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初新志 - 第 7 页/共 15 页
生秉主人之命,至期往,往见失金者之家,乃亦一善族也。日未晡,生闲步溪头,遥见一叶扁舟,半篙春水,中有翠袖云鬟之人,掩袖而坐,云载新妇至。生偶举目视妇,俨然故妻也。妇偶举目视生,俨然故夫也。手是生一恸而偃于碧草之上,妇一恸而伏于孤篷之中。舟及门,促妇起,不能起也。问其故,曰:“适见一人如故夫,故伤悼欲绝耳。”问其人何若,妇言其仪表衣冠,宛然生也。娶妇者急觅生,见生悲卧不能起,问其故,不肯言。固问之,曰:“适见一人……”语未毕,哽咽不能续。娶妇者憬然曰:“我知之,是妇即君妇矣?君既得金,君之金矣。还金而赎妇,是天命我代君以完其偶也。君无悲,吾感君义,敢不以此为报乎?”生难之,娶妇者请其主人以为主。主人曰:“还金者,义士也;还妇者,义不在还金下。娶妇而失妇,不可也;吾有女,当妻还妇者。所娶妇,当返还金者。”闻者咸以为善而两从之。更推主人之义,与二义士相鼎立。
陆子曰:余读愚山学士“兔丝女萝”之篇,见有商山人失妇,为健儿妻,健儿亦失妻,为商山人妇,征途相遇,各易以归者,叹其奇绝。而宝婺之遇更奇!乱离之际,镜破珠沉,不胜数矣!而健儿以不吝,使商山人认妇而得妻;彼还金者,亦犹是也。天乎人乎?虽曰天意,而所以格天者,吾以为不在天也。
[张山来曰:篇中有极难措语处,须看其不棘手之妙。] 王义士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
王义士者,失其名,泰州如皋县隶也。虽隶,能以气节自重。任侠好义。甲申国亡后,同邑布衣许元博德溥不肯剃发,刺臂誓死。有司以抗令弃之市,妻当徙。王适值解,高德溥之义,欲脱其妻而无术,乃终夜欷歔不成寐。其妻怪之,问曰:“君何为彷徨如此耶?”王不答。妻又曰:“君何为彷徨如此耶?”曰:“非尔妇人所知也。”妻曰:“子毋以我为妇人也而忽之。子第语我,我能为子筹之。”王语之故,妻曰:“子高德溥义而欲脱其妻,此豪杰之举也。诚得一人代之可矣。”王曰:“然。顾安得其人哉?”妻曰:“吾当成子之义,愿代以行。”王曰:“然乎?戏耶?”妻曰:“诚然耳。何戏之有?”王乃伏地顿首以谢,随以告德溥妻,使匿于母家,而王夫妇即就道。每经郡县驿舍,就验时,俨然官役解罪妇也。历数千里,抵徙所,风霜艰苦,甘之不厌。于是皋人感之,敛金赎归,夫妇终老于家焉。
外史氏曰:今之吏胥,只知侮文弄法以求温饱,何尝知有忠义也?王胥竟能脱义士之妻,而其妇尤能慨然成夫之志。噫,盖亦千古而仅见者矣!
[张山来曰:婴、臼犹赵氏客也,此妇竟远过之,乃逸其名氏,惜哉!] 纪陆子容事 仁和王晫丹麓霞举堂集
钱塘陆子容,名韬,一名自震,少负异姿,喜读书,经传史记,背诵如流。邑侯梁公试童子,以古文诗词拔取第一。廉其贫,解金赠之。子容尽以买书。昼夜读,得咯血疾。已又向友人借《二十一史》,力疾研寻,随有论撰。疾愈笃,遂死。其师张祖望哭以诗曰:“荒园寂寞绿苔生,肠断当年陆士衡。春鸟不知人已去,棠梨树上两三声。”
子容有内兄某者,素不习诗,读张诗而哀之,欲和不能,辗转床第间。倦就寝,忽见子容相谓曰:“君和张先生诗未得耶?予已和成,为君诵之:谁向蓬门问死生?诸公枉道驾车衡。我游泉路无他乐,唯听萧萧松柏声。”某遽惊寤,寂无所见。时银釭半灭,唯有月映繐帷而已。诘旦,以诗示祖望,且告以故。祖望把其诗流涕曰:“声情凄郁,何其诗之神似子容也?”传写人间,和者几数百人。予亦有诗云:“一读遗编百感生,文章无价漫权衡。子期去后知音少,肠断高山流水声。”好事者辑而存之,近得卒业。因叹结习之不能忘如是哉!
