履园丛话 - 第 21 页/共 45 页
慈云洒法雨,遍满十方界。化身千百亿,非幻亦非真。觅赞不可得,为师作赞竟。
至大二年正月人日弟子吴兴赵孟ぽ焚香谨赞。“此幅往在吴门陆白斋先生家见之,曾倩南浔陆梅圃临过一幅,后为友人攫去。观此两像皆画于正月人日,或命意有在也。
世所传管仲姬墨竹最多,而真者绝少。忆于甲寅三月,余在钱塘晤鲍绿饮先生于西湖寓中,见一卷,当是夫人生平杰作。后有夫人之姊名道杲者嫁于姚,居南浔,一诗一跋,写作俱妙,题云:“绿窗无长物,树蕙与滋兰。光风布淑气,扬扬畹亩闲。窗外何所有?修竹千万竿。密叶敷下阴,劲节当岁寒。方欣同臭味,且以报平安。吾妹忽来过,绿纱生薄寒。幔结贻佩纟襄,重之青琅。写真一挥洒,翰墨犹未干。古意镇长在,高风渺难攀。况有斐媲德,懿名垂不刊。”后跋云:“至大二年四月二日,吾妹魏国夫人仲姬见访于南浔里第,燕坐君子轩。夫人笑曰:”君子名轩,何以无竹?‘爰使女奴磨墨,写此幅于轩中。夫妇人之事,箕帚中馈刺绣之外,无余事矣,而吾妹则无所不能,得非所谓女丈夫乎?为吾子孙者,可不宝诸?俟他日妹丈松雪来看,当又乞题咏也。姚管道杲识。“
赵仲穆书画,昔人称其克绍家风,然用笔太重,重则近俗,无复有乃翁秀色。
因知笔墨一道,各有天分存乎其间,虽父子不能传也。余弱冠时在吴门见仲穆手书长卷,所录古今体乐府小词共计三十五首,后题“延六年春正月寄吴德琏姊丈一观”云云,后有文衡山、许初两题,皆精。衡山跋谓德琏者即王国器,魏公长婿也。德琏长于新乐府,当时为杨铁崖所称,故此卷所书乐府为多,岂亦投其所好耶?
虞文靖公书其先世宋丞相雍国忠肃公允文所撰《诛蚊赋》,桂花纹白绫本,共计七十二行,最后十七行参错书在纸上,盖应其方外交闲上人所请也。后有鲁威、柯九思、苏大年、王敬方、郑元、杨椿并元书刻石疏共七题。此卷明时藏沈石田家,后归吾乡华东沙氏,至本朝又为梁蕉林所得,毕氏《经训堂帖》始刻之。
饶介之号醉翁,本籍江西,以元末乱隐居姑苏,跌宕自喜,尝与云林生往来。
工草书,宗怀素。余尝见其《蕉池积雪》诗卷,童梧冈侍郎所藏也。后有金问、魏瀚、吕{常心}、吴昂、王淮、朱应祥、蒋宗谊、姚公绶、鲍浩、马时正十人题跋,并卞令之、安鹿村书画印记,惜为后人填墨,殊失真面目矣。
张伯雨书,实出自松雪翁,而又有一种逸韵,与柯丹邱异曲同工。曩从王梦楼太守案头见所书《台仙阁记》,殊妙,竟似松雪矣。其片缣短幅,平生所见甚多,一时难以悉记。
赵大年《江村秋晓图》,绢本,无款,前后有元初人图书印三方,后有龚肃、吴讷、赵孟ぽ、陈敬宗四题,真迹也。
高房山山水简澹超逸,可与二米相伯仲。余尝见其墨竹一幅,亦可与吴仲圭、顾定之相伯仲矣。有赵松雪一诗题其下,云:“高侯落笔有生意,特立两竿烟雨中。天下几人能解此,萧萧寒碧起秋风。”
黄子久与王叔明、倪云林、吴仲圭俱为有元一代名家,惟子久清真秀拔,烦简得中,不特为三公之冠,实可越房山、松雪而上之。余曩时所见画幅甚多,惟在京师内务府胡某家见《浮岚暖翠》一幅为最妙。
