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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范六极(一曰凶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),予有五焉:皮絮三袭,违垆则栗,比户露寝,当风则嚔,疾也;越在异乡,孑处无族,十世之泽,将于我绝(言其无子),忧也;虽有陋室,不展四体,虽有下田,不足二征,贫也;身五咫半,要二拱弱,礼人起慢,致辞听藐,恶也;遇重如尫,处强如女,秉德不弘,为义无勇,弱也。客有闻是言者,见唐子而吊之。唐子曰:客之恤我厚矣。虽然,客当吊我一极而贺我四极。客曰:四极何极?云何当贺?曰:体强者必先敝,气盛者必先委,恃其强盛而无所可虞,或淫于色,或困于酒,或壅于味,外以沉铄其体,而内以蛊丧其志,是强盛者所以自戕也。保生后死者,恒由于疾;屏欲近道者,亦由于疾,是疾当贺也。昔者大伯窜于荆蛮,背亲违宗而又无子,忧莫大焉,乃仲尼称为至德,比于文王,惟忧所以见德也。且夫古之人,沮抑志奋,困阨学成,或内宁而启乱,或多难以兴邦,是忧当贺也。虚中者,道所居也;空外者,心所安也。美好盈于外,爱乐縻于中,则心佚而道亡。无欲者上矣,寡欲者中,多欲者下。吾患不能劫欲,而乃有以遂欲。有以遂之,中可移于下;无以遂之,下可移于上。是贫当贺也。伟于貌者人敬之,美于度者人爱之,辨于言者人服之,是三者未必为德器也,适足以蔑人而自足。反是,则所向多拂,增励其修,必不以短于形者短于德矣。是恶当贺也。人之视此四者,以为天降疾恶,甚于刖劓之刑;天降忧贫,甚于流窜之罚。其于愚人,则流于佣隶,入于窃乞;其于才人,则流于徼幸,入于奸乱;其于文人,则发为骚怨之辞,肆为狂悖之行。志道之士则不然,烈火可以鍜金,粗石可以攻玉,阨于处世者,利于入道者也!今使一福一极者同居而共学,则极者之修必半福者而十之矣。是四极者,殆天所以资贤豪也,而可不贺乎?
客曰:然则子以为当吊者,弱也。弱,亦四者之类也,而独以为当吊者,何也?曰:疾病愼之,忧患安之,饥寒不足以为忧,不重于人不足以为耻。人之大患,莫过于弱矣。弱者虽好善若渴,见义必为,进而不续,续而不终。以之为国必衰其国,以之为家必索其家,以之为学必废其学。卽有智慧异敏,而卒与众人同没者,惟弱之故也。幸生为士,身为圣人之徒,志任天下之重,入道知路,为学知方。乃因仍其心思,需次其岁月,悠游晏安,卒以无成。生为食粟之人,死为游魂之鬼,如之何不吊!挈缾之力不能举鼎,不胜其重也;马不千里,徒不百里,不胜其远也;荷担而行,弛担而息,有时而闲也,此亦弱之无可如何者也。是诚然乎?是殆不然。求道不与器界同,用力不与手足同,求道在我,用力在心,弱则斯弱矣,强则斯强矣,诗云“县蛮黄鸟,止于丘隅。岂敢惮行,畏不能趋”,周道坦坦,夫何所畏;吾志必往,谁能沮之!已不能趋而倚于人,虽有载而驱之者,亦将半涂而废矣。又曰“沔彼流水,朝宗于海”,必朝焉,必宗焉,缘陵趋壑,昼夜不息,必达于海。虽有从而堙之者,其沛然之势,卒莫能御也。吾诚不安于弱,又当困陒,有以愤发,虽弱可强。今虽老矣,愿为朝宗之沔流,必不为丘隅之黄鸟。客其不终吊我乎!
敬修
徐中允(秉义)谓唐子曰:圣人之学以敬为本,先生言静而不言敬,非所以善修也。吾谓静不足以尽之,当益之以敬。曰:然。静以言乎心之体也,敬以言乎体之持也。心如玉,静则玉之质,敬则执之愼也。道着而变,变形而多,静其本也。为资不同,为修各异,敬其总也。居于河滨者始汲而归,浊不可饮也;注而勿扰,则石泉矣。定其器而盖之者,敬之谓也;撼其器而扰之者,不敬之谓也。圣众同心,静与不静之分也。圣众同静,敬与不敬之分也。圣众同敬,恒与不恒之分也。我有在而敬,不能无在不敬;我有时而敬,不能无时不敬。夫心之觉也无间,气之息也无间,能敬者,与觉俱在,与息俱存。与觉俱在,故心无散时;与息俱存,故气无暴时。心无散时,气无暴时,是为能敬。谨愼,敬也,而敬不尽于谨愼;温恭,敬也,而敬不尽于温恭;无肆无慢,敬也,而敬不尽于无肆无慢。诗曰“上帝临汝,无贰尔心”,祭祀之敬也;诗曰“颙颙卭卭,如圭如璋”,威仪之敬也;书曰“匹夫匹妇,一能胜予”,临民之敬也。三者讵非心与!吾闻之:养卉木者,枝叶披陨,其根必伤,讵非君子之所愼守与!然非其本也。书曰“欲败度,纵败礼”,欲与纵,出于心而自贼者也。敬者,止欲于未萌,消欲于旣生,防纵于未形,反纵于旣行,所以保其心而纳于礼度者也。
自尧舜以来,天下之言学者,皆知以敬为本,人知敬之为本,而不知其能治心,亦或害心;不知其有功于天下,亦或无功于天下,是何也?人孰不知敬与不敬之异,而莫辨敬与敬之有异也。心用[有]尚智,善敬者益智,不善敬者则御而之乎固;心用尚勇,善敬者益勇,不善敬者则御而之乎弱。诗曰:无已太康,职思其居。是拘儒之敬也固矣。诗曰:我躬不阅,遑恤我后。是浅儒之敬也弱矣。若是者,反害其心而无功。当尧之时,九山不辟,九川不顺,五谷不树,五伦不叙,于是尧禅舜,舜禅禹,不传子而传贤,以安天下之民。夏商之季,独夫烧焫民命,百官瞀乱,于是汤伐桀,文王伐崇,武王伐纣,伊挚放太甲,吕望出奇谋,以安天下之民。若是者,自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大变也,未有之奇功也。虞夏商周之君臣,惟能以敬慎行智勇,故处此大变,成此奇功。诗曰: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非徒愼也,将以求涉济也!吾闻之:习心太约者不可以致远,习身太谨者不可以犯难。有言行如曾子而涉济不如孟贲者,其去圣人之敬也远矣。
敬之为道,岂期于寡过而称为君子云尔乎?将以尽其心也,将以全其性也,将以大其功也。天地与道际,心与天地际,有轻心者不能及,敬所以重之也;有慢心者不能及,敬所以笃之也。容仪之庄,视听之谨,非外也,所以防其外而一于内也。是故其气清,其知明,不持而固,不勉而行,尽人达天,皆由于敬,施于天下,不劳而定。曲士然乎哉!内省而拘,外愼而泥,求其心而适以锢其心,其于天下何有?亦自成其为无訾之小儒而已矣。
讲学
学贵得师,亦贵得友。师也者,犹行路之有导也;友也者,犹陟险之有助也。得师得友,可以为学矣。所贵乎师友者,贵其善讲也,虽有岐路,导之使不迷也;虽有险道,助之使勿失也。师友善讲,则学有成矣。夫讲者,非辨文析义之谓也,所以淑其身明其心也,若日取五经之文而敷之,日取诸儒之言而讨之,日取孔孟之书而述之,使听之者如钟豉之荡于胷,如琴瑟之悦于耳,羣焉推之以为当世之大宗师,君子则鄙之。其鄙之何也?以为无益于人之身,无益于人之心也。无益于人之身无益于人之心,则亦讲五经之文焉云尔,则亦讲诸儒之言焉云尔,则亦讲孔孟之书焉云尔,是何异于谢庄之塾师乎?谢庄(似其吴地之谢家庄)之塾师,教章句,解文字而已。夫教章句解文字,童蒙犹有赖焉,兹之讲者,无益于学者,殆不如彼之有益于童蒙也。
是故孔子教人,因其各得而言,不闻复取五代圣人之言讲之也。孟子教人,以其自得而言,不闻复取孔子之言讲之也。善讲者如掘井得水,因其自有而取之,非异水也。如击石得火,因其自有而发之,非异火也。向也不知道之所在,以为远不可求;卽知道之所在,以为求之而不易致。今则求之于已,乃我之自有焉,则善讲者之功也。升五尺之座,坐虎豹之皮,环而听之者百千人,在堂下者望而不见,负壁者、及阶者见而不闻,在寻丈之间者闻而不知,在左石前后者知而不得,是之谓观讲,众观而已,何益之有?是故教者贵亲,亲则易知;承教者亦贵亲,亲则易化。煦妪覆育,如难之伏卵,而后教可施焉。一室之中不过数人,朝而见夕而见,侍坐于先生侍食于先生,非若大众之不相接也,可以教矣。而又患教之同也,又患教之易也,一日言智,共此求智之方;一日言勇,共此求勇之方;一日言仁,共此求仁之方,是同也。不以刚治柔,卽以柔治柔;不以柔治刚,卽以刚治刚,是易也。虽有扁鹊,不能以一药已众疾,是不可同也;不能以彼药已此疾,是不可易也。寒者以桂,热者以檗,而后可以为师,而后可以施教焉。
求师于斯世,如凤如麟,不可得而见矣。师不可得而见,友亦不可得而见矣。虽然,不善得师者在师,善得师者在已;不善得友者在友,善得友者在已。苟善取焉,不必贤于我者,皆可为师友;若有志于学者,或一二人焉,或二三人焉,会于一所,赢粮以从,两相纠,三相参也。吾求尽事亲之道,而未尽事亲之道也;吾求尽兄弟之道,而未尽兄弟之道也;吾求尽夫妇之道,而未尽夫妇之道也;吾求尽朋友之道,而未尽朋友之道也;吾求尽与斯人待仆婢之道,而未能尽其道也;抑或未能尽五者之道,而以为皆已尽焉。五有所长,五有所短,五有所明,五有所蔽,吾察于所好,而或非所当好也;吾察于所恶,而或非所当恶也;吾察于所喜,而或非所当喜也;吾察于所愠,而或非所当愠也;抑或四者之乎偏,而以为皆已正焉。四有所长,四有所短,四有所明,四有所蔽。此长短明蔽,人各有其一二,而皆可以相资,盖已不自知,暗如灭烛;人之视已,明如观火。不自知短,人见我短,卽短可益,不必其人之长也;不自知蔽,人见我蔽,卽蔽可撤,不必其人之明也。两相纠焉,三相参焉,二三人中,互相为谪,循环不匮,何患学之无成!