夫幽明异路,纵甚所亲爱,亦皆弃之如遗,而独于诗文之际,往往欲自见其长,有不能尽泯者,岂非心之所结,虽生死亦莫为之隔耶?吾知慧业文人,应生天上,子容终不乐以才鬼自鸣于时矣。因纪之。
[张山来曰:语有之:“宁为才鬼,尤胜顽仙。”然才鬼附乩作诗文者,世多有之,今此则于梦中和韵,尤为奇也。] 雌雌儿传 蓉江陈鼎定九留溪外传
雌雌儿者,不知何许人,亦未详其姓氏。自言崇祯时孝廉也,未几为道士,往来江阴、无锡间,与予里黄介子先生善。每过其家,必袖一刺,大书“年家眷弟雌雌儿顿首再拜。”投入相见,必交拜,别去必顿首。衲衣外,别无他物,唯腰佩竹筒三,大钱围,长五寸而已。
后游云间,云间诸氏,素封家也,有空屋三百余楹。雌雌儿往僦之,如数与之值。既入,键其户,独坐堂上,取所佩竹筒,揭盖倾之,如芥子状者,跃于地不止。须臾,尽化椅桌帷帐器皿,无不具。既而复取一筒倾之,如芥子者复跃于地,须臾,谷粟饮食牛羊鸡犬,无不具。又以一筒倾之,则僮仆婢妪妻妾男妇数百人皆集矣,供奔走者,除堂宇者,整器用者,顷刻如大富贵家。诸氏从门隙窥之,大惊,以为怪。于是雌雌儿乘车马,拥仆从,交游通国。居久之,诸氏以为妖,使人辞焉。雌雌儿尽以妻妾僮婢器用牛羊之类纳诸筒内,飘然长往,不知所终。
外史氏曰:黄介子高足徐佩玉弟群玉,与松江倪永清为予言。雌雌儿,高士也,以幻术避世,而世卒不容,屡遭斥逐,终遁深山。呜呼!士生乱世,道亦穷矣!
[张山来曰:昔阳羡诸生,以眷属什器饮食纳口中。今雌雌儿以眷属什器饮食纳竹筒中,似逊阳羡书生一筹。然书生眷属有外夫,而雌雌儿则无之,是雌雌儿又胜于阳羡书生也。] 再来诗谶记 沙张白定峰古今文绘
弘治中,闽之侯官有老儒某,博学善文,屡举不第;性迂介,贫困日甚。生一子,不能读书,佣耕自给。年七十,郁郁死。死之夕,取生平著作,题诗其后,嘱其妻善藏之,遂卒。贫无以敛,门人某某四五人醵金敛之。内某生者,家富,尤笃于谊,偕同学涕泣执丧,瘗之而后去,又时时周恤其孥。
嘉靖改元,江南有某公者,十五发解,十六捷南宫,夙慧神敏。起家庶常,不五年,出典闽试,拔士公明。风檐操笔,为程式之文,文不加点,八闽传诵焉。九月之望,值公诞辰,抚按监司,莫不具觞为寿。以翰苑之重,衔命典试,礼仪宾主,盛绝一时。都人士莫不歆艳,目为神仙中人。荐绅先达,亦相顾而愧弗如。盖不难其遇,难其少而遇也。
抵暮醉甚,而晋接无间,避归使舟,闭舱酣寝,戒舟人尽却贺客。比酒醒,已夜半矣,月射纱窗,晶皎如昼。顾瞻岸崖,清兴忽发,遂潜易衣帻,呼一小竖自随,乘月信步,不觉数里。所见山川林壑,恍若旧游,意颇讶之。俄闻哭声甚哀,出自村舍。公闻之,凄然心动,寻声踪迹之,至一僻小聚落中,一家茅屋数椽,了无篱落。命小竖排闼入视,则有老妪,年且八旬,头髯皓白,然一纸灯,设野蔬麦粥,祭其亡夫而哭之,词旨悲惋。公揖而问妪:“夫人何为者,过哀乃尔?”妪挥涕而谢,掇一破绳床命公坐,已乃泣告曰:“妾拟昼祭亡夫,而儿子远出,迟之至今,度弗返矣,不得已夜祭之。觅杯酒为奠不可得,用是感伤,顿违夜哭之戒,知不免为君子所讥耳。”公曰:“贤夫何人?没来几载?祭既无具,曷不姑俟质明乎?”妪曰:“妾夫侯官老儒,才丰命啬,没于弘治某年,今日乃忌辰也。未亡人伉俪情深,虽乏椒浆,不忍不祭,移忌就明,理不敢出。”公闻之愕然,盖其忌辰,即公之生辰,而以岁计之,适二十一。
睹妪容貌憔悴,而吐词温雅,有儒家风,且惊且怜之。因问曰:“贤夫既是硕儒,必富著述,遗编存者,可得见乎?”妪闻而泫然首肯,若有所思,既而告公曰:“妾事先夫五十年,见其精勤嗜学,无间寒暑。瓶无粟,突无烟,淡如也。著述之富,充栋汗牛。制义文字,别为一编。六十以后,每取而读之,未尝不抚几太息,泣下数行。妾恐伤其意,每箧藏之,不使得见。将死前一月,忽燔烈焰,誓将焚之。既而展玩再四,徘徊不忍,嘱妾曰:『一世苦心,难付秦炬,当藏吾棺中,以为殉耳。』言已欷歔久之。易箦之夕,又向妾索观,题诗其后,而语妾曰:『好藏之,当有识者。』既而笑曰:『文义高深,非吾再来,安识其中神妙乎?吾生无愧怍,死而食报,易世而后,大兴吾宗,令天下寒儒吐气也!』言已,大笑而绝,迄今二十年。唯门生数辈,抄而读之,他未有过而问者也。”
公闻,急索观之,开卷第一艺,则发解首墨也。从初迄末,一字不殊。公益骇然,细加翻阅,则自应试游庠,决科会试,一切试卷墨裁,论表策判,以至廷试策、馆选论,皆在其中。闽闱五程,亦皆集中语也。最后有一诗,盖临终绝笔,其诗曰:“拙守穷庐七十春,重来不复老儒身。烦君尽展生平志,还向遗编悟夙因。”公读之,恍然大悟,点首浩叹。仰视破屋颓垣,真同故居,因闽妪曰:“向有卧榻,今则安在?”妪以灯引公入,则朽箦敝衾,尘土坌满,妪拥破席,卧草荐中。公对之叹息泣下。妪亦骇然,问:“公君子,对贫居而饮泣,岂于先夫有师友渊源之雅乎?”公曰:“非也。贤夫所谓再来人,既我是也。今日之会,岂繄非天?”妪曰:“先夫之亡,妾柔肠寸断,因闻再来之语,私啮尸股,刺指血涂之,以图后验,君子岂有此征乎?”公解靴出股,齿痕宛然,作血殷色。于是妪大啼泣。公亦悲不自胜,徐慰妪:“夫人无忧,贤夫读书七十年,老不食报,而取偿于吾。吾之逸,贤夫之劳贻之也。苟昧夙因,即年少登瀛,皆侥俸耳。吾当大兴前生之门,以酬夙愿,使天下老儒有所感奋,不徒为夫人温饱计也。”妪收泪而谢。
