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尔乃爱情形之谑浪,嘉事迹之新奇。送枕捎书,群夸正旦小旦;喊桥打棍,争说唐时宋时。千百年往行前言,无非是时迁盗甲;《廿一史》提纲举要,不过如李渊祭盔。顿觉胸襟之扩,且知筋力之疲。   独有人焉,於斯时也,想元虚於老、庄,咀英华於屈、贾。身未填夫沟壑,杜甫之歌自豪;意有感於文章,唐衢之泪又洒。掩雅耳於呜蛙;制放心於奔马。任门外之纷纭,曾何足以累其灵台者!   【淡巴菰戒辞】   西南海中,国曰淡巴。有草生焉,厥名为菰。   素花绰约,绿叶扶疏。土人采叶,暴如乾蔬。   层叠缕切,如丝如麻。以铜为筒,端如仰盂。   实以是物,弹丸之多。微火灼之,口吸气呵。   喷烟氤氲,雾蒙遮。其气酷烈,香臭相和。   毒瘴外辟,暖燠内舒。食之而甘,人不能祛。   有明季世,初入中华。始於闽、越,蔓延北区。   人争嗜之,甘如醍醐。日计百筒,不离口牙。   贵贱一致,男妇不殊。有不能者,谓为怪迂。   揆之物理,见闻不诬。匪曰无益,害如之何!   人之脏腑,平和乃嘉。不寒不燥,用健无虞。   火日焚灼,气耗血枯。丹田内乏,动而喘吁。   胃管槁氵啬;舌根不濡。面生蓓蕾;眼如观花。   壮者生疾;弱者增疴。始不觉害,以渐而加。   筒刺咽喉;火焚衣裾。伤财失物,其小者欤!   余自弱冠,始与俗俱。虽学食之,好不敢过。   如是十年,病而弃诸。今年之夏,忽若相须。   因复为之,弥月不除。痼疾骤动,忧悔无涯。   乃叹乃奋,自审自诛。天地有意,覆吾载吾。   守先待後,谓之曰儒。而乃为此,以祸其躯!   与俗同好,何为者乎?损以窒欲,岂其不图。   决弃此物,永矢不他!何以为警?是用作歌。   ●尚友堂说诗   论文详而文壤;说诗多而诗亡。天资既卑,学识又浅。前人谬立宗门,後生误为附和,无不是其所是,非其所非,优其所优,劣其所劣。诗学至今,如荆棘满野,不复知何者为涂径矣。余不能随人俯仰,聊复以其所见著之简编;非敢果於自信,亦不过是非其所是非,优劣其所优劣而已。然不可不传诸其人。   茫茫九州,悠悠千载,岂无杨子云乎!   读书好古,穷理养气,志识高广,胸眼阔大者,诗之源泉根柢也。性情、境地、时事、景物者,诗之质也。意者,诗之骨也。词者,诗之肉也。章法者,诗之形体也。顿挫者,诗之动作也。承接、转折、呼应、开阖者,诗之血脉也。安雅、婉约、豪放、凌厉者,诗之神气态度也。才情者,所以鼓铸也。笔力者,所以锤链也。故实者,诗之器具也。学问者,诗之府藏也。温柔敦厚者,诗之品也。高古雅正者,诗之格也。阔大纤细、典雅朴质、闲澹浓丽、敷腴寒瘦者,诗之面貌肤革也。   本之以性情,出之以本色,之以学力,运之以真气;四者不备,不可言诗。王贻上之诗无性情;朱锡鬯之诗无本色。   《渔洋诗话》三卷,无一语及性情者;只如赏名花,评美人,矜夸其声容丰度而已。然名花美人,犹天然去雕饰者。其所赏,乃缯花,矜剪枝缀叶之巧;所评,乃时妓,夸梳头缠足之工;於真诗毫无涉也。   仇沧柱注《杜》,记明季萧云从作《杜律细》,平仄用转音,改拗从顺,於“北城击柝复欲罢”一诗全载其说;乃知人之无识有如此者。读书虽多,只以供其卑陋耳。沧柱谓“虽考证详洽,但恐多此转折”,其说是矣。然沧柱亦有近此者。“与子避地西康州”一诗,谓“与远久一”皆作平声读;“此生任春草”,谓“任”字平声,“春”字上声;“细草偏称坐”,“称”字义从去声,读作平声之类,皆属可笑。然此皆自吴才老《叶韵》始,作俑之罪乌可逭也!   