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斋随笔 - 第 5 页/共 17 页
兄弟直西垣《秦少游集》中,有《与鲜于子骏书》云:“今中书舍人皆以伯仲继直西垣,前世以来未有其事,诚国家之美,非特衣冠之盛也,除书始下,中外欣然,举酒相属。”予以其时考之,盖元佑二年,谓苏子由、曾子开、刘贡甫也。子由之兄子瞻,子开之兄子固、子宣,贡甫之兄原甫,皆经是职,故少游有此语云。绍兴二十九年,予仲兄始入西省,至隆兴二年,伯兄继之,干道三年,予又继之,相距首尾九岁。予作谢表云:“父子相承,四上銮坡之直;弟兄在望,三陪风阁之游。”比之前贤,实为遭际,固为门户荣事,然亦以此自愧也。
续树萱录顷在秘阁抄书,得《续树萱录》一卷,其中载隐君子元撰夜见吴王夫差,与唐诸诗人吟咏事。李翰林诗曰:“芙蓉露浓红压枝,幽禽感秋花畔啼,玉人一去未回马,梁间燕子三见归。”张司业曰:“绿头鸭儿咂萍藻,采莲女郎笑花老。”杜舍人曰:“鼓鼙夜战北窗风,霜叶沿阶贴乱红。”三人皆全篇。杜工部曰:“紫领宽袍涌酒巾,江头萧散作闲人。”白少傅曰:“不因霜叶辞林去,的当山翁未觉秋。”李贺曰:“鱼鳞瓮空排嫩碧,露桂梢寒挂团壁。”三人皆未终篇。细味其体格语句,往往逼真。后阅《秦少游集》,有《秋兴》九首,皆拟唐人,前所载咸在焉。关子东为秦集序云“拟古数篇,曲尽唐人之体”,正谓是也。何子楚云:“《续直录》乃王性之所作,而托名他人。”今其书才有三事,其一曰贾博喻,一曰全若虚,一曰元撰,详命名之义,盖取诸子虚、亡是公云。
馆职名存国朝馆阁之选,皆天下英俊,然必试而后命。一经此职,遂为名流。其高者,曰集贤殿修撰、史馆修撰、直龙图阁、直昭文馆、史馆、集贤院、秘阁。次日集贤、秘阁校理。官卑者,曰馆阁校勘、史馆检讨,均谓之馆职。记注官缺,必于此取之,非经修注,未有直除知制诰者。官至员外郎则任子,中外皆称为学士。及元丰官制行,凡带职者,皆迁一官而罢之,而置秘书省官,大抵与职事官等,反为留滞。政和以后,增修撰直阁贴职为九等,于是材能治办之吏、贵游乳臭之子,车载斗量,其名益轻。南渡以来,初除校书正字,往往召试,虽曰馆职不轻界,然其迁叙,反不若寺监之径捷。至推排为郎,即失其故步,混然无别矣。
南宫适南宫适问羿、奡(ao)不得其死,禹、稷有天下,言力可贱而德可贵。
其义已尽,无所可答,故夫子俟其出而叹其为君子,奖其尚德,至于再言之,圣人之意斯可见矣。然明道先生云:“以禹、稷比孔子,故不答。”范淳父以为禹、稷有天下,故夫子不敢答,弗敢当也。杨龟山云:“禹、稷之有天下,不止于躬稼而已,孔子未尽然其言,故不答。然而不正之者,不责备于其言,以沮其尚德之志也,与所谓‘雍之言然,则异矣。”予窃谓南宫之间,初无以禹、稷比孔子之意,不知二先生何为有是言?若龟山之语,浅之已甚!独谢显道云:“南宫适知以躬行为事,是以谓之君子。知言之要,非尚德者不能,在当时发问间,必有目击而道存,首肯之意,非直不答也。”其说最为切当。
吴王殿汉高祖五年,以长沙、豫章、象郡、桂林、南海立番君吴芮为长沙王。
十二年,以三郡封吴王濞,而豫章亦在其中。又赵佗先有南海,后击并桂林、象郡。则芮所有,但长沙一郡耳。按芮本为秦番阳令,故曰番君。项羽已封为衡山王,都邾。邾,今之黄州也。复侵夺其地。故高祖徙之长沙而都临湘,一年薨,则其去番也久矣。今吾邦犹指郡正厅为吴王殿,以谓芮为王时所居。牛僧孺《玄怪录》载,唐元和中,饶州刺史齐推女,因止州宅诞育,为神人击死,后有仙官治其事,云:“是西汉鄱阳王吴芮。今刺史宅,是芮昔时所居。”皆非也。
王卫尉汉高祖怒萧何,谓王卫尉曰:“李斯相秦皇帝,有善归主,有恶自予,今相国请吾苑以自媚于民,故系治之。”卫尉曰:“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,李斯之分过,又何足法哉!”唐太宗疑三品以上轻魏王,责之曰:“我见隋家诸王,一品以下皆不免其踬顿,我自不许儿子纵横耳。”魏郑公曰:“隋高祖不知礼义,宠纵诸子,使行非礼,寻皆罪黜,不可以为法,亦何足道。”观高祖、太宗一时失言,二臣能因其所言随即规正,语意既直,于激切中有婉顺体,可谓得谏争之大义。虽微二帝,其孰不降心以听乎!
前代为鉴人臣引古规戒,当近取前代,则事势相接,言之者有证,听之者足以鉴。《诗》曰:“殷鉴不远,在夏后之世。”《周书》曰:“今惟殷坠厥命,我其可不大鉴!”又曰:“我不可不鉴于有殷。”又曰:“有殷受天命,惟有历年,惟不敬厥德,乃早坠厥命。”周公作《无逸》,称商三宗。汉祖命群臣言吾所以有天下,项氏所以失天下,命陆贾着秦所以失天下。张释之为文帝言秦、汉之间事,秦所以失,汉所以兴。贾山借秦为喻。贾谊请人主引商、周、秦事而观之。魏郑公上书于太宗云:“方隋之未乱,自谓必无乱;方隋之未亡,自谓必无亡。臣愿当今动静以隋为鉴。”马周云:“炀帝笑齐、魏之失国,今之视炀帝,亦犹炀帝之视齐、魏也。”张玄素谏太宗治洛阳宫曰:“干阳毕功,隋人解体,恐陛下之过,甚于炀帝。若此役不息,同归于乱耳!”考《诗》、《书》所载及汉、唐诸名臣之论,有国者之龟镜也,议论之臣,宜以为法。
治盗法不同唐崔安潜为西川节度使,到官不诘盗。曰:“盗非所由通容,则不能为。”乃出库钱置三市,置榜其上,曰:“告捕一盗,赏钱五百络。侣者告捕,释其罪,赏同平人。”未几,有捕盗而至者。盗不服,曰:“汝与我同为盗十六年,赃皆平分,汝安能捕我?”安潜曰:“汝既知吾有榜,何不捕彼以来?则彼应死,汝受赏矣。汝既为所先,死复何辞?”立命给捕者钱,使盗视之,然后杀盗于市。于是诸盗与其侣互相疑,无地容足,夜不及旦,散逃出境,境内遂无一人为盗。予每读此事,以为策之上者。及得李公择治齐州事,则又不然。齐素多盗,公择痛治之,殊不止。他日得黠盗,察其可用,刺为兵,使直事铃下。问问以盗发辄得而不衰止之故。曰:“此繇富家为之囊。便盗自相推为甲乙,官吏巡捕及门,擒一人以首,则免矣。”公择曰:“吾得之矣。”乃令凡得藏盗之家,皆发屋破柱,盗贼遂清。予乃知治世问事,不可泥纸上陈迹。如安潜之法可渭善矣,而齐盗反恃此以为沉命之计,则变而通之,可不存乎其人哉!
和诗当和意古人酬和诗,必答其来意,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。观《文选》所编何劭、张华、卢谌、刘琨、二陆、三谢诸人赠答,可知已。唐人尤多,不可具载。姑取杜集数篇,略纪于此。高适寄杜公云:“愧尔东西南北人。”社则云:“东西南北更堪论。”高又有诗云:“草《玄》今已毕,此外更何言?”杜则云:“草《玄》吾岂敢,赋或似相如。”严武寄杜云:“兴发会能驰骏马,终须重到使君摊。”杜则云:“在沐旌麾出城府,草茅无迳欲教锄。”杜公寄严诗云:“何路出巴山”,“重岩细菊斑,遥知簇鞍马,回首白云间。”严答云:“卧向巴山落月时”,“篱外黄花菊对谁,跂马望君非一度。”杜送韦迢云:“洞庭无过雁,书疏莫相忘。”迢云:“相忆无南雁,何时有报章?”杜又云:“虽无南去雁,看取北来鱼。”郭受寄杜云:“春兴不知凡几首?”杜答云:“药里关心诗总废。”皆如钟盘在虞(ju),叩之则应,往来反复,于是乎有余味矣。
稷有天下“稷躬稼而有天下”、“泰伯三以天下让”、“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”,皆以子孙之事追言之。是时,稷始封于部,古公方邑于梁山之下,文王才有岐周之地,未得云天下也。禹未尝躬稼,因稷而称之。
一世人材一世人材,自可给一世之用。苟有以致之,无问其取士之门如何也。今之议者,多以科举经义;诗赋为言,以为诗赋浮华无根抵,不能致实学,故其说常右经而左赋。是不然。成周之时,下及列国,皆官人以世。周之刘、单、召、甘,晋之韩、赵、荀、魏,齐之高、国、陈、鲍,卫之孙、宁、孔、石,宋之华、向、皇、乐,郑之罕、驷、国、游,鲁之季、孟、臧、展,楚之斗、蒍、申、屈,皆世不乏贤,与国终毕。汉以经术及察举,魏、晋以州乡中正,东晋、宋、齐以门第,唐及本朝以进士,而参之以任子,皆足以尽一时之才。则所谓科目,特借以为梯阶耳!经义、诗赋,不问可也。
王逢原王逢原以学术,邢居实以文采,有盛名于嘉佑、元丰间。然所为诗文,多怨抑沉愤。哀伤涕位,若辛苦憔悴不得其平者,故皆不克寿,逢原年二十八,居实才二十。天界其才而啬其寿,吁,可惜哉!
