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史 - 第 69 页/共 74 页
如此积一年后,一夜忽来,色甚不悦,啼泣而已。王问之,曰:“过蒙爱接,方复离异,奈何?”因呜咽不能止。王惊问故,女曰:“得无相难乎!儿本前高密令女,嫁为任氏妻。任无行见薄,父母怜念,呼令归。后乃遇疾卒,殡于此。今家迎丧,明日当去。”王既爱念,不复嫌忌,乃便悲惋。问:“明日将至何时?”曰:“日中耳。”一夜叙别不眠。明日临别,女以金镂玉杯及玉环一双为赠,王以绣衣一箱答之。各握手挥涕而别。明日至期,王于南冈视之,果有家人迎丧,发榇,女颜色不变,粉黛如故。见绣衣一箱在棺中,而失其所送玉杯及玉环。家人方觉有异,王乃前具陈之,兼示之玉杯与环。皆捧之悲泣。因问曰:“兄女是谁?”曰:“家中二郎女,十岁病死,亦殡其旁。”婢亦帐中木人也,其貌正与从者相似。王乃临柩,悲泣而别。左右皆感伤,后念之切,遂恍惚成疾,数日方愈,然每思辄忘寝食也。
县尉妻
新繁县令妻亡,唤女工作凶服。中有妇人婉丽殊绝,县令悦而留之,甚见宠爱。后数月,一旦惨悴,言辞顿咽。令怪而问之,曰:“本夫将至,身方远适,所以悲耳。”令曰:“我在此,谁如我何?第自饮食,无苦也。”后数日,求去,止之不可,留银杯一枚为别,谓令曰:“幸甚相思,以此为念。”令赠罗十匹。去后恒思之,持银杯不舍手,每至公衙,即放案上。县尉已罢职还里,其妻之柩,尚在新繁,远来移归。投刺谒令,令甚厚待。尉见银杯,数窃视之。令问其故,对云:“此是亡妻柩中物,不知何得至此?”令叹良久,因具言始末,兼论妇人形状音声,及留杯赠罗之事。尉愤怒终日,后方开棺,见妇人抱罗而卧。尉怒甚,积薪焚之。
刘照妇
刘照,建安中为河间太守。妇亡,埋棺于府园中。遭黄巾贼,照委郡走。后太守至,夜梦见一妇人,往就之,后又遗一双锁。太守不能名,妇曰:“此萎蕤锁也,以金缕相连,屈申在人,实珍物。吾方当去,故以相别,慎勿告人。”后二十日,照遣儿迎丧,守乃悟其去也。儿见锁悲戚不已。
姑苏雍熙寺,每月夜向半,常有妇人往来廊庑间,歌小词,且哭且叹,闻者就之,辄不见。其词云:
“满目江山忆旧游,汀花汀草弄春柔,长亭舣住木兰舟。 好梦易随流水去,芳心
空逐晓云愁,行人莫上望东楼。”
好事者录藏之。士子慕容岩卿见之,惊曰:“此余亡妻所为,外人无知者,君何从得之?”客告之故,岩卿悲叹曰:“此寺盖其旅榇所在也。”此则旅鬼之贞者。
张氏子遇女
扬州盐商张某,陕西人,挈少子居旅邸。某暂还乡,叮咛老仆,善调护。而郎君既经时,仆见其貌殊瘦,询其随身僮子,云:“每夜深,有美女从窗而入,未明即去。”仆谓僮子:“盍取伊物件为验。”僮俟女就寝,窃一紫罗凤鞋与仆。仆遍访无所遇,而张生病矣。后因缝人某甲至,示之以鞋。甲愕然曰:“若从何得此?”仆语之故而问焉,云:“去年在巨族某氏,为某次女作嫁时服,一日,忽有女子立屏间,招我度量身材,便睹记其鞋。已而主翁怪衣裳短狭,减工价,谓余诬其女出阃阈莫能辨也。今据此究之。”即引仆诣其家,传鞋于内,托言为样求售。翁见而惊曰:“此敛吾长女之具,必盗墓得之。”欲执两人闻官。始吐实,翁未信。往叩张生,生道其姿容服饰,真翁亡女也。遂发墓,见棺前有巨窍,若有物出入者。启视,则面色如生,一足无鞋矣。翁怒而焚之。张生从是病愈。
崔少府女
卢充,范阳人。家西三十里,有崔少府墓。充年二十。先冬至一日,出宅西猎,射獐,中之。獐倒而复起,充逐之,不觉远去。见道北一里许高门瓦屋四周,有如府舍。不复见獐。门中一铃下唱客前,有一人投一襆新衣,曰:“府君以系郎。”充看讫,进见。少府语充曰:“尊府君不以仆门鄙,近得书,为郎君索少女为婚,故相迎耳。”便以书示。充父亡时虽小,然已识父手迹,即歔欷无复辞。充便敕内:“卢郎已来,便可使女妆严。”既就东廊,及至黄昏,内白:“女郎妆竟。”崔语充:“君可至东廊。”既至,妇已下车,立席头,即共拜。时为三日给食,三日毕,崔谓充曰:“君可归。女生男,当以相还。无相疑。生女,当留养。”敕内严车送客。充便出,崔氏送至中门,执手涕零。出门,见一犊车,驾青牛。又见本所着衣及弓箭故在门外。寻追传教,将一人投一襆衣与充,相问曰:“姻缘始尔,别甚怅恨。今故置衣一袭,被褥一副。”充上车,去如电逝,须臾至家。母问其故,充悉以状对。别后四年,三月,充临水戏,忽见旁有犊车,乍沉乍浮,既而上岸,同坐皆见,而充往开其车后户,见崔氏女与三岁男共载,女抱儿以还充,又与金碗,并赠诗曰:
“煌煌灵芝质,光丽何猗猗。华艳当时显,嘉异表神奇。含英未及秀,中夏罹霜萎。
荣耀长幽天,世路未亡施。不悟阴阳运,哲人忽来仪。”
充取儿,碗及诗。忽然不见。充后乘车入市卖碗,冀有识者。有一婢识此,还白大家曰:“市中见一人乘车卖崔氏女郎棺中碗。”大家,即崔氏亲姨母也。遣儿视之,见如婢言。乃上车叙姓名,语充曰:“昔我姨姊少府女,未嫁而亡。家亲痛之,赠一金碗著棺中。可说得碗本末?”充以事对,此儿亦为悲咽。赍还白母,母即令诣充家,迎儿还。诸亲悉集,儿有崔氏之状,又复似充貌。儿,碗俱验,姨母曰:“我外甥也。”即字温休。温休者,是幽婚也。遂成令器,历郡守,子孙冠盖相承至今。其后生植,字干,有名天下。
崔女郎
荥阳郑德楙,常独乘马,逢一婢,姿色甚美。马前拜云:“崔夫人奉迎郑郎。”郑愕然曰:“素不识崔夫人,我未有婚,何故相迎?”婢曰:“夫人小女,颇有容质。且以清门令族,宜相匹敌。”郑知非人,欲拒之。即有黄衣苍头十馀人至,曰:“夫人趣郎进。”辄控马,其行甚疾,耳中但闻风鸣。奄至一处,崇垣高门,外皆列植楸桐。郑立于门外,婢先入。须臾,命引郑郎入。进历数门,馆宇甚盛。夫人着素罗裙,年可四十许,姿容可爱,立于东阶下。侍婢八九,皆鲜整。郑趋谒再拜。夫人曰:“无怪相屈,以郑郎清族美才,愿托姻好。小女无堪,幸能垂意。”郑见逼,不知所对,但唯唯而已。夫人乃上堂,命引郑郎自西阶升,堂上悉以花罽荐地,左右铺局脚床,七宝屏风,黄金屈膝,门垂碧箔,银钩珠络。长筵列馔,皆极丰洁。乃命坐。夫人善清谈,叙置轻重,世难与比。食毕,令酒,以银尊贮之,可三斗馀,琥珀色,酌以金镶杯。侍婢行酒,味极甘香。向暮,一婢前白:“女郎已严妆竟。”乃命引郑郎出就外间,浴以香汤,左右进衣冠履袜。有美婢十人扶入,恣为调谑,自堂及门,步致花烛,乃延入帐。女年十四五,姿色甚艳,目所未睹。被服灿丽,冠绝当时。郑遂欣然,其夜成礼,宿于东堂。堂中置红罗绣帐,衾帏裀席,悉皆精绝。女善弹箜篌,曲词新异。郑问:“前乘马来,今在何处?”曰:“已饲之矣。”如此百馀日,郑虽情爱颇重,而心稍嫌忌。因谓女曰:“可得同归乎?”女惨然曰:“幸托契会,得事巾栉。然幽冥理隔,不遂如何?”因涕泣交下。郑审其怪异,乃白夫人曰:“家中相失,颇有疑怪,乞赐还也。”夫人曰:“过蒙见顾,良深感慕。然幽冥殊途,理当暂隔。分离之际,能不泫然!”郑亦泣下。乃大宴会,与别曰:“后三年当相迎也。”郑因拜辞。妇出门挥泪握手曰:“虽有后期,尚延年岁。欢会尚浅,乖离苦楚,努力自爱!”郑亦悲惋。妇以衬体红衫及金钗一双赠别,曰:“若未相忘,以此为念。”乃别而去。夫人敕送郑郎,乃前青骢也。被带甚精。郑乘马出门,倏忽复至其家。奴遽云:“家中已失一年矣。”视其所赠,皆真物也。家人语云:“郎君出行后,其马自归,不见有人送到。”郑始寻其故处,惟见大坟,旁有小冢。茔前列树,皆已枯矣,而前所见,悉华茂。询之左右人家,传此崔夫人及女郎墓也。郑尤异之。自度三年之期,必当死矣。后至期,果见前使婢乘车来迎,郑曰:“生死固有定命,苟得乐处,吾复何忧?”乃悉分判家事,预为终期。明日乃卒。
田夫人
贞元中,有崔炜者,故监察向之子。向有诗名,知于人间。向为南海从事,炜居南海,意豁如也,不事家产,多友豪侠辈。数年,财业殚尽,多栖止佛舍。时中元日,番禺人多献其珍异于佛庙,集百戏于开元寺。炜因闲玩,见乞食老妪,因蹶而破他人之酒瓮,当垆者殴之。计其值,仅一缗而已。炜为脱衣,偿其所值。妪不谢而去。异日又来,乃曰:“前日谢子脱其难,吾善灸赘疣,今有越井冈艾少许与子,遇赘疣,灸一炷,当即愈。不独愈疾,且兼获美艳。”炜举手接之,妪倏亦不见。
