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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子揆丧妻。明年,将再娶妻,期三月而后就馆。或曰:子旣娶,一月可卽来,柰何期之三月之后也?王子曰:吾恐夫妇之意未合也。与居三月,意旣合,乃可与之言。悦吾之言,诱之以善,其从必轻;戒之不善,其去必易,而后可以事姑,可以宜家。此吾所以三月乃来也。蒋生在侧,王子谓之曰:子若娶,必疏于妻者也。子好交好游,或月不归,或岁不归,或屡岁不归。归则出之日多,入之日少,入则朋来之时多,见妻之时少。度子之情,欢于友而愠于妻,逆意于外而作色于内,将必不免。人不我亲而我亲之,人不我爱而我爱之,人不我敬而我敬之,天下无此人情。以是责妻之不良也,难矣。唐子曰:善哉予揆之论夫妇也。人皆以为夫妇之爱常厚于四伦,其实不然。吾见以为夫妇之相好者,皆由于溺情;溺情,皆由于好色,非是则必相疏,甚者或至于乖离。葢夫妇之道,以和不以私,和则顺于父母,私则妨于兄弟。和则不失其情,私则不保其终。好内者,君子之大戒;戒私也,非戒和也。虽然,上德者少,凶德者少,中德者恒多。中德者,道之善则善,道之不善则不善。唯凶德不移。妬者,男子之所不免也,妬而至于无后,则凶矣。傲者,男子之所不免也,傲而至于凌夫犯上,则凶矣。圣人之所不能化者有之矣。不得举是以难王子之言也。 诲子   昔杨介夫(廷和)谓其子用修曰:尔有一事不如我,尔知之乎?曰:大人为相,位冠羣臣之上,此愼之所不如也。曰:非也。曰:大人为相,三归而为乡人创大利三焉(其归乡修堰、移建坊费修城、置义田),此愼之所不如也。曰:非也。曰:天子南征,大人居守,政事取决如伊尹周公之摄,此愼之所不如也。曰:非也。敢问愼之所不如者何事?杨公笑曰:尔子不如我子也。   唐子曰:鄙哉杨公之语其子也!多其子之为状元(正德六年),而又有望于其孙?请为更之,谓其子曰:愼乎,尔知尔之不如我乎?君子之道,修身为上,文学次之,富贵为下。苟能修身,不愧于古之人,虽终身为布衣,其贵于宰相也远矣。苟能修身,不愧于古之人,虽老于青衿,其荣于状元也远矣。我之教子,仅得其次。尔之教子,且不如我,我复何望哉! 善施   礼曰:君子不尽人之欢,不竭人之忠,以全交也。此受交之道,非致交之道。君子于人,欢必不尽,忠必不竭。骄吝者,富贵之恒疾,下人于揖坐,近人以辞气,不可以免其骄也;馈金于人,视其人之有闻而厚之,不可以免其吝也。直能与善,忠能致谋,博能益寡,须济以财则反之。临财可以辨贤。   唐子有姊之丧,有乡先生来吊,蚤未盥,揽衣而出,先生责之。人皆称直焉。他日举殡,众助之而谢弗与也。唐子有族大夫富,居教之居,仕教之仕,乡人称爱焉。他日罢县,乞其负,而归之半也。施学而居财,世多其人矣;学必非学。诗云:不僭不贼,鲜不为则。取友之道也。诗云:心之忧矣,子之无服,交友之道也。   大信必谨于小,急难相要,苟非忍者,不失其言也。是不足以为信。必釜鬲之约,三年不忘,不易其日,不易其物,有贾于交广者,或语之以欲得椰实。比及三年而反,其人已死矣,乃陈椰实于位而告以复之。唐子闻之曰:推斯义也,可以寄社稷矣。乱国之人心散,非信不能结也;贫士之言轻,非信不重于人也。其不然者,不由于中,其外莫喻;积之不渐,其行不洽。   唐子之妻问于唐子曰:子行忠信而人多不悦,其故何也?曰:稻麦谷之美者也,炊之不熟,人将弃而不食,岂可以咎人哉。吾反而求之釜甑中矣。   唐子曰:善佞者必以信行佞,善诈者必以信行诈。世多悦之。不悦,非君子所病也。君子之处贫士惠非难,不慢为难;惠焉而将之以慢,不得不受,是受慢也。使其受之,惟礼所安,惠之善也。辞受者,礼之大节,士之知义者不敢废也。以慢受惠,所以免死也。丰其酒脯以餐之,则感其德而心伤;恤其父母之老而赐之帛,则感其暖而心伤;哀其妻子之饿而饷之粟,则感其饱而心伤。感之者,感其救死也;伤之者,伤已之辱于受也。慢者,非礼文之疏,饮食之薄也。共揖不失,其覩若无;问答不失,其语若忘,是慢也。礼有仪,有实,见尊于已者而下之,见已敌者而衡之,见卑于己者而上之,礼之仪也。接贱士如见公卿,临匹夫如对上帝,礼之实也。仪有尊卑,实无厚薄也。   甚矣世之衰也。虽不义之财。君子亦取焉!仕者鬻狱以惠人,求者鬻狱而得之,以为无害于义,不知其为盗也。扬人之善,德之大者也,能扬一乡之善者,必使闻于一乡;能扬一方之善者,必使闻于一方;能扬天下之善者,必使闻于天下。知善不扬,是蔽其善。蔽善之人,天命不佑。扬人之善,不啻显其善也;善既广闻,与之者众,必有周其穷乏,救其急难者。唐子之母弟(李长祥)之子隍,来自番禺数千里,求葬不获,问于唐子曰:子何以得葬吾姑?唐子曰:吾友魏叔子葬之也。曰:吾闻叔子之死,先姑之葬四年,前资之乎?曰:非也。吾著书而人不知,叔子乐称之,人多知之者,以是得助。是葬吾父母者,叔子也。   用财之道,必先冻饿,葬次之,婚次之。今年不葬,可待来年。今年不婚,可待来年。不惜重施之,为其足称于人也。朝不食,不能待夕;夕不食,不能待朝。缀絮无温,蜎体不直,一日寒侵,强者病,弱者死。忽其急而缓是谋,昧于施矣。惠人之道,必先鲁弱,强有力者次之,敏多谋者次之,忠献之后次之。天薄其生,人憎其貌,吾不恤之,是助天人为虐也。自致有半,所藉有半,助之易矣。从而壹之,则不得其半,况反之乎?   听讼之道,必先负担,巨室多财次之。夺之十束薪,立絶其食;负千金于万金之家,曾不少损其启处。有司常置小而论大,是重余财之得失而轻夫妇之生死也。为政之道,必先田市,死刑次之,盗贼次之。杀人之罪,一县之中岁或一二人;多盗之方,一府之中岁不数见,其为害也恒少。农不安田,贾不安市,其国必贫。无残而民多死亡,无盗而室多空虚。农安于田,贾安于市,财用足,礼义兴,不轻犯法,是去残去盗之本也。   千金之产,其生百五十,分而三之:一以为食,一以待不虞,一以周饥寒。倍之,则凶岁可备焉。千金之富,可惠戚友;五倍之富,可惠邻里;十倍之富,可惠乡党;百倍之富,可惠国邑;天子之富,可惠天下。 交实   若有友焉,见唐子有忧色,则问之曰:子何为不豫?曰:无食也。是友也退而叹曰:吾且无失之于行道之人,况良友乎!于是周之。已其富者与,发廪而输之粟,发箧而馈之金,终其身无乏焉。已其贫者与,释敝衣以遗之,分疏食以饷之,不须臾缓。姑以救其一时之急,且徐谋之以善其后焉。   若有友焉,知唐子秋不尝,则必问之曰:子何为不祭?曰:无以供尊俎也。是友也慨然而叹曰:祭大事也,死不能祭,犹生不能养也。不亦伤乎!其周之。于是使人遗之一肩豕,一膞羊,双鸡匹鱼,旨酒嘉谷。富则如是。贫则鱼蔬醴酒,皆可助之以成礼焉。告之曰:秋分逝矣,虽后,可追也。子以贫失,非以事失。今日不能,明日追之。明日不能,再日追之。其何伤!礼虽无文,是亦礼也。   若有友焉,知唐子无妾,则问之曰:子无子,何为不买妾?曰:无财也。是友也入寝不安,抚子不乐,飨祀不忘,为之图买妾。计己之廪箧而有损焉,计己之出纳而有损焉,计己之昏姻燕币而有损焉。日损之而不足,则以月。月损之而不足则以岁。今岁损之而不足则以来岁,必济而后已。其或诸计之而终无济也,则告于其仕之识者,告于其友之好义者,未得所请,则如棼冒勃苏(申包胥)泣于秦王之庭,雀立而不转。则忍者必动心焉,吝者必强助焉。不然,岂以朋友之交而不能为图二十余金,岂以二十余金之微而坐视千百世之故家绝于一日哉!