邵氏闻见录 - 第 5 页/共 8 页
●卷十三孔子与宾牟贾言《大武》,曰“声淫及商”何也?对曰:“非《武》音也,有司失其传也。若非有司失其传,则武王之志荒矣。武王之志犹不贪商,而孟子曰文王望道而未之见,谓商之录未尽也,病其有贤臣也。文王贪商如此其甚,则事君之小心安在哉?岂孔子妄言哉?孔子不妄也,孟子之诬文王也。”或曰:“孟子之心,以天下积乱已久,诸侯皆欲自为雄,苟说之以臣事周,孰能喜也?故揭仁义之竿,而汤、武为之饵,幸其速售,以拯斯民而已矣。”曰:“孟子不肯枉尺直寻,谓以顺为正者,妾妇之道,其肯屑就之如此乎?夫仁义又岂速售之物也?子哙不得与人燕,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,固知有周室矣。天之所废,必若桀、纣,周室其为桀、纣乎?盛之有衰,若循环然,圣王之后,不能无昏乱,尚赖臣子扶救之耳。天下之地,方百里者有几?家家可以行仁义,人人可以为汤、武,则六尺之孤可托者谁乎?孟子自以为好仁,吾知其不仁甚矣。”
齐王欲见孟子,而称有疾。明日,出吊。王使人问疾,医来,孟仲子请必无归,而造于朝。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。孔子“君命召,不俟驾行矣”。则曰:孔子当仕有官职。夫孟子为齐卿,无官职邪?天下有达尊三:爵一,齿一,德一。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?孔子德薄且齿少邪?君之所不臣者二,当其为尸,则弗臣也;当其为师,则弗臣也。谓讲道之顷耳,非常常然也。人君尊贤,其臣尚当辞,矧可以要之也哉?是孟子之骄习矣,宜乎其教诸侯以反天子也。
孟子曰:“纣之去武丁未久也,其故家遗俗,流风善政,犹有存者;又有微子、微仲、王子比干、箕子、胶鬲,皆贤人也,相与辅相之,故久而后失之也。尺地,莫非其有也,一民莫非其臣也,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,是以难也。齐人有言曰:‘虽有智慧,不如乘势;虽有基,不如待时。’今时则易然也。”今之学者曰:“自天子至于庶人,皆得以行王道。孟子说诸侯行王道,非取王位也。”应之曰:“行其道而已乎?则何必纣之失之也?何忧乎善政之存?何畏乎贤人之辅?尺地一民,皆纣之有,何害诸侯之行道哉?”
齐宣王问曰:“人皆谓我毁明堂,毁诸?已乎?”孟子对曰:“夫明堂者,王者之堂也。王欲行王政,则勿毁之矣。”行王政而居明堂,非取王位而何也?君亲无将,不容纤芥于其间,而学者纷纷,强为之辞。又谓孟子权以诱诸侯,使进于仁义,仁义达则尊君亲亲,周室自复矣。应之曰:“言仁义而不言王,彼悦之而行仁义,固知尊周矣。言仁义之可以王,彼悦之,则假仁义以图王,唯恐得之之晚也,尚何周室之顾哉?呜呼!今之学者雷同甚矣,是孟子而非《六经》,乐王道而忘天子。吾以为天下无孟子可也,不可以无《六经》;无王道可也,不可以无天子。故作《常语》,以正君臣之义,以明孔子之道,以防乱患于后世耳。人知之非我利,人不知非我害,悼学者之迷惑,聊复有言。”(右李泰伯《常语》)毁我知之,誉我知之,是邪非邪?必求诸道,非道则已。孟子,吾知其有以晓然合于孔子者,《常语》不得不进之也。而谓由汤至于武丁,贤圣之君六七作,天下久则难变,故文王未洽于天下。齐有千里之地,行仁政而王,莫之能御。由周而来,七百有余岁矣。其数,则过;其时考之,则可。当今之世,舍我其谁?是教诸侯以仁政叛天子者也,欲为佐命者也,《常语》不得不绝之矣。夫天子,固不可叛也;《六经》,亦不可叛也。苟可叛之,则视孟之书犹寇兵虎翼者也。孟既唱之,学者和之,刘歆以《诗》、《书》助王莽,荀文若说曹操以王伯,乃孟之一体耳。使后世之君,卒不悦儒者,以此。《常语》之作,其不获已,伤昔之人,以其言叛天子,今之人,又以其言叛《六经》。故曰:天下无孟子则可,不可以无《六经》;无王道则可,不可以无天子。是有大功于名教,非苟言焉。(右陈次公《述常语》)
