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史 - 第 21 页/共 74 页
红拂一见便识卫公,又算定越公无能为,然后相从,是大有斟酌人。或曰:“红拂既有殊色,必膺特眷,万一追讨甚急,将如何?”余曰:“卫公,智人也,计之熟矣。布衣长揖,责以踞见宾客,越公遂敛容谢之。越公能受言者也。设追讨相及,靖必挺身往见,不过费一席话耳。越公岂以妇人故而灰天下豪杰之心哉!”
梁夫人
韩蕲王之夫人,京口娼也。尝五更入府伺候贺朔,忽于庙柱下见一虎蹲卧,鼻息齁齁然。惊骇,亟走出,不敢言。已而人至者众,复往视之,乃一卒也。因蹴之起,问其姓名,为韩世忠。心异之,密告其母,谓此卒定非凡人。乃邀至家,具酒食,卜夜尽欢,深相结纳,资以金帛,约为夫妇。蕲王后立殊功,为中兴名将。梁封两国夫人。
梁夫人不为娼,则不遇蕲王。不遇蕲王,则终身一娼而已。夫闺阁之幽姿,临之以父母,诳之以媒妁,敌之以门户,拘之以礼法,婿之贤不肖,盲以听焉。不幸失身为娼,乃不能择一佳婿自豪,而随风为沾泥之絮,岂不惜哉!
瑞卿
欧阳彬,衡山人。世为县吏。至彬特好学,工于词赋。马氏之有湖南也,彬将希其用。乃携所著,诣府求见之。礼必先通名纸。有掌客吏众谓樊知客,好贿,阴使人谓彬曰:“足下之来,非徒然也。实欲显族致身,而不以一物为贶,其可乎!”彬耻以贿进,竟不与。既而樊氏怒,掷名纸于地曰:“吏人子,欲干谒王侯耶!”彬深恨之,因退而为诗曰:“无钱将乞樊知客,名纸生毛不为通。”因而落魄衔市,歌姬酒徒,无所不狎。有歌人瑞卿者,慕其才,遂延于家。瑞卿能歌。每岁武穆王生辰,必歌于筵上。时湖南自旧管七郡外,又加武陵、岳阳,共九州。彬作《九州歌》以授瑞卿,至时使歌之,实欲感动武穆。既而竟不问,彬叹曰:“天下分裂之际,厮徒负养,皆能自奋。我何负而至此耶!”计无所出,思欲窜入邻道,但未有所向。居无何,闻西蜀图纲将发,彬遂谋入蜀。私谓瑞卿曰:“吾以干谒不遂,居于汝家,未尝有倦色,其忍轻弃乎?然士以功名为不朽,一失此时,恐贻后悔。今将他适,庶几有成,勿以为念。”瑞卿曰:“君于妾不可谓之无情,一旦割爱而去,得非功名之将至耶?妾诚异之。家财虽不丰,愿分其半,以资路途。”彬亦不让。因以瑞卿所赠,尽赂纲吏,求为驾船仆夫,纲吏许之。既至蜀,遂献《独鲤朝天赋》,蜀王大悦,擢居清要。其后官至尚书左丞相,出为夔州节度使。既领夔州,穆王已薨,其子希范继立。因致书于希范,叙畴昔入蜀之由,仍以衡宗族为托。希范得书大惭。彬之亲友,悉免其赋役。遂与瑞卿偕老焉。
冯蝶翠
洞庭叶某,商于大梁,眷一妓冯蝶翠者,罄其赀,迨冻馁为磨佣。久之,冯骑驴过其处,叶适在街头晒麦。冯下驴走小巷中,使驴夫召叶。叶辞以无颜相见,强而后至。冯对之流涕曰:“君为妾至此乎”出白金二两授叶,云:“以此具礼更衣,来访吾母。”如言而往。冯私以五十金赠之曰:“行矣,勉为生计。”叶恋恋不舍。随罄其金,仍佣于磨家。岁余,邂逅如初。冯谓叶:“汝岂人耶?”要之抵家,重与十镒,且云:“囊倾矣。倘更留,必缢死以绝君念。”叶遂将金去,买布入陕换褐,利倍。又贩药至扬州,数倍。贸易三载,货盈数千。乃以其千取冯归老焉。
不耻磨佣,使驴夫召之,视绨袍恋恋之情,固已高数倍矣。出金相赠,一且再焉。叶遂发愤为商,卒同白首。成人之美,还自成也。彼计目前荣悴,而不计久远者,独何心哉!龙子犹有《张润传》,事颇近此,而结局远不相及,备录于此。传曰:
