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衡 - 第 7 页/共 40 页
夫雷之发动,一气一声也,折木坏屋亦犯杀人,犯杀人时亦折木坏屋。独谓折木坏屋者,天取龙;犯杀人,罚阴过,与取龙吉凶不同,并时共声,非道也。论者以为隆隆者,天怒吁之声也。此便于罚过,不宜于取龙。罚过,天怒可也。
取龙,龙何过而怒之?如龙神,天取之,不宜怒。如龙有过,与人同罪,(龙)杀而已,何为取也?杀人,怒可也。取龙,龙何过而怒之?杀人,不取;杀龙,取之。人龙之罪何别,而其杀之何异?然则取龙之说既不可听,罚过之言复不可从。
何以效之?案雷之声迅疾之时,人仆死于地,隆隆之声临人首上,故得杀人。审隆隆者天怒乎?怒用口之怒气杀人也。口之怒气,安能杀人?人为雷所杀,询其身体,若燔灼之状也。如天用口怒,口怒生火乎?且口着乎体,口之动与体俱。当击折之时,声着于地;其衰也,声着于天。夫如是,声着地之时,口至地,体亦宜然。当雷迅疾之时,仰视天,不见天之下,不见天之下,则夫隆隆之声者,非天怒也。天之怒与人无异。人怒,身近人则声疾,远人则声微。今天声近,其体远,非怒之实也。且雷声迅疾之时,声东西或南北,如天怒体动,口东西南北,仰视天亦宜东西南北。或曰:"天已东西南北矣,云雨冥晦,人不能见耳。"
夫千里不同风,百里不共雷。《易》曰:"震惊百里。"雷电之地,(雷)〔云〕雨晦冥,百里之外无雨之处,宜见天之东西南北也。口着于天,天宜随口,口一移普天皆移,非独雷雨之地,天随口动也。且所谓怒者,谁也?天神邪?苍苍之天也?如谓天神,神怒无声;如谓苍苍之天,天者体不怒,怒用口。且天地相与,夫妇也,其即民父母也。子有过,父怒,笞之致死,而母不哭乎?今天怒杀人,地宜哭之。独闻天之怒,不闻地之哭。如地不能哭,则天亦不能怒。且有怒则有喜。人有阴过,亦有阴善。有阴过,天怒杀之;如有阴善,天亦宜以(善)〔喜〕赏之。隆隆之声谓天之怒,如天之喜亦哂然而笑。
人有喜怒,故谓天喜怒、推人以知天,知天本于人。如人不怒,则亦无缘谓天怒也。缘人以知天,宜尽人之性。人性怒则吁,喜则歌笑。比闻天之怒,希闻天之喜;比见天之罚,希见天之赏。岂天怒、不喜,贪于罚、希于赏哉?何怒罚有效,喜赏无验也?
且雷之击也,折木坏屋,时犯杀人,以为天怒。时或徒雷,无所折败,亦不杀人,天空怒乎?人君不空喜怒,喜怒必有赏罚。无所罚而空怒,是天妄也。妄则失威,非天行也。政事之家,以寒温之气为喜怒之候,人君喜即天温,(即)〔怒〕则天寒。雷电之日,天必寒也。高祖之先刘媪,曾息大泽之陂,梦与神遇,此时雷电晦冥。天方施气,宜喜之时也,何怒而雷?如用击折者为怒,不击折者为喜,则夫隆隆之声,不宜同音。人怒喜异声,天怒喜同音,与人乖异,则人何缘谓之天怒?