孟轲诚学孔子者也,其有背而违之者,《常语》讨之甚明。世之学者,不求其意,漠尔而非之,是亦有由然也。何也?由孔子百余岁而有孟轲,由孟轲数百岁而及扬雄,又数百岁而及韩愈。扬与韩,贤人也,其所以推尊孟子,皆著于其书。今《常语》骤有异于二子,宜乎其学轲者相惊而讠尧讠尧也。然讠尧讠尧者,岂知二子之尊轲处,《常语》亦尊之矣。所缪者,教诸侯以叛天子,以为非孔子之志也,又以“尽信书不如无书”之说为今之害。故今之儒者,往往由此言而破《六经》,《常语》可不作邪?且由孟子没千数百年矣,初荀卿尝一白其非,而扼于扬子云,及退之“醇乎醇”之说行,而后之学子遂尊信之。至于今兹,其道乃高出于《六经》,《常语》不作,熟为究明?或日:“子言则是矣,如众口何?”曰:“顾与圣人如何尔,尚谁众人之间哉!故曰人知之非我利,人不知非我害。”(右傅野《述常语》)
桃应问于孟子曰:“舜为天子,皋陶为士,瞽叟杀人,则如之何?”曰:“执之而已矣。”“然则舜不禁与?”曰:“舜安得而禁之哉?夫有所受之也。”“然则舜如之何?”曰:“窃负而逃,遵海滨而处,终身然,乐而忘其天下。”刘子曰:“孟子之言,察而不尽理,权而不尽义。孝子之事亲也,既外竭其力,又内致其志,不使其亲有不义之名,不使其人有间非之言。瞽叟使舜涂廪,从而焚之,乃下;使浚井,从而掩之,乃出;舜往于田,日号泣于天,夔夔齐栗,瞽叟亦允若。《书》曰:‘父顽,母嚣,弟傲,克谐以孝,,不格奸。’由是观之,舜为天子,瞽叟必不杀人也。仲尼之作《春秋》,为尊者讳,为亲者讳,为贤者讳。故以子则讳父,以臣则讳君,岂独《春秋》然哉?虽为士者亦然。故必原父子之亲、君臣之义以听之。昔者商鞅之作法也,太子犯之。鞅曰:太子,君之贰也,不可以刑,刑其傅与师。鞅之法刻矣,然而犹有所移。由是观之,瞽叟杀人,皋陶必不执也。叶公子高问于孔子曰:‘吾党直躬者,其父攘羊,而子证之。何如?’孔子曰:‘不可。吾党之直者异于是: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。’由是观之,瞽叟杀人,皋陶虽执之,舜必不听也。舜岂以天下有所受,顾临其亲哉?夫圣人莫大焉,天子莫尊焉,以天下养,莫备焉。德为圣人 ,尊为天子,以天下养,然而不能使其亲无一朝之患,是则非舜也。知圣人之德,知天子之尊,知天下养之备焉,而不知天子父之贵也,而务搏执之,是则非皋陶也。无其事云尔,有其事,奚至于‘窃负而逃,遵海滨而处’?故曰孟子之言,察而不尽理,权而不尽义。夫衡之为物也,徒悬则偏而倚,加权焉则运而平。一重一轻之间,圣人权之时也。请问权?曰:皋陶不难弃士,不过失刑而已矣。以君臣权之,天下之为君臣者必定,义莫高焉。舜不难弃位,不过隐法而已矣。以父子权之,天下之为父子者必悦,仁莫盛焉。故善为政者,无以小妨大,无以名毁义,无以术害道,无以所贱干所贵,迂其身有以利天下则为之,贬其名有以安天下则为之,其唯舜、皋陶乎?”(右刘原父《明舜》)