俗人无诗;伪人无诗;不读书人无诗。   杜之排律,往往重韵。韩、白用韵,亦多出入。虽系大家,不可学也。   凡事皆有化工,有画工;惟诗亦然。当为化工,不当为画工。化工可以兼画工,昼工不能兼化工也。   谢茂秦《诗说》得失相半。“想头”一语,茂秦自言其得力所在。然是语有病,近於释氏灵明作用及姚江良知之旨。人未有不多读书,广识见,浸淫於古,而作诗想头可以超拔者也。若概以是语之,必堕汗漫支离之病,非徒无益而又害之。   才士之诗,不患无本色真气,而患於无学力,故其诗多不入格。然较之摹仿者,与其不逊也宁固。   今人之诗,下者无论已,高者总不离乎摹仿二字。其一摹杜,所主在格,而无杜之才气,故常失於平庸,而甚者不知所云。其一摹王、孟,所主在丰韵,而无王、孟之才气,故常失於短弱,而甚者至於幽僻。摹格者如乡原学圣人,不知其有经天纬地神明变化之才,而但以规行矩步为圣人。摹丰韵者如清客学名士,不知其有通今博古经济文章之学,而但以清谈痛饮为名士。均为识者笑而已。   史家三长,曰才,曰识,曰学。非止作史为然也,诗文无不然。三者识为最难。不知作诗者不知论格,无诫者也。论格而止求其貌,不求其所以然,犹之乎无识也。王渔洋才学皆万人敌,於古人之格亦能学之,而止得其貌,不求其所以然,正坐识不足也。   谢茂秦《诗说》有云:“当取初唐、盛唐十四家,选其集中最佳者录成一帙,熟读之以会神气,歌咏之以求声调,玩味之以裒精华。得此三要,则造乎浑沦,不必塑谲仙而画少陵也。”此语自妙。至其所载“天灯”诸句,亦不过广於搜索情景,钅追链字句耳;何得自诧神奇,至谓想头落於不可测处,支离其说以惑人耶!   炼想头固不可少,然想头出自心,则炼心更为第一层工夫。心为诗心,则想头自不远於诗。心为浸淫稔熟十四家之诗之心,则想头自近於十四家。心为笼盖古今包含宇宙之心,则想头自落於不可测处。茂秦又云:“作诗别有想头,能暗合古人妙处,法在其中矣。如为将者当熟读兵书,又不可执泥,神奇自从裹许来。”此语自较亲切,然亦不明备。   余尝观黄山谷《大雅堂记》、《石刻杜诗记》,此老为善言《杜诗》者。及见元好问《杜诗学引》云:“近世惟山谷最知子美,而山谷未尝注《杜诗》。试取《大雅堂记》,则知此翁注《杜》已竟。”乃知豪杰所见,大略相同。   黄山谷善言《杜诗》,而自作诗殊不见其佳。余数年前曾见其集,谓此老为不能诗文者。及观《大雅堂记》,又恐余枉此老,因欲复求其集,而一时不可得。家中止《仇注杜诗》,载其《题杜子美浣花溪图》一诗。急取观之,格调卑弱,尚不及陆,何逮於苏!人以苏、黄并称,殊不可解。   山谷《大雅堂记》云:“子美诗妙处,乃在无意为文。”语略而意晦,恐开後世师心自用之端,使浅率者得以藉口;不如元好问所言,语详而意明也。今载於此。“窃尝谓子美之妙,释氏所谓‘学至於无学’者耳。今观其诗,如元气淋漓,随物赋形;如三江、五湖,合而为海,浩浩瀚瀚,无有涯;如祥光庆,千变万化,不可名状;固学者之所以动心而骇目。及读之熟,求之深,含咀之久,则九经百氏,古今精华,所以膏润其笔端者,犹可彷佛其馀韵也。夫金屑丹砂芝术参桂,识者例能指名之;至於合而为剂,其君臣佐使之互用,甘苦酸咸之相入,有不可复以金屑丹砂芝术参桂名之者矣。故谓《杜诗》为无一字无来处亦可,谓其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。前人论子美用故事,有‘著盐水中’之喻,固善;但未知九方皋之相马,得天机於灭没存亡之间,物色牝牡人所共知者为可略耳。”可谓古今论《杜诗》者第一耳。