王叔明为松雪外孙,画宗李,而皴法少异,其品在松雪、大痴之间,万壑千岩,长松修竹,又是一种迳。余尝见叔明画《紫云山图》真迹,出笔奇古,与平时所作迥异,固知名家一丘一壑,无不臻妙境也。
叔明尝为陶九成作《南村真逸图》,余在秋帆先生家见之,高八寸,长三尺许,纸本,不著名款,惟用“黄鹤山樵印”一方,后附孙作撰传,王掖撰序,胡俨撰记,金声跋语,皆一时名手。张丑题云:“万历戊午春获于长洲吴氏,是原博太史故物也。”又云:“叔明与九成为中表兄弟,每过南村,辄流连不忍去,兴酣落笔,郁深至,可一扫丹青故习,非《松风阁》、《听雨楼》、《琴鹤轩》诸卷所可比伦也。旧时尚有叔明自题篆书五字,今失去。”
倪高士《懒游窝》图卷,纸本,高六寸五分,长一尺四寸。后有记二十行,书法类右军《东方先生画像赞》。题款曰“壬寅九日句吴倪瓒为安素先生写”,最后有彭敬叔、徐乘二诗。按《云林集》载此文,文中所谓金君安素者,实先世永谦公也。至正末年人,洪武初累荐辟,以人材科将授官,以疾引退,改姓金氏,字曰安素,耕读堠山之阳以终其身,距云林所居甚近,家谱所载。是卷昔尝见于陆白斋先生家,既又见一幅,有记无图,毕秋帆尚书所藏,曾刻入《经训堂帖》者,实伪本也。
又尝见云林《溪亭山色》一幅,款题“丁未五月东海倪瓒画”。后有吴匏庵、卞华伯二诗,吴云:“听松庵里试茶还,第二泉边更看山。独有去年诗兴在,云林清墨斑斑。”卞和云:“倪迂仙去几时还?留得溪亭对远山。老我今为亭上客,啜茶闲试鹧鸪斑。”俱是真迹。
梅花道人书画俱妙,余所见不下一二十种,画竹尤多于山水。嘉善家黼堂少宰有大幅竹最妙,次则斌笠耕少仆所藏之绢本雨竹,皆仲圭生平杰作也。又道人有草书《心经》一卷,为诒晋斋主人所藏,后赠少宰,以少宰是嘉善人,与道人同里也。少宰遂属余刻石梅花庵,有跋记之。
顾安字定之,善画墨竹,吴仲圭以苍老胜,定之以秀色胜也。扬州吴杜村观察有小幅立轴,余曾双钩刻石,赠江元卿员外。又吴门王月轩所藏长卷中有折竹一枝,殊妙。又在钱塘赵氏见一幅,后有屈生题云:“海内人传顾定之,生平画竹发清奇。披图记得湘江夜,翠影参差月下时。”
僧大书《七宝泉开山顺庵主行实》并道衍书《顺庵主塔铭》合卷,有钱仁夫、李应祯、戴冠三题,吴县光福寺中旧物也。按道衍即姚恭靖,书时在洪武十三年,是未见成祖之前。
元僧善继三世血书《华严经》八十一卷,在今虎丘半塘桥龙寿山房。相传金华宋景濂是善继后身,今有景濂一跋,在第二卷后。明人题跋观款散题于诸卷上者凡数十处,不能尽记也。
有元一代,书法大约俱由松雪门迳,如柯丹邱、白湛渊、郭天锡、张伯雨、仇山村、俞紫芝是也。亦有独自成家者,如虞伯生、鲜于困学、康里子山、邓善之、周公瑾、杨铁崖、陆宅之是也。
有元一代画家全讲气韵,不名一格,实能超出唐、宋人刻画之习。黄、王、倪、吴无论矣,生平所见者,山水则朱泽民、高房山、盛子昭、方方壶、曹云西诸家,花卉人物则王若水、王元章、钱玉潭、孟玉涧诸家,兰竹则郑所南、李仲芳、苏昌龄、顾定之、李息斋及其子遵道诸家,如过眼云烟,不能悉记,皆所谓以气韵胜人者也。