公又问:“令子焉往?”妪曰:“先夫没后,妾母子无以自存,幸及门数生,犹敦古处,每当忌日,必遣恤祭。今某生甫登贤书,未暇躬至,故遣儿子诣之,不识何以不至?”公问某生姓名,则是科所拔解元某也。余四五人,亦皆新贵。公又慨然久之。既而东方渐明,妪子已至,后有苍头负酒米钱物,相随而来。其子蓬鬓布衣,一田家庄夫耳。妪命与公相见,询其何以归迟,子言某解元以座师寿诞,率同年称觞,衙署舟次,两不获见,彼候师而我候彼,是以归迟。公顾负米者曰:“若某解元仆耶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归语汝主,速来会此。”其仆星驰而去。妪语其子以再来故,子欲以父礼事公。公曰:“不可!此隔世事耳。”俄而某解元及同年数辈来,闻公语,皆顿首曰:“两世师弟,古未闻也。”未几,县令来,又未几,太守至。公对多官,备述所以,无不愕然称奇。
公于是首祭老儒之墓,加封树焉。大集姻族,咸有馈赠。其于妪母子有恩者,倍酬之。为妪子买田宅奴婢,倾赀赈给之,自抚按藩臬,下至公所取士,莫不有赠。妪母子遂为富人,又为其子娶妇。数日间,传遍八闽,自江以南,悉播为美谈。老生宿儒闻之,有泣下者。公以归期急,不及久留,辞妪母子去,终其身往返不绝焉。后其子生子女各五,某解元者与为婚姻。五子读书,三登甲第,最少者犹以乡贡起家,起至二千石,科名绵绵,为闽中鼎族云。
[张山来曰:前生处约,而今生处乐,实所不必,以其于前生毫无所益也。若尽能如此公,则无复有遗憾矣。]
虞初新志卷十 筠廊偶笔 商丘宋荦牧仲本书
今上御极之四年,鹿邑中翰梁公遂,以诏使过洞庭。风雨中,见一人,长髯,蓝衣纱帽,气度闲雅,乘一物似马,半没水内;侍者持杖,狰狞随其后,与波涛上下。舟中数十人共见之,相距才数武耳。逆风而行,良久,迷离不见。其年八月,公返棹过齐安,与余杯酒间细言之。或曰“此洞庭君迎诏使”,理或然也。
楚之黄安县,野塘荷叶数百,为暴风卷起,插三里外稻畦中,一叶不乱。
扬州水月庵杉木上,俨然白衣大士像,鹦鹉、竹树、善财皆具。
余于武城见一小儿,四五岁,手足似螳螂,头高起作两歧,见人念“阿弥陀佛”;唯索钱无厌耳。
孝感夏孝廉振叔炜,见一儿六七岁,浴水中,势与谷道各二。后不知所终。
樵人于王屋山得茯苓如屋,送济源某公,服之十年不尽。
一闽人山居,门前忽现宫阙数重,巍焕插天,须臾不见,盖山市也。
同里孝廉王皞之,有妹生不能言。及笄,有道人过门乞食,云善治病。或问能治哑否,曰:“能。”孝廉遂以妹请。道人命取水、油各一盏,咒之,倾一处,以簪搅成膏,渐结为丸,曰:“以水调服,即能言,但须焚香谢天耳。”孝廉以药授妹服之,顷刻能言。急觅道人不见,举家向空拜谢,闻仙乐喧阗,冉冉而去。
闽中洛阳桥圮,有石刻云:“石头若开,蔡公再来。”鄞人蔡锡,中明永乐癸卯乡试,仁庙授兵科给事中,升泉州太守。锡至,欲修桥,桥跨海,工难施。锡以文檄海神,忽一醉卒趋而前曰:“我能赍檄往。”乞酒饮大醉,自没于海,若有神人扶掖之者。俄而以“醋”字出。锡意必八月廿一日也,遂以是日兴工。潮旬余不至,工遂成。语载锡本传中,乃实事也。人不知而以其事附蔡端明,且以为传奇中妄语矣。锡官至都御史,以才廉闻。
[张山来曰:宋先生,予父执也,抚吴时,以大集暨此帙见赠,获之不啻拱璧。敬采异事数条载入选中,盖仿前人节录《搜神记》《续齐谐记》之例,非敢有所去取也。] 金忠洁公传 毗陵董以宁文友国仪集
金铉,字伯玉,武进之剡村人也。因殉节,谥“忠洁”,人称金忠洁云。初以顺天籍领解,成进士,时年十九;不习吏,请改教授。其大父户部主事汝升,旧多藏书,乃与弟錝日夜读之。继擢国子监博士,迁工部主事。
先是时,明怀宗已诛魏忠贤,而太监张彝宪等旋用事。至是而贼李自成兵始炽;添内饷,命彝宪总理户工钱粮,建别署。忠洁曰:“此天下存亡之机也,奈何诛忠贤,复任一忠贤?且我为工曹,必将属视我矣。”乃抗疏言,先言彝宪既有独踞之庭,必强二部郎官匍匐进谒,挫士节,辱朝廷。疏上不报,而总理已建署,果檄郎官以谒尚书仪注见。复上疏固争之,旨谕职事相关,自当礼见,余不必通谒,金铉亦不得激陈。彝宪意甚得,与其党议接侍郎官礼。或曰:“视尚书当稍倨。”宪曰:“我当稍恭,而待金铉倨耳。”
