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文忠公事略 - 第 15 页/共 18 页
●第八章 外交家之李鸿章上
△天津教案 法越之役 中日天津条约议和 日本停战条约及遇刺 中日和约及其功罪
李鸿章之负重望于外国也以外交,李鸿章之负重谤于中国也亦以外交。要之李鸿章之生涯,半属外交之生涯也。欲断定其功罪,不可不以外交为最大之公案。故于此事特留意焉。
李鸿章办外交,以天津教案为首。时值发捻初平,内忧甫弭,无端而有津民戕教焚法国领事馆之事起。同治九年,法人借端要挟,联英美以迫政府,其欲甚奢。曾国藩方任直隶总督,深察此事之曲在我,而列国蹊田夺牛手段,又非可以颟顸对付也。乃曲意弥缝,镇压津民。正法八人,议罪二十余人,而法人之心犹未餍,必欲重索赔款。且将天津知府、知县置诸重典。国籍外之应付西人,已极竭蹶,而内之又为京师顽固党所掊击,呼为卖国贼(京师湖广会馆将国藩匾额拔除摧烧,即此时也)。白简纷纭,举国欲杀。于是通商大臣崇厚,恐事决裂,请免国藩,而以鸿章代之,明诏敦促赴任。是为李鸿章当外交冲要之滥觞,实同治九年八月也。
彼时之李鸿章,殆天之骄子乎,顺风张帆,一日千里,天若别设一位置以为其功名之地。当其甫受任督直隶也,普法之战顿起,法人仓皇自救,不复他及。而欧美各国,亦复奔走相顾,且汗且喘,以研究西方之大问题,而此东方小问题,几莫或措意。于是天津教案,遂销沉于若有若无之间。中国当时之人,无一知有世界大局者,以普法一役,如此惊天动地之大事,固咸熟视无睹,以为是李鸿章之声望韬略,过于曾国藩万万也。于是鸿章之声价顿增。
天津教案以后,日本战事以前,李鸿章所办交涉事件以十数,而其关系最重者,为法国安南之役、日本朝鲜之役。光绪八年,法国有事于安南,耽耽逐逐,思大有所逞。与中国既定约,而复借端毁弃之,于是中法战事开。法水师提督格鲁比预定战略,其海军先夺海南,次踞台湾,直捣福州,歼我舰队。其陆军则自越之东京,出略云南、贵州。如是则水陆两者,必大有所获,将来东方权力,可以与英国争衡。于是格鲁比一面电达本国,请给军需,并增派军队;一面乘福州之无备,轰我船厂,坏我兵船;一面以陆军迫东京。当时南方之天地,大有风云惨淡之观。李鸿章乃行伐谋、伐交之策,思嗾英德以牵制法人。时曾纪泽方充英使,受命办此事,虽未能成,而法政府因之有所顾忌。增兵筹饷之案,在议院否决。格鲁比时方攻台湾之淡水不能下,安南之陆兵,又为黑旗所持,不得行其志,忽接此案否决之报,大愤几死。法人乃请和于我。李鸿章此役以后,其外交手段,始为欧人所注视矣。
当法事之方殷也,朝鲜京城,又有袭击日本使馆之事。盖华兵、韩兵皆预有谋焉。朝鲜之为藩属为自主,久已抗议于中日两国间,葛未定。日本乘我多事之际,派伊藤博文来华交涉,及方到而法人和局已就。李鸿章本有一种自大之气,今见虎狼之法,尚且帖耳就范,蕞尔日本,其何能为?故于伊藤之来也,傲然以临之。彼伊藤于张邵议和之时,私语伍廷芳,谓前在天津,见李中堂之尊严,至今思之犹悸。盖得意时泄宿憾之言也。伊藤此行,亦不能得志。仅约他日朝鲜有事,甲国派兵往,须先照会乙国而已,所谓天津条约者是也。虽然,此约竟为后此中日开衅之引线矣。
李鸿章对朝鲜之外交种种失策,前章已言之矣。然因此之故,天津条约,遂至变为马关条约。呜呼!庄生有言:其作始也简,其将毕也巨。善奕者每于至闲之著,齗齗不肯放过。后有当此局者,可无慎欤!战事至甲午之冬,中国舍求和外,更无长策。正月,乃派张荫桓、邵友濂讲于日本。日本以其人微言轻也,拒不纳。乃更派李鸿章,二月遂行,随带参赞李经方等,以二十四日抵马关,与日本全权大臣伊藤博文、陆奥宗光开议。翌日首议停战条件。日本首提议以大沽、天津、山海关三处为质。辩论移时,不肯少让。乃更议暂搁停战之议,即便议和。伊藤言既若尔,则须将停战之节略撤回,以后不许再提及。彼此磋磨未决。及二十八日,第三次会议,归途中突遇刺客,以枪击鸿中左颧,枪子深入左目下,一晕几绝。日官闻警,来问状者络绎不绝。伊藤、陆奥亦躬诣慰问,谢罪甚恭,忧形于色。日皇及举国臣民,同深震悼。遂允将中国前提出之停战节略押画。口舌所不能争者,借一枪子之伤而得之。于是议和前一节,略有端倪。当遇刺之初,日皇遣御医、军医来视疾,众医皆谓取出枪子,创乃可瘳。但虽静养多日,不劳心力云。鸿章慨然曰:“国步艰难,和局之战,刻不容缓,予焉能延宕以误国乎!宁死无割。”刺之明日,或见血满袍服,言曰,此血所以报国也。鸿章潸然曰:“舍予命而有益于国,亦所不辞。”其慷慨中愤之气,君子敬之。
