困知记 - 第 3 页/共 5 页

以佛家之言为据,则“无始菩提”,所谓“有物先天地”也;“湛然常寂”,所谓“无形本寂寥”也;“心生万法”,所谓“能为万象主”也;“常住不灭”,所谓“不逐四时凋”也。作者之意,不亦明且尽乎?求之吾儒之书,“太极生两仪”,是固先天地而立矣;“无声无臭”,则无形不足言矣;“富有之谓大业”,万物皆一体也;“日新之谓盛徳”,万古犹一时也。太极之义,不亦明且尽乎?诗凡二十字,其十七字彼此意义无甚异同,不足深辨。所当辨者,三字尔:“物”也,“万象”也。以物言之,菩提不可为太极,明矣。以万象言之,在彼经教中即万法尔,以其皆生于心,故谓之能主,然所主者实不过阴、界、入,自此之外,仰而日月星辰,俯而山河大地,近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,逺而飞潜动植、水火金石,一切视以为幻而空之矣,彼安得复有所谓万象乎哉!为此诗者,盖尝窥见儒书,遂窃取而用之尔。   余于前记尝有一说,正为此等处,请复详之。所谓“天地间非太极不神,然遂以太极为神则不可”,此言殊未敢易。诚以太极之本体,动亦定,静亦定。神则动而能静,静而能动者也。以此分明见得是二物,不可混而为一。故系辞传既曰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矣,而又曰“阴阳不测之谓神”。由其实不同,故其名不得不异。不然,圣人何用两言之哉!然其体则同一阴阳,所以难于领会也。佛氏初不识阴阳为何物,固无由知所谓道,所谓神。但见得此心有一点之灵,求其体而不可得,则以为空寂,推其用而偏于阴、界、入,则以为神通。所谓“有物”者,此尔。以此为性,万无是处。而其言之乱真,乃有如此诗者,可无辨乎!然人心之神,即阴阳不测之神,初无二致。但神之在阴阳者,则万古如一;在人心者,则与生死相为存亡,所谓理一而分殊也。佛氏不足以及此矣,吾党之士,盍相与精察之?   一三、南阳慧忠破南方宗旨云:若以见闻觉知是佛性者,浄名不应云“法离见闻觉知。”若行见闻觉知,是则见闻觉知,非求法也。南僧因问:“法华了义,开佛知见”,此复何为?忠曰:他云“开佛知见”,尚不言菩萨二乗,岂以众生痴倒,便成佛之知见邪?汾州无业有云:见闻觉知之性,与太虚齐寿,不生不灭。一切境界,本自空寂,无一法可得。迷者不了,便为境惑。一为境惑,流转无穷。此二人皆禅林之杰出者,其言皆见于传灯録,何若是之不同邪?盖无业是本分人,说本分话。慧忠则所谓神出鬼没以逞其伎俩者也。彼见南方以见闻觉知为性,便对其人捏出一般说话,务要髙他一着,使之莫测。盖桀黠者之情状毎毎如此。   尝见金刚经,明有“是法平等,无有髙下”之语,佛与众生,固然迷悟不同,其知见之体即是平等,岂容有二?又尝见楞严中有两叚语,其一:佛告波斯匿王云“颜貎有变,见精不变。变者受灭,彼不变者元无生灭。”其二:因与阿难论声闻,有云“其形虽寐,闻性不昏,纵汝形销,命光迁谢,此性云何为汝销灭?”此皆明以见闻为性,与波罗提说相合。若浄名,则紧要在一离字,余前章论之悉矣。   先儒尝言佛氏之辞善遁,便是此等处。传灯録中似此尽多,究其渊源,则固出于瞿昙也。盖瞿昙说法,常欲离四句,谓“一异,俱不俱,有无非有非无,常无常”。然而终有不能离者,如云“非异,非不异。非有,非无。非常,非无常。”只楞伽一经,累累见之,此便是遁辞之根,若将“异”处穷着他,他便有“非异”一说,将“无常”穷着他,他便有“非无常”一说。自非灼然看得他破,只得听他愚弄尔。   一四、大慧禅师宗杲者,当宋南渡初,为禅林之冠,有语録三十卷。顷尝徧阅之,直是会说,左来右去,神出鬼没,所以能耸动一世。渠尝拈出一叚说话,正余所欲辨者,今具于左。   僧问忠国师古徳云:“青青翠竹,尽是法身。郁郁黄华,无非般若。”有人不许,云是邪说,亦有信者,云不思议,不知若为?国师曰:此是普贤文殊境界,非诸凡小而能信受,皆与大乗了义经合。故华严经云“佛身充满于法界,普现一切羣生前,随縁赴感,靡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座。”翠竹既不出于法界,岂非法身乎?又般若经云“色无邉故,般若亦无邉。”黄华既不越于色,岂非般若乎?深逺之言,不省者难为措意。又华严座主问大珠和尚云:襌师何故不许“青青翠竹尽是法身,郁郁黄华无非般若”?珠曰:法身无像,应翠竹以成形;般若无知,对黄华而显相。非彼黄华翠竹,而有般若法身,故经云“佛真法身,犹若虚空,应物现形,如水中月。”黄华若是般若,般若即同无情。翠竹若是法身,翠竹还能应用?座主会么?曰:不了此意。珠曰:若见性人,道是亦得,道不是亦得,随用而说,不滞是非。若不见性人,说翠竹着翠竹,说黄华着黄华,说法身滞法身,说般若不识般若,所以皆成诤论。宗杲云:国师主张翠竹是法身,直主张到底。大珠破翠竹不是法身,直破到底。老汉将一个主张底,一个破底收作一处,更无拈提,不敢动着他一丝毫,要你学者具眼。   余于前记尝举“翠竹、黄华”二语,以为与“鸢飞鱼跃”之言“絶相似,只是不同”,欲吾人识其所以不同处,盖引而未发之意。今偶为此异同之论所激,有不容不尽其言者矣。据慧忠分析语,与大珠成形、显相二言,便是古徳立言本旨。大珠所以不许之意,但以黄华翠竹非有般若、法身尔。其曰“道是亦得”,即前“成形、显相”二言;曰“道不是亦得”,即后“非彼有般若、法身”一言也。慧忠所引经语与大珠所引经语皆合,直是明白,更无余藴。然则,其与吾儒“鸢飞鱼跃”之义所以不同者,果何在邪?诚以鸢、鱼虽微,其性同一天命也。飞、跃虽殊,其道同一率性也。彼所谓般若、法身,在花、竹之身之外。吾所谓天命、率性,在鸢、鱼之身之内。在内则是一物,在外便成二物。二则二本,一则一本,讵可同年而语哉?且天命之性,不独鸢、鱼有之,花、竹亦有之。程子所谓“一草一木亦皆有理,不可不察”者,正惟有见乎此也。