吏文可笑吏文行移,只用定本,故有绝可笑者。如文官批书印纸,虽宫、观、岳、庙,亦必云不曾请假;或已登科级,见官台省清要,必云不曾应举若试刑法。予在西掖时,汉州申显惠侯神,顷系宣抚司便宜加封昭应公,乞换给制书。礼、寺看详,谓不依元降指挥于一年限内自陈,欲符下汉州,告示本神知委。予白丞相别令勘当,乃得改命。淳熙六年,予以大礼恩泽改奏一岁儿,吏部下饶州,必欲保官状内声说被奏人曾与不曾犯决笞,有无翦刺,及曾与不曾先经补官因罪犯停废,别行改奏;又令供与予系是何服属。父之于子而问何服属,一岁婴儿而问曾与不曾入仕坐罪,岂不大可笑哉!
靖康时事邓艾伐蜀,刘禅既降,又敕姜维使降于钟会,将士咸怒,拔刀斫石。魏围燕于中山既久,城中将士皆思出战,至数千人,相率请于燕主,慕容隆言之尤力,为慕容麟沮之而罢。契丹伐晋连年,晋拒之,每战必胜。其后,杜重威阴谋欲降,命将士出陈于外,士皆踊跃,以为出战,既令解甲,士皆恸哭,声振原野。予顷修《靖康实录》,窃痛一时之祸,以堂堂大邦,中外之兵数十万,曾不能北向发一矢、获一胡,端坐都城,束手就毙!虎旅云屯,不闻有如蜀、燕、晋之愤哭者。近读《朱新仲诗集》,有《记昔行》一篇,正叙此时事。其中云:“老种愤死不得战,汝霖疽发何由痊?”乃知忠义之士,世未尝无之,特时运使然耳。
并韶梁武帝时,有交趾人并韶者,富于词藻,诣选求官,而吏部尚书蔡搏以并姓无前贤,除广阳门郎。韶耻之,遂还乡里谋作乱。夫用门地族望为选举低昂,乃晋、宋以来弊法,蔡搏贤者也,未能免俗,何哉?
谶纬之学图谶星纬之学,岂不或中,然要为误人,圣贤所不道也。畦孟睹公孙病己之文,劝汉昭帝求索贤人,禅以帝位,而不知宣帝实应之,孟以此诛。孔熙先知宋文帝祸起骨肉,江州当出天子,故谋立江州刺史彭城王,而不知孝武实应之,熙先以此诛。当涂高之谶,汉光武以诘公孙述,袁术、王浚皆自以姓名或父字应之,以取灭亡,而其兆为曹操之魏。两角犊子之谶,周子谅以劾牛仙客,李德裕以议牛僧孺,而其兆为朱温。隋炀帝谓李氏当有天下,遂诛李金才之族,而唐高祖乃代隋。唐太宗知女武将窃国命,遂滥五娘子之诛,而阿武婆几易姓。武后谓代武者刘,刘无强姓,殆流人也,遂遣六道使悉杀之,而刘幽求佐临淄王平内难,韦、武二族皆殄灭。晋张华、郭璞,魏崔伯深,皆精于天文卜筮,言事如神,而不能免于身诛家族,况其下者乎!真假皆妄江山登临之美,泉石赏玩之胜,世间佳境也,观者必曰如画。故有“江山如画”。“天开图画即江山”,“身在画图中”之语。至于丹青之妙,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,则又以逼真目之。如老杜“人间又见真乘黄”,“时危安得真致此”,“悄然坐我天姥下”,“斯须九重真龙出”,“凭轩忽若无丹青”,“高堂见生骼”,“直讶杉松冷”,“兼疑菱荇香”之句是也。以真为假,以假为真,均之为妄境耳。人生万事如是,何特此耶?
《容斋续笔》 十六卷 (南宋)洪迈 撰
容斋续笔卷第一(十八则)
是书先已成十六卷,淳熙十四年八月在禁林日,入侍至尊寿皇圣帝清闲之燕,圣语忽云:“近见甚斋随笔。”迈竦而对曰:“是臣所著《容斋随笔》,无足采者。”上曰:“■有好议论。”迈起谢,退而询之,乃婺女所刻,贾人贩鬻于书坊中,贵人买以入,遂尘乙览。书生遭遇,可谓至荣。因复衷臆说缀于后,惧与前书相乱,故别以一二数而目曰续,亦十六卷云。绍熙三年三月十日迈序。
颜鲁公颜鲁公忠义大节,照映今古,岂唯唐朝人士罕见比伦,自汉以来,殆可屈指也。考其立朝出处,在明皇时,为杨国忠所恶,由殿中侍御史出东都、平原。肃宗时,以论太庙筑坛事,为宰相所恶,由御史大夫出冯翊。为李辅国所恶,由刑部侍郎贬蓬州。代宗时,以言祭器不饬,元载以为诽谤,由刑部尚书贬峡州。德宗时,不容于杨炎,由吏部尚书换东宫散秩。卢杞之擅国也,欲去公,数遣人问方镇所便,公往见之,责其不见容,由是衔恨切骨。是时年七十有五,竟堕杞之诡计而死,议者痛之。呜呼!公既知杞之恶己,盖因其方镇之间,欣然从之。不然,则高举远引,挂冠东去,杞之所甚欲也。而乃眷眷京都,终不自为去就,以蹈危机,《春秋》责备贤者,斯为可恨。司空图隐于王官谷,柳璨以诏书召之,图阳为衰野,堕笏失仪,得放还山。璨之奸恶过于杞,图非公比也,卒全身于大乱之世,然则公之委命贼手,岂不大可惜也哉!虽然,公囚困于淮西,屡折李希烈,卒之捐身徇国,以激四海义烈之气,贞元反正,实为有助焉。岂天欲全界公以万世之名,故使一时堕于横逆以成始成终者乎!