劝学
出入必由户,无踰垣穴墙而由之者;寝兴必居室,无登巢入窟而居之者;饮食必以火,无决腥茹草而饱之者。人未有舍其必为而不为者也,未有必不可为而为之者也。必为而不为,非人道矣。以此三者譬道,则道也者,不可一人离也,不可一事离也,不可须臾离也。圣众同之,贵贱同之,无他涂也。圣人不作,世衰道丧,旁蘖别出,乃訾议儒者,至于宋则儒大兴而实大裂。文学为一涂,事功为一涂,有能诵法孔孟之言者别为一涂,号之曰道学。人之生于道,如在天覆之下,地载之上,孰能外之?而读书聪明之士别为一涂,或为文学,或为事功,其愚亦已甚矣!虽然,自道不明,儒者习为迂阔无用于世,是以有薄而不为,从而訾议之者,未可舍己而罪人也。韩非曰:齐宣王问于匡倩曰:儒者博乎?曰:否。博贵枭,胜必杀枭,是杀所贵也,故不博。儒者弋乎?曰:否。弋者从下害上,故不弋。儒者鼓瑟乎?曰:否。瑟以小弦为大声,大弦为小声,大小易序,故不鼓。非盖谐言以诋儒也,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,不善学者不见大体,泥于外迹,皆不博弋不鼓瑟之徒也。以是见薄于世,诚未可以罪人也。君子之于道也,敬以修已,广以诱民,文学事功皆备其中,岂可诬也!是故凡为士者,必志于道。何以志于道?凡所见之人,无贵贱,无小大,皆以学明伦也;凡所遇之事,无顺逆鄙俗,皆以学尽义也;养仆妾,谋衣食,量米麦,权蔬肉,皆以学求仁也。草木必有根,舍是而为文学,必流于浮靡;构筑必有基,舍是而为事功,必至于倾败而殃民。若斯之人,不求身心,不知人道,犹出不由户,入不居室,饮食不知味,孟子所以譬之于禽兽也。是故上之为士,惟此一涂,更无他涂。
王昆绳(源)为人敏达,善为文章。唐子乐与之游,一日告之曰:子曷学道?道非异也,智者视为高远而不可求,愚者视为迂阔而不肯为,乌知道者,其中无苦难之事,有便安之利,不入其中则已,一入其中,卽尝其味,天下之物,无有如其甘美者。何以见其然也?处世多忧患,遇人多不良,卽才智足以御之,以苟免于今之世,其身亦大劳矣,其心亦甚苦矣。学道则不然,无入而不自得,正己而不求于人,虽有忧患不改其乐,虽遇不良无伤于已,终其身处于安宅之中,行于坦道之上,虽美色郑声,不足以喻其娱乐矣。天下之便利有如斯者乎?王子改容曰:子之言诚是也。
翰林颜学山(光斅)试士浙江,唐子为之客,颜公语坐人曰:人之生,皆不自足者也。庶人有庶人之忧,士有士之忧,公卿有公卿之忧,天子有天子之忧,此谓天之劳我以生也。唐子曰:有一事可以无忧,人不知求之耳,学圣人之道是也。不求足于世,孰有与之以不足者?本无不足于已,孰有处于不足者?坦坦然荡荡然游于天地之间,如在唐虞之世,其有忧乎?其无忧乎?颜公改容曰:子之言诚是也。
潜书上篇下
取善
孔孟之教人也严,其与人也宽,唯圣人乃能无阙。若与之不宽,则天下无人,无可与之共学,无可与之居位矣。其人而廉者与,吾取其廉而略其才;其人而达者与,吾取其达而略其节;其人而博者与,吾取其可问而略其自用。夫如是,则天下之人可为吾之师友者多矣。若必求备焉,冉有之贤也,而为季氏聚敛;季路之贤也,而死不合义(言为出公而死);子贡之贤也,而好货;子夏之贤也,而哭子成瞽;曾子传仲尼之道者也,乃其初不察于夫子之言,几误丧死之大故(见檀弓)。此五贤者,孔门之隽也,亲承圣人之教,如切如磋如琢如磨,亦甚勤矣。然学之未至,自得之未深,犹多阙焉若是,况其下焉者乎。若必求备焉,以其短而弃其长,则五贤皆所不取,彼廉达博闻之士,亦若鸟兽之不可同羣矣。子曰:三人行必有我师焉,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所谓三人行者,乃偶遇而与之偕行,非素共学之人也;所谓善不善者,乃偶见之行事,非可与论学之人也。而夫子教人之取益也则若是矣。
其在于今,道丧学废,德孤无邻,不得大贤以为我师,不得小贤以为我友,虽蒭荛之属,贾贩之流,皆可以三人有师之法求之也。若其中有志于学者,悦仲尼之道以求淑其身心,虽为人多疵,其在于今为不易觏,吾不与之而孰与哉?子夏曰:大德不踰闲,小德出入可也。此言与人之道也,非处之道也。君子之自处,当如书之所云矣,书云:与人不求备,检身如不及。盖与人当宽,自处当严也。夫玉,天下之宝也,古人得美玉,使良工琢之,必去玷以成器。若玷不去,终非宝器,人不以为重矣。修身之道,亦必去玷。玷非履邪违道之谓也,凡一动一趋之不合于度,卽为玷矣。圣人制礼,朝聘丧祭,燕飨饮食,以时以节,无敢违失;登降有数,揖让有数,酬酢有数,进退有数,岂故为是繁曲以劳人之四体哉,疎于外者懈于内,略于文者亡其实,是修身之要道、制心之切务也。是故孔子教人,罕言心性,谨之以言行,约之以笃实,而心性之功在其中矣。
其在于今,亦有学道之人,志移于风,性成于习,好名而求闻,好动而恶静,闲居无日,皆出门嬉游之时也;羣居笑语,竟夕忘反,博奕饮酒,而务悦于人。误以为朋友之交当然也,而实同于市人之行矣。世虽昏浊,人心自明,眞伪自见,贤不肖自别,其出于众人之口者不可罔也。是以君子为学,不敢自罔,而卽不敢罔人,兢兢焉一言一行,时自谨省,恐人之议其后也。非有吊贺之事也,而数见于乡闾之会,则人议其流;非问学请益也,而数见于朋友之家,则人议其渎;名不登于仕籍也,而数造于贵人之庭,则人议其谄;非有干旌之贤大夫也,而时称大官之相知,则人议其污。是故君子之论,不敢违也;乡人之刺,亦可畏也。古人有言曰:礼义之不愆,何恤于人言。谓夫谗慝之口,非谓众论之同也。且果礼义之不愆乎?是故庶人之谤,乡校之议,皆所以考德也。武王圣人也,受一獒之贡,而召公则戒之曰:不矜细行,终累大德。为山九仞,功亏一篑。士志于学,而乃役役焉往来于名利之中,德尽丧矣,岂一獒之累乎哉!道尽崩矣,岂一篑之亏乎哉!
