訄书 - 第 2 页/共 13 页
何者?喜怒生杀之气,作之者声也。故湩然击鼓,士忾怒矣。枪然撞錞于,继以吹箫,而人人知惨悼。儒者之颂舞,熊经猿攫,以廉制其筋骨,使行不愆步,战不愆伐,惟以乐倡之,故人乐习也。无乐则无舞。无舞则苶弱多疾疫,不能处憔悴。将使苦身劳形以忧天下,是何以异于腾驾蹇驴,而责其登大行之阪矣?嗟乎!巨子之传,至秦汉间而斩。非其道之不逮申、韩、商、慎,惟不自为计,故距之百年而堕;夫《文始》、《五行》之舞,遭秦未灭。今五经粗可见,《乐书》独亡,其亦昉于六国之季,墨者昌言号呼以非乐,虽儒者亦鲜诵习焉。故灰烬之余,虽有窦公、制氏,而不能记其尺札也。呜呼!佚、翟之祸,至自毙以毙人,斯亦酷矣。
诋其“兼爱”而谓之“无父”,则末流之噧言,有以取讥于君子,顾非其本也。张载之言曰:“凡天下疲、癃、残、疾、鳏、寡、茕、独,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。”或曰:“其理一,其分殊。”庸渠知墨氏兼爱之旨,将不一理而殊分乎?夫墨家宗祀严父,以孝视天下,孰曰无父(详《孝经本夏法说》,此不具疏)?
至于陵谷之葬,三月之服,制始于禹。禹之世,奔命世也。墨翟亦奔命世也。伯禽三年而报政,曰:革其故俗,丧三年乃除。大公反之,五月而报政。然则短丧之制,前倡于禹,后继踵于尚父。惟晏婴镌之,庐杖衰麻,皆过其职。墨子以短丧法禹,于晏婴则师其纤啬,而不能师其居丧,斯已左矣。
虽然,以短丧言,则禹与大公,皆有咎,奚独墨翟?以蔽罪于兼爱,谓之无父,君子重言之(又案《水经淇水注》:《论语比考谶》曰:“邑名朝歌,颜渊不舍,七十弟子揜目,宰予独顾,由蹙堕车。”宋均曰:“子路患宰予顾视凶地,故以足蹙之,使堕车也。”寻朝歌回车,本墨子事,而《沦语谶》以为颜渊。此六国儒者从墨非乐之证也。至于古乐,亦多怪迂,诚有宜简汰者。然乐则必无可废之义)。
●儒道第四
学者谓黄老足以治天下,庄氏足以乱天下。
夫庄周愤世湛浊,已不胜其怨,而托卮言以自解,因以弥论万物之聚散,出于治乱,莫得其耦矣。其于兴废也何庸?
老氏之清静,效用于汉。然其言曰:“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。”其所以制人者,虽范蠢、文种,不阴鸷于此矣。故吾谓儒与道辨,当先其阴鸷,而后其清静。韩婴有言:“行一不义,杀一不辜,虽得国可耻。”儒道之辨,其扬榷在此耳。
然自伊尹、太公,有拨乱之才,未尝不以道家言为急(《汉艺文志》,道家有《伊尹》五十一篇,《太公》二百三十七篇)。迹其行事,与汤、文王异术,而钩距之用为多。今可睹者,犹在《逸周书》。老聃为柱下史,多识故事,约《金版》、《六弢》之旨,著五千言,以为后世阴谋者法。其治天下同,其术甚异于儒者矣。故周公诋齐国之政,而仲尼不称伊、吕,抑有由也。
且夫儒家之术,盗之不过为新莽。而盗道家之术者,则不失为田常。汉高祖得木不求嬴,财帛妇女不私取,其始与之而终以取之,比于诱人以《诗》、《礼》者,其庙算已多。夫不幸污下以至于盗,而道犹胜于儒。
然则愤鸣之夫,有讼言“伪儒”,无讼言“伪道”,固其所也。虽然,是亦可谓防窃钩而逸大盗者也。
●儒法第五
自管子以形名整齐国,著书八十六篇,而《七略》题之曰“道家”。然则商鞅贵宪令,不害主权术(见《韩非定法篇》),自此始也。道其本已,法其末已!
