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谭随录 - 第 17 页/共 17 页
某 太 守某大僚,位首揆,甲第连云,富拟卓、郑,门庭若市。干谒者,恒旬月不得一见,名纸堆积。某太守,失其名,夙与其家奴某季相友善。每入都,则馆其家。季巨富,拥资百万,喜交仕宦为光宠,往来无白丁。太守呼季之父为叔。其父出入,太守每为执鞭捉衔,修子侄礼,以是为众人所羡,亦以是为君子所轻,鄙不齿数,而太守自以为得计,处之怡然。
适相国寿辰,季父子皆入府供役,太守独坐斋中。夜分有叩门环声,启户视之,则一秾纤合度、位置得宜、皓齿明眸、雪肤花貌二八佳丽人也。太守惊异,询所由来,女称家人之女,怜公岑寂,聊过一谈。太守神思惚惚,弗克定情,乃相与缱绻,无夜不然。每至则醇醪膳馐,满前列罗,不审从何处得来。女无所不能,能无不妙。而尤精李虚中秘传之术。太守问功名胡底,女推之曰:“八字入格,自是二品贵人。所可惜者,官品高而人品低,人爵进而天爵退耳。”太守曰:“敢闻其说。”女曰:“人生富贵贫贱,皆有命焉,非人力所可迁就也。世人不安其命,不明此理,以为人力可以致之,奴颜婢膝,倚靠冰山,百计经营,以达夤缘之路。即如今日相君之门庭奔竞者是矣。然相君之势位日崇,则门下之趋承日盛。此而千金为寿,彼则蓓蓰以进之;彼而万金为赂,此则什伯以形之。相君纵欲市恩,而即此两端,已不得不高下其手。况趋炎附势者,如蝇之逐臭,蚁之慕膻,不堪屈指,讵止此两端而已。公欲叨淑世之荣,而先蹈失身之辱,且又等而下之,媚及臧获,此巾帼尚以为羞,宁须眉反不为愧?异日莫云二品,虽位极人臣,夫何功名之足称述乎?”太守闻之,惭汗如雨,改容谢曰:“敬闻命矣,会当他徙。”女曰:“徙之似矣。白圭之玷,尚可磨也。还须痛改前非,勿蹈故辙为得。”太守曰:“虽然,舍卿而去,何以为情?”女曰:“儿亦从此永诀。”太守愕然曰:“何遽出此?”女曰:“儿非人,实日坛中一老狐也。与公稍有夙缘,故来了之。了却夙缘,虽欲一夕聚首,不可得也。前程远大,慎之重之!”言讫遽去,不复至。太守不胜感喟。翌日,托故他徙。
未一年,相国以罪免,季亦罹法。太守深自悔过,磨琢自新,后果仕至某省巡抚,晋兵部侍郎,一如狐女所云。
闲斋曰:人设喻借人之势,以恣威福者,曰假虎,曰凭城。是天下胁肩谄笑,最工媚人者,莫狐若也。今观此狐之所以规正太守者,人而狐,狐而人矣。如此狐,固为仅见,而世之如太守其人者,胡何多也!
邓 县 尹衡水某村,有妇人与豪右私通而谋杀本夫者,为尸侄所首。奸夫以多金赂仵作行人,俾其袒己。相尸无伤,官不能理,转斥其告诬妄,痛惩之。
复诉诸府,太守委定兴令邓公往按之。邓至,反复相验,不得证据,夜宿馆舍,思维不置,披衣起坐。时约三更向尽,从人熟寝,地上鼾声相和。已而有寒风起户下,帘幕动响,烛光昏暗,隐隐见壁角现一人,乍前乍却,倏跪于地下。邓不禁毛发森竖,凝神省谛,则形质服色,仿佛日间所相尸也,微作啼泣声,右耳畔垂一白物。邓忽悟,乃大言:“被害之冤,吾必为尔雪之!尔其敛迹,吾知之矣。”其人叩头而隐,烛亦骤明。邓遂就寝。
翌日,折柬召衡水尹曰:“氓之嗤嗤,诡辞兴讼,苟不立铁案以杜其口,将何以肃公令而靖刁风?请与公督责相人,同至尸所,使死者无遗憾,生者无遁辞。庶上可以复府尊,下可以服观者。”衡水尹见书笑曰:“人谓邓公书痴,良不妄矣。作县十年,贫如寒士,其才可想矣。似此公案,岂拙官所能办耶?”于是复往相之,邓叱令检视右耳,仵作失色,乃于耳中取出水湿棉絮,须臾堆积,约略半斤。邓指示衡水尹曰:“此奸夫淫妇之所以得志也。”尹大惊骇,再揖谢曰:“似此奸谋,不特目所未睹,亦且耳所未闻,实《洗冤录》中所未载。微夤兄,其孰能知之?”邓曰:“此冤魂之灵,非弟之能。”即尸前提奸夫淫妇,严刑拷掠,尽得其状。奸夫坐斩,淫妇坐凌迟。案结,一邑再称神明。
兰岩曰:真心为民,细心办事,不辞辛苦,不惮繁冗,魑魅情弊,焉能逃秦鉴哉?倘草草了事,以为明决不究,其不为奸吏,欺诳也几希。为民父母者,尚其加意哉!
