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- 第 92 页/共 134 页
曾绘《杏林春燕》扇赠燕秋,并题其上云:『杏雨吹残,春云梦晓。睠枝头之小鸟,犹自依人;散帘外之轻红,几经过眼。偶因薄醉,辄惹闲愁。聊倚金缕新声,以赠玉楼旧识。』词曰:『一夜廉纤雨。怕匆匆、几声啼鴂,唤春归去。别院虾须刚半卷,帘外闹红无数。正燕子双双飞处。比似桐花,雏凤小试,清声隐约雕梁度。还爱作,掌中舞。聪明未必输鹦鹉。最怜渠、半襟红浅,背花偷觑。软语商量浑不定,意欲留将春住。又只恐、流莺相妒。别有翩翩轻絮影,趁东风飞傍差池羽。任缱绻,等萍聚。』
余非不爱燕香,顾迫以势耳。蒙山樵子不识此意,思作双雕之射。余戏谓曰:『此赵家姊妹也。后果妒宠,不免左右做人难。』然樵子自招双燕,连掇巍科,讵杏林之预兆欤。
都门鲜作泛舟游,盖御河湮塞,未能鼓枻自如。惟暮春之际,竞传逛二闸。二闸在安定门外二里许,运河之通道也。小舟三两,■〈舟羲〉岸相待。游人投之钱,卽欸乃行至三闸而止。好事者携花载酒,驾言出游。维彼舟子,视掷果之车一至,争招招焉。
岫云主人徐小香,精音律。向以昆生著名,评曲者必首屈一指。顾自矜异,园主几聘请而未肯轻出。兼善黄腔,尝于堂会观《羣英会》一剧,时主人演周郎,王九龄演诸葛,张喜演鲁肃,赶三演蒋干。须眉毕现,凛凛如生。就中主人与九龄尤出色当行,真所谓一时瑜亮。
歌僮学曲,必择乐坊名优。如程长庚、王九龄、张喜、马六、长寿、常四、刘五、赶三等,皆若辈师资也。若昆剧,则另有一种曲师,不甚著名。惟有杨三者,吴人,善昆丑。游京师久,往往与雏伶合演。惜年已迈,近来小演。喉音微塞,直亦憾事。
赋艳词人甞拟联贻艳仙,迁延未果。余为振笔直书曰:『其人若斯之艳,到此飘然欲仙。』词人颇首肯。后会于绮春,见壁上新补是联,方疑词人书赠。细阅欵识,则非也。会心巧合,大奇大奇。
雪舫既去,继起者乃有蕙芳。其人所演都须眉丈夫,貌亦相称。多材多蓺,足与雪舫埒。某豪贵亟赏之,时召充家乐,旋为脱籍。惜本领既大,心计转粗。黄钟之音,移而瓦缶。选声者正无讶辍歌之速也。
霞芬既占首选,游黄金台者争以一见颜色为幸,不啻夷光之在姑苏也。平阳生谓余曰:『此好消息也』。未几,闻有某公子携多金为出籍,主人溪壑难填,事亦寖寐。惜哉!