且饮食人以不洁净,小过也。以至尊之身,亲罚小过,非尊者之宜也。尊不亲罚过,故王不诛罪。天尊于王,亲罚小过,是天德劣于王也。且天之用心,犹人之用意。人君罪恶,初闻之时,怒以非之;及其诛之,哀以怜之。故《论语》曰:"如得其情,则哀怜而勿喜。"纣至恶也,武王将诛,哀而怜之。故《尚书》曰:"予惟率夷怜尔。"人君诛恶,怜而杀之;天之罚过,怒而击之。是天少恩而人多惠也。说雨者以为天施气。天施气,气渥为雨,故雨润万物,名曰澍。人不喜,不施恩。天不说,不降雨。谓雷,天怒;雨者,天喜也。雷起常与雨俱,如论之言,天怒且喜也。人君赏罚不同日,天之怒喜不殊时,天人相违,赏罚乖也。且怒喜具形,乱也。恶人为乱,怒罚其过;罚之以乱,非天行也。冬雷人谓之阳气泄,春雷谓之阳气发。夏雷不谓阳气盛,谓之天怒,竟虚言也。
人在天地之间,物也。物,亦物也。物之饮食,天不能知。人之饮食,天独知之。万物于天,皆子也;父母于子,恩德一也。岂为贵贤加意,贱愚不察乎?何其察人之明,省物之暗也!犬豕食人腐臭,食之天不杀也。如以人贵而独禁之,则鼠人饮食,人不知,误而食之,天不杀也。如天能原鼠,则亦能原人,人误以不洁净饮食人,人不知而食之耳,岂故举腐臭以予之哉?如故予之,人亦不肯食。吕后断戚夫人手,去其眼,置于厕中,以为人豕。呼人示之,人皆伤心;惠帝见之,病卧不起。吕后故为,天不罚也。人误不知,天辄杀之,不能原误失而责故,天治悖也。
夫人食不净之物,口不知有其也;如食已,知之,名曰肠。戚夫人入厕,身体辱之,与何以别?肠之与体何以异?为肠不为体,伤不病辱,非天意也。且人闻人食不清之物,心平如故,观戚夫人者,莫不伤心。人伤,天意悲矣。夫悲戚夫人则怨吕后,案吕后之崩,未必遇雷也。道士刘春荧惑楚王英,使食不清。春死,未必遇雷也。建初四年夏六月,雷击杀会稽(靳专日食)〔鄞县〕羊五头皆死。夫羊何阴过而雷杀之?舟人溪上流,人饮下流,舟人不雷死。
天神之处天,犹王者之居也。王者居重关之内,则天之神宜在隐匿之中。王者居宫室之内,则天亦有太微、紫宫、轩辕、文昌之坐。王者与人相远,不知人之阴恶。天神在四宫之内,何能见人暗过?王者闻人进,以人知。天知人恶,亦宜因鬼。使天问过于鬼神,则其诛之,宜使鬼神。如使鬼神,则天怒,鬼神也,非天也。
且王断刑以秋,天之杀用夏,此王者用刑违天时。奉天而行,其诛杀也,宜法象上天。天杀用夏,王诛以秋,天人相违,非奉天之义也。或论曰:"饮食〔人〕不洁净,天之大恶也。杀大恶,不须时。"王者大恶,谋反大逆无道也。天之大恶,饮食人不洁清。天(之)〔人〕所恶,小大不均等也。如小大同,王者宜法天,制饮食人不洁清之法为死刑也。圣王有天下,制刑不备此法,圣王阙略,有遗失也?或论曰:"鬼神治阴,王者治阳。阴过暗昧,人不能觉,故使鬼神主之。"曰:"阴过非一也,何不尽杀?案一过,非治阴之义也。天怒不旋日,人怨不旋踵。人有阴过,或时有用冬,未必专用夏也。以冬过误,不辄击杀,远至于夏,非不旋日之意也。
图画之工,图雷之状,累累如连鼓之形;又图一人,若力士之容,谓之雷公,使之左手引连鼓,右手推椎,若击之状。其意以为雷声隆隆者,连鼓相扣击之(意)〔音〕也;其魄然若敝裂者,椎所击之声也;其杀人也,引连鼓相椎,并击之矣。
世又信之,莫谓不然。如复原之,虚妄之象也。夫雷,非声则气也。声与气,安可推引而为连鼓之形乎?如审可推引,则是物也。相扣而音鸣者,非鼓即锺也。夫隆隆之声,鼓与锺邪?如审是也,锺鼓(而)不〔而〕空悬,须有