戒石铭“尔俸尔禄,民膏民脂,下民易虐,上天难欺。”太宗皇帝书此,以赐郡国,立于厅事之南,谓之《戒石铭》。按成都人景焕,有《野人闲话》一书,干德三年所作,其首篇《颁令箴》,载蜀王孟昶为文颁诸邑云:“朕念赤子,旰食宵衣。言之令长,抚养惠绥。政存三异,道在七丝。驱鸡为理,留犊为规。宽猛得所,风俗可移。无令侵削,无使疮痍。下民易虐,上天难欺。赋舆是切,军国是资。朕之赏罚,固不逾时。尔俸尔禄,民膏民脂。为民父母,莫不仁慈。勉尔为戒,体朕深思。”凡二十四句。昶区区爱民之心,在五季诸僭伪之君为可称也,但语言皆不工,唯经表出者,词简理尽,遂成王言,盖诗家所谓夺胎换骨法也。
双生子今时人家双生男女,或以后生者为长,谓受胎在前;或以先生者为长,谓先后当有序。然固有经一日或亥、子时生,则弟乃先兄一日矣。辰时为弟,巳时为兄,则弟乃先兄一时矣。按《春秋公羊传》隐公元年,立适以长不以贤,立子以贵不以长,何休注云:“子谓左右媵及侄娣之子,质家亲亲先立娣,文家尊尊先立侄,其双生也,质家据见立先生,文家据本意立后生。”乃知长幼之次,自商、周以来不同如此。
李建州建安城东二十里,有梨山庙,相传为唐刺史李公祠。予守郡日,因作祝文曰:“亟回哀眷。”书吏持白回字犯相公名,请改之,盖以为李回也。后读《文艺?李频传》,懿宗时,频为建州刺史,以礼法治下。时朝政乱,盗兴相椎敚(du$),而建赖频以安。卒官下,州为立庙梨山,岁祠之,乃证其为频。继往祷而祝之云,俟获感应,则当刻石纪实。已而得雨,遂为作碑。偶阅唐末人石文德所著《唐朝新纂》一书,正纪频事,云除建州牧,卒于郡。曹松有诗悼之曰:“出旌临建水,谢世在公堂。苦集休藏筐,清资罢转郎。瘴中无子奠,岭外一妻蠕。恐是浮吟骨,东归就故乡。”其身后事落拓如此。《传》又云:“频丧归寿昌,父老相与扶柩葬之。天下乱,盗发其冢,县人随加封掩。”则无后可见云。《稽神录》载一事,亦以为回,徐铉失于不审也。
侍从宫自观文殿大学士至待制,为侍从官,令文所载也。绍兴三十一年,完颜亮死于广陵,车驾将幸建康,从官列衔上奏,乞同班入对。时汤岐公以大观文为行宫留守,寄声欲联名,众以名位不同为辞。歧公曰:“思退亦侍从也。”然竟不克从。绍熙二年,吏部郑尚书侨上章乞荐士,诏令在内近臣台谏、在外侍从,各举六人堪充朝士者。吏部遍碟,便及内任从官与在外待制以上,而前宰相执政皆不预。安有从官得荐人,而旧掘乃不然,有司之失也。
存亡大计国家大策,系于安危存亡,方变故交切,幸而有智者陈至当之谋,其听而行之,当如捧漏瓮以沃焦釜。而愚荒之主,暗于事几,且惑于议佞孱懦者之言,不旋踵而受其祸败,自古非一也。曹操自将征刘备,田丰劝袁绍袭其后,绍辞以子疾不行。操征乌戎,刘备说刘表袭许,表不能用,后皆为操所灭。唐兵征王世充于洛阳,窦建德自河北来救,太宗屯虎牢以扼之,建德不得进,其臣凌敬请悉兵济河,攻取怀州、河阳,逾太行,入上党,徇汾、晋,趣蒲津,蹈无人之境,取胜可以万全,关中骇震,则郑围自解。诸将曰:“凌敬书生,何为知战事,其言岂可用?”建德乃谢敬。其妻曹氏,又劝令乘唐国之虚,连营渐进,以取山北,西抄关中,唐必还师自救,郑围何优不解。建德亦不从,引众合战,身为人擒,国随以灭。唐庄宗既取河北,屯兵朝城,梁之君臣,谋数道大举,令董漳引陕虢、泽潞之兵趣太原,霍彦威以汝、洛之兵寇镇定,王彦章以禁军攻郓州,段凝以大军当庄宗。庄宗闻之,深以为忧。而段凝不能临机决策,梁主又无断,遂以致亡。石敬瑭以河东叛,耶律德光赴救,败唐兵而围之,废帝问策于群臣。时德光兄赞华,因争国之故,亡归在唐,吏部侍郎龙敏请立为契丹主,令天雄、卢龙二镇分兵送之,自幽州趣西楼,朝廷露檄言之,虏必有内顾之虑,然后选募精锐以击之,此解围一算也,帝深以为然。而执政恐其无成,议竟不决,唐遂以亡。皇家靖康之难,胡骑犯阙,孤军深入,后无重援,亦有出奇计乞用师捣燕者,天未悔祸,噬脐弗及,可胜叹哉!
唐人诗不传韩文公《送李础序》云:“李生温然为君子,有诗八百篇,传咏于时。”又《庐尉墓志》云:“君能为诗,自少至老,诗可录传者,在纸凡千余篇。无书不读,然止用以资为诗。任登封尉,尽写所为诗,投留守郑余庆,郑以书荐于宰相。”观此,则李、卢二子之诗多而可传。又裴迪与王维同赋辋川诸绝,载于维集,此外更无存者。杜子美有寄裴十诗云“知君苦思缘诗瘦”,乃迪也,其能诗可知。今考之《唐史?艺文志》,凡别集数百家,无其书,其姓名亦不见于他人文集,诸类诗文中亦无一篇。白乐天作《元宗简集序》云:“着格诗一百八十五,律诗五百九。”至悼其死,曰:“遗文三十轴,轴轴金玉声。”谓其古常而不鄙,新奇而不怪。今世知其名者寡矣,而况于诗乎!乃知前贤遗稿,湮役非一,真可惜也!
泰誓四语孔安国《古文尚书》,自汉以来,不列于学官,故《左氏传》所引者,杜预辄注为逸书。刘向《说苑?臣术篇》一章云:“《泰誓》曰:‘附下而罔上者死,附上而罔下者刑。与闻国政而无益于民者退,在上位而不能进贤者逐。’此所以劝善而黜恶也。”汉武帝元朔元年,诏责中外不兴廉举孝。有司奏议曰:“夫附下罔上者死,附上罔下者刑。与闻国政而无益于民者斥,在上位而不能进贤者退。此所以劝善黜恶也。”其语与《说苑》所载正同。而诸家注释,至于颜师古,皆不能援以为证。今之《泰誓》,初未尝有此语也。汉宣帝时,河内女子得《泰誓》一篇献之,然年月不与序相应,又不与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、《孟子》众书所引《泰誓》同,马、郑、王肃诸儒皆疑之,今不复可考。
重阳上巳改日唐文宗开成元年,归融为京兆尹,时两公主出降,府司供帐事繁,又俯近上已曲江赐宴,奏请改日。上曰:“去年重阳取九月十九日,未失重阳之意,今改取十三日可也。”且上已、重阳,皆有定日,而至展一旬,乃知郑谷所赋《十日菊》诗云“自缘今日人心别,未必秋香一夜衰”,亦为未尽也。唯东坡公有“菊花开时即重阳”之语,故记其在海南蓺菊九畹,以十一月望,与客泛酒作重九云。
田宅契券取直《隋书?志》:“晋自过江,凡货卖奴婢马牛田宅,有文券,率钱一万,输估四百入官,卖者三百,买者一百。无文券者,随物所堪,亦百分收四,名为散估。历宋、齐、梁、陈,如此以为常。以人竞商贩,不为田业,故使均输,欲为惩劝。虽以此为辞,其实利在侵削也。”今之牙契投税,正出于此,田宅所系者大,奉行唯谨,至于奴婢马牛,虽着于令甲,民不复问。然官所取过多,并郡邑导行之费,盖百分用其十五六,又皆买者独输,故为数多者率隐减价直,赊立岁月,坐是招激讦诉。顷尝因奏对,上章乞蠲其半,使民不作伪以息争,则自言者必多,亦以与为取之义。既下有司,而户部引条制沮其说。
公子奚斯《閟宫》诗曰:“新庙奕奕,奚斯所作。”其辞只谓奚斯作庙,义理甚明。郑氏之说,亦云作姜嫄庙也。而《扬子法言》,乃曰正考甫尝睎尹吉甫,公子奚斯睎正考甫。宋咸注文,以谓奚斯慕考甫而作《鲁颂》,盖子云失之于前,而宋又成其过耳。故吴秘又巧为之说曰:“正考甫《商颂》盖美禘祀之事,而奚斯能作闵公之庙,亦晞《诗》之教也,而《鲁颂》美之。”于义迂矣。司马温公亦以谓奚斯作《閟宫》之诗。兼正考甫只是得《商颂》于周大师耳,初非自作也。班固、王延寿亦云奚斯颂鲁,后汉曹褒曰:“奚斯颂鲁,考甫咏商。”注引薛君《韩诗传》云:“是诗公子奚斯所作。”皆相承之误。
唐藩镇幕府唐世士人初登科或未仕者,多以从诸藩府辟置为重。观韩文公送石洪、温造二处士赴河阳幕序,可见礼节。然其职甚劳苦,故亦或不屑为之。杜子美从剑南节度严武辟为参谋,作诗二十韵呈严公云:“胡为来幕下,只合在舟中。束缚酬知己,蹉跎效小忠。周防期稍稍,太简遂匆匆。晓入朱扉启,昏归画角终。不成寻别业,未敢息微躬。会希全物色,时放倚梧桐。”而其题曰《遣闷》,意可知矣。韩文公从徐州张建封辟为推官,有书上张公云:“受牒之明日,使院小吏持故事节目十余事来,其中不可者,自九月至二月,皆晨入夜归,非有疾病事故,辄不许出,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。若宽假之,使不失其性,寅而入,尽辰而退,申而入,终西而退,率以为常,亦不废事。苟如此,则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也。”杜、韩之旨,大略相似云。
文中子门人王氏《中说》,所载门人,多贞观时知名卿相,而无一人能振师之道者,故议者往往致疑。其最所称高第,曰程、仇、董、薛,考其行事,程元、仇璋、董常无所见,独薛收在《唐史》有列传,踪迹甚为明白。收以父道衡不得死于隋,不肯仕,闻唐高祖兴,将应义举,郡通守尧君素觉之,不得去。及君素东连王世充,遂挺身归国,正在丁丑、戊寅岁中。丁丑为大业十三年,又为义宁元年,戊寅为武德元年,是年三月炀帝遇害于江都,盖大业十四年也。而杜淹所作《文中子世家》云:“十三年江都难作,子有疾,召薛收谓曰:吾梦颜回称孔子归休之命。乃寝疾而终。”殊与收事不合,岁年亦不同,是为大可疑者也。又称李靖受《诗》及问圣人之道,靖既云“丈夫当以功名取富贵,何至作章句儒”,恐必无此也。今《中说》之后,载文中次子福畤所录云:“杜淹为御史大夫,与长孙太尉有隙。”予按淹以贞观二年卒,后二十一年,高宗即位,长孙无忌始拜太尉,其不合于史如此。故或者疑为阮逸所作,如所谓薛收《元经传》,亦非也。
晋燕用兵万事不可执一法,而兵为甚。晋文公围曹,攻门者多死,曹人尸诸城上。晋侯患之,听舆人之谋曰:“称舍于墓。”言若将发冢者。师迁焉,曹人凶惧,因其凶而攻之,遂入曹。燕将骑劫攻齐即墨,田单纵反间言,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。燕军乃尽掘家墓,烧死人,齐人望见皆涕泣,其欲出战,怒自十倍,已而果败燕军。观晋、燕之所以用计则同,而其成败顿异者何邪?晋但舍于墓,阳为若将发冢,故曹人惧,而燕真为之,以激怒齐人故尔。李卫公帖李卫公在朱崖,表弟某侍郎遣人饷以衣物,公有书答谢之,曰:“天地穷人,物情所弃,虽有骨肉,亦无音书,平生旧知,无复吊问。阁老至仁念旧,再降专人,兼赐衣服器物茶药至多,开缄发纸,涕咽难胜。大海之中,无人拯恤,资储荡尽,家事一空,百口嗷然,往往绝食,块独穷悴,终日苦饥,唯恨垂没之年,须作馁而之鬼。十月末,伏枕七旬,药物陈裛,又无医人,委命信天,幸而自活。”书后云闰十一月二十日,从表兄崖州司户参军同正李德裕状侍郎十九弟。按德裕以大中二年十月自潮州司马贬崖州,所谓同十一月,正在三年,盖到崖才十余月尔。而穷困苟生已如是。《唐书》本传云:“贬之明年卒。”则是此书既发之后,旋踵下世也。当是时宰相皆其怨仇,故虽骨肉之亲,平生之旧,皆不敢复通音问。而某侍郎至于再遣专使,其为高义绝俗可知,惜乎姓名不可得而考耳。此帖藏禁中,后出付秘阁,今勒石于道山堂西。绍兴中赵忠简公亦谪朱崖,士大夫畏秦氏如虎,无一人敢辄寄声,张渊道为广西帅,屡遣兵校持书及药石、酒面为馈。公尝答书云:“鼎之为己为人,一至于此。”其述酸寒苦厄之状,略与卫公同。既而亦终于彼,手札今尚存于张氏。姚崇曾孙勖为李公厚善,及李谮逐,擿索支党,无敢通劳问。既居海上,家无资,病无汤剂,勖数馈饷候问,不傅时为厚薄,其某侍郎之徒与!
