考信录 - 第 3 页/共 77 页
○共工氏
△共工世次
《汉书律历志》列共工於神农之前。余按:《春秋传》,共工在黄、炎後,其文甚明;刘歆泥於《吕纪》五德之说,误以《传》为逆数,遂以炎帝为神农,太为伏羲,因致失共工之世次耳。今既据《传》文正其失,则共工固当次之於此。说已详前《炎帝篇》中。
【补】“共工氏以水纪,故为水师而水名。”(《左传》昭公十七年)
【存参】“共工虞於湛乐,淫失其身,欲壅防百川,隋高湮庳,以害天下。皇天弗福,庶民弗助,祸乱并兴,共工用灭。”(《周语》)
△驳触山补天之说
《鲁语》云:“共工氏之伯九州也,其子曰後土,能平九土。”《补本纪》云:“女娲末年,诸侯有共工氏,任智刑以强,霸而不王,与祝融战,不胜而怒,乃头触不周山崩,天柱折,地维缺。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,断鳌足以立四极,聚芦灰以止滔水,於是地平天成,不改旧物。”余按:共工氏之为帝为霸,不可考矣;但以《春秋传》推之,则与黄、炎、二固未有差别也。不知《国语》有所传耶?抑以共工似官名,不似代名,遂臆度之而云然耶?大抵《国语》之文附会者多,“後土”本非人名,乃不云其子曰勾龙,而云其子曰後土,基舛如是,固不可为据也。所称“虞於湛乐”云者,或其子孙之事亦未可知。“少之衰,九黎乱德”,“神农氏世衰,诸侯相侵伐”、《楚语》、《史记》并有是言,则於共工亦何怪焉。故姑存之於此。至於“触山”、“补天”之说,本之《淮南子》,《淮南》又因《楚辞》之文而附会之者。《楚辞》、《淮南》本皆荒唐之数,不可为实。而《楚辞》但言地倾,初无触山补天之说,亦绝不言为共工也。头能触山而使之崩,山能倾天地而使之缺折,则鲁阳之挥日,愚公之移山,真可谓平平无奇矣!小司马乃信以为实而载之史,吾恐千百年後将有采稗官小说以补正史之缺者。况祝融乃颛顼之裔,安得越千百年之前而与共工战乎!大抵唐人好奇而轻信,不辨黑白而一概取之,率皆如是,亦不足尽辨也。
○太氏
太或作太昊。按《春秋传》作太,《传》文近古,或当不误,今从之。
【补】“太氏以龙纪,故为龙师而龙名。”(《左传》昭公十七年)
【备考】“任、宿、须句、颛臾,风姓也,实司太与有济之祀。”“陈,太之虚也。”(并《左传》)
△太非包羲氏
《汉书律历志》以《春秋传》之太氏为即《易传》之包羲氏;患其世次不合,遂以《春秋传》文为逆数。余按:《传》文如果逆数,则当由少以至极前之包羲:乃由黄帝逆数以至包羲,而忽以极後之少承之,文理尚可通乎!且太、少二帝不同姓,若其时又不相及,则何为皆以“”名?而太纪官为龙,少纪官为凤,亦似相比然者。然则少氏固当继太而帝,《左传》非逆数,太非包羲矣。又按:《春秋传》,太之後曰任、宿、须句、颛臾,其虚在陈;少之後曰郯,其虚在鲁;颛顼之後曰陈,其虚在卫;而黄、炎、共工三代惟炎帝之後见於《传》,至其虚则皆无闻焉,岂非以近者易考而远者难详乎!《国语》虽尝述黄帝、共工之後,然其文殊乖舛,不足据。然则郯子所言之世次,其非逆数亦明矣。故今列太氏於共工之後,从《左传》也。馀并见前《炎帝篇》中。
○少氏
△金天氏非少
《汉书律历志》云:“少号曰金天氏。”余按:金天氏之名见於《春秋传》,但云“裔子为玄冥师”而已,未言为少也。刘歆盖以《月令》秋帝少秋於行为金,故谓金天氏为少耳。不知五德之说本邹衍之妄谈;且颛顼不取号於水,宁少必取号於金乎!少氏之子虽尝为玄冥,然烈山氏之子柱为稷,周弃亦为稷,颛顼氏之子黎为火正,高辛氏之子阏伯亦为火正,则玄冥一官亦不必少氏之子孙而後可为也;故今宁阙之。说并详前黄帝以下诸帝篇中。,或作昊;今从《左传》作,已详前篇。
【补】“少挚之立也,凤鸟至,故纪於鸟,为鸟师而鸟名。”(《左传》昭公十七年)
【备考】“秋,郯子来朝,公与之宴。昭子问焉,曰:‘少氏鸟名官,何故也?’郯子曰:‘吾祖也,我知之。’“因商、奄之民,命以《伯禽》而封於少之虚。”(并《左传》)
【补】“凤鸟氏,历正也。玄鸟氏,司分者也。伯赵氏,司至者也。青鸟氏,司启者也。丹鸟氏,司闭者也。祝鸠氏,司徒也。雎鸠氏,司马也。鸠氏,司空也。爽鸠氏,司寇也。鹘鸠氏,司事也。五鸠,鸠民者也。五雉为五工正,利器用,正度量,夷民者也。九扈为九农正,扈民无淫者也。”(《左传》昭公十七年)
【备考】“昔爽鸠氏始居此地;季因之,有逢伯陵因之,蒲姑氏因之,而後太公因之。”(《左传》)
△《大戴记》之青阳、玄嚣俱非少