遇刺后奉旨慰劳,并派李经方为全权大臣,而李鸿章实一切自行裁断。虽创剧偃卧,犹口授事机,群医苦之。三月初七日,伊藤等将所拟和约底稿交来。甫一日,李备复文,将原约综其大纲,分四款:一朝鲜自主,二让地,三兵费,四通商权利。除第一朝鲜自主外,余皆极力驳议。十五日,复另拟一约底送去,即拟请赔兵费一万万两,划奉天南四厅县地方等。日本亦条条驳斥。十六日,伊藤等又备一改定约稿寄来,较前稍轻减,即马关条约大概也。是日鸿章创已愈,复至春帆楼,与日本全权大臣面议,刻意磋磨,毫无让步,惟有声明若能于三年内还清偿款,则一律免息,及威海卫驻兵费减一半耳。
观李鸿章此次议和情状,殆如春秋齐国佐之使于晋。一八七○年法爹亚士之使于普,当戎马压境之际,为忍气吞声之言,旁观犹为酸心,况鸿章历其境者。回视十年前天津定约时之意气,殆如昨梦。嗟乎,应龙入井,蝼蚁困人,老骥在枥,驽骀目笑,天下气短之事,孰有过此者耶!当此之际,虽有苏张之辩,无所用其谋,虽有贲育之力,无所用其勇,舍卑词乞怜外,更有何术?或者以和议之速成为李鸿章功,固非也。虽无鸿章,日本亦未有不和者也。而或者因是而丛诟于李之一身,以为是秦桧也,张邦昌也,则盍思使彼辈处李之地位,其结局又将何如矣?要之李之此役,无功焉,亦无罪焉,其外交手段,亦复英雄无用武之地。平心论之,则李之误国在前章所列失机之十二事,而此和议不过十二事之结果,无庸置论者也。
●第九章 外交家之李鸿章下
△三国代索辽东 中俄密约 李鸿章历聘欧洲任外交官时代 胶州之役 旅顺大连威海广州九龙之役 李鸿章出总署
十九世纪之末,有中东一役,犹十八世纪之末,有法国革命也。法国革命,开出十九世纪之欧罗巴,中东一役,开出二十世纪之亚细亚,譬犹红日将出,鸡乃先鸣,风雨欲来,月乃先晕,有识者所能预知也。当中日未战以前,欧人与华人之关系,不过传教、通商二事。及战后数年间,而其关系之紧密,视前者骤增数倍。至今日则中国之一举一动,皆如与欧人同体相属,欲分而不能分矣。此其故,由于内治之失政者半,由于外交之无谋者亦半。君子读十年来中外交涉史,不禁反面掩袖泪涔涔下也。战事之前,中国先求调停于英俄,此实导人以干涉之渐也。其时日人屡言:东方之事,愿我东方两国自了之,无为使他国参于其间。顾我政府蓄愤已甚,不能受也,惟欲嗾欧人以力胁日本。俄使回言,俄必出力,然今尚非其时。盖其处心积虑,相机以逞,固早有成算矣。乙未三月,李鸿章将使日本,先有所商于各国公使。俄使喀希尼曰:“吾俄能以大力拒日本,保全中国疆土,惟中国必须以军防上及铁路交通上之利便,以为报酬。”李乃与喀希尼私相约束,盖在俄使馆密议者数日夜云。欧力东渐之机,盖伏于是。
马关定约,未及一月,而俄国遂有与德、法合议,逼日本还我辽东之事。俄人代我取辽,非为我计,自为计也。彼其视此地为己之势力范围,匪伊朝夕,故决不欲令日本得鼾睡于其卧榻之侧也。故使我以三十兆两,代彼购还辽东于日本之手,先市大恩于我,然后徐收其成。俄人外交手段之巧,真不可思议。而李鸿章一生误国之咎,盖未有大于是者。李鸿章外交之历史,实失败之历史也。还辽事毕,喀希尼即欲将前此与李私约者,提出作为公文,以要求于总署。值物议沸腾,皇上大怒,鸿章罢职,入阁闲居,于是暂缓其请,以待时机。丙申春间,有俄皇加冕之事,各国皆派头等公使往贺,中国亦循例派遣。以王之春尝充唁使,故贺使即便派之。喀希尼乃抗言曰:“皇帝加冕,俄国最重之礼也,故从事斯役者,必国中最著名之人,有声誉于列国者方可。王之春人微言轻,不足当此责,可胜任者,独李中堂耳。”于是乃改派李为头等公使。喀希尼复一面贿通太后,甘诱威迫,谓还辽之义举,必须报酬,请假李鸿章以全权,议论此事。而李鸿章请训时,太后召见至半日之久。一切联俄密谋,遂以大定。李鸿章抵俄京圣彼得堡,遂与俄政府开议。喀希尼所拟草约底稿,及加冕之期已近,往俄旧都莫斯科,遂将议定书画押。当其开议也,俄人避外国之注目,不与外务大臣开议,而使户部大臣当其冲。遂于煌煌巨典,万宾齐集之时,行明修栈道、暗度陈仓之计,而此关系地球全局之事,遂不数日而取决于樽俎之间矣。俄人外交手段之剽悍迅疾,真可羡可畏哉!时丙申四月也。
密约之事,其办订极为秘密,自中俄两国当事之数人外,几于无一知者。乃上海《字林西报》,竟于李鸿章历聘未归之时,得其密约原文,译录以登报上。盖闻以重金购之于内监云。
中俄密约以前为一局面,盖近年以来列国之所以取中国者,全属新法:一曰借租地方也,二曰某地不许让与他国也,三曰代造铁路也。而其端皆自此密约启之。其第九条借租胶州湾,即后此胶、威、广、旅、大之嚆矢也。其第十条旅顺、大连不许让与他人,即各国势力范围之滥觞也。而铁路一端,断送祖宗发祥之地,速西伯利亚大路之成,开各国觊觎纷争之渐者,固无论矣。呜呼!牵一发,动全身,合九州,铸大错,吾于此举,不能为李鸿章恕焉矣。