然犹若有未尽者在。   韩文公《题杜子美坟诗》,词意浅俗,气格卑靡,系元、明以来人伪作,断非韩之真笔。仇沧柱谓“似非後人伪”,亦可谓无目力者。此诗与韩诗如黑白之异,一望而知;中惟“天光晴射”二语较佳耳。沧柱又引《容斋随笔》所载昌黎窦牟韦河南《寻刘师不遇分韵得寻字》诗甚佳,的系中唐人手笔也。   《谈笼录》言:“尝举‘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’二句於王阮亭,阮亭曰:‘余所不解。’”余谓阮亭非不解二句也,并不知诗为何物。阮亭之於诗,犹释氏之於心也。心之虚灵,具众理而应万事,至广大也;而释氏小用之,所谓“止作一番光景玩弄过”者也。诗之为道,咏歌舞蹈以发之,温柔敦厚以本之,其为物大可以笼天地,小可以入毫芒,而其要归於吟咏性情,长於讽谕;其极也,至於美教化,移风俗,动天地,咸鬼神,非徒以文彩风流相夸尚而已也。阮亭之於诗,止用出雕镂修饰以为玩好之物而已;所谓“情动於中而形於书,发乎情,止乎礼义”者,阮亭固不知也。赋且不解,而况於比兴乎!   文有议论叙事,诗亦有议论叙事,视一时所当用耳。王阮亭作诗,如小学生学作对联,止求其精工可听,於议论叙事固茫然不解也。余因忆刘梦得上牛僧孺诗云:“昔年曾忝汉朝臣;晚岁空馀老病身。早见相如成赋日;後为丞相扫门人。因思往事咨嗟久;幸喜清光笑语频。犹有当时旧冠剑,待公三日拂埃麈。”若使阮亭当此,必无所措手矣。何也?譬若富贵人子弟,终日安坐,惟事修容饰貌,讲求威仪,学习言语,为一便利美俊之人;而忽欲使之理烦治剧,折冲御侮,必不能也。   “诗以道性情”一语,今人视为老生常谈矣。余谓作诗必本於性情,犹为国必以仁义也。虽是极平常道理,然当邪说误人之际,此即为对症要药。孟子当战国时,以仁义劝齐、梁之君,为其君皆骛於功利也。诗道自王阮亭之後,人不复知有性情矣。故今日必以“诗以道性情”一语为标的。   《杜诗存没口号》二首,每首二人对起,亦以二人对收;非章法当然,乃文义必如此方清晰也。注杜者引黄山谷诗云:“闭门觅句陈无己;对客挥毫秦少游。正字不知温饱味,西风吹泪古藤州。”为学杜此体。然山谷诗後二句竟似一人之事,则以不解文义故也。   余最爱杜少陵“吾宗老孙子”一首,乃近体中之汉、魏也。字字常,句句真,而风韵气骨无美不备;极意雕琢,而元气浑涵;此五言律中第一首也。馀诗视此,非剑拔弩张则涂朱抹粉矣。   少陵赞太白云:“清新庾开府;俊逸鲍参军。”偶举所长,非谓太白之诗尽於此,亦非谓诗必当如是也。後人以出自少陵、太白二大家,遂以清新俊逸为诗之标准。不知刻意清新,必失纤弱;刻意俊逸,必失轻滑;美未必臻而累随之矣。赵饴山有言:“清新俊逸,老杜所重。要是气味神采,非可涂饰。”愚谓清新俊逸必当於沉雄稳老中见之。   韩文公识高一代,於唐人诗独推李、杜,他人则不置论。《调张籍诗》一首,推之至矣。至《荐士》则云:“国朝盛文章,子昂始高蹈。勃兴得李、杜,万类困陵暴。後来相继生,亦各臻阃奥。”虽语属兼及,而分寸自在。後人井娃之见,何不以韩文公之言为折衷耶?   少陵於当时人,多推许其诗。於孔巢父则云:“诗卷长留天地间。”於李白则云:“李侯有佳句,往往似阴铿。”“清新庾开府;傻逸鲍参军。”於毕曜则云:“才大今诗伯。”於薛华则云:“座中薛华善醉歌,歌辞自作风格老。近来海内为长句,汝与山东李白好。”於许十一则云:“诵诗浑游衍,四座皆辟易。应手看捶钩,清心听呜镝。精微穿溟氵幸,飞动摧露雳。陶、谢不枝梧,风骚共推激。”於郑谏议则云:“思飘物外,律中鬼神惊。毫无遗憾;波澜独老成。”