今之儒者,闻管仲、申、商之术,则震栗色变,曰:“而言杂伯。恶足与语治?”尝试告以国侨、诸葛亮,而诵祝冀为其后世。抑未知侨、亮之所以司牧万民者,其术亦无以异于管仲、申、商也。
然则儒者之道,其不能摈法家,亦明已。今夫法家亦得一于《周官》,而董仲舒之《决事比》,引儒附法,则吾不知也。
夫法家不厌酷于刑,而厌歧于律。汉文帝时,三族法犹在,刑亦酷矣。然断狱四百,几于兴刑措之治者,其律壹也。律之歧者,不欲妄杀人,一窃著数今、一伤人著数令,大辟之狱差以米,则令诛。自以为矜慎用刑,民不妄受戮矣。不知上歧于律,则下遁于情,而州县疲于簿书之事,日避吏议,娖娖不暇给。故每蔽一囚,不千金不足以成狱,则宁过而贳之,其极,上下相蒙,以究于废弛。是故德意虽深,奸宄愈出以暴恣,今日是也。
仲舒之《决事比》援附经谶,有事则有例,比于酂侯《九章》,其文已冗,而其例已枝。已用之,斯焚之可也!著之简牍,拭之木觚,以教张汤,使一事而进退于二律。后之廷尉,利其生死异比,得以因缘为市,然后弃表埻之明,而从縿游之荡。悲夫!儒之戾也,法之弊也。
吾观古为法者,商鞅无科条,管仲五五曹令。其上如流水,其次不从则大刑随之。律不亟见,奚有于歧者?子弓曰:“居敬而行简,以临其民。”呜呼!此可谓儒法之君矣。
●儒侠第六
漆雕氏之儒废,而闾里有游侠(《韩非显学》:漆雕氏之儒,“不色挠,不目逃,行曲则违于臧获,行直则怒于诸侯。”是漆雕氏最与游侠相近也)。
侠者无书,不得附九流,岂惟儒家摈之,八家亦并摈之。然天下有亟事,非侠士无足属。侯生之完赵也,北郭子之白吴婴也(见《吕氏士节篇》),自决一朝,其利及朝野。其视聂政,则击刺之萌而已矣。
且儒者之义,有过于“杀身成仁”者乎?儒者之用,有过于“除国之大害,捍国之大患”者乎?夫平原君,僭上者也,荀卿以为“辅”;信陵君,矫节者也,荀卿以为“拂”(见《荀子臣道篇》)。世有大儒,固举侠士而并包之。而特其感慨奋厉,矜一节以自雄者,其称名有异于儒焉耳。
大侠不世出,而击刺之萌兴。虽然,古之学者,读书击剑,业成而武节立,是以司马相如能论荆轲(《艺文志》杂家:《荆轲论》五篇,轲为燕刺秦王不成而死,司马相如等论之)。天下乱也,义士则狙击人主,其他藉交报仇,为国民发愤,有为鸱枭于百姓者,则利剑刺之,可以得志。当世之平,刺客则可绝乎?文明之国刑轻,而奸谀恒不蔽其辜,非手杀人,未有考竟者也。康回滔天之在位,贼元元无算,其事阴沉,法律不得行其罚,议官者廑而去之。虽去,其朋党众,喧于井里,犹聚疑沮事。当是时,非刺客而巨奸不息,明矣。
故击刺者,当乱世则辅民,当治世则辅法。治世知其辅法,而法严诛于刺客,何也?训曰:大臣能厚蓄积者,必浚民以得之,如子孙之善守,是天富不道之家也,故不若恣其不道以归于人(本《唐书卢坦传》载坦语)。彼攻盗亦捊取于不道矣,法则无赦。何者?盗与刺客冒法抵禁者众,则辅法者不得独贳以生。哲王者知其裨补于政今,而阴作其气,道之以义方已矣。
今之世,资于孔氏之言者寡也,资之莫若十五儒:“虽危起居,竟信其志”; “引重鼎不程其力,鸷虫攫搏不程勇”者(凡言儒者,多近仁柔。独《儒行》记十五儒,皆刚毅特立者。窃以孔书泛博,难得要领。今之教者宜专取《儒行》一篇,亦犹古人专授《孝经》也)。
○附:上武论征张良事