佛氏秪縁认知觉为性,所以于花、竹上便通不去,只得以为法界中所现之物尔。楞伽以“四大种色,为虚空所持”,楞严以“山河大地,咸是妙明真心中物”,其义亦犹是也。宗杲于两家之说更不拈动,总是占便宜,却要学者具眼,殊不失为人之意。余也向虽引而不发,今则舎矢如破矣。吾党之士夫,岂无具眼者乎?   一五、宗杲甞谓士人郑尚明曰:你只今这听法、说法一段歴歴孤明底,未生已前毕竟在甚么处?曰:不知。杲曰:你若不知,便是生大,你百岁后,四大五藴一时觧散。到这里,歴歴孤明底却向甚么处去?曰:也不知。杲曰:你既不知,便是死大。又尝示吕机宜云:现今歴歴孤明,与人分是非别好丑底,决定是有是无,是真实是虚妄?前此临济亦尝语其徒曰:四大身不觧说法、听法,虚空不解说法听法。是汝目前歴歴孤明勿形叚者,解说法听法。观此数节,则佛氏之所谓性,亦何难见之有?渠道理只是如此,本不须苦求解悟。然而必以悟为则者,只是要见得此歴歴孤明境界更亲切尔。纵使见得亲切,夫安知歴歴孤明者之非性,而性自有真邪?   一六、杲答曾天游侍郎第二书,说得他家道理直是明尽。渠最善揑怪,却有此等说话,又不失为本分人也。书云:寻常计较安排底是识情,随生死迁流底亦是识情,怕怖慞惶底亦是识情。而今参学之人,不知是病,只管在里许头出头没,教中所谓“随识而不随智”,以故昧却本地风光,本来面目。若或一时放下,百不思量计较,忽然失脚,蹋着鼻孔,即此识情便是真空妙智,更无别智可得。若别有所得,有所证,则又却不是也。如人迷时,唤东作西,及至悟时,即西便是东,无别有东。此真空妙智,与太虚空齐寿。只这太虚空中,还有一物碍得他否?虽不受一物碍,而不妨诸物于空中徃来。此真空妙智亦然,凡圣垢染,着一点不得。虽着不得,而不碍生死、凡圣于中徃来。如此信得及,见得彻,方是个出生入死,得大自在底汉。细观此书,佛氏之所谓性,无余藴矣。“忽然失脚,蹋着鼻孔”,便是顿悟之说。   一七、杲示真如道人有云:今生虽未悟,亦种得般若种子在性地上,世世不落恶趣,生生不失人身,不生邪见,家不入魔军类。又答吕舎人书有云:若依此做工夫,虽不悟彻,亦能分别邪正,不为邪魔所障,亦种得般若种子深。纵今生不了,来生出头,现成受用,亦不费力,亦不被恶念夺将去。临命终时,亦能转业,况一念相应邪?又答汤丞相书有云:若存心在上面,纵今生未了,亦种得种子深。临命终时,亦不被恶业所牵,堕诸恶趣。换却殻漏子,转头来亦昧我底不得。此等说话,只是诱人信向,岂可为凭?人情大抵多贪,都不曾见个道理,贪今生受用未了,又要贪来生受用,安得不为其所惑也!易曰“原始反终,故知死生之说。”生死轮回,决无此理,万有一焉,只是妖妄。为学而不能无疑于此,则亦何以穷理为哉!   一八、杲答吕舎人书有云:心无所之,老鼠入牛角,便见倒断也。倒断即是悟处,心无所之是做工夫处。其做工夫只看话头便是,如“狗子无佛性”“锯解秤锤”“栢树子”“竹篦子”“麻三斤”“干屎橛”之类,皆所谓话头也。余于“栢树子”话偶尝验过,是以知之然。向者一悟之后,佛家书但过目便迎刃而解。若吾圣贤之微词奥旨竟不能通,后来用工久之,始知其所以然者。盖佛氏以知觉为性,所以一悟便见得个虚空境界。证道歌所谓“了了见,无一物,亦无人,亦无佛”是也。渠千言万语,只是说这个境界。悟者安有不省!若吾儒之所谓性,乃“帝降之衷”,至精之理,细入于丝毫杪忽,无一非实,与彼虚空境界判然不同,所以决无顿悟之理。世有学襌而未至者,畧见些光影便要将两家之说和合而为一,弥缝虽巧,败阙处不可胜言,弄得来儒不儒,佛不佛,心劳日拙,毕竟何益之有!   一九、梁武帝问逹磨曰:朕即位以来,造寺冩经度僧,不可胜纪,有何功徳?答曰:并无功徳。帝曰:何以无功德?答曰:此但人天小果,有漏之因,如影随形,虽有非实。又宗杲答曾侍郎书有云:今时学道之士,只求速效,不知错了也。却谓无事省縁,静坐体究为空过时光,不如看几卷经,念几声佛,佛前多礼几拜,懴悔平生所作罪过,要免阎家老子手中铁棒。此是愚人所为。呜呼!自佛法入中国,所谓造寺冩经、供佛饭僧、看经念佛,种种糜费之事,日新而月盛。但其力稍可为者,靡不争先为之,导之者固其徒。向非人心之贪,则其说亦无縁而入也。柰何世之謟佛以求福利者,其贪心惑志,纒绵固结而不可解?虽以吾儒正色昌言,恳切详尽,一切闻如不闻。彼盖以吾儒未谙佛教,所言无足信也。达磨在西域称二十八祖,入中国则为禅家初祖。宗杲擅名一代,为禅林之冠,所以保护佛法者,皆无所不用其心,其不肯失言决矣。乃至如上所云,种种造作以为无益者,前后如出一口。此又不足信邪?且夫贪嗔痴三者,乃佛氏之所深戒也,谓之三毒。凡世之造寺冩经、供佛饭僧、看经念佛,以为有益而为之,是贪也,不知其无益而为之,是痴也。三毒而犯其二,虽活佛在世,亦不能为之解脱,乃欲謟事土佛木佛,以侥幸于万一,非天下之至愚至愚者乎!凡吾儒解惑之言不可胜述,孰意佛书中乃有此等本分说话!人心天理诚有不可得而泯灭者矣,余是用表而出之。有丹霞烧木佛一事,亦可以解愚夫之惑。   二〇、儒书有五行,佛家便言四大。儒书有五事,佛家则言六根。其蹈袭邪,抑偶同邪?是不可得而知也。然名物虽相似,其义理则相辽絶矣。四大有风而无金、木,楞严又从而附益之,揣摩凑合,都无义理,只被他妆点得好,故足以惑人。朱子尝言:佛书中惟楞严最巧,颇疑房融窜入其说。看来此事灼然,无足疑者。且如楞伽四卷,达磨最所尊信,其言大抵质实而近乎拙,有若欲尽其意而未能者。佛一人尔,人一口尔,以二经较之,不应其言之工拙顿异如此。此本无足深辨,但既攻其失,则亦不可不知,又以见佛学溺人之深,有如是之才而甘心为之役,殊可叹也!   二一、昔有儒生悟襌者,尝作一颂云:断除烦恼重増病,趣向真如亦是邪。随顺世縁无罣碍,涅盘生死是空华。宗杲取之,尝见杲示人有“水上葫芦”一言,凡屡出。此颂第三句即“水上葫芦”之谓也。佛家道理真是如此。论语有云“君子之于天下也,无适也,无莫也,义之与比。”使吾夫子当时若欠却“义之与比”一语,则所谓“无适无莫”者,何以异于水上葫芦也哉!   