王孙赋王延寿《王孙赋》,载于《古文苑》,其辞有云“颜状类乎老翁,躯体似乎小儿”,谓猴也。乃知杜诗“颜状老翁为”盖出诸此。
汉郡国诸宫西汉盐铁、膳羞、陂湖、工服之属,郡县各有司局斡之,其名甚多,然居之者罕。尝见于史传,今略以《地理志》所载言之,凡铁官三十八,盐官二十九,工官九,皆不暇纪其处。自余若京兆有船司空,为主船官。太原有挏(d^ng)马官,主牧马,元名家马官。辽东有牧师官,交趾有羞官,南郡有发弩官,严道有水官,丹阳有铜官,桂阳有金官,南海有洭(ku1ng)浦官,南郡江夏有云梦官,九江有陂官、湖官,朐忌、鱼复有橘官,鄱阳黄金采,主采金,亦有官。在内则奉常之均官、食官,司农之斡官,少府之大官主膳食,汤官主饼饵,导官主择米,如是者盖以百数。
汉狱名汉以廷尉主刑狱,而中都他狱亦不一。宗正属官有左右都司空。鸿胪有别火令丞,郡邸狱。少府有若卢狱令,考工共工狱。执金吾有寺互、都船狱。又有上林诏狱,水司空掖受秘狱,暴室、请室、居室、徒官之名。《张汤传》苏林曰:“《汉仪注》狱二十六所。”《东汉志》云:“孝武帝所置,世祖皆省之。”东汉泊唐,虽鞫囚非一处,然不至如是其多。国朝但有大理及台狱,元丰、绍圣间,蔡确、章子厚起同文馆狱之类,非故事也。
容斋续笔卷第二(十八则)
权若讷冯澥唐中宗既流杀五王,再复武氏陵庙。右补阙权若讷上疏,以为:“天地日月等字,皆则天能事,贼臣敬晖等轻紊前规,削之无益于淳化,存之有光于孝理。又神龙制书,一事以上,并依贞观故事,岂可近舍母仪,远尊祖德。”疏奏,手制褒美。钦宗在位,惩王安石、蔡京之误国,政事悉以仁宗为法。左谏议大夫冯澥上言:“仁宗皇帝,陛下之高祖也,神宗皇帝,陛下之祖也,子孙之心,宁有厚薄。王安石、司马光皆天下之大贤,其优劣等差,自有公论,愿无作好恶,允执厥中,则是非自明矣。”诏榜朝堂。侍御史李光驳之,不听,复为右正言崔鶠所击。宰相不复问,而迁澥吏部侍郎。按若讷与澥两人,议论操持绝相似,盖澥在崇宁中,首上书乞废元佑皇后,自选人除寺监丞,其始终大节,不论可见。建炎初元,乃超居政地,公议愤之。
岁旦饮酒今人元日饮屠酥酒,自小者起,相传已久,然固有来处。后汉李膺、杜密以党人同系狱,值元日,于狱中饮酒,曰:“正旦从小起。”《时镜新书》晋董勋云:“正旦饮酒先从小者,何也?勋曰:‘俗以小者得岁,故先酒贺之,老者失时,故后饮酒。’”《初学记》载《四民月令》云:“正旦进酒次第,当从小起,以年小者起先。”唐刘梦得、白乐天元日举酒赋诗,刘云:“与君同甲子,寿酒让先杯。”白云:“与君同甲子,岁酒合谁先。”白又有《岁假内命酒》一篇云:“岁酒先拈辞不得,被君推作少年人。”顾况云:“不觉老将春共至,更悲携手几人全。还丹寂寞羞明镜,手把屠苏让少年。”裴夷直云:“自知年几偏应少,先把屠苏不让春。倘更数年逢此日,还应惆怅羡他人。”成文干云:“戴星先捧祝尧觞,镜里堪惊两鬓霜。好是灯前偷失笑,屠苏应不得先尝。”方干云:“才酌屠苏定年齿,坐中皆笑鬓毛斑。”然则尚矣。东坡亦云:“但把穷愁博长健,不辞最后饮屠酥。”其义亦然。存殁绝句杜子美有《存殁》绝句二首云:“席谦不见近弹棋,毕曜仍传旧小诗。
玉局他年无限笑,白杨今日几人悲。”“郑公粉绘随长夜,曹霸丹青已白头。天下何曾有山水,人间不解重骅骝。”每篇一存一殁。盖席谦、曹霸存,毕、郑殁也。黄鲁直《荆江亭即事》十首,其一云:“闭门觅句陈无己,对客挥毫秦少游。正字不知温饱未,西风吹泪古藤州。”乃用此体。时少游殁而无已存也。近岁新安胡仔着《渔隐丛话》,谓鲁直以今时人形入诗句,盖取法于少陵,遂引此句,实失于详究云。
汤武之事汤、武之事,古人言之多矣。惟汉辕固、黄生争辩最详。黄生曰:“汤、武非受命,乃杀也。”固曰:“不然,桀、纣荒乱,天下之心皆归汤、武。汤、武因天下之心而诛桀、纣,不得已而立,非受命为何?”黄生曰:“冠虽敝必加于首,履虽新必贯于足。今桀、纣虽失道,君上也,汤,武虽圣,臣下也,反因过而诛之,非杀而何?”景帝曰:“食肉毋食马肝,未为不知味;言学者毋言汤、武受命,未为愚。”遂罢。颜师古注云:“言汤、武为杀,是背经义,故以马肝为喻也。”东坡《志林》云:“武王非圣人也,昔者孔子盖罪汤、武,伯夷、叔齐不食周粟,而孔子予之,其罪武王也甚矣。至孟轲始乱之,使当时有良史,南巢之事,必以叛书,牧野之事,必以弑书。汤、武仁人也,必将为法受恶。”可谓至论。然予窃考孔子之序《书》,明言伊尹相汤伐桀,成汤放桀于南巢,武王伐商,武王胜商杀受,各蔽以一语,而大指皦如,所谓六蓺折衷,无待于良史复书也。
张释之传误《汉书》纪传志表,矛盾不同非一,然唯张释之为甚。本传云:“释之为骑郎,事文帝十年不得调,亡所知名,欲免归。中郎将袁盎惜其去,请徙补谒者,后拜为廷尉,逮事景帝,岁余,为淮南相。”而《百官公卿表》所载,文帝即位三年,释之为廷尉,至十年,书廷尉昌、廷尉嘉又二人,凡历十三年,景帝乃立,而张驱为廷尉,则是释之未尝十年不调,及未尝以廷尉事景帝也。
张于二廷尉张释之为廷尉,天下无冤民。于定国为廷尉,人自以不冤。此《汉史》所称也。两人在职皆十余年。周勃就国,人上书告勃欲反,下廷尉逮捕,吏稍侵辱之,勃以千金与狱吏,吏使以公主为证,太后亦以为无反事,乃得赦出。释之正为廷尉,不能救,但申理犯跸、盗环一二细事耳。杨恽为人告骄奢不悔过,下廷尉案验,始得所予孙会宗书,定国当恽大逆无道,恽坐要斩。恽之罪何至于是?其徇主之过如此。传所谓决疑平法,务在哀矜者,果何为哉!