《大戴记帝系篇》云:“黄帝产玄嚣;玄嚣产乔极;乔极产高辛。黄帝产昌意,昌意产高阳。”又云:“黄帝取於西陵氏之子,谓之嫘祖氏,产青阳及昌意。青阳降居氵氐水;昌意降居若水。自《史记》始以青阳为玄嚣,而《汉书律历志》遂并以青阳为少,而其子孙名挚。由是皇甫谧以来诸编古史者皆以少为黄帝之子矣。余按:《大戴》、《史记》之文本难征信,然《大戴》云“青阳降居氵氐水”,是明谓青阳不为天子矣。《史记》云:“自玄嚣与乔极皆不得在位,至高辛即帝位”,是亦谓玄嚣不为天子矣。青阳、玄嚣皆不为天子,恶得以为少氏也哉!且以挚为少子孙之名,则当凤鸟未至之前,将以何者名其官乎?盖此皆缘刘歆误以《春秋传》郯子之言为逆数,而炎帝、共工、太皆在黄帝前,至少则不可复谓其在太前,而《大戴》、《史记》又皆无少之代,故妄意其即青阳耳。不知四代实皆在黄帝後,《史记》自沿《大戴》之文以颛顼直继黄帝而遗之,不必曲为说以附会之也。然《史记》以玄嚣为青阳,亦非《大戴》本文之意。盖其前文云“黄帝产玄嚣,产昌意”者,乃因叙高阳、高辛之世系而溯及其祖父,非谓黄帝止有此二子也。後文云“黄帝取於西陵氏之子,产青阳及昌意”者,乃因二人同母,故因昌意而并及之,非必此二人即前二人也。司马氏见其前有玄嚣而无青阳,後有青阳而无玄嚣,遂妄意为一人,误矣!又《国语》以青阳为方雷氏之甥,亦与《大戴》文异。大抵《国语》、《大戴》、《史记》本皆不足为据;而《汉志》以为少,说尤荒唐,皆由於不察前人之言而妄以意度之,是以愈转愈误。而更後之人又震於其名,以为必有所据而云然,是以帝王之事颠倒错乱,不可复正;而不知其所据皆此类也!故今并不取。
○颛顼氏
△颛顼为高阳或高辛不可考
《大戴记》云:“高阳,是为帝颛顼。”按《春秋传》有高阳氏,有颛顼氏,而为一为二无明文。唯《离骚》自谓高阳之苗裔,而《郑语》以楚为祝融之後,《左传》以祝融为颛顼氏之子,则似高阳果颛顼也。然《郑语》云“黎为高辛氏火正”,《楚语》云“颛顼命火正黎司地”,又似颛顼为高辛者。要之,唐、虞以前事多难考,《国语》、《离骚》皆难据以立说,与其误断而颠倒之,不若阙疑而姑置之之为愈也!
【补】“自颛顼以来,为民师而命以民事。”(《左传》昭公十七年)
【备考】“陈,颛顼之族也。”“卫,颛顼之虚也,故为帝邱。”(并《左传》)
△《大戴记》称颛顼德无事实可指
《大戴记五帝德》篇云:“颛顼,洪渊以有谋,疏通而知事,养材以任地,履时以象天,依鬼神以制义,治气以教民,洁诚以祭祀。北至於幽陵,南至於交趾,西济於流沙,东至於蟠木。动静之物,小大之神,日月所照,莫不励。”余按:“洪渊”、“疏通”二语乃贤哲之常事;“养材”、“履时”二语即黄帝之“顺天地之纪,历离日月星辰,时播百草木”等事也。其馀云云,亦皆古贤帝王通用之言,非有事实可指不可移之他人者也。其为後人所撰甚明,故今并不录。说并见前《黄帝篇》中。
○帝喾氏
△《国语》始称喾
按:《春秋传》有高辛而无喾;至《国语》始称喾;《大戴记》始以喾为《高辛》。《国语》固多附会,然妄合姓氏,谬举神怪则有矣,若无故撰此一代,恐《国语》尚未至是。且言之不一而足,理固当有之,不容略也。《传》既无文,故即以国语文补之。唯以喾为高辛,则未敢决,宁阙之可也。说并见前《颛顼篇中》。
【补】“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。”(《鲁语》)
【存参】“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,颛顼之所建也,帝喾受之。”(《周语》)
△《大戴记》称帝喾德与黄帝、颛顼不异
《大戴记五帝德篇》云:“帝喾生而神灵,自言其名;博施利物,不於其身;聪以知远,明以察微;顺天之义,知民之德;仁而威,惠而信,取身而天下服;取地之财而节用之,抚教万民而利诲之,历日月而迎送之,明鬼神而敬事之;其色郁郁,其德嶷嶷,其动也时,其服也士;执中而获天下。日月所照,风雨所至,莫不从顺。”余按:此所称“生而神灵,自言其名”者,即黄帝之“生而神灵,弱而能言”也。“聪以知远,明以察微”者,即黄帝之“成而聪明”也。“明鬼神而敬事之”者,即颛顼之“洁诚以祭祀”也。“日月所照,风雨所至,莫不从顺”者,即颛顼之“日月所照,莫不励也。”“顺天之义,取地之财”者,即黄帝之“顺天地之”纪,颛顼之“养材以任地,履时以象天”也。盖撰此文者亦苦於无可言,故少窜易其词,而实仍即前之所云云也。故今并不录。说并见前《黄帝》、《颛顼》篇中。