,然后能安,然后能鸣。今锺鼓无所悬着,雷公之足无所蹈履,安得而为雷?或曰:"如此固为神。如必有所悬着,足有所履,然后而为雷,是与人等也,何以为神?"曰:神者,恍惚无形,出入无门,上下无〔垠〕,故谓之神。今雷公有形,雷声有器,安得为神?如无形,不得为之图象;如有形,不得谓之神。谓之神龙升天,实事者谓之不然,以人时或见龙之形也。
以其形见,故图画升龙之形也;以其可画,故有不神之实。
难曰:"人亦见鬼之形,鬼复神乎?"曰:人时见鬼,有见雷公者乎?鬼名曰神,其行蹈地,与人相似。雷公头不悬于天,足不蹈于地,安能为雷公?飞者皆有翼,物无翼而飞,谓仙人。画仙人之形,为之作翼。如雷公与仙人同,宜复着翼。使雷公不飞,图雷家言其飞,非也。使实飞,不为着翼,又非也。夫如是,图雷之家画雷之状,皆虚妄也。且说雷之家,谓雷,天怒吁也;图雷之家,谓之雷公怒引连鼓也。审如说雷之家,则图雷之家非;审如图雷之家,则说雷之家误。二家相违也,并而是之,无是非之分。无是非之分,故无是非之实。无以定疑论,故虚妄之论胜也。
《礼》曰:"刻尊为雷之形,一出一入,一屈一伸,为相校轸则鸣。"校轸之状,郁律垒之类也,此象类之矣。气相校轸分裂,则隆隆之声,校轸之音也。魄然若裂者,气射之声也。气射中人,人则死矣。实说,雷者太阳之激气也。何以明之?正月阳动,故正月始雷。五月阳盛,故五月雷迅。秋冬阳衰,故秋冬雷潜。盛夏之时,太阳用事,阴气乘之。阴阳分(事)〔争〕,则相校轸。校轸则激射。激射为毒,中人辄死,中木木折,中屋屋坏。人在木下屋间,偶中而死矣。何以验之?试以一斗水灌冶铸之火,气激裂,若雷之音矣。或近之,必灼人体。天地为炉大矣,阳气为火猛矣,云雨为水多矣,分争激射,安得不迅?中伤人身,安得不死?当冶工之消铁也,以士为形,燥则铁下,不则跃溢而射。射中人身,则皮肤灼剥。阳气之热,非直消铁之烈也;阴气激之,非直土泥之湿也;阳气中人,非直灼剥之痛也。
夫雷,火也。〔火〕气剡人,人不得无迹。如炙处状似文字,人见之,谓天记书其过,以示百姓。是复虚妄也。使人尽有过,天用雷杀人。杀人当彰其恶,以惩其后,明着其文字,不当暗昧。图出于河,书出于洛。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,天地所为,人读知之。今雷死之书,亦天所为也,何故难知?如以(一)〔殪〕人皮不可书,鲁惠公夫人仲子,宁武公女也,生而有文在掌,曰"为鲁夫人",文明可知,故仲子归鲁。雷书不着,故难以惩后。地如是,火剡之迹,非天所刻画也。或颇有而增其语,或无有而空生其言,虚妄之俗,好造怪奇。何以验之?雷者火也,以人中雷而死,即询其身,中头则须发烧,中身则皮肤灼,临其尸上闻火气,一验也。道朮之家,以为雷烧石色赤,投于井中,石井寒,激声大鸣,若雷之状,二验也。人伤于寒,寒所入腹,腹中素温,温寒分争,激气雷鸣,三验也。当雷之时,电光时见,大若火之耀,四验也。当雷之击,时或燔人室屋及地草木,五验也。夫论雷之为火有五验,言雷为天怒无一效。然则雷为天怒,虚妄之言。
(虽)〔难〕曰:"《论语》云:'迅雷风烈必变。'