有为
顾景范(祖禹)语唐子曰:子非程子朱子,且得罪于圣人之门。唐子曰:是何言也,二子古之贤人也,吾何以非之?乃其学精内而遗外,其精者,颜渊不能有加。其遗者,盖视仲冉而阙如也。吾非非二子,吾助二子者也。顾子曰:内尽卽外治。唐子曰:然则子何为作方舆(读史方舆纪要)书也?但正子之心,修子之身,险阻战备之形,可以坐而得之,何必讨论数十年而后知居庸鴈门之利、崤函洞庭之用哉?童子进粥,唐子以粥为喻曰:谓粥非米也不可,谓米卽粥也亦不可。耕之获之舂之簸之,米成矣,未可以养人也,必炊而为粥,而后可以养人。身犹米也,修犹耕获舂簸也,治人犹炊也。如内尽卽外治,卽米可生食矣,何必炊?
唐子观霍韬(字渭先,南海人)之书,其言有之曰:程朱所称周礼,皆未试之言也。程朱讲学而未及为政,故其言学可师也,其言政皆可疑也。唐子曰:善矣霍子之言,先得我心之所欲言也。古之圣人,言卽其行,行卽其言,学卽其政,政卽其学。孟子欲制梃挞秦楚,我知其果可挞秦楚也;欲反手王齐,我知其果可王齐也。南濠之贾善言货,湖滨之农善言稼,使听之者如坐肆居田,而又奚疑焉。
徐中允著书,着有明之死忠者(其蓍明末忠贞记实)。唐子曰:公得死忠者几何人?曰:千有余人。唐子慨然而叹曰:吾闻之军中有死士一人,敌人为之退舍。今国有死士千余人,而无救于亡,甚矣才之难也!中允未有以发也。
唐子夜寝而思之曰:吾与人奕,无所博者常胜,有所博者常败,利蔽其才也。是故无固利之情者,其才半;无固位之情者,其才七;无固生之情者,其才十。其不然者,则所习之非也。为仁不能胜暴,非仁也;为义不能用众,非义也;为智不能决诡,非智也。
昔者大瓠尝称高景逸(攀龙)之贤,曰:是不畏死。唐子曰:子谓高君之贤,是也。以其不畏死也而贤之,则非也。君子之道,先爱其身,不立乱朝,不事暗君。屈身以从小人,固可丑也;杀身以狥小人,亦自轻也。是故义有所不立,勇有所不为,忠有所不致。诗曰:我有旨蓄,亦以御冬。言有待也,君子爱身之谓也。
唐子曰:生贵莫如人,人贵莫如心,心贵莫如圣,圣贵莫如功。物非牝牡不相求,非乳育之时不相爱,人则无不通也。耳目不能易其用,上下不能易其体,心则无不行也。释氏之治其心者尽矣,而不入于世;老氏与于治而不辨于理,是故有天地有万物,不可无圣人。性不尽非圣,功不见非性,天下无无本之枝,壹于外者失之矣;天下无无枝之本,壹于内者失之矣。
唐子曰:车取其载物,舟取其涉川,贤取其救民。不可载者不如无车,不可涉者不如无舟,不能救民者不如无贤。昔者唐子之母善饮酒,有馈唐子瓮酒者,发而尝之,酸不可饮。母欲以与邻之贫而好酒者,妇曰:勿与也,是可以为醋。乃燎粟一升入之,七日而成醋,调之终岁不尽。可以人之贤也而不酒之酸若哉!
良功
修非内也,功非外也,自内外分,管仲萧何之流为宾,程子朱子之属为主。宾摈才入,主处不出,宾不见阃室之奥,主不习车马之利。自内外分,仲尼之道裂矣,民不可以为生矣。身之于世,犹龙蛇之有首尾也,犹草树之有本枝也。存其首而断其尾,培其根而去其枝,岂有龙蛇草树哉?昔者庄烈帝尝曰:我岂不知刘宗周之为忠臣哉,必欲我为尧舜。当此之时,我何以为尧舜?诚哉斯言,天下之主在君,君之主在心,然而无边不成省,无省不成京,无京不成君,无君不成心。以斯观之,知专执身心,乃大失矣。仲尼曰:穷理尽性以至于命。理非独明也,天地万物无不通,是理也;性非独得也,天地万物大同焉,是性也。隔于天、隔于地、隔于万物,是不能穷理也。天不安于上,地不安于下,万物不安于中,是不能尽性也。顺天之行,因地之纪,遂情达变,物无诟厉,是能穷理也。有苗作乱,舜服之;桀纣虐民,汤武定之。书曰:海隅苍生之地,无不率俾。诗曰:绥万邦,屡丰年。是能尽性也。当是之时,天得以施,地得以承,万物各遂其生,是至于命也。君子用则观其功,不用则观其言。仲尼试于鲁矣,子舆虽未试,其策齐梁者,如衣必暖、如食必饱、未成之衣不疑其不暖、未炊之粟不疑其不饱,岂可以子舆之不行为无功之儒解也。
德必一,修必纯,后儒得半误以为一也,守固误以为纯也。请明一与半之形:昔者唐子之妻当童时,与其姊同寝,姊尝使之驱蚊,妻不悦。一夕独驱已首之处而掩帐焉。其姆笑而问其故,曰:我岂暇为他人,自为而已。儒者为已之学,有似于此。吾之于斯人也,犹兄弟也;其同处于天地之间也,犹同寝于一帐之内也。彼我同乐,彼我同戚,此天地生人之道,君子尽性之实功也,是乃所谓一也。儒者不言事功,以为外务,海内之兄弟,死于饥馑死于兵革死于虐政死于外暴死于内残,祸及君父破灭国家,当是之时,束身锢心,自谓圣贤,世既多难,已安能独贤!是何异于半掩寝帐之见也!是乃所谓半也,彼自以为为已之学,吾以彼为失已之学。盖一失,卽半失矣,焉得裂一而得半也!
后儒岂不曰“天地吾心,万物吾体”?皆空理,无实事也。后儒岂不曰“汤武可法,桀纣必伐”,皆空言,非实行也。不能胜暴,卽不能除暴;不能图乱,卽不能定乱;不能定乱,卽不能安天地万物。后之儒者,学极精备矣,终身讲道,吾不闻其一言逹于此,又奚问其用不用乎!万物之生,毕生皆利,没而后已,莫能穷之者。若或穷之,非生道矣。此观乎其形也。心,形之主也,岂形无穷时,心反有穷时?心有穷时,非心理矣,心具天地、统万物,人皆知之;而弗能者,有格之而不逹者也。格之者何?暴屈之诈罔之机愚之邪倾之耳。心之本体,不角力而能胜天下之暴,不斗智而能破天下之诈,无术而能御天下之机,不察察于邪而能息天下之邪。其不然者,心体不充,自穷于内,非有能穷之者。
上古圣人与龙蛇虎豹争而胜之,尧舜与洪水争而胜之,汤武与桀纣争而胜之,盖龙蛇虎豹洪水虽毒,不若心之神也;桀纣虽暴,不若心之强也。身处末世,心无古今,若龙蛇虎豹与我杂处,洪水桀纣与我为难,君子深耻之。非耻不若尧舜也,耻失已心也。自学无眞得,反锢其心,措之于世,阻塞不利。乃谓古者大略奇功,天有别降之才。天之生才,岂无大小?然大则成大,小亦成小,无不可造者,若是者何?人皆有心,心皆具仁义礼智。仁义礼智,犹匠之有斧刀绳尺也。天下之材不齐,其成器也,万变万巧而不一,岂有斧刀之所不能施者哉,岂有绳尺之所不可合者哉!天下之人不齐,其为变也亦万有不一,岂有仁之所不能养、义之所不能服、礼之所不能裁、智之所不能逹者哉!大者如是,小虽不及,亦必有成。器之不成,非斧刀绳尺之不利也,操之不习也;功之不成,非仁义礼智之无用也,学之不至也。
众人有庸见矣,谓功不必出于心性,皆溺于汉以下之见也。汉以下虽多奇功,然治卽梯乱,功卽媒祸,君子无取焉。卽有良治,必其生质之善,忠厚之行,不学而近于道者也,究不外于心性也。天下岂有功不出于心性者哉!功不出于心性,是无天地而有万物也,岂有心性无功者哉!心性无功,是有天地而不生万物也。
旣指四德,更观四官:目之为明,极天下之形色大小邪正黑白,不必习睹,自无不辨。耳鼻舌亦然。皆不外假而自足极声色馨味之变,岂有穷四官以莫辨者哉?是聪明者卽耳目,而有耳目者卽母胞,而有不能治天下者,必其无聪明;无聪明者,必其非耳目;非耳目,是鬼胎也,腹大虚消,或产非人形,俗谓之鬼胎。世之笃学者,其能不为鬼胎乎!