予读韩愈书,知其斥杨墨、排释老,以尊圣人之道,其志笃矣。自孟轲扬雄没,传其道而醇者,唯韩愈氏而已。然其言孟轲辅圣明道之功不在禹下,斯亦过矣。得非美其流而忘其源乎?当尧之时,洪水浸天下,民病其害深矣。虽尧舜之圣,犹咨嗟遑遑,未有以治之之道,禹乃决横流而放于海,粒斯民而奠厥居,是天下之患,非禹不能去,昭昭然矣。虽百夔离又何益哉?孔子之道,衣被天地,陶甄日月,万类之性,人灵之本,孰不由其德而能存乎?苟一日失之,则鸟兽之不若也。当周之亡,辩诈暴横,圣人之道偶不行于一时,亦犹天地之晦,日月之蚀,运之常也,复何伤乎?盂轲,学圣人者也,愤然而兴,辟杨墨,诛叛义,以尊周公、孔子,信有大功于世。然圣人之道无可无不可,苟当时轲之徒不能力排杨墨,横遏异端,明仁义以训天下,则圣人之教果从而废乎?若使圣人之道遭杨墨之害而遂衰微,则亦一家之小说尔,又乌足谓万世之法哉?轲虽欲张大其教,天下可从而兴乎?是圣人之道,不为一人而废,一人而兴,又昭昭然矣。其后嬴政肆虐,火其书,窒其途,愚天下之耳目,使不能通其说,其为害过杨墨远矣。然汉家之兴,则孔氏之言,雷震于海内,岂又由轲之辩而后行邪?故曰:誉之不足益,毁之不足损,由其道大也。后之儒者,有能立言著书,振扬其风,发明其旨则可矣。若曰:随其废而兴之,因其塞而通之,得非过矣乎?予谓杨墨之祸,未若洪水;然而九年之害,非禹不能平。孔氏之道,虽见侵毁,亦不由轲而益尊。苟毁誉由轲而兴,则不足谓之孔氏之道,使圣人复生,必不易于言也。(右张俞《论韩愈称孟子功不在禹下》)
舜生三十,征庸三十,在位五十载,陟方乃死。□《谥法》曰:“受禅成功曰舜,仁圣盛明日舜。”《白虎通》曰:“舜犹亻舜亻舜也,言能推信尧道而行之。”孔安国曰:“舜生三十,征庸三十,在位服丧三年,其一在三十之数,为天子五十年,凡寿一百十二岁。”案《书》称“帝乃殂落,百姓如丧考妣,三载,四海遏密八音”。言百姓思慕尧德,且明舜虽受终,令天下服丧三年,如继世之礼,故于“殂落”下终言之。下文云“月正元日,舜格于文祖”。谓尧崩逾年,见于文祖庙而改元。孟轲不达此言,以为三载服除后,舜格于文祖,乃妄称孔子曰舜既为天子,又帅天下诸侯,以为尧三年丧,是二天子矣。若然,当以服除之月至庙,不当用于“正月元日”也。逾年改元,《春秋》常法,迄今如之。轲又云尧、舜、禹崩,三年丧毕,舜、禹、益皆避其子,然后践位。且舜正月上日受终文祖,已二十八年,岂容至服除未定,方让其子?孔安国仍轲之谬,乃曰舜服尧丧三年毕,将即政,复至文祖庙。周衰,杨墨道盛,孟子排而辟之,可谓醇矣。其于论经义,说世事,知谋往往短局乖戾,陋儒爱其词简意浅,杂然崇尚,固可鄙笑也。司马迁云:“舜年三十,尧举之,五十摄行天子事,五十八尧崩,六十一代尧践位,三十九年崩。”亦用孟轲旧说也。郑玄云:“舜生三十,谓生三十年也。征庸三十,谓历试三十年也。在位五十载,陟方乃死,谓摄位至死为五十年,舜年一百十岁也。”(右刘道原《资治通鉴外纪》)
臣闻《春秋》尊一王之法,以正天下之本,与《礼》之尊无二上,其旨实同。盖国之于君,家之于父,学者之于孔子,皆当一而不二者。是以明王罢黜百家,表章《六经》,大儒推明孔氏,抑黜百家。今国家五十年来,于孔子之道或二而不一矣。其义说归之于老庄,而设科以《孟子》配《六经》,视古之黜百家而专明孔氏《六经》者,不亦异乎?前者,学官罢黜孔子《春秋》,而表章伪杂之《周礼》,以孟子配乎孔子。而学者发言折中于《孟子》,而略乎《论语》,固可考矣。今皇太子初就外傅之时,会官僚讲《孝经》而读《孟子》,盖《孟子》不当先诸《论语》者也。如以《孟子》先诸《论语》,岂所以傅道皇太子天资迈世之令德而视之以一德哉?臣愚窃以谓宜讲《孝经》而读《论语》,恭俟讲《孝经》毕日,复讲其已讲之《论语》,则其入德亦易矣。或间日读《尔雅》以示文字训诂之本源,而明天地万物之名实,先儒谓《尔雅》本是周公训成王之书,信不诬矣。臣愚流落衰暮之时,荷圣君一日非常之眷,自太子左谕德,授以詹事,苟有所志,不敢无犯而有隐。臣愚自度此言一出,必遭世俗诬谤不浅矣。其所恃以安者,陛下圣度,旁烛万代之微,而不为世俗惑也。重惟太子天下之本,而一本于孔子《六经》,则宗庙社稷之流光不亦伟乎!臣闻以狂瞽独见之言,干冒宸庚,不胜惶惧待罪之至。(右晁以道《奏审皇太子读〈孟子〉》)