《礼记》曰:'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,虽夜必兴,衣服、冠而坐。'惧天怒,畏罚及己也。如雷不为天怒,其击不为罚过,则君子何为为雷变动朝服而正坐(子)〔乎〕?"曰:天之与人犹父子,有父为之变,子安能忽?故天变,己亦宜变,顺天时,示己不违也。人闻犬声于外,莫不惊骇,竦身侧耳以审听之。况闻天变异常之声,轩迅疾之音乎?《论语》所指,《礼记》所谓,皆君子也。君子重慎,自知无过,如日月之蚀,无阴暗食人以不洁清之事,内省不惧,何畏于雷?审如不畏雷,则其变动不足以效天怒何则?不为己也。如审畏雷,亦不足以效罚阴过。何则?雷之所击,多无过之人。君子恐偶遇之,故恐惧变动。夫如是,君子变动,不能明雷为天怒,而反着雷之妄击也。妄击不罚过,故人畏之。如审罚有过,小人乃当惧耳,君子之人无为恐也。宋王问唐鞅曰:"寡人所杀戮者众矣,而群臣不畏,其故何也?"唐鞅曰:"王之所罪,尽不善者也。罚不善,善者胡为畏?王欲群臣之畏也,不若毋辨其善与不善而时罪之,斯群臣畏矣。"
宋王行其言,群臣畏惧,(宋王大怒)〔宋国大恐〕。
夫宋王妄刑,故宋国大恐。惧雷电妄击,故君子变动。君子变动,宁国大恐之类也。
论衡卷第七
儒书言:黄帝采首山铜,铸鼎于荆山下。鼎既成,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,黄帝上骑龙,群臣后宫从上七十余人,龙乃上去。余小臣不得上,乃悉持龙髯。龙髯拔,堕黄帝之弓,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,乃抱其弓与龙胡髯吁号。故后世因其处曰鼎湖,其弓曰乌号。《太史公记》诔五帝亦云:黄帝封禅已,仙云。群臣朝其衣冠,因葬埋之。
曰:此虚言也。实黄帝者何等也?号乎,谥也?如谥,臣子所诔列也。诔生时所行为之谥。黄帝好道,遂以升天,臣子诔之,宜以仙升,不当以"黄"谥。谥法曰:"静民则法曰黄。"
黄者,安民之谥,非得道之称也。百王之谥,文则曰文,武则曰武。文武不失实,所以劝操行也。如黄帝之时质,未有谥乎,名之为黄帝,何世之人也?使黄帝之臣子知君,使后世之人迹其行。黄帝之世,号谥有无,虽疑未定,"黄"非升仙之称,明矣。
龙不升天,黄帝骑之,乃明黄帝不升天也。龙起云雨,因乘而行;云散雨止,降复入渊。如实黄帝骑龙,随溺于渊也。案黄帝葬于桥山,犹曰群臣葬其衣冠。审骑龙而升天,衣不离形;如封禅已仙去。衣冠亦不宜遗。黄帝实仙不死而升天,臣子百姓所亲见也。见其升天,知其不死必也。葬不死之衣冠,与实死者无以异,非臣子实事之心,别生于死之意也。
载太山之上者七十有二君,皆劳情苦思,忧念王事,然后功成事立,致治太平。太平则天下和安,乃升太山而封禅焉。夫修道求仙,与忧职勤事不同。心思道则忘事,忧事则害性。世称尧若腊,舜若,心愁忧苦,形体赢□。使黄帝致太平乎,则其形体宜如尧、舜。尧、舜不得道,黄帝升天,非其实也。使黄帝废事修道,则心意调和,形体肥劲,是与尧、舜异也,异则功不同矣。功不同,天下未太平而升封,又非实也。五帝、三王皆有圣德之优者,黄帝(不)〔亦〕在上焉。如圣人皆仙,仙者非独黄帝;如圣人不仙,黄帝何为独仙?世见黄帝好方朮,方朮仙者之业,则谓帝仙矣。又见鼎湖之名,则言黄帝采首山铜铸鼎,而龙垂胡髯迎黄帝矣。是与说会稽之山无以异也。夫山名曰会稽,即云夏禹巡狩,会计于此山上,故曰"会稽"。夫禹至会稽治水不巡狩,犹黄帝好方伎不升天也。无会计之事,犹无铸鼎龙垂胡髯之实也。里名胜母,可谓实有子胜其母乎?邑名朝歌,可谓民朝起者歌乎?
