云、亦云也。 寳云,『瑞春三寳』之一也。形貌纤小,可十三余人,其实已近弱冠。乔作老媪,颇得神似。惟声价远逊其侪,每预文宴,同辈咸揶揄之。乙亥间,声誉忽起,上计车者尤多招之,若辈戏谓之老运亨通云。『最难调护花情性,只合楼台远处看。』麋月楼主赠楞仙句也。楞仙性孤洁,见俗子辄冷面相向,恒不得人欢,色衰后竟无过问者。夫如脂如韦,滔滔皆是,楞而由此,谁其责者。乃以孤僻见絶,余未尝不笑其愚而悲其志也。 楞仙知色之不足博也,又知昆曲之非时尚。当隆盛时,潜受学于某教师。忆癸酉秋夜饮于闻德,酒酣,楞拔剑起舞,英姿飒爽,振采欲飞,故朱颜雕谢,犹能以技自存。 同治末,小游仙馆主人辑《菊部羣英》一书,于若辈里居姓氏,详哉言之。看花长安者,按谱征。麋月楼主择其尤者,订为续增一册。加以品题,赞以诗句。惜有以文害辞,以辞害意之病。 都下例,于中秋家家祀月中之兔,尊之为『兔儿爷』。逐利者肖其像如人状,有泥塑者、布扎者、纸绘者,堆积市上,几于小山。家人携小儿女购归,陈瓜果拜之。常问蓉秋,汝家亦祀此否?默不答。讵以语近于谑耶。 司坊称所爱者曰『老斗』,未详所释。或强作解人曰:『老者尊称。如元老、大老之类。斗者,望如泰山、北斗之意也』。细译其义,似非寒郊瘦岛所能堪此。卽若辈亦不易出之口,故《都门竹枝词》有曰:『身无百万黄金锭,老斗名难买到家』。尝质之琴香。琴香曰:『不然,俗传我辈赚人缠头,必以斗受之,名曰金斗。富者输予多金,其斗当如绰楔上之大。贫者竭其绵薄,其斗如薙发担上之小。至若清贵名流,则如魁星所踢之斗。硕腹贾人,又如粟米所量之斗。此乃通称,非专指也』。琴香从事乐坊久,谅非妄言,姑记之。 乐坊至今日,滥竽极矣。梨园子弟赚得缠头数百金,卽倩人为赎身,谓之『出师』。出师后,同辈尊之曰『老板』。优游岁月,甚自适也。欲世其业者,蓄雏伶二三,己则推尊为师父。教之度曲三五出,为置衣饰,使出应客。面首稍佳,不匝月已有羣空冀北之势。其困盐车者,师父扑责纂切,若辈计无所出,不能自秘,葳蕤然颇自文饰。坐间或述及某某效襄成故事,辄羣相诽笑,则耻心犹存焉。每值令节,必具衣冠,袖芳版,乘车往老斗家敬贺。然接见者寡。一缘是日适值主人亲出贺节,一缘有所费也。其接见者,叩贺起,命坐谭。须臾随赏以红封,多寡一视主人云。 芳诞将逢,先约所亲爱者赐临,或饮一酒,或嬲一饭。名盛者,三四日前卽有客往,亦祝花长好意也。若人衣冠出,遍叩主客。受赏讫,随更衣入坐,各各举觞为寿,尽欢而散。至邀其摆饭者,亦预期订明,以备罗列珍错肴核,维旅烹饪亦调。所需约倍何曾一食之费。故除其诞日外,卽甚膺重名者,胡麻亦不易设。慷慨为之,咸称豪举。于靡费之中寓撙节之道,犹古风也。 国丧例禁演戏,在词史辈各有其主,而倚此营生者不无仰屋之嗟,且有流为匪类。故剏为说白清唱名目,登场服时式衣冠,脚色不缺。武剧无刀鎗箭戟,空拳徒抟,殊堪一哂。期月后,渐而借箸击案,以节繁音,渐而旦脚戴花,渐而老生带须,渐而丑净涂面。期年以后,顿还旧观,惟不敢大鼓大吹而已。嗣为某侍御奏禁,稍稍杀其场面。演剧不在大栅栏著名各园,而于西城外之文昌馆、浙绍乡祠、财神馆。风景不殊,亦掩耳盗铃之举。尤可异者,内城向不凖开场演剧。逢国孝,各大班转入城演之,得毋谓说白清唱在不禁之例乎? 词史辈虽有主者,然期月间生计较窘,发且种种亦不雅观。当此之时,惟有闭门学曲,无所于及。卽艶播宣南者,亦不免门前冷落车马稀矣。 相君之面,虽不能尽似六郎,然白晳翩翩,鲜见黝黑。孟如秋言:『凡新进一伶,静闭密室,令恒饥,旋以粗粝和草头相饷,不设油盐,格难下咽。