后数日,因游海光寺,遇一老僧,赘疣在耳。炜出艾试灸之,应手而落。其僧感之,谓炜曰:“贫道无以奉酬,但转经以资郎君之福祐耳。此山下有一任翁者,藏镪巨万,亦有斯疾。君子能疗之,当有厚报。请为书达焉。”炜曰:“然。”任翁一闻喜跃,礼请甚谨。炜因出艾,一灸而愈。任翁告炜曰:“谢君子痊我所苦,无以厚酬,当出千万奉子。幸一从容,无草草而去。”因被留款。炜素善丝竹,能造其妙,闻主人堂中琴声,乃诘家童。曰:“主人之爱女也。”因请琴弹之。女潜听而有意焉。时任翁家事鬼,其鬼甚灵,每岁必杀一人飨之。期已逼矣,求人不获。任翁忧闷无措,乃计曰:“今崔客既无血属,可以为飨。吾闻大恩尚不报,况愈小疾乎。”遂令具神馔,俟夜半,拟杀炜。已潜扃炜所处之室,而炜不之悟。是女密知之,潜持刀于窗隙间告炜曰:“吾家事鬼,今夜当杀汝而祭之。汝可以此破窗遁去。不然,少顷死矣。此刀亦望将去,无相累也。”炜闻,恐怖流汗,以刀断窗棂,携艾跃出,拔键而走。任翁俄觉,率家僮十馀人,持刀秉炬逐之六七里,几及之。炜因迷道失足,坠于大枯井中。追者失踪而返。
炜虽坠井,为稿叶所藉,幸而不伤。及晓视之,乃一巨穴,深百馀丈,无计得出。四旁嵌空,宛转可容千人,中有一白蛇在焉,可长数丈,光照穴中。前有石臼,岩上有物滴下臼,色如饴蜜,蛇就饮之。炜察蛇有异,乃诣蛇,稽颡谓之曰:“龙王,某不幸堕此,愿王悯之,而不为害。”因饮其馀,遂不饥渴。细视蛇之唇吻,亦有疣焉。炜感蛇见悯,欲为灸之,而恨无火。须臾,忽有飘火入穴,炜乃燃艾,启蛇而灸,则疣应手堕地。蛇之饮食久已妨碍,及去,颇以为适,遂吐径寸珠酬炜。炜不受而启曰:“龙王能施云雨,阴阳莫测,行藏在己,必能拯拔沉沦。倘赐挈维,得还人世,则死生感激。但遂归心,不愿怀宝。”蛇遂吞珠,蜿蜒将有所适。炜即再拜,跨蛇而出。
去不由穴口,只由洞中行,约数十里,其中幽暗若漆,但蛇之光烛两壁,时见绘画古丈夫,咸有冠带。最后触一石门,门有金兽啮环,洞然明朗。蛇抵此不进,而卸下炜。炜将谓已达人世矣。入户,但见一室,穴阔可百馀步。穴之四壁,皆镌为房室。当中有锦绣数间,垂金泥紫帏,更饰以珠玉,炫晃如明星之缀。帐前有金炉,炉上有蛇龙鸾凤,龟蛇燕雀,皆开口喷出香烟,芳芬蓊郁。旁有小池,砌以金壁,贮以水银,凫鹥之类,皆琢琼瑶而泛之。四壁有床,咸饰以犀象,上有琴瑟笙簧,鼗磬敔柷,不可胜记。炜细视,手泽尚新。乃恍然莫测是何洞府也。良久,取琴试弹,四壁户榻皆启,有小青衣出而笑曰:“玉京子已送崔家郎至矣。”遂却走入。须臾,有四女,皆古环髻,曳霓裳之衣。谓炜曰:“何崔子擅入皇帝玄宫耶?”炜乃舍琴再拜。女亦酬拜。炜曰:“既是皇帝玄宫,皇帝何在?”曰:“暂赴祝融宴尔。”遂命炜就榻鼓琴。炜弹胡笳,女曰:“何曲也?”曰:“胡笳也。”曰:“何谓胡笳。”炜曰:“汉中郎蔡邕之女文姬被虏,没于胡中。及归,感胡中故事,因抚琴而成斯弄,象胡中吹笳哀咽之韵。”女皆恬然曰:“大是新曲。”遂命酌醴传觞。炜乃叩首求归,词旨颇切。女曰:“崔子既来,皆是宿分,何必匆遽?幸且驻淹。羊城使者少顷当来,可以随往。”谓崔子曰:“皇帝已配田夫人而奉箕帚,便可相见。”崔子莫测所由,未敢应荷。已命侍女召田夫人,田夫人不肯至,曰:“未奉皇帝诏,不敢见崔家郎君。”再命不至。女谓炜曰:“田夫人淑德美丽,世无俦匹,愿君子善待之,亦宿业耳。夫人即齐王女也。”崔子曰:“齐王何人也?”女曰:“王讳横。昔汉初国亡,而居海岛者。”逡巡,有日影入照座中。炜因举首,上见一穴,隐隐然睹人间天汉耳。四女曰:“羊城使者至矣。”遂有一白羊冉冉自空而下,须臾至座间,背有一丈夫,衣冠俨然,执大笔,兼封一青竹简,上有篆字,进于香几上,四女命侍女读之,曰:“广州刺史徐绅死,安南都护赵昌充替。”女酌醴饮使者,使者唱喏,谓炜曰:“他日须与使者易服葺宇,以相酬劳。”炜但唯唯。四女曰:“皇帝有敕令,与郎君国宝阳燧珠,将往至彼,当有胡人具十万缗而易之。”遂命侍女开玉函,取珠授炜。炜再拜而捧之。谓四女曰:“炜不曾朝谒皇帝,又非亲族,何见遗如是。”女曰:“郎君先人有诗,帝愧之,亦有诗继和。赏珠之意,已露诗中,不假仆说。郎君岂不晓耶。”炜曰:“敢遂请皇帝诗。”女命侍女书题于羊城使者笔管上云:
“千岁荒丘隳路隅,一章太守重椒涂。感君拂拭意何极,报尔佳人与明珠。”