谅为友者不当如是矣。   吾之为此言也,非觖望于我友也。立此三义,以明朋友之道固当然也。若我与友易位而处,以是待友,务竭其力以完我分,奚以自多乎哉!   或曰:友也者,所以讲学进德也,非以财交也。固也,然而冻饿偪矣,不可以言礼;考妣馁矣,不可以言孝;先泽斩矣,不可以言传。于斯讲学,何学可讲?于斯进德,何德可进?必使不陷于死、不絶于先、有继于后。此三者,正所以讲学也,正所以进德也,是所赖于二三友也。 食难   唐子有冶长泾(距长洲县城27里)之田三十亩,谢庄之田十亩,佃入四十一石,下田也。赋十五,加耗,加斛(为保足额足量所加征者)及诸费又一焉,为二十三石。大熟则余十八石,可为六口半年之用;半熟则尽税无余,岁凶则典物以纳。尝通七岁计之,赋一百五十四石,丰凶相半,佃之所获不足于赋,典物以益之者六斛,而典息不与焉。于是有田而无食,且有害于食,将及于冻馁矣。乃谋诸妇曰:不可以为家矣,吾欲贱鬻此田,归衷(其养子,姓沈)于其家,任原(其仆,姓唐?)所之。鬻田之金,子怀大半,以寄食于王氏之壻(闻远)。我怀小半,游诸名山,寄食于僧舍。人之生也,岂能常保?夫妻家人,终归于无。聚处之日无多,母恋此也!妇曰:不可。吾老矣,岂能复俛首于他人之宇下,察颜观色,以求无拂于人?吾不能也。所欲多违,所恶多受,吾不堪也。且子亦老矣,衰而多病,独身远游,无左右之者,饮食不时,寒暖不适,若有疾病,其谁将之!此尤不可为者!子其更为计焉!唐子数日思之,而无以为计也。吁嗟乎!明之赋于吴者,半其田之所获。建文皇帝令亩税一斗,至仁也。成祖篡立,则复其故。若今得亩税一斗,吾守四十亩之下田,岁熟则有三十七石之粟,可以足食;半熟则收半、谋半可以无饥;大凶则一岁之计犹可假贷典鬻,虽不免于饥,而犹不至于死。夫妻仆婢,岂有离散之忧哉。今若此,虽有善为谋者,亦无可如何矣!   有言经可贾者,于是贱鬻其田,得六十余金,使衷及原贩于震泽,卖于吴市,有少利焉。已而经之得失不常,乃迁于城东,虚其堂,已居于内不出,使衷、原为牙,主经客,有少利焉。   客有诮之者曰:先生昔尝举于阆中之场(时顺治14年,28岁),宦于丹朱之封(时康熙十年,42岁),亦不贱矣。秉心不贰,为行无遗,独违乎末俗所尚,可谓高矣;学诗书,明春秋,而身合乎古人之义,人皆称为君子,可谓贤矣。今春秋高矣,乃自污于贾市,窃为先生不取也。唐子曰:天下岂有无故而可以死者哉!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之下,所以成义也。非其义也,生为重矣。今欲假布粟于亲戚而不可得,假束藁于邻里而不可得,或得担粟于朋友而不可为常。一旦无米无藁不能出户,岂有欵门而救之者!吾虽不贵、不高、不贤,亦父母之身也,其不可以饿死也明矣。今者贾客满堂,酒脯在厨,日得微利以活家人,妻奴相保,居于市廛,日食不匮,此救死之术也。子不我贺,而乃以诮我乎?客曰:天下惟匹夫匹妇,无能无所与之人,乃有死亡之患。其有薄伎者,虽困穷无伤也。以先生之文学,逹于政体,为奏为檄为谕,足以开人心而显令誉,上之可为幕府之宾,下之亦不失为司郡之馆客,亦足以给家食。奈何而自卑若此?唐子曰:子虽明于计而不明于时。上古无养贤之名,中古乃有养老之礼。养老所以教孝也,非为饮食之也。盖其时上富下足,贤者皆已在位,无待于养,此盛世之风也。降及下古,争用甲兵,不尚礼义,士乃贫而无节,于是富贵大臣收而置之门下,肉食者几千人,而皆得以赡其室家。又若关市疆场诸小吏,人皆可为之。降及末世,又有辟召署职之门,士之贫者犹有所藉焉。斯二者,降志屈身,士道亦既丧矣。然而士之无田,不至于饥饿困踣者,犹赖有此就食之所也。其在于今,斗食小官皆出于朝廷选授,虽有贤能不得为也。昔之辟召,犹盛事也。公卿贱士,士无及门者,不敢望其犬马之食,卽求其鹅鹜之食而不可得也。昔之致客,犹盛事也。若其所好,则有之矣:善贾之徒、善优之徒、善使命之徒、善关通之徒。此诸徒者,多因之以得富贵矣。此其伎,士能之乎?卽能之,其可为乎?子若有可得之途,吾不及缨冠而从之矣。客曰:吾尝闻先生与人言学,内制心,外制行,先明义利之辨。此吾所心服者。民之为道,士为贵,农次之,惟贾为下。贾为下者,为其为利也。是故君子不言货币,不问羸绌。一涉于此,谓之贾风,必深耻之。夫贾为下,牙为尤下,先生为之,无乃近于利乎?愿先生舍此而更图为生之计。唐子曰:吕尚卖饭于孟津,唐甄为牙于吴市,其义一也。 守贱   唐子谒贵者,达名,不称晚。曰:吾不敢也。吾为贫而仕,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,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,不敢与大夫士论尊卑也。   孟子曰:天下有达尊三:爵一,齿一,德一。唐子曰:天下有三尊,我独有其二焉。或曰:何谓也?曰:爵之尊不逹于我也。或曰:志傲贵乎?曰:非然也,吾不敢也。吾为贫而仕,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,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,不敢知爵之尊也。   中庸曰:天下之达道五:君臣也,父子也,夫妇也,昆弟也,朋友之交也。唐子曰:自古有五伦,我独阙其一焉。或曰:何谓也?曰:君臣之伦不逹于我也。或曰:子居盛世,志巢父乎?曰:非然也,吾不敢也。吾为贫而仕,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,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,不敢言君臣之义也。 独乐   居沃洲之山者曰石氏,居南洲之山者曰丁氏(在浙江新昌),此二氏者,东汉之民也。山深城远,世耕于斯而无达者。昔者明之亡也,唐子从其父避于南洲,有田一顷,有圃五亩,有竹延山三里。父食鸡豕,奴牧羊耕灌,春[舂]葛蕨,将以为石丁氏也。舅(李长祥,为明侍郎)战石郭,乃去之而居于五湖之滨。唐子之父有疾,谓唐子曰:浙江之上,三泉之隩(指兰溪),我唐氏之所出也。其山可隐,我幸未卽死,将往居之。寝疾以没,不得徙焉。   当是时,唐子之年二十有一矣。欲得志于天下,尝读汉书至严光传,勃然大怒,椎几而起,投书于地,骂之曰:猾贼,我知汝折辱圣主,为王莽报仇者也。妇闻之大惊,以为与客争斗也,疾趋来视之,唐子告之故。妇笑曰:君自无所发愤,严光何罪焉。当是之时,气盖天下,上望伊吕,左顾萧张,岂不壮哉!母老无食,乃出而远游,度熊耳之山,几为虎伤;困于会稽,危于大别(疑指汉阳之鲁山)之江;宦于长子,再辱于燕,陒于滑卫汝淝之间。如是者二十余年,卒无所得食,形貌牿委,志气销亡,于是乃慨然而叹,谓其妻曰:吾甚悔向者骂严光之过也。   或与唐子论隠,曰:隐者辟世,犹麋鹿之辟人也。鄙夫患不得其君,犹犬豕之豢于人也。二者,性相反也。唐子曰:不然也。子未识隐者之情,是以云尔也。尧得而豢之,桀亦得而豢之者,犬豕也;见桀而逸,见尧而亦逸者,麋鹿也。君子遇尧不为麋鹿,遇桀不为犬豕,适于时而已矣。曰:豪杰失志,与沮溺游,顾瞻卿相之位,得毋动于心乎?唐子曰:不然也。子未识隐者之情,是以云尔也。君子之行藏,近譬诸身,其犹寝兴之于昼夜乎:披衣而兴,目用明,耳用聪,口用言,体用仪。非故为动也,当昼则然也。