●卷十四陈叔易言:“王荆公得东坡《表忠观碑》本,顾坐客曰;‘似何人之文?’自又曰:‘似司马迁。’自又曰:‘似迁何等文?’自又曰:‘《三王世家》也。’”予以为不然。司马迁死,其书亡《景帝》、《武帝》二《纪》、《礼书》、《乐书》、《汉兴以来将相年表》、《日者》、《龟策传》、《三王世家》。至元成间,褚先生者补作《武帝纪》、《三王世家》、《龟策》、《日者传》,当时以其言鄙陋,失迁本意。荆公岂不知此,而以今《三王世家》为迁之书邪?如议者多以司马迁怒武帝,故于《本纪》,但著绝海求神仙,大宛取马,用兵祠祭等事,以为谤者,非也。
子由云:“子瞻读书,有与人言者,有不与人言者。不与人言者,与辙言之,而谓辙知之。”世称苏氏之文出于《檀弓》,不诬矣。
柳子厚云:“以淮、济之清有玷焉若秋毫,固不为病,然而万一离娄子而眇然睨之,不若无者之快也。”予谓文章英发,前无古人者,益当兼佩斯言矣。柳子厚云:“北之晋,西适豳,东极吴,南至楚、越之交,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,永最善。”以妙语起其可游者,读之令人然有出世外之意。然子厚别云:“永州于楚为最南,状与越相似。仆闷则出游,游复多恐,涉野则有蝮虺大蜂,仰空视地,寸步劳倦,近水即畏射工沙虱,含怒窃发,中人形影,动成疮疣。”子厚前所记黄溪、西山、钴铒潭、袁家渴果可乐乎?何言之不同也?东坡《江行唱和集 序》云:“昔之为文者,非能为之为工,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。山川之有云,草木之有实,充满勃郁,而见于外,虽欲无有,其可得邪?故予为文至多,未尝敢有作之之意。”时东坡年方冠,尚未第,其有发于文章已如此。故黄门论曰:“公之于文,得之于天也。”
欧阳公谓曾子固云:“王介甫之文,更令开廊,勿造语,及模拟前人。”又云:“孟、韩文虽高,不必似之也。”谓梅圣俞云:“读苏轼之书,不觉汗出,快哉!老夫当避路,放他出一头地也。”又曰:“轼所言乐,乃修所得深者尔,不意后生达斯理也。”欧阳公初接二公之意已不同矣。
退之于文,不全用《诗》、《书》之言。如《田弘正先庙碑》曰:“昔者鲁僖公能遵其祖伯禽之烈,周天子实命其史臣克作为《》、《必》、《泮》、《》之诗,使声于其庙,以假鲁灵。”其用诗之法如此。如曰《前进士上宰相书》,解释《菁菁者莪》二百余字,盖少作也。
柳子厚记其先友于父墓碑,意欲著其父虽不显,其交游皆天下伟人善士,列其姓名官爵,因附见其所长者可矣。反从而讥病之不少贷,何也?是时,子厚贬永州,又丧母,自伤其葬而不得归也。其穷厄可谓甚矣,而轻侮好讥议尚如此。则为尚书郎时可知也。退之云“不自贵重”者,盖其资如此云。