○黄帝以後诸帝通考
《传》文有不能详其世代者,统录於此。
【补】“黄帝、尧、舜垂衣裳而天下治。”(《易系辞下传》)
【补】“刳木为舟,剡木为楫;舟楫之利,以济不通。”
【补】“服牛,乘马,引重致远,以利天下。”
【补】“重门击柝,以待暴客。”
【补】“断木为杵,掘地为臼;臼杵之利,万民以济。”
【补】“弦木为弧,剡木为矢;弧矢之利,以威天下。”
【补】“上古穴居而野处;後世圣人易之以宫室,上栋下宇,以待风雨。”
【补】“古之葬者,厚衣之以薪,葬之中野,不封不树,丧期无数,後世圣人易之以棺椁。”
【补】“上古结绳而治;後世圣人易之以书契,百官以治,万民以察。”(并同上)
△引欧阳修文《大戴记帝系篇》之说
《大戴记帝系篇》云:“黄帝产玄嚣;玄嚣产乔极;乔极产帝辛,是为帝喾。帝喾产稷;产契;产放勋,是为帝尧。黄帝产昌意;昌意产高阳,是为帝颛顼。颛顼产穷蝉;穷蝉产敬康;敬康产勾芒;勾芒产乔牛;乔牛产瞽瞍;瞽瞍产重华,是为帝舜。颛顼产鲧;鲧产文命是为禹。”其後司马迁之《五帝本纪》、皇甫谧之《帝王世纪》并因之。世之学者莫不信之。至宋,欧阳永叔《帝王世次图序》及《後序》始其谬。今载其文於左:
【欧阳永叔《帝王世次图序》】
“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,此六君子者,可谓显人矣,而後世犹失其传者,岂非以其远也哉!是故君子之学不穷远以为能,而阙其不知,慎所传以惑世也。方孔子时,周衰,学废,先王之道不明而异端之说并起。孔子患之,乃述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史记》以止纷乱之说;而欲其传之信也,故略其远而详其近。於《书》断自唐、虞以来,著其大事,可以为世法者而已。至於三皇、五帝君臣世次皆未尝道者,以其世远而慎所不知也。孔子既没,异端之说复兴,周室亦益衰乱,接乎战国,秦遂焚书,先王之道中绝。汉兴,久之,《诗》、《书》稍出而不完。当王道中绝之际,奇书异说方充斥而盛行,其言往往反自於孔子之徒以取信於时。学者既不备见《诗》、《书》之详,而习传盛行之异说,世无圣人以为质,而不自知其取舍真伪,至有博学好奇之士务多闻以为胜者,於是尽集诸说而论次,初无所择,而唯恐遗之也。如司马迁之《史记》是已。以孔子之学上述前世,止於尧、舜,著其大略而不道其前;迁远出孔子之後,而乃上述黄帝以来,又详悉其世次,其不量力而务胜,宜其失之多也。迁所作《本纪》出於《大戴礼》、《世本》诸书。今依其说,图而考之:尧、舜、夏、商、周皆同出於黄帝。尧之崩也,下传其四世孙舜,舜之崩也,复上传其四世祖禹,而舜、禹皆寿百岁。稷、契於高辛为子,乃同父异母之兄弟;今以其世次而下之,汤与王季同世。汤下传十六世而为纣,王季下传一世而为文王,二世而为武王:是文王以十五世祖臣事十五世孙纣,而武王以十四世祖伐十四世孙而代之王,何其谬哉!呜呼,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之道,百王之取法也,其盛德大业见於行事而後世所欲知者,孔子皆已论著之矣;其久远难明之事,後世不必知,不知不害为君子者,孔子皆不道也。夫孔子所以为圣人者,其智知所取舍皆如此。”
【永叔《後序》】“予既略论帝王世次而见世纪之失,犹谓文、武与纣相去十五六世,其谬较然不疑,而尧、舜、禹之世相去不远,尚冀其理有可通,乃复以《尚书》、《孟子》、孔安国、皇甫谧诸书参考其寿数长短,而尤乖戾不能合也。据《书》及诸说云:‘尧寿一百一十六岁,舜寿一百一十二岁,禹寿百岁。尧年十六即位,在位七十年,年八十六,始得舜而试之;二年乃使摄政,时舜年三十;居试摄通三十年,而尧崩。舜服尧丧三年毕,乃即位;在位五十年而崩。方舜在位三十三年,命禹摄政;凡十七年而舜崩。禹服舜丧三年毕,乃即位;在位十年而崩。’由是言之,当尧得舜之时,尧年八十六,舜年三十;以此推而上之,则是尧年五十七,已见四世之玄孙生一岁矣!舜居试摄及在位通八十二年,而禹寿百年,以禹百年之间推而上之,禹即位及居舜丧通十三年,又在舜朝八十二年,通九十五年,则当舜摄试之初年,禹才六岁:是舜为玄孙年三十时,已见四世之高祖方生六岁矣!至於舜娶尧二女,据图为曾祖姑;虽古远世异,与今容有不同,然人伦之理乃万世之常道,必不错乱颠倒之如此。然则诸家世次,寿数长短之说,圣经之所不著者,皆不足信也决矣!”