及其灭烛而寝,虽有锦绣丹青之文,不欲观也;虽有箫鼓琴瑟之音,不欲听也;虽有煎熬燔炙之味,不欲尝也;虽有冠带舆盖之美,不欲御也。非故为静也,当夜则然也。顺时而隐,犹当夜而寝也。当是之时,加以卿相,富以黄金,是犹夜起寝者,与之观色而听音、甘味而乐游也,岂其所愿哉!   天地之始,生民之初,无治无乱之世,不可得而见也。人生行年二十,不知十七年之世;行年五十,不知四十七年之世,而况生民之初!是不然也。古亦此天地也,古亦此日月也,有扰天地而眯日月者,是以不可得而见也。及去而之深山之中,与草木并生,与鸟兽并游,不见城郭,不见朝市,无锦耀褐,无车加徒。生民之初,亦若是焉耳。惟圣人能善污世,其次处之,又次避之。避之者,避于此也。   老聃曰:天下有大患,为吾有身。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。唐子曰:何谓大患?腰领不能当挺刅,面目不能当僇辱,腹肠不能当症结,易铄之精不能当忧虑。是谓大患。何谓有身?人有此生,惟知此身;狥名以显身,狥爵以尊身;狥财以肥身,是谓有身。何谓无身?人皆有生,我独得其所以生;人皆有死,我独得其所不死。不以生者丧其所以生,不以死者丧其所不死,是谓无身。爱者欲中其爱,憎者欲中其憎,是以身为的也,岂不殆哉!我不自爱,孰能爱我?我不自憎,孰能憎我?不能爱我者不能辱我,不能憎我者不能杀我。火能流金,不能焚空,夫是之谓无患也。 养重   苟非仕而得禄,及公卿敬礼而周之,其下耕贾而得之,则财无可求之道。求之必为小人之为矣。我之以贾为生者,人以为辱其身,而不知所以不辱其身也。虽然,身为贾者,不得已也。溺而附木,孰如无溺。昔者荆州大水,饥者万人。张居正为政,皆食而活之。是时荆州之士二百余人,赖食以活者五十人,其不食之者,皆有田而有蓄者也;其食之者,皆无田而无蓄者也。于是得食者皆德之,而处于居正门下,大则贵,小则富。及居正没,皆禁不得进用焉。   昔者蜀有二士,曰骆纯,曰殷正,以文学称。杨荣为相,使使奉书币二,而属之于布政使曰:骆殷二子,蜀之隽士也。吾怀其人久矣,君其为我致之来。于是骆子贫而无妻,教生徒于乡里;殷子富有田园蓄牧山林之饶。骆子受书币,越三日而启行;殷子辞以疾,固不肯行。其友劝之行,殷子曰:吾非不知杨公之贤,可与为交,且力能进用我也。然富贵之家不可客也,危疑之朝不可居也,车马之上,不如我山居之安;公卿之禄,不如我岁入之多。舍己之安而任人之危,舍己之多而受人之少,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矣。遂终身隠而不出焉。   夫荆士、骆子之不能守其节者,食不足也。殷子之能守其节者,食足也。节之立不立,由于食之足不足。食之于人,岂不重乎!其在古昔,诸侯能恭俭者,保国之君也;大夫能恭俭者,保家之主也。今之为士者何独不然?若数口之家,有五十亩之田,俭而守之,可以无饥矣;有百亩之田,俭而守之,可以自足矣;有二百亩之田,俭而有蓄焉,可以周亲戚邻里矣。顾有此田实难。无则固穷,有之则俭守勿失、以遗子孙,是立身垂后之要道,不可不察也! 居山   唐子病不见宾,有欵门者,仆妇以一简一笺[笺]入:简署黄山道人方熊(乌程方熊,字飞厓,有带湖草堂集、南浔文献志,不知是否此人),笺[笺]乃人所为“赋归黄山”诗也。诗道景物,而不言所居之志。唐子曰:斯人也与作诗者,皆不善居山。居山者,乐其有乔林幽谷乎,乐其有鸣鸟游鱼乎,乐其茅宇场圃之安乎?古之贤者,避世而入于深山之中,虽乐其有此,而所乐不在焉。流俗同尚,与之言仁义道德,则或非之;以为是者,亦悦于名,不得其实,非若渴之遇饮,饥之遇食也。有实致之行者,则以为迂而不悦,岂惟师友,且无可与之为邻者。于斯际也,若可不求食而无饥,去而避之深山之中,不亦宜乎!上圣卽性而善,贤者动于遇而善,未贤者择所处而善。目不覩营营之形,耳不闻穰穰之声,居不见巍巍之象,所以远习也。市朝之间,岂不可以为学哉?不于动心者制心,亦便于自修也。若见山而后乐,见水而后乐,乐不在心而在外,则山与水虽远于俗,亦溺心之物耳。   尧峰(在吴县灵岩)之下,有比丘洪源,遗唐子以巨篁之根。与之处数日,见其身如丘山、神如渊水,无疾言,无矜色,无流视,无倾听,心服其静,而自憾未能也。去数旬而复见,则憔悴枯槁,面有忧色。问以胡为若此也,曰:吾徒多人,日食不给,是以若此。唐子口不言而心笑之曰:是静于象而不静于心者也。然则见山而适,有夺其山者而不适;见水而适,有夺其水者而不适。不寓于山水而壹于山水,则乔林幽谷犹之城郭市廛也,鸣鸟游鱼犹之优伶歌舞也,茅宇场圃犹之峻宇雕墙也。 贞隐   凡物之生必有其用:金木土石人之所资,布帛稻麦人之所养,奚必珍宝?败屋之瓦废墙之砾,人之取之则无遗焉。物且有然,而况天下之贤人乎!贤而不致于用,吾见其不瓦砾若也。父子之恩,君臣之义,岂徒大伦之不可废哉?恩以成材、义以致用也。今夫弓之为物,可以御暴可以定乱,物之可贵者也。然而良工为之,必得善射者引而发之。苟不操于善射者之手,则亦筋弛角拨弦絶已耳。虽有良材,天下之弃材也;虽有良工,天下之弃工也。身犹弓也,父犹良工也,君犹善射者也。故夫不得乎君而居于林、观于川者,心虽乐之,非所愿也,不得已也。   古无许由。许由者,是庄周之荒言也夫。当是之时,谋尊灭仁,谋富灭义,争城争地,覆军杀将,血流海内。驰说之士不骛于西则骛于东,不骛于东则骛于西;黄金在前,白璧在后,天下之士大夫相斗而取之,如羣犬之攫骨也。庄周恶之,则为之言曰:尧让天下于许由曰:夫子日月也,我爝火也,我不能治天下,请致天下于夫子。许由曰:我居于林而饮于河,我何以天下为哉。其设为斯人也,犹畏累虚(庚桑楚者居畏垒之山)、庚桑楚之伦也。若果有斯人,洪水冐陵,五谷不播,笑踞高山,视民如蛙鳖,虽百四凶之罪,不足以戮之。尧必诛之,着之戒命曰:后世有行坚而僻,无君臣之义,不同百姓之忧者,有如此许由矣。至德之世,莫如尧舜,若遇其时,愿为夔龙之家奴,出则从轮,入则操箒,饱其食余之食,暖其弊垢之衣,死则裂帷而葬之,荣莫大焉,尊莫甚焉!   昔者伯夷、少连、虞仲、夷逸(尸子:夷逸者,夷诡诸之裔。或劝其仕,曰:“吾譬则牛也,宁服轭以耕于野,不忍被绣入庙而为牲),遭乱世能高其志,是以先师亟称之。自夫世多浊行,人有矫情,不知贤哲时驾时息之道,而乃迹其所处,昧其所怀;迹其所乐,昧其所忧。于是以富贵为陋,贫贱为高;卿相为污,野人为洁;乱不出,治亦不出;桀纣招之不来,尧舜招之亦不来。若此者,禽鹿之类也,论于贤哲之隐,如龙与蚓,其辨远矣。   天地之气,不能有解而无闭;日月之行,不能有盈而无亏;九渊之龙,不能有升而无潜;蚓蚁之族,不能有启而无蛰;历数之运,不能有清而无浊;圣人之道,不能有兴而无废。此际穷之厄,亦时极之常也。愚者反之,智者顺之。反之者溺其身堕其名,顺之者藏其身而母丧其宝焉。昔者吕望之未遇也,不逆意其得志于八十之年也。使其七十九岁而死,一东海之老布衣耳。当其七十九岁之前,年老困穷,无以资口食,居朝歌之市操刀屠牛,又之孟津,天下之冲,行旅往来者多,身自执炊卖饭以给食。此市贩者之所羞,闾里少年之所笑也。吕望则安之,乐为贱行以没世,岂常以其兵法奇计出干诸侯,而望身封东海、泽流子孙哉?故夫贤哲之隐,知命之至也,守身之道也,虎决而尸默者也,鹰扬而龟息者也。非以为名高也。   为学之道,制欲为先。彼出而不能反、申而不能屈,必至溺其身、堕其名。博学智士,蹈此者多矣。此无他,欲败之也。