●丛话十一上。书学◎钟鼎文三代已有文字,而今不传,所传者惟《大禹岣嵝山碑》、《比干铜铭》、《周宣王石鼓文》、《穆王坛山刻石》、《孔子延陵十字碑》及《诅楚文》之类,前人有信之,有疑之。即如薛尚功《钟鼎款识》刻本载有夏雕戈钩带铭及商器各种款识,余亦未敢信也。惟周钟周鼎及尊彝壶爵卣鬲觯觚敦簋盘之文,尚有可据,虽后世亦有依式仿造者,而其铭文之古奥,字画之精严,决非后人所能伪作。故读书者当先读《六经》为文章之源流,讲篆、隶者当先考钟鼎文为书法之源流也。
◎小篆学篆书者当以秦相李斯为正宗,所谓小篆是也。惜所传石刻惟有《泰山》二十九字及《琅邪台刻石》十二行而已。自程邈一变小篆而为隶书,篆学渐废。盖篆体圆,有转无折,隶体方,有折无转,绝然相反。今人有认汉器款识印章及五凤题字、《三公山碑》为篆书者,误矣。观徐鼎臣所模《绎山》、《会稽》、《碣石》诸刻,尚得秦相三昧,而唐之李少温、宋之梦瑛、张有、元之周伯琦、明之赵宦光,愈写愈远矣。本朝王虚舟吏部颇负篆书之名,既非秦非汉,亦非唐非宋,且既写篆书,而不用《说文》,学者讥之。近时钱献之别驾亦通是学,其书本宗少温,实可突过吏部。老年病废,以左手作书,难于宛转,遂将钟鼎文、石鼓文及秦汉铜器款识、汉碑题额各体参杂其中,忽圆忽方,似篆似隶,亦如郑板桥将篆、隶、行、草铸成一炉,不可以为训也。惟孙渊如观察守定旧法,当为善学者,微嫌取则不高,为梦瑛所囿耳。献之之后若洪稚存编修、万廉山司马、严铁桥孝廉及邓石如、吴山子俱称善手,然不能过观察、别驾两公中年书矣。
◎隶书隶书之名,见《前后汉书》,又曰八分,见《晋书。卫恒传》。八分者,即隶书也。盖隶从篆生,程邈所作,秦时已有,亦谓之佐书,起于官狱事繁,用隶人以佐书之,故曰隶书,取简易也。篆用圆笔,隶用方笔,破圆为方,而为隶书。
故两汉金石器物俱用秦隶,至东京汉安以后渐有戈法波势,各立面目,陈遵、蔡邕,自成一体,又谓之汉隶。其中有减篆者,有添篆者,有篆、隶同文者,有全违篆体者,鲁鱼之惑,泾渭难分。真书祖源,实基于此,迨钟傅一出,又将汉隶变为转折,画平竖直,间用钩,渐成楷法,谓之真书,篆、隶之道,发泄尽矣。
自此两晋六朝,从事真书。真书一行,随有行草,行草纷杂,隶学自掩。唐人习者虽多,实与汉法愈远,何也?唐人用楷法作隶书,非如汉人用篆法作隶书也。
五代、宋、元而下,全以真、行为宗,隶书之学,亦渐泯没。虽有欧、赵、洪氏诸家著录以发扬之,而学者殊少。至元之郝经、吾衍、赵子昂、虞伯生辈,亦未尝不讲论隶书,然郝经有云:“汉之隶法,蔡中郎已不可得而见矣,存者惟钟太傅。”又吾衍云:“挑拨乎硬如折刀头”;又云:“方劲古拙,斩钉截铁,方称能事。”则所论者,皆钟法耳,非汉隶也。至文待诏祖孙父子及王百谷、赵凡夫之流,犹剿袭元人之言,而为钟法,似生平未见汉隶者,是犹执曾玄而问其高曾以上之言,自茫然不知本末矣,曷足怪乎?国初有郑谷口,始学汉碑,再从朱竹辈讨论之,而汉隶之学复兴。然谷口学汉碑之剥蚀,而妄自挑,竹学汉碑之神韵,亦擅自增损,识者病之。惟长洲顾南原《隶辨》一作,能以诸碑参究,其法已开,又有吴江陆虔实赠公、吴县徐友竹处士为昌其学,而终未纯耳。盖古碑虽在,用笔不传,无有授受渊源,亲承指画,如花之初蕊,色香未备,栽培既久,群艳争芳,其势然也。今北平有翁覃溪阁学,山左有桂未谷大令,吴门有钱竹汀宫詹,扬州有江秋史诗御,闽中有伊墨卿太守,天都有巴隽堂中翰,浙江有黄小松司马及江香孝廉,皆能以汉法自命者,而常者自此日益盛云。