炜曰:“皇帝元何姓字?”女曰:“已后当自知尔。”女又谓炜曰:“中元日须具美酒丰馔于广州蒲涧寺静室,吾辈当送田夫人往。”炜遂再拜告去,欲蹑羊背。女曰:“知有鲍姑艾,可留少许。”炜但留艾,不知鲍姑是何人也。遂留之。瞬息而出穴,履于平地,遂失使者与羊所在。望其星汉,时及五更矣。俄闻蒲涧寺钟声,遂抵寺。僧人以早糜见饷,遂归广州。崔子先第舍税居,至日往主人舍询之,已三年矣。主人谓炜曰:“子何所适,而三秋不返。”炜不实告。开其户,尘榻俨然,颇怀凄怆。问刺史徐绅,果已死,而赵昌替矣。乃抵波斯店,潜鬻是珠。有老胡人一见,遂匍匐礼拜曰:“郎君的入南越王赵佗墓中来。不然,不合得斯宝。”盖赵佗以珠为殉故也。崔子乃具实告,方知皇帝是赵佗也。佗亦曾称南越武帝耳。遂具十万缗而易之。崔子诘胡人曰:“何以辨之。”曰:“我大食国宝阳燧珠也,昔汉初赵佗使异人梯山航海,盗归番禺,仅千载矣。我国有能玄象者,言来岁国宝当归,故我王召我具大舶之资,抵番禺而搜索,今日果有所获矣。”遂出玉液而洗之,光鉴一室。胡人遽泛舶归大食去。炜得金,遂具家产。然羊城使者,竟无影响。忽有事于城隍庙,见神像有类使者,又睹神笔上有细字,乃侍女所题也。方具酒脯而奠之。兼重粉绘,及广其宇。是知羊城即广州,城隍庙有五羊焉。又征任翁之室,则村老云:“南越尉任嚣之墓耳。”及登越王殿台,观先人诗云:“越井冈头松柏老,越王台上生秋草。古墓千年无子孙,野人踏践成官道。”兼睹越王继和诗,踪迹颇异。乃询其主者。主者曰:“徐大夫绅,因登此台,感崔侍御诗,故有粉饰。台殿所以焕赫耳。”后将及中元日,遂丰洁香馔甘醴,届于蒲涧寺之僧室。夜半,果四女及田夫人至,容仪艳逸,言皆澹雅。四女与崔生会饮,谐谑。将晓,告去。崔子遂再拜讫,致书达于越王,卑辞厚礼,敬荷而已。遂与夫人归室,因诘夫人曰:“既是齐王女,何以远配于南越。”夫人曰:“某国破家亡,遭越王所虏,以为嫔御。王薨,因以为殉,乃今不知几时也。看烹郦生如昨日耳。每忆故事,不觉潸然。”炜问曰:“彼四女何人也?”曰:“其二东瓯王摇所献;其二闽越王无诸所献也。尽为殉耳。”又问曰:“昔四女云‘鲍姑’,何人也?”曰:“鲍静女,葛洪妻也。多行灸道于南海耳。”炜叹曰:“乃昔乞丐之老妪焉。”又曰:“四女呼蛇为‘玉京子’,何也。”曰:“安期生常跨斯龙而朝玉京,故号‘玉京子’耳。”炜因在穴饮龙之馀,肌肤少嫩,筋骨清健。后居南海十馀载,遂散金破产,栖心道门,挈室往罗浮,访其鲍姑。后竟不知所适。
田横强死,其魂壮烈,又有五百义士相从,宜为神矣。不省任嚣赵佗诸公,何以富贵如故?岂所谓取精多,用物宏者耶?羊城使者尚获粉绘之报,而任女活命之恩,全无照应。一段良姻,反为田夫人所占,吾甚不平。
窦玉
进士王胜盖夷,元和中求荐于同州。时宾馆填溢,假郡功曹王翥第以俊试。既而他室皆有客,惟正堂以草绳系门。自牖而窥其室,独床上有褐衾,床北有破笼,此外更无有。问其邻,曰:“处士窦三郎玉居也。”二客以西厢为窄,思与同居,甚喜其无姬仆也。及暮,窦处士者,一驴一仆,乘醉而来。夷胜前谒,且曰:“胜求解于郡,以宾馆喧,故寓于此。所得西廊亦甚窄,君子既无姬仆,又是方外之人,愿略同此堂,以俟郡试。”玉固辞,接对之色甚傲。夜深将寝,忽闻异香。惊起寻之,则见堂中垂帘帏,喧然笑语。于是夷胜突入其堂中。屏帏四合,奇香扑入。雕盘珍膳,不可名状。有一女,年可十八九,娇丽无比,与窦对食。侍婢十馀人,亦皆端妙。银炉煮茗方熟,坐者起,入西厢帷中,侍婢悉入,曰:“是何儿郎,冲突人家?”窦面色如土,端坐不语。夷胜无以致辞,啜茗而出。既下阶,闻闭户之声,曰:“疯狂儿郎,因何共止?古人卜邻,岂虚哉。”窦辞以“非己所有,难拒异客,必虑轻侮,岂无他宅?”因复欢笑。
及明,往觇之,尽复其旧。窦独偃于褐衾中,拭目方起,夷胜诘之,不对。夷胜曰:“君昼为布衣,夜会公族,苟非妖幻,何以致丽人?不言其实,当即告郡。”窦曰:“此固秘事,言亦无妨。比者,玉薄游太原,晚发冷泉,将宿于孝义县。阴晦失道,夜投人庄,问其主,其仆曰:‘汾州崔司马庄也。’令人告焉,出曰:‘延入。’崔司马年可五十馀,衣绯,仪貌可爱。问窦之先及伯叔昆弟,诘其中外亲族,乃玉旧亲,知其为表丈也。自幼亦尝闻此丈人,但不知官位。慰问殷勤,情意甚优重。因令报其妻曰:‘窦秀才乃是右卫将军七兄之子,是吾之重表侄。夫人亦是丈母,可见之。从宦异方,亲戚离阻,不因行李,岂得相逢?请即见。’有顷,一青衣曰:‘屈三郎入。’其中堂陈设之盛,若王侯之居。盘馔珍奇,味穷海陆。既食,丈人曰:‘君今此游,将何所求?’曰:‘求举资耳。’曰:‘家在何郡?’曰:‘海内无家。’丈人曰:‘君生涯如此,身事落然。蓬游无抵,徒劳往复。丈人有女,年近长成,今便令奉事。衣食之给,不求于人。可乎?’玉起拜谢。夫人喜曰:‘今夕甚佳,又有牢馔,亲戚中配属,何必广召宾客?吉礼既具,便取今夕。’谢讫,复坐。又进食。食毕,揖玉憩于西厅。