金遂集诸郎官倡议曰:“职事可令椽吏移之,我曹有一人登彝宪堂,即属彝宪假子,毋许入孔子庙。当提我靴掷肿其面,辱之朝堂。”于是诸郎官诣尚书,各请以公事出。至期,彝宪坐堂皇,黄衫缇衣,倡赞毕,但见吏,不见郎官。曰:“谐尚书始来乎?待午乎?”久之,又不至,乃恚曰:“避金铉,不即来,待晚乎?”命小竖窃伺门外,望扇导来即报。已而马蹄前后过之,无一人入者,乃大惭愤。借验放十六门火器,诬指十八位无火门,劾以故误军机,曰:“必杀铉。”会尚书争之力,仅削籍归。
家居益与弟錝尽读所藏书,尤善《易》学。而父汀州太守显、母恭人章,更时时慰勉之。至父死,服阙,复起为兵部车驾司主事,分守皇城,益修城守火器。时崇祯十七年二月也。李自成已陷大同,而宣府镇方有太监杜勋监视。又上疏曰:“宣府京城之蔽,宣府不救,虑在京城。抚臣朱之冯忠勇足恃,恐受内臣之掣,请亟撤之,并撤居庸关监视。”不听。至三月,果闻杜勋以宣府迎贼,朱死之。因哭语弟錝:“目今我哭朱公,数日后汝曹旋哭我也。”
及贼至居庸关,太监杜之秩果复迎降,遂进薄彰义门城下。杜勋缒城上,入见大内,唯张皇贼势以逼帝,遍语诸珰,谓我党富贵自在云。忠洁则仓皇点禁兵,归谋匿母,因哭告母曰:“铉守皇城,城亡当与偕亡。今日从母乞此身殉王事。”母曰:“噫!久谓汝读书知大义,乃今始向我乞身哉?且我命妇,与汝偕勉之。汝魂归,可会我于井矣!”趣之出,又命仆追往,以朝衣随之。
见贼入京城,杀监察御史王章于城上,王章亦武进人,字芳洲,与忠洁素厚。方为之欷歔数声,见市中宫人遍至,言贼入皇城,帝后已死社稷。欲趋入宫,又传闻提督京城太监王承恩从死,曰:“微独吾乡王御史也,若辈中尚有一人知大义者,我乃后之,不已为若笑耶?”遂衣朝衣,投御河死,死时有吕胖者,亦内监也,傫然而至,两手反接而睨视之,曰:“是金兵部耶?是人素不居我辈于人面,岂渠能死,吾独不能死哉?渠生欲远我,我偏近之!”亦自沉于此。
仆以奔告其母。母曰:“孝哉铉也,既信于王公,又能激吕监死,吾安可以诳铉?”急正冠帔,投井中,妾王氏随之下,遂与俱死。錝归,收葬毕,焚其书而长恸曰:“吾母乎!吾兄乎!此时会相见而相依乎!”哀号数日,又死井中。其后清兵至,家人请入皇城,求得忠洁尸,已与吕监骨相杂,不可分敛。而皇城又不得入榇。竟合两骸藁葬御河堤,而王御史之丧归里。
[张山来曰:明末死于忠义者,较前代为独盛。特存此一编,以当清夜闻钟,发人深省。] 核舟记 嘉善魏学洢子敬茅檐集
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,能以径寸之木,为宫室器皿人物,以至鸟兽木石,罔不因势象形,各具情态。
尝贻余核舟一,盖大苏泛赤壁云。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,高可二黍许。中轩敞者为舱,篛篷覆之。旁开小窗,左右各四,共八扇。启窗而观,雕栏相望焉。闭之,则右刻“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”,左刻“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”;石青糁之。
船头坐三人,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,佛印居右,鲁直居左。苏、黄共阅一手卷,东坡右手执卷端,左手抚鲁直背;鲁直左手执卷末,右手指卷,如有所语。东坡现右足,鲁直现左足,各微侧。其两膝相比者,各隐卷底衣褶中。佛印绝类弥勒,袒胸露乳,矫首昂视,神情与苏、黄不属。卧右膝,诎右臂支船,而竖其左膝;左臂挂念珠倚之,珠可历历数也。舟尾横卧一楫,楫左右舟子各一人。居右者椎髻仰面,左手倚一衡木,右手攀右趾,若啸呼状。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,左手抚炉,炉上有壶,其人视端容寂,若听茶声然。
其船背稍夷,则题名其上,文曰:“天启壬戌秋日,虞山王毅叔远甫刻。”细若蚊足,钩画了了,其色墨。又用篆章一,文曰:“初平山人”,其色丹。
通计一舟,为人五,为窗八,为篛篷,为楫、为炉、为壶、为手卷、为念珠各一;对联题名并篆文,为字共三十有四;而计其长,曾不盈寸。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。
魏子详瞩既毕,诧曰:“嘻,技亦灵怪矣哉!《庄》《列》所载,称惊犹鬼神者良多,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,而须麋瞭然者?假有人焉,举我言以复于我,亦必疑其诳,乃今亲睹之。由斯以观,棘刺之端,未必不可为母猴也。嘻!技亦灵怪矣哉!”