或曰:此约由太后主之,督办军务处王大臣赞之,非鸿章本意云。虽然,莫斯科草约,定于谁氏之手乎?此固万无能为讳者也。自此约原文既登报章后,各国报馆,电书纷驰,疑信参半,无论政府民间,莫不惊心动色。鸿章游历欧洲时,各国交相诘问,惟一味支吾搪塞而已。其年七月,莫斯科画押之草约达北京,喀希尼直持之以与总署交涉。皇上与总署皆不知有此事,愕怒异常,坚不肯允。喀希尼复贿通太后,甘言法语,诱胁万端。太后乃严责皇上,直命交督办军务处速办,不经由总理衙门。西历九月三十日,皇上挥泪批准密约。
李鸿章之贺俄加冕也,兼历聘欧洲,皆不过交际之常仪。若其有关于交涉者,则定密约与议增税两事而已。中国旧税,则凡进口货物,值百抽五。此次以赔款之故,欲增至值百抽七五。首商诸俄国,俄允之。次商诸德、法,德、法云待英国取进止。既至英与宰相沙士勃雷提议,其时英与中国之感情甚冷落,且以中俄密约之故,深有疑于李鸿章,沙氏乃托言待商诸上海各处商人辞焉,此事遂无所成。
李之历聘也,各国待之有加礼,德人尤甚。盖以为此行,必将大购船炮枪弹,与夫种种通商之大利,皆于是乎在。及李之去,一无所购,欧人盖大失望云。李之至德也,访俾斯麦,其至英也,访格兰斯顿,咸相见甚欢,皆十九世纪世界之巨人也。八月,鸿章自美洲归国。九月十八日,奉旨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。自兹以光绪二十四年戊戌七月,实为李鸿章专任外交时代,而此时代中,则德据胶州,俄据旅顺口、大连湾,英据威海卫、九龙,法据广州湾,实中国外交最多事最危险之时代也。
还辽之役,倡之者俄,而赞之者德、法也。俄人既结密约,得绝大无限之权利于北方,踌躇满志。法人亦于光绪二十二年春夏间,得滇、缅、越间之瓯脱地,又得广西镇南关至龙州之铁路。惟德国则寂寂未有所闻。二十三年春,德使向总理衙门索福建之金门岛,峻拒不许。至十月而胶州之事起。
是役也,德国之横逆无道,人人共见。虽然,中国外交官,固有不得辞其咎者。夫始而无所倚赖于人,则亦已耳,既有倚赖,则固不得不酬之。能一切不酬,则亦已矣,既酬甲酬乙,则丙亦宜有以酬之。三国还辽,而惟德向隅,安有不激其愤而速其变者?不特此也,中俄密约中声明将胶州湾借与俄人,是俄人所得权利,不徒在东三省,而直侵入山东也。方今列国竞争,优胜劣败之时,他国能无妒之?是德国所以出此横逆无道之举者,亦中国有以逼之使然也。岁十月,曹州教案起,德教士被害者二人。德人闻报,即日以兵船闯进胶州湾,拔华帜,树德帜,总兵章高元掳焉。警报达总署,与德使开议,德使海靖惟威吓恐喝,所有哀乞婉商者,一切拒绝。欲乞援他国,无一仗义责言为我讼直者。迁延至两月有余,乃将所要挟六事,忍气吞声,一一允许,即将胶澳附近方百里之地,租与德国九十九年,山东全省铁路矿务归德国承办等事是也。
胶事方了,旋有一重大之波澜起焉。初,李鸿章之定马关条约也,约以三年内若能清还,则一概免息,而前者所纳之息,亦以还我,又可省威海卫戍兵四年之费,共节省得银二千三百二十五万两。至是三年之期限将满,政府欲了此公案,议续借款于外国。二十三年十一月,俄人议承借此项,而求在北方诸省设铁路及罢斥总税务司赫德二事。英人闻之,立与对抗,亦欲承借此项,利息较轻,而所要求者:一、监督中国财政;二、自缅甸通铁路于扬子江畔;三、扬子江一带,不许让与他国;四、开大连湾为通商口岸;五、推广内地商务;六、各通商口岸皆免厘金。时总理衙门欲诺之,俄法两国,忽大反对,谓:若借英国款,是破列国均势之局也。日以强暴之言胁总署,总署之人,不胜其苦。正月,乃回绝各国,一概不借。而与日本商议,欲延期二十年摊还,冀稍纾此急难,不意日本竟不允许。当此之时,山穷水尽,进退无路,乃以赫德之周旋,借汇丰银行、德华银行款一千六百万磅,吃亏甚重,仅了此局。
胶州湾本为中俄密约圈内之地,今德国忽攫诸其怀而夺之,俄人之愤愤,既已甚矣,又遇有英、德阻俄借款一事,俄人暴怒益烈。于是光绪二十四年正二月间,俄国索旅顺、大连湾之事起。李鸿章为亲订密约之人,欲辨无可辨,欲诿无可诿,卒乃与俄使巴布罗福新结一约。将旅顺口、大连湾两处及邻近相连之海面租与俄国,以二十五年为期,并准俄人筑铁路从营口、鸭绿江中间接至滨海方便之处。
俄人既据旅顺、大连。英国借口于均势之局,遂索威海卫。时日本之赔款方清,戍兵方退,英人援俄例借租此港,二十五年为期,其条约一依旅顺、大连故事。时李鸿章与英使反复辨难,英使斥之曰:“君但诉诸俄使,勿诉诸我!俄使干休,我立干休。”李无词以对焉,狼狈之情,可悯可叹。所承其半点哀怜者,惟约他日中国若重兴海军,可借威海卫泊船之一事而已。