△颛顼、尧、舜皆不出於黄帝
余按:《春秋传》:“黄帝氏以纪;炎帝氏以火纪;共工氏以水纪;太氏以龙纪;少氏以鸟纪;自颛顼以来,乃纪於近。”夫自黄帝以至颛顼,中间四五代而各有制作,不相沿袭,则颛顼与喾之上距黄帝也远矣,乌得以颛顼为黄帝之孙而喾为黄帝之曾孙也哉!《传》云:“高辛氏有才子八人,高阳氏有才子八人,此十六族者,世济其美,不陨其名,以至於尧。”夫高辛,高阳之子孙至於尧时已各有分族而传数世,则高辛、高阳之下逮尧也又远矣,乌得以尧为高辛之子而高阳之从孙也哉!《书》云:“降二女于妫,嫔于虞。”《孟子》云:“尧之於舜也,九男事之,二女女焉。”夫男女辨姓,人道之大防也,况於同高祖以下,其亲属尤近,果如《大戴》所记,尧与舜之高祖为同高祖昆弟,尧安得以其女妻舜,舜安得遂取之!纵使上古之时礼制未详,然使尧、舜而非圣人也则可,尧、舜而皆圣人也,必不为是乱伦渎礼之事明矣!且不告而娶,万章犹疑之,孟子犹数辨释之,若以近属而为姻婚,其所关者更大,何得万章、孟子反皆不置一言?至其世数之参差,则欧阳子已言之,不待智者而知之矣。乌得谓尧、舜、禹之同出於黄帝也哉!惟舜出於颛顼,《春秋传》尝言之,而其名亦不符。然於陈言舜而但及於颛顼,不及於黄帝,则是以颛顼为不出於黄帝也。於陈言舜而必及於颛顼,於范氏言陶唐而不及於黄帝,则是亦不以尧为出於黄帝也。至《国语》始好牵连数姓以为同出一祖,固已诬矣,然其所称黄帝之後十二姓者,有祁而无姚,有姬而无子、姒、则是犹未以唐、虞、三代为皆出於黄帝也。自战国以後,杨、墨并起,而杨氏尤好为大言:以儒者之称尧、舜而述孔子也,乃称黄帝以求加於尧、舜,述老聃以求加於孔子,故其後遂称为黄、老。犹以为未足快其意,乃又诬孔子为老聃之弟子,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为黄帝之子孙,以见夫儒者之所推崇而尊重者实皆吾师之末流馀派也。《大戴》诸篇本战国以後所撰,是以惑於其说而载之。而司马氏故崇黄、老,其信而采之尤不足怪。独怪汉、晋以降千有馀年,文人学士自命为圣人之徒者不知凡几,而皆以为实然,此何说也?唯欧阳子独能取信於《经》而不从杨、墨之邪说,其识可不谓卓哉!乃此论既出,而自宋以来编纂古史者犹沿《大戴》、《史记》之谬,则尤可怪矣!岂以欧阳子之论犹有未尽耶?故余既全录欧阳子之文,而於《黄帝》、《尧》、《舜》篇中复为推其前後而详辨之,期於永绝世儒之疑,杜杨、墨之说,虽其词烦於古人而不敢避也。後世果有大儒出焉,庶知余心之独苦耳!说并见後《唐虞录》中。
△少至尧四代皆非相继而立
《史记五帝本纪》云:“黄帝崩,高阳立,是为帝颛顼;颛顼崩,高辛立,是为帝喾;帝喾崩,挚代立;帝挚立不善,崩,弟放勋立,是为帝尧”──以为古帝皆相继而立者。《帝王世纪》衍之,复据《汉书》而小变其说,谓黄帝在位百年,年百一十一岁;其後少在位八十年,年百岁;其後乃为颛顼,在位七十八年,年九十八岁;帝喾在位七十年,年百五岁;挚在位九年,造唐而致禅。後之辑古史者大率本其年数以为上古甲子之实。余按:少、颛顼不继黄帝,前篇固已详言之矣,然即少至尧四代中,更无他天子,而亦前後不相及也。《国语》云:“少之衰,九黎乱德,颛顼受之。”少既衰,颛顼乃兴,是颛顼与少不相及也。《传》云:“高阳氏有才子八人,高辛氏有才子八人,此十六族者世济其美,不陨其名,以至於尧。”高阳、高辛至尧时已数世而分数族,是尧与二代亦不相及也。然则上古帝王其交会之间皆当有数十百岁,此衰而後彼兴,正如春秋之霸者然,安得有相继为天子者哉!盖凡说上古者皆以後世例之,故误以为相承不绝;不知古之天子无禅无继,有一圣人出焉,则天下皆归之而谓之帝,圣人既没则其子降而夷於诸侯,又数十百年复有圣人出则天下又归之,如是而已。自唐、虞逮夏初,天子相继,而天下之局始一变;少康以後又一变;至周,又小变;而秦、汉以下则又大变。学者知上古自上古,虞、夏自虞、夏,商、周自商、周,则经传之文皆了然不待解;启之继统,汤、武之革命,皆显然无可疑矣。余尝读《春秋传》,襄、昭之世较之定、哀已不同,闵、僖又不同,隐、桓之世则迥乎判然矣。二百馀年之间犹如此,况自平王以上,至於羲、农、黄帝之时,上下三千年,安得以一例例之乎!至其年岁尤属无征。上世既无典籍,经传又乏明文,即广搜博采不辨真伪如司马迁者犹且不能言其年岁,彼皇甫谧生於晋代,又安从而知之?东方朔告武帝云:“陛下以臣为欺妄,愿使人上天问之。”世之述上古之年岁者何以异是!故今概不之采,但取《传》所载之帝因其先後次第之。说并见前《神农》及後《尧》、《舜》、《禹》诸篇中。
△驳大坟等八师之说
《韩诗外传》载子夏之言云:“黄帝学乎大坟;颛顼学乎禄图;帝喾学乎赤松子;尧学乎务成子附;舜学乎尹寿,禹学乎西王国;汤学乎贷乎相;文王学乎锡畴子斯。”余按:大坟以下八人无见於经传者,而有间见於《庄》、《列》异端之书者,则此语乃杨、墨之所言可知也。商、周之世,《诗》、《书》具在,何以无一言及之乎?《诗传》妄采异端之说,又伪为子夏之言,不亦诬古人而惑後世乎!《新序》亦载此语而文小异,盖即本之《诗传》而记有差池者。故今皆不录。
△驳尧以前乐名
世传上古乐名,《乐记》有《大章》、《咸池》,《周官》有《门》、《大卷》、《大咸》,而皆不言何人所作。《乐纬》以《咸池》为黄帝乐,《大章》为尧乐,如是,则当先言《咸池》,何以《乐记》乃先《大章》而後及《咸池》也?郑《注》谓“《咸池》即《大咸》,乃黄帝乐,尧增修而用之。”以曲为解。然特出於猜度,非有确据;而一代之乐,功德所存,尧亦不应无故改黄帝之乐,使後人不得见其真也。孔、贾二《疏》又曲为郑《注》解,谓“《大章》即《大卷》,与《咸池》皆黄帝之乐:尧增修者,存其本名曰《咸池》;不增修者,别为立名曰《大章》,至周,又改名为《门》。”其说尤为纡曲。何者?尧亦圣人,何为不自作乐而但增修前代之乐,改前代之乐名以为己乐?且增修者宜改名而反仍其旧名,不增修者不当改名而反别立新名,倒行逆施,莫此焉甚!而尧既改之矣,周又改之,义何取焉?按:尧以前之乐无见於经传者。《春秋传》,季札之观乐亦上至《韶》而止。盖上古天下未平,民害尚多未去,圣人为之制衣服、饮食、宫室、书契之属,日不暇给,以故未遑作乐;不则有之而世远年湮,不传於後世也。战国以来,学者多好揣度附会谈上古之事,记者各据所闻记之,是以互相差异。为《注》、《疏》者轻於取信而不加别择,务曲为之说,使之两全不悖,是以展转反覆而卒不可通也。《乐纬》又称“颛顼作《五茎》,帝喾作《六英》”,而《周官》,《乐记》皆无之;刘歆以为周迁其乐;贾氏以为遵黄帝之道,无所改作。夫古圣人之乐果存於周,周人当爱护之不暇,何故而反迁之?岂必改黄帝之道然後其乐可存乎!然则自尧以前,本无乐传於後,而乐纬妄名之也明矣。嗟乎,後之儒者皆知尊圣经而黜谶纬矣,然所述帝王之事大率皆本於纬书,虽袭纬书之说而殊不自知也,其亦可叹也已!故今一概不录。
△驳三帝乘龙之说
《大戴记五帝德篇》云:“黄帝黼黻衣,大带黼裳乘龙;颛顼乘龙而至四海;帝喾春夏乘龙,秋科乘马,黄黼黻衣。”余按:乘龙之说最为荒唐,盖本方士之言,黼黻衣裳亦属约略之词:《本纪》删之,是也。所谓“其文不雅驯”者,盖谓此等。故今亦不录。嗟乎,司马迁犹恶其不雅驯而删之者,後之学者反或广搜不雅驯之文以增之,亦独何哉!