具沐浴讫,授衣巾,引相者三人来,皆聪明之士。一姓王,称郡法曹;一姓裴,称户曹;一姓韦,称郡督邮。相让而坐。俄而礼与香车皆具,花烛前引,自厅西至中门,展亲御之礼。因又绕庄一周,自南门入中堂,堂中帷帐已满。成礼讫。初三更,妻告玉曰:‘此非人间,乃神道也。所言汾州,阴道汾州,非人间也。相者数子,无非冥官。妾与君宿缘,合为夫妇,故得相遇。人神路殊,不可久住,君宜速去。’玉曰:‘人神既殊,安得配属?已为夫妻,便合相从。何为一夕而别也?’妻曰:‘妾身奉君,固无远近。但君生人,不合久居于此。君速命驾。常令君箧中有绢百匹,用尽复满。所到必求静室独居,少以存想,随念即至。十年之外,可以同行,今且昼别宵会耳。’玉乃入辞。崔曰:‘明晦虽殊,人神无二。小女子得奉巾栉,盖是宿缘。勿谓异类,遂猜薄之。亦不可言于人。公法讯问,言亦无妨。’言讫,得绢百匹而别。自夜独宿,思之则来,供帐馔具,悉其携也。若此者,五年矣。”
夷胜开其箧,果有绢百匹。因各赠三十匹,求其秘言之。言讫遁去,不知所在。
秦女大圣
陇西辛道度者,游学至雍州城四五里,比见一大宅,有青衣女子在门。度诣门下求飧。女子入告,奉女郎命,召入阁中。女郎于西榻坐。度称姓名,叙起居,即毕,命坐东榻,即治饮馔。食讫,女谓度曰:“我秦闵王女,出聘曹国,不幸无夫而亡,亡来已二十三年,独居此宅。今日君来,愿为君妇。”经三宿后,女郎自言曰:“君是生人,我鬼也。共君宿契,此会可三宵,不可久居,当有祸矣。然兹信宿,未悉绸缪,既已分飞,将何表信?”即命取床后盒子开之,以金枕一枚,与度为信,乃分袂泣别,即遣青衣送出门外。未逾数步,不见舍宅,惟有一冢。度当时慌忙出走,视其金枕在怀,乃无变异。寻至秦国,以枕于市货之。恰遇秦妃东游,亲见度卖金枕,疑而索看,诘度何处得来。度具以告。妃闻悲泣不能自胜,然尚疑耳。乃遣人发冢,起柩视之,原葬悉在,惟不见枕。解体看之,交情宛若,秦妃始信之,叹曰:“我女大圣,死经二十三年,犹能与生人交往,此是我真女婿也。”遂封度为驸马都尉,赐金帛车马,令还本国。因此以来,后人名女婿为驸马。出《搜神记》。
隋县主
唐贞元中,河南独孤穆者,客淮南,夜投大义县宿。未至十馀里,见一青衣乘马,颜色颇丽。穆微以词调之,青衣对答甚有风格。俄有车辂北下,导者引之而去。穆遽谓曰:“向者粗承颜色,谓可以周旋终接,何乃顿相舍乎?”青衣笑曰:“愧耻之意,诚亦不足。但娘子少年独居,性甚严整,难以相许耳。”穆因问娘子姓氏及中外亲族。青衣曰:“姓杨,第六。”不答其他。既而不觉行数里,俄至一处,门馆甚肃。青衣下马入,久之乃出,延客就馆,秉烛陈榻,衾褥毕具。有顷,谓穆曰:“君非隋将独孤盛之后乎?”穆乃自陈是盛八代孙。青衣曰:“果如是,娘子与郎君乃有旧。”穆讯其故。青衣曰:“某贱人也,不知其由。娘子即当自出申达。”须臾设食,水陆毕备。食讫,青衣数十人前导,曰:“县主至。”见一女,年可十三四,姿色绝代。拜跪讫,就坐。谓穆曰:“庄居寂寞,久绝宾客,不意君子惠顾。然而与君有旧,不敢使婢仆言之,幸为勿笑。”穆曰:“羁旅之人,馆谷是惠,岂意特赐相见,兼许叙旧。且穆平生未离京洛,是以江淮亲故,多不之识,幸尽言也。”县主曰:“欲自陈叙,窃恐惊动长者。妾离人间已二百年矣。君亦何从而识?”穆初闻其姓杨,及自称县主,意已疑之。及闻此言,乃知是鬼,亦无所惧。县主曰:“以君独孤将军之贵裔,世禀忠烈,故欲奉托,勿以幽冥见疑。”穆曰:“穆之先祖,为隋室忠臣,县主必以穆忝有祖风,故欲相托,乃平生之乐闻也。有何疑焉?”县主曰:“欲自宣泄,实增悲戚。妾父齐王,隋帝第二子。隋室倾覆,妾之君父同时遇害。大臣宿将,无不从逆,唯君先将军,力拒逆党。妾时年幼,尚在左右,具见始末。及乱兵入宫,贼党有欲相逼者,妾因骂辱之,遂为所害。”因悲不自胜。穆因问其当时人物及大业末事,大约多同隋史。久之,命酒对饮,言多悲咽,为诗以赠穆曰:
“江都昔丧乱,阙下多搆兵。豺虎恐吞噬,干戈日纵横。
逆徒自外至,半夜开重城。膏血浸宫殿,刀枪倚檐楹。
今知从逆者,乃是公与卿。白刃污黄屋,邦家遂因倾。
疾风表劲草,世乱识忠臣。哀哀独孤公,临死乃结缨。
天地既板荡,云雨时未亨。今者二百载,幽怀犹未平。
山河风月古,陵寝露烟青。君子秉垣德,方垂忠烈名。
华轩一惠顾,土室以为荣。丈夫立志操,存没感其情。
求义若可托,谁能抱幽贞?”