至是,而中国割地之举,殆如司空见惯浑闲事矣。当俄、法与英为借款事冲突也,法人借俄之力要求广州湾,将以在南方为海军根据地。其时英国方迫我政府,开西江一带通商口岸,将以垄断利权。法人见事急,乃效德国故智,竟闯入广州湾,而后议借租之,以九十九年为期,中国无拒之之力,遂允所请。
英国又援均势之说,请租借九龙以相抵制,其期亦九十九年。定议画押之前一日,李鸿章与英使窦纳乐抗论激烈,李曰:“虽租九龙,不得筑炮台于其山上。”英使愤然拍案曰:“无多言。我国之请此地,为贵国让广州湾于法,以危我香港也。若公能废广州湾之约,则我之议亦立刻撤回。”鸿章吞声饮泪而已,时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七日也。
至五月间,尚有英俄激急之一事起,即芦汉铁路与牛庄铁路事件是也。初盛宣怀承办芦汉铁路,于二十三年三月,与比利时某公司订定借款,约以本年西正月交第一次。及德占胶州后,该公司忽渝前盟,谓非改约,则款无所出。盛宣怀与李鸿章、张之洞等,商另与结约。而新结之约,不过以比利时公司为傀儡,而实权全在华俄银行之手。华俄银行者,实不啻俄国政府银行也。以此约之故,而黄河以北之地,将尽入俄国主权之内,而俄人西伯利亚之铁路,将以彼得堡为起点,以汉口为终点矣。英人大妒之,乃提议山海关至牛庄之铁路,归英国承办,将以横断俄国之项路。俄公使到总署,大争拒之。英俄两国,几于开战,间不容发,而皆以中国政府为磨心,万种难题,集于外交官数人之身。其时皇上方亲裁大政,百废俱举,深恨李鸿章以联俄误国,乃以七月二十四日诏鸿章,毋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。于时,外交之风浪暂息,而李鸿章任外交官之生涯亦终矣。
西人之论曰:“李鸿章大手段之外交家也”,或曰:“李鸿章小狡狯之外交家也。”夫手段狡狯,非外交家之恶德。各国并立,生存竞争,惟利是视。故西哲常言:个人有道德,而国家无道德。试观列国之所称大外交家者,孰不以手段狡狯得名哉?虽然,李鸿章之外交术,在中国诚为第一流矣,而置之世界,则瞠乎其后也。李鸿章之手段,专以联某国制某国为主,而所谓联者,又非平时而结之,不过临时而嗾之。盖有一种《战国策》之思想横于胸中焉。观其于法、越之役,则欲嗾英、德以制法;于中、日之役,则欲嗾俄、英以制日;于胶州之役,则又欲嗾俄、英、法以制德。卒之未尝一收其效,而往往因此之故,所失滋多。胶州、旅顺、大连、威海、广州湾、九龙之事,不得不谓此政策为之厉阶也。夫天下未有徒恃人而可以自存者。泰西外交家,亦尝汲汲焉与他国联盟,然必我有可以自立之道,然后可以致人,而不致于人者。今日之中国,而言联某国联某国,无论人未必联我,即使联我,亦不啻为其国之奴隶而已矣,鱼肉而已矣。李鸿章岂其未知此耶?吾意其亦知之,而无他道以易之也。要之内治不修,则外交实无可办之理。以中国今日之国势,虽才十倍于李鸿章者,其对外之策,固不得不隐忍迁就于一时也,此吾所以深为李鸿章怜也。虽然,李鸿章于他役,吾未见其能用手段焉。独中俄密约,则其对日本用手段之结果也。以此手段,而造出后此种种之困难,自作之而自受之,吾又何怜哉!
●第十章 投闲时代之李鸿章
△日本议和后入阁办事 巡察河工两广总督
自同治元年以迄光绪二十七年,凡四十年间,李鸿章无一日不在要津。其可称为闲散时代者,则乙未三月至丙申三月间,凡一年;戊戌八月至庚子八月间,凡两年已。戊庚之间,鸿章奉命治河,旋授商务大臣,总督两广。在他人则为最优之差,而按之李鸿章一生历史,不得不谓为投闲也。其闲之又闲者,为乙丙之间。入阁办事,及戊戌八月至十一月退出总理衙门,无可论述。至其治河、治粤,固亦有异于常人者焉。附论及之,亦作史者之责任也。中国黄河,号称难治,数千年政论家,皆以之为一大问题。使非以西人治密西西比河之法治之,则决不可以断其害而收其利。当戊戌八月以后,李鸿章方无可位置,于是政府以此役任之。此亦可为河防史上添一段小小公案也。今录其奏议,所用比国工程师庐法尔勘河情形,原稿如下:
一、雒口至盐窝沿河情形:
河身:黄河自河南龙门口改道以来,水性趋下,由北而东,奔流山东,入大清河,遂取道入海。其始东奔西突,人力难施。至两年以后,河流已定,方筑堤岸。河流曲折,其堤岸亦因之而曲折,迨河流变迁,堤岸不能俱随之变迁。临水远近不等,然堤岸全无保护,任水漂刷。现在小水,河面约宽九十丈至一百五十丈,河底则深浅不一。有河面宽处,水深仅四、五尺,不便行船者。有河面忽窄,水深至三丈者。河流朝夕改道,旋左旋右。临流之岸,即为冲刷,至流缓之处,又淤为滩。官民则任水所为,向无善策,惟于险处救急,决处补苴。而沿河常见岸土,于四五尺高处,塌陷入水。际此隆冬,水小流缓,尚且如此,化冻之后,大泛之时,水大流急,更当如何?下游低岸如此,上游土山一带,不问可知。无怪黄河泥沙之多,为五大洲河流之最也。大汛时堤内沙滩,全无漫淹,因河底浅深不一,河身亦俯仰不一,故流水速率,处处不同。且下游之地极平,每里高低,不逾五寸,河流甚缓,容水之地,日益以隘,淤垫日高。年复一年,险上加险。职此之故,堤外之地,较堤内之滩,有低一尺者,有低至七尺、八尺者。监工路过杨史道口时,曾将河面测量,计水面宽一百三十八丈河底最深二丈三尺,流水速率,一秒钟约四尺。按此推算,每秒钟过水之数,约五万七千四百五十六立方尺,容水面积,约一万三千六百八十方尺。又在盐窝上游测量,计此处水面,仅宽一百零二丈,河底最深一丈二尺,容水面积,约九千一百八十方尺。斯时杨史道口,尚未合龙,大溜半归决口,不走盐窝。理合声明,至盛涨时,过水数目,言人人殊。按照两处地方文武官员所指示水志,计杨史道口,容水面积,应系三万六千一百八十方尺,盐窝容水面积,应在二万四千四百八十方尺。因大小速率,无从探询,致过水之数,不能核计,然不知过水之数,断难定河面宽窄,堤岸远近之数也。计自雒口至盐窝,约三百七十里。
民埝:滨河之堤,谓之民埝,系民所修,官所守,为现时束水最要之堤也。民埝距水,远近不等,有即在水滨者,有离水至三四里者。当时修造,任意为之,并无定理,甚至其湾曲有令人不可解者。其高低厚薄,亦各处互异,有高于现时水面九尺者、有高至一丈五尺者,高逾沙滩五尺至八尺不等,高逾堤外之地,亦九尺至一丈五尺不等。其堤顶有宽二丈四尺者,有宽三丈六尺者,新筑之埝则较厚,忽高忽低,忽厚忽薄。其收坡亦斜直不同,良可异也。看守民埝,未甚周密,为水挖刷之处颇多,并无随时修理,积年累月,不至于决陷者几希。民埝皆以极松淤土为之,并无焦泥,入地不深;即有焦泥,不难挑取。埝顶可行大车、坐车、手车,轨道甚深,过路处或缘坡而上下,或截堤而低之。堤上筑盖民居,并不加宽培厚。凡此皆易损。查泰西各国堤工,坡上种青草,不惮讲求,不惜巨费,盖草根最能护堤也。此处之堤,都不种草。一、二处偶尔有草,亦为民芟除净尽,甚至连根拔起,据云系取以烧锅,或喂牲口。殊不知无草则堤难保,堤难保则水患不旋踵矣。愚民不思,甚属可嗤。耗草之器,最能损堤,应悬厉禁,不准行用,此亦保堤之一道。盖草既拔去,堤复艳松,大风一起,堤土飞扬,堤顶遂逐渐而低,堤身亦逐渐而薄,此器为害,不亦大哉!沿河之堤有种柳已成荫者,有初栽仅盈尺者。柳根最能固堤,应于沿河堤岸,一律遍栽,设法保护,不准攀折。并行种藤,更为坚实。柳条、藤条,俱可编埽,其质较诸秸料坚固远甚,且可随处就近取材,毋须更出资采买。一举两得,莫妙于此,何惮而不为之耶?
大堤:大堤系公家所修。距民埝甚远,而远近处处不同,且多弯曲,殊不可解。现在此堤,虽有如无,大不可恃。堤上民居,鳞次栉比,全成村落,即取堤土以筑其居,致堤残缺不全。且过路之处,切与地平,竟成大口。堤上坡上,亦多种麦,颇能损堤,盛涨时民埝倘决,大堤未有不溃者也。该堤宽处,其顶尚有三丈六尺,高一丈二尺至一丈六尺不等,然完整者绝少。闻杨史道口大堤民埝竟能走溜入小清河淹溺村落,贻害居民者,良以大堤旧日未修,使水有隙可乘耳。询诸河官,何以大堤之口不堵?据答“百姓不愿,今若修大堤,则千余村之居民,必环起而攻”等语。可见修大堤非特无益,且不洽舆情也。大堤之外,居民甚多,有数百十户成村者,有四五家自立门户者。或筑围堤自护,或建高阜而居,大抵皆预作防水之计。村外周围之地,颇属膏腴,居民即以之耕耘,以供俸啄,此外尚有斜堤拦坝,皆以保此村田者也,然残废亦与大堤同,若民埝出险,不足恃也。
险工:沿河一带,险工最多。凡顶冲之处,或已决之处,皆有工程。其工程磨盘埽居多以秸料复土,层垒为之,形如磨盘。或紧贴于岸,或接连于堤,其形势纷歧不一,即高低厚薄,亦每埽不同。每埽错落参差,绝不相连,中仍走水,以使三面受敌。不知何意?鄙见数埽应一气呵成,不存罅隙,既省料土,更形坚固。且料埽入水,削如壁立,不作斜坡,适足以当冲,不能使水滑过,似非得法。至秸料亦非经久之物,因其中有心,质如灯草,最能吸水,使料易于腐烂,料烂则与沙土同,毫无劲力矣。监工曾见旧埽数处,虽形势相连,而根基已坏,一经盛涨,必即漂流,民埝定为所累。或云秸料为本地土产,用广价廉,舍此别无他料。诚能如监工前篇所言,多种藤柳,数年之后,便可足用,更毋须以巨万金钱,造此不经久之事。或又云料埽原以挑水,一两年后,水已收道,料埽虽烂,亦复何虑。监工殊不谓然,若不改弦更张,恐抢险不过养疽耳。为今之计,虽无他料可用,其埽工应先行改式。傍岸者使之联成一片,作斜坡入水,以导其流,并须多用木桩,牵连于岸,以坚固麻绳系之,其护埽所抛之石,亦宜加粗加多,位置得法,方可御冲刷之力。监工曾见有以石块排于埽上者,镇压秸料,不使为风吹去,抑何可笑。此外尚有石堤,如北镇一带,尚称稳固。而盐窝石堤,则已根底全虚,所未及坍记者,赖尚有石灰粘凑,然不能久矣。