【补】“木正曰句芒;火正曰祝融;金正曰蓐牧;水正曰玄冥;土正曰後土。”(《左传》昭公二十九年)
【补】“少氏有四叔,曰重,曰该,曰修,曰熙,实能金木及水。使重为句芒,该为蓐收,修及熙为玄冥。世不失职,遂济穷桑。”(同上)
【补】“颛顼氏有子曰犁,为祝融。共工氏有子曰句龙,为後土。”(同上)
【补】“有烈山氏之子曰柱,为稷。”(同上)
【存参】“少之衰也,九黎乱德,民人杂揉,不可方物,夫人作享,家为巫史……颛顼受之,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,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,使复旧常,无相侵渎。”(《楚语》)
【存参】“黎为高辛氏火正。”(《郑语》)
△重、黎五疑
按《传》文,重乃少氏之子,“世不失职,遂济穷桑”,似即官於少世者;而《楚语》谓“颛顼命重司天”,又似重於颛顼世乃为勾芒者:可疑一也。黎本颛顼氏之子,故《楚语》称“颛顼命黎司地”;而《郑语》又云“黎为高辛氏火正”,《大戴记》云“高辛是为帝喾”,则是黎於喾世乃为祝融:可疑二也。《周书》云“遏绝苗民,无世在下”,其後乃云“乃命重、黎绝地天通”,三苗之窜在尧、舜世,又似重、黎非颛顼所命者;《楚语》虽云“尧育重、黎之後,使复典之”,要是曲全其说,究与《周书》文义不合:可疑三也。《郑语》以楚为祝融之後;而《楚语》云“其在周,程伯休父其後也,当宣王时失其官守,而为司马氏”,则又不似楚之先君也者:可疑四也。重、黎本二人:程伯与司马氏,重之後与,黎之後与,何得不别而言之?可疑五也。上古本无典籍可稽,而《国语》文多附会,又不出於一人之手,是以互相矛盾;即《吕刑》亦非《典》、《谟》可比,伯夷典刑之误,昔人已言之矣;皆未容据此而驳彼也。烈山氏亦不知为何代人,郑氏以为神农,杜氏以为神农时诸侯,要皆想当然,非有所据也。故今统列之於诸帝之後而不敢以某代系之,阙疑也,志慎也。
○後论一则
△驳五德终始之说
近代纂古史者咸云:“伏羲以木德王;神农以火德王;黄帝以土德王;少以金德王;颛顼以水德王;帝喾、尧、舜以降,皆以五行周而复始。”余按:帝王之兴果以五德终始,则此乃天下之大事也,二帝之典,三王之誓诰必有言之者。即不言,若《易》、《春秋传》穷阴阳之变,征黄、炎之事,述神怪之说,详矣,亦何得不置一言也?下至《国语》、《大戴记》,所称五帝事最为荒唐,然犹绝无一言及之。然则是战国以前原无此说也明矣。《洪范》曰:“水曰润下,火曰炎上,木曰曲直,金曰从革,土爰稼穑。”不言其为帝王受命之符也。夫天下之事孰有大於帝王受命者,“曲直”、“从革”之属抑末矣,何故舍其大者不言而但言其细者乎?《传》曰:“黄帝氏以纪,炎帝氏以火纪,共工氏以水纪,太氏以龙纪,少氏鸟纪。”是帝王之兴各因物以取义,不必於五行也;各因义以立名,无所谓终始也。不然,以水,以火,可矣,以、龙、鸟,何说焉?《传》曰:“陈,水族也。”又曰:“卫,颛顼之墟也,其星为大水。”此自谓颛顼之应乎水耳,非谓帝王皆以五行相终始也。若皆以五行相终始,则舜以土德王,何以论陈者不近系之舜之土,而反远系之颛顼之水乎?夫五行之说於《洪范》,上古帝王之事详於《春秋传》,《洪范》不言,《春秋传》之说不合,然则是为五德终始之说者乃异端之论而非圣贤之旨也明矣。五德终始之说起於邹衍;而其施诸朝廷政令则在秦并天下之初──《史记封禅书》及《始皇本纪》、《孟子荀卿列传》言之详矣。其说以为“黄帝得土德,黄龙地蚓见;夏得木德,青龙止於郊;殷得金德,银自山溢;周得火德,有赤乌之符:皆以所不胜者递推之。”是以秦之代周,自谓水德,而汉贾谊、公孙臣皆谓汉当土德,太初改制,服色尚黄,用衍说也。盖自周道既衰,异端并起,大略分为六术,《史记自叙》所谓儒、墨、道德、名、法、阴阳,是也。阴阳之术,其初疑亦本於杨氏,而衍以专门名家,遂别为一术,是以《汉志》九流,次阴阳於道家、法家之间;而其书目有《驺子》四十九篇,《驺子终始》五十六篇。《史记》亦云:“驺衍以阴阳主运显於诸侯,燕、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,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不可胜数也。”则是司马迁固已非之矣。且“龙止”、“银溢”皆荒唐无可证;“赤乌之符”虽见於河内女子之《泰誓》,然“白鱼入舟”不又为金德乎?此固大雅君子所不道也。以秦之愚,至於焚《诗》、《书》,求神仙,其为衍说所欺固宜,後之学者何为而亦为其所欺耶?