人之情孰无所欲?得其正而安之,不得其正则弃之,是为君子。得其正而溺之,不得其正而强遂之,是为鄙夫。人所欲者,食色衣处是也。藜藿之菜,不如羊豕之味;布褐之衣,不如貂狐之温;穷巷之妾,不如姬姜之美;芦壁之屋,不如楠栋之居。此数者,君子岂不欲有之哉?然非其时,则丑其美而甘其恶者,是何也?盖以食其肉,是豢我也;束其带,是械我也;衣其锦绣,是涂墨我也。   唐子饮酒,其妻烹瓜以进。唐子甘之,食之而饱。以食其妻之兄,其妻之兄笑而不食。唐子曰:毋笑甘瓜也,则近于道矣。昔者先子浮河而东,见筑防者,语同舟者曰:吾闻之,一指之穴,能涸千里之河;一脔之味,能败十世之德。乃今于兹见之。夫脔瓜之辨岂小哉,得失之大判也!   人之情,道德不如人则不知耻,势位不如人则耻之。贤者不与立则不知耻,妾妇不为礼则耻之。有不忍小辱而甘蒙天下之大辱者,是又不可以不察也。昔陕之南有嵇生者,家贫而好读书,三试三黜,愠而归里。有娶妇者,召客饮酒,其延之上坐者,尽豪贵人也。酒数行,主人出玉巵劝客,以奉豪贵者,而不及稽生。稽生大惭,若无所容其身者。归谓其父曰:主人出玉巵劝酒而不及我者,薄我之贫贱也。人不可以不富贵。我若不富贵,无以生为也。既而李自成入关,嵇生迎之,伏谒道左,以策干之。自成以唐制命官,以稽生为京兆尹。嵇生坐堂上,使召不饮我以玉巵者至,则伏地请死罪。嵇生笑曰:我昔饮子之家,子不饮我以玉巵。使我今日饮子之家,子其饮我以玉巵乎?陜之人至今以为笑。士之欲洁其身者,毋耻于玉巵之不及,则几矣。 大命   岁饥,唐子之妻曰:食无粟矣,如之何?唐子曰:以粞(碎米)。他日,不能具粞,曰:三糠而七粞。他日,犹不能具。其妻曰:三糠七粞而犹不足,子则奚以为生也?曰:然则七糠而三粞。邻有见之者,蹙额而吊之曰:子非仕者与,何其贫若此也,意者其无资身之能乎?唐子曰:不然。鱼在江河,则忘其所为生,其在涸泽之中,则不得其所为生。以江河之水广,涸泽之水浅也。今吾与子在涸泽之中,故无所资以为生也。子曷以吊我者吊天下乎!   唐子行于野,见妇人祭于墓而哭者。比其反也,犹哭。问:何哭之哀也?曰:是吾夫之墓也。昔也吾舅织席,终身有余帛;今也吾夫织帛,终身无完席。业过其父,命则不如,是以哭之哀也。唐子慨然而叹曰:是天下之大命也夫!昔之时,人无寝敝席者也;今之时,人鲜衣新帛者也。   唐子曰:天地之道故平,平则万物各得其所。及其不平也,此厚则彼薄,此乐则彼忧,为高台者必有洿池,为安乘者必有茧足。王公之家一宴之味,费上农一岁之获,犹食之而不甘。吴西之民,非凶岁为麲粥,杂以荍秆之灰;无食者见之,以为是天下之美味也。人之生也,无不同也,今若此,不平甚矣!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,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,不平故也。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,恶衣菲食,不敢自恣。岂所嗜之异于人哉,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!   唐子之父死三十一年而不能葬,母死五年而不能葬,姊死三十年而不能葬,弟死二十九年而不能葬。乃游于江西,乞于故人之宦者,家有一石一斗三升粟,惧妻及女子之饿死也。至于绣谷之山(疑指庐山)而病眩,童子问疾,不答。登楼而望,慨焉而叹曰:容容其山,旅旅其石,与地终也!吁嗟人乎!病之蚀气也,如水浸火。吾闻老聃多寿,尝读其书曰:吾惟无身,是以无患。盖欲窃之而未能也。 破崇   屈原之死,疑有祟焉,或湘水之神为祟与?今人但知人不得其死则为厉鬼,而未究古者列星山之神皆能为祟。原也发而为言,皆非人世之言;其心志所往,皆非人世所及之境。见神见鬼,神语鬼语,魂已上天,魄已入渊,可畏也。使当日者其弟子若宋玉之徒,见其师之迷乱,往卜于郑詹尹(卜居),詹尹必曰:湘水为祟。则至湘水之滨,备牲沉玉以穰其灾,原或免于死乎?妇人自杀于房,丈夫自沉于河,有物使之也;原其斯类与?不然,原亦贤者也,营营青蝇无伤正直,丘中有麻,益见高蹈。彼岂未之诵与?而以父母之身饱渊鱼之腹,生死不明,得失罔辨,非有物使之乎?是为忠祟!伍员不忍其父之死,托身雠国而为之弑其君,身为乱贼之首,激烈狂悖,以求遂其志,是为孝祟。宋襄公为仁祟,季路为义祟,荀息为信祟,奚啻是哉!庄周伤道丧世乱由于利欲,而矫之以虚无。虚无非差也,无之,所以求其有也。今读其书,不知其心安在,不知其明心之方安在,诋尧舜、诋仲尼,纵横颠倒,莫测其端。卒之其心无主,如火烬尘散,与利欲同归于灭亡。是为道祟。忠孝大伦也,仁义信美德也,道大路也,不正其心,不得其方,失身之王,祸人之国,其害甚大,若之何不省也!   吾闻祟有二:有外祟,有内祟。内祟成而后外祟得以中之,似德非德,似道非道,以至美色厚利,奇器夏屋,皆外祟也。似德是德,似道是道,以至好色好利,僻嗜宴安,皆内祟也。心智闇塞,执见罔觉;血气偾张,往而不反;趋歧为正,发狂为圣。于是智者入于非僻,愚者溺于邪淫,心化为妖矣。岂必彭生形见、申生人语,而后为祸哉!春秋是非之准也,其所予夺,大异常见。人以为忠,而春秋以为非忠;人以为孝,而春秋以为非孝;人以为仁,而春秋以为非仁;人以为义,而春秋以为非义;人以为信,而春秋以为非信;人以为道,而春秋以为非道。明于此,而后内祟不起,外祟不入。 博观   唐子见果臝,曰:果臝与天地长久也。见桃李,曰:桃李与天地长久也。见鸜鹆,曰:鸜鹆与天地长久也。天地不知终始,而此二三类者,见敝不越岁月之间,而谓之同长而并久,其有说乎?百物皆有精,无精不生。旣生既壮,练而聚之,复传为形。形非异,卽精之成也;精非异,卽形之初也。收于实,结于弹(蛋),禅代不穷。自有天地,卽有是果臝鸜鹆,以至于今。人之所知限于其目,今年一果臝生,来年一果臝死;今日为鸜鹆之子者生,来日为鸜鹆之母者死,何其速化之可哀乎!察其形为精、精为形,万亿年之间,虽易其形而为万亿果臝,实万亿果臝而一蔓也;虽易其形而为万亿鸜鹆,实万亿鸜鹆而一身也。果鸟其短忽乎,天地其长久乎?果鸟其易形而短忽乎,天地其一形而长久乎?   无成乃无毁,有成必有毁。天地之旣成也,吾知其必有毁也;知其必有毁也,亦知其必复有成也;知其必复有成,亦知其后成之不异于前成也。其日月星辰必复如是,其山川百物必复如是,其君长上下必复如是,其宫室舟车衣服饮食必复如是,犹之相此蜩而知彼蜩之羽如是也,相此菌而知彼菌之轮如是也。夫蜩不孳、菌不实,而其生也古今若一,是又气之所至,不待传而传者也。是知天地非不易形而长久者,亦若蜩菌焉而已矣,亦若果臝鸜鹆焉而已矣。乃人所欲莫如生,所恶莫如死,虽有高明之人,亦自伤不如龟鹤,自叹等于蜉蝣,不察于天地万物之故,反诸身而自昧焉。是故知道者,斗酒羔羊以庆友朋而不自庆,被衰围绖以致哀于亲而不自哀,盖察乎传形之常,而知生非创生,死非卒死也。   天地人物,奚以不穷乎?天地之混辟大矣,必有为混为辟者在其中,而后不穷于混辟也。物之絶续众矣,必有为绝为续者在其中,而后不穷于絶续也。人之死生多矣,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,而后不穷于死生也。孟春中月之夜,为灯之玩者,以纸为郛,景[影]旋于里,或扬斾而过,或鸣钲而过,或甲冑荷戈而过,或乘马徒步而过,绵绵不绝,何机之巧也。