二二、韩子之辟佛老,有云“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,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;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,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!”善哉言乎!自今观之,其幸也未若其不幸之甚。景徳传灯録所载,旧云千七百人,其琐琐者姑未论,若夫戒行之清苦,建立之精勤,论辨之通明,语句之超迈,记览之该博,亦何下百十人?此其人亦皆有过人之才,要为难得,向使获及吾圣人之门而取正焉,所成就当何如也!而皆毕竟落空以死。鸣呼,兹非其不幸之甚而何!   二三、吾儒之辟佛氏有三,有真知其说之非而痛辟之者,两程子张子朱子是也;有未能深知其说而常喜辟之者,笃信程张数子者也;有阴实尊用其说而阳辟之者,盖用禅家诃佛骂祖之机者也。夫佛氏似是之非,固为难辨,至于诃佛骂祖之机作,则其辨之也愈难。吁,可畏哉!   二四、程子之辟佛氏,有云:自谓之“穷神知化”,而不足以开物成务;言为“无不周徧”,实则外于伦理;“穷深极微”,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。即其所言所造,而明指其罪过,诛絶之意,凛然辞气之表矣。夫既不足以开物成务,则不得谓之“神化”。伦理且弃而不顾,尚何“周徧”之有!尧舜之道既不可入,又何有于“深微”!盖神化、周徧、深微之云,皆彼之所自谓,非吾圣人所谓神化周徧深微者也。韩子云“道其所道,非吾所谓道也。徳其所徳,非吾所谓徳也。”此之谓也。他日程子又尝有言:佛氏不识阴阳昼夜死生古今,安得谓形而上者与圣人同乎!夫阴阳昼夜死生古今,易之体也,深微者,易之理,神化者,易之用也。圣人全体皆易,故能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,曲成万物而不遗。佛氏昧焉,一切冥行妄作,至于灭絶彛伦而不知悔,此其所以获罪于天,有不可得而赎者。吾儒之诛絶之,亦惟顺天而已。岂容一毫私意于其间哉!   二五、程子曰:佛有个觉之理,可以“敬以直内”矣。然无“义以方外”,其直内者,要之其本亦不是。此言虽简,而意极圆备。“其本不是”,正斥其认知觉以为性尔,故非但无以方外,内亦未尝直也。当详味可以二字,非许其能直内之辞。   二六、程子尝言:圣人本天,释氏本心。直是见得透,断得明也。本既不同,所以其说虽有相似处,毕竟和合不得。吕原明一生问学,欲直造圣人,且尝从二程游,亦稔闻其议论矣。及其晚年,乃见得“佛之道与吾圣人合”,反谓二程“所见太近”,得非误以妙圆空寂为形而上者邪?以此希圣,无异适燕而南其辕,蔑由至矣。   二七、张子曰:释氏不知天命,而以心法起灭天地,以小縁大,以末縁本,其不能穷而谓之幻妄,真所谓疑冰者欤!此言与程子“本心”之见相合,又推到释氏穷处,非深知其学之本末,安能及此?   二八、程张辟佛氏之言,见于遗书及正蒙者多矣,今但举其尤切要者着于篇,以明吾说之有所据,其它皆吾人之所通习,无庸尽述也。   二九、朱子辟佛氏之言,比之二程子张子尤为不少,今亦无庸尽述,録其尤着明者一章。凡今之谤朱子者无他,恐只是此等处不合说得太分晓,未免有所妨碍尔。朱子尝语学者云:佛家都从头不识,只是认知觉运动做性,所以鼔舞得许多聪明豪杰之士。縁他是髙于世俗,世俗一副当污浊底事,他是无了,所以人竞趋他之学。或曰:彼以知觉运动为形而下者,空寂为形而上者,如何?曰:便只是形而下者。他只是将知觉运动做玄妙说。或曰:如此则安能动人?必更有玄妙处?曰:便只是这个,他那妙处离这知觉运动不得,无这个便说不行,只是被他作弄得来精。所以横渠有释氏“两末”之论,只说得两边末梢头,中间真实道理却不曾识。如知觉运动是其上一稍也,因果报应是其下一梢也。或曰:因果报应,他那边有见识者亦自不信。曰:虽有不信底,依旧离这个不得。如他几个髙禅,纵说髙煞也,依旧掉舎这个不下,将去愚人。他那个物事没理会,捉摸他不得。你道他如此说,又说不如此。你道他是知觉运动,他又有时掉翻了都不说时。虽是掉翻,依旧离这个不得。或曰:今也不消学他那一层,只认依着自家底做便了。曰:固是。岂可学他!只是依自家底做,少间自见得他底低。观此一章,则知愚前所谓“洞见其肺腑,而深中其膏盲之病”,诚有据矣。   三〇、朱子语类有云:道谦言,大蔵经中言,襌子病脾时,只坐禅六七日,减食,便安。谦言渠曾病,坐得三四日便无事。李延平所称谦开善者,必此人也。谓朱子尝从渠用工夫来,于此可见。然朱子后来尽弃前习以归于正,非全具知、仁、勇三徳不能,其为百世师也,殆无愧矣。   三一、今之道家,盖源于古之巫祝,与老子殊不相干。老子诚亦异端,然其为道主于深根固蒂,长生久视而已。道徳五千言具在,于凡祈禳禜祷经呪符箓等事,初未有一言及之。而道家立教,乃推尊老子,置之三清之列,以为其教之所从出,不亦妄乎!古者用巫祝以事神,建其官,正其名,辨其物,盖诚有以通乎幽明之故,故专其职掌,俾常一其心志以导迎二气之和,其义精矣。去古既逺,精义浸失,而淫邪妖诞之说起。所谓经呪符箓,大抵皆秦汉间方士所为,其冺灭而不传者计亦多矣,而终莫之能絶也。今之所传,分明逺祖张道陵,近宗林灵素軰,虽其为用,不出乎祈禳禜祷,然既已失其精义,则所以交神明者率非其道,徒滋益人心之惑,而重为世道之害尔。望其消灾而致福,不亦逺乎!盖老子之善成其私,固圣门所不取,道陵軰之诪张为幻,又老子之所不屑为也。欲攻老氏者,须分为二端,而各明辨其失,则吾之说为有据,而彼虽桀黠亦无所措其辞矣。   三二、老子外仁义礼而言道徳,徒言道徳而不及性,与圣门絶不相似,自不足以乱真。