汉唐置邮赵充国在金城,上书言先零、罕羌事,六月戊申奏,七月甲寅玺书报从其计。按金城至长安一千四百五十里,往反倍之,中间更下公卿议臣,而自上书至得报,首尾才七日。唐开元十年八月己卯夜,权楚璧等作乱,时明皇幸洛阳,相去八百余里。壬午,遣河南尹王怡如京师按问宣慰,首尾才三日。置邮传命,既如此其速,而廷臣共议,盖亦未尝淹久,后世所不及也。
龙且张步韩信击赵,李左车劝陈余勿与战,余曰:“今如此避弗击,诸侯谓吾怯,而轻来伐我。”遂与信战,身死国亡。是时,信方为汉将,始攻下魏、代,威声犹未暴白,陈余易之,尚不足讶。及灭赵服燕,则关东六国,既定其四矣。信伐齐,楚使龙且来救。或言汉兵不可当,龙且曰:“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,不足畏也,何为而止?”一战而没,项随以亡。耿弇讨张步,斩其大将军费邑,走邑之弟敢,进攻西安、临淄,拔其城,又走其弟蓝,势如破竹。先是,弇已破尤来、大枪、延岑、彭宠、富平、获索矣。时步所盗齐地,太半为弃所得。然步犹曰,“以尤来、大肜十余万众,吾皆即其营而破之。今弃兵少于彼,又皆疲劳,何足摧乎?”竟出兵大战,兄弟成擒。兵法云:“知彼知己,百战不殆。”龙且、张步,岂复识此哉!梁临川王宏伐魏,魏元英御之,宏停军不前;魏人劝英进据洛水,英曰:“萧临川虽騃,其下有良将韦、裴之属,未可轻也。宜且观形势,勿与交锋。”宏卒败退,英之识见,非前人可比也。然遂进军围钟离,魏邢峦以为不可,魏主召使还,英表称必克,为曹景宗、韦睿所挫,失亡二十余万人。智于前而昧于后,为可恨耳!
义理之说无穷经典义理之说最为无穷,以故解释传疏,自汉至今,不可概举,至有一字而数说者。姑以《周易?革卦》言之,“已日乃孚,革而信之。”自王辅嗣以降,大抵谓即日不孚,已日乃孚,已字读如矣音,盖其义亦止如是耳。唯朱子发读为戊己之己。予昔与《易》僧昙莹论及此,问之曰:“或读作己(ji)日如何?”莹曰:“岂唯此也,虽作巳(si)日亦有义。”乃言曰:“天元十干,自甲至己,然后为庚,庚者革也,故己日乃孚,犹云从此而革也。十二辰自子至巳六阳,数极则变而之阴,于是为午,故巳日乃孚,犹云从此而变也。”用是知好奇者欲穿凿附会,固各有说云。
开元五王唐明皇兄弟五王,兄申王 (hui)以开元十二年,宁王宪、邠王守礼以二十九年,弟歧王范以十四年,薛王业以二十二年薨,至天宝时已无存者。杨太真以三载方入宫,而元稹《连昌宫词》云:“百官队仗避歧、薛,杨氏诸姨车斗风。”李商隐诗云:“夜半宴归宫漏永,薛王沉醉寿王醒。”皆失之也。
巫蛊之祸汉世巫蛊之祸,虽起于江充,然事会之来,盖有不可晓者。武帝居建章宫,亲见一男子带剑入中龙华门,疑其异人,命收之,男子捐剑走,逐之弗获。上怒,斩门候,闭长安城门,大索十一日,巫蛊始起。又尝昼寝,梦木人数十,持杖欲击己,乃惊寤,因是体不平,遂苦忽忽善忘。此两事可谓异矣。木将腐,蠹实生之。物将坏,虫实生之。是时帝春秋已高,忍而好杀,李陵所谓法令无常,大臣无罪夷灭者数十家。由心术既荒,随念招妄,男子、木人之兆,皆迷不复开,则滴见于天,鬼瞰其室。祸之所被,以妻则卫皇后,以子则戾园,以兄子则屈牦,以女则诸邑、阳石公主,以妇则史良梯,以孙则史皇孙。骨肉之酷如此,岂复顾他人哉?且两公主实卫后所生,太子未败数月前,皆已下狱诛死,则其母与兄岂有全理?固不待于江充之谮也。
唐诗无讳避唐人歌诗,其于先世及当时事,直辞咏寄,略无避隐。至宫禁劈呢,非外间所应知者,皆反复极言,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。如白乐天《长恨歌》讽谏诸章,元微之《连昌宫词》,始末皆为明皇而发。杜子美尤多,如《兵车行》、《前后出塞》、《新安吏》、《潼关吏》、《石壕吏》、《新婚别》、《垂老别》、《无家别》、《哀王孙》、《悲陈陶》、《哀江头》、《丽人行》、《悲青阪》、《公孙舞剑器行》,终篇皆是。其它波及者,五言如:“忆昨狼狈初,事与古先别。”“不闻夏商衰,中自诛褒妲。”“是时妃嫔戮,连为粪土丛。”“中宵焚九庙,云汉为之红。”“先帝正好武,寰海未凋枯。”“拓境功未已,元和辞大炉。”“内人红袖泣,王子白衣行。”“毁庙天飞雨,焚宫火彻明。”“南内开元曲,常时弟子传。法歌声变转,满座涕潺湲。”“御气云楼敞,含风彩仗高。仙人张内乐,王母献宫桃。”“须为下殿走,不可好楼居。”“固无牵白马,几至着青衣。”“夺马悲公主,登车泣贵嫔。”“兵气凌行在,妖星下直庐。”“落日留王母,微风倚少儿。”“能画毛延寿,投壶郭舍人。”“斗鸡初赐锦,舞马更登床。”“骊山绝望幸,花萼罢登临。”“殿瓦鸳鸯坼,宫帘翡翠虚。”七言如:“关中小儿坏纪纲,张后不乐上为忙。”“天子不在咸阳宫,得不哀痛尘再蒙。”“曾貌先帝照夜白,龙池十日飞霹雳。”“要路何日罢长戟,战自青羌连白蛮。”“岂谓尽烦回纥马,翻然远救朔方兵。”如此之类,不能悉书。此下如张枯赋《连昌宫》、《元日仗》、《千秋乐》、《大酺乐》、《十五夜灯》、《热戏乐》、《上巳乐》、《邠王小管》、《李谟笛》、《退宫人》、《玉环琵琶》、《春驾啭》、《宁哥来》、《容儿钵头》、《耍娘羯鼓》、《耍娘歌》、《悖挐儿舞》、《华清宫》、《长门怨》、《集灵台》、《阿■汤》、《马嵬归》、《香囊子》、《散花楼》、《雨霖铃》等三十篇,大抵咏开元、天宝间事。李义山《华清宫》、《马嵬》、《骊山》、《龙池》诸诗亦然。今之诗人不敢尔也。
李晟伤国体将帅握重兵居阎外,当国家多事时,其奉上承命,尤当以恭顺为主。唐李最在德宗朝,破朱泚,复长安,功名震耀,盖社稷宗臣也。然尝将神策军戍蜀,及还以营妓自随,节度使张延赏追而返之,由是有隙。最既立大功,上召延赏入相,晟表陈其过恶,上重违其意,乃止。后岁余,上命韩滉谕旨于晟使释怨,滉因使晟表荐,延赏遂为相。然则辅相之拜罢,皆大将得制之,其伤国体甚矣。德宗猜忌刻薄,渠能释然!晟之失兵柄,正缘此耳。国学武成王庙,本列最于十哲,干道中有旨,退于从祀,寿皇圣意岂非出此乎?元和六学士白乐天分司东都,有诗《上李留守相公》,其序言:“公见过池上,泛舟举酒,话及翰林旧事,因成四韵。”后两联云:“白首故情在,青云往事空。同时六学士,五相一渔翁。”此诗盖与李蜂者,其词正纪元和二年至六年事。予以其时考之,所谓五相者,裴垍、王涯、杜元颖、崔群及绛也。绍兴二十八年三月,予入馆,明年八月,除吏部郎官,一时同舍秘书丞虞雍公并甫、著作郎陈魏公应求、秘书郎史魏公直翁、校书郎王鲁公季海,皆至宰相,汪庄敏公明远至枢密使,恩数与宰相等,甚类元和事云。
二传误后世自《左氏》载石碏事,有“大义灭亲”之语,后世援以为说,杀子孙,害兄弟。如汉章帝废太子庆,魏孝文杀太子询,唐高宗废太子贤者,不可胜数。《公羊》书鲁隐公、桓公事,有“子以母贵,母以子贵”之语,后世援以为说,废长立少,以妾为后妃。如汉哀帝尊傅昭仪为皇太太后,光武废太子强而立东海王阳,唐高宗废太子忠而立孝敬者,亦不可胜数。
卜子夏魏文侯以卜子夏为师。按《史记》所书,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,孔子卒时,子夏年二十八矣。是时,周敬王四十一年,后一年元王立,历贞定王、考王,至威烈王二十三年,魏始为侯,去孔子卒时七十五年。文侯为大夫二十二年而为侯,又十六年而卒,姑以始侯之岁计之,则子夏已百三岁矣,方为诸侯师,岂其然乎?