於阮隐居则云:“清诗近道要。”於孟浩然则云:“赋诗何必多,往往凌谢、鲍。”於严武则云:“新诗句句好。”於高适、岑参则云:“高、岑殊缓步,沈、鲍得同行。意惬关飞动,篇终接混茫。”於张彪则云:“诗兴不无神。”於郑审、李之芳则云:“律比昆仑竹;音知燥湿弦。风流俱善价;惬当久忘筌。”於刘伯华则云:“神融蹑飞动;战胜洗浸陵。妙取筌蹄弃,高宜百万层。”於薛璩则云:“曹、刘不待薛郎中。”於孟卿则云:“数篇今见古人诗。”於王维则云:“最传秀句寰区满。”如斯之类,未可悉数,几於家探骊珠,人怀和璧矣。然他日诗又云:“才力应难跨数公,凡今谁是出群雄?却看翡翠苕上;末掣鲸鱼碧海中。”则举当时能诗之士又一洗而空之。乃知此老许可之馀,另有皮裹阳秋耳。   ●寸心知诗集   ○颉刚案   〔右诗两卷,古近体凡二百五十首。录出其目,以便观览。陶梁《畿辅诗传》卷四十四载先生《杂诗》一首,《薄命辞》一首,皆此册所未有,则知陶氏未见此书,而先生之诗实不止於是也。东壁先生於《考信附录》中谓其“少年颇好词赋,凝《上沐》、《七发》等体,缤纷陆离,读书几不能句。尤爱小词,仿宋柳耆卿,名其稿曰《步柳集》。”又记其所著书曰:自订其诗曰《寸心知集》,凡二卷;词曰《梦窗呓语》,凡一卷。”《步柳集》与《梦窗呓语》,当为一书之异名。今其赋之存於文集者仅二篇,而词乃不存一首。然即此遗诗,已足见先生一生之经历与心情,其颠连憔悴於贫病之间,欲读书而不得,欲仕宦而不能,困之以顽童,厄之以猾吏,百感交侵,呻吟待尽,较之乃兄之遭遇,痛苦奚止十倍。然後知一文人或一学者之成就,虽云穷而益工,淡可养志,要必具有维持生活之最低限度,方可言之;苟并此而不存,则惟有以哀伤折其天年,又安所望於著述乎!先生秉卓荦之才华,副之以锐敏之观察,为文为学,两可成功。不幸赋性绝俗,遂寡交游,名场失志,横逆频来,年未三十,已婴痼疾;自後以底於亡,长为病废之人。然己病,而家中大小十六口,蓄养之责萃於一身,何有养息之望;身既陷於绝境,是以虽谙医理,曾不得自疗也。此中悲愤,岂丰衣足食者所可识知乎!後之读此书者,苟其境尚不如先生之厄尽,必当有以自释其牢愁,而努力於其所蕲向之业矣!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五日记。   又案:以此集与《知非》、《二馀》、《针馀》诸稿合读,得稍稍识其消息。卷一有《和家兄秋兴原韵》,检《知非集》,知是《秋思》之误。又有《和嫂氏书怀原韵》,今原作不见於《二馀集》,知已亡失。成孺人自序云:“所作多率意,过即弃之,所存无几也,”可证其不虚。卷二《雾树》诗二首,为和东壁者;惜原作不存;不克一较高下。其《小庭中丁香桃花金雀三种盛开漫成》一题,适与《针馀吟稿》中《慈母命咏金雀丁香桃花三事》合,意者亦山於母命乎?《步韵酬广平学博孙子明》一诗,与《知非集和广平孙学师寄赠原韵》为一事。又《红瘦》、《绿肥》二首,与《知非集》中《绿添》,《红减》遥相应和,虽非同韵而为同体,意者亦埙篪之酬倡乎?独是东壁夫妇诗篇赠答,彼此列於集中,而德皋夫人刘氏,据《野纪便览》,亦颇能诗,今《寸心知集》二卷中乃不睹其一字,何也?同日记。〕   ●寸心知诗集自序   吾之诗何作?作吾诗也。吾有诗乎?吾有性情,则安得无诗。古之作诗者众矣,其品格高下将何学?吾无学也。世之论诗者众矣,其优劣去取将何从?吾无从也。吾自作吾诗云尔。马祖曰:“即心是佛。”吾於吾诗亦云。   吾之诗与古今同乎?吾不得而知之也。吾之诗与古今异乎?吾不得而知之也。吾之诗为汉、魏乎?六朝乎?