一、盐窝至海口尾闾情形。
黄河尾闾:已由盐窝改道三次。首次向东北,由铁门关入海。二次向东,由韩家垣入海。三次向东南,由丝网口入海。今仅将三处情形,次第言之,尚有新挑引河一条,亦并论及。
铁门关海口:此系大清河尾闾。黄河改道由东以来,由此入海,历三十余年,至韩家垣决口,舍东北而向正东。今铁门关一道,前半已淤垫甚高,河身成为平地,莫可辨识。左右两堤,尽成村落。铁门关以下,堤已尽矣,一派黄沙,地极耨苦。约距铁门关下游八里,河形复见,有水直通于海。河边之地,虽系沙滩,而沙下不深,便有泥土。河中之水,平时约深二尺,大潮可涨至三四尺,可至萧神庙。若东北风大作,可增至五、六尺不等,由三沟子起,有船只可以出海,往来烟台。此次因河冻地潮,不能出海察勘,仅至三沟子以下十里,满地苇草,大潮所经,遂返辔不复前进。据土人言,往下八里,已见寻常潮汐,再往下十二里,便为海滨。海口有拦门沙,潮退时,仅深二尺,此沙共长宽若干,未曾履勘,揣度必不甚小。计自盐窝自铁门关海口约一百一十里。
韩家垣海口:自韩家垣决口,黄河尾闾,取道于此,垂八、九年。近复改道东南,韩家垣一带,已无黄河踪迹。惟自新萧神庙以下,距海约六十里之遥,复见河形,中亦有水,系最低之地,积水不消。闻距海约十一里,此河分为两溜,状如燕尾,然亦不深。海口亦有拦门沙,潮退时,直塞口门,不容河水泻出。此拦门沙,露出水面,宽约二里。查韩家垣一道,并未筑堤。计自盐窝至韩家垣海口,约一百里。
新挑引河:此河系于韩家垣决口之后,特于口门之下,挑挖一道,以便引水至萧神庙旧槽入海。然当时深仅四五尺,宽仅三丈,现在尚无此数,弯曲甚多。此河计长四十里,若取直共有二十五里,大约系循原有水道挑挖,节省工费之故。河底以萧神庙、韩家垣两处,挖深三尺,便有泥土,亦有泥土竟见于地面者。周围各村,均有井,深一丈一尺,即可见水,泥在水中,不甚深也。铁门关附近,有烧瓦器之窑,该处土质。概可想见。
丝网口海口:现在黄河之由此口入海,漫散地上,并无河道,小水时分为多,溜底均不深,中有沙滩正溜,水底深仅三四尺,有一两处,最深亦不过一丈。将近海口,则只有一尺四、五寸,此处水面甚宽,约有三百丈之多。闻海口并无拦门沙,想系流缓溜浅,其沙已于地上停淤,无可再送入海也。查北岭子决口之时,尚有上游三处,同时开口,故丝网口水流不猛。北岭子门之树,至今犹竖水中,古庙一座,亦巍然独立,是其明验。若谓辛庄等处房舍漂流,则系土屋不坚之故,非水力汹涌有以致之也。北岸于北岭子以下,并未设堤,惟以铁门关南堤为北岸,以护村落而已。南岸则由盐窝起,新行接筑一堤,距水约远二里。计自盐窝至丝网口,海口约九十里。
一、酌量应办治河事宜。
治河如治病,必须先察其原,欲察其原,必须先按脉理,方知其病原之所在,然后施药,不特厥疾可瘳,而且永无后患。若但按疮敷药,不问其毒发于何处,非良医之所为也。黄河在山东为患,而病原不在于山东,若只就山东治黄河,何异于按疮敷药,虽可一时止痛,而不久旧疾复作矣。盖其毒未消,其病根未拔也。夫水性犹人,初水善也,若不导之教之,性乃迁矣。天之生水,原以养人,何尝以害人。乃人不知其性,而防其迁,遂使肆为暴虐,生民昏垫,国帑虚糜,终无底止。推原其故,良因治水仅就一隅,不筹全局。今若一误再误,恐徒劳无功耳。欲求一劳永逸,宜先竟委穷原。由山东视黄河,黄河只在山东,由中国视黄河,则黄河尚有不在山东者,安知山东黄河之患,非从他处黄河而来,故就中国治黄河,黄河可治;若就山东治黄河,黄河恐终难治。请详言子:溯黄河之源,出于星宿海,取道甘肃,流入蒙古沙漠,改道多次,始至山西,已挟沙而来矣。流至陕西又与渭水汇流,其质更浊,再穿土山,向东而出,拖泥带水,直入河南,所至波靡,水益浑矣。此即黄河之病原矣,下游之病良由此。主治之宜在病原加意,盖下游停淤之沙,系从上游拖带而来,上游地高,势如建瓴,且两面有山约束之,水流极速,沙不能停。迨一过荥泽,一派平原,水力遂杀,流缓则沙停,沙停则河淤,河淤过高,水遂改道,此自然之理,证诸往事,已有明征。惟一河改道,万姓遭殃,转于沟壑,死于饥寒,从古迄今,不知凡几。而黄河则南迁北徙,畅所欲为,以开封为中心,自辟半径之路于扬子江北中间,千五百里扇形之地,任意穿越,虽齐鲁诸大峰,亦难阻制,河水所经之处,沙停滩结,民叹其鱼,防不胜防,迄无良策,补偏救弊,劳民伤财,其祸较疾病刀兵尤为猛烈。然天下无不治之水,虽非易事,尚非人力难施,其法为何?曰:求诸算学而已。