父子忠邪汉王氏擅国,王章、梅福尝言之,唯刘向勤勤恳恳,上封事极谏,至云:“事势不两大,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。陛下为人子孙,守持宗庙,而令国祚移于外亲,降为皂隶。为后嗣忧,昭昭甚明。”其言痛切如此。而子歆乃用王莽举为侍中,为莽典文章,倡导在位,褒扬功德,安汉、宰衡之名,皆所共谋,驯致摄篡,卒之身亦不免。魏陈矫事曹氏,三世为之尽忠,明帝忧社稷,问曰:“司马懿忠正,可谓社稷之臣乎?”矫曰:“朝廷之望,社稷未知也。”懿竟窃国柄。至孙炎篡魏为晋,而矫之子骞乃用佐命勋,位极公辅。晋郗愔忠于王室,而子超党于桓氏,为温建废立之谋。超死,愔哀悼成疾。后见超书一箱,悉与温往反密计,遂大怒曰:“小子死恨晚!”更不复哭。《晋史》以为有大义之风。向、矫、愔之忠如是,三子不胜诛矣!
苏张说六国苏秦、张仪同学于鬼谷,而其纵横之辩,如冰炭水火之不同,盖所以设心者异耳。苏欲六国合从以摈秦,故言其强。谓燕地方二千余里,带甲数十万,车六百乘,骑六千匹;谓赵地亦方二千余里,带甲数十万,车千乘,骑万匹;谓韩地方九百里,带甲数十万,天下之强弓劲弯,皆从韩出,韩卒之勇,一人当百;谓魏地方千里,卒七十万;齐地方二千余里,临菑之卒,固已二十一万;楚地方五千里,带甲百万,车千乘,骑万匹。至于张仪,则欲六国为横以事秦,故言其弱。谓梁地方不过千里,卒不过三十万;韩地险恶,卒不过二十万;临菑、即墨非齐之有;断赵右肩;黔、巫非楚有;易水、长城非燕有。然而六王皆耸听敬从,举国而付之,未尝有一语相折难者,彼皆长君,持国之日久,逮其临事,乃顾如桔槔,随人俯仰,得不危亡幸矣哉!且一国之势,犹一家也。今夫主一家之政者,较量生理,名田若干顷,岁收谷粟若干;蓺园若干亩,岁收桑麻若干;邸舍若干区,为钱若干;下至牛羊犬鸡,莫不有数,自非童騃孱愚之人,未有不能件析而枚数者,何待于疏远游客为吾借箸而筹哉?苟一以为多,一以为寡,将遂挈挈然举而信之乎?晁错说景帝曰:“高帝大封同姓,齐七十余城,楚四十余城,吴五十余城,分天下半。”以汉之广,三国渠能分其半,此错欲削诸侯,故盛言其大尔。胶西王将与吴反,群臣谏曰:“诸侯地不能当汉十二,为叛逆非计也。”是时反者即吴、楚、诸齐,此胶西臣欲止王之谋,故盛言其小尔。二者视苏、张之言,疑若相似,而用心则否,听之者惟能知彼知己,则善矣。
容斋续笔卷第三(十八则)
一定之计人臣之遇明主,于始见之际,图事揆策,必有一定之计,据以为决,然后终身不易其言,则史策书之,足为不朽。东坡序范文正公之文,盖论之矣。伊尹起于有莘,应汤三聘,将使君为尧、舜之君,民为尧、舜之民,卒之相汤伐夏,俾厥后惟尧、舜,格于皇天。傅说在岩野,爱立作相,三篇之书,皎若星日,虽史籍久远,不详纪其行事,而高宗克鬼方,伐荆、楚,嘉靖商邦,礼陟配天,载于《易》之《既济》,《书》之《无逸》、《诗》之《殷武》,商代之君莫盛焉。罔俾阿衡,专美有商,于是为允蹈矣。管仲以其君霸,商君基秦为强,虽圣门羞称,后世所贱,然考其为政,盖未尝一戾于始谋。韩信劝汉租任天下武勇,以城邑封功臣,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,传檄而定三秦;下魏之后,请北举燕、赵,东击齐,南绝楚粮道,西会荣阳,至于灭楚,无一言不酬。邓禹见光武于河北,知更始无成,说帝延揽英雄,务悦民心,立高祖之业,救万民之命,帝与定计议,终济大业。耿龠与光武同讨王郎,愿归幽州,益发精兵,定彭宠,取张丰,还收富平、获索,东攻张步,以平齐地,帝常以为落落难合,而事竟成。诸葛亮论曹操挟天子令诸侯,难与争锋;孙权据有江东,可与为援而不可图。荆州用武之国,益州沃野千里,劝刘备跨有荆、益,外观时变,则霸业可成,汉室可兴,及南方已定,则表奖率三军,北定中原。已而尽行其说,至于用师未战而身先死,则天也。房乔杖策谒太宗为记室,即收人物致幕府,与诸将密相申结,辅成大勋,至于为相,号令典章,尽出其手,虽数百年犹蒙其功。王朴事周世宗,当五季草创之际,上《平边策》、以为:“唐失吴、蜀,晋失幽、并,当知所以平之之术。当今吴易图,可挠之地二千里,攻虚击弱,则所向无前,江北诸州,乃国家之有也。既得江北,江之南亦不难平。得吴则桂、广皆为内臣,岷、蜀可匕书而召之,不至则四面并进,席卷而蜀平矣。吴、蜀平,幽可望风而至。唯并必死之寇,候其便则一削以平之。”世宗用其策,功未集而殂。至于国朝,扫平诸方,先后次第,皆不出朴所料。独幽州之举,既至城下,而诸将不能成功。若乃王安石颛国,言听计从,以身任天下之重,而师慕商鞅为人,苟可以取民者,无不尽,遂诒后世之害,则在所不论也。
秋兴赋宋玉《九辩词》云:“憭栗兮若在远行,登山临水兮送将归。”潘安仁《秋兴赋》引其语,继之曰:“送归怀慕徒之恋,远行有羁旅之愤。临川感流以叹逝,登山怀远而悼近。彼四戚之疚心,遭一涂而难忍。”盖畅演厥旨,而下语之工拙,较然不侔也。
太史慈三国当汉、魏之际,英雄虎争,一时豪杰志义之士,磊磊落落,皆非后人所能冀,然太史慈者尤为可称。慈少仕东莱本郡为奏曹吏,郡与州有隙,州章劾之,慈以计败其章,而郡得直。孔融在北海为贼所围,慈为求救于平原,突围直出,竟得兵解融之难。后刘繇为扬州刺史,慈往见之,会孙策至,或劝繇以慈为大将军。繇曰:“我若用子义,许子将不当笑我邪?”但使慈侦视轻重,独与一骑卒遇策,便前斗,正与策对,得其兜鍪。及繇奔豫章,慈为策所执,捉其手曰:“宁识神亭时邪?”又称其烈义,为天下智士,释缚用之,命抚安繇之子,经理其家。孙权代策,使为建昌都尉,遂委以南方之事,督治海昏。至卒时,才年四十一,葬于新吴,今洪府奉新县也,邑人立庙敬事。干道中封灵惠侯,予在西掖当制,其词云:“神早赴孔融,雅谓青州之烈士。晚从孙策,遂为吴国之信臣。立庙至今,作民司命。揽一同之言状,择二美以建侯,庶几江表之间,尚忆神亭之事。”盖为是也。
谥法“先王谥以尊名,节以壹惠。”语出《表记》。然不云起于何时,今世传《周公谥法》,故自文王、武王以来始有谥。周之政尚文,斯可验矣。如尧、舜、禹、汤皆名,皇甫谧之徒附会为说,至于桀、纣,亦表以四字,皆非也。周王谥以一字,至威烈、贞定益以两,而卫武公曰睿圣武公,见于《楚语》。孔文子曰贞惠文子,见于《檀弓》。各三字,意当时尚多有之。唐诸帝谥,经三次加册,由高祖至明皇皆七字,其后多少不齐。代宗以四字,肃、顺、宪以九字,余以五字,唯宣宗独十八字,曰元圣至明成武献文睿智章仁神聪懿道大孝。国朝祖宗谥十六字,唯神宗二十字,曰体元显道法古立宪帝德王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,盖蔡京所定也。