柳子厚书段太尉逸事:“解佩刀,选老蹙者一人持马,至郭门下。甲者出,太尉笑且入曰:吾戴吾头来矣。”宋景文修《新书》曰“吾戴头来矣”,去一“吾”字便不成语。吾戴头来者,果何人之头耶?曾子固之文,可以名家矣。然欧阳公谓:广文曾生者,在礼部奏名之前已为门下士矣。公示吴孝宗诗,有云:“我始见曾子,文章初亦然。昆仑倾黄河,渺漫盈百川。疏决以道之,渐敛收横澜。东溟知所归,识路到不难。”是子固于文,遇欧阳公方知所归也。而于固《祭欧阳公文》自云:“戆直不敏,早蒙振祓,言徭公诲,行徭公率”也。子开于欧阳公下世之后,作子固行述。乃云:“宋兴八十余年,海内无事,异材间出。欧阳文忠公赫然特起,为学者宗师。公稍后出,遂与文忠公齐名。”予以为过美。张籍《哭韩退之》诗云:“而后之学者,或号为韩、张。”退之曰,籍、辈者,学者曰韩门弟子,不曰韩、张也。苏东坡曰:“文忠之薨,十有八年。士庶所归,散而自贤。我是用惧,日登师门。”有以也夫!曾子开论其兄子固之文曰:“上下驰骋,愈出而愈新,读者不必能知,知者不必能言。盖天材独至,若非人力所能,学备精思,莫能到也。”又曰:“言近指远,虽《诗》、《书》之作未能远过也。”苏子由论其兄子瞻之文曰:“遇事所为,诗骚铭记,书檄论撰,率皆过人。”又曰:“幼而好书,老而不倦,自言不及晋人,至唐褚、薛、颜、柳,仿佛近之。”子开之言类夸大,子由之言务谦下,后世当以东坡、南丰之文辨之。文用助字,柳子厚论当否,不论重复。《檀弓》曰:“南宫纟舀之妻之姑之丧。”退之亦曰:“吾年未四十,而视茫茫,而发苍苍,而齿牙动摇。”近时六一、文安、东坡三先生知之。愚溪惜杨诲之用《庄子》太多,反累正气。东坡早得文章之法于《庄子》,故于诗文多用其语。
读司马子长之文,茫然若与其事相背戾。如言“人民乐业,自年六七十翁,亦未尝至市井,游敖嬉戏如小儿状”。何属于《律书》也?《伯夷传》首曰:“余登箕山,其上有许由冢云。”意果何在?下用“富贵如可求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。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”等语。殊不类,其所以为闳深高古者欤!视他人拘拘窘束,一步武不敢外其事者,胆智甚薄也,唯杜子美之于诗似之。鲁直以晁载之《闵吾庐赋》问东坡何如?东坡报云:“晁君骚辞,细看甚奇丽,信其家多异材邪!然有少意,欲鲁直以渐箴之。凡人为文,宜务使平和;至足之余,溢为奇怪,盖出于不得已耳。晁君喜奇似太早。然不可直云尔,非为之讳也,恐伤其迈往之气,当为朋友讲磨之语可耳。”予谓此文章妙诀,学者不可不知,故表出之。
东坡中制科,王荆公问吕申公:“见苏轼制策否?”申公称之。荆公曰:“全类战国文章,若安石为考官,必黜之。”故荆公后修《英宗实录》,谓苏明允有战国纵横之学云。老苏公云:“学者于文用引证,犹讼事之用引证也。既引一人得其事,则止矣。或一人未能尽,方可他引。”
宋玉《招魂》以东南西北四方之外,其恶俱不可以托,欲屈大夫近入修门耳。时大夫尚无恙也。韩退之《罗池词》云:“北方之人兮,谓侯是非。千秋万岁兮,侯无我违。”时柳仪曹已死,若曰国中于侯,或是或非,公言未出,不如远即罗池之人,千万年奉尝不忘也。嗟夫,退之之悲仪曹,甚于宋玉之悲大夫也。《英宗实录》:“苏洵卒,其子轼辞所赐银绢,求赠官,故赠洵光禄寺丞”,与欧阳公之《志》“天子闻而哀之,特赠光禄寺丞”不同。或云《实录》,王荆公书也。又书洵机论衡策文甚美,然大抵兵谋权利机变之言也。盖明允时,荆公名已盛,明允独不见,作《辩奸》以刺之,故荆公不乐云。
《楚词)文章,屈原一入耳。宋玉亲见之,尚不得其仿佛,况其下者,唯退之《罗池词》可方驾以出。东坡谓“鲜于子骏之作,追古屈原。”友之过矣。如晁无咎所集《续离骚》,皆非是。
韩退之之文,自经中来;柳子厚之文,自史中来;欧阳公之文,和气多,英气少;苏公之文,英气多,和气少。苏叔党为叶少蕴言:“东坡先生初欲作《志林》百篇,才就十二篇,而先生病,惜哉!先生胸中尚有伟于武王非圣人之论者乎?”