靳 总 兵鱼河堡在无定河畔。河流移徙无定,往往不遵故道,辄有时去堡三四十里,居民取汲甚艰。会夏月,零雨浃旬,所在沙漠洼窊处多渟潦,居民赖之。
有一潦,甚深阔,历年不涸,遂有妖物据之,窃食村中羊豕,渐及小儿。村人通宵逻守,比户戒严。或有见其形者,则一大黑人,高丈余,乌衣长鬣,猛鸷惊人。村人患之。适一道人,年近八旬,与二徒自湖南来,自言能祛邪怪。众公醵四十千,浼其用法,道士以老辞。其徒请行,道士曰:“汝术无能为也。”徒曰:“昔在川中,何以成功?”道士曰:“此非其比矣。彼川中之水,分沙漏石,易为措置。顾此浊流,何以设施?”徒曰:“一符一箓,犹致一流金,谅此么麽,何足齿数!”遂不听师言,步至水滨,禹步焚符,以召妖物。久之不至,乃亟解衣仗剑,泅入水中,即刻波涛汹涌,众以为道士捉得妖物矣,喧呼以助其威。一食顷,水尽赤,见一臂浮水面,俄又一头浮出,就视之,则道士已肢解矣。众大惊,四解而奔。
会榆林总戎靳公(桂)行部过其处,见奔民而讶之。询知其故,急遣兵三百人,凿渠运戽,尽彻其水,得一黑鱼,长二丈许,巨口无鳞,拨刺泥淖中。杀而烹之,味劣甚,自是怪绝。
闲斋曰:予闻北海有冰鼠焉,常伏层冰下,啮一穴,岁久大如象,啮愈甚,穴愈阔,水愈薄,暑或泮焉。泮则失所天,失所天而见其真天,则死。人取其肉为餐,骨为器。因叹世间傍门户求利达者,人皆名为趋炎,而张彖独有冰山之喻。尝疑拟非其伦,且冰既山矣,庸有消时乎?观于此而后知彖之善喻也。此黑鱼亦大类是。
恩茂先曰:和霁园言其祖诚斋公(明)镇武威时,秋稼将登,忽为李左车所虐。公怒,选壮夫百人,向云头施火攻迎击之。云雷辄退,冰雹顿止。盖其地近阴山,雹有大于石硙者。自公行此法,数年无雹患。奇人奇举,何异钱塘之弩!又,公忧岁旱,数祈雨不应,乃至城隍庙与神约,三日内不雨,必毁像焚庙。是日向午,黄沙蔽天,闾阎间挑灯为市,日暮遂雨。初如毛,渐如丝,继而大雨如注,尽夜方止。四野沾足,一郡欢声雷动。绅衿父老,齐集辕门,焚香拜祝多福。二事皆载武威东门外功德碑。
兰岩曰:至诚感神,昭然不爽,韩文公驱 鱼,同一理也。
藕花商丘宋文学,客禹航,僦居湖干。薜荔衣墙,苔茸毯砌,地极幽僻。柴门面湖。夏秋之间,莲花最盛。宋性故爱莲,有诗百首咏之。
会夏日,倚门纵目;见二女郎,操艇子来采莲。一衣红,一衣紫,姿态甚美,而衣红者尤艳绝。次日复至。大约申来酉去,比日皆然。宋初不敢问,后以其频,渐相熟识。因诘之曰:“荡舟亦属险举,采莲不为急务,何不惮烦?”女笑而不答。宋复以言挑之曰:“蜗居在望,何不一过吃茶?”女复不应,但促回棹。紫衣女转舣船近岸。曰:“彼既强来作东道主,即一往过临,看其将何以逆客。”宋大喜,踊跃为异。
宋固独处,唯一佣奴服役,见之疑讶,问:“那得致此丽人?”宋绐之曰:“家中姊妹也,来此见访,万勿泄言外人,致增酬酢。”奴唯唯而去,但司庖厨,无暇旁及。二女相顾而笑。紫衣女曰:“谁谓书痴诚悫,矢口虚妄,尚须思索耶?”宋亦笑,于是狎昵殊甚。询及姓氏里居,红衣女曰:“儿名藕花,小婢名菱花,家在湖上不远,土著也。”是夕遂留与乱。
鸡鸣则欲言别,宋因挽之。女愀然良久,乃谓宋曰:“荷君雅爱,讵忍一刻睽隔,特势有所不能耳。知君达者,必不为怪,请以实告。儿辈非人,实花妖也。君苟不弃,祈至湖上,见芙渠中有一茎红鲜异常者,即其下有菱花一簇,可并移归。勿伤其寸根片叶,置诸盆中,养以湖水,勿畜犬扰,勿接恶客,则儿与菱花当得朝夕相对矣。”宋且惊且喜,谨志之,遂纵之去。