汉文帝受言汉文帝即位十三年,齐太仓令淳于意有罪当刑,其女缇萦,年十四,随至长安,上书愿没入为官婢,以赎父刑罪。帝怜悲其意,即下令除肉刑。丞相张苍、御史大夫冯敬议,请定律,当斩右止者反弃市,笞者杖背五百至三百,亦多死,徒有轻刑之名,实多杀人。其三族之罪,又不乘时建明,以负天子德意,苍、敬可谓具臣矣。史称文帝止辇受言。今以一女子上书,躬自省览,即除数千载所行之刑,曾不留难,然则天下事岂复有稽滞不决者哉?所谓集上书囊以为殿帷,盖凡囊封之书,必至前也。
丹青引杜子美《丹青引赠曹将军霸》云:“先帝天马玉花骢,画工如山貌不同。是日牵来赤愞下,迢立阊阖生长风。诏谓将军拂绢素,意匠惨澹经营中。斯须九重真龙出,一洗万古凡马空。玉花却在御榻上,榻上廷前屹相向。至尊含笑催赐金,国人、太仆皆惆怅。”读者或不晓其旨,以为画马夺真,国人、太仆所为不乐,是不然。国人、太仆盖牧养官曹及驭者,而黄金之赐,乃画史得之,是以惆怅,杜公之意深矣。又《观曹将军画马图》云:“曾貌先帝照夜白,龙池十日飞霹雳。内府殷红码盩盘,捷好传诏才人索。”亦此意也。诗国风秦中事《周召》二南、《幽风》皆周文、武、成王时诗,其所陈者秦中事也。
所谓沼沚洲涧之水,苹蘩藻荇之菜,疑非所有。既化行江、汉,故并江之永,汉之广,率皆得言之欤?《摽有梅》之诗,不注释梅,而《秦风?终南》诗,“终南何有,有条有梅”。毛氏云:“梅,楠也。”笺云:“名山高大,宜有茂木。”今之梅与楠异,亦非茂木,盖毛、郑北人不识梅耳。若《上林赋》所引江篱、蘼芜、揭车、蓑荷、荪、若、薠、芋之类,自是侈辞过实,与所谓八川东注太湖者等也。
诗文当句对唐人诗文,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,谓之当句对。盖起于《楚辞》“惠烝兰藉”、“桂酒椒浆”、“桂掉兰”枻、“斫冰积雪”。自齐、梁以来,江文通、庾子山诸人亦如此。如王勃《宴滕王阁序》一篇皆然。谓若襟三江带五湖,控蛮荆引瓯越,龙光牛斗,徐孺陈着,腾蚊起凤,紫电青霜,鹤汀凫渚,桂殿兰宫,钟鸣鼎食之家,青雀黄龙之轴,落霞孤骛,秋水长天,天高地迥,兴尽悲来,宇宙盈虚,丘墟已矣之辞是也。于公异《破朱泚露布》亦然。如尧、舜、禹、汤之德,统元立极之君,卧鼓偃旗,养威蓄锐,夹川陆而左旋右抽,抵丘陵而浸淫布濩,声塞宇宙,气雄钲鼓,驱兕作威,风云动色,乘其跆藉,取彼鲸鲵,自卯及西,来拒复攻,山倾河泄,霆斗雷驰,自北狙南,舆尸折首,左武右文,销锋铸镐之辞是也。杜诗小院回廊春寂寂,浴鬼飞鸳晚悠悠,清江锦石伤心丽,嫩蕊浓花满目斑,书签药裹封蛛网,野店山桥送马蹄,戎马不如归马逸,千家今有百家存,犬羊曾烂漫,宫阙尚萧条,蚊龙引子过,荷芰逐花低,干戈况复尘随眼,鬓发还应雪满头,百万传深入,寰区望匪他。象床玉手,万草千花,落絮游丝,随风照日,青袍白马,金谷铜驼,竹寒沙碧,菱刺藤梢,长年三老,捩拖开头,门巷荆棘底,君臣豺虎边,养拙干戈,全生糜鹿,舍舟策马,拖玉腰金,高江急峡,翠木苍藤,古庙杉松,岁时伏腊,三分割据,万古云霄,伯仲之间,指挥若定,桃蹊李径,栀子红椒,庾信罗含,春来秋去,枫林橘树,复道重楼之类,不可胜举。李义山一诗,其题曰《当句有对》云:“密迩平阳接上兰,秦楼鸳瓦汉宫盘。池光不定花光乱,日气初涵露气干。但觉游蜂饶舞蝶,岂知孤凤忆离鸾。三星自转三山远,紫府程遥碧落宽。”其它诗句中,如青女素蛾,对月中霜里;黄叶风雨,对青楼管弦;骨肉书题,对慧兰蹊径;花须柳眼,对紫蝶黄蜂;重吟细把,对已落犹开;急鼓疏钟,对休灯灭烛;江鱼朔雁,对秦树嵩云;万户千门,对风朝露夜。如是者甚多。
东坡明正东坡《明正》一篇送于做失官东归云:“子之失官,有为子悲如子之自悲者乎?有如子之父兄妻子之为子悲者乎?子之所以悲者,惑于得也。父兄妻子之所以悲者,惑于爱也。”按《战国策》齐邹忌谓妻曰:“我孰与城北徐公美?”其妻曰:“君美甚,徐公何能及公也。”复问其妾与客,皆言“徐公不若君之美。”暮寝而思之,曰:“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,妾之美我者畏我也,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。”东坡之斡旋,盖取诸此。然《四菩萨阁记》云:“此画乃先君之所嗜,既免丧,以施浮图惟简,曰:‘此唐明皇帝之所不能守者,而况于余乎!余惟自度不能长守此也,是以与子。’”而其未云:“轼之以是与子者,凡以为先君舍也。”与初辞意盖不同,晚学所不晓也。
台谏不相见嘉佑六年,司马公以修起居注同知谏院,上章乞立宗室为继嗣。对毕,诣中书,略为宰相韩公言其旨。韩公摄飨明堂,殿中侍御史陈洙监祭,公问诛:“闻殿院与司马舍人甚熟。”洙答以“顷年曾同为直讲”。又问:“近日曾闻其上殿言何事?”洙答以“彼此台谏官不相往来,不知言何事。”此一项温公私记之甚详。然则国朝故实,台谏官元不相见。故赵清献公为御史,论陈恭公,而范蜀公以谏官与之争。元丰中,又不许两省官相往来,鲜于子骏乞罢此禁。元佑中,谏官刘器之、梁况之等论蔡新州,而御史中丞以下,皆以无章疏罢黜。靖康时,谏议大夫冯懈论时政失当,为侍御史李光所驳。今两者合为一府,居同门,出同幕,与故事异,而执政祭祠行事,与监察御史不相见之了。
执政四入头国朝除用执政,多从三司使、翰林学士、知开封府、御史中丞进拜,俗呼为“四入头”。固有尽历四职而不用,如张文定公、谓仁、英朝,至神宗初始用,王宣徽之类者。赵清献公自成都召还知谏院,大臣言故事近臣自成都还,将大用,必更省府,谓三司使、开封府。不为谏官。以是知一朝典章,其严如此。至若以权恃郎方受告即为参枢,如施矩、郑仲熊者,盖秦桧所用云。
无望之祸自古无望之祸玉石俱焚者,释氏谓之劫数,然固自有幸不幸者。汉武帝以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,于是遣使者分条中都官诏狱系者,亡轻重一切皆杀之,独郡邪狱系者,赖丙吉得生。隋炀帝令嵩山道士潘诞合炼金丹不成,云无石胆石髓,若得童男女胆髓各三斜六斗,可以代之,帝怒斩诞。其后方士言李氏当为天子,劝帝尽诛海内李姓。以炀帝之无道嗜杀人,不啻草莽,而二说偶不行。唐太宗以李淳风言女武当王,已在宫中,欲取疑似者尽杀之,赖淳风谏而止。以太宗之贤尚如此,岂不云幸不幸哉!