予客长安,蓝田水坏一墓,得退之自书《薛助教志》石。校印本,殊不同。印本“挟一矢”,石本乃“指一矢”,为妙语。又城中有发地得小狭青石,刻《瘗破砚铭》,长安又得退之《李元宾墓铭》,段季展书,校印本,无“友人博陵崔弘礼卖马葬国东门之外七里”之事。又印本《铭》云“已乎元宾,文高乎当世,行过乎古人,竟何为哉”!石本乃“意何为哉”。益叹石本之语妙。欧阳公以下,好韩氏学者,皆未见之也。
李汉于韩退之,不日子婿,曰门人。云:“退之诗文,汉所类也。”如《革华传》,类本无之。赵《因话录》云:“《才命论》称张燕公,《革华传》称韩文公,《老牛歌》称白侍郎,《佛骨诗》称郑司徒,皆后人所诬,其辞至鄙浅,则《革华传》非退之作明甚。”予谓凡李汉所不录,今日《昌黎外集》者,皆可疑。如柳子厚云:退之寓书曰,见《送元生序》,不斥浮图。又刘梦得云:韩愈谓柳子厚曰:“若知天之说乎?吾为子言天之说”云云。又云,柳子厚死,退之以书来吊曰:“哀哉!若人之不淑,吾尝评其文雄深雅健,似司马子长,崔、蔡不足多也。”又退之自云:“愈与李贺书,劝贺举进士。”今其说其书皆不传,则汉之所失亦多矣。
司马迁父名谈,故《史记》无“谈”字,改“赵谈”为“赵同”。范晔父名泰,改“郭泰”、“郑泰”为“太”。杜甫父名闲,故诗中无“闲”字,其曰“邻家闲不违”者,古本“问不违”;“曾闪朱旗北斗闲”者,古本“北斗殷”。李翱父名楚今,故所为文,皆以“今”为“兹”。独韩退之因李贺作《讳辩》,持言征之说,退之父名仲卿,于文不讳也。曹志为植之子,其奏云“干不植强”,不讳其父名也。吕岱为吴臣,其书云“功以权成”,不讳其君名也。
樊宗师之文怪矣,退之但取其不相袭而已,曰《魁纪公》三十卷,曰《樊子》三十卷,曰《春秋集传》十五卷,表、笺、状、策、书、序、传、纪、记、志、说、论、赞、铭二百九十一篇,道路所遇,及器物门里杂铭二百二十,赋十,诗七百有十九。其评曰:“多乎哉,古未有也。”又曰:“然而必出于己,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,又何其难也。”又曰:“绍述于斯术,可谓至于斯极者矣。”曰“未有”曰“难’’曰“极”,特取其不相袭耳,不直以为美也。故其《铭》曰:“惟古于词必己出,降而不能乃剽贼。后皆指前公相袭,从汉迄今用一律。”盖斥班固而下相袭者,退之于文,吝许可如此。
●卷十五王勃《滕王阁记》“落霞孤鹜”之句,一时之人共称之,欧阳公以为类俳,可鄙也。然“天高地迥,觉宇宙之无穷;乐极悲来,识盈虚之有数”。亦记其意义甚远。盖勃文中子之孙,世尚其学,一时之人不识耳。
东坡《报江季恭书》云:“《非国语》,鄙意不然之,但未暇著论耳。柳子之学,大率以礼乐为虚器,以天人为不相知,云云。虽多,皆此类也。所谓小人之无忌惮者。至于《时令》、《断刑》、《正符》,皆非是。”予谓学者不可不知也。
曹植《七启》言“食味芳莲之巢龟”,张协《七命》言“食味丹穴之雏鸡”,极盛馔,而二物似不宜充庖也。