是非独机之巧,出灯则过者皆止,置灯则过者如飞。其转而不穷者,有灯以鼓之也。混辟絶续死生之不穷,必有为之灯者。不然,形敝则已,精亡则已,气索则已,孰为传之而不穷者?   老氏载魄抱一而能无离,专气致柔而能婴儿,涤除微[玄]览而能无疵,以之求长生,魂欲上天、魄欲入渊,还魂反魄,合乎自然。是皆逆阴阳之用,窃天地之机,以私其身。于是有人皆死而我独存者。观传形者,顺乎气耳,而机不在焉;得长生者,握其机耳,而道不在焉。   句汇问于唐子曰:仲尼观水而叹逝者,其义可得闻乎?唐子曰:善哉问也。时之逝也,日月迭行,昼夜相继,如驰马然。世之逝也,自皇以至于帝王,自帝王以至于今兹,如披籍(翻览书页)然。人之逝也,少[小]焉而老至,老矣而死至,如过风然。此圣人与众人同者也。圣人之所以异于众人者,有形则逝,无形则不逝;顺于形者逝,立乎无形者不逝。无古今,无往来,无生死,其斯为至矣乎! 潜书下篇上 尚治   孙子曰:昔者吾之师尝闻诸顾泾阳(宪成)曰:礼义者治之干也,学校者礼义之宗也。先王谨学校以教天下,是以治化大行。学校既废,礼义无师,欲效先王之治,难矣。居今之世,正心,复性,敦伦,淑行,得朋,讲复,圣道昭明。以之正君,以之正职,端于朝廷,洽于乡里。君子学道则爱人,小人学道则易使,先王之治,其庶几乎!唐子曰:是天下之善言也,乌知其不能行也!曰:何为不能行也?曰:先王之世,自国及乡,所在有学。人之于学也,犹其于田也。无人无田,无人无学,习而安焉,安而忘焉。当是之时,人之甘于礼义,犹五谷也。学废世衰,惟欲所恣,黩昏偾兴,不可解喻。人之苦于礼义,犹药石也。虽有能者,不能强人之甘药石也亦明矣。今夫势之易行,情之易达,莫如父之于子。子之良者,不教而善;子之不良者,虽教不善。家有不良之子,詈则詈之,杖则杖之,教之岂不笃乎?然入则诗书,出则博奕,知其入而不知其出也。夫以严父之教,然且不行于子,而况四海之大,生民之众乎?乃欲称诗书、明礼义以道之,使之去恶迁善,是涸东海、移太山之势也。孙子曰:然则天下终不可治乎?曰:苟得其道,治天下犹反掌也。曰:教之难行,民之不率,信如先生之言矣。又谓治之若易尔者,何也?唐子曰:毋立教名,毋设率形,使民自为善而不知。曰:使之若何?曰:圣人之所冯以运者,风也。天地之间,无形而速动者莫如风起,于幽陆,至于炎崖,偃靡万形,鼓畅众声。无一物之不应者,惟风为然。人情之相尚,或朴或雕,或鬼或经。忽焉徧于海隅,改性迁习,若有物焉阴率之,而无一人之不从者,亦犹风之动于天地之间也。是故天地之吹气,谓之风;人情之相尚,亦谓之风。古者郑卫之民淫,男女无别;今也朝歌之墟,溱洧之间,纎履不假于邻女,岂古淫而今贞哉?风使然也。使古人生于今,今人生于古,则皆然矣。吴越之民,衣縠帛,食海珍;河汾之民,衣不过布絮,食不过菜饼,岂东人侈而西人约哉?风使然也。使东人居于西,西人居于东,则皆然矣。风之行也,必有作之者。作之善者,善以成风;作之恶者,恶以成风。善作者,因人情之相尚,以身发机;人之从之,如蛰虫之时振,草木之时生,而不知其谁为之者。夫转阴阳,判治乱,分古今,皆风为之。得其机而操之,人皆可以几唐虞之治。此人所罕知者也。孙子曰:风之为言诚然矣。虽然,窃有惑焉。人之为善,必由礼义;民既苦于礼义,不可强而从我,更以何者为风乎?曰:朴者,天地之始气,在物为萌,在时为春,在人为婴孩,在国为将兴之候。奢者,天地之终气,在物为茂,在时为秋,在人为老多欲,在国为将亡之候。圣人执风之机以化天下,其道在去奢而守朴。耳不听好音,非俭于耳也,所以养天下之耳也;目不视采色,非俭于目也,所以养天下之目也;口不尝珍味,非俭于口也,所以养天下之口也;身不衣轻暖,非俭于体也,所以养天下之体也。四者,不从心之欲,非俭于心也,所以养天下之心也。当是之时,家无涂饰之具,民鲜焜耀之望,尚素弃文,反薄归厚,不令而行,不赏而劝,不刑而革,而天下大治矣。孙子曰:民之趋于奢也,如水之下壑也,逆而反之,窃恐不能。曰:何为不可反也?子未之信也,请征诸故迹:昔者秦奢而汉朴,及其治也,世多长者之行;隋奢而唐朴,及其治也,锦绣无所用之。夫二代之君,未闻尧舜之道也,与其将相起于微贱,鉴亡国之弊,以田舍处天下。人之化之则若此,岂惟君天下者哉,卿大夫亦有之。荆人炫服,有为太仆者好墨布,乡人皆效之。帛不入境,染工远徙。荆之尚墨布也,则太仆为之也。岂惟卿大夫哉,匹夫亦有之。陈友谅之父好衣褐,破蕲不杀衣褐者,有洛之贾在蕲,以褐得免,归而终身衣褐。乡人皆效之,帛不入境,染工远徙。洛之尚褐也,则贾为之也。縠帛,衣之贵者也;布褐,衣之贱者也。贵贵贱贱,人之情也。有望人焉反之,能使一乡之人贵其所贱而贱其所贵,盖风之移人若斯之神也!洛贾且然,况太仆哉!太仆且然,况万乘之君哉!   孙子曰:敢问行之之方。曰:先贵人,去败类,可以行矣。先贵人若何?曰:捐珠玉,焚貂锦,寡嫔御,远优佞,卑宫室,废苑囿,损羞品,却异献。君旣能俭矣,次及帝后之族,次及大臣,次及百职,莫敢不率。贵人者万民之望也,贵之所尚,贱之所慕也。贵尚而贱不慕,世未有也。去败类若何?曰:吾尝牧羊于沃洲之山,羊多病死,有教之者曰:一羊病则羣羊皆败,子必谨视之,择其病者而去之。不然且将尽子之群。从其言,而羊乃日蕃。治天下亦然,讲学必树党,树党必争进退,使学者扳援奔趋而失其本心,故有口心性而貌孔颜,所至多徒者,是败类之人也,虽贤必去之。好名者,无才而人称其才,无德而人称其德,使人巧言令色,便媚取合,而失其忠信之情。故有身处草野而朝廷闻誉求之、公卿折节下之者,是败类之人也,虽贤必去之。多言者,以议论害治,以文辞掩道,以婞直乱正,使人尚浮夸而丧其实。故有书数上而不止,繁称经史而不穷,廷折百官而莫能难之者,是败类之人也。虽贤必去之。此三者,表伪之旗也,雕朴之刃也,引佞之媒也。诗曰“大风有隧,贪人败类”,是故善为政者,务先去之也。   孙子曰:始吾以为天下之难治也,今闻先生之言,而后知天下之不难治也。苟达其情,无不可为。今先生懎然在阏塞之中,身虽极而言则传,后世必有用先生之言以治天下者,不必于身亲见之也。唐子曰:吾何足以当此!虽然,必有明其可用者。世多明达之才,但见圣人正天下之法,不识圣人顺天下之意。沮于时势之难行,习于刑法之苟安,举天下之民絷之策之如牛马然。民失其情,诈伪日生,文饰日盛,嗜欲日纵,于是富贵之望胜,财贿之谋鋭,廉耻之心亡,要约之意轻,攘窃之计巧,争斗之气猛,六邪易性、非贤、师奸、比离、闲决,不可以安不可以动。安则为奸,动则为宼,此天下之乱所以相继而不已也。天地虽大,其道惟人;生人虽多,其本惟心;人心虽异,其用惟情;虽有顺逆刚柔之不同,其为情则一也。是故君子观于妻子而得治天下之道,观于仆妾而得治天下之道,观于身之骄约、家之视效而得治天下之道。不翻(翻)十三经之言,不稽二十三代之法,不问四海九州岛之俗,闭户而尧舜之道备焉。先人有言曰“语道莫若浅,语治莫若近”,请举其要:古之贤君,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,存心如赤子,处身如农夫,殿陛如田舍,衣食如贫士,海内如室家。微言妙道,不外此矣。   孙子曰:由周而上,治日多而乱日少;由秦而下,乱日多而治日少;时为之也,虽有善治,不复于古矣。曰:不然。阴阳者,治乱之道也。阴阳之复,其时不失,冬夏之日至是也。治启于黄帝,二千余岁,至于秦而大乱。乱启于秦,至于今亦几去黄帝之年矣。或将复乎! 