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,惟佛氏尔。   三三、列子庄子出入老佛之间,其时佛法未入中国也,而其言之相合者,已自不少。易大传曰:仁者见之谓之仁,知者见之谓之知。是安有华夷之别,古今之异邪?理固然矣。圣人所见,无非极致,则虽或生于千百世之上,或生于千百世之下,或相去千万里之逺,其道安有不同?故凡谓佛为圣人者,皆非真知圣道者也。   三四、“黄老于汉,佛于晋魏梁隋之间。”韩子之言是也。然佛学在唐尤盛,在宋亦盛,夷狄之祸所以相寻不絶,何足怪哉!程朱数君子相继而出,相与推明孔孟之正学,以救当世之沦胥者,亦既谆谆恳恳,而世莫之能用也。直至我朝,其说方盛行于天下,孔孟之道于是复明。虽学者之所得不必皆深,所行不必皆力,然譬诸梓匠轮舆,必以规矩,巧或不足,终不失为方圆,亦足以成噐而适用矣。近来异说纷起,直欲超然于规矩凖绳之外,方圆平直,惟其意之所裁。“觚哉,觚哉!”此言殊可念也。有世道之责者,不逺为之虑可乎!   三五、朱子尝言:伊川“性即理也”一语,便是千万世说性之根基。愚初发愤时,常将此语体认,认来认去,有处通,有处不通。如此累年,竟不能归一,却疑伊川此语有所未尽,朱子亦恐说得太过,难为必信也。遂姑置之,乃将理气二字参互体认,认来认去,一般有处通,有处不通。如此又累年,亦竟不能归一,心中甚不快,以谓识见有限,终恐无能上逹也。意欲已之,忽记起“虽愚必明”之言,又不能已,乃复从事于伊川之语,反复不置。一旦于理一分殊四字有个悟处,反而验之身心,推而验之人人,又验之阴阳五行,又验之鸟兽草木,头头皆合。于是始涣然自信,而知二君子之言,断乎不我欺也。愚言及此,非以自多,盖尝屡见吾党所著书,有以“性即理”为不然者,只为理字难明,徃徃为气字之所妨碍,纔见得不合,便以先儒言说为不足信,殊不知工夫到后,虽欲添一个字,自是添不得也。   三六、理无徃而不定,不定即非所以为理。然学者穷理须是看得活,不可滞泥。先儒多以善观为言,即此意也。若看得活时,此理便活泼泼地,常在面前。虽然如此,要添一毫亦不得,减一毫亦不得,要抬髙一分亦不得,放下一分亦不得,以此见理无徃而不定也。然见处固是如此,向使存养之功未至,则此理终非已有,亦无縁得他受用,故曰:知及之,仁不能守之,虽得之,必失之。   三七、穷理譬则观山,山体自定,观者移歩,其形便不同。故自四方观之,便是四般面目,自四隅观之,又各是一般面目。面目虽种种各别,其实只是此一山。山之本体,则理一之譬也,种种面目,则分殊之譬也。在人所观之处,便是日用间应接之实地也。   三八、理只是气之理,当于气之转折处观之。徃而来,来而徃,便是转折处也。夫徃而不能不来,来而不能不徃,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,若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而使之然者,此理之所以名也。“易有太极”,此之谓也。若于转折处看得分明,自然头头皆合。程子尝言“天地间只有一个感应而已,更有甚事?”夫徃者感,则来者应;来者感,则徃者应。一感一应,循环无已,理无徃而不存焉,在天在人一也。天道惟是至公,故感应有常而不忒。人情不能无私欲之累,故感应易忒而靡常。夫感应者,气也。如是而感则如是而应,有不容以毫髪差者,理也。适当其可则吉,反而去之则凶,或过焉,或不及焉,则悔且吝,故理无徃而不定也。然此多是就感通处说,须知此心虽寂然不动,其冲和之气自为感应者,未始有一息之停,故所谓“亭亭当当,直上直下之正理”,自不容有须臾之间。此则天之所命,而人物之所以为性者也。愚故尝曰:理须就气上认取,然认气为理便不是。此言殆不可易哉!   三九、余自入官后,尝见近时十数种书,于宋诸大儒言论,有明诋者,有暗诋者,直是可怪。既而思之,亦可怜也。坐井观天而曰天小,不自知其身在井中尔。然或徃告之曰:天非小也,子盍从井外观之?彼方溺于坐井之安,坚不肯出,亦将如之何哉!呜呼,斯固终归于愚而已矣。   四〇、诸大儒言语文字,岂无小小出入处?只是大本大原上见得端的,故能有以发明孔孟之微旨,使后学知所用力之方,不为异说之所迷惑。所以不免小有出入者,盖义理真是无穷,其间细微曲折,如何一时便见得尽?后儒果有所见,自当信得及。于其小小出入处,不妨为之申明,亦先儒“以俟后之君子”之本意也。   四〇、“心有所忿懥,则不得其正,有所恐惧,则不得其正,有所好乐,则不得其正,有所忧患,则不得其正。”每尝玩味此章,所谓不得其正者,似只指心体而言。章句以为“用之所行,不能不失其正”,乃第二节事,似于心体上欠却数语。盖“心不在焉”以下,方是说应用之失,视听饮食一切当面蹉过,则喜怒忧惧之发,鲜能中节也可知。故“欲修其身者,必先正其心”,其义明矣。又详“有所”二字,只是说人情偏处。盖人之常情有多喜者,有多怒者,有多惧者,有多忧者,但一处偏重,便常有此一物横在胷中,未免碍却正当道理,此存养省察之功,所以不可须臾忽也。大抵大学正心工夫与中庸致中无异,中庸章句所谓“至静之中,无少偏倚”,便是心得其正之状也。蔡介夫尝述王端毅公语谓“经筵进讲此章,每句贴一先字”,以为未当。看来情既有偏,则或先或后,皆能为病,但不可指杀一处说尔。公所著有石渠意见一编,与朱子颇有未合处,旧尝一见之,惜未及详读也。   四二、近时格物之说,亦未必故欲求异于先儒也。秪縁误认知觉为性,纔干渉事物便说不行。既以道学名,置格物而不讲又不可。而致知二字,略与其所见相似,难得来做个题目。所以别造一般说话,要将物字牵拽向里来。然而毕竟牵拽不得,分定故也。向里既不得,向外又不通,明是两无归着,盍于此反而思之?茍能姑舎其所已见者,虚心一意,恳求其所未见者,性与天道未必终不可见。何苦费尽许多气力,左笼右罩,以重为诚意正心之累哉!   