仁义故大,聪明故神,亦去其害之者而已矣。自纯害仁也,自方害义也,自听害聪也,自视害明也,亦得其养之者而已矣。合天下以为纯,则仁全;合天下以为方,则义大;以天下为聪,则听广;以天下为明,则视远。举天下者,非逐天下也;周天下,所以完心体也;完心体,所以周天下也。完心若是,于治功也何有!
格定
生民以来,治之世少,乱之世多;君子之生,得志者少,不得志者多;毕生之内,乐恒少,忧恒多。治少乱多者世也,无不治者身也。得少失多者志也,无不得者心也。乐少忧多者处也,无不乐者学也。君子亦致其在已者而已矣。得乎已,则所生皆安矣,所处皆豫矣。风之中人,易性移心,以偏为正,以疾为德。贤者甚之,岂不正风,反以成风。世尚刚节,我仍平;世尚杀身,我仍生;世尚朋从,我仍特;世尚道学,我仍直;世尚论议,我仍默。君子之守则然也。
虫鸟多化,象马不化,强大之不同于微弱也。形之强大者且不化,况心之强大乎?大木随流,弱荇不随流,以有根也。草之根于土者且不流,况行之根于心乎。临难必惧,临丧必哀,亲疾必忧,君危必共,国乱必赴,皆伤其心者也。不为之伤者残薄人也,然众人不及伤而心亡,君子厚于伤而心存。其厚于伤者,卽其厚于养者也。众人之心如木,润之则茂,毁之则灰;君子之心如金,虽遇冶则流,遇淬则坚,其质固不变也。遇犹生也,遇之不齐,犹生之不齐也。生安而遇不安,惑之甚也。生于皂则为皂人,生于丐则为丐人,生于蛮则为蛮人,莫之耻也。奈何一朝贱焉则耻之乎?一朝贫焉则耻之乎?皂人可以为圣人,丐人可以为圣人,蛮人可以为圣人,皆可以得志于所生,岂一朝贫贱而遂自薄乎?是故君子于遇,如身在旅,风雨凁饿,不必于适。轻富贵,安贫贱,勿易言也。果能若此,为圣之基也。人皆曰“我轻富贵,我安贫贱”,皆自欺也,卽非自欺,不必其不动也。蔬食之士,不慕鼎肉,不能闻馨而不动于嗜;徒步之士,不慕高车,不能见乘而不感于劳。故夫不慕富贵者则有之矣,见富贵而不动者,吾未之见也。威不惧,侮不怒,尤未易言也。当义不辟死,当辱不与校,固有之矣。遇威侮而不变于色、不动于心者,吾未之见也。布与段同暖,菜与肉同饱,暖必段,为人也;饱必肉,从嗜也。多营以华人目、甘我口,是奴隶负贩也。以此思之,亦制心之方也。
忧患道心生,安乐道心亡;贫陒道心生,富豫道心亡。治国家亦然,其生非得也,其亡非失也。君子之志于道也,道由心致,不由外致,是以易处而不移。亦有悔悟奋发、由逆生者,生于逆则成于顺,岂反亡于顺?成于顺,行其志之时也。长短相争,是非相讼,市人也。并为君子,亦争长短讼是非,虽义与利不同,其为争一也。道未必以此显晦,国未必以此安危,一言相异,变色而起,其徒助之,相煽不已,以为为道,其实为名。以为为国,其实为身。何自辨之不明也!
求胜求名,士之痼疾也。称其过人,荣于加衮;讥其不如,辱于褫衮。自立安在,而轻重于人也若此?登千仞之山,其处自高;建万石之钟,其声自远。诚能以道自胜,惟恐其不求胜也;诚能以德成名,惟恐其不求名也。
心有十疾:尊则亢,卑则委,富则骄,贫则隘,乐则散,忧则结,平则懦,怒则溃,恶则狠,爱则溺。此十疾者,勿易言之。除之能尽,可以平天下,有一不除,不可以行于妻孥。尽除之,圣人不能有加;渐除之,幼学亦可以勉而行也。君失其道,听命于臣;心失其道,受役于物。彼不自觉其为役,方自以为得主;不知其以物狥心,遂诱于物也。御宼易,御物难;破阵易,破诱难。宼,毙我者也;物,遂我者也。中之者甘之,若将以之为生,不得不可以为生;若将以之为人,不得不可以为人。物毒于宼,惟大勇者能御之;诱险于阵,惟大智者能破之。有外御,有内制,御之严则欲不内动,制之力则物不外引。化由勉入,不得不然也。
贪财淫色,小人之欲也,非吾之所患也。吾之所患者,欲挟理而处,挟义而行。岂惟人不能辨,亦且不能自辨。是学也者,藏欲之薮也。君子之欲,虽与小人之欲不同,以此治心,同归于灭心;以此治世,同归于乱世。道为治本,欲为乱根。世之攘攘藉藉者,皆由欲起。有欲不除,除之不尽,而欲治天下,欺天下乎!玺一也,其文之见于朱者,千万如一也,惟心亦然。见于事者,外同于内,不异毫末。以道心而不成治,是玺本籀篆而朱为鸟迹也;以非道之心而幸治,是玺本鸟迹而朱为籀篆也。
天地之大也,历年之远也,人生其中,飞尘隙景耳。其不让于天地历年者,以心体全,性功大也。妄者乃外诱于物,内狥于欲,溺于世,从于体,汨于贫富,顚乱于忧乐,此其生没与草虫何异?博奕有胜负,饮酒有庆罚,当其时,亦喜亦愠也。博已饮散,喜愠安在?彼妄者之所营,亦犹是也,斯言也,众人皆知之,贤者亦有所不免焉。徒知不如不知,贵能为之。
去名
名者,无修为之劳,有贤良之品;无不与之人,有胜眞之美;无难合之君卿,有骤得之富贵;与终身勤修老而不遇者,其劳逸得失何如哉!诗云:不稼不穑,胡取禾三百廛兮?不狩不猎,胡瞻尔庭有县貆兮?不耕得谷,不猎得兽,好名者之捷得如是,此后生之所奔走,正直之人或不免改行者也。若好名者但自窃其名,自败其德,其亦无害于世,乃使举世慕之,无非窃名之人,无非败德之人,其害大矣。盖名者,虚而无实,美而可慕,能凿心而灭其德,犹钻核而絶其种。心之种絶,则德绝。德絶则道绝,道绝则治绝。人人为学,而世无眞学;人人言治,而天下愈乱。名之为害如是,从来论者皆未及之,何也?古之人虽恶无伪,不知自掩,是以善恶着于外,辨若黑白。幽厉自成其为幽厉,共驩自成其为共驩,未闻幽厉自号为尧舜,共驩自号为皋夔。虽有幽厉共驩,无害于人心者,善恶不混故也。至于春秋,齐桓晋文假名而霸天下,善恶不分矣。桓文内怀无君之心,而外示尊王之义;内为鸟兽之行,而外假礼节之文;多并小国而施继絶之恩,尽窃贡赋而修会盟之礼,民眩于伪,而服其信义,称其有礼;天子忘其偪,而嘉赖其功;数世之后,诸侯犹感德不忘焉。当时之大夫,身为乱贼,事出悖逆,而口道礼义之言,行为忠信之行,人皆称其贤焉。当其时,多无君无父之人,而其事君事父之礼,美哉其可观也;其忠君爱父之言,美哉其盈耳也。自昔至今,十七代之间,同一名敝,而外暴之风,于今为甚。世尚道学,则以道学为名:矫其行义,朴其衣冠,足以步目,鼻以承睫,周旋中规,折旋中矩,熟诵诸儒之言,略涉百家之语。名既成,则升坐以讲,环听者数百人,録以为书,献于公卿,布于海内,自以为孟氏复生、朱子再见。弟子数千人,各传师说,天下皆望其出以兴太平,或征至京师,卽以素所讲论者敷奏于上,列为侍从。未有所禆益,卽固辞还山,天下益高其出处焉。此道学之名也!世尚气节,则以气节为名:自清而浊人,自矜而屈人,以触权臣为高,以激君怒为忠,行政非有大过,必力争之;任人非有大失,必力去之。相援相攻,其徒蜂起而为之助,不胜则窜于远方、杖于阙下、磔于都市,天下之士闻之益高其义,莫不鼓行而往,愿为之继也。此气节之名也!世尚文章,则以文章为名:宏览博物,赋诗作文,书纸如飞,文辞靡丽,其人又体貌闲雅,言笑便敏,好游善交,誉满京师。斯人也,公卿欲得以为上宾,天子欲得以为近臣。文士无用,其重于天下,不下道学气节二名也。夫文非小物也,汉人之作,文之末也,而况后之琐琐方幅者乎?若夫今日设科之文,吾更不知其为何物也,而亦藉藉于其间。凡此皆文章之名也。此三名者,害心之大者也。
君子为政于天下,治亦多道,莫大于去名矣。去名之道维何?破其术,塞其径,絶其根。此三者去名之道也。何谓破其术?吾旣已言之矣,吾不好道学,言孔貌孟、宗朱摈陆者,吾不与也,吾之所与者忠信也;吾不好气节,立朋党、习攻击、乐流窜、甘挺刃者,吾不与也,吾之所与者正直也;吾不好文章,穷搜泛览,规韩模欧者,吾不与也。吾之所与者圣言也。斯不已破其术乎!何谓塞其径?吾旣已言之矣,君臣贤明,不受毁誉,无无实之毁誉,虽或有之,不能上达也,斯不已塞其径乎!何谓绝其根?吾旣已言之矣,君日省于上,卿大夫日省于下,不敢暇逸,以求寡过,天下化之,各务其实,无私好恶,斯不已绝其根乎!