穆深嗟叹,以为班婕妤所不及也。因问其平生制作。对曰:“妾本无才,但好读古集。尝见谢家姊母,及鲍氏诸女,皆善属文,私怀景慕。帝亦雅好文学,时时被命。当时薛道衡名高海内,妾每见其文,心颇鄙之。何者;情发于中,但直叙事耳。何足称赞?”穆曰:“县主才自天授,乃邺中七子之流。道衡安足比拟?”穆遂赋诗以答之,曰:
“皇天昔降祸,隋室如缀旒。患难在双阙,干戈连九州。
出门皆凶竖,所向多逆谋。白日忽然暮,颓波不可收。
望夷既结衅,宗社亦贻羞。温室兵始合,宫闱血已流。
悯哉吹箫子,悲啼下凤楼。霜刃徒见逼,玉笄不可求。
罗襦遗侍者,粉黛成仇雠。邦国已沦覆,馀生誓不留。
英英将军祖,独以社稷忧。丹血溅黼扆,丰肌染戈矛。
今来见禾黍,尽日悲宗周。玉树深寂寞,泉台千万秋。
感兹一顾重,愿以死节酬。幽显倘不昧,终焉契绸缪。”
县主吟讽数回,悲不自胜者久之。逡巡,青衣人皆将乐器。而有一人前白县主曰:“言及旧事,但恐使人悲感。且独孤郎新至,岂可终夜啼泣相对乎?某请充使,召来家娘子相伴。”县主许之。既而谓穆曰:“此大将军来护儿歌人,亦当时遇害,近在于此。”俄顷即至,甚有姿色。因作乐,纵饮甚欢。来氏歌数曲,穆惟记其一云:“平阳县中树,久作广陵尘。不意何郎至,黄泉重见春。”良久,曰:“妾与县主居此二百馀年,岂期今日,忽有嘉礼。”县主曰:“本以独孤公忠烈之家,愿一相见,欲豁幽愤耳。岂可以尘土之质,厚诬君子。”穆因吟县主诗落句云:“求义若可托。谁能抱幽贞?”县主微笑曰:“亦大强记。”穆因以歌讽之曰:
“金闺久无主,罗袂坐生尘。愿作吹箫伴,同为骑凤人。”
县主亦以歌答曰:
“朱轩下长路,青草启孤坟。犹胜阳台上,空看朝暮云。”
来氏曰:“曩者萧皇后欲以县主配后兄子,正见江都之乱,其事遂寝。独孤冠冕盛族,忠烈之家,今日相对,正为嘉偶。”穆问县主所封何邑?县主曰:“儿以仁寿四年生于京师,时驾幸仁寿宫,因名寿儿。明年,太子即位,封清河县主。上幸江都宫,徙封临安县主。特为皇后所爱,常在宫内。”来曰:“夜已深矣,独孤郎宜早成礼。某当奉候于东阁,俟晓拜贺。”于是群婢戏谑,皆若人间之仪。既入卧内,但其气奄然,其身颇冷。顷之,泣谓穆曰:“殂谢之人,久为尘灰,幸得奉事巾栉,死且不朽。”于是复召来氏,饮宴如初。因问穆曰:“闻君今适江都,何日当回?有以奉托,可乎?”穆曰:“死且不顾,何有不可?”县主曰:“帝既改葬,妾独居此。今为恶王墓所扰,欲聘妾为姬妾,以帝王之家,义不为凶鬼所辱。本愿相见,正为此耳。君将适江南,路出其墓下;以妾之故,必为所困。道士王善交书符于淮南市,能制鬼神。君若求之,即免矣。”又曰:“妾居此,亦终不安。君江南回日,能挈我俱去,置我洛阳北坂上,得与君相近,永有依托,生成之惠也。”穆皆许诺,曰:“迁葬之礼,乃穆家事矣。”酒酣,倚穆而歌曰:
“露草芊芊,颓茔未迁。自我居此,于今几年。
与君先祖,畴昔恩波。死生契阔,忽此相过。
谁谓佳期,寻当别离。俟君之北,携手同归。”
因下泪沾襟,来氏亦泣,语穆曰:“独孤郎勿负县主厚意!”穆因以歌答曰:
“伊彼维阳,在天一方。驱马悠悠,忽来异乡。
情通幽显,获此相见。义感畴昔,言存缱绻。
清江桂舟,可以遨游。惟子之故,不遑淹留。”
县主泣谢。穆曰:“一辱佳贶,永以为好。”须臾,天将明。县主涕泣,穆亦相对而泣。凡在坐者,皆与辞诀。既出门,回头无所见。地平坦,亦无坟墓之迹。穆意恍惚,良久乃定。因徙柳树一株以志之。家人索穆颇急。后数日,穆乃入淮南市,果遇王善交于市,遂求一符。既至恶王墓下,为旋风所扑三四,穆因出符示之,乃止。先是,穆颇不信鬼神之事,及此,乃深叹讶,亦私为所亲者言之。次年正月,自江南回,发其地数尺,得骸骨一具,以衣衾敛之。穆以其死时草草,葬必有阙。既至洛阳,大具威仪,亲为祝文以祭之。葬于安喜门外。其后独宿于村野,县主复至。谓穆曰:“迁葬之德,万古不忘。幽滞之人,分不及此者久矣。幸君惠存旧好,使我永得安宅。”穆睹其车与导从,悉光赫于当时。县主谢曰:“此皆君子赐也。岁至己卯,当遂相见。”其夕,因宿穆所,至明乃去。
穆既为数千里迁葬,复昌言其事,凡穆之故旧亲戚,无不毕知。贞元十五年,岁在己卯。穆晨起将出,忽见数人至其家,谓穆曰:“县主有命。”穆曰:“岂相见之期至耶?”其夕暴亡。遂合葬于杨氏。
张云容