张润,行三,瓜州人。少鬻为阊关潼子门妓,善歌,微有韵致。与贾人程生交善,许以必嫁。程惑然,为之破家。衣敝履穿,不敢复窥张室,而张念之不置也。一夕,遇诸门,亟呼入,相恃大恸。程具道所以不敢状。张自出青蚨,具餐止宿。夜半语程曰:“侬向以身许君,不渭君无赖至此。然侬终不可以君无赖故而委身他姓。侬有私财五十金许,今以付君。君可贸易他方,一再往,有赢利,便图取侬。侬与君之命毕此矣。”语达旦,空囊授之,珍重而别。程既心荡,无复经营之志。且贫儿暴富,馋态不禁,乃别往红楼市欢,罄其赀而归,而张不知也。久之,复遇诸门,居然窭子容耳。闻张呼,惊欲定匿。张使婢阑之以入,叩其故。诡云:“中道遭寇,仅以身免,自怜命薄,无颜见若。”张悲愤甚,一恸几绝。程亦悔且泣,徐曰:“业如此,当奈何?”张曰:“此吾两人命绝之日也。生而暌,何如死而合!君如不忘初愿,惟速具毒酒,与君相从地下耳!”言泣,泪如雨注。程不知所为。张迫之再,无已,潜取毒药酒以进。张且泣且饮,便倾半壶。程觉其有异,大恐,遽尽吸之,已而两人皆死。既死,鸨乃觉。从旁人教,剖生羊灌张,张活;次及程,则无疗矣。差毒性下坠,张先饮,味薄,故可起。亦天意所以诛薄幸也。程父讼之长洲江令,令廉,得程负心始末,乃责其父而释张。当此时,张之名震于一郡。郡之好事者,咸往问疾,求识面以为快。或呼为药张三,从所殉也;或呼为痴张三,谓其所殉非人也。张疾愈,郡人士争交欢之,声价益隆。然性好迭宕,不誉缙绅意,以此浮沉数年,无一大遇,聊随一卖丝者终焉。余尝有诗云:
“同衾同穴两情甘,鸩酒如何只损男。却笑世人不怕死,青楼还想药张三。
痴心漫结死生期,松柏西陵别有枝。自是薄情应横死,交欢岂少卖丝儿。
黄金销尽命如霜,红粉依然映画堂。一负生兮一负死,古丘空说两鸳鸯。”
余谓张三赠金、伏毒二事都奇。所恨者,毒酒无灵,不肯成全张三一个好名,使死而复甦,碌碌晚节,诫赘疣也。然令张死而程甦,其为赘疣又何如,谁谓毒酒果无灵哉!语云:“痴心女子负心汉”,二人之谓乎!余又闻,一妓与所欢约俱死。欢信之,为具鸩酒二器。妓执板速欢饮,欢尽其一,固促妓速饮。妓曰:“吾量窄,留此与君赌拳。”呜呼,自赌拳盛行,而张以情痴特闻。倘死者有知,张仰药时,卖丝几何在恐张亦无解于独生也。则虽谓“痴心汉子负心女”,亦未为不可。
东御史妓 吴进士妓
东御史郊,未第时,进京会试,途遭濡首之厄。仆人乘机罄取所有,逸去。东计无所出,闷立于一家房檐下,初不知其为妓馆也。自晨至暮,往来旁皇。内一妓者窥见之,命侍女邀东入。东拒之。妓又以母来邀,东又拒之。妓乃躬自出户,东复峻却。妓曰:“妾无他意,但见君若有故,故问之耳。”东察其诚,勉入其室。技问故,东始以他享结之。妓拂首不然。东不得已,乃以实告。妓曰:“然则君将何往?”东谓:“计穷力极,终当还家,功名事姑置之耳。”妓笑曰:“因路费之小,误功名之大,见亦左矣。”东又谓:“别无亲识借贷。”妓曰:“妾有服饰,聊可应君之需。”东不欲,妓又晓以不必胶柱意。竟持所有,悉以付东。且又荐寝,留连劝解,方送东行。东至京,果得第。筮仕县尹,大为淮阴漂母之报矣。后行取入道,监察苏松。妓之母来苏,潜住民间,诈冒东之姑,入告状中。东见之,阅其词而悟其意,以首肯示之。妪由是大有所得。时郡侯徐潜廉知之,絷妪达东。东大怒,反以徐为污蔑。先将妪假以押回原籍根究,阴纵之于途,使泯其迹,然后摭拾徐他事欲危之。徐不得已,易服长跪庭下,几不得解。幸诸乡达力为申救,徐方得免。
真定吴生,有声于庠。性不羁,悦某妓,而囊中实无余钱。妓怜其才,因询所长,曰:“善樗蒲。”妓乃馆生他室中,所遇凡爱樗蒲者,辄令生变姓名与之角。生多胜,因以供生灯火费。妓暇则就生宿,生暇则读书。后生成进士,欲娶妓,而妓适死。因为制服执丧,葬之以礼。每向人言,必流涕。
吴生从未出丑。此妓心术手段,俱胜汧国夫人十倍。惜乎其福之凉也。东御史蒙妓成我之恩,不为了其终身,而乃毁官箴以报之。此妓亦利其多金而已,其在淮阴漂母之下乎!