或问东坡:云龙山人张天骥者,一无知村夫耳。公为作《放鹤亭记》,以比古隐者,又遗以诗,有“脱身声利中,道德自濯澡”,过矣。东坡笑曰:“装铺席耳。”东坡之门,稍上者不敢言,如禽聪、蜜殊之流,皆铺席中物也。东坡于古人,但写陶渊明、杜子美、李太白、韩退之、柳子厚之诗。为南华写柳子厚《六祖大鉴禅师碑》,南华又欲写刘梦得碑,则辞之。吕微仲丞相作《法云秀和尚碑》,丞相意欲得东坡书石,不敢自言,委甥王谠言之。东坡先索其稿谛观之,则曰:“轼当书。”盖微仲之文自佳也。
曾子固初为太平州司户。守张伯玉,前辈人也。欧阳公、王荆公诸名士共称子固文章。伯玉殊不顾,问语子固:“吾方作六经阁,其为之记。”子固凡誊稿六七,终不当伯玉之意,则为子固曰:“吾自为之。”其书于纸曰“六经阁者,诸子百家皆在焉”。不书尊经也云云。子固始大畏服,益自励于学矣。
长安安信之子允为予言:“旧藏韩退之家集第二十六、二十七,二卷,茧纸正书,有退之亲改定字。后为张浮休取去。”
欧阳公谓苏明允曰:“吾阅文士多矣,独喜尹师鲁、石守道,然意犹有所未足,今见子之文,吾意足矣。”呜呼!欧阳公之足,孔子之达,杜子美之无恨,韩退之之是也。
李伸攵季常,苏子容丞相外孙,为予言:东坡归自儋耳,舟次京口,子容初薨,东坡已病,遣叔党来吊,自作《饭僧文》。所谓在熙宁初,陪公文德殿下,已为三舍人之冠。及元际,缀公迩英阁前,又为“五学士”之首,虽凌厉高躅,不敢言同,而出处大概,无甚相愧者。明日,季常与子容诸孙往谢之,东坡侧卧泣下不能起。
李义山《樊南四六集》载:《为郑州天水公言甘露事表》云:“宰臣王涯等,或久服显荣,或超蒙委任,待思改作,未可与权,敷奏之时,已彰虚伪,伏藏之际,又涉震惊”云云。当北司愤怒不平,至诬杀宰相,势犹未已,文宗但为涯等流涕而不敢辩。义山之《表》谓“徒思改作,未可与权”,独明其无反状,亦难矣。
司马文正公薨,范蜀公取苏翰林《行状》作志,系之以铭,翰林当书石,以非《春秋》微婉之义,为公休谏议云:“轼不辞书,恐非三家之福。”就易名铭。蜀公之铭世不传,予故表出之。曰:“天生斯民,乃作之君。君不独治,爰畀之臣。有忠有邪,有正有倾。天意若曰,待时而生。皇皇我宋,神器之重。卜年万亿,海内一统。而熙宁初,奸小淫纵。以朋以比,以闭以壅。乃于黎民,诞为愚弄。人不聊生,天下汹汹。险陂忄佥猾,唱和雷同。谓天不足畏,谓众不足从,谓祖宗不足法,而敢为诞谩不恭。赫赫神宗,洞察于中。乃窜乃斥,远佞投凶。诛钮蠹毒,方复任公。奄弃万国,未克厥终。二圣继承,谋谟辅佐。乃曰斯时,非公不可。召公洛京,虚心至诚。公至京师,朝访夕咨。公既在位,中外咸喜。信在言前,拭目以观。日亲万机,勤劳百为。尽瘁忧国,梦寐以之。曾未期月,援溺振渴。事无巨细,悉究本末。利兴害除,赏信罚必。曰贤不肖,若别白黑。耆哲俊,野迄无遗。元恶大憝,去之不疑。无有远迩,风从响应。载考载稽,名实相称。天胡不仁,丧吾良臣。天实不恕,丧吾良辅。呜呼已乎,而不留乎!山岳可拔也,公之意气坚不可夺也。江汉可竭也,公之正论浚不可遏也。呜呼公乎,时既得矣,道亦行矣,志亦伸矣,而寿止于斯。哀哉!”