朱郎疾,问讯者、馈药者日登其堂,主人恶其喧扰,属诸其家。余与桃花潭主往访之,见其杏靥含红,柳眉锁翠,强起酬答,状极疲惫。余不忍束之,温慰而去。潭主有问讯辞一章。
有精岐黄之术者,与霞芬略一识面,争先毛遂,亦护惜名花意也。乃翁虑人多绪乱,独延某医诊视,数月而愈。其时有为霞置酒者,以啸云代,日犹数十席云。
『清尊旅馆沈残梦,歌板天涯怨少年。』长洲李丽农下第诗也。客藏毷毵而归,解鞍杨村,薄醉假寐,恍惚与同人聚于姑射旧居。斗酒征歌,欢若往日。正豪饮间,剥啄一声,仆夫促起,而荒鸡报晓矣。兀坐车上,冥思残梦,意有所咏。偶忆及此,语意己尽,直为辍吟。
燕秋工小剧,明姿憨态,光艳射人,性灵慧解人意。秋波流媚,词旨便巧,四坐欢然。尝拟联云:『歌艳殢人娇,正燕子来时,杏花开候;夜阑留客醉,况秋波一翦,春色三分。』后以秋改名,未果赠。
陆太史赠福云联云:『神仙家世传梅福,京洛才名愧陆云。』福云貌不扬,名亦亚于诸云。徒以门第故,不致冷落。顾性英爽,善技击,所演《卖艺》《三岔口》诸剧,兔起鹘落,矫捷絶伦。公孙大娘舞剑器不得专美于前。
出西便门里许,有天宁寺,浮图高矗,梵宇深沉。禅房花木亦饶明瑟,而塔射山房尤胜。入寺者鲜事随喜,惟野眺以涤烦襟。春秋佳日。姝子集焉。老僧烹调肴菽,亦多适口。若饮酒茹荤,须挈行厨。寺出熏烟,游客必市一二瓶,归以馈亲友。但为花气所掩,真味全失。而若辈廋词,輙以天宁寺闻鼻烟为恶谑,亦奇。
若辈自相为语,率多廋辞。非久在罗绮丛中,不能得其隐。大约用本字转音,而字句之间,又间以闲字。口角伶利者,舌战相尚,至有发语至数十字,陆续一串,如莺歌、如燕语,听者瞢然。用此语者,非互相嘲笑,卽讥讪本主之意。
香溪之南也,同人饯于瑞春。酒阑灯炧,凄然有怀,作诗以赠妙珊,末云:『涩囊愧乏千金赠,握手临歧只有诗。』嗣为岭南太史激赏,采入所著丛话中。妙珊有知,当胜于千金之赠矣。
赶三以乱弹小丑擅名,谐诙成趣,不顾时忌。某公以大吏入觐,同乡觞之。三登场,以隐语中某公阴事。某公怒杖之。既脱,犹时以撄逆鳞自诩。有堂曰保身,蓄徒二,不甚佳,旋废。正月琉璃厂有出灯谜者,以『保身闭歇』射戏名,识者谓『赶三关』云。
我辈及时行乐,本无成见。值可意者,招之何妨,然亦不宜太滥。如泛月客,客游京师久,花天酒地,履迹殆遍。但与之善,辄不计妍媸,皆罗致之。每饮必拥羣花,燕妒莺嗔,讫无专主。余恒戒之,弗听也。性好客,和易近人。惟灌夫醉后,在坐者殊觉难堪耳。
度云素丰艳,为怡道人所赏,至推为探花郎,时论颇非之。自岫云谢客后,诸伶星散,度云亦沦落他所。乙亥冬,遇于文昌馆,玉容憔悴,愁病交侵,不禁有风流顿尽之叹。
绮春主人以唱青衫名震一时,而酬应温文,吐属风雅,尤非后起所及。故年逾而立,门前车马未尝偶稀焉。
飘茵堕溷,今古同悲。公暇顾曲梨园,见有衣衫褴褛,充场上下脚者;有为人送淡巴菰者;有胁肩谄笑,呈献戏单者,虽春蚕半老,而眉目之间,犹露一种柔媚之气。酒家佣保,皆得指而名之。且缕缕述其轶事甚详。又前门桥头一丐,有识者曰:此《明僮小録》之某也,与小福齐名,闻小福时周恤之。
秀芳与尧封善,临别辄澘然垂泪,谆谆订再集时。咸以为情之所锺,伉俪弗若也。迨尧封东归,泛月客继之,亦殷殷惜别,一如待尧封。始知其虑所欢有他好,故作此伎俩以固宠者也。尝戏拈《红楼梦》语嘲之曰:『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,怎经得秋流到冬,春流到夏?』秀芳冁然笑。
艳仙初入梨园,名不甚噪。鬒发颇寡,佥以『小辫』呼之,又呼为『小和尚。』面庞常带笑涡,吴门戴君题其小象有云:『翩然一笑,何来沙弥。』可谓善于形容。
某太守谒选都门,眤于艳仙,以画兰自炫。有贻香溪以槟榔叶扇,香溪珍之,移赠艳仙。翌日,见其雨叶风葩,挥洒殆遍,并録钱裴山句。艳仙问诗书画何者为长?余曰:『诗固佳』。艳仙点首曰:『唉』!
雏伶尤好蝈蝈,形如络纬,以羽作声。饲以丹砂,腹赤有光。能耐寒,恒以葫芦贮之。葫庐以色似蜜蜡者佳,雕刻花鸟,精致絶伦,有贵值数十金者。每当酒热香温,诸伶出自绣襦,比较优劣。或口作琤琤细响,蝈蝈卽应声欢鸣。吁,是殆可怜虫乎!