薛昭者,唐元和末为平陆尉,以义气自喜,常慕郭代公李北海之为人。因夜值宿,囚有为母复仇杀人者,与金而逸之。县闻于廉使,廉使奏之,坐谪为民于海康。敕下之日,不问家产,但荷银铛而去。有客田山叟者,或云数百岁人,平日与昭契洽。乃赍酒阑道而饮馔之。谓昭曰:“君,义士也,脱人之祸,而自当之。真荆聂之俦也。吾请从子。”昭不许。固请,乃许之。至三乡夜,山叟脱衣易酒,大醉其左右,谓昭曰:“可遁矣。”与之携手出东郊,赠药一粒,曰:“非惟去疾,兼能去食。”又约曰:“此去但遇道北林薮繁翳处,可且匿。不独逃难,当获美姝。”昭辞行,遇兰昌宫,古木修竹,四合其所。昭逾垣而入,追者但东西奔走,莫能知踪矣。昭潜于古殿之西间。及夜,风清月郎,见阶间有三美女笑语而至,揖让升于花裀,以犀杯酌酒而进之。居首女子酹之曰:“吉利吉利,好人相逢,恶人相避。”其次曰:“良宵宴会,虽有好人,岂易逢耶。”昭居窗隙间闻之,又志田山叟之言,遂跃出曰:“适闻夫人云:‘好人岂易逢耶?’昭虽不才,愿备好人之数。”三女愕然良久,曰:“君是何人,而匿于此?”昭具以实对,乃设座于裀之南。昭询其姓字。长曰:“云容,张氏。”次曰:“凤台,萧氏。”次曰:“兰翘,刘氏。”饮将酣,兰翘命骰子,谓二女曰:“今夜嘉宾相逢,须有匹偶。请掷骰子,遇采强者,得荐枕席。”遍掷,云容采胜。兰翘遂命薛郎近云容姊坐。又持双杯而献曰:“真所谓合卺矣。”昭拜谢之。遂问:“夫人何许人?何以至此?”答曰:“某乃开元中杨贵妃之侍儿也,妃甚爱惜。尝令独舞《霓裳》于绣岭宫。妃赠我诗曰:
‘罗袖动香香不已,红蕖袅袅秋烟里。轻云岭上午摇风,嫩柳池边初拂水。’
诗成,皇帝吟讽久之,亦有继和,但不记耳。遂赐双金扼臂,因兹宠幸愈于群辈。此时多遇帝与申天师谈道,余独与贵妃独窃听,亦数侍天师茶药,颇获天师悯之,因间处叩头乞药。师云:‘吾不惜。但汝无分,不久处世,如何。’我曰:‘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’天师乃与绛雪丹一粒,曰:‘汝但服之,虽死不坏。但能大其棺,广其穴,含以真玉,疏而有风,使魂不荡空,魄不沉寂,有物拘制,陶出阴阳,后百年得遇生人交精之气,或再生便为地仙耳。’我没昌兰之时,同辈具以白,贵妃怜之,命中贵人陈玄造受其事,送终之器,皆荷如约,今已百年矣。仙师之兆,莫非今宵良会乎?此乃宿分,非偶然耳。”昭因诘申天师之貌,乃田山叟之魁梧也。昭大惊曰:“山叟即天师明矣!不然,何以委曲使余符曩日之事哉?”又问兰凤二子,容曰:“亦当时宫人有容者,为九仙媛所忌,毒而死之,藏吾穴之侧。与之交游,非一朝一夕矣。”凤台请击席而歌,送昭容酒,歌曰:
“脸花不绽几含幽,今夕阳春独唤秋。我守孤灯无白日,寒云垄上更添愁。”
兰翘和曰:
“幽谷啼莺整羽翰,犀沉玉冷自长欢。月华不忍扃泉户,露滴松枝一夜寒。”
云容和曰:
“韶光不见分成尘,曾饵金丹忽有神。不意薛生携旧律,独开幽谷一枝春。”
昭亦和曰:
“误入宫墙漏网人,月华清洗玉阶尘。自疑飞到蓬莱顶,琼艳三枝半夜春。”
诗毕,旋闻鸡鸣。三人曰:“可归室矣。”昭持其衣,超然而去。初觉门户至微,及经阈,亦无所妨。兰凤亦告辞而他往矣,但灯烛荧荧,侍婢凝立,帐幄绮绣,如贵戚家焉,遂同寝处,昭甚慰喜。如此觉数夕,但不知昏旦,容曰:“吾体已苏矣。但衣服破故,更得新衣,则可起矣。今有金扼臂,君可持往近县易衣服。”昭惧不敢去,曰:“恐为州县所执。”容曰:“无惮。可将我白绢去。有急即蒙首,人无能见矣。”昭如言,遂出三乡货之,市其衣服,夜至穴侧,容已迎门而笑,引入曰:“但启榇,当自起矣。”昭启之,果见容体已生。及回顾帷帐,惟一大穴,多冥器服玩金玉,惟取宝器而出。遂与容同归金陵幽栖,至今见在。容鬓不衰,岂非俱饵天师之灵药乎!申生,名元也。
李陶
天宝中,陇西李陶寓居新郑,常寝其室。睡中有人摇之,陶惊起,见一婢,袍裤容色甚美。陶问:“那忽得至此?”婢云:“郑女郎欲相诣。”顷之,异香芬馥,有美女从西北陬壁中出,至床所再拜。陶知是鬼,初不交语,妇人惭怍却退。婢谩骂数四云:“田舍郎,待人固如是耶?令我女郎愧耻无量。”陶悦其美色,亦心讶之。因绐云:“女郎何在?吾本未见,可更呼之。”婢云:“女郎重君旧缘,且将复至,勿复如初,可以殷勤待之也。”及至,陶下床致敬,延之偶坐。须臾相近。女郎貌既绝代,陶深悦之。留连十馀日。陶母躬自窥视,累使左右呼之,陶恐阻己志,亦终不出。妇云:“夫家召君,何以不往?得无生罪于我。”陶乃诣母。母流涕谓曰:“汝承人昭穆,乃有鬼妇乎!”陶言其故。自尔半载,留连不去。其后,陶参选之上都,留妇在房。陶后遇疾笃,鬼妇在房,谓其婢云:“李郎今疾亟,奈何?当相与往省问。”至潼关,为鬼关司所遏,不得过。会陶堂兄亦赴选入关,鬼妇得随过。夕至陶所,相见忻悦。陶问:“何得至此?”云:“知卿疾甚,故此相视。”素所持药,因和以饮陶。陶疾寻愈。其年选得临津尉,与妇同从至舍。数日,当之官,鬼辞不行。问其故,云:“相与缘尽,不得复去。”言别凄怆,自此遂绝。
南楼美人
葑溪刘天麒,少尝中秋夕独卧小楼,窗忽自启,视之,一美人靓妆缟服,肌体娇腻,真绝色也。天麒惋惚,不敢为语。已而揽其祛,乃莞尔纳之。天麒曰:“敢请姓氏。终当倩媒。以求聘耳。”美人曰:“妾上失姑嫜,终鲜兄弟,何聘乎?汝知今夕南楼故事,只呼南楼美人便已。”天曙,嘱曰:“君勿轻泄,妾当终夕至。”语讫,越邻家台榭而去。自是,每夜翩翩而至,相爱殊切。