欧阳公平生尊用韩退之,于其学无少异矣。退之作《处州孔子庙碑》,以谓“白天子至郡邑守长,通得祀而遍天下者,唯社稷与孔子焉。然而,社祭土,稷祭谷,勾龙、弃,乃其佐享,非其专主,又其位所,不屋而坛,岂如孔子用王者事,巍然当座,以门人为配,白天子而下,北面拜跪荐祭,进退诚敬,礼如亲弟子者。勾龙、弃以功,孔子以德,固自有次第哉!自古多有以功德得其位者,不得常祀,勾龙、弃、孔子皆不得位,而得常祀,事皆无如孔子之盛。所谓生民以来,未有如夫子,其贤过于尧、舜远者,此其效欤。”永叔作《谷城县夫子庙记》,乃云:“后之人徒见官为立祠,而州县莫不祭之,则以为夫子之尊,由此为盛。甚者乃谓生虽不得位,而没有所享,以为夫子荣,谓有德之报,虽尧、舜莫若,何其谬论者欤?”是欧阳公以退之为谬论矣。
眉山老苏先生里居未为世所知时,雷简夫太简为雅州,独知之,以书荐之韩忠献、张文定、欧阳文忠三公,皆有味其言也。三公自太简始知先生。后东坡、颖滨但言忠献、文定、文忠,而不言太简,何也?予官雅州,得太简荐先生书,尝以问先生曾孙子符、仲虎,亦不能言也。简夫,长安人,以遗才命官,其文亦奇,《国史》有传。《上韩忠献书》:“简夫启:昨年在长安,累获奏记,及入蜀来,路远颇如疏怠,恭惟恩照,恕其如此,不审均逸名都,寝食何似。简夫向年,自与尹师鲁别,不幸其至死不复相见,故居常恨,以谓天下后生无复可与议论当世事者,不意得郡荒陋,极在西南,而东距眉州尚数百里。一日,眉人苏洵携文数篇,不远相访。读其《洪范论》,知有王佐才;《史论》得迁史笔;《权书》十篇,讥时之弊;《审势》、《审敌》、《审备》三篇,皇皇有忧天下心。呜呼!师鲁不再生,孰与洵抗邪?简夫自念道不著,位甚卑,言不为时所信重,无以发洵之迹。遽告之曰:如子之文,异日当求知于韩公,然后决不埋没矣。重念简夫,阻远门藩,职有所守,不获版约袂、疾指快读洵文于几格间,以豁公之亲听也,但邑邑而已。洵年逾四十,寡言笑,淳谨好礼,不妄交游;亦尝举茂才,不中第,今已无意。近张益州安道,荐为成都学官,未报。会今春将二子入都,谋就秋试,幸其东去,简夫因约其暇日,令自袖所业,求见节下,愿加奖进,则斯人斯文,不为不遇也。”《上张文定书》:“简夫启:简夫近见眉州苏洵著述文字,其间如《洪范论》,真王佐才也。《史论》,真良史才也。岂惟西南之秀,乃天下之奇才尔。令人欲糜珠齐芝,躬执匕箸,饫其腹中,恐他馈伤。且不称其爱护如此,但怪其不以所业投于明公,问其然,后云:‘洵已出张公门下矣。又辱张公荐,欲使代黄柬为郡学官。洵思遂出张公之门,亦不辞矣。’简夫喜其说。窃计明公引洵之意,不氐一学官,洵望明公之意,亦不氐一学官,第各有所待也。又闻明公之荐,累月不下,朝廷重以例捡,执政者靳之,不特达。虽明公重言之,亦恐一上未报,岂可使若人年将五十,迟迟于涂路间邪?昔萧昕荐张镐云:用之则为帝王师,不用则幽谷一叟耳。愿明