寳剑赠人,金貂换醉,此燕赵间游侠所为,乃不意于弱伶见之。忆甲戌冬,夜宴于近信堂。于时朔风舞雪,重裘不温。会苕生招饮急,既命驾矣,而情殊瑟缩。如秋知之,卽解狐腋裘以衣曰:『且服此,不必遽効蔺生故事也。』嗟乎!炎凉世界,谁复念范叔一寒至此耶。
如秋美丽自喜,而媚人处尤在秋波。披沙子曾调《眼儿媚》一阕赠之,且副以联云:『如花解语,秋水为神。』用紫笺屑金作飞白书。如秋常悬之花幡下。
渔隐向疑招邀小史者,皆具断袖癖。入都后,始知为村学究见解,不尽其然。非特我辈,卽有沉沦不返,亦惟性情融洽,极友朋之乐,真不自知其所以然者。时人戏脱胎李延年句云:『一顾竭其绵,再顾竭其薄。非不知竭绵与竭薄,相公丢弗落。』
春华朱主人,吴产也。年逾花甲,若辈望之如鲁灵光。喜用羊毫作擘窠字,故人称之曰『羊毛笔』。其徒张芷馨辈,咸丰间负重名。已离绮障,得及见者,为芷荪、芷湘、芷荃,亦驰名菊部,厚获缠头。主人久厌嚣尘,徒以三芷年幼,未能恝忘。后三芷寖衰,乃不责身价,各为削籍。已遂翩然一舸泛五湖。去时有『腰缠十万贯,骑鹤上扬州』之羡。
郑芗癖嗜文字,涂鸦泼墨,恂恂如书生。所居镜室,鸦乂蟾滴,丛杂其间。时复呶呶,读高头讲章,作酸秀才态,闻者笑之。与毘陵太史过从甚密,珍珠百琲,不惜贻赠。已订三生约。无何,太史殁于南,郑芗得耗,终日饮泣,自悲运蹇。曾向余切切道故,犹泪数行下。忽一旦脱籍,从某公去,不禁愕然。
素芳以昆生占甲戍首选,乃怡道人破格之举。芳沈挚寡言,雅淡絶俗。酬对间,自有一种清气扑人眉宇。论者以花中水仙推之。与江左孙郎洽,郎自捷南宫后,兴采遄发,坐间无芳不欢,芳非郎亦不卽赴也。莫厘山人娴昆曲,于教坊少所许可。惟芳则誉不絶口,艺可知矣。
素芳眉目如画,好事修饰,而不屑作浓艳妆。曾见其月夜披白袷衣,坐桃簟,调《梅花三弄》。翩翩风致,彷佛张绪当年。
余因周三而识芷馨,盖亦梨园之翘楚者。性格温柔,絶无忤色对坐客。周三素放诞,馨事之维谨。与艳仙齐名,而皆早折,护花香尉能不惘然。
有无业游民,略熟几句盲词,于傍晚时,挟鼓鼙弦索,度曲巷而作声焉。小家眷属,性尤笃好。每一延至,期必达旦。尝于绮春、近信夜饮,一聆其声,悲壮肃杀,酷近伊凉。妇人帷而听之,无懈骨,无倦容,而坐上客殊觉聒耳也。
朶仙以演荡妇擅名,观者识与不识,佥谓无出其右也。惜花老人曰:『壬申之秋,朶仙始自津门来。齿尚穉,而登场度曲,颦笑皆工,略无羞涩态。余目为后来之秀,今果然矣。』
醴泉有故源,嘉禾有旧根。曩者,余不钓徒以范镜仙为殿春花,甚叹惜之。自香溪缔交芷湘,风晨月夕,辄复造饮其庐。间尝询其家世,知卽镜仙之子,故字曰亦仙云。
香国楹联,率多好句。惜过目辄忘,惟记艶侬云:『艶如西子湖边水,侬是扬州梦里人』。琴香云:『琴心留太古,香草赋《离骚》』。素香云:『素心何如天上月,香意不减春前花。』莲卿云:『管甚莲似郎,好郎似莲好;为问卿怜我,多我怜卿多。』
妙珊初隶春台,学旦脚,无誉之者,盖丰韵欠也。后改青衫,珠喉浏亮,音节谐和,每一登场,观者同声赞叹。由是芳名大噪,门盈车马,几无厕足处。近年嗜阿芙蓉,声色顿减。钟爱如香溪,且因之割爱矣。色固足恃哉!