然衍虽有五德终始之说,而初不以母传子,固未尝以木、火、土、金、水为五帝相承之次第也。以母传子之说,始於刘氏向、歆父子;而其施诸朝廷政令,革故说,从新制,则在王莽篡汉之时──《汉书律历》、《郊祀》两志及《王莽传》言之详矣。其学以为“庖羲继天而王,为百王先,德始於木;其後以母传子,终而复始。自神农、黄帝下历唐、虞、三代,而汉得火焉,故高祖始起,神母夜号,著赤帝之符。共工氏以水德间於木、火,与秦同运,非其次序,故皆不永。”是以王莽自言火德销尽,土德当代,而光武之起,亦据《赤伏符》之文改汉为火德,用歆说也。盖自《吕氏春秋》始以五帝分配五行,春帝太,夏帝炎帝,秋帝少,冬帝颛顼,季夏之帝黄帝,向见此文,遂以为其世之先後固然,而太、炎帝乃庖羲、神农之异名。不知炎帝、太自在黄帝之後,秦、汉以前从未有以为即庖羲、神农者;《吕纪》所云,但谓五帝之德各有所主,正如勾芒以下五官各擅其神者然,非以此为先後之序也。安得公然遂取帝王相继之序颠倒置之,废传记之明文,任揣度之私智乎!且衍之说虽诬,然殷尚白,周尚赤,犹有可附会之端;若歆所说周为木德,则何为不尚青而尚赤也?乃强为之解曰:“尚其德所生也。”不尚其德而尚其德所生,有是理乎!而殷又不尚其所生而尚其所由生,此又何说焉?至於蛇母之哭,野人相传之妄语耳,不然,则篝火狐鸣之小智耳,岂遂得以此定千古之疑,断帝王之前後哉!若夫水之继木,其世不永,谓秦可也,唐、虞以前皆不传子,不得独以不永贬共工也。莽以土继火,可谓次序矣,何为亦不永乎?以莽之诈,方且借《虞书》,《周官》以饰其篡,其用歆说以欺天下固宜,後之学者何为而皆祖述其欺人之言耶?嗟夫,自光武以之为国典,班固载之於国书,魏、晋以後遂皆以为其事固然;至於唐、宋,谶纬之学虽衰,而学者生而即闻五德之说,遂终身不复疑,亦不复知其说之出於衍与歆矣!且夫衍、歆之学,稍知道术者所不屑称也,然其所创之说,则後世之大儒硕学皆遵之不敢异,宁背经传而不敢背此二人之言,亦可谓慎矣!故今概不取。太、炎帝在黄帝後,说已详前篇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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│唐虞考信录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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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自序
(刚案:旧本无此序,今依《三代考信录》例,由《总目》内录出补此。)
《考信录》何以始於唐、虞也?遵《尚书》之义也。《尚书》何以始於唐、虞也?天下始平於唐、虞故也。盖上古之世虽有包羲、神农、黄帝诸圣人相继而作,然草昧之初,洪荒之日,创始者难为力,故天下犹未平。至尧,在位百年,又得舜以继之,禹、皋陶、稷、契诸大臣共襄盛治,然後大害尽除,大利尽兴,制度礼乐可以垂诸万世。由是炙其德,沐其仁者,作为《典》、《谟》等篇以纪其实,而史於是乎始。其後禹、汤、文、武迭起,拨乱安民,制作益详,典籍益广,然亦莫不由是而推衍之。是以孔子祖述尧、舜,孟子叙道统亦始於尧、舜。然则尧、舜者,道统之祖,治法之祖,而亦即文章之祖也。
周衰,王者不作,百家之言并兴,尧、舜之道渐微,孔子惧夫愈久而愈失其实也,於是订正其书,阐发其道,以传於世。孔子既没,异端果盛行,杨、墨之言盈天下,叛尧、舜者有之,诬尧、舜者有之,称述太古以求加於尧、舜者有之:於时则孟子辞而之。迄乎孟子又没,而其说益诞妄。司马氏作《史记》遂上溯於黄帝;虽颇删其不雅驯者,而所采已杂。逮谯周《古史考》,皇甫谧《帝王世纪》等书,又以黄帝为不足称述,益广搜远讨,溯之羲、农以前,以求胜於孔子,而异说遂纷纷於世。何者?唐、虞以前,载籍未兴,《经》既无文,《传》亦仅见,易於伪,无可考验,是以杨、墨、庄、列之徒得藉之以畅其邪说。唯唐、虞以後,载在《尚书》者乃可依据;而《伪孔氏古文经传》复出,刘焯、孔颖达等习翼之,猜度附会,而帝、王之事遂茫然不可问矣。唐、宋以来,诸儒林立,其高明者攘斥佛、老以伸正学,其沈潜者居敬主静以自治其身心:休矣盛哉!然於帝、王之事皆若不甚经意,附和实多,纠驳绝少。而为史学者则咸踵讹袭谬,茫无别择,不问周、秦、汉、晋,概加采录,以多为胜。於是荒唐悠谬之词相沿日久,积重难返,遂为定论:良可叹也!