娄江妓
嘉靖间,娄江有孙太学者,与妓某善。誓相嫁取,为之倾赀。无何,孙丧妇,家益贫落。亲友因唆使讼妓。妓闻之,以计致孙饮食之,与申前约,以身委焉。孙故不善治产,妓所携簪珥,不久复费尽。妓日夜勤辟(纟卢)以奉之,(饣亶)粥而已。如此十余年,孙益老成悔过。选期已及,自伤无赀,中夜泣。妓审其诚,于日坐辟绩处,使孙穴地,得千金,皆妓所阴埋也。孙以此得选县尉,迁按察司经历。宦橐稍润,妓遂劝孙乞休,归享小康终其身。
子犹曰:“既成就孙,而身亦得所归,可谓两利。所难者,十余年坚忍耳。”
沈小霞妾
锦衣卫经历沈炼,以攻严相得罪,谪田保安。时总督杨顺、巡按路楷,皆嵩客,受世蕃指:“若除吾疡,大者侯,小者卿。”顺因与楷合策,捕诸白莲教通虏者,窜炼名籍中,论斩,籍其家。顺以功荫一子锦衣千户;楷候选五品卿寺。顺犹怏怏曰:“相君薄我赏,犹有不足乎?”取炼三子,杖杀之。而移檄越,逮公长子诸生襄,至则日掠治,困急且死。会顺、楷被劾,卒奉旨逮治,而襄得末减问戌。襄之始来也,止一爱妾从行。及是与妾俱赴戌所。中道微闻严氏将使人邀而杀之。襄惧欲窜,而顾妾不能割。妾曰:“君一身沈氏宗祧所系,第去,勿忧我。”襄遂绐押者:“城市有年家某,负吾家金钱,往索可得。”押者恃妾在,不疑,纵之去。久之不返,押者往某家询之,云:“未尝至。”还复叩妾。妾把其襟,大恸曰:“吾夫妇患难相守,无顷刻离。今去而不远,必汝曹受严氏指,戕杀吾夫矣。”观者如市,不能判。闻于监司。监司亦疑严氏真有此事,不得已,权使寄食尼菴,而立限责押者迹襄。押者物色不得,屡受笞。乃哀恳于妾,言襄实自窜,毋枉我。因以间亡命去。久之,嵩败,襄始出讼冤,捕顺、楷妖罪。妾复相从。襄号小霞,楚人江进之有《沈小霞妾传》。
严氏将要襄杀之,事之有无不可知。然襄此去,实大便宜,大干净。得此妾一番撒赖,则上官亦疑真有是事,而襄始安然亡命无患矣。顺、楷辈死,肉不足喂狗,而此妾与沈氏父子并传,忠智萃于一门,盛矣。
邵金宝
邵金宝,故娼也,口西侠戴纶所与游。纶为京营参将,以善咸宁侯下狱,将坐重辟。念事非朝夕可竟,去家数千里,无可庇朝夕。罄囊金三千余,属邵曰:“余生死不可知,若其念我乎,持以赡余以待命。”邵含泪收之,为画策。日费以结权贵公子欢,而买少妓博市井富儿金,展转出纶。纶庭鞫赴市。邵岁罄赀于权贵,因得周旋。椎楚弗避,十余年所如一,而需纶用不缺。纶卒籍其力以出,寻补建昌游击。赢金尚四千有奇,悉付纶而从之任。纶妻自其家来省,请邵升高座,命侍女强持之,委身下拜,令勿答,报其救夫恩也。居旬而返。将行,语纶曰:“夫难,妾以疾不能为力,而邵能代之;妾当愧死矣。无以谢邵氏,惟君念之。”垂涕泣而去。
三千金非细事,罄以畀一妓而不疑,非知邵之深者能然耶!邵受托不辞,亦度己之可以出戴也。而戴果出矣。夫买妓博金,事之至丑者也。邵不洁其名,而能委曲以济大用。卒也束身归戴,克全终始。虽娼乎,亦何惭于节义哉!其妻自以不能救夫难而感能为救者,且以结发嫡拜下风而避去,不亦晋赵氏夫人之遗哉!