四三、论语首篇,首以学为言,然未尝明言所学者何事。盖当时门弟子皆已知所从事,不待言也,但要加时习之功尔。自今观之,“子以四教:文、行、忠、信。”夫子之所以教,非学者之所学乎?是知学文,修行皆要时时习之,而忠、信其本,尤不可须臾失焉者也。注所谓“效先觉之所为,亦不出四者之外。”若如陆象山之说,只一个“求放心”便了,然则圣门之学与释氏又何异乎!   四四、中庸首言戒惧、慎独,即大学正心、诚意工夫,似少格物、致知之意,何也?盖篇首即分明指出道体,正欲学者于言下领会,虽不言知,而知在其中矣。末章复就下学立心之始说起,却少“知”字不得,所以说“知逺之近,知风之自,知微之显”。曰近,曰自,曰微,皆言乎其本体也,性也。曰逺,曰风,曰显,皆言乎其发用也,道也。知此,则有以见夫内外本末,初无二理,戒惧、慎独,方有着力处,故曰“可与入徳矣”。大学所谓知至而后意诚、心正,其致一也。   四五、孟子曰:孩提之童,无不知爱其亲也,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也。以此实良知良能之说,其义甚明。盖知能乃人心之妙用,爱敬乃人心之天理也。以其不待思虑而自知此,故谓之良。近时有以良知为天理者,然则爱敬果何物乎?程子尝释知觉二字之义云:知是知此事,觉是觉此理。又言:佛氏之云觉,甚底是觉斯道,甚底是觉斯民?正斥其认知觉为性之谬尔。夫以二子之言,明白精切如此,而近时异说之兴,听者曾莫之能辨,则亦何以讲学为哉!   四六、性之理,一而已矣。名其徳,则有四焉。以其浑然无间也,名之曰仁;以其灿然有条也,名之曰礼;以其截然有止也,名之曰义;以其判然有别也,名之曰智。凡其灿然截然判然者,皆不出于浑然之中,此仁之所以包四徳,而为性之全体也。截然者,即其灿然之不可移者也;判然者,即其截然之不可乱者也。名虽有四,其实一也。然其所以如是之浑然灿然截然判然,莫非自然而然,不假纎毫安排布置之力,此其所以为性命之理也。   四七、“上天之载,无声无臭”,又安有形体可觅邪?然自知道者观之,即事即物,此理便昭昭然在心目之间,非自外来,非由内出,自然一定而不可易。所谓“如有所立卓尔”,非想象之辞也。佛氏以寂灭为极致,与圣门卓尔之见絶不相同,彼旷而虚,此约而实也。果然见到卓尔处,异说如何动得?   四八、以觉言仁固非,以觉言智亦非也。盖仁智皆吾心之定理,而觉乃其妙用。如以妙用为定理,则大传所谓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,“阴阳不测之谓神”,果何别邪?   四九、朱子尝言:神亦形而下者。又云:神乃气之精英。须曾实下工夫体究来,方信此言确乎其不可易。不然,则误以神为形而上者有之矣。黄直卿尝疑中庸论鬼神有“诚之不可掩”一语,则是形而上者。朱子答以“只是实理处发见”,其义愈明。   五〇、先天图最宜潜玩,性命之理直是分明。分阴分阳,太极之体以立;一阴一阳,太极之用以行。若玩得熟时,便见得一本之散为万殊,万殊之原于一本,无非自然之妙,有不知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者矣。   五一、圣贒千言万语,无非发明此理。有志于学者,必须熟读精思,将一个身心入在圣贒言语中,翻来覆去体认穷究,方寻得道理出。从上诸儒先君子,皆是如此用工。其所得之浅深,则由其资禀有髙下尔。自陆象山有“六经皆我注脚”之言,流及近世士之好髙欲速者,将圣贒经书都作没紧要看了。以为道理但当求之于心,书可不必读,读亦不必记,亦不必苦苦求解。看来若非要作应举用,相将坐襌入定去,无复以读书为矣。一言而贻后学无穷之祸,象山其罪首哉!   五二、“宰我子贡善为说辞,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徳行,孔子兼之。”看来说得道理分明,自是难事,见之不真者不待论,亦有心下了了,而发脱不出者,却是口才短也。此则须要涵养,涵养得熟,终久说出来亦无病痛。若本无实见,而揣摩想象以为言,言语虽工,文字虽妙,其病痛必不能免。   五三、卲子观物外篇有云:气一而已,主之者干也。朱子易本义所谓“天地间本一气之流行,而有动静尔。以其流行之统体而言,则但谓之干,而无所不包”,与卲说合。又云“神亦一而已,乗气而变化,能出入于有无生死之间,无方而不测者也。”如此则神别是一物,与朱子所谓“气之精英”不合。异同之际,学者不可不致思也。   五四、邵子有“神无方而性有质”一言,亦见得好。但质字未善,欲作定字,亦未知如何。大抵理最难言,得失只在一两字上。故易文言有“修辞”之训,只要说得端的,便是立其诚也。   五五、先儒言:情是性之动,意是心之发。发动二字亦不相逺,却说得情意二字分明。盖情是不待主张而自然发动者,意是主张如此发动者。不待主张者,须是与他做主张,方能中节。由此心主张而发者,便有公私义利两途,须要详审。二者皆是慎独工夫。   五六、“主佩倚,则臣佩垂;主佩垂,则臣佩委。”“凡为长者粪之礼,必加帚于箕上,以袂拘而退,其尘不及长者,以箕自向而扱之。”“并坐不横肱,授立不跪,授坐不立。”“上于东阶,则先右足。上于西阶,则先左足。”此等皆是粗迹,感应之理便在其中,只要人识得。故程子曰:洒扫应对,便是形而上者。理无大小故也。若于事物上无所见,谈玄说妙有何交渉?   五七、“莫之为而为,莫之致而至,便是天理。”程子此言最尽,最好寻思。若读书不精,此等切至之言,都当面蹉过矣。   五八、天地人物,止是一理。然而语天道则曰阴阳,语地道则曰刚柔,语人道则曰仁义,何也?盖其分既殊,其为道也自不容于无别。然则鸟兽草木之为物,亦云庶矣,欲名其道,夫岂可以一言尽乎?大抵性以命同,道以形异。必明乎异同之际,斯可以尽天地人物之理。   五九、洪范之五行,在大禹谟则谓之六府,皆以其质言之,人之所頼以生者也。盖五行之质,惟人有以兼而用之。