儒书言:淮南王学道,招会天下有道之人,倾一国之尊,下道朮之士。是以道朮之士,并会淮南,奇方异朮,莫不争出。王遂得道,举家升天,畜产皆仙,犬吠于天上,鸡鸣于云中。此言仙药有余,犬鸡食之,并随王而升天也。好道学仙之人,皆谓之然。此虚言也。
夫人,物也,虽贵为王侯,性不异于物。物无不死,人安能仙?鸟有毛羽,能飞不能升天。人无毛羽,何用飞升使有毛羽,不过与鸟同;况其无有,升天如何案能飞升之物,生有毛羽之兆;能驰走之物,生有蹄足之形。驰走不能飞升,飞升不能驰走。禀性受气,形体殊别也。今人禀驰走之性,故生无毛羽之兆,长大至老,终无奇怪。好道学仙,中生毛羽,终以飞升。使物性可变,金木水火,可革更也。虾蟆化为鹑,雀入水为蜃蛤,禀自然之性,非学道所能为也。好道之人,恐其或若等之类,故谓人能生毛羽,毛羽备具,能升天也。且夫物之生长,无卒成暴起,皆有浸渐。为道学仙之人,能先生数寸之毛羽,从地自奋,升楼台之陛,乃可谓升天。今无小升之兆,卒有大飞之验,何方朮之学成无浸渐也?
毛羽大效,难以观实。且以人髯发物色少老验之。
物生也色青,其熟也色黄。人之少也发黑,其老也发白。黄为物熟验,白为人老效。物黄,人虽灌溉壅养,终不能青;发白,虽吞药养性,终不能黑。黑青不可复还,老衰安可复却?黄之与白,犹肉腥炙之,鱼鲜煮之熟也。不可复令腥,熟不可复令鲜。鲜腥犹少壮,熟犹衰老也。天养物,能使物畅至秋,不得延之至春。吞药养性,能令人无病,不能寿之为仙。为仙体轻气强,犹未能升天,令见轻强之验,亦无毛羽之效,何用升天?天之与地,皆体也。地无下,则天无上矣。天无上升之路,何如穿天之体?人力不能入。如天之门在西北,升天之人,宜从昆仑上。淮南之国,在地东南。如审升天,宜举家先从昆仑,乃得其阶。如鼓翼邪飞,趋西北之隅,是则淮南王有羽翼也。今不言其从之昆仑,亦不言其身生羽翼,空言升天,竟虚非实也。
案淮南王刘安,孝武皇帝之时也。父长,以罪迁蜀严道,至雍道死。安嗣为王,恨父徙死,怀反逆之心,招会朮人,欲为大事。伍被之属充满殿堂,作道朮之书,发怪奇之文,合景乱首。八公之(传)〔俦〕欲示神奇若得道之状,道终不成,效验不立,乃与伍被谋为反事,事觉自杀,或言诛死。诛死、自杀,同一实也。世见其书深冥奇怪,又观八公之(传)〔俦〕似若有效,则传称淮南王仙而升天,失其实也。
儒书言:卢敖游乎北海,经乎太阴,入乎玄关,至于蒙谷之上,见一士焉:深目玄准,雁颈而(戴)〔鸢〕肩,浮上而杀下,轩轩然方迎风而舞。顾见卢敖,樊然下其臂,遁逃乎碑下。敖乃视之,方卷然龟背而食合梨。卢敖仍与之语曰:"吾子唯以敖为倍俗,去群离党,穷观于六合之外者,非敖而己。敖幼而游,至长不(伦)〔偷〕解,周行四极,唯北阴之未窥。今卒睹夫子于是,殆可与敖为友乎?"若士者悖然而笑曰:"嘻!子中州之民也,不宜远至此。此犹〔乎〕光日月而戴列星,四时之所行,阴阳之所生也。此其比夫不名之地,犹突兀也。
若我南游乎罔浪之野,北息乎沉之乡,西穷乎杳冥之党,而东贯须之先。此其下无地,上无天,听焉无闻,而视焉则营;此其外犹有状,有状之余,壹举而能千万里,吾犹未能之在。今子游始至于此,乃语穷观,岂不亦远哉!然子处矣。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上,吾不可久。"若士者举臂而纵身,逐入云中。卢敖目仰而视之,不见乃止,喜心不怠,怅若有丧,曰:"吾比夫子也,犹黄鹄之与壤虫也,终日行而不离咫尺,而自以为远,岂不悲哉!"