旭日始旦,即荡小舟,遍阅花中,果有一茎,红俪朝霞,香逾冰麝,大亦倍于凡品。更验其下,有菱花迥异。即出重赏募渔人,并泥移归,培植巨瓮中。闭门谢客,终日卧坐其侧。三日不见女来,颇深疑抱,默搜冥想,万虑纷然。
至第四日,闷而午睡,觉耳畔有拖裙声,视之,则二女已至榻前矣。相见惊喜。藕花曰:“蒙君滋养,感深五内。第资质脆弱,不任劳瘁,故数日苏息,不能动履。至君寂寞,诚不自安。”宋曰:“但得长聚首,何妨暂违颜?鲰生年来,如穷波斯,落落不称意,今得与二卿为偶,虽死不恨。”女曰:“君此心真堪心感,但能终守不渝,则怀与安虽败名,诚非无益于性命也。且名者,实之宾也。轻鸥泛水,起灭须臾,苟不行乐及时,纵活百年,如蜉蝣朝菌耳。即如儿辈,去千顷之广,而就一勺之多,辞镜湖之深,而居瓦缶之浅,非不知犹鱼游釜中,燕巢幕上,其安危无寿,天壤之悬殊也,亦以孑生不如偶死耳。”因贻宋诗曰:“弹指韶光易老,瞥眼初阳又曛。从此朝朝暮暮,不隔秋水思君。”自此,三人如形影之随,不离跬步。二女极相恤,衣服履舄易着,不分尔我。
一日,宋他出,二友过访,不值。见盆中菱花秀异,采之而去。日暮宋归,藕共泣诉菱花被创之由:“君不怜而救之,儿岂忍独生?”宋大恸,问何术以救之,女曰:“但培其根,每清晨为诵‘观音咒’九九遍,明年此际,可以再生矣。”宋如所教,至心持咒,时以湖泥培养,日夜不辍。次年复出。菱花忽至,虽觉瘦生,而姿态愈艳,相见悲喜交集,各叙间阔,刺刺不休。宋自得二芳,精神发越,形气清爽,读书一过,辄能默诵。
又一年隆冬,大雪盆冰,一夜寒冱,二芳不至,宋独居萧然,不测何故,夜夜不寐,涕泣沾衾,日对瓦盆,潜祈默祷。倏忽春尽夏来,藕花独至,形容憔悴,悉苦不胜。宋拥置膝上,为之拭泪整鬓,问:“何为孱弱至此?菱花安在,不与偕来?”女泣曰:“尚忆菱妹耶?已作冻鬼隔年矣。儿亦不耐严寒,虽苦不死,而奄奄一息,不久亦将辞人世,与君永诀矣。”宋一恸几绝,思之不置。赖藕花相伴,不至哀死。但藕花日渐瘠羸,宋又忧之,延医调治。医一见失志,诊其脉又甚异人,漫留药一刀圭,志其门径而去。虽去而日伺于门,冀其一面。
适宋又他出,是日薄暮,医偷见藕花独步湖上,丰姿绰约,与湖莲争妍。医不复能耐,突前抱持之,藕花骇而逸,纵身湖中。医慌持其足,足拍然而折。视之,藕一段耳,始知其妖幻。急告宋,宋大痛恨,趋湖上哭之,深恨医之选事,欲鸣诸官,佣奴劝阻曰:“明明妖异,虽之官,庸得理乎?”宋乃止。翌日,仍至湖上哭之。见一莲花浮水面,断藕犹存,痛哭抱归,种于盆,越宿即萎。乃具棺衾,葬之湖上,作《芙蓉诔》以吊之。遂髡缁为比邱,云游不知所终。
兰岩曰:花是美人前影,美人是花后身,原无分别耳。弱体柔肢,珍惜之且恐不胜,那当此庸医恶客,叠加损折哉?彩云易散琉璃脆,信不诬也。
王 塾 师宗室某王子向问亭,方其未袭爵时,家有塾师王姓者,教授有年矣。往往作戏术,颇奇幻;偶一炫露,渐为家人所知。一日,与白之亲故夜饮,客曰:“此时安得鲜鱼汤啜之?”王曰:“易易耳。”乃觅一篮子,命馆僮提之,闭目绕地而走,僮且走且作摸鱼状形。有顷,王曰:“止!得之矣。”果得一鱼,长尺许,拨刺篮内。烹食之,味极鲜美,众诘馆僮何来此鱼,则云:“在水中摸得耳。”或又思市卖肴馔,王即取钱如价,置篮中,仍命僮闭目行。随见多品在篮,烹饪之美,如初出镬者,热烁唇齿。诸如此类,不一而足,愚者惊其神,智者但谓其有搬运法耳。
居久之,王子忽患痨疾,日渐尪羸。易医数十,药石罔效。亲串中来探候者,进则相慰,退则共议,以为断无痊理。其母某福晋,只生王子一人,日夜焦愁,眠食皆废。或言王子之病,非俗医所能瘳,馆中王先生,法术玄纱,福晋倘能降心求之,彼必有以授手。福晋以为然,即使内监延王入,涕泣而道之,王正色力辞,以为不能。福晋跪请,声泪俱下。王请福晋起,俯首沉思,移时未决。福晋又再四拜恳,良久,王始许诺,曰:“明日当有以报命耳。”趋出,而嘱其馆僮曰:“无扰我睡,俟吾自寤。”遂引衾而卧,状若死人。
王子有山陵在某处,祖茔也。是夜二更后,守陵人有直宿者,瞥见一人,由甬道径入宫门,审谛之,则王先生也,大骇愕。隐念先生在城内,夜深来此何为?方冥想间,旋见殿上有人出迓,衣四团龙褂,拱王入殿,分宾主坐,执礼恭谨,似有所恳。王亦有言,相隔远,悉不能辨,但潜身屏息,于窗隙中窥伺之。俄闻门外呵殿声甚严,见侍卫多人,拥一王者入,像貌瑰丽,气度尊崇,冠履衣裳,皆非时制。王与殿上人,疾趋迎拜,同入殿中坐。王者居中,王居左,殿上人居右。王起坐再三,似代为殿上人请托者然,王者无言。少焉,忽闻一片喧嚣,见一人裸形,手将一人发辫,且打且行,同跪阶下,细视被将者,即王子也。殿上人趋步下阶,向其人哀恳求宽,复拜求良久,其人终不许。殿上人泣而入殿,王随趋下,向其人耳语数四,亦不允。王嗒然却回。既而王者出殿,当陛而立,开谕再三。其人不得已,始释手,痛哭而去,其声甚惨。殿上人拜谢王者及王,殊形感荷。已而王者去,王亦继去,殿上人送之出门,返入殿上,遂寂然无所见。
翌日入城,备述夜来事以报福晋,曰:“小爷病当愈矣。”福晋未遽信。无何王睡起,入告福晋曰:“昨为王子事,大费调停。盖王子之祖,在生时曾枉杀一渔人,渔人诉于冥司,冥谴先王当斩嗣,至王子即绝,以偿渔人之怨。吾感福晋之诚,竭力关说,始得暂免王子之厄,然夙冤未解,尚需建醮超度,方克解脱,幸福晋勿忘也!”福晋感谢,一如其教。王子病遂痊,自是,合府之人,敬王如神明。
一日,王子约王游西山,夜宿山中清话,蓦见一黑物,大如牛,蠕蠕而至。王见之大惊,急嘱曰:“知之矣。可先去,于某处某潭下待我,行将至矣。”物遽去。王子骇甚,问此胡为者,王叹曰:“吾以不自检束,每自炫露,今此物欲与吾较量,吾之厄也。此物法术至精,吾非其敌。然与之较必死,不较亦死,不能不与之较。请王子备棺衾,明日于潭侧收吾骨焉!”王子大惊,力止其行。王曰:“是无所逃避也,即当往矣。”言讫,唏嘘而往。
王子心不释,潜率家人十数,踵至潭边察之,不见踪迹,惟闻芦荻中奔腾迅跞,或见白光乱斗,横若掣电,旋若釶火,如数百金戈铁马之声。听之胆寒,见之股栗,直至鸡鸣始静。向晨入视,则箭攒黑物,遍身皆满,伏地不动;而王亦赤身僵卧潭边,须眉毛发皆尽。舁之以归,越宿始苏。细诘其故,乃知杀物之剑,悉须眉毛发之所化也。
王子每举以质人,博识者多以为剑仙之流亚者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