隶书生于篆书,而实是篆之不肖子,何也?篆书一画一直,一钩一点,皆有义理,所谓指事、象形、谐声、会意、转注、假借是也,故谓之六书。隶既变圆为方,改弦易辙,全违父法,是六书之道,由隶而绝。至隶复生真、行,真、行又生草书,其不肖,更甚于乃祖乃父,遂至破体杂出,各立支派,不特不知其身之所自来,而祖宗一点血脉,亦忘之矣。老友江艮庭征君常言,隶书者,六书之蟊贼。余亦曰,真、行、草书,又隶书之蟊贼也。盖生民之初,本无文字,文字一出,篆、隶生焉。余以为自汉至今,人人胸中原有篆、隶,第为真、行汨没,而人自不知耳。何以言之?试以四五岁童子,令之握管,则笔笔是史籀遗文,或似商、周款识,或似两汉八分,是其天真,本具古法,则篆、隶固未尝绝也。惟一习真、行,便违篆、隶,真、行之学日深,篆、隶之道日远,欲求古法,岂可得乎?故世之学者虽多,鲜有得其要领,至视为绝学,有以也夫!
唐人隶书,昔人谓皆出诸汉碑,非也。汉人各种碑碣,一碑有一碑之面貌,无有同者,即瓦当印章以至铜器款识皆然,所谓俯拾即是,都归自然。若唐人则反是,无论玄宗、徐浩、张廷、史惟则、韩择木、蔡有邻、梁卿、李权、陆郢诸人书,同是一种戈法,一种面貌,既不通《说文》,则别体杂出,而有意圭角,擅用挑踢,与汉人迥殊。吾故曰唐人以楷法作隶书,固不如汉人以篆法作隶书也。
或问汉人隶书,碑碣具在,何唐、宋、元、明人若未见者?余答曰,犹之说经,宋儒既立,汉学不行;至本朝顾亭林、江慎修、毛西河辈出,始通汉学,至今而大盛也。
顾南原作《隶辨》,实有功于隶书,近人所学,赖为圭臬。惟所引汉碑,半用《字原》、《隶韵》,或无原碑可考,其中亦有沿误;而翁覃溪先生排击之,几至身无完肤,未免过当。
许叔重云:“秦灭经书,涤除旧典,官狱务繁,初有隶书,以趋约易,而古文由此绝矣。”余亦曰,三国既分,图籍无征,钟法一变,遂有真书,流为行草,而隶书由此绝矣。
◎书法分南北宗画家有南北宗,人尽知之,书家亦有南北宗,人不知也。嘉庆甲戌春三月,余至淮阴谒阮云台先生。时先生为七省漕务总督,款留者竟日,论及书法一道,先生出示《南北书派论》一篇,其略曰:“书法变迁,流派混淆,非溯其源,曷反于古。盖由篆变为隶,隶变为真书、行草,其转移皆在汉末、魏晋之间;而真书、行草之分为南北两派者,则东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为南派,赵、燕、魏、齐、周、隋为北派也。南派由钟繇、卫及王羲之、献之、僧虔等以至智永、虞世南、褚遂良,北派由钟繇、卫、索靖及崔悦、卢谌、高遵、沈馥、姚元标、赵文深、丁道护等以至欧阳询、颜真卿、柳公权。南派不显于齐、隋,至贞观初乃大显。
太宗独喜羲、献之书,至欧阳、虞、褚皆习《兰亭》,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。