刘寳玉有玉环之肥,当其阔步氍毹,演李青莲『醉写』,风流跌宕,真神仙中人也。性素戆,言貌质朴,颇近率真。同堂如妙珊辈,芳誉寖衰,而玉仍颠扑不破。顾空负虚名,谁以怡红贮之。
或曰:『寳玉之言貌质朴,正其巧以逢迎,非率真也。』余曰:『若然,玉不足贵矣。然玉贵乎灵,玉而朴等于顽。顽则近于石,亦非足贵。石耶?玉耶?顽耶?灵耶?还以质诸爱玉者。』
蕙香本无字,曰妙仙者,披沙子所命也。与纫仙同师,皆工昆剧。顾沉默尠灵趣,或以『泥美人』诮之,正非苛论。其师种桃道士爱之,时加蜾蠃之咒,致纫仙颇有怼言。二女同居,其志不同行,厥占在家人之睽矣。
壬申子月,既望之夜,同人大会于寳兴楼上。人月争辉,履舄交错。坐中芷荃善笛,小芬善箫并胡琴,楞仙、蓉秋皆工昆曲。使各奏所能,一时歌声、笛声、管弦声,次第间作。天风缥缈,仙乐悠扬,想当年李三郎作月宫游,亦不过尔尔。
芙秋纤小柔媚,余以『女儿花』称之。善学百禽鸣,隔坐听之如百灵雀,断不料出自彼口者。又尝以葡萄空其中,距口寸许吹之,宫商毕具。同坐者百计效之不能也。同时如秋善鸟鸣,艶仙善吹樱桃,而皆不及芙秋之工。惜为师兄玉祥所浼,不得盛名鼎鼎。抗手时流,趋向所关,古人所以重息阴之戒也。
艶仙瘗玉后,都人士悼之者众。藕香谱《蝶恋花》吊之,余亦效颦以《金缕曲》,词曰:『花事秦宫了。问东君、香桃艶骨,摧残何早。潭水清清深千尺,惟有愁丝乱绕。看满地红英谁扫。唤作瞿昙原自误,到如今果脱诸烦恼。云易散,天难老。燕台旧事休重道。遍天涯、寻消问息,影儿都杳。剩有多情斜汉月,依旧寒光清皎。又照激愁人怀抱。鹦鹉前头伤心语,愿生生但祝花长好。墨和泪,挥残稿。』外如赋艶词人、平阳生、香溪渔隐皆有作,曩欲都为哀艶词而未果。
橓花谢艶,相赏者稀。强者自立家室,弱者逡廵而下天津。故天津之优,较京都为逊。大抵若辈享盛名不过十二三年,过此以往,憔悴日增,飘茵堕溷,有立见其成败者。
所恶于『跟兔』者,为其拘束之,使不得尽欢也。『跟兔』,卽若辈随人之号。名为随人,实其师之羽翼,若辈畏之如虎。侍坐稍久,其人壁衣微嗽,卽闻声而出。或互相口角,以致用武。一经知觉,面斥不少假借。甚且告于其师而夏楚之。
东、西四牌楼之隆福、护国两寺,月各得六日为赶会期。届时商贾麕集,珠玉锦绣,充牣其中。游人如入五都之市,目不暇接。豪富常携小史往,谓之逛庙。值当意之物,一诺千金,不吝其偿。
出师后,厚积余资,则娶妇不容缓也。同类自为婚姻,可谓门当户对。间有脱然畦封,竟以厚币聘小家碧玉者。亲迎之日,鼓吹喧阗,香车寳马,烂其盈门,所费或过中人产。风流喜事者,醵金集饮其家。方谈笑间,玉人双双出拜,金玉罽锦,各有所赠。
北地风沙极多,旋拂旋生,窗牖几案,日积寸许,致足厌也。惟登彼姝之堂,则窗明几净,一如琉璃世界,几忘其在软红尘土,诧叹不置。坐定,移时卽有仆辈持麈尾处处拂拭去。其力众我寡,无惑其然。
程长庚掌三庆班,规例严整,明僮之隶其下者,必使尊之曰爷。且不许站台,免蔽座客。故隶三庆部者,到园后祗在帘内隐约偷觑。顾曲周郎,未免欲眼滋馋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