燕说黄鲁直和张文潜八诗,其二云:“谈经用燕说,束弃诸儒传。滥筋虽有罪,未派弥九县。”大意指王氏新经学也。燕说出于《韩非子》,曰先王有郢书,而后世多燕说。又引其事曰:“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,夜书,火不明,谓持烛者曰:‘举烛。’已而误书‘举烛’二字,非书本意也。燕相受书,曰:‘举烛者尚明也。尚明者举贤而用之。’遂以自上,王大说,国以治,治则治矣,非书意也。”鲁直以新学多穿凿,故有此句。
折槛行杜诗《折槛行》云:“千载少似朱云人,至今折槛空嶙峋。娄公不语宋公语,尚忆先皇容直臣。”此篇专为谏争而设,谓娄师德、宋璟也。人多疑娄公既无一语,何得为直臣?钱伸仲云:“朝有阙政,或娄公不语,则宋公语。”但师德乃是武后朝人,璟为相时,其亡久矣。杜有祭房相国文,言“群公间出,魏、杜、娄、宋”,亦并二公称之,诗言先皇,意为明皇帝也,娄氏别无显人有声开元间,为不可晓。
朱云陈元达朱云见汉成帝,请斩马剑断张禹首。上大怒曰,“罪死不赦。”御史将云下,云攀殿槛,槛折,御史遂将云去。辛庆忌叩头以死争,上意解,然后得已。及后当治槛,上曰:“勿易。因而辑之,辑与集同,谓补合也。以旌直臣。”刘聪为刘后起钨仪殿,陈元达谏,聪怒,命将出斩之,时在逍遥园李中堂,元达先锁腰而入,即以锁绕堂下树,左右曳之不能动。刘氏闻之,私敕左右停刑,手疏切谏,聪乃解,引元达而谢之,易园为纳贤园,堂为愧贤堂。两人之事甚相类,云之免于死,由庆忌即时争救之故,差易为力。若元达之命在须臾间,聪之急暴且盛怒,何暇延留数刻而容刘氏得以草疏乎?脱使就刎其首,或令武士击杀亦可,何恃于锁腰哉?是为可疑也。成帝不易槛以旌云直,而不能命以一官,乃不若聪之待元达也。至今宫殿正中一间横槛,独不施栏循,谓之折槛,盖自汉以来相传如此矣。
杜老不忘君前辈谓社少陵当流离颠沛之际,一饭未尝忘君,今略纪其数语云:“万方频送喜,无乃圣躬劳。”“至今劳圣主,何以报皇天。”“独使至尊忧社稷,诸君何以答升平。”“天子亦应厌奔走,群公固合思升平。”如此之类非一。
栽松诗白乐天《栽松诗》云:“小松未盈尺,心爱手自移。苍然涧底色,云湿烟靠靠。栽植我年晚,长成君性迟。如何过四十,种此数寸枝?得见成阴否?人生七十稀。”予治圃于乡里,干道己丑岁,正年四十七矣。自伯兄山居手移稚松数十本,其高仅四五寸,植之云壑石上,拥土以为固,不能保其必活也。过二十年,蔚然成林,皆有干霄之势,偶阅白公集,感而书之。
乌鹊鸣北人以乌声为喜,鹊声为非。南人闻鹊噪则喜,闻乌声则唾而逐之,至于弦弩挟弹,击使远去。《北齐书》,奚永洛与张子信对坐,有鹊正鸣于庭树间,子信曰:“鹊言不善,当有口舌事,今夜有唤,必不得往。”子信去后,高严使召之,且云敕唤,永洛诈称堕马,遂免于难。白乐天在江州,《答元郎中杨员外喜乌见寄》,曰:“南宫鸳鸯地,何忽乌来止。故人锦帐郎,闻乌笑相视。疑乌报消息,望我归乡里。我归应待乌头白,惭愧元郎误欢喜。”然则鹊言固不善,而乌亦能报喜也。又有和元微之《大觜乌》一篇云:“老巫生奸计,与乌意潜通。云此非凡鸟,遥见起敬恭。千岁乃一出,喜贺主人翁。此乌所止家,家产日夜丰。上以致寿考,下可宜田农。”按微之所赋云:“巫言此乌至,财产日丰宜。主人一心惑,诱引不知疲。转见乌来集,自言家转孳。专职乌喜怒,信受若长离。”今之乌则然也。世有传《阴阳局鸦经》,谓东方朔所著,大略言凡占乌之鸣,先数其声,然后定其方位,假如甲日一声,即是甲声,第二声为乙声,以十于数之,乃辨其急缓,以定吉凶,盖不专于一说也。
容斋续笔卷第四(十七则)
淮南守备周世宗举中原百郡之兵,南征李景。当是时,周室方强,李氏政乱,以之讨伐,云若易然。而自二年之冬,讫五年之春,首尾四年,至于乘舆三驾,仅得江北。先是河中李守贞叛汉,遣其客朱元来唐求救,遂仕于唐。枢密使查文徽妻之以女。是时,请兵复诸州,即取舒、和。后以恃功偃蹇,唐将夺其兵,元怒而降周。景械其妻,欲戮之。文徽方执政,表乞其命,景批云:“只斩朱元妻,不杀查家女。”竟斩于市。郭廷谓不能守濠州,以家在江南,恐为唐所种族,遣使谓金陵禀命,然后出降。则知周师所以久者,景法度犹存,尚能制将帅死命故也。绍兴之季,虏骑犯淮,逾月之间,十四郡悉陷。予亲见沿淮诸郡守,尽扫官库储积,分寓京口,云预被旨许令移治。是乃平时无虞,则受极边之赏,一有缓急,委而去之,寇退则反,了无分毫絓于吏议,岂复肯以固守为心也哉?
周世宗周世宗英毅雄杰,以衰乱之世,区区五六年间,威武之声,震慑夷夏,可谓一时贤主,而享年不及四十,身没半岁,国随以亡。固天方授宋,使之驱除。然考其行事,失于好杀,用法太严,群臣职事,小有不举,往往置之极刑,虽素有才干声名,无所开有,此其所短也。薛居正《旧史》纪载翰林医官马道元进状,诉寿州界被贼杀其子,获正贼见在宿州,本州岛不为勘断。帝大怒,遣窦仪乘驲往按之。及狱成,坐族死者二十四人。仪奉辞之日,帝旨甚峻,故仪之用刑,伤于深刻,知州赵砺坐除名。此事本只马氏子一人遭杀,何至于族诛二十四家,其它可以类推矣。《太祖实录?窦仪传》有此事,史臣但归咎于仪云。
窦贞固窦贞固,汉隐帝相也。周世罢政,以司徒就第。后范质用此官在中书,乃归洛阳。常与编户课役,贞固不能堪,诉于留守向拱,拱不听。熙宁初,富韩公为相,神宗尝对大臣称知河南府李中师治状。公以中师厚结中人,因对曰:“陛下何从知之?”中师衔其沮己,及再尹河南,富公已老,乃籍其户,令出免役钱,与富民等。乃知君子失势之时,小人得易而侮之,如向拱、李中师辈,固不乏也。
郑权唐穆宗时,以工部尚书郑权为岭南节度使,卿大夫相率为诗送之。韩文公作序,言:“权功德可称道。家属百人,无数亩之宅,僦屋以居,可谓贵而能贫,为仁者不富之效也。”《旧唐史?权传》云:“权在京师,以家人数多,奉入不足,求为镇,有中人之助,南海多珍货,权颇积聚以遗之,大为朝士所嗤。”又《薛廷老传》云:“郑权因郑注得广州节度,权至镇,尽以公家珍宝赴京师,以酬恩地。廷老以右拾遗上疏,请按权罪,中人由是切齿。”然则其为人,乃贪邪之士尔!韩公以为仁者何邪?
党锢牵连之贤汉党锢之祸,知名贤士死者以百数,海内涂炭,其名迹章章者,并载于史。而一时牵连获罪,甘心以受刑诛,皆节义之士,而位行不显,仅能附见者甚多。李膺死,门生故吏并被禁锢。侍御史景毅之子,为膺门徒,未有录牒,不及于谴。毅慨然曰:“本谓膺贤,遣子师之,岂可以漏籍苟安!”遂自表免归。高城人巴肃被收,自载诣县,县令欲解印绶与俱去,肃不可。范滂在征羌,诏下急捕。督邮吴导至县,抱诏书;闭传舍,伏床而泣。滂自诣狱,县令郭揖大惊,出解印绶,引与俱亡。滂曰:“滂死则祸塞,何敢以罪累君!”张俭亡命,困迫遁走,所至,破家相容。其所经历,伏重诛者以十数。复流转东莱,上李笃家。外黄令毛钦操兵到门,笃谓曰:“张俭亡非其罪,纵俭可得,宁忍执之乎?”钦抚笃曰:“蘧伯玉耻独为君子,足下如何自专仁义?”叹息而去。俭得免。后数年,上禄长和海上言:“党人锢及五族,非经常之法。”由是自从祖以下,皆得解释。此数君子之贤如是,东汉尚名节,斯其验欤?
汉代文书式汉代文书,臣下奏朝廷,朝廷下郡国,有《汉官典仪》、《汉旧仪》等所载,然不若金石刻所著见者为明白。《史晨祠孔庙碑》,前云:“建宁二年三月癸卯朔七日己酉,鲁相臣晨,长史臣谦顿首死罪上尚书,臣晨顿首顿首,死罪死罪。”未云:“臣晨诚惶诚恐,顿首顿首,死罪死罪上尚书。”副言太傅、太尉、司徒、司空、大司农府。《樊毅复华下民租碑》,前后与此同。《无极山碑》:“光和四年某月辛卯朔廿二日壬子,大常臣耽、丞敏顿首上尚书。”未云:“臣耽愚戆,顿首顿首上尚书。制曰:可。大尚读为太常。承书从事,某月十七日丁丑,尚书令忠奏雒阳宫。光和四年八月辛酉朔十七日丁丑,尚书令忠下。”又云:“光和四年八月辛酉朔十七日丁丑,太常耽、丞敏下。”《常山相孔庙碑》,前云:“司徒臣雄,司空臣戒,稽首言。”未云:“臣雄、臣戒愚慧,诚惶诚恐,顿首顿首,死罪死罪,臣稽首以闻。制曰:可。元嘉三年三月甘七日壬寅,奏雒阳宫。元嘉三年三月丙子朔廿七日壬寅,司徒雄、司空戒下鲁相。”又云:“永兴元年六月甲辰朔十八日辛酉,鲁相平,行长史事、卞守长擅,叩头死罪,敢言之司徒、司空府。”未云:“平惶恐叩头,死罪死罪,上司空府。”此碑有三公奏天子,朝廷下郡国,郡国上公府三式,始未详备。文惠公《隶释》有之。无极山祠事,以丁丑日奏雒阳宫,是日下太常,孔庙事,以壬寅日奏雒阳宫,亦以是日下鲁相,又以见汉世文书之不滞留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