董国度妾
董国度,字元卿,饶州人。宣和六年进士第,调莱州胶水郡。会北兵动,留家于乡,独处官所。中原陷,不得归,弃官走村落,颇与逆旅主人相得。怜其羁穷,为买一妾,不知何许人也,性慧解,有姿色。见董贫,则以治生为己任。罄家所有,买磨驴七八头,麦数十斛。每得面,自骑入市鬻之,至晚负钱以归。如是三年,获利益多,有田宅矣。董与母、妻隔别滋久,消息杳不通,居常戚戚,意绪无聊。妾叩其故,董嬖爱已深,不复隐,为言:“我故南官也。一家皆在乡里。身独漂泊,茫无归期,每一想念,心乱欲死。”妾曰:“如是,何不早告我?我兄善为人谋事,旦夕且至,请为君筹之。”旬日,果有客,长身虬髯,骑大马,驱车十余乘过门。妾曰:“吾兄至矣。”出迎拜。使董相见,叙姻亲之礼。留饮至夜,妾始言前事以属客。
是时虏令:凡宋官亡命,许自陈;匿不言而被首者死。董业已泄漏,又疑两人欲图己,大悔惧,乃绐曰:“无之。”客忿然,怒且笑曰:“以女弟托质数年,相与如骨肉,故冒禁,欲致君南归,而见疑如此。倘中道有变,且累我,当取君告身与我以为信。不然,天明执告官矣。”董益惧,自分必死,探囊中文书悉与之。终夕涕泣,一听于客。客去,明日控一马来,曰:“行矣。”董请妾与俱。妾曰:“适有故,须少留。明年当相寻。吾手制一衲袍赠君,君谨服之,惟吾兄马首所向。若返国,兄或举数十万钱相赠,当勿取。如不可却,则举袍示之。彼尝受我恩,今送君归,未足以报德,当复护我去。万一受其献,则彼责已塞,无复顾我矣。善守此袍,无失也。”董愕然,怪其语不伦,且虑邻里知觉,辄挥涕上马,疾驰到海上,有大舟,临解维,客挥使登,揖而别。舟遽南行,略无资粮道路之费,茫不知所为。舟中奉侍惟谨,具食不相问讯。才达南岸,客已先在水滨。邀诸旗亭相劳苦。出黄金二十两,曰:“以是为太夫人寿。”董忆妾语,力辞之。客不可曰:“赤手还国,欲与妻子饿死耶!”强留金而出,董追还之,示以袍。客曰:“吾智果出彼下,吾事殊殊未了。”咄咄而去。董至家,母、妻、二子俱无恙。取袍示家人,缝绽处黄色隐然。拆视之,满中皆箔金也。逾年,客果携妾而至,偕老焉。
严蕊 薛希涛
天台营妓严蕊,字幼芳,善琴奕歌舞丝竹书画。唐与正仲友守台日,酒边尝命幼芳赋红白桃花。即调《如梦令》云:
“道是梨花不是,道是杏花不是。白白与红红,别是东风情味。曾记,曾记,
人在武陵微醉。”
仲友赏之双缣。其后,朱晦菴以使节行部至台,欲摭仲友罪,遂指其与蕊为滥,系狱月余。蕊虽备受捶楚,而一语不及唐。狱吏诱使早认,蕊答曰:“身为贱妓,纵与太守有滥,罪亦不至死。然是非真伪,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!虽死,不可诬也。”于是再痛杖之,仍系于狱。两月间,一再受杖,委顿几死。然声价愈腾,至彻阜陵之听。未几,朱改除,而岳霖商卿为宪,怜之,命作词自陈。蕊口占《卜算子》云:
“不是爱风尘,似被前缘误。花落花开自有时,总赖东君主。 去也终须去,
住也如何住?若得山花插满头,莫问奴归处。”
岳喜,即日判令从良。而宗室纳为小妇,以终身焉。
严幼芳尝七夕宴集,坐有谢元卿者,豪士也,固命之赋词,以己姓为韵。酒方行,而已成《鹊桥仙》云:
“碧梧初出,桂花方吐,池上水花微谢。穿针人在合欢楼,正月露玉盘高泻。
蛛忙鹊懒,耕慵织倦,空做古今佳话。人间刚道隔年期,想天上方才隔夜。”
元卿为之心醉,留其家半载,倾囊赠之而归。双缣之赠,薄乎云尔。况此缠头常例,而文公必以为罪,何耶!