治法:夫治法岂易言哉!黄河延袤中国境内,计一万余里之长,地势之高低,河流之屈曲,水性之缓急,含沙之多少,向未详细考究,并无图表。问诸水滨,亦鲜有能答之者。今欲求治此河,有应行先办之事三:一、测量全河形势,凡河身宽窄深浅,堤岸高低厚薄,以及大水小水之浅深,均须详志;一、测绘河图,须纤悉不遗;一、分段派人,查看水性,较量水力,记载水志,考求沙数,并随时查验水力若干,停沙若干,凡水性沙性,偶有变迁,必须详为记出,以资参考。以上三事,皆极精细而最关紧要者,非此无以知河水之性,无以定应办之工,无以导河之流,无以容水之涨,无以防患之生也。此三事未办,所有工程,终难得当,即可稍纾目前,不旋踵而前功尽隳矣。若测绘既详,考究复审,全局在握,便可参酌应办工程,以垂久远。犹须各省黄河,统归一官节制,方能一律保护,永无后患。但照此办理,经费必巨,然欲使一劳永逸,宜先筹计,每年养河之费若干,堵筑之费若干,蠲免钱粮若干,赈济抚恤若干,财产淹没若干,民命死亡若干,并除弊后能兴利若干,积若干年,共计若干,较所费之资,孰轻孰重,孰损孰益,不至于犹豫矣。按照图志可以知某处水性地势,定其河身,由河身即可定水流之速率,不使变更,水面之高低,不使游移。凡河底之浅深,河岸之坚脆,工料之松固,均可相因,无意外之虑,此皆算学精微之理,不能以意为之。定河身最为难事,须知盛涨水高若干,其性若何,停沙于河底者几多,停沙于滩面者几多。涨之高低,速率不同,定河身须知各等速率,方能使无论高低之涨,其速率均足刷沙入海。
河形弯曲,致生险工,亦须酌改,然大非易事,非详慎推算不为功。盖裁弯取直则路近,路近则低率增,低率增则速率亦增,速率增则过水之数亦增。于盛涨时,尤宜并上下游通行筹算后,方可裁去一弯。盖裁弯能生他险,不可不虑,此亦非但凭眼力可为之事。河堤所资以束水者也。须并河身一同推算,即入水斜坡,统须坚固,以御异常盛涨,方不至误事。至堤之高低厚薄,则视土性之松实,料质之坚脆耳。至应如何造法,亦须视水线高低,水力缓急。所需材料,总以能御水为妙,不必尽用石堤,亦毋庸尽用料埽。盖土堤筑造坚实,护以柳树草片,亦足以御寻常水力。查各国护河之堤,多以土为之,并无全用石工者,但须推算合法,位置得宜,看守不懈,勿任糟蹋耳。其石堤料埽,只于险处用之。总而言之,可省者宜省,不可省者,必不宜省,然非测算精详不可。监工兹绘堤式两种,似与黄河合宜,何处应用何式,则俟临时查勘,因地制宜,非谓全河均应改用也。惟无论需用何种材料,均须采择上品者,方能坚久。大水时河流至堤根,小水时河流在两岸之中,而堤与岸均系松土,常为急流挟之以去,即化为沙,至流缓处,淤成高滩,积渐遂生危险。此固可虑,而尤可虑者,上游各土山,随时坍塌入水,流至下游,为患甚烈,应行设法保护。于过水两岸,尽筑斜坡,先护以泥,再种草片,并多栽树木,以坚实之。有险之处,则宜于岸根打桩,以树枝编成筐,以泥土填成块,再叠石为墙,或砌石为坡,并抛大石块于水底,方足以御水力。其土山两旁,亦须抛石水底,再筑石墙于其上,以阻塌陷。如此则岸土不致为水拖带,河流可以渐清,河患自然日减。此系治河应办紧要之工程。大溜应教常走河之中间,宜在何处设法,此时不能预定。大约须于弯处水底,多筑挑水坝,以导其流,挑水坝应用树枝,或用石块,则俟随时斟酌情形办理,惟秸料不能经久,且无劲力,则不可用。
减水坝亦应讲求,以防异常盛涨,宜即设在堤边。应先测量地势,察勘情形,以河流之方向,定坝口之方向。此坝须以大石并塞门德土为之。坝后所挑之河,或已有之河,应筑坚堤约束,庶所过之水,不致以邻国为壑。此河亦须宽深,不甚弯曲,且低于黄河,其河身实有容水之地,始能合用。黄河尾闾,海口高仰,复有拦门沙,致河水入海未畅,应用机器挖土船以挑挖之,然先筑海塘,再用机器,或可事半功倍。此海塘接长河堤入海,则水力益专,能将沙攻至海中深处,为海口必不可少之工程。再用机器于拦沙挖深一道,俾水力更激。可以自刷其余。此项工程,需费颇巨,然各国海口均有之,黄河何独不然?美国密西西比海口,奥国大牛白海口,前亦堵塞,今大轮船可以往来,是其明验。法国仙纳海口,前此亦有拦沙阻碍,行船最为险恶,旋经以大石填海,筑造海塘,高出大潮水两岸,塘相距九十丈。塘成之日,海口竟深至二丈,至今船只称便。比国麦司海口,亦曾兴此大工。此外尚有多处,不胜枚举。黄河延袤数省,关系国计民生极大,现时上游水至,下游不能即知,下游出险,上游事后方觉,声气不通,防范未能周密。应照永定河办法,沿河设立电线,按段通电,随时随事,报知全河官弁,俾患可预弭。