富民   财者,国之宝也,民之命也。宝不可窃,命不可攘,圣人以百姓为子孙,以四海为府库,无有窃其宝而攘其命者,是以家室皆盈,妇子皆寜。反其道者,输于幸臣之家,藏于巨室之窟,蠹多则树槁,痈肥则体敝,此穷富之源,治乱之分也。虐取者取之一金丧其百金,取之一室丧其百室。兖东门之外有鬻羊餐者,业之二世矣。其妻子佣走之属,食之者十余人。或诬其盗羊,罚之三石粟,上猎其一,下攘其十,尽鬻其釜甑之器而未足也,遂失业而乞于道。此取之一金丧其百金者也。潞之西山之中有苗氏者,富于铁冶,业之数世矣。多致四方之贾,椎凿鼓泻担挽,所藉而食之者常百余人。或诬其主盗,上猎其一下攘其十,其冶遂废,向之藉而食之者无所得食,皆流亡于河漳之上。此取之一室丧其百室者也。虐取如是,不取反是。陇右牧羊,河北育豕,淮南饲骛,湖濵缫丝,吴乡之民编蓑织席,皆至微之业也。然而月息岁转,不可胜算,此皆操一金之资,可致百金之利者也。里有千金之家,嫁女娶妇死丧生庆,疾病医祷燕饮赍馈,鱼肉果蔬椒桂之物,与之为市者众矣。缗钱锱银,市贩贷之;石麦斛米,佃农贷之;匹布尺帛,邻里党戚贷之,所赖之者众矣。此藉一室之富可为百室养者也。海内之财。无土不产。无人不生。岁月不计而自足。贫富不谋而相资。是故圣人无生财之术。因其自然之利而无以扰之。而财不可胜用矣。   今夫柳,天下易生之物也,折尺寸之枝而植之,不过三年而成树。岁翦其枝,以为筐筥之器,以为防河之埽,不可胜用也。其无穷之用,皆自尺寸之枝生之也。若其始植之时,有童子者拔而弃之,安望岁翦其枝以利用哉?其无穷之用,皆自尺寸之枝绝之也。不扰民者,植枝者也,生不已也;虐取于民者,拔枝者也,絶其生也。虐取者谁乎?天下之大害莫如贪,盖十百于重赋焉,穴墙而入者,不能发人之密藏;羣刃而进者,不能夺人之田宅;御旅于涂者,不能破人之家室;宼至诛焚者,不能穷山谷而徧四海。彼为吏者,星列于天下,日夜猎人之财,所获既多,则有陵已者负筮而去。旣亡于上,复取于下,转亡转取,如塡壑谷不可满也。夫盗不尽人,宼不尽世,而民之毒于贪吏者,无所逃于天地之间!是以数十年以来,富室空虚,中产沦亡,穷民无所为赖,妻去其夫,子离其父,常叹其生之不犬马若也。今之为吏者,一袭之裘值二三百金,其它锦绣视此矣;优人之饰,必数千金,其它玩物视此矣;金琖银罂珠玉珊瑚奇巧之器不可胜计,若是者,谓之能吏,市人慕之,乡党尊之,教子弟者劝之。有为吏而廉者,出无舆,食无肉,衣无裘,谓之无能,市人贱之,乡党笑之,教子弟者戒之。盖贪之锢人心也甚矣!治布帛者,漂则白,缁则黑,由今之俗,欲变今之贪,是求白于缁也。   治贪之道,赏之不劝,杀之不畏,必渐之以风。礼曰:知风之自。昔者明太祖衷襦之衣皆以梭布,夫衣可布,何必锦绣?器可瓦,何必金玉?粱肉可饱,何必熊之蹯、玉田之禾?吾闻明之兴也,吴之民不食粱肉,闾阎无文采,女至笄而不饰,市不居异货,宴宾者不兼味,室无高垣,茅舍邻比。吴俗尚奢,何朴若是?盖布衣之风也。人君能俭,则百官化之,庶民化之,于是官不扰民,民不伤财。人君能俭,则因生以制取,因取以制用,生十取一,取三余一,于是民不知取,国不知用,可使菽粟如水火,金钱如土壤,而天下大治。为君之乐,孰大于是哉! 明鉴   为政者多,知政者寡。政在兵,则见以为固边疆;政在食,则见以为充府库;政在度,则见以为尊朝廷;政在赏罚,则见以为叙官职。四政之立,盖非所见。见止于斯,虽善为政,卒之不固不充、不尊不叙,政日以坏,势日以削,国随以亡。国无民,岂有四政?封疆,民固之;府库,民充之;朝廷,民尊之;官职,民养之。奈何见政不见民也?尧曰:四海困穷,天禄永终。每诵斯言,心堕体战,为民上者,奈何忽之!   昔者明之亡也,人皆曰:外内交哄,国无良将,虽有良将,忌不能用,安得不亡。此其亡之势也,非其亡之根也。当是之时,兵残政虐,重以天灾,民无所逃命,群盗得资之以为乱。马世奇曰:治献贼易,治闯贼难,盖人心畏献而附闯也。非附闯也,苦兵也。一苦于杨嗣昌之兵,再苦于宋一鹤之兵,又苦于左良玉之兵。行者居者,皆不得保其身命,贼知人心所苦,所至輙以剿兵安民为辞,愚民被惑,望风降附。而贼又散财赈饥以结其心,遂趋贼如归。人忘忠义,其实贼何能破州县?以从贼者众也。施邦耀曰:今日盗宼所至,百姓非降则逃,良由贪吏失民心也。得一良吏,胜得一良将;去一贪吏,胜斩一贼帅。二子之言,见乱本矣。当是之时,天下之大,万民之众,恒患无兵。京师之守,以一卒而当数陴。李自成虽尝败散,数十万之众旬日立致。是故陕民之谣有之曰:挨肩膊,等闯王,闯王来,三年不上粮。民之归之也如是。盖四海困穷之时,君为雠敌,贼为父母矣。四海困穷,未有不亡者。其不亡者,未及其命之定也。天留其命,未生奸雄;天薄其命,则生小雄;天絶其命,则生大雄。当四海困穷之时,无雄,则饥寒积忧之气发,为灾祲、为彗孛、为水旱、为山川草木人鬼之妖。有小雄以倡之,则逋聚山泽,破城据险,旋灭旋起,以耗国家。有大雄以倡之,则长智增勇,撼山沸河,数百年厚建之社稷,如椎卵矣。若是者,皆困发也,为奸雄所冯也,此明之所以亡也。若四海安乐,人保室家,谁与为乱!虽为君者不过中材之主,卽有汤武之贤,一匹夫耳,欲谋社稷,亦无如何,况羿浞之流哉!   君之于民,他物不足以喻之,请以身喻民,以心喻君。身有疾,则心岂得安?身无疾,则心岂复不安?有戕其身而心在者乎?是故君之爱民,当如心之爱身也。非独衣服饮食为身也,牢廏门庭、田园道路,凡有所营,皆为身也。非独农桑蠲贷为民也,上天下地、九彝八蛮、诸司庶事、内宫外庭,凡所有事,皆为民也。茅舍无恙,然后宝位可居;蓑笠无失,然后衮冕可服;豆藿无缺,然后天禄可享。 考功   近代之政,亦尧舜之政也。曰“三载考绩”,曷尝不考绩乎!曰“敷奏以言”,亦求言也;曰“明试以功”,亦论功也。以治天下而卒莫能治者,其故何也?昔者尧之命舜曰“天之历数在尔躬,毋俾四海困穷”,舜承斯命以摄位,朝诸侯,命众职,明天时,修庶政,兴礼乐,除凶慝,咸底于绩。尧知其能救困穷之民也,乃授之以天下。其举事任职虽多,不过使民不困穷而已。困穷之民,祖不得有其孙,父不得有其子,死丧不葬,祭食无烹,兄弟仇雠,夫妻离散。当是之时,民何以为民,君何以为君?是知尧舜之道非异,尽于命舜之言矣。   昔者唐子为长子知县,将见都御史逹良辅(达布尔),赋役传刍备诵之,以待难也。都御史不问,而问武乡知县曰:武乡之民何如?对曰:有生色矣。都御史曰:尔欺我哉,吾使人观于武乡,有女子而无袴者矣。女子而无袴,武乡之民其不堪乎!唐子出以告人而叹曰:善哉言乎!惜也未知为政也。   唐子曰:古之贤君,举贤以图治,论功以举贤;养民以论功,足食以养民。虽官有百职,职有百务,要归于养民。上非是不以行赏,下非是不以效治。后世则不然,举良吏而拔之高位,既显荣而去矣。观其境内,冻饿僵死犹昔也,豕食丐衣犹昔也,田野荒莽犹昔也,庐舍倾圮犹昔也。彼显荣之举奚为乎?为其廉乎?廉而不能养民,其去贪吏几何?为其才乎,才而不能养民,其去酷吏几何?爱赤子者,必为之择乳母,勤谨不懈,得主母之欢心,可谓良乳母矣;然而无乳以饿其子,是可谓之良乳母乎?廉才之吏不能救民之饥饿,犹乳母而无乳者也,是可谓之良吏乎?廉者必使民俭以丰财,才者必使民勤以厚利。举廉举才,必以丰财厚利为征。若廉止于洁身,才止于决事,显名厚实归于已,幽忧隐痛伏[状]于民,在尧舜之世,议功论罪,当亦四凶之次也,安得罔上而受赏哉!贤才者世不乏也,仁爱者人所具也。身为民牧,藉权以行惠,苟非顽薄之资,其谁不能?而不能焉者,未可以咎为吏者也。