如是半月,黝黑渐退,转而黄,旋用鹅油香胰勤加洗擦。又如是月余,面首转白,且加润焉』。此法梨园子弟都以之。余笑曰:『卿之得有今日,亦正洗伐功深耳。』 粉郎一至,正如荀奉倩熏衣入坐,满室皆香。盖丽质出于天生者少,不得不从事容饰。芳泽勤施,久而久之,则肌肤自香。更佩以麝兰,熏以沉速,宜无之而不香矣。买香之肆,其施之膏沐者,别推桂林。余赁以佩带者,则数花汉。冲用以熏焚者,则有合香楼,皆著名老店也。 窄窄蛮鞾,小步花砖面上,亦殊可观。小史例着乌靴,正所以昭其敬。盖羔裘退食,吉莫常拖。彼童也纳履而登,转邻于亵。此例不革,良有由也。惟出师后,则挖云鞋子任其曳蹑。 一笑搴帘,卽宜遍敬坐客酒,次及主人及所识,去亦如之。今皆不拘形迹,入座时只以手提壶曰:『斟酒、斟酒!』座客卽羣止之。及其去也,惟举碟示意而己。觚不觚,圣人所以叹也。 鸟啼花落,輙唤奈何。杏春主人遇其下素虐,嗜阿芙蓉,短榻横陈,一灯相对,晏如也。燕秋辈侍宴归,恒令侍夜,非达旦弗得寝。一夕过醉,主人斥之,各褫其衣,令长跽通宵。秋等私相谓曰:『为人若此,不如死』。燕香曰:『请先之。』乘主人鼾睡,取芙蓉膏吞之,苦甚复吐。秋曰:『尔等碌碌无能为,余视死如归耳』。以膏和水,仰不复吐,喁喁泣诀,向晨疾作而逝。主人觉,亟解之,已晚矣。延阴阳生批殃榜,诡言暴疾。生廉得其情,上其事于有司,详鞫香等得状。系主人狱。耗闻,凡与秋有旧者,咸致书有司,属穷治。主人惧,厚赂秋父金。所司以尸亲既罢,遂寝其事。嗟乎!身轻似燕,飞去乌衣。命薄如花,飘沉黄土。从来彼美,祸肇龙蛇。谓主人偏是佳人,宫临磨蝎。情缘遽断,长依兜率之天。哀艶未忘,惯唱懊侬之曲。诗曰:『鼍鼓沉沉虬箭急,玉人斜背银釭泣。烟绡雾縠不胜寒,一瓯香露兰膏湿。金铺密鏁真珠房,雕檀夜蓺铜鳬香。重重寳帐双栖燕,于菟间卧绣墩旁。春泥香雨杏花醉,锦蜂翠蝶恣游戏。罡风蓦地送春归,落红凝就灵英泪。夜半无人各自悲,先教花影暗中移。飞飞遁入梨云里,正是梁园雪满时。兰房画烛飘金烬,碧纱私语脸波润。可怜红艶比芙蓉,谁知身以芙蓉殉。飞香入云春诉哀,文儒青绮沈郎来。化蝉寃魄空呜咽,门外碧桃无主开。蒙山寄我尺素鲤,背人剖读泪如水。天风缥缈迓羊车,远道凭谁荐芳芷。抱月飘烟一捻腰,当年欢向掌中销。而今绮障消磨尽,忉利仙宫度玉箫。绵绵此恨何能已,痴云间逐芳魂起。红楼一角带斜曛,愁煞梁间双燕子。』 《侧帽余谭》终 ●《鸿雪轩纪艶四种》题词 艺兰生以《纪艶四种》函索题词,各赋二絶句赠之 侧帽当筵态欲仙,清歌妙舞泥人怜。如何幽赵佳人外,别有羣芳谱一编。 樱桃声价重当时,开卷翻嫌识面迟。客里闲情消不得,拈毫戏谱品花词。【《评花新谱》】 风月闲情老未忘,凤城春色属羣芳。劳他一管生花笔,姹紫嫣红费品量。 书剑飘零感岁华,人生会合等抟沙。客中我亦钟情者,不信才人例爱花。【《凤城品花记》】 十年京洛旧知名,过眼飞花感易生。旧雨不来春欲去,戏拈斑筦赋闲情。 工愁未许此身闲,锦瑟新篇仿义山。我亦三生狂杜牧,无题诗句未全删。【《宣南杂俎》】 翩翩裘马出乡闾,十载长安感客居。煞羡风流杨万里,软红尘里着新书。 嘲风弄月兴逾狂。韵事流传未忍忘。几度然脂劳记载,要留佳话在词场。【《侧帽余谭》】 海昌饭颙山樵题 《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鞠台集秀録》 (清)佚名 撰 ●目录 鞠台集秀録光绪十二年作  绮春主人时小福 少主人德保  春馥主人郑秀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