长卿氏曰:“严蕊云:‘是非真伪,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’,不意斯言出于风尘妓女之口,而入于圣贤大学之耳,犹不免于笞,何也然声价愈腾,至彻阜陵之听,倘所称‘石压笋料出’耶!”
熙宁中,祖无择知杭州,坐与官妓薛希涛通,为王安石所执。希涛榜笞至死,不肯承伏。
幼芳之于仲友,干也;希涛之于无择,湿也。然晦翁与荆公,皆有所寄其怒。妓何与焉?卒也,幼芳生而希涛死。非晦翁之心慈于荆公,而道学之权终不敌宰相耳。
杨素
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,后主叔宝之妹,封乐昌公主,才色冠绝。时陈政方乱,德言知不相保,谓其妻曰:“以君之才容,国亡必入权豪之家,斯永绝矣。倘情绦未断,犹冀相见,宜有以信之。”乃破一照,人执其半,约曰:“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,我当在,即以是日访之。”及陈亡,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,宠嬖殊厚。德言流离辛苦,仅能至京,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。有苍头卖半照者,大高其价,人皆笑之。德言直引至其居,设食,具言其故。出半照以合之,仍题诗曰:
“照与人俱去,照归人不归。无复嫦娥影,空留明月辉。”
陈氏得诗,涕泣不食。素知之,怆然改容。即召德言,还其妻。仍厚遗之。闻者无不感叹,乃与德言陈氏偕饮,令陈氏为诗。口占一绝云:
“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。笑啼俱不敢,方验做人难。”
遂与德言归江南,竟以终老。
不追红拂妓,放乐昌,俱越公大豪杰事。大将军开门放妓,一般胸襟。彼石太尉,小家子耳!
宁王宪
宁王宪贵盛,宠妓数十人,皆绝艺上色。宅左有卖饼者妻,纤白明媚。王一见属目,厚遗其夫,取之,宠惜途等。环岁,因问之:“汝复忆饼师否?”默然不对。因呼使见之,其妻注视,双泪垂颊,若不胜情。时王座客十余人,皆当时文士,无不凄异。王命赋诗,王右丞维诗先成:
“莫以今时宠,宁亡旧日恩。看花满目泪,不共楚王言。”
坐客无敢继者,王乃归饼师,以终其老。
裴晋公
元和中,有新授湖州录事参军,未赴任,遇盗,攘剽殆尽。告敕历任文簿,悉无孑遗。遂于近邑行(求)丐故衣,迤(辶里)假贷,却返逆旅。族舍俯逼裴晋公第,时晋公在假,因微服出游,偶至湖纠之店,相揖而坐,与语周旋。问及行日,纠曰:“某之苦事,人不忍闻。”言发涕零。晋公悯之,细诘其事。对曰:“某住京数载,授官江湖,遇寇荡尽,唯余微命,此亦细事耳。某将娶而未亲迎,遭郡牧强而致之,献于上相裴公矣。”裴曰:“子室何姓氏”答曰:“姓某,字黄娥。”裴时衣紫袴衫,谓之曰:“某即晋公亲校也,试为子侦。”遂问姓名而往。纠复悔之,此或中令之亲近,入白当致祸也。寝不安席。迟明,姑往侦之,则裴已入内。至晚,忽有赭衣吏诣店,称令公召。纠闻之惶惧,仓卒与吏俱往,延入小厅,拜伏流汗,不敢仰视。既延之坐,窃视之,则昨日紫衣押牙也。因首过再三。中令曰:“昨见所话,诚心恻然。今聊以慰尔憔悴。”即命箱中取官诰授之,已再除湖纠矣。喜跃未已。公又曰:“黄娥可于飞之任也。”特令送就其逆旅。行装千贯,与偕赴所任。出《玉堂闲话》。
以裴晋公之人品,而郡牧犹有强夺人妻以奉之者,况他人乎!一分权势,一分造业,非必自造也,代之者众矣。当要路者,可不三思乎!