此为刻不容缓之事。治河之工程,既已举行,守河之章程,亦宜厘定,俾一律恪遵,永远办理,方不致前功尽隳。查现在河防员弁,虽能克己奉公,而百姓糟蹋堤埽,挑土、砍柳、拔草诸恶习,并未广为禁止,应按定律例,严行厉禁,周密巡查,犯者惩治。堤上不准搭盖房屋,如须行车,必专筑马路之处,格外培厚,方不至于损堤。官弁随时稽查,稍有残缺不整,即为修补,如此则工程可永远完固,不致生意外之虞。黄河上游,应否建设闸坝,用以拦沙,或择大湖,用以减水,亦应考求。治河有此办法,理合声明。上游之山,应令栽种草木,以杀水势。泰西国因山水暴发,屡次为灾,饬令于源头及濒水诸山,栽种草木,水势遂杀,偶有一二处树木被人私砍,水势即复猖狂,政府严行禁止,并设官专管树木,西人重视此事,是有效验之明证。查山水暴发,其故有二:一因山上土松,不能吸水。一因山势陡峭,无以阻水。若遍种树木,则树根既能坚土,又复吸水,且可杀其势,从容而下,不至倾泻。倘山土不宜种树,亦应种草,其功虽不及树木之大,亦终胜于无。法国颁行亚尔伯诸山种树律例以来,成效已大著矣。
一、现时应办救急事宜。
前篇治河应办各事,既非旦夕之功,必俟全河详细测量,估计工料,妥筹办法,方臻美备。诚恐河流汹涌,迫不及待,亟应先办救急事宜,庶几现时灾患不生,将来治理较易。救急之事为何?曰:培修堤岸,固筑险工,并疏通尾闾而已。至于更改河形以畅其流,展缩河身以顺其性,保护堤岸以阻其倾,各工程应俟日后从容办理,此时无暇及此。培修河堤之法,前篇已详言之,毋庸再赘。惟应以埝为堤,若大堤则相距太远,有河面过宽之患,又复残缺不整,修无可修,即修亦无益。各处险工,宜全行固筑,应派员同工察勘,估计工程。凡当冲之坡,已朽之埽,务即一律保护,其过低过薄之堤,亦应加高培厚。堤内临水之堤,应加泥一层,以种青草,并于堤根,遍栽树木,设法禁入糟蹋,此为最急之务,速办为妙。有险处之堤根,或抛石,或编坝以固之,亦须因地制宜。凡堤有所开过路之道,应即行修补,并于堤顶,筑造石子马路,以便车马往来,不至损碍。尾闾海道,最宜妥定,以铁门关、韩家垣现均淤塞,丝网口则水势散漫,并无河槽。查此项尾闾,择地者主见不一:有谓铁门关淤垫处应挑通,使水仍复旧道者;有谓宜仍由韩家垣旧道者;有谓应由十六户挑引河直至铁门关,以避盐窝险工者;有谓应由盐窝挑一直河,仍出丝网口者,有谓应于蒲台县三岔河引水入海者;有谓黄河应于大马家挑河至孔家庄,并入徒骇河,使之入海者。大马家在利津上游八里之地。查徒骇河形颇弯曲,孔家庄河面约宽九十丈,小水水面约六十丈,两岸颇高,并未筑堤,大水约离岸尚低八尺。其上游于禹城以下,全已淤塞。海口约距孔家庄七十里,并无拦沙。鄙意黄河未治之先,其水不应走徒骇河,盖恐浊流入清,即使清者亦变为浊,未免可惜。如欲酌定一处,必须于各处详细测量,品地势之高低,察流水之方向。查现在武备学堂,测量生颇具聪明,又复勤奋,四散测量,不遗余力,惜时日太促,未能详备,所绘之图,只能阅其大概。况各段河中过水之数,以及地之低率,无从查考。至引河河形,惟按海口之地甚平,引河以愈短愈直愈妙,盖河短势直,即低率可增,流水较有力也。河身则以能容盛涨为度,两堤则以能束水为度,又复格外坚固,以防冲决。大约海口所有旧河槽,以不用为妙,以旧槽形皆曲折,堤亦不周备,不如另择新地,酌量形势办理以为愈。今无论引河挑在何处,其海口必须有机器挖沙,不能恃水自刷。因河病未除,河沙未减,到处停淤之病,仍不能免,恐新挑之河,不久亦如旧日,为沙堵塞不通也。鄙意引河河形,以能容水畅流为度,庶无意外之虑。减水坝为必不可少之件,应设何处,尚未详考。有人指示济南府城下游十八里,原有滚坝之处,似可合用。监工于归途便道履勘,见此坝距黄河尚有五里,原造之意,系引济南诸山清水入黄,以助攻沙。然向未启用,坝门甚小,只有一丈四尺,又与诸河不通,若欲用之,尚须另挑引河,以通小清河。查小清河河身,仅足自容,盛涨时水已漫岸,又无河堤约束,若再将黄河灌入,势必漫浸,即济南省城,亦恐遭溺淹。鄙意如欲减水,以入徒骇河为宜,然仍须测量筹算,方可定议,惟徒骇河亦须加宽,添筑河堤,方可合用。
以上四大端,皆系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是否有当,均候裁夺示遵。监工此番奉委勘河,常与司道大员,及地方官会同查勘,虽各人看法稍异,而和衷共济,为国家宣劳,为中堂效命,以国计民生为怀,作一劳永逸之想,则不约而同。盖无分中外,咸欲赞成利国利民之大功,其胸中则毫无成见也。谨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