且夫孔子,布衣士耳,未尝一日见诸事业,而杨、墨、佛、老之徒各持其说以鸣于世,何所见孔子之道之独是?正以孔子之道非孔子之道,乃尧、舜之道;人非尧、舜则不能安居粒食以生,不能相维系无争夺以保其生,不能服习於礼乐教化以自别於禽兽之生。然则尧、舜其犹天乎!其犹人之祖乎!人不可悖尧、舜,故不可悖孔子也;人不可不宗孔子,即不可不宗尧、舜也。
余故作《考信录》自唐、虞始:《尚书》以经之,传记以纬之,其传而失实者则据《经传》正之。至於唐、虞以前纷纭之说,但别为书辨之而不敢以参於《正录》:既以明道统之原,兼以附阙疑之义,庶於孔子之意无悖焉尔。
●卷一
○序例三则
△尧、舜之典不可分
伏生所传《今文尚书》有《尧典》,无《尧典》。孔安国、杜林等所传《古文尚书》,於《尧典》外别有《舜典》一篇,而残缺不全,不行於世。东晋以後,《伪古文尚书》出,有《大禹谟》以下二十五篇,仍无《舜典》。至齐代,有姚方兴者,称於大航头得“曰若稽古帝舜”以下二十八字,乃割《尧典》“慎徽五典”以下置於其後,谓之《舜典》。其本渐传於北。至唐,孔颖达遂黜孔、杜相传古本而遵之作《正义》;至今相沿用之。余按:尧、舜之事果分二典,则《尧典》当尽於尧殂落後;岂有尧尚为天子,舜但摄政,而遽以其事属之《舜典》、崇臣而祧君,舜逼之邪?众弃之邪?虽後世阿世之史官不至此。悖礼伤教,其谬一也。《尧典》首云“曰若稽古帝尧”,故其後文承之,以“帝”称尧而不复名。《舜典》首云“曰若稽古帝舜”,则其後文亦当以帝称舜:乃上自帝舜,下自帝尧,帝者谁耶?称名不正,其谬二也。“帝曰钦哉”与“慎徽五典”,前後文义相承也。乃画《尧典》至“钦哉”止,则《尧典》文散漫无尾,而“慎徽五典”等语无所因。文理不通,其谬三也。《孟子》云:“《尧典》曰‘二十有八载,放勋乃殂落;百姓如丧考妣:三载,四海遏密八音。’”然则秦火以前原通为《尧典》,不分《舜典》矣。梁武帝云:“伏生误合五篇,皆文相承接;《舜典》首有‘曰若稽古’,伏生虽昏耄,何容合之,”然则孔门所授果分《舜典》,传《经》者必不通以为《尧典》矣。故“尧”之称止於篇首一见,而舜於尧崩之後尚称舜:格于文祖曰“舜”、咨于四岳曰“舜”;咨禹以下蒙上咨岳之文乃称为“帝”;而及其陟仍曰“舜”焉,不若尧之殂落称为“帝”也。何者?此篇《尧典》也,故於舜必别白言之;义例甚明,後之学者自不察耳。曰:然则二帝何以合为一典也?曰:天下之所以治,万古之所以开,由於禹、稷、契、皋陶诸圣人,而诸圣人之用由於舜,舜之举由於尧:故《虞书》记天下之治必归功於尧,而记尧之功必放於舜命官熙绩之後,然後尧得人之仁可见也。尧之逊位也,曰:“汝能庸命巽朕位?”舜之命官也,曰:“有能奋庸熙帝之载?”然则一篇之中所命皆尧之命,所为皆尧之事,舜特终尧之事云尔,舜固不自有其功也。二帝之身虽异,二帝之治则相首尾,史臣不得而分之也。故并舜之事而统名曰《尧典》:称尧则足以兼舜,称舜则不足以兼尧也。《史记》於两人事相首尾者则为合传,夫《尧典》亦若足而已矣。曰:舜之事统於《尧典》,尧之典何以反属之《虞书》也?曰,《虞书》者,兼《九共》、《汨作》、《皋陶谟》等篇而统命之者也,诸篇皆纪虞事,无涉於唐,不可通名为《唐书》;而虞之成功实始於尧,《尧典》实兼虞事,故以《尧典》冠《虞书》也。余初为《考信录》,仿司马氏本纪,分唐、虞为二;既十余年,始自觉其谬,乃因《尚书》之旧合为一云。
△本录义例一──《尧典》为主而补以《禹贡》、《皋陶谟》
《尧典》之体,与《书》他篇不同。他篇但纪一事之始终,《尧典》则统二帝之始终而纪之:其文简,其义宏,其首尾完密,其脉络条贯,杂他文於其中不可也。故今於三代之事,皆杂辑《诗》、《书》之文,辨其先後而次之;独於唐、虞,但列《尧典》本文,而其事之散见於他篇及《逸书》者则皆从《传》例,低一字书之,如纲挈目,如经持纬,不敢淆也。然《尧典》所记特其梗概;其经画之制,诰诫之言,则《皋陶谟》、《九共》等篇实备之。盖《典》文至命官分苗,舜致治之大纲已具;其後皆诸臣所自为事,故各随其事之首尾载之,《典》不胜其载也。譬诸後世之史:《典》,本纪也;《汨作》、《九共》,志也;《禹贡》、《皋陶谟》,列传也。其文本互相发明,而自秦、汉以来缺亡者多,存於今者仅二三篇,说《经》者又莫肯平心考其先後次第,往往颠倒错乱,重复混淆,致二帝之治法不彰。故今於《分苗》之後,《典》所不载,取《禹贡》、《皋陶谟》之文补之;而分为篇者七。其前三篇皆尧事;其後三篇皆舜事。第一篇,尧之所以建始;第七篇,舜之所以成终。第二篇,尧之所以成天;第六篇,舜之所以平地。而第三第五两篇则尧、舜之为天下得人,所谓“尧以不得舜为己忧,舜以不得禹、皋陶为已忧”者也。惟第四篇当唐、虞之交会,乃政事之纪纲,而天地人皆兼有之。三才之道备矣,二帝之治全矣!譬诸器然:尧之事犹盖也,舜之事犹底也,盖与底相覆而相承。则信乎尧、舜之事不可分,而尧、舜之治法为千古之祖也!