[张山来曰:眼镜中有所谓显微镜者,一虱之细,视之大如枣栗。由此推之,则一核未尝不可视为东瓜矣。] 沈孚中传 武林陆次云云士北墅绪言
沈嵊,字孚中,居武林北墅。不修小节,越礼惊众。作填词,夺元人席。好纵酒,日走马苏、白两堤。髯如戟,衿未青,不屑意也。
崇祯末年,当九日,携酒持螯,独上巾子蜂头,高吟浮白。有僧濡笔窃记其一联云:“有情花笑无情客,得意山看失意人。”为之叫绝。拉归精舍,痛饮达旦。
家人觅至,曰:“今邑试,郎君何不介意耶?”嵊方醉睐未开,履无详步,扶入试院,则已几席纵横,置足无地。嵊乃积墨广砚,立身高级,大书《登高词》于粉壁之上。其首阕曰:“万峰顶上,险韵独拈糕。撑傲骨,与秋鏖,天涯谁是酒同僚?面皮虽老,尽生平受不起青山笑。难道他辟英雄一纸贤书,到做了禁登高三寸封条?”题毕而下,有拍其肩狂叫者曰:“我得一贤契矣!”嵊视之,则令也,潜视其后良久矣。令宋姓,兆和名,字禧公,云间名士,不屑为俗吏态者。把嵊臂曰:“昔贺监遇李白,为解金龟当酒。我虽远逊知章,君才何异太白?此日之事,今古攸同,盍拈是题,与君共填散曲,志奇遇乎?”嵊曰:“善!”令未成而嵊脱稿,更复击节,擢之冠军。荐之学使者,补弟子员,声誉大起。
嗣是非令醉嵊,即嵊醉令,交谊既狎,略师生而尔汝,更冠易服,戏乐不羁。嵊弟有讼,对簿于令,令佯为研鞫。嵊跃出厅事,大呼曰:“错矣!错矣!”令拂袖起。事闻直指,以白简斥令,令恬然勿怨也。
明鼎既移,阁部马士英卷其残旅,遁迹西陵。嵊往谈兵,士英伪为壮语云:“当背城决胜。”嵊驰归语里人曰:“此地顷为战场矣。”里人群哗曰:“丞相宵奔,将军夜遁,谁能任战,欲殃吾民?”争击毙嵊,烧其著书,所存者,独《息宰河》《绾春园》传奇二种。《绾春园》尤为词场称艳云。
陆次云曰:余童子时,尝从道中见孚中策骑过,有河朔少年风。及长,读其词而叹其死。语云:“凡人之死,有重于泰山,轻于鸿毛者。”孚中之死,鸿毛耶?泰山耶?吾乌能论定之?
[张山来曰:文人不谙世务,是以为世所轻,稍不得意,辄作不平鸣。若止观其文,诚足令人敬之重之。甚矣全才之难也!] 爱铁道人传 古黔陈鼎定九留溪外传
爱铁道人,逸其姓名,云南人也。少时曾为郡诸生。明亡,即弃家为道士。冬夏无衣裈,唯以尺布掩下体。不火食,所食者,瓜蓏蔬果。滇中四时皆暖,虽腊月有鳞物,故道人竟辟谷。性爱铁,见铁辄喜,必膜拜,向人乞之。头项肩臂以至胸背腰足,皆悬败铁,行路则铮铮然如披铠,自号曰“爱铁道人”。久之,言人祸福多奇中,愚男女皆以神仙奉之。而道人亦遂以神仙自居,更号曰“爱铁神仙”。
嗜饮,市人争醉以酒。妇人持酒与,则倾泼不饮。或诘之,则厉声曰:“若不闻孟圣人云:男女不亲授受乎?”于是神仙之名四走。有不远数十百里,来问吉凶。时道人寄迹破庙,日环绕门者数百人。道人大怒,骂曰:“我何神仙,我贪酒花子耳,知底吉凶?汝辈来问我?”即擎秽撒之,众乃散。
与蜀中铜袍道人张闲善。铜袍者,联铜片为衣而服之者也,故号曰“铜袍道人”。常携杖头钱,与爱铁饮与市,醉则歌呜呜,大恸而后休。甲寅乱,二人不知所往。
外史氏曰:以铁为衣,以铜为袍,岂炫异以骇人耳目耶?抑道家别有所属,而寓意于铜铁耶?皆不可得而解也。
[张山来曰:既有铁,便应有铜。爱金银者为贪夫,则爱铜铁者自是异人矣。] 北墅奇书 陆次云云士大有奇书
顺治时,山左有李神仙,游行京邸。庚子北直乡试,有两生密询试题。李笑曰:“公皆道德仁艺中人也,无庸卜。”题出,乃“志于道”全章,二人皆中式。辛丑会试,又有以场题问者,李曰:“五后四可。”场中首题,乃“知止而后有定”一节,果五“后”字;二题乃“夫子之文章”一章,三题乃“易其田畴”二节,果四“可”字。灵异最多,此特其一事耳。
[张山来曰:先君视学山左时,李神仙来谒,自署曰“治仙”。先君延入署中,仙命人于架上随手取书一册,复令信手揭开,随于袖中取出字纸一条,乃其首行也。又云:“明日有贵人送礼至。”及次日,衍圣公以叵罗见赠。后不知所之矣。]
陈我白瞽目,善揣骨。居扬州,吴江相国金岂凡召之。先令遍相诸人,多验。后及公,陈遍摸之,云:“此穷相,不足道。”公不语,傍人曰:“子无误言!”陈复遍摸,辄摇首曰:“不差!”公复不语。陈摸至公眼,遽跪曰:“此龙眼,当大贵!”众愕然。公笑曰:“果神相也。”重赠以金,复为延誉。盖公未生时,父翁祷于神庙,甚虔,夜梦神许赐以一子,视之,即寺傍丐者。私念有子如此,不如无矣。神复曰:“汝勿虑,当易其眼。”取殿庑龙眼纳之,未几生公。故公以为神也。
[张山来曰:审若是,则富贵之后身,仍为富贵;乞丐之后身,仍不免贫贱耶?真不可解!]