一日,天麒露其事于酒馀,人曰:“此妖也,君获罪深矣。”迨夕,美人让曰:“妾见君青年无偶,故犯律失身,奈何泄漏,致人有祸君之说。”遂悻悻而去,将岁杳然。天麒深忿前言,但临衾拭泪而已。
至明岁秋夕,尝忆前事,楼中朗吟苏子瞻《前赤壁赋》云:“桂棹兮兰桨,击空明兮溯流光。渺渺兮予怀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”歌方罢,忽美人仍越台榭而至曰:“妾见君朝夕忧忆,又为冯妇。”相与至夜半,美人潸然泣曰:“风情有限,世事难遗,闻君新婚在迩,今将永别,不然不直分爱于贤配,抑将不利于吾君。”天麒稍悟,犹豫间,美人不见矣。天麒婚后,更无他异。
城西处子
宋时有吴生者,寓宿城西兰芳。夜半,闻扣扉者,启视之,乃一处子,容貌雅淡。问其从来,以比邻答之,谓生曰:“吾旦见子过门,心私悦焉,欲谐伉俪,有此私奔。恐家人觉之,姑暂归矣。”生意淫荡,强留入室,遂止宿焉。自度以为巫山之遇,不是过也。亥至寅去,往复为常。居数月,寺僧视生容止,稍疑之,因语之。初不肯言,诘问百端,乃以实告。僧惊叹曰:“昨一官员有女,才色艳丽,选充内庭,病卒,权殡西廊三年矣。曩尝出蛊行客,汝遇得非是乎?且吾邻并无处女,若是者,不亟去,祸且及矣。”生惑于爱,犹未忍。至夜,于窗间得一诗云:“四湖著眼事应非,倚槛临流吊落晖。昔日燕莺曾共语,今宵鸾凤叹孤飞。死生有分愁侵骨,聚散无缘泪湿衣。寄与吴郎休负我,为君消瘦十分肌。”墨色惨淡,不类人书。生始惧,翌日遂行。
韩宗武
韩宗武文若,侍父庄敏公之官于蜀,舍郡宇书室中。僻在一隅,去使宅稍远,丛竹果树,前有大池,芰荷甚盛。孟秋初三日,风月清爽,闲步砌下,闻池中荷叶窸窣,声如急风至,视月影中,一青衣从一女行池上,其衣皆绡毂鲜丽,隔衣见肤,肤莹白如玉。韩问曰:“不识子为何神,辄此临顾,愿闻所来。”女曰:“予非神,亦非鬼,乃仙也。籍中与君有缘,特来相见,幸无怖。”语言清丽,颜色艳美,服饰香洁,非尘间所常睹。韩曰:“既言有缘,当为夫妇耶?”笑曰:“然。当有日,不可遽。”韩请期,曰:“后五日,会之七夕,可设珍果,焚香相待,仍屏左右。”遂去。复闻荷叶声,乃不见。及期而至,容服益华美于前,见酒果,怒曰:“何不精若此?”韩惭曰:“大人性严,不敢广求,极力止此耳。”女令青衣取于其家,顷刻即至,若只此池畔取之。所赍果实,虽市廛中物,俱极精,犹疑之。每食留其核,置砚匣内。夜分同寝,率如常人,但不肯言姓氏,云:“我有父母,迨晓告去。”久而狎熟,极惑之。女戒曰:“切勿轻泄,使我受祸。”家人讶韩病瘁,终不以告。会庄敏公移官陕右。女曰:“我所不能以逐君去者,盖道途修阻,弱质弗堪。相别之后,幸无念我,且得罪。”韩惨然曰:“岂能无念哉?”遂别。
韩思之,忘寝与食。既到陕,以夏夜,偕兄弟坐庭下,忽瞥然而起,俄复来,意色欣欣,若有所感,白纱衫袖上,有血污迹甚多。众惊异,共白父母庄敏公,杖之,使尽言,始具实以对。女继至曰:“为尔念我,二亲诟责,然从此可以数来,我在中路,为石损腹胁,其血故在。”韩喜拊其腹,因污衣。自是每留心焉。旬日,韩又娶妇,礼迎之。女妇入罗帏中,见一美人据床叱曰:“我正在此,汝那敢来?”女大骇退避。他夜伺其去,乃克成婚。异时,女来则进妇别室,女相处自如,无可奈何。
小水人
安城彭姓者,筑庵山中,命奴守之。暮有女子,自称小水人,径入卧室。奴拒之,妇云:“只见船泊岸,那见岸泊船,何无情如此?”因近奴身,自解下体,奴疑为怪,遂各榻而寝。夜中,又登奴榻。奴举而掷之,轻如一叶。奴惧,起取佛经执之。女笑曰:“经从佛出,佛岂在经耶?汝谓畏佛,诚畏经耶。”天将晓,起击庵钟。女云:“莫打莫打,打得人心碎。”取髻上梳掠鬓而去。奴出观所向,忽入松林不见,壁上有诗云:
“妾住小水边,君住青山下。青山不可再,日月坐成夜。
只见船泊岸,不见岸泊船。岂能源谷里,风雨误芳年。
薄情君抛弃,咫尺万里远。一夜月空明,芭蕉心不展。
解下绿罗裙,无情对有情。那知妾意重,只道妾身轻。
经从佛口出,佛不在经里。郎在妾心头,郎身隔万里。
月色照罗衣,永夜不得寐。莫打五更钟,打得人心碎。”
情史氏曰:自昔忠孝节烈之士,其精英百代如生,人尸而祝之不厌。而狞恶之雄,亦强能为厉于人间。盖善恶之气,积而不散,于是凭人心之敬且惧而久焉。惟情不然,墓不能封,榇不能固,门户不能隔,世代不能老。鬼尽然耶?情使之耳。人情鬼情,相投而入,如狂如梦,不识不知,幸而男如窦玉,女如云容,伉俪相得,风月无恙,此与仙家逍遥奚让!不幸而鬼有焚灭之惨,人有夭折之患,其人鬼之数,亦自有尽时耳!情曷故哉,麻叔谋杨连真伽掘毁帝王坟墓,暴骸如山。渊之贤焉而夭,乌之颖焉而夭,获之力焉而夭,统之智焉而夭,人鬼之厄,岂必在情哉!道家呼女子为粉骷髅,而悠悠忽忽之人,亦等于行尸走肉,又安在人之不为鬼也?
(“情鬼类”完)
卷二十三 情通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