△本录义例二──传记之文之著录部次
唐、虞之事,较诸三代尤多难考。战国处士横议之言,《伪书》、《伪传》揣度附会之说(详见《提要总目篇》中),其事之失实固不待言矣,即传记之文亦有未可概论者。孔子作《春秋》也,隐、桓、庄、闵之世多缺文,襄、昭、定、哀之世多备载:无他,远近之势然也。况自唐、虞下逮春秋千数百年,传闻异词乃事之常。以春秋之世而谈唐、虞,犹以两汉之世而说丰、镐也,苟非圣人,安能保无一二言之误采者。是故,唐、虞之事惟《尧典》诸篇为得其实,《雅》、《颂》所述次之,至《春秋传》则得失参半矣;岂非以远故哉!虽以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之纯粹,而其称唐、虞事亦间有一二未安者。何者?以其为後人所追记(如“尧命舜”之类),或门弟子所言(如“尧完廪”之类),而不皆孔、孟所自言而自书之者也(虽孟子所自言,亦有记者之误,观於“禹注淮、泗入江”可见)。故今於《唐》、《虞》之录尤致慎焉;必其详审无疑,乃敢次《经》一等书之;否则宁列之“备览”,甚或竟置之“存疑”。至若事在不疑而时无的据,文非纪载而义足发明,则列之於“附录”、“附论”。唯“备考”、“存参”,事或春秋,言或秦、汉,但取其可参伍相证,虽有不醇,不区别矣。其馀揣度附会之言,杂家小说之语,则概不敢列;而於前人所已驳者采之;所未驳者辨之。或其失尚小,及其言不甚为世所信者,时亦往往从简。非敢过为吹求,妄行去取;诚欲异说之纷纭,还本来之面目,使二帝经营之次第,设施之先後,然如指诸掌。盖凡二十馀年而稿始成,而尚未知其有合焉否也。好学深思之士当必有以正其不逮也。
○尧建极
“曰若稽古帝尧,曰放勋,钦明文思安安,允恭克让;光被四表,格于上下。”(《书尧典》)
△《大戴记》称尧德之肤阔
《大戴记》称尧云:“其仁如天,其知如神;就之如日,望之如;富而不骄,贵而不豫(《史记》作“舒”);黄黼黻衣(《史记》作“黄收纯衣”),丹(《史记》作“彤”)车白马。”余按:《经》云“钦明文思安安;“钦”以法天,“明”以治民,“文思”其条理之精密,“安安”其中道之从容,仅六言而圣人之德备矣。至“戴记”则肤阔语耳!“如天”、“如神”,可也,抑有本焉。“如日”、“如”,则形容之词,非德之实也。“不骄”、“不舒”,以言圣人,浅矣。车服之色,尤无当焉。学者试取《经》文熟读而对勘之,若黑白冰炭之不相似矣。故今不载。
“克明俊德:以亲九族,九族既睦;平章百姓,百姓昭明;协和万邦,黎民於变时雍。”(同上)
△辨尧与稷、契为喾子之说
《大戴记帝系篇》云:“帝喾上妃姜原氏产後稷;次妃简狄氏产契;次妃陈隆(《史记》作“锋”;《世纪》作丰)氏产帝尧;次妃陬訾氏产帝挚。”《史记》云:“帝喾崩,挚代立;帝挚立不善,崩,弟放勋立,是为帝尧。”《帝王世纪》云:“帝喾在位七十年,年百五岁。挚在位九年,政微弱,而唐侯德盛,诸侯归之,乃受帝禅,封挚於高辛”。後之学者皆信之不疑;余独以为不然。《书》云:“帝曰:‘弃:黎民阻饥,汝後稷,播时百谷,’”“帝曰:契:百姓不亲,五品不逊,汝作司徒,敬敷五教,在宽。’”是稷、契皆至舜世然後授官,暨禹播奏庶艰食也。若稷果喾元妃之子,则喾之崩,稷少亦不下五十岁,又历挚之九年,尧之百载,百有六十岁矣;契於此时亦当不下百数十岁;有是理乎!尧之兄弟有如此两圣人而终尧之身不知用,四岳亦不之荐,迨舜然後举之,可谓不自见其眉睫者矣,尚何“明”之“明”而“侧陋”之“扬”哉!《传》云:“高辛氏有才子八人,高阳氏有才子八人;此十六族者,世济其美,不陨其名以至於尧。”是高辛氏之子孙当尧之时已传数世而分数族矣,尧安得为高辛之子哉!《传》云:“高辛氏有二子,伯曰阏伯,季曰实沈,日寻干戈,以相征讨;後帝不臧,迁阏伯於商丘,迁实沈於大夏。”若尧亲高辛之子,则阏伯、实沈当为尧之兄弟,《传》文何得乃云尔乎!唐、虞以前,未有父子相继为天子者。黄帝之子不继,颛顼之子不继;挚非圣贤也,何以独继喾而帝?《传》云:“少挚之立也,凤鸟至。”则是挚本少氏之名;或者後世传讹而误以为在喾之後因疑为喾之子,未可知也。由是言之,不但尧与稷、契非喾之子,即挚之继喾亦未必然也。且即以《大戴记》之文论之,其《五帝德篇》云:“高辛聪以知远,明以察微,执中而获天下。”然则高辛亦贤圣之君也;乃其立後既不於稷之嫡,又不於尧之圣,独取一庶而不善之挚立之,以致为诸侯所废,尚得为“聪明执中”乎!
△尧有天下之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