余卜居维扬时,陈我白已大富,不复为人揣骨,故无从一询休咎,闻其颇精于弈,目虽瞽,人不能欺之,尤为奇也。
河南刘理顺,乡荐久不第。读书二郎庙中,闻哭声甚哀。问之,乃妇人也:其夫出外,七年不归,母贫且老,欲嫁媳以图两活,得远商银十二两,将携去。姑媳不忍别,故悲耳。刘闻之,急呼其仆曰:“取家中银十二两来。”仆曰:“家中乏用,止有纳粮银在,明早当投柜矣。”刘曰:“汝且取来,官银再设处可也。”因代为其子作一书,称离家七年,已获五百余金,十日后便归矣,先寄银十二两等语。觅人送其家,姑媳得银及书,以告商。商知其子在,取银去。越十日,其子果归,所得之银及所行之事,与书中适符。母以问子,子骇甚,但曰:“此神人怜我也!”唯每日拜谢天地而已。刘公是年会试,庙祝见二郎神亲送之,中崇祯甲戌状元。其子后于庙中见公题咏,乃知书银出自公手,举家往谢,公竟不认,尤不可及也。
蓟门有人,新置茧袍一领,衣之过芦沟桥。值推车者碎其右袂,其人自顾,绝无一语。推车者跪而请曰:“小人误碎君服,贫不能偿,乞赐痛责以惩过。”衣者曰:“衣已碎矣,责尔何为?”拂袖竟去。推车者归,忽颠狂曰:“吾冤不能报矣!”邻人聚观,诘问其故。曰:“衣茧袍者为某,与我仇积前生。今日我数当尽,碎其衣,欲致其击我,我则随击而毙,使彼受法抵偿。而无如其不较也,吾如彼何哉?其量若此,吾怨已解。然彼于前世,尚负我五金。乞邻翁为我语彼,持此金来,资我殡事,我则与彼释此冤矣。”邻人走访,详语其人。其人大惊,拜推车汉于破坑之下。推车汉历叙前因,碎衣者浃汗,叩求上五金偿夙负。复上五金,曰:“以此为君祈福,修佛事。”推车汉曰:“如是,吾不唯不汝冤,且汝德矣!”一笑而逝。
顺治戊戌进士汤聘,为诸生时,家贫奉母。忽病死,鬼卒拘至东岳。聘哀吁曰:“老母在堂,无人侍养,望帝怜之!”岳帝曰:“汝命止此,冥法森严,难徇汝意。”聘扳案哀号。帝曰:“既是儒家弟子,送孔圣人裁夺。”鬼卒押至宣圣处,曰:“生死隶东岳,功名隶文昌,我不与焉。”回遇大士,哀诉求生。大士曰:“孝思也,盍允之以警世?”鬼卒曰:“彼死数日,尸腐奈何?”大士命善财取牟尼泥完其尸。善财取泥,若旃檀香,同至其家,尸果腐烂,一灯荧然,老母垂涕,死七日,尚无以殓。善财以泥围尸,臭秽顿息,遂有生气。魂归其中,身即蠕动。张目见母,呜咽不禁。母惊狂叫,邻人咸集。聘曰:“母勿怖,男再生矣!”备言再生之故,曰:“男本无功名,命限已尽,求报亲恩,大士命男持戒,许男成进士,但命无禄位,戒以勿仕。”后聘及第,长斋绣佛,事母而已。迨母死,就真定令,卒于官,岂违勿仕之戒欤?