虽然,盗跖之里,不皆恶人;曾闵之乡,不皆善人。人类之不齐,道虽行,不能尽化也。是以舜挞顽谗,伊尹墨三风(巫、淫、乱),所以齐之也。若有人焉,自以为圣贤,身居深山而声闻徧四海、动朝廷,公卿虽贤,庶民虽良,不能不眩于其高世之名。此其为害,百于谗人,什于三风,其巧言令色孔壬之魁乎!巧言令色孔壬,是尧之所畏也。君虽圣,不及尧;臣虽贤,不及禹皋,况其下者,岂可容之以惑人而坏治哉!其放流之,不与同中国,害治者乃去矣。旣身先之,又明教之,又去其非类,以变好名之风,其庶几乎!
五经
五经者,心之迹,道之散见,非直心也。仲尼之时,文籍或多,而其要者惟此五书,乃系易以道阴阳,序书以明治法,删诗以着美恶,修春秋以辨邪正,定礼以制言行。于是学者力行之暇,有所诵习,此博文之事,造道之阶也。至于直指其心,因人善诱,则在论语一书,而继之者又有大学中庸孟子。此四书者,皆明言心体,直探道原,修治之方,犹坦然大路。学者幸生仲尼之后,入其门者,随其力之大小,取之各足,尚何藉于五经乎?取而譬之:五经如禾稼,四书如酒食。酒食在前,卽可醉饱;乃复远求之五经,是舍酒食而问之禾稼也,岂不迂且劳哉?虽然,五经何可已也,于易观阴阳,于书观治法,于诗观美恶,于春秋观邪正,于礼观言行。博而求之,会而通之,皆明心之助,第不可务外忘内,舍本求末耳。若务外忘内舍本求末,三五成羣,各夸通经,徒炫文辞,骋其议论,虽极精确,毫无益于身心。则讲五经者,犹释氏之所谓戏论、庄周之所谓糟粕也,与博弈何异?是故阳明子曰:心如田,经则田之籍也。心已亡矣,而日穷经,犹祖父之遗田已鬻于他人,而抱空籍以为我有此田,可乎?此学经之准也。
近世之于五经,羣疑多端,众说蜂起,不可以不定所从。子思之后,世有哲人,孔安国仲尼之十一世孙也,仲尼旣没,诸儒则讲习于冢上,至汉不绝。安国尤长于书,乃其家学而又得闻于诸儒之言,其所作书传,必得其眞。学书者舍安国其奚从!诗之序,必仲尼之徒为之,以序言绎诗意,论世论人,言隐而义显,大毛公及事荀卿,其去仲尼之世未远也,其创为传也,尊序如尊经;小毛公又继成之,郑氏遵畅厥旨,诗之义大明。学诗者舍毛郑其奚从!至于左丘明身为鲁史,其所记述,本末周详,典礼彰明,仲尼取之以修春秋,丘明卽史为传,以明仲尼之褒贬,更无可疑。杜氏又推五体(五例),触类而长之,以发传所未发,春秋之义大明。学春秋者,舍左氏其奚从!
自宋及明,世之学者,好争讼而骂人,为创见以立异,以其意断百世以上之事,繁引曲证以成其自是。凡周汉以来授受之有本者,皆草刈而粪除之。暴秦烧之于前,世儒斩之于后,其亦甚悍矣哉!今人于五经,穷搜推隐,自号为穷经,此尤不可。何也?当汉之初,学者行则带经,止则诵习,终其身治一经,而犹或未逮。若是其难者,何也?盖其时经籍灭而复出,编简残缺,文辞古奥,训义难明,是以若是其难也。今也不然,训义旣明,坐享其成,披而览之足矣。虽欲穷之,将何所穷!
甄也老而知学,寡闻而善忘。于诗患毛郑之言大同而小异,说诗无两是之义,择其善者而从之,以便称引,故于诗有言(自着《毛诗传笺合义》);于春秋患左氏之言太简,取触类而长之义,以通其所未及,故亦有言(《春秋述传》),使养子写以为册,忘则检之,其于诗春秋之旨,如听家人之言、闾巷之语,更不劳我心思,妄起疑义;书未及为也。甄老矣,礼[书]繁而未能读,且徐俟之;至于易,固在道阴阳、穷性命、知进退,然必占事知来,乃可以用易。不能知来,非占矣,易为空理矣。他日若有所受则为之,不然,其亦已矣。
吁嗟乎,人之于道犹门也,而不出入于门;人之于道犹饮食也,乃饮食而不知味,其异于禽兽者几希矣!故夫心之不明,性之不见,是吾忧也!五经之未通,非吾忧也!
非文
古有文,典礼、威仪、辞命皆是也,不专以名笔之所书。笔之所书谓之言。若书传之言谓之文者,数之曰“文成几何”,盖指六书而言。六书有义,故谓之文,非缘饰其辞而谓之文也。说如其事,辞如其说,善说者有伦有叙,博征曲喻,听盈耳焉;善辞者有伦有叙,博征曲喻,书之于策,五采绚焉。是言也,不谓之文也。古之善言者,根于心,矢于口,征于事,博于典,书于策简,采色焜耀。以此言道,道在襟带;以此述功,功在耳目,故可尚也。汉乃谓之文,失之半焉。唐以下尽失之。迨乎近世之言文者,妄谓有体,妄谓有法,妄谓有绳墨规矩。二十三代之编籍,阏塞其心;序论传志之空言,矫诬其理。是以秦以上之言如脔肉,唐以下之文如菜羹;秦以上之言虽少也,重于钩金;唐以下之文虽多乎,轻于车羽。是何也?务炫于文,束于俗,格而不遂其言也。
文必有质,今世求文之弊,尽失其质矣。昔京师有琢冰为人物之形者,被以衣裳,缀以丹碧,神色如生,形制如眞。京师天寒,置之堂背,逾日不变。变则修饰之。往观者日数百人,皆叹其巧,惊其神。一日语众曰:孰能与我三斗粟?吾授之以吾技。人无应者。乃问之曰:吾之技亦巧矣,吾欲鬻技得三斗粟,而人无应者,其故何也?有笑之者曰:子之技诚巧矣,子何不范金琢玉为夏殷周汉之器,可以宝而不瓌。今乃琢冰为玩物,其形虽肖,不日而化矣。吾甚惜子之技巧而非眞,心劳而无用,可以娱目前而不可以传久远也。文而无质,亦犹是也!