朝廷行政,群臣从政,未有行左而从右者。上不以富民为功,而欲吏以富民为务,岂可得乎?诚如是,虽在位皆高世之才,为大学士者若皋陶,为尚书者若稷契,为都御史者若伊挚,为翰林者若史佚,为给事中御史者若龙逢比干,为将军者若吕牙,为巡抚者若召奭,为布政使者若管仲,为按察使者若子产,为知府者若孙叔敖,为知县者若公绰冉求,其得人也如是,于是辅相无缺、出纳如衡、奸慝毕除、克壮戎兵、文章典礼、辞命敷荣,布于八方,海隅以寜,四译来朝,厥功告成,天下岂不大治矣乎!然而观于民,则所谓女子而无袴者也,是可以为治乎?欲适燕而马首南指,虽有绝群之马,去燕愈远。为治者不以富民为功,而欲幸致太平,是适燕而马首南指者也。虽有皋陶稷契之才,去治愈远矣!   唐子尝语人曰:天下之官皆弃民之官,天下之事皆弃民之事,是举天下之父兄子弟尽推之于沟壑也,欲治得乎?天下之官皆养民之官,天下之事皆养民之事,是竭君臣之耳目心思而并注之于匹夫匹妇也,欲不治得乎?诚能以是为政,三年必效,五年必治,十年必富,风俗必厚,讼狱必空,灾祲必消,麟凤必至。或曰:子文士也,文其言焉而已。唐子曰:吾之言,如食必饱,如衣必暖。用吾之言,三年不效,五年不治,十年不富,风俗不厚,讼狱不空,灾祲不消,麟凤不至,则日西出而月东生矣。请与子合契而博胜焉可也。 为政   达良辅抚山西,武乡知县见,良辅曰:武乡之民何如?对曰:有生色矣。良辅曰:尔欺我哉,吾使人观于武乡,有女子而无袴者矣。女子而无袴,武乡之民,其何以堪!平阳知府见,良辅曰:平阳之为县者,孰贤孰不肖?知府举数人以对,良辅怒曰:百姓之所谓贤者,尔之所谓不肖者也;百姓之所谓不肖者,尔之所谓贤者也。尔不可以为三十四城之长。劾而去之。当是之时,财贿不行,私馈虽不绝于府,无有以匹帛方物入二司之门者。良辅之所食,日不过肉三斤蔬一筐。观其让武乡之言,可不谓仁乎?观其察远县之贤不肖,而不任耳目于知府,可不谓明乎?已不受财贿,羣吏亦不敢受,可不谓清乎?清且明,明且仁,宜山西之大治矣,而卒不见山西之小治者,何也?不知为政故也。请假其事以明为政之道:武乡知县见,良辅云然,且曰:吾与子约三年之内,必使子之民,人有数袴。武乡知县必曰:愿受教。良辅则曰:武乡之土虽瘠,亦必生也;武乡之民虽贫,亦有力也;以人之力,尽土之生,谁谢不能?子归而行四境之内,棉桑树牧,省宜时作,尺土不弃于山,寸壤不弃于谷,勿以文示,身往勤之,必期就子之功。于是月观其举,岁察其利,上计之日,舍是不以行进退焉。平阳知府当逐,易知府,见,以教武乡者教之,督诸县棉桑树牧,举而不废,与同功;堕而不举,与同罪,是县一其赏一其罚,而府三十四其赏三十四其罚也,敢不尽心?山西之地,五府百州县,方数千里,不病其广也。县察其乡,旬一之;府察其县,月一之;巡抚肆察,时一之。举数千里之内转相贯属,视听指使如在一室,奚啻山西哉,宰制四海有余矣!此为政之大略也。   震泽之人有善计者,与之为稼,稼入则倍;与之为丝,丝入则倍;与之为肆,市入则倍。一日过豪贵之门,见其从事之出入者皆貂冠腋裘,则自思曰:吾处于乡里,所与不过升斗之人,所与贾者不过鱼盐之竖,不可以为富也。诚能入于是门,主人幸而亲用我,出我之筹筴以主计筦利,必大得所欲,毋徒劳于乡里为也。乃援而得入,而归辞乎其邻。邻之人有尤之者,曰:子误矣。彼之所用,不卽子之所习也,子必毋往。不听而去,去之一年,邻之人故往过于豪贵之门,见善计者敝袍而出,面有病色,招之闲所,问之曰:何为若是?曰:主人无所用我,故至于是。邻人笑曰:子何见之不蚤也,彼豪贵之家,猎财自厚,其所用之人,狗马之足、鹰鹞之翮也;其所食之粟,不由稼得;所服之帛叚,不由蚕得;所御之器物,不由市得。负子之计以干之,将安所用?吾固知子之必困于此也。于是乃再拜,辞乎主人,随邻人而归。由是人皆谤之,以为固不善于计也。非不善计,不善主也。 存言   中允徐公召用,唐子送之而言曰:甄闻之,言可行也则有功,言不可行也则存其言。以公之贤,复得进用,心有感焉,结中必发,故言之。言之不可行,知之久矣。甄闻之,生养之道三年可就,五年可足,十年可富,政之常也。清兴五十余年矣,四海之内日益困穷,农空工空市空仕空,谷贱而艰于食,布帛贱而艰于衣,舟转市集而货折赀,居官者去官而无以为家,是四空也。金钱,所以通有无也,中产之家,尝旬月不覩一金、不见缗钱,无以通之,故农民冻馁,百货皆死,丰年如凶。良贾无算,行于都市,列肆焜耀,冠服华膴;入其家室,朝则熜无烟,寒则蜎体不申。吴中之民多鬻男女于远方,男之美者为优,恶者为奴;女之美者为妾,恶者为婢。遍满海内矣。困穷如是,虽年谷屡丰而无生之乐,由是风俗日偷,礼义绝灭,小民攘利而不避刑,士大夫殉财而不知耻,谄媚慆淫相习成风,道德不如优偶,文学不如博奕,人心陷溺,不知所底。此天下之大忧也。征之在昔,天下旣定,苟无害民之政,未有一二十年而民不丰殖者。今也天子寛仁而恤民,兵革偃息,国家无事,享国岁久,勤于庶政,而困穷若此,是公卿之过也。立国之道无他,惟在于富。自古未有国贫而可以为国者。夫富在编户,不在府库。若编户空虚,虽府库之财积如丘山,实为贫国,不可以为国矣。国家五十年以来,为政者无一人以富民为事,上言者无一人以富民为言。至于为家,则营田园,计子孙,莫不求富而忧贫。何其明于家而昧于国也! 权实   天下奚治?令行则治。天下奚不治?令不行则不治。令不行者,文牍榜谕充塞衢宇,民若罔闻,吏委如遗。民吏相匿,交免以文,格而不达,举而易废。始非不厉实也,既则怠,久则忘,本政之地,亦且自废而自掩之。是以百职不修,庶事不举,奸敝日盛,禁例日繁,细事纠纷,要政委弃。譬之树木,傍蘖丛缪,而枝干枯朽矣。当是之时,皆谓在位无贤也,行政不善也,良策无出也。是犹牵车者但求厚载,而不顾毂之利转也。若如今之致行者,虽官皆圣哲,政皆尽善,使闳夭散宜生之属议为宪令,周公裁之,召奭贰之,史佚文之,布于天下,亦不能少有补救也。   会稽之东有石氏者,其季女病痞,迎良医治之,久而不除,谢医使去。其父思之,以为是良医也,奈何疗之而病不除。他日窃窥之,见其举药不饮而覆于床下也,乃复迎医,进以前药,三饮之而疾已。夫国有善政而德泽不加于民者,政虽善,未常入民也,犹石季之饮药也。十口之家,主人虽贤,然令不行于子,则博奕败趋;令不行于仆,则柝汲不勤;令不行于妾,则壶餐不治;令不行于童子,则庭粪不除。以此为家,其家必索,况天下之大乎?骏马病躄,不如驽马之疾驰;勇士折肱,不如女子之力举,是以圣人贵能行也。   昔者唐子之治长子也,其民贫,终岁而赋不尽入。璩里之民,五月毕纳,利蚕也。乃徧询于众曰:吾欲使民皆桑,可乎?皆曰:他方之土不宜桑,若宜之,民皆树之,毋俟今日矣。遂已。他日游于北境,见桑焉,乃使民皆树桑。众又曰:昔者阿巡抚(罗阿塔)令树榆于道,鞭笞而不成,今必不能。不听,违众行之。吏请条法示于四境,唐子笑曰:文示之不信于民也久矣。乃择老者八人告于民,五日而遍;身往告于民,二旬而遍。再出,遇妇人于道,使人问之曰:汝知知县之出也奚为乎?曰:以树桑。问于老者,老者知之;问于少者,少者知之;问于孺子,孺子知之;三百五十聚之男女,无不知之者。三出,入其庐,慰其妇,抚其儿,语以璩里之富于桑,不可失也。一室言之,百室闻之,三百五十聚之男女无不欲之者。唐子曰:可矣。乃使璩民为诸乡师,而往分种焉。日省于乡,察其勤怠,督赋听讼因之。不行一檄,不挞一人,治虽未竟也,乃三旬而得树桑八十万。长子,小县也;树植,易事也;必去文而致其情,身劳而信于众,乃能有成。