[张山来曰:大士慨发慈悲,吾夫子独不为裁夺者,以死数日而复生,是为索隐行怪,非中庸之道,故不为耳。]
顺天江霞子云:其母舅汪公,于崇祯十三年任四川巡道。经略到省,单骑往谒,中途所乘马无病而死。蜀道难行,计无所出。忽有少年对马言曰:“我当变马与公乘之。”左右以为奸人,拥至公前。公云:“此狂人也。”释之。少年出门去,而马忽活。公喜甚,乘之,至辕门,甫下马而复倒矣。公入谒,事毕,乘肩舆归。方行,见一老者牵一人至,喊云:“救命!”视其人,即少年也。老者云:“适见公乘马死,小人随藏身山穴,变马负公。出马腹而寻身,不意宅舍竟为此人所占,伏乞敕彼更换,各还故有。”公语少年,少年云:“此系难得之物,愿受官刑,断不还矣。”公欲绳之以法,而无法可加。老者知不可强,拳詈交及,少年唯有笑受。公劝老者:“尔有此手段,不若另觅好舍何如?”老者曰:“公肯为某留心,某当从命。”少年拜谢去,老者亦随公回署。越半载,一日向公云:“公书吏之子,今夜暴亡,明晨弗令掩盖,使移置郊外,当拜公佳舍之惠。”公许之。明早升堂,问某吏:“可有子昨夜死否?”吏曰:“有之。”公云:“汝欲令其重生否?”吏曰:“安能得之?”公云:“汝命无子,虽生必命出家,不则生而复死。”吏曰:“与其死隔,宁使生离。”公令其舁之郊外,吏泣谢去。公归语老者,老者求一新衣,随公出郭。吏夫妇已先迎候,观者万众。见老者扶尸起,脱其衣,以己衣衣其身,随脱己衣,以其衣衣自身。老者忽卧地,棺中人突然起矣,拜谢汪公。吏夫妇呼之,绝不应,亦唯有向之拜谢而已。吏夫妇痛哭去。是人遂作道人妆,虽若舞勺之年,而所出者尽神仙之语。谓公云:“时事不可问,宜急隐。”答曰:“君父事了却,稍俟之。”后再促公,公言如故。因叹云:“固有定数,不可强也!”遂辞去。明年寇大警,公卒于官。裘武宋口述。
明末,关东有为玉器之工李宛者,白皙无髭之人也。其里中有张远者,长髯倾黑之人也。宛、远俱抱病,宛先三日死,远后三日死。宛至冥,冥官曰:“张合死,李犹未也,放转生。”鬼卒曰:“李舍坏矣!”冥官曰:“即借张舍舍之。”鬼卒送宛魂附远体而去。尸忽起,远之父惊喜曰:“儿生矣!”妻曰:“夫活矣!”子曰:“父能动矣!”宛张目曰:“我李宛也。此何地,尔何人,而子我夫我父我耶?”竟趋李宅,李阖家怪而逐之。宛曰:“我李宛也,父何以不我子?妻何以不我夫?子何以不我父耶?”其父曰:“我子死且腐,我子无髭,而尔多髯,大异矣!何诡说耶?”宛曰:“此张远之躯,冥曹判而假我生者也,盍辨我之声乎?”其家人曰:“声果宛声也。”张之父子追至,亦曰:“声诚非远声也。”而李之家究不敢纳也。宛曰:“不信,试取我器具来。”须臾,剖玉磨滤,为璧为珪,事事俱宛之素艺,远所不能者。于是信其果为宛也。张不能强之归,李不复驱之去。此王艾衲游边,云亲见其事者。
[张山来曰:冥官亦舞文如此耶?虽与受贿者不同,然亦恐宜挂弹章也。
不识李宛之妻肯与之同宿否?以白皙无髭之婿,而忽易以长髯倾黑之夫,能无怏怏?即张远之妇,见其夫复生,而为李宛之妻所踞,心能甘乎?俱不可解。] 鬼母传 兴化李清映碧古今文绘
鬼母者,某贾人妻也。同贾人客某所,既妊暴殒,以长路迢远,暂瘗隙地,未迎归。适肆有鬻饼者,每闻鸡起,即见一妇人把钱俟,轻步纤音,意态皇皇,盖无日不与星月侔者。店人问故,妇人怆然曰:“吾夫去身单,又无乳,每饥儿啼,夜辄中心如剜。母子恩深,故不避行露,急持啖儿耳。”
店中初聆言,亦不甚疑,但昼投钱于笥,暮必获纸钱一,疑焉。或曰:“是鬼物无疑。夫纸爇于火者,入水必浮,其体轻也。明旦盍取所持钱,悉面投水瓮,伺其浮者物色之。”店人如言,独妇钱浮耳。怪而踪迹其后,飘飘飏飏,迅若飞鸟,忽近小冢数十步,奄然没。
店人毛发森竖,喘不续吁,亟走鸣之官。起柩视,衣骨烬矣,独见儿生。儿初见人时,犹手持饼啖,了无怖畏。及观者蝟集,语嘈嘈然,方惊啼。或左顾作投怀状,或右顾作攀衣势,盖犹认死母为生母,而呱呱若觅所依也。伤哉儿乎!人苦别生,儿苦别死!官怜之,急觅乳母饲,驰召其父。父到,抚儿哭曰:“似而母。”是夜儿梦中趯趯咿喔不成寐,若有人呜呜抱持者。明旦视儿衣半濡,宛然未燥,诀痕也。父伤感不已,携儿归。
后儿长,贸易江湖间,言笑饮食,与人不异。唯性轻跳,能于平地跃起,若凌虚然。说者犹谓得幽气云。儿孝,或询幽产始末,则走号旷野,目尽肿。
[张山来曰:余向讶既已为鬼,亦安事楮镪为?今观此母,则其有需于此,无足怪矣。] 狗皮道士传 黔中陈鼎定九留溪外传
狗皮道士者,不知何许人,亦未详其姓氏。明末,尝冠道冠,蹑赤舄,披狗皮,乞食成都市。每至人家乞食,辄作犬吠声,酷相类。家犬闻之,以为真犬也,突出吠之。道士辄与对吠不休。邻犬闻之,亦以为真犬也,辄群集绕吠之。道士怒,忽作虎啸声,群犬皆辟易。每独居破庙,至深夜,辄作一犬吠形声,少顷,作众犬吠声,俨然百十犬相吠也。久之,通国之犬皆吠,而达乎四境矣。
岁余,献贼入寇,道士突至贼马前数十步,大作犬吠声。献贼怒,令群贼策马逐杀之。道士故徐徐行,贼数策马,马不前。献賊益怒,令飞矢射之,如雨,皆不中。献贼益大怒,以为妖,亲策马射之,中其首不入,矢还中贼马,马毙。献贼大骇,乃已。
他日献贼僭尊号,元旦朝贼百官,忽见道士披狗皮,列班行,执笏作犬吠声。献贼大怒,令群贼缚之。道士乃大作犬吠声,盈庭如数千百犬争吠状,声彻四外。合城之犬,闻声从而和吠之,声震天地。献贼大声呼,众皆不闻,为犬声乱也。献贼大惊而退。既退,犬声息,道士亦不知何往。
外史氏曰:世之言神仙者比比,余则疑信相半。今观狗皮道士之所为,岂非神仙哉?不然,何侮弄献贼如襁褓小儿哉?