物有象,象有滋,取则为书,有蝌蚪篆籀之文。迨于末世,变为俗书,媚容佻姿,尽亡其制矣;图画者,铸于钟鼎以垂法,绘于衣裳以明尊,施于屏壁以示戒。迨于末世,为川岩为草木为羽毛为士女,以取悦于人,尽失其意矣;古之言变为今之文,亦犹是也。彼二者虽失也,无与于治乱。若夫文,流为曲工,流为末技,以取悦谐俗,使人心轻气佻,窃誉失眞。道丧于此,其亦百十之十一也!
知言
唐子至常州见方子,方子不喜名士,见唐子则大喜,馆之书室,谈四日夜不倦。方子曰:人皆疑先生之言兵。唐子曰:世之称良将者,人乎,神乎?曰:人也。所云大敌者,人乎,鬼乎?曰:人也。唐子曰:若良将克敌,为神之斩鬼,则吾不敢言。若皆人也,何疑于吾言?彼市里少年、妇人、小子行诈以欺人,皆兵法也。
方子曰:先生之文奇矣,吾欲为文,若何而可?曰:古人岂有所谓文哉,达其言耳。后人喜其言,误以为文,世人善为文不善为言,如刍马木鸢,故不奇。我不善为文,善为言,如驰马飞鸢,故人见以为奇。
方子曰:昔者先生之治长子也,如之何?曰:为治未终。曰:虽然,愿闻其意。唐子曰:四境如我墙垣,土田如我园圃,道路桥梁如我户庭,庐舍如我屋宇,蓄积如我仓廪,男女如我妇子,如斯而已。
葢唐子三发言,而方子三称善焉。方子馈金与褥,执一扇,请曰:吾二月将入京师,乞先生送我以言而书诸扇,朝夕诵之。唐子乐其知言也,乃言曰:人难知也,观其貌则敏,听其言则辨,询之事则多习,使之治民而民或不便;观其貌则鲁,听其言则讷,询之事则十难而不得一,使之治民而民或安之。人之难知如是。昔吴中有名医,华舆美裘,颜如渥丹,舌如转轴,疾病之家非其药不饮也,有病愈者则曰果医之良,有死者则曰良医不能生死人。是医也,不任杀人之罪,而获显名厚利者,疾病之家任耳目之过也。吴中多知名士,子未尝问焉。谓朱熊占良士也,而习于礼。今独因我书问之,可谓不任耳目矣。吾更言此者,欲子以取熊占者取天下士也。唐子反,书其言于扇,以致方子。
鲜君
治天下者惟君,乱天下者惟君。治乱非他人所能为也,君也。小人乱天下,用小人者谁也?女子寺人乱天下,宠女子寺人者谁也?奸雄盗贼乱天下,致奸雄盗贼之乱者谁也?反是于有道,则天下治,反是于有道者谁也?师尹皇父无罪,勃貂骊姬无罪,后羿寒浞无罪,何云无罪?毒药杀人,不能杀不饮者。伊尹周公无功,何云无功?良药生人,不能生不饮者。一贤人进则望治,一小人进则忧乱,皆浅识近见,不知其本者也。海内百亿万之生民,握于一人之手,抚之则安居,置之则死亡,天乎君哉,地乎君哉!
上观古昔,尧舜禹启,治世惟久。夏殷西周西汉,治多于乱。治世多者,虽有昏主,赖前王以安也。其余一代之中,治世十一二,乱世十八九,前帝泽薄,无以保其后故也。君之无道也多矣,民之不乐其生也久矣,其如彼为君者何哉!
天之生贤也实难,博征都邑,世族贵家,其子孙鲜有贤者,何况帝室富贵,生习骄恣,岂能成贤?是故一代之中,十数世有二三贤君,不为不多矣。其余非暴卽闇,非闇卽辟,非辟卽懦,此亦生人之常,不足为异。惟是懦君蓄乱,辟君生乱,闇君召乱,暴君激乱,君罔救矣,其如斯民何哉!呜呼,君之多辟,非人之所能为也,天也。天无所为者也,非天之所为也,人也。人之无所不为也,不可以有为也,此古今所同叹,则亦莫可如何也已矣。
匡君治国之才,何世蔑有?世无知者,其才安施?虽使皋夔稷契生于其时,穷而在下,亦不过为田市之匹夫;逹而在位,亦不过为将承之庸吏。世无君矣,岂有臣乎!然则三代以下,君子之所学不皆废乎?是不然,君有明昏,世有治乱,学无废兴。善事父母,宜尔室家,学逹于人伦;寒暑推迁,景新可悦,学逹于四时;薄天而翔,腾山而游,学逹于鸟兽;山麓蔚如,海隅苍生,学达于草木。吾于尧舜之道,未有亳厘之亏也,奚必得君行道,乃为不废所学乎!惟是贤君不易得,乱世无所逃,坐视百姓之疾苦而不能救,君子伤之矣!
抑尊
圣人定尊卑之分,将使顺而率之,非使亢而远之。为上易骄,为下易谀,君日益尊,臣日益卑,是以人君之贱视其臣民,如犬马虫蚁之不类于我,贤人退,治道远矣。
太山之高,非金玉丹青也,皆土也;江海之大,非甘露醴泉也,皆水也;天子之尊,非天帝大神也,皆人也。是以尧舜之为君,茅茨不剪,饭以土簋,饮以土杯,虽贵为天子,制御海内,其甘菲食、暖粗衣,就好辟恶,无异于野处也,无不与民同情也。善治必逹情,达情必近人。陈五色于室中,灭烛而观之则不见;奏五音于堂下,掩耳而听之则不闻。人君高居而不近人,旣已瞽于官、聋于民矣。虽进之以尧舜之道,其如耳目之不辨何哉!
人君之于父母,异宫而处,朝见有时,则曰天子之孝与庶人异。人君之于子孙,异宫而处,朝见有时,则曰天子之慈与庶人异。人君之于妻,异宫而处,进御有时,则曰天子之匹与庶人异。骨肉之间,骄亢袭成,是以养隆而孝衰,教疏而恩薄。谗人间之,废嗣废后,易于反掌。不和于家,乱之本也。亲虽至昵,亦有难谏;友虽至私,亦有难语;师虽善诱,亦有难教,而况君乎?人君之尊,如在天上,与帝同体。公卿大臣罕得进见,变色失容,不敢仰视,跪拜应对,不得比于严家之仆隶。于斯之时,虽有善鸣者,不得闻于九天;虽有善烛者,不得照于九渊。臣日益疎,智日益蔽,伊尹傅说不能诲,龙逢比干不能谏,而国亡矣。
蜀人之事神也必冯巫,谓巫为端公,禳则为福,诅则为殃,人不知神所视听,惟端公之畏,而不惜货财以奉之。若然者,神不接于人,人不接于神,故端公得容其奸。人君之尊,其犹土神乎?权臣嬖侍,其犹端公乎?无闻无见,大权下移,诛及伯夷,赏及盗跖,海内怨叛,宼及寝门,宴然不知。岂人之能蔽其耳目哉?势尊自蔽也。
直言者,国之良药也。直言之臣,国之良医也。除肤疡、不除症结者,其人必死;称君圣、谪百官过者,其国必亡。所贵乎直臣者,其上攻君之过,其次攻宫闱之过,其下焉者攻帝族攻后族攻宠贵,是疡医也。君何赖乎有此直臣,臣何贵乎有此直名!是故国有直臣,百官有司莫不畏之。畏之,自天子始。昔者明显帝(神宗)食,庖人进鳖,显帝食而甘之,舍箸而问曰:吾闻刘光缙禁鳝鳖之属,安所得此鳖也?左右对曰:取之远郊。显帝曰:自今勿复进此,恐犯御史禁也。以万乘之尊,下畏御史,可以为帝王师矣。
位在十人之上者,必处十人之下;位在百人之上者,必处百人之下;位在天下之上者,必处天下之下。古之贤君,不必大臣,匹夫匹妇皆不敢陵;不必师傅,郎官博士皆可受教;不必圣贤,闾里父兄皆可访治。尊贤之朝,虽有佞人,化为直臣;虽有奸人,化为良臣;何贤才之不尽,何治道之不闻!是故殿陛九仞非尊也,四译来朝非荣也,海唯能下,故川泽之水归之;人君唯能下,故天下之善归之。是乃所以为尊也。
得师