然此时王派虽显,缣楮无多,世间所习,犹为北派。及赵宋阁帖一行,不重碑版,北派愈微。故窦Н《述书赋》自周至唐二百七人之中,列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一百四十五人,于北朝不列一人,其风迁派别,可想见矣。不知南北两派,判若江湖,不相通习。南派乃江左风流,疏放妍妙,宜于启牍;北派则中原古法,厚重端严,宜于碑榜。宋以后学者,昧于书有南北两派之分,而以唐初书家举而尽属羲、献,岂知欧、褚生长齐、隋,近接魏、周,中原文物具有渊源,不可合而一之也。“真为确论。余以为如蔡、苏、黄、米及赵松雪、董思翁辈亦昧于此,皆以启牍之书作碑榜者,已历千年,则近人有以碑榜之书作启牍者,亦毋足怪也。
◎六朝人书晋、宋、南北齐、梁、陈、隋之间,工书者林立。两晋称二王之妙,南北重崔、卢之书,又羊欣、阮研、徐淮南、陶隐居、姚元标、丁道护等,皆其选也。
据《金石萃编》所载六朝碑刻,有一百四十余种;近阮宫保、孙渊如、黄小松、赵晋斋诸家所藏,又益二三十种。其间如刁遵、高湛、郑昭道、元太仆、《启法寺》、《龙藏寺》诸碑,实欧、虞、褚、薛所祖。惟时值乱离,未遑讲论文翰,甚至破体杂出,错落不检,而刻工之恶劣,若生平未尝识字者,诸碑中竟有十之七八,可笑也。
◎唐人书有唐一代之书,今所传者惟碑刻耳。欧、虞、褚、薛,各自成家,颜、柳、李、徐,不相沿袭。如诗有初盛中晚之分,而不可谓唐人诸碑尽可宗法也。大都大历以前宗欧、褚者多,大历以后宗颜、李者多,至大中、咸通之间,则皆习徐浩、苏灵芝及集王《圣教》一派,而流为院体,去欧、虞渐远矣。然亦有刻手之优劣,一时之好尚,气息之相通,支分派别,难以一概而论。即如经生书中,有近虞、褚者,有近颜、徐者,观其用笔用墨,迥非宋人所能及,亦时代使然耳。
今之学书者,自当以唐碑为宗。唐人门类多,短长肥瘦,各臻妙境;宋人门类少,蔡、苏、黄、米,俱有毛疵,学者不可不知也。
有唐一代,崇尚释氏,观其奉佛念经,俱承梁、隋旧习,非高祖、太宗辈始为作俑也。有唐一代,崇尚法书,观其结体用笔,亦承六朝旧习,非率更、永兴辈自为创格也。今六朝、唐碑具在,可以寻绎。
◎宋四家书董思翁尝论宋四家书皆学颜鲁公,余谓不然,宋四家皆学唐人耳,思翁之言误也。如东坡学李北海,而参之以参寥。山谷学柳,诚悬而直,开画兰画竹之法。
元章学褚河南,又兼得驰骤纵横之势。学鲁公者,惟君谟一人而已。盖君谟人品醇正,字画端方,今所传《万安桥碑》,直是鲁公《中兴颂》,《相州昼锦堂记》,直是鲁公《家庙碑》;独行、草书,又宗王大令,不宗《争坐帖》一派。乃知古人所学,人各异途,变化莫测,不可以臆见论定。总之,宋四家皆不可学,学之辄有病,苏、黄、米三家尤不可学,学之不可医也。