若卢敖者,唯龙无翼者升则乘云。卢敖言若士者有翼,言乃可信。今不言有翼,何以升云且凡能轻举入云中者,饮食与人殊之故也。龙食与蛇异,故其举措与蛇不同。闻为道者服金玉之精,食紫芝之英,食精身轻,故能神仙。若士者食合蜊之肉,与庸民同食,无精轻之验,安能纵体而升天闻食气者不食物,食物者不食气。若士者食物如不食气,则不能轻举矣。
或时卢敖学道求仙,游乎北海,离众远去,无得道之效,惭于乡里,负于论议。自知以必然之事见责于世,则作夸诞之语,云见一士,其意以为有〔仙〕,求(仙)之未得,期数未至也。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,天下并闻,当时并见,儒书尚有言其得道仙去,鸡犬升天者;况卢敖一人之身,独行绝迹之地,空造幽冥之语乎是与河东蒲阪项曼都之语,无以异也。曼都好道学仙,委家亡去,三年而返。家问其状,曼都曰:"去时不能自知,忽见若卧形,有仙人数人,将我上天,离月数里而止。见月上下幽冥,幽冥不知东西。居月之旁,其寒凄怆。口饥欲食,仙人辄饮我以流霞一杯,每饮一杯,数月不饥。不知去几何年月,不知以何为过,忽然若卧,复下至此。"河东号之曰"斥仙"。
实论者闻之,乃知不然。夫曼都能上天矣,何为不仙已三年矣,何故复还夫人去民间,升皇天之上,精气形体,有变于故者矣。万物变化,无复还者。复育化为蝉,羽翼既成,不能复化为复育。能升之物,皆有羽翼,升而复降,羽翼如故。见曼都之身有羽翼乎,言乃可信;身无羽翼,言虚妄也。虚则与卢敖同一实也。或时(闻)曼都好道,默委家去,周章远方,终无所得。力倦望极,默复归家,惭愧无言,则言上天。其意欲言道可学得,审有仙人;己殆有过,故成而复斥,升而复降。
儒书言:齐王疾,使人之宋迎文挚。文挚至,视王之疾,谓太子曰:"王之疾,必可已也。"虽然,王之疾已,则必杀挚也。太子曰:"何故?"文挚对曰:"非怒王,疾不可治也。王怒,则挚必死。"
太子顿首强请曰:"苟已王之疾,臣与臣之母以死争之于王,必幸臣之母。愿先生之勿患也。"
文挚曰:"诺,请以死为王。"与太子期,将往不至者三,齐王固已怒矣。文挚至,不解屦登床履衣,问王之疾。王怒而不与言。文挚因出辞以重王怒。王叱而起,疾乃遂已。王大怒不悦,将生烹文挚。太子与王后急争之而不能得,果以鼎生烹文挚,爨之三日三夜,颜色不变。文挚曰:"诚欲杀我,则胡不覆之,以绝阴阳之气。"
王使覆之,文挚乃死。夫文挚,道人也,入水不濡,入火不,故在鼎三日三夜,颜色不变。此虚言也。