太甲违师保之训,多行不义,商之天下且危矣。处于桐宫,深自怨悔,敬承伊尹之训,克终厥德。此皇天之所以佑商也。武王崩,成王幼,不知周公之功,以流言疑公,周之天下且危矣。天降烈风疾雷,成王惧,启金縢之书,乃知周公之忠,迎公而服其训,卒为贤君。此皇天之所以佑周也。二君一昏一孺,何速变若是哉!先有得于学也。太甲之嗣位也,伊尹陈三风十愆之戒(巫风:舞、歌;淫风:货、色、游、畋;乱风:侮圣言、逆忠真、违耆德、比顽童),谓有一必亡,德无大必兴,不德无小必坠。太甲知之矣,然狎于习而忽之,及其去宫室之安而处于陵墓之野,声色之好絶,左右便习不从,困苦忧思,自悔其过,以为师保旣放我,羣臣不悦,百姓不服,天下必且叛我,乃自咎往背师保之训以至于此也。是太甲之改德,由学致也。成王嗣位于冲年,周公无日不以君臣父子长幼之道训于王,其戒惩之言,具于诗书,成王闻之熟矣,以其幼也而忽之。及殷人叛,庶孽流言,周公辟于东都,天降疾威,成王是时稍长矣,良弼不在,天怒人叛,如履渊冰,乃追思周公训戒之言,我不能用,以至此危难罔救也。是成王之改德,亦由学也。二君幼知学,又困于忧患,乃克自反以明心,故知君德必成于学,而学必得师保。
然必先知学,乃可以得师保。何也?汤有伊尹以遗太甲,文武有周公以遗成王,故有之也不待求也。若夫历三四世,先帝之动旧无存,其可以寄社稷者,必历试于百职焉,必博求于天下之贤人焉。继世之君,身处尊富,狃于近习,不能周知天下之务,又无大患,卽有大患亦不能忧困愤发、撤其心蔽。其心不明,岂能识大贤于众人之中?且未世学者不纯,中无眞得,好为大言,自信以为皋夔,人主瞀乱不察,遽委社稷而命之,其不至于覆亡者鲜矣。其在殷,高宗求贤之诚通于上帝,梦得圣人,及得傅说,与之语,果圣人焉,遂以为相,继美阿衡。以说之贱,莫为之举,未及于试,一言之间遂知其为圣人,岂高宗之智独絶于人哉?葢高宗幼居田野,学于甘盘,恭敬静默,求道不贰,是以神通于心,智辨于言也。是故治天下必先用贤,用贤必先得师,得师必先辨贤,辨贤必先克私,克私必先浚心,浚心必先好学。此自尧舜以来相传之道,得之则治,失之则乱。治乱之效立见,不可不痛自省也。
天子之学与士同,曰不同者,郛言也。天子斋居静存,与陋室同;诵诗读书,与土牖同;身有贵贱,心无贵贱。亦有不同者,居位如天帝,失位不如农夫,是故天子学同于士,惧而笃学,当百十于士。伊尹未得,先师咎单;传说未得,先师甘盘;周公未得,先师史佚。卽无此三贤,列士献诗,瞽献典,史献书,师箴,瞍赋,蒙诵,百工谏,庶人传语,近臣尽规,皆可师也。丹癯不施,苑囿不广,珠玉不御,貂锦不服,无有溺其心者,既多受益,又无溺心,譬镜久昏不能辨形,石以磨之、汞以发之,无形不受、无形不辨。心旣明,则是非无易主,善恶无匿情,大贤大奸并进于前,不察而别。以是求师,而后师可得,岂有荣公专利、皇父厉民之患乎!
或谓君旣明矣,可以进退天下之贤不肖,虽无师亦可。如若所云,虽舜亦不能。舜以天下之明为明,以天下之聪为聪,故能进退天下之贤不肖。然何以明天下之明、聪天下之聪?非一人能徧察之也,舜之聪明所以能徧天下者,以得禹宅百揆也。禹宅百揆以总内众职,内众职总牧伯,牧伯总都邑之吏,递相稽也。如衣有领,如网有纲,舜则恭己正南面,而天下在其耳目中矣。由太甲成王高宗大舜观之,吾未见君不明而可以得师,不得师而可以治天下者也。尚文者实亡,尚貌者心亡,明庄烈非得师之君,贺逢圣(后投湖死)谢升(后降清)非为师之臣,乃于朝毕之时,降万乘之尊,起对之揖,是于殿廷之上为优偶之观也。
太子
自昔有言,教太子必择贤师傅。其在于今,则为罔上之言。公卿之家,千金之子,且轻师傅,何况太子?使师傅教太子,如使弱羊牵大车。然则太子孰教之?天子自教之。天子能教太子,卽师傅有益于太子;天子不能教太子,卽百伊尹百周公亦无益于太子。太子故尊,必处于卑;故藏,必周于外;故骄,必纳于约。凡教太子勿南面临师傅,进而讲学,师西向坐,傅东向坐,太子北向坐。始讲,则曰“愿受教”,讲已,则曰“谨受教”,勿命进退,进退惟命;勿命饮食,饮食惟命;勿命坐作,坐作惟命。公卿有疾,则使问之;有丧则使吊之,有庆则使贺之,出使则使送之,反命则使劳之,入则降阶迎之,拜则趋左答之,进规则再拜而受之。凡教太子,春使视耕,夏使视耘,秋使视获,冬使视藏,毋多从,毋盛卫,毋辟人,亲其妇子,知其生养,入其庐舍,知其居处,尝其饮食,知其滋味,揽其衣服,知其寒燠。农民者王后之本,土茅者殿陛之本,糟糠者肥甘之本,布枲者冕服之本。不知其本,必丧其末。凡教太子观于桑,则知衣服所自出;观于牧则知服乘所自出,观于牢则知鼎爼所自出,观于泽则知鱼鳖所出,观于圃则知果蔬所自出,观于山则知材木所自出,观于肆则知器用所自出。凡教太子,过市则见贩鬻之劳,在涂则见负担之劳,行道则见征役之劳,止舍则见羇旅之劳。凡教太子,有过必挞,臣待师傅,亢不受命,则挞之;不敬大臣,不礼羣臣,则挞之;今日闻言,明日不能行,则挞之;出而荒游,不知农事,则挞之;出而荒游,不知民穷,则挞之;出而荒游,不知物土,则挞之;出而荒游,不知人劳,则挞之。葢不习牛羊之性者,不可使牧牛羊;不知百姓之生者,不可使治百姓。凡教太子,勿异宫而处,勿异庖而食,勿异笥而衣,异则专主自恣,莫知所为。艳女贼体,阴寺贼性,众佞贼智,虽三朝三问,礼严文备,如优饰然,何有于教!天子视朝之余,太子事师之余,不离左右,慈以笑语,严以诲责,三贼不近,一习常安。
凡教太子,先去女蛊。庶民一妇,晏寝不谨,且以致疾,且以殀命。乃别宫曲房,美女充之,如置膏泽于冶火之中,如置胶革于淫雨之中,岂有幸哉!自秦以来,人君恒不寿,五十六十为上寿,四十为中寿,三十为下寿。上寿十一,中下十九,皆女之由。是故处太子,少不近女,婚不多御,奉巾箒、澣衣裳,母择容,母自置,母敢媟。凡教太子,必除阉蛊。启阖洒扫振衣释袜进簋执壶,布衣数人,供使而止。虽老成历事三世者,使之谨调护、省疾病、视饮食、率羣惰,惟是之责,言宫中之事,则杀之;言朝廷之事则杀之,言百官之事则杀之,言诗书之文则杀之。凡教太子,有不教之教,天子身自为制,是谓不教之教。天子之宫广于大都,妃妾不得不备,阉奴不得不多,宫大人众,将以奚为?将以宫墙为城乎?将使妃妾守陴乎?将使阉奴御宼乎?必大乃尊,必众乃光,是尧舜茅茨,不主四方;桀纣宫台,实为盛王。宫室有损无益,妃妾有损无益,阉奴有损无益。日损岁损世损,太子之生,不见宫室之侈,不见阉妾之盛,不见珍异之供,不见珠玉之器,其朴不雕,其志不淫,是以教易行而学易成。
备孝
父母,一也,父之父母,母之父母,亦一也。男女一也,男之子,女之子,亦一也。人之为道也,本乎祖而非本乎外,本之重如天焉。若以言乎其所生,母不异于父,母所从出可知矣,是故重于祖而亦不得轻于外也。礼外论情,服外论义,若之何其可轻也。吾向也知其义而未言,以无文可征也。及读春秋书杞伯姬来朝其子(庄二七年),其斯义也夫。葢妇人归宁,细事也,孺子无知,手挈之而来,尤细事也。于来可勿书,况其子乎?惟诸侯来,曰朝。朝,大礼也,以加诸孺子,重其义也。仲尼欲教天下之人,爱其母之所从出如祖父母,爱其女之所出如其孙,故特起朝子之文以见义也。