夫多文藏奸,拂情易犯,不亲难喻,无信莫从,所从来久矣。是以治道贵致其实也。   群臣奏入,下于有司;公卿集议,复奏行之。其所行者,着为故事,因时增易,百职准以决事。自汉以来皆然,舍是无以为政。然有治不治者,以实则治,以文则不治。若徒以文也,譬之优偶之戏,衣冠言貌陈事辨理,无不合度,而岂其实哉?以娱人之观听也。君有诏旨,臣有陈奏,官有文书,市有牓谕,此文也。此藉以通言语、备遗忘耳,奚足恃乎?君臣相亲,朝夕无间,饮食作坐同之,如匠之于器,日夜操作,则手与器相习而无不如意。主臣一心,夜思蚤谋,无谋不行,无行不达,三月必达,终岁必效,三年必成,五年必治,十年必富,此实也。苟无其实,则谨守成法者,败治之公卿也;明习律令者,败治之有司也;工于文辞娴于言貌者,败治之侍臣也。三者非不美也,而专尚焉,则表暴日厚,忠信日薄。察于内外,称职常多;核其行事,无过可举;问其治功,则无一事之善成,无一民之得所。上下相蒙而成苟免之风,虽有志之士亦将靡然而不得自尽其情,此治化之所以不行也。虽然,行难矣。近与远异风,少与众异势。门庭之内,常不尽见;伯仲之间,亦有异心,况天下之大乎!海内之地为府百六十二,为州二百二十,为县千一百六十,必官其地治其事者,皆如长子之树桑,而后天下乃治,是不亦难乎?   权者,圣人之所藉以妙其用者也。今夫与一人期,至者十八;与三人期,毕至者十五;与九人十人期,毕至者十一。何则?权不在也。大将居中,提兵十万,副叅游守都总以及队百什伍之长,转相贯属,如驱群羊,赍生赴死,不敢先后,何则?权在也。乘权之利,如轴转轮;乘权之捷,如响应声。乘权而不能行,耻莫甚焉。官有万职,君惟一身,贤君之用官,如大将之御众。以一用十,以十用百,以百用千,以千用万,是则君之用者有万,而凭之者惟十。约而易操,近而能烛。夫尊卑次属,职之恒也,而奚有异?盖不善用之,则万职之利,转而奉之于十;善用之,则十职之修,转而布之于万。十职能修,泽及海内,其功大,功大者赏厚。十职不正,毒及海内,其罪大,罪大者刑重。此舜所以诛四凶也。   唐子之嬖妾生子,唐子甚爱之,而妾不恤。教之不从,则骂之;骂之不从则挞之,挞之不从则去之,改而后已。夫人情之爱,莫甚于妾;人生之重,莫过于母;次于妻者,又莫贵于妾;而轻于去之者,何也?不去则爱不及于子也。此言虽小,可以喻大:夫人臣之爱,未必昵于妾也;人臣之重,未必过于子之母也;人臣之贵,未必等于妻也,乃爱之而不忍伤之,重之而不敢拂之,贵之而不能抑之。斯人也,未尝操刃,而百千万亿之刃肆行杀伤,有不期然而然者。当是之时,虽上有贤君,惠泽日施,宽恤日行,考绩日严,流杀日具,而民常苦生而甘死。   夫雨露,至渥也,不能入陶穴而滋生;泉流,至泽也,不能越堤防而灌溉。何则?有隔之者也。是故善为政者,刑先于贵,后于贱;重于贵,轻于贱;密于贵,疎于贱;决于贵,假于贱。则刑约而能威。反是,则贵必市贱,贱必附贵。是刑者,交相为利之物也,法安得行,民安得被其泽乎?恩义之大莫如君臣,亲臣为腹心,政臣为股肱,强臣为拇指,庶臣为毛发,戎臣为衣履。是以仁君之待其臣,安富同乐,疾病同戚,厚之至也。声色不和,贫劳不恤,犹为亢而少恩,况加之以刑罚乎?此以待良臣也,若夫专利蔽主、狥私党邪,是民之雠、国之贼也,若之何不刑!爱德为祥,爱杀人之人,斯为爱乎?忍德为凶,忍于杀人之人,斯为忍乎?刑不可为治也,而亦有时乎为之者,以刑狐鼠之官,以刑豺狼之官,而重以刑匿狐鼠养豺狼之官。国有常刑,有变刑。常刑者,律刑也,有司议之,人主不敢私;变刑者,雷霆之威也,英主神之,群臣不得与。常刑以齐小民,变刑以治元恶。元恶之臣多援要誉,其罪难见,察之而不得其罪,质之而不得其罪,速之狱而不得其罪,非雷霆之用何以治之!德外无治,不言德而言刑者,犹医之治寒疾也。不却谷而饮药,其人必危。疾愈,却药而反谷也不远矣。 格君   明之诸帝,难与言者,莫如世宗。然其刚敏之资,亦可为用,若道之有方,入之亦易。宗祀其父(兴献王),虽为非礼,比于鲁之郊禘则相远矣,犹不失人子尊亲之意焉。当时之臣,可正正之,不可正置之,其勿以此受杖窜可也。至于好神仙,亦人情之常,且未尝以此废政。当时之臣,可止止之,不可止置之,其勿以此犯之可也。推其求仙之意,视人之谏我者,皆杀我者也;人之助我者,皆生我者也。以是之故,虽以严嵩之奸,已发其罪,犹爱而护之,盖德其生我也。其不可夺如是。虽舜禹复生,且拒其言而不纳,乃进谏者皆折以道学之恒言,固其所厌闻者也。其何能济?何不上言曰:诸臣皆非陛下之修玄也,臣惟恐陛下之不修玄也。清静者,道所居也,却尘非清,无欲为清;独处非静,不扰为静。日月照临,氛雾无障,清之象也;深渊冥冥,乔岳安安,静之体也。不清不静,则神不存而气偾,偏于所恶,偏于所嗜,是伐性之刃而败道之贼也。黄帝之遗书,胡云谷神?谷者神所栖也。胡云玄牝?玄者不暴也,牝者不雄也,大生之本也。绵绵若存,恒也;用之不勤,毋躁也。如是则神可以御气,气可以养形,形不坏而长生矣。符箓丹药,道之余也。庶人有身,天子有天下;庶人自养其身,天子以天下为身,兼天下以养身。黄帝治天下如治身,不使有疾害焉。于是总其兵师,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,三战而灭之;蚩尤作乱,行不由义,虔毒民生,举兵征之,禽蚩尤而诛之。当是之时,天下无害,百姓和乐,五谷丰熟,民人养育,日月不失其明,四时不失其序,风雨不失其时,灾害不生,嘉祥并至,麒麟来游,凤鸟来止。于是上帝嘉之,以为不负所托,予之长龄而上仙焉。是岂有异术哉,清静之所致也。陛下诚能学黄帝之道,居心玄漠,静专纯一,不以好恶扰其心,不以喜怒伤其体,上有黄帝之君,下必有风后力牧之臣。陛下垂拱于上,百官修职于下,兵革自强,远人畏服,无为而天下大治,岂复有边境之虞哉!臣闻真人者,逍遥物外,无求于人,不可强致者也。易曰“水流湿,火就燥”,言各从其类也。陛下诚能养心复性,群生并遂,是眞人之契也。无俟旁求,必驾[驾]羽来朝,指授修治之方矣。世宗闻是言也,必心悦之,可以伐其竞躁之心,消其亢悍之气,而治理可徐进也。焉用矻矻戅言,使君臣之际至于两伤哉?   庄烈良于世宗,亦可为之君也。继位之始,罢太监鎭守及织造之使,专将率以责効,节俭以足国用,此人臣见功之时也。乃使之治兵而兵无用,使之治赋而用不足,盗宼日张,国势日蹙。于是乃复用太监,横征无义[艺],此其计无所出、知其不可而为之,诚可悯也!乃当日之臣,不谅其不得已之心,不察其不可转移之故,守诗书之恒训,为无实之美言。第谓奄人不可用,加赋不可为,直言不可拒,虽有善用言者,将何以用之?此陈于太平无事之时,则为美言;言于危急存亡之日,则为敝屣矣。当是之时,若有明达国事之人,谓温体仁不可用,必举孰可为相者;谓杨嗣昌不可用,必举孰可执兵柄者;谓督镇无人,必举孰可以任将帅。其所举之人,进而问其计,明如指掌,实有可行,措之朝廷之上、攻战之场,朝受任而夕见功,则奸佞不攻而自去,横征不谏而自止矣。我常无食,有可从之而游平凉者,友皆沮之,以为道远难行,又所求不可知。我曰:二三友之爱我也至矣,我非不知此行之非计也,旦夕无炊,妻子饿死,故不得已而为此行也。诸君诚能为我谋食,不坐困以至于死,虽劝行亦不行也。沮者皆默然而止。当日之进言于庄烈者,皆不能救其死而徒沮其行者也,固益增其烦懑而惟恐其言之入耳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