江陵刺史
江陵寓居士子,忘其姓名,有美姬,甚贫。求尺题于交广间游,支持五年粮食,且戒其姬曰:“我若五年不归,任尔改适。”士子去后,五年未归,姬遂为前刺史所纳,在高丽坡底。及明年,其夫归,已失姬之所在。寻访知处,遂为诗寄云:
“阴云漠漠下阳台,惹著襄王更不回。五度看花空有泪,一心如结不曾开。
织(纤)罗自合依芳树,覆水宁思返旧杯!惆怅高丽坡底宅,春光无复下山来。”
刺史见诗,遂给一百千及资妆,遣还士子。出《卢氏杂说》。
京师兵官
国朝洪武初,吴人姜子奇,娶妇三载,值大军过吴扰乱,子奇挟妻出避,仓皇间因失其妻,乃为兵官携归京邸。子奇流落四方者累年,后迤(辶里)至京行乞。有高门一妇人见之而泣,贻以酒馔,又以布囊裏熟米一斗与之。子奇不敢仰视而去。翌日,此妇在门,又见子奇行乞,适主人不在,呼与相见共语,为主母所侦,即令人追之。检其乞囊中,有金钗一对,书一封。候其夫还,以告。兵官启封视之,乃题诗一律云:
“夫留吴越妾江东,三载恩情一旦空。葵藿有心终向
日,杨花无力暂随风。两行珠泪孤灯下,千里家山一梦
中。每恨当年罹此难,相逢难把姓名通。”
兵官见诗大悼,即时遣还,仍赐钱米以给其归。子奇夫妇泣谢而去,伉俪复合。见《西樵野记》。
武弁有此高谊,胜孔将军、沙叱利万倍。
于頔 韩滉
崔郊秀才者,寓居于汉上,蕴藉文艺,而物产罄悬。无何,与姑婢通,每有阮咸之纵。其婢端丽,饶音伎之能,汉南之最姝也。姑贫,鬻婢于连帅于頔,连帅爱之,给钱四十万,宠盼弥深。郊思慕无已,即强亲府署,愿一见焉。其婢因寒食,果出。值郊立于柳阴,马上连泣,誓若山河。郊赠以诗曰:
“公子王孙逐后尘,绿珠垂泪滴罗巾。侯门一入深如海,从此萧郎是路人。”
或有嫉郊者,写诗于座。于公睹诗,令召崔生,左右莫之测也。郊甚忧悔,无处潜遁。及见,握郊手曰:“‘候门一入深如海,从此萧郎是路人’,便是公制作也四百千小哉!何惜一书,不早相示。”遂命婢同归。至帏幌奁匣,悉为增饰之。崔生因此小阜。又有客自零陵来,称戎昱使君席上有善歌者,于公遽命召焉。戎使君不敢违命,逾月而至。及至,令唱歌,歌乃戎使君送妓之什也。公曰:“丈夫不能立功业,为异代之所称,岂有夺人姬爱,为己嬉娱!”遂多以缣帛赠行,手书逊谢焉。戎使君诗曰:
“宝钿香娥翡翠裙,妆成掩泣欲行云。殷勤好取襄王意,莫向阳台梦使君。”
韩晋公滉镇浙西,戎昱为部内刺史。郡中有酒妓,善歌,色亦闲妙,昱情属甚厚。浙西乐将闻其能,白滉,召置籍中,昱不敢留。俄于湖上为歌词以赠之,且曰:“至彼令歌,必首唱是词。”既至,韩为开筵,自持杯,令歌送之,遂唱戎词。曲既终,韩问:“戎使君于汝寄情耶”妓悚然起立曰:“然。”泪随语下。韩令更衣待命。席上为之忧危。韩召乐将责曰:“戎使君名士,留情郡妓,何故不知而召置之,成余之过!”乃笞之十。命与妓百缣,即时归之。其词曰:
“好去春风湖上亭,柳条藤蔓系人情。黄莺久住浑相恋,欲别频啼四五声。”
戎使君所欢歌妓,是一是二一夺于于帅,再夺于韩公,而俱以闻诗放还,何戎之多幸也!于、韩两公,固一代豪俊,亦见唐时之重才矣。设当今世,虽日进万言何益!