人之于父母一也,女子在室于父母,出嫁于父母,岂有异乎?重服于舅姑夫,轻服于父母,非厚其所薄而薄其所厚也。昔为人子,今为人母,于是乃有父子焉,乃有君臣焉,固不得以其身为父母之身也,亦犹为人后之义也。以言乎所生,男女一也;恩不以服薄,服不以恩薄也。此义吾未言之,以无文可征也。及读春秋书纪季姜归于京师(桓九年),其斯义也夫。夫诸侯且不称字矣,王后之尊,同于天子,乃称字乎?称字,所以申父母之尊也。父母之尊,不降于天子,岂降于舅姑。仲尼恐为人妇者习焉而忘其情,尊舅姑、降父母;近舅姑、速父母;亲舅姑,疏父母。故特起王后称字之文以见义也。
明悌
人之大伦有五,今存四焉,其一亡矣。昔者孔子之语其徒也,孝悌惟亟,而言忠或寡焉。江汉源而海委,孝悌源而忠委,有先委而后源者耶,有源盛而委竭者耶?异哉,人之好名甚也!忠之为名大而显,史记之,国褒之,昔者明之初亡也,人皆自以为伯夷,乡学之士、负薪之贱夫,何与于禄食之贵厚,有杀身以殉国者。当是之时,天下之言忠者,十人而九,孝之名不若忠之显大也。故当世之言孝者,千百人而一二。
若夫悌,人莫为之,亦莫言之。悌道之絶也,葢已久于斯焉矣!吾观贤士大夫,亦有忠如比干者也,养如曾参者也,交如叔牙者也,其处昆弟则何如?予之尺縠,则有矜色;乞其斗粟,则有泚颜;善已,则友资之;恶已,则雠视之;侵已,则盗御之。姊妹旣嫁,蔑焉忘之,若不知为谁室之妾者然也。内不自知,责亦弗及,彼自矜为完行,吾见其不远于禽兽也。今有居父母之丧,坐作不忘,旣免丧而哀不已也,斯不亦孝矣乎?其于兄弟亦且有然。昔者子路有姊之丧,可以除之矣,而弗除也(见檀弓上)。子曰:奚为弗除也?曰:吾鲜兄弟而弗忍除也。夫子亦尝有姊之丧矣,与弟子立而拱尚右也,弟子不知其故,子曰:我尚右者,以我有姊之丧也。由斯观之,可知悌矣。
杀之而不怨,事君之道也;杀之而不怨,事父之道也。其于兄弟亦且有然。昔者象欲杀舜,舜则富贵之富。贵奚足云乎?象忧舜亦忧,象喜舜亦喜,是道也,舜事瞽瞍之道也。人所难能也。舜则施之于弟,且施之杀已之弟。孟子称舜之孝曰:美色富贵不足解忧,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。我且以此称舜之悌矣。曰:美色富贵不足解忧,惟顺于兄弟可以解忧。由斯观之,可知悌矣。
人之爱莫私于其妻,诗曰: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,巧笑倩兮,美目盻兮。则爱其色;居同室、寝同栖,则爱其嫟;执蚕绩、功针缕、治酒醴、调燔炙,则爱其助;及其老也,长子孙、训妇女,则爱其成。此性情之常,贤圣之所同也。然爱之之道,则甚下于其兄弟。若子路有妻之丧,可以除之矣,而弗除也,曰:吾思吾妻,而弗忍除也。若尧之二女,日以杀舜为事,舜幸免于死(此为寓言),及立为天子,尊之为妃,宠之为夫人,妻忧我亦忧也,妻喜我亦喜也,则是子路者,溺情好内,君子之所薄也;则是舜者,狂疾人也,且不及杰纣之嬖妹喜妲已也。
昔者高子常问于我矣,曰:君父之重,人皆知矣。若兄弟、若妻、若子,平居奉之,及难免之,其后先轻重若何也?曰:昔也吾尝愼思之矣,差之为五等:一曰君父母,次二曰兄弟,次三曰妻,次四曰子兄弟之子,次五曰朋友。子其权之焉?
内伦
诗曰:鸳鸯在梁,戢其左翼。郑氏曰:鸟之雌雄不可别者,以翼知之。右掩左雄,左掩右雌,阴阳相下之义也。夫妇亦相下以成家也。孔氏曰:易之咸,为夫妇之道。其彖曰:止而说,男下女。以证夫妇相下之道,恒道也。泰之天下于地,其义亦然。夫天高地下,夫尊妻卑。若反高下、易尊卑,岂非大乱之道?而诗之为义,易之为象,何以云然乎?葢地之下于天,妻之下于夫者,位也。天之下于地,夫之下于妻者,德也。
古者君拜臣,臣拜,君答拜;师保之前,自称小子,德位之不相掩也。天子之尊,冕而亲迎,敬之也,亦德位之不相掩也。若天不下于地,是谓天亢。天亢,则风雨不时,五谷不熟。君不下于臣,是谓君亢。君亢,则臣不竭忠,民不爱上。夫不下于妻,是谓夫亢。夫亢,则门内不和,家道不成,施于国则国必亡,施于家则家必丧,可不愼与!
今人多暴其妻,屈于外而威于内,忍于仆而逞于内,以妻为迁怒之地。不祥如是,何以为家?昵则易犯,渎则易衅,弱则易暴,孤则易施,遂至大不祥焉。葢今学之不讲,人伦不明;人伦不明,莫甚于夫妻矣。人若无妻,子孙何以出,家何以成,帑则孰寄,居则孰辅,出则孰守?不必贤智之妻,平庸之妻亦有之。是则如天之有地,如君之有臣,以言乎位,则不可亵;以言乎德,则顾可上而暴之乎?诗云: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四牡騑騑,六辔如琴。高山出云,雨徧天下,天赖以成其施,是以仰止焉,言不可以不敬也。四牡旣良,致远不劳,如琴瑟之调焉,言不可以不和也。敬且和,夫妇之伦乃尽。请诵是诗,以为为夫者教焉。诗云:有洸有溃,旣诒我肄。德不能服人,威不能加人,入室而逞于妻,洸乎怒之充也,溃乎忿之不可收也,此何为者也?人之无良,至此其极。始为夫妇,终为仇雠,一伦灭矣。请诵是诗,以为为夫者戒焉。
夫妇
唐子宿于汪氏之馆,汪子(汪撰)数言其少子。唐子曰:子爱男乎,爱女乎?曰:爱男。唐子曰:均是子也,乃我之恤女也,则甚于男。汪子问故,曰:好内非美德,暴内为大恶。今之暴内者多,故尤恤女。汪子曰:然。吾之交友亦多矣,处室数十年,无变色疾声者,惟见先生与城西刘子。其它则暴其妻不如待其仆者,亦数见之矣。唐子曰:君不善于臣,臣犹得免焉;父不善于子,子犹得免焉;主不善于仆,仆犹得免焉。至于妻,无所逃之矣。汪子曰:先生有贤妻,故能相和以处。妇人智窒而见不通,尝不顺于其家,非尽夫之过也。曰:不然。天之生物,厚者美之,薄者恶之,故不平也。君子于人,不因其故,嘉美而矜恶,所以平之也。人有二子,一贤一愚,当孰怜?必怜愚者。人有二妾,一美而慧,一丑而愚,当孰怜?必怜丑而愚者。而况于妻乎?且怒者,君子善世之大枢也。五伦百姓,非恕不行,行之自妻始。不恕于妻而能恕人,吾不信也。必其权利害,结交与,非情之实也。汪子曰:莫难于处有妾之妻。曰:昔吾先君有二妾,一余氏,一毕氏,衣襦簪饰之用,未尝一问。我年十岁,先君戏以二竹篦使我间遗毕氏。毕氏不受,推之于我之怀中,曰:为我反之,我不阙此。我卽阙此,当请于夫人也。先君殁,尝侍先母,夜饮言往事,而因及竹篦。先母大笑曰:孝哉子乎,不知有母,但知有父。汪子曰:有妾如此,亦良妾也。曰:非妾之良也,吾先君处之有道也。
居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