《楚汉春秋》曰:淮阴武王反,上自击之(淮阴武王,韩信也。汉世诸王,诛死者亦有谥。燕刺王是其比矣。言上自击之者,即伪游云梦事,古史文不甚明了耳),张良居守。上体个女,卧辒车中,行三四里,留侯走东追上,簪堕被发,辒车排户,曰(案《说文》:“,使也,从支,◎【左耳右】省声。”非其字,当是搑之或字。《说文》:“搑,推捣也,从手,茸声。”此则从支,茸省声。辒车者,推启其窗):“陛下即弃天下,欲以王葬乎?以布衣葬乎?”上骂曰:“若翁天子也,何故以王及布衣葬乎?”良曰:“淮南反于东,惟阴害于西(案:反、害,字当互讹。时淮南未反也。淮阴王楚,亦在长安东南,视淮南则在西矣),恐陛下倚沟堑而终也”(引见《御览》二百九十四)世读《大史公书》,言留侯如妇人好女,皆念以为远谋深婉,不兆于声色间。观其簪堕被发,一何厉也?秦汉间游侠之风未堕,良又素习于椎击者。下邳受书而后,优游道术以自持,忍也,而轻侠蹈厉之气,遇亟则亦显暴,固与诸葛亮、谢安之徒异矣。武德衰,学士慕良,乐闻其阔缓宁靖,其材性则莫之崇法也。是故登为大帅,而不任举一佩刀;谋于轩较之下,目可赡马。
●儒兵第七
甚矣!《阴符经》之缪也。其言曰:“天发杀机,龙蛇起陆;人发杀机,天地反覆。”以为杀机之蛰,必至是而后起也。夫机之在心也,疾视作色,无往而非杀,无杀而非兵。兵也者,威也;威也者,力也。民之有威力,性也,武者不能革,而工者不能移,岂必至于折天柱、绝地维哉!
儒者曰:“我善御寇,‘不禽二毛,不鼓不成列’,虽文王之用师,莫我胜也。”君子曰:田佁!其一曰:“我善御敌,仰屋以思,为《兵法百言》。虽以不教民战可也。,”君子曰:黠而愚!隅差智故而騃。
夫治兵之道,莫径治气。以白挺遇刃,十不当二;以刃遇火器,十不当一;以火器遇火器,气不治,百不当一。治气者,虽孟、荀与穰苴,犹是术也。有本有末而已矣!
末而末者,可以撢其本。故蹴鞠列于技巧(《汉艺文志》兵家有《蹴鞠》二十五篇),棋势、皇博列于术艺(《隋经籍志》兵家有《棋势》四卷,《皇博法》一卷。案,今德意志教陆军有兵棋,其来远矣),不知者以为嬉戏也。其知者,以为民性有兵,不能旦旦而用于寇,故小作其杀机,以鼓其气。与儒者之乡射,其练民气则同。虽孟、荀与穰苴,犹是术也。此兵之本也。
若夫临敌之道则有矣。方机动时,其疾若括镞;非先治气,则机不可赴;赴机以先人,而人失其长技矣。故曰:智者善度,巧者善豫,羿死桃棒不给射,庆忌死剑不给博。王守仁知气,此所以成胜。
●学变第八
汉晋间,学术则五变。
董仲舒以阴阳定法令,垂则博士,教皇也。使学者人人碎义逃难,苟得利禄,而不识远略,故杨雄变之以《法言》。
《法言》持论至剀易,在诸生间,峻矣。王逸因之为《正部论》,以《法言》杂错元主,然己亦无高论(《正部论》元书已亡,诸书援引犹见大略,下论亡书准此)。顾猥曰:颜渊之箪瓢,则胜庆封之玉杯(《艺文类聚》七十三,《御览》七百五十九引)。欲以何明,而比拟违其伦类?盖忿狷之亢辞也。
华言积而不足以昭事理,故王充始变其术,曰:“夫笔著者,欲其易晓而难为,不贵难知而易造;口论,务解分而可听,不务深迂而难睹也。”作为《论衡》,趣以正虚妄,审乡背。怀疑之论,分析百端;有所发擿,不避孔氏。汉得一人焉,足以振耻。至于今,亦未有能逮者也。然善为蜂芒摧陷,而无枢要足以持守,斯所谓烦琐哲学者。惟内心之不充颎,故言辩而无继。充称桓君山素死相之迹,存于《新论》(《定贤篇》)。《新论》今亡,则桓、王之学亦绝。或曰:今之汉学,论在名物,不充其文辩,其正虚妄,审乡背,近之矣。