其它有知之物,或用其二,或用其三,更无能用火金者,此人之所以灵于万物也欤?若夫创制之始,裁成之妙,圣人之功诚所谓万世永頼者矣。   六〇、“一动一静之间,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”,本卲子第一亲切之言,其子伯温解注,却说得胡涂了。   六一、李习之虽尝辟佛,然陷于其说而不自知。复性书有云:情者,妄也,邪也。曰邪与妄,则无所因矣。妄情灭息,本性清明,周流六虚,所以谓之能复其性也。观乎此言,何以异于佛氏!其亦尝从襌师问道,得非有取其微旨,而姑辟其粗迹,以无失为圣人之徒邪?且其书三篇,皆及死生之说,尤可见其意之所主。   六二、陆象山与詹子南书有云:日享事实之乐。即语録中所谓“此理已显”者也。其与晦翁辨无极书所谓“言论未详,事实先着”,余尝意其指识此心为事实,今始验得分明。   六三、包显道所録象山语有云:仰首攀南斗,翻身倚北辰,举头天外望,无我这般人。按传灯録智通禅师临终有偈云:举手攀南斗,廽身倚北辰,出头天外见,谁是我般人。不知象山之言,其偶同邪,抑真有取于智通之说也?   六四、元之大儒,称许鲁斋、呉草庐二人。鲁斋始终尊信朱子,其学行皆平正笃实。遭逢世祖,致位通显,虽未得尽行其志,然当其时而儒者之道不废,虞伯生谓鲁斋实启之,可谓有功于斯文矣。草庐初年笃信朱子,其进甚锐。晚年所见,乃与陆象山合。其出处一节,自难例之鲁斋。若夫一生惓惓焉羽翼圣经,终老不倦,其志亦可尚矣。   六五、刘静修天分甚髙,学博才雄,议论英发,当时推重,殆与许鲁斋呉草庐等。然以愚观之,谓之有志于圣人之道则可,谓其有得乎圣人之道,恐未然也。姑举所疑之一二,以俟知言者断焉。退斋记有云:凡事物之肖夫道之体者,皆洒然而无所累,变通不可穷也。即如其言,则是所谓道体者,当别为一物,而立乎事物之外,而所谓事物者,不容不与道体为二,茍有肖焉,亦必有弗肖者矣。夫器外无道,道外无器。所谓“器亦道,道亦器”是也,而顾可二之乎!又叙学一篇,似乎枝叶盛于根本。其欲令学者“先六经而后语孟”,与程朱之训既不相合,又令“以诗书礼为学之体,春秋为学之用。一贯本末,具举天下之理,理穷而性尽矣。穷理尽性以至于命,而后学夫易。”此言殊为可疑。夫易之为书,所以教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也,茍能穷理尽性以至于命,则学易之能事毕矣,而又何学焉?性命之理,他经固无不具,然未有専言之如易之明且尽者。易茍未明,他经虽有所得,其于尽性至命,窃恐未易言也,而静修言之乃尔其易。语曰:为之难,言之得无讱乎!茍尝实用其工,不应若是之易其言也。得非所取者博,而勇于自信之过欤?又尝评宋诸儒,谓:卲至大,周至精,程至正,朱极其大,尽其精,而贯之以正。初闻其言,殊若可喜。徐而绎之,未为当也。孰有精而不正,正而不大者乎?若夫出处之际,议者或以其不仕为髙,亦未为知静修者。尝观其渡江一赋,其心惟知有元而已。所以为元计者如是其悉,不仕果何义乎?其不赴集贒之召,实以病阻,盖踰年而遂卒矣。使其尚在,固将相时而动,以行其所求之志,必不肯自安于隐逸之流也。然则静修之所为可重者,岂非以其有志于圣人之道乎哉?   六六、刘静修之讥许鲁斋,颇伤于刻。茍能无失其正,虽进退无恒,未为过也。窃谓鲁斋似曽子,静修似子路,其气象既别,所见容有不同。   六七、不仕固无义,然事之可否,身之去就,莫不有义存焉。先儒之论,可谓明且尽矣。矧求之圣门,具有成法,为其学者,或乃忽焉而不顾,将别有所见邪?   六八、凡事皆有渐,其渐方萌,是即所谓几也。易曰:知几,其神乎!难其人矣。   六九、卲国贒简端録近始见之,于文义多所发明,性命之理,视近时道学诸君子,较有说得亲切处。春秋论断其辞尤确,独未知尽合圣人之意否也?然其博而不杂如此,可敬也夫!   七〇、“因时制宜”一语最好,即所谓“义之与比”也。动皆合义,则天理周流而无间,而仁亦在是矣。是故君子之用,不偏于刚,不偏于柔,惟其时而已矣。   七一、时宜用刚而刚,时宜用柔而柔,只是大体如此。须知刚之用不可无柔,柔之用不可无刚。无柔以济其刚,或足以致悔,无刚以制其柔,或足以取吝。   七二、阳动阴静,其大分固然。然自其流行处观之,静亦动也,自其主宰处观之,动亦静也。此可为知者道尔。   七三、规模寛大,条理精详,最为难得。为学如此,为政亦如此,斯可谓真儒矣。   七四、所谓无意者,无私意尔。自日用应酬之常,以至弥纶、参赞之大,凡其设施、运用、斟酌、裁制,莫非意也,胡可云无?惟一切循其理之当然而已。无预焉,斯则所谓无意也已。   七五、凡经书文义,有解说不通处,只宜阙之。盖年代悠邈,编简错乱,字画差讹,势不能免。必欲多方牵补,强解求通,则凿矣。自昔聪明博辨之士,多喜做此等工夫,似乎枉费心力,若真欲求道,断不在此。   七六、忠信二字,吾夫子屡以为言,此实人道之本也。常人无此,犹不可以自立于乡党,况君子之学,期于成已成物者乎!若于忠信有所不足,则终身之所成就,从可知矣。   七七、成已成物,便是感应之理。理惟一尔,得其理则物我俱成,故曰“合内外之道”也。   七八、子曰: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。又曰:君子上逹,小人下逹。喻于义,斯上达矣。喻于利,斯下达矣。上逹则进于圣贒,下达则其违禽兽也不逺矣。有人于此,或以禽兽斥之,未有能甘心受之者。至于义利之际,乃或不知所择,果何说邪!   七九、富贵贫贱死生寿夭之命,与性命之命,只是一个命,皆定理也。明乎理之一,则有以知夫命之一矣。诚知夫命之一,则“修身以俟之”一语,岂不简而易守乎!   八〇、程子论大学,则曰:学者必由是而学焉,则庶乎其不差矣;论语孟,则曰:人只看得此二书切已,终身尽多也;论中庸,则曰:善学者玩索而有得焉,则终身用之,有不能尽者矣。