唐玄宗 僖宗
开元中,颁赐边军纩衣,制于宫中。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:
“沙场征戍客,寒苦若为眠。战袍经手作,知落阿谁边。蓄意多添线,含情更着
绵。今生已过也, 重结后生缘。”
兵士以诗白于帅,帅进之。玄宗命以诗遍示六宫曰:“有作者勿隐,吾不罪汝。”有一宫人自言万死。玄宗深悯之,遂以嫁得诗人,仍谓曰:“我与汝结今生缘。”边人皆感泣。
僖宗自内出袍千领,赐塞外吏士。神策军马真,于袍中得金锁一枚,诗一首,云:
“玉烛制袍夜,金刀呵手裁。锁寄千里客,锁心终不开。”
真就市货锁,为人所告。主将得其诗,奏闻。僖宗令赴阙,访出此宫人,遂以妻真。后僖宗幸蜀,真昼夜不解衣,前后捍御。
去一女子事极小,而令兵士知天子念边之情,其感发最大。所谓王道本乎人情,其则不远。
唐文宗
唐文宗御宴,宫妓舞《河满子》,是沈翘翘。其词云“浮云蔽白日”。文宗曰:“汝知书耶?此是《文选》第一首。”乃赐金玉(臂)环,遂问其由(从来)。翘翘泣曰:“妾本吴元济女,自因国亡,没入掖庭,易姓沈。因配乐籍,本艺方响,乃白玉也。(愿赐臣妾。敕取赐之。)以响玉为槌,紫檀为架,制度精妙。乃奏《梁州曲》,音韵清绝。上喜谓曰:“卿欲归宫,欲适人”翘翘不对。上知其意,乃选金吾判官秦诚聘之。出宫之夕,宫人伴送。花烛之盛,皆自天恩。
按:翘翘归诚数年后,诚奉使日本,久而不返,翘翘执玉方响登楼,自制一曲,名《忆秦郎》。声音凄怆,闻者凄然。方响,应二十八调。
宋仁宗
宋子京祁与兄公序郊,人称为大宋、小宋。子京过御街,逢内家车子中有褰帘者曰:“小宋也。”子京归,遂作《鹧鸪天》云:
“宝毂雕轮狭路逢,一声肠断绣帏中。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
通。 金作屋,玉为笼,车如流水马如龙。刘郎已恨蓬山远,更隔蓬山几
万重。”
其词传达禁中,仁宗知之,问内人第几车子,何人呼小宋。有内人自陈:“顷侍御宴,见宣翰林学士,左右内臣曰:‘小宋也。’时在车子中偶见之,呼一声尔。”上召子京,从容语及,子京惶惧无地。上笑曰:“蓬山不远。”因以内人赐之。
钱简栖山人云:“‘黄鹂久住浑相恋’,及‘侯门一入深如海’,二诗皆自成篇咏,博得佳丽无忝。至‘刘郎已恨篷山远,又隔蓬山几万重’,则唐人李义山《无题》诗,非子京作也,子京偶记而入之词中耳。传达大内,致动天听,以此宫人赐之。人主怜才,一至是乎!”子犹云:“子京改坏《旧唐书》,反博一修史佳名。抄李义山诗,又博一深深宫佳丽。一生有造化人也。然唐之玄、僖,以宫人赠兵士,亦能致其感泣。而小宋受特达之知,一以奢侈盘乐为事,文人无行,其不逮兵士远矣。”
袁盎 葛周
袁盎为吴相时,有从史私盎侍儿,盎知之,弗泄。有人以言恐从史,从史亡,盎亲追返之,竟以侍儿赐,遇之如故。景帝时,盎既入为太常,复使吴。吴王时谋反,欲杀盎,以五百人围之,盎未觉也。会从史适为守盎校尉司马,乃置二百石醇醪,尽醉五百人。夜引盎起曰:“君可疾去,旦日王且斩君。”盎曰:“公何为者?”司马曰:“故从史,盗君侍儿者也。”于是盎惊脱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