夫文挚而烹三日三夜,颜色不变,为一覆之,故绝气而死,非得道之验也。诸生息之物,气绝则死。死之物,烹之辄烂。致生息之物密器之中,覆盖其口,漆涂其隙,中外气隔,息不得泄,有顷死也。如置汤镬之中,亦辄烂矣。何则?体同气均,禀性于天,共一类也。文挚不息乎,与金石同,入汤不烂,是也。令文挚息乎,烹之不死,非也。令文挚言,言则以声,声以呼吸。呼吸之动,因血气之发。血气之发,附于骨肉。骨肉之物,烹之辄死。今言烹之不死,一虚也。既能烹煮不死,此真人也,与金石同。金石虽覆盖,与不覆盖者无以异也。今言文挚覆之则死,二虚也。置人寒水之中,无汤火之热,鼻中口内不通于外,斯须之顷,气绝而死矣。寒水沉人,尚不得生,况在沸汤之中,有猛火之烈乎?言其入汤不死,三虚也。人没水中,口不见于外,言音不扬。烹文挚之时,身必没于鼎中。
没则口不见,口不见则言不扬。文挚之言,四虚也。烹辄死之人,三日三夜颜色不变,痴愚之人,尚知怪之。使齐王无知,太子群臣宜见其奇。奇怪文挚,则请出尊宠敬事,从之问道。今言三日三夜,无臣子请出之言,五虚也。此或时闻文挚实烹,烹而辄死。世见文挚为道人也,则为虚生不死之语矣。犹黄帝实死也,传言升天;淮南坐反,书言度世。世好传虚,故文挚之语传至于今。
世无得道之效,而有有寿之人,世见长寿之人,学道为仙,逾百不死,共谓之仙矣。何以明之?如武帝之时,有李少君以祠灶辟谷却老方见上,上尊重之。少君匿其年及所生长,常自谓七十,而能使物却老。其游以方遍诸侯,无妻。人闻其能使物及不老,更馈遗之,常余钱金衣食。
人皆以为不治产业饶给,又不知其何许人,愈争事之。少君资好方,善为巧发奇中。尝从武安侯君见上,上有古铜器,问少君。少君曰:"此器齐桓公十五年陈于柏寝。"已而案其刻,果齐桓公器,一宫尽惊,以为少君数百岁人也。久之,少君病死。
今世所谓得道之人,李少君之类也。少君死于人中,人见其尸,故知少君性寿之人也。如少君处山林之中,入绝迹之野,独病死于岩石之间,尸为虎狼狐狸之食,则世复以为真仙去矣。
世学道之人无少君之寿,年未至百,与众俱死。愚夫无知之人,尚谓之尸解而去,其实不死。所谓尸解者,何等也?谓身死精神去乎,谓身不死得免去皮肤也?如谓身死精神去乎,是与死无异,人亦仙人也;如谓不死免去皮肤乎,诸学道死者骨肉具在,与恒死之尸无以异也。夫蝉之去复育,龟之解甲,蛇之脱皮,鹿之堕角,壳皮之物解壳皮,持骨肉去,可谓尸解矣。今学道而死者,尸与复育相似,尚未可谓之尸解。何则案蝉之去复育,无以神于复育,况不相似复育,谓之尸解,盖复虚妄失其实矣。太史公与李少君同世并时,少君之死,临尸者虽非太史公,足以见其实矣。如实不死。尸解而去,太史公宜纪其状,不宜言死,其处座中年九十老父为儿时者,少君老寿之效也。或少君年十四五,老父为儿,随其王父。少君年二百岁而死,何为不识?武帝去桓公铸铜器,且非少君所及见也。或时闻宫殿之内有旧铜器,或案其刻以告之者,故见而知之。今时好事之人,见旧剑古钩,多能名之,可复谓目见其铸作之时乎?
世或言东方朔亦道人也,姓金氏,字曼倩。变姓易名,游宦汉朝。外有仕宦之名,内乃度世之人。
此又虚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