[张山来曰:人皮者不能吠贼,狗皮者反能之,可以人而不如狗乎?] 烈狐传 贵州陈鼎定九留溪外传
明末有狐,幻老人状,年可六、七十,诣昆山葛氏,欲僦其荒圃以居。葛谢以无屋,老人曰:“君第诺我,勿论屋有无也。”葛异而诺之。老人即与葛约曰:“我异类也,与君家有夙世缘,故相依耳。徙来,请戒从者勿相扰,则佩君高谊矣。”葛曰:“谨奉教。”乃去。
越数日,老人投刺进谒曰:“徙来矣!”既至,从者数十人,皆衣裳楚楚,陈币悉珠玉锦绣,值数千缗。葛辞之,老人固让,葛然后纳其币。及去,达圃扉,即不见。葛愈异之,使人私瞷之,见圃内皆高堂大厦,画栋雕题,俨然缙绅家也。他日治酒招葛,樽俎之盛,帷幄之富,极人间之异。
葛有子方弱冠,风流都雅倾一邑。偶过其居,见一丽人,年可十五、六,如海棠一枝,轻盈欲语。归而思之不置。久之,遂成病,且欲死。父知其情,走告老人以姻请。老人曰:“恐吾辈异类,不足以辱君子耳!”葛固请之,乃许。择吉迎之,奁赠以万计。既归,夫妇笃好,事舅姑甚孝。未几,国变,乱兵入其家,见妇艳,欲污之。妇大骂,夺刀自刭而死;乃一九尾狐也。
外史氏曰:狐淫兽也,以淫媚人,死于狐者,不知其几矣。乃是狐竟能以节死,呜呼!可与贞白女子争烈矣!
[张山来曰:曩于友人处,见小书一帙,皆纪妖狐故事。狐之多情者固不乏,南烈者则未之前闻。今得此文,可为淫兽增光矣!
葛翁肯与联姻,亦非寻常可及。狐之以烈报之固宜。]
虞初新志卷十一
过百龄传 锡山秦松龄留仙古今文绘
锡固多佳山水,间生瑰闳奇特之士,常以道艺为世称述。若倪征君云林以画,华学士鸿山以诗,王佥事仲山以书,乃今过处士百龄者,则以弈。其为道不同,而其声称足以动当世则一也。
百龄名文年,为邑名家子。生而颖慧,好读书。十一岁时,见人弈,则知虚实先后、进击退守之法。曰:“是无难也。”与人弈,弈辄胜。于是闾党间无不奇百龄者。时福唐叶阁学台山先生,弈品居第二。过锡山,求可与敌者,诸乡先生以百龄应召。至则尚童子也,叶公已奇之。及与弈,叶公辄负。诸乡先生耳语百龄曰:“叶公显者,若当阳负,何屡胜?”百龄色然曰:“弈固小技,然枉道媚人,吾耻焉;况叶公贤者也,岂以此罪童子耶?”叶公果益器之,欲与俱北,以学未竟辞。自是百龄之名,噪江以南。
遂益殚精于弈。不几年,学成,曰:“可以应当世矣!”会京师诸公卿闻其名,有以书邀致者,遂至京师。有国手曰林符卿,老游公卿间,见百龄年少,意轻之。一日,诸公卿会饮,林君谓百龄曰:“吾与若同游京师,未尝一争道角技,即诸先生何所用吾与若耶?今愿毕其所长,博诸先生欢。”诸公卿皆曰:“诺!”遂争出注,约百缗。百龄固谢不敢。林君益骄,益強之,遂对弈。枰未半,林君面颊发赤热,而百龄信手以应,旁若无人。凡三战,林君三北。诸公卿哗然,曰:“林君向固称霸,今得过生,乃夺之矣!”复皆大笑。于是百龄棋品遂第一,名噪京师。
当是时,居停主某锦衣者,以事系狱,或谓百龄曰:“君为锦衣客,须谨避,不然,祸将及。”百龄毅然曰:“锦衣遇我厚,今有难而去之,不义。且吾与之交,未尝干以私,祸必不及。”时同客锦衣者悉被系,百龄竟免。
已天下多故,百龄不欲久留,遂归隐锡山。日与一二酒徒狂啸纵饮,不屑屑与人弈,独征逐角戏以为乐。百龄素贫,出游辄得数百金,辄尽之博簺。其戚党谯呵百龄,百龄曰:“吾向者家徒壁立,今所得资,俱以弈耳。得之弈,失之博,夫复何憾?且人生贵适志,区区逐利者何为?”噫,若百龄者,可谓奇矣!以相国之招而不去,以金吾之祸而不避,至知国家之倾覆而急归;为公卿门下客者垂四十年,而未尝有干请。若百龄者,仅谓之弈人乎哉!
[张山来曰:善弈者多在垂髫,然其人往往嗇于寿。今过君独历四十余载,岂其命名为之兆耶?]
八大山人传 江阴陈鼎定九留溪外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