东京之衰,刑赏无章也。儒不可任,而发愤者变之以法家。王符之为《潜夫论》也,仲长统之造《昌言》也,崔寔之述《政论》也,皆辨章功实,而深嫉浮淫靡靡,比于“五蠹”;又恶夫以宽缓之政,治衰敝之俗。《昌言》最恢广 上视杨雄诸家,牵制儒术,奢阔无施,而三子闳达矣。法家之教,任贤考功,期于九列皆得其人,人有其第,官有其伍,故姚信《士纬》作焉。乱国学者,盛容服而饰辩说,以贰人主之心,“修誉不诛,害在词主”(二语即《阮子正论》之言,见《意林》四引),故阮武《正论》作焉。自汉季以至吴、魏,法家大行,而钟繇、陈群、诸葛亮之伦,皆以其道见诸行事,治法为章。然阔疏者苟务修古,亦欲以是快其佚荡。故魏衰而说变。
当魏武任法时,孔融已不平于酒几,又著论驳肉刑。及魏杜恕倜傥任意,盖孟轲之徒也。凡法家,以为人性忮悍,难与为善,非制之以礼,威之以刑,不肃。故魏世议者言:“凡人天性多不善,不当待以善意,更堕其调中。”惟杜恕惎闻之,而云:“己得此辈,当乘桴蹈仓海,不能自谐在其间也。”(《魏志杜恕传》注引《杜恕新书》)恕为《兴性论》,其书不传。推校之,则为主性善者。其作《体论》,自谓“疏惰饱食,父忧行丧,在礼多愆,孝声不闻”(引见《意林》五)。荀卿所谓“顺情性而不事礼义积伪”者也。盖自魏武审正名法,钟、陈辅之,操下至严。文、明以降,中州士大夫厌检括苛碎久矣。势激而迁,终以循天性、简小节相上,固其道也。会在易代兴废之间,高朗而不降志者,皆阳狂远人。礼法浸微,则持论又变其始。
嵇康、阮籍之伦,极于非尧、舜,薄汤、武,载其厌世,至导引求神仙,而皆崇法老庄,玄言自此作矣(魏晋间言神仙者,皆出于厌世观念,故多藉老庄抒其愤激。独葛洪笃信丹药,而深疾老庄,恶放弃礼法者如仇雠。观《抱朴》外篇《疾谬》、《诘鲍》,其大旨在是矣。盖吴士未遭禅让,无所忿恚,故论多守文。及其惑于仙道,根诸天性,亦视愤世长往者为甚也)。
凡此五变,各从其世。云起海水,一东一西,一南一北,触高冈,象林木而化。初世雄逸,化成于草昧,而最下矣。
然著书莫易以杂说援比诸家。故季汉而降,其流不绝。汉时周生烈已为《要论》。其后蒋济作《万机论》,谯周作《法训》,顾谭作《新语》,陆景作《典语》,杜夷作《幽求新书》,杨泉作《物理论》。秦菁、唐滂之徒,皆有论著,或称杂家,或缘儒老。上者稍见行事兴坏,其次乃以华言相耀。惟荀悦、徐干为愈。《申鉴》温温,怀宝自珍。《中论》朴质理达矣。殷基曰:“质胜文,石建;文胜质,蔡邕;文质彬彬,徐干庶几也。”
●学蛊第九
宋之余烈,蛊民之学者,程、朱亡咎焉,欧阳修、苏轼其孟也。
修不通六艺,正义不习,耐瞍以说经,持之无故,諓諓以御人,辞人也。不辨于名理,比合训言,反覆其文,自以为闻道,遭大人木强,而已得尸其名,以色取仁,居之不疑矣。
轼之器,尽于发策决科,上便辞以耀听者;义之正负,朝莫之间,不遑计也。又飞钳而善刺也,审语默以自卫也,不知者—,宁墨藏其九;知不合一也,九合者不言。导人于感忽之间、疑玄之地以取之,故终身言谈无衅。且听辩之道,甲乙是非,本以筹策校计少多而断优绌。斯道少衰,惟后胜以为倞。故轼之诘人,专以后起伏击,无问其得失盈于算数未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