坡公书,昔人比之飞鸿戏海,而丰腴悦泽,殊有禅机。余谓坡公天分绝高,随手写去,修短合度,并无意为书家,是其不可及处。其论书诗曰:“我虽不善书,晓书莫如我,苟能通其意,自谓不学可。”又曰:“端庄杂流丽,刚健含阿娜。”真能得书家玄妙者。然其戈法殊扁,不用中锋,如书《表忠观碑》、《醉翁亭记》、《柳州罗池庙碑》之类,虽天趣横溢,终不是碑版之书。今类帖中所收及陈眉公集刻《晚香堂帖》,有真迹,有伪迹,夹杂其中。若《秋碧堂》所刻之《洞庭春色》、《中山松醪》二赋,孔氏《玉虹楼》所刻之小字《表忠观碑》,全是恶札,何尝是坡公真迹耶?故友蒋艺萱中进士后酷喜苏书,余劝之不可学,艺萱不以为然。余问之曰:“君自学苏书后,每书一幅,心中可得意否?”曰:“实自得意。”余告之曰:“此即受病处也。”艺萱深服余言。余年过五十,自分无有进境,亦不能成家,拟以苏书终其身,孰知写未三四年,毛疵百出,旋复去之,乃知坡公之书未易学也。
余弱冠时,辄喜学山谷书,虽老学见之,亦为称赏不置,心甚疑焉,因求教于林蠡槎先生。先生一见泳书,便云:“子错走路头矣!”因问曰:“将奈何?”
先生曰:“必学松雪翁书,方能退转也。”后见冯定远论山谷诗,以为江西粗俗槎桠之病,一入笔端,便九牛拔不出,必以义山《西昆》诸体退之,乃悟先生之言之妙。由此观之,山谷之诗与书皆不可沾染一点。余谓文衡翁老年书亦染山谷之病,终逊于思翁,沈石田无论矣。
米书不可学者过于纵,蔡书不可学者过于拘。米书笔笔飞舞,笔笔跳跃,秀骨天然,不善学者不失之放,即失之俗。如国朝书家,盛推姜西溟、汪退谷、何义门、张得天诸公,皆一时之选。余谓西溟拘谨少变化,退谷书能大而不能小,义门书能小而不能大。惟得天能大能小,然学之殊令人俗,何也?以学米之功太深也。至老年则全用米法,至不成字。即如查二瞻本学思翁,老年亦用米法,终不能成家也。
◎赵松雪或问余:“宋四家书既不可学,当学何书为得?”余曰,其惟松雪乎。松雪书用笔圆转,直接二王,施之翰牍,无出其右。前明如祝京兆、文衡山俱出自松雪翁,本朝如姜西溟、汪退谷亦从松雪出来,学之而无弊也。惟碑版之书则不然,碑版之书,必学唐人,如欧、褚、颜、柳诸家,俱是碑版正宗,其中著一点松雪,便不是碑版体裁矣。譬如清庙明堂,林居野馆,截然两途,岂可浑而一之哉?或曰:“然则何不径学唐人而必学松雪,何也?”余曰,吾侪既要学书,碑版、翰牍,须得兼备。碑版之书其用少,翰牍之书其用多。犹之读《三百篇》,《国风》、《雅》、《颂》,不可偏废,书道何独不然。
◎总论余尝论工画者不善山水,不能称画家,工书者不精小楷,不能称书家。书画虽小道,其理则一。昔人谓右军《乐毅论》为千古楷法之祖,其言确有理据。盖《黄庭》、《曹娥》、《像讠赞》非不妙,然各立面目,惟《乐毅》冲融大雅,方圆适中,实开后世馆阁试策之端,斯为上乘。如唐之虞、褚,元之赵,明之文、祝,皆能得其三昧者也。
碑榜之书,与翰牍之事,是两条路,本不相紊也。董思翁云:“余以《黄庭》、《乐毅》真书放大,为人作榜署书,每悬看,辄不佳。”思翁不知碑、帖是两条路,而以翰牍为碑榜者,那得佳乎?古来书碑者在汉、魏必以隶书,在晋、宋、六朝必以真书,以行书而书碑者,始于唐太宗之《晋祠铭》,李北海继之。北宋之碑,尚真、行参半,迨米南宫父子一开风气,至南朝告敕、碑碣则全用行书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