李、杜、韩、白乎?欧、黄、苏、陆乎?吾皆不得而知之也。非特不知也,吾亦不问。是与非,悉听之人。吾自作吾诗云尔。庄子曰:“呼我为马者,应之以为马;呼我为牛者,应之以为牛。”吾於吾诗亦云。   吾初作诗,皆不存。自庚辰始存诗,其间忽作忽辍,以至於戊子之冬,凡九年矣;合之得若干首,录为一卷。有吾索者,吾与之观。有吾爱者,吾与之观。否则吾秘之。索与否吾亦不强也;爱与否吾亦不求也。吾自作之,则吾自存之云尔。扬子曰:“後世复有子,则知子霎矣。”吾於吾诗亦云。   ──乾隆戊子十二月初三日,枝人书。   ●寸心知诗集卷一   ○五言古体   【春日晓起】   我生懒成性,况复春宵短。晓梦觉苦迟,日高不知晚。   起来出庭院,两目春光满。语燕穿天低;微风弄树软。   万物何欣欣,会心不在远。大哉造化机,胸中暗流转!   【古意】(三首)   君层山之巅;我居水之曲。茅屋各数间,幽清隔尘俗。   愿同君来往,此外休置足;君有琴一张;我有剑双股。   君应为我弹;我应为君舞。试问风尘中,更有知己否?   君有一斗酒;我有双尾鱼。有鱼复有酒,不乐将何如?   去去共沉醉,携手返太初!   【旅合偶成】   梦中故乡近;梦觉故乡远。故乡本不远,铜壶漏自短。   【苦寒吟】   惨日月冷;风悲天地鸣。愁人亦切切,浩歌心不平。   入骨皆寒气;出口成寒声。悲鸟牛空立,和歌韵亦清。   与君不相知,何为如友生?回看华檐雀,一粟群相争。   【不寐】(二首)   九月二十七日夜,崔子读书既倦,乃灭烛而寝,拥布被,倚角枕,敞罔徙倚,营营至曙,目终不可得合。斯时於耳,则为水增波,为树叶落,为大风仆物,为人语,为犬吠,为人呼犬,为栖鸡振翼,为归鸿叫群,为蛩鸣,为鼠斗,为鼠入橐中,不得出:众声繁会,胥人所不愿闻者。於身,则为乍塞乍热,为右股麻木,为腹胀,为胃脘痛,为肠鸣幽々,为蚤啮痒不可支,为搔多肤破,血满指甲。於口,则为消渴,为嗳噫,为喘,为叹。苦状丛Ш,胥人所不能受者。变态杂出,不可究诘,然皆总汇於心。心故多愁,酒不得而驱;多思,禅不得而伏。今乃愁益甚,思益深,欲以梦辟除之,梦居无何有之乡,闻予有烦於彼,去而益远;使者冠盖相望,而卒不可招致。不得已,勉强收心定志,遗弃一切,游思骋神,赋诗二章。吟甫毕,而日光融融射目矣。   秋风入我骨;秋月照我颜。对景不能寐,枕衾如水寒。一身集百忧,梦短心不闲。贫病交相侵,亲知谁相关?虫鸟而情物,中宵伴长叹。   当昼日偏疾;入夜日独迟。知我不慊夜,相虐故尔为。古人欲夜长,打杀长鸣鸡。我今反其意,长昼无夜时。无夜天何晓,鸡亦不须啼!   【夜闻风雪】   入夜窗不黑,疏帘动有声。   犹覆昨日衾,微觉轻寒生。   梦回闻簌簌,方知风雪并。   【馆中书怀】   结根不得地,栓柏同椿樗。抱才无人识,骥骥为蹇驴。   平生负奇气,郁郁无时舒。今春别家室,授徒来村墟。   荆棘满地生;鹿豕盈村居。村童十馀人,顽然皆狂且。   只可事耕凿,而乃来读书。颜面积灰尘;衣裳无襟裾。   惟知爱嬉戏,不知惜居诸。提撕复鞭朴,童心难暂除。   善诱虽有方,蒙昧吾莫如。有如石田耕,手足空拮据。   茅屋两三间,庭院五尺馀。柴扉日长闭;十朝头一梳。   无人共往来,形影自相於。花开映阶戚,月光照庭闾。   对此时独酌,顽然卧、孤鹤立鸡群;清荷生污渠。   只因贫所累,遂负心之初。泽中非可猎;山头非可渔。   微利向此觅,贫室。胡不一审详,而遽登征车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