为人之意,何其惓惓若是哉!愚于此四书,童而习之,今皓首矣,差则幸而免,至求其切已受用处,殊觉空踈。庸书以识吾愧,且以申告吾徒之读四书者。      徃年尝述愚见为困知记两卷,盖欲以告初学之士,使不迷其所向焉尔。惟理至难明,而愚言且拙,意有未尽,乃复笔为是编。虽词若稍繁,或颇伤直,区区之意诚亦有不得已者。世有君子,必能亮之。续刻完,因赘此于末简。嘉靖辛夘夏六月丙辰整庵书。         困知记卷下 凡三十三章   一、癸巳春,偶得慈湖遗书,阅之累日,有不胜其嘅叹者。痛哉!禅学之误人也,一至此乎!慈湖顿悟之机,实自陆象山发之。其自言:忽省此心之清明,忽省此心之无始末,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。即释迦所谓“自觉圣智境界”也。书中千言万语,彻头彻尾,无非此个见解,而意气之横逸,辞说之猖狂,比之象山尤甚。象山平日据其偏见,横说竖说,直是果敢。然于圣贒明训有所未合,犹且支吾笼罩过,未敢公然叛之。慈湖上自五经,旁及诸子,皆有论说。但与其所见合者,则以为是;与其所见不合者,虽明出于孔子,輙以为非孔子之言。而大学一书,工夫节次,其详如此,顿悟之说更无隙可投,故其诋之尤力。至凡孔子之微言大训,又徃徃肆其邪说以乱之,刳实为虚,揉直作曲,多方牵合,一例安排,惟其偏见是就。务令学者改视易听,贪新忘旧,日渐月渍,以深入乎其心。其敢于侮圣言,叛圣经,贻误后学如此,不谓之圣门之罪人不可也。世之君子,曾未闻有能鸣鼔而攻之者,反从而为之役,果何见哉!   二、人心道心之辨,只在毫厘之间。道心,此心也,人心,亦此心也。一心而二名,非圣人强分别也,体之静正有常,而用之变化不测也,须两下见得分明方是。尽心之学,佛氏之于吾儒,所以似是而实非者,有见于人心,无见于道心耳。   慈湖之志于道,不为不笃,然终蔽于所见,直以虚灵知觉为道心,夫安得不谬乎!集中已易一篇,乃其最所用意,以诱进学徒者,滚滚数千言,将断而复续,左援右引,阳开阴阖,极其驰骋之力,茫茫乎,若无涯涘可窥。然徐究其指归,不出乎虚灵知觉而已,于四圣之易絶不相干,叅之佛氏之书,则真如符节之合。试举一二以槩其余。其曰“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,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。天者,吾性中之象,地者,吾性中之形。故曰: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。皆我之所为。”楞严经所谓“山河大地,咸是妙明真心中物”,即其义也。其曰“目能视,所以能视者何物?耳能听,所以能听者何物?口能噬,所以能噬者何物?鼻能嗅,所以能嗅者何物?手能运用屈伸,所以能运用屈伸者何物?足能歩趋,所以能歩趋者何物?血气能周流,所以能周流者何物?心能思虑,所以能思虑者何物?”波罗提“作用是性”一偈,即其义也。其曰“天地非大也,毫髪非小也,昼非明也,夜非晦也,徃非古也,此非今也,它日非后也,鸢飞戾天,非鸢也,鱼跃于渊,非鱼也。”金刚经所谓“如来说世界,即非世界,是名世界。说三十二相,即是非相,是名三十二相。”即其义也。   凡篇中曰已,曰吾,曰我,义与“惟我独尊”无异,其为襌学也,固昭昭矣。认紫为朱,明是大错,乃敢放言无忌,谓“自生民以来,未有能识吾之全者”,吾不知所谓吾者,果何物邪?夫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,皆天下之大圣,其逓相传授,无非“精一执中”之旨,而所谓“中”者,决非灵觉之谓,非惟人人有之,乃至事事有之,物物有之。慈湖顾独未之识耳,诚有以窥见其全,已易其敢作乎!阅斯集者,但看得此篇破时,譬之破竹,余皆迎刄而解矣。   三、吾圣贒之言,与佛氏之言殊不相入,谓“儒佛无二道”,决非知道者也。慈湖所引经传,如“范围天地、发育万物”等语,皆非圣贒本旨,第假之以成就其说,窃恐将来疑误后学不浅,故不得不明辨之。   程子尝言“圣人本天,佛氏本心。”此乃灼然之见,万世不易之论,儒佛异同,实判于此。是故“天叙有典”,吾则从而惇之;“天秩有礼”,吾则从而庸之;“天命有徳”,则从而章之;“天讨有罪”,则从而刑之;“克绥厥猷”,本于上帝之降衷;“修道之教”,本于天命之在我。所谓“圣人本天”者,如此其深切着明也。   以慈湖之聪明,宜若有见乎此,何忍于叛尧舜汤孔,而以心法起灭天地,又任情牵合,必欲混儒佛于一途邪!盖其言有云“其心通者,洞见天地人物,皆在吾性量之中,而天地万物之变化,皆吾性之变化。”又云“意消则本清本明,神用变化之妙,固自若也;无体无际,范围天地,发育万物之妙,固自若也。”此等言语,不谓之“以心法起灭天地”,谓之何哉!人之常情,大抵恱新竒而慕髙逺,故邪说得以乗间而入。学者于此,茍能虚心逊志,无所偏主,而执吾说以审其是非之归,将不为其所惑矣。   四、愚尝谓“人心之体即天之体,本来一物,但其主于我者谓之心。”非臆说也,乃实见也。若谓“其心通者,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”,而此心可以范围天地,则是心大而天地小矣,是以天地为有限量矣,本欲其一,反成二物,谓之知道,可乎!   “易有太极,是生两仪”,乃统体之太极。“干道变化,各正性命”,则物物各具一太极矣。其所以为太极则一,而分则殊。惟其分殊,故其用亦别。若谓“天地人物之变化,皆吾心之变化”,而以“发育万物”归之吾心,是不知有分之殊矣。既不知分之殊,又恶可语夫理之一哉!盖发育万物自是造化之功用,人何与焉!虽非人所能与,其理即吾心之理,故中庸赞“大哉圣人之道”,而首以是为言,明天人之无二也,此岂蔽于异说者之所能识邪!况天地之变化,万古自如,人心之变化,与生俱生,则亦与生俱尽,谓其常住不灭,无是理也。慈湖误矣!藐然数尺之躯,乃欲私造化以为已物,何其不知量哉!文言曰:“夫大人者,与天地合其徳,与日月合其明,与四时合其序,与鬼神合其吉凶,先天而天弗违,后天而奉天时。”此言便是的确。   五、有心必有意,心之官则思,是皆出于天命之自然,非人之所为也。圣人所谓“无意”,无私意耳,所谓“何思何虑”,以晓夫憧憧徃来者耳。书曰:思曰睿,睿作圣。非思则作圣何由?易曰:圣人立象以尽意。意若可无,其又何尽之有?故大学之教,不曰“无意”,惟曰“诚意”;中庸之训,不曰“无思”,惟曰“慎思”。此吾儒入道之门,积徳之基,穷理尽性必由于此,断断乎其不可易者,安得举异端之邪说以乱之哉!彼襌学者,惟以顿悟为主,必欲扫除意见,屏絶思虑,将四方八面路头一齐塞住,使其心更无一线可通,牢闗固闭,以冀其一旦忽然而有省。终其所见,不过灵觉之光景而已,性命之理,实未尝有见也,安得举此以乱吾儒穷理尽性之学哉!学术不明,为害非细,言之不觉缕缕,不识吾党之士以为何如?如欲学为佛邪,慈湖之书宜不忍废,必欲学为圣人,则固有五经四书及濓洛关闽之说在。彼诪张为幻者,又何足以溷吾之耳目哉!   六、“心之精神是谓圣”,此言出于孔丛子,初若可疑,及考其全文首尾,亦颇明白。圣字自不须看得重,而其意义亦非此句所能尽也。慈湖独摘此一句,处处将来作弄,岂有他哉?盖此句实与佛家“即心是佛”之言相似,其悟处正在此,故欣然取以为证,使人无得而议焉,更不暇顾其上下文义何如也。请究言之。   子思问于孔子曰:物有形类,事有真伪,必审之,奚由?子曰:由乎心,心之精神是谓圣,推数究理,不以物疑。周其所察,圣人病诸。切详问意,盖以物理事情,皆所当审,而欲知所以审之之由。夫子遂以“由乎心”答之,而申言心之妙用如此。盖圣者,通明之谓。人心之神,无所不通,谓之圣亦可也。惟其无所不通,故能推见事物之数,究知事物之理,物理既得,夫复何疑?若于形迹之粗,必欲一一致察,则虽圣人亦有未易能矣。玩其辞,详其义,可见能通之妙,乃此心之神;而所通之理,是乃所谓道也。若认精神以为道,则错矣。易大传曰:一阴一阳之谓道。又曰:阴阳不测之谓神。道为实体,神为妙用,虽非判然二物,而实不容于相混,圣人所以两言之也。道之在人,则道心是也,神之在人,则人心是也。若此处错认,焉徃而不错乎?或疑所通之理为道,则道乃在乎事物,而不在吾心。殊不知事物之理与吾心之理,一而已矣。不然,何谓“一以贯之”,何谓“合内外之道”?   七、因阅慈湖遗书有感,偶赋小诗三章。   斜风细雨醸轻寒,掩卷长吁百虑攅。不是皇天分付定,中华那复有衣冠。   装成戱剧逐畨新,任逼真时总不真。何事贪看忘昼夜,只縁声色解迷人。   镜中万象原非实,心上些儿却是真。须就这些明一贯,莫将形影弄精神。   书曰:道心惟微。程子曰:心,道之所在。微,道之体也。解得极明。些儿二字乃俗语,邵康节诗中尝用之,意与微字相类。天人物我所以通贯为一,只是此理而已,如一线之贯万珠,提起便都在掌握。故尽已之性,便能尽人物之性,可以赞化育而叅天地。慈湖谓:其心通者,洞见天地人物,皆在吾性量之中。是“将形影弄精神”也。殊不知镜中之象与镜原不相属,提不起,按不下,收不儱,放不开,安得谓之一贯邪!   八、慈湖所引论语“知及之”,以合佛氏之所谓“慧”也;“仁能守之”,以合佛氏之所谓“定”也。“定慧不二,谓之圆明”,慈湖盖以此自处。其门人颇有觉者,则处之“日月至焉”之列,乃慧而不足于定者也。观慈湖自处之意,岂但与“三月不违仁”者比肩而已哉?大哉一歌,无状尤甚。凡为襌学者之不孙,毎毎类此。   九、慈湖纪先训内一条云:近世有以小道与其门人讲习,学者宗仰,语録流行,人服其笃行,遂信其说。其说固多矣,而害道者亦多,遗患颇深。其所指乃伊川程先生也。何以知之?盖慈湖尝与学者讲“圣人有所不知不能”之说,因议及伊川,又回护数语,云:程之笃行,亦岂易及?不可不敬也。但讲学不得不辨明耳。家庭议论,如出一口,决非偶然之故。得无以其所觉者为极致,遂敢于自大邪!夫以大舜之圣,为法于天下,可传于后世者无他,惟是“明于庶物,察于人伦”而已。凡伊川与其门人之所讲习,无非人伦、庶物之理,千万世之所通行者也。安有千万世之所通行者,而可目之为小道哉!若谓大道混成,不容分析,则伏羲既画八卦,又重为六十四卦,文王系卦,周公系爻,孔子作十翼,又出许多文字,何其不惮烦也?安知千条万绪,无非太极之实体,茍能灼见其精微之妙,虽毫分缕析,自不害其为一。伊川所作易传,盖深得四圣之心者也,顾可以小道目之邪!必如其言,则是大道不在伏羲舜文周公孔子,而黄面瞿昙独得之矣。害斯道者,非若人而谁!   一〇、千圣相传,只是一理。尧舜禹汤所执之“中”,孔子所不踰之“矩”,颜子之所谓“卓尔”,子思之所谓“上下察”,孟子之所谓“跃如”,皆是物也。上圣大贒,惟其见之真,是以执之固,而行之尽。其次则“博文约礼”,吾夫子有明训矣。盖通天地人物,其理本一,而其分则殊。必有以察乎其分之殊,然后理之一者可见,既有见矣,必从而固守之,然后应酬之际,无或差谬。此博约所以为吾儒之实学也。襌家所见,只是一片虚空旷荡境界,凡此理之在吾心与其在事物者,竟不能识其至精至微之状为何如,而顾以理为障。故朱子谓“襌家最怕人说这理字”,诚切中其病矣。   慈湖训语有云:近世学者,沉溺乎义理之意说,胷中常存一理不能忘舍。舍是则豁然无所凭依,故必置理字于其中。不知圣人胷中,初无如许意度。其怕这理字也,不亦甚乎!圣人胷中固自清明莹澈,然于中则曰“允执”,于矩则曰“不踰”,岂是漠然荡无主宰,而凡视听言动、喜怒哀乐,一切任其自作自止,真如水泡之自生自灭乎哉?必不然矣!且吾儒若除个理字不讲,更讲何事?若见得此理真切,自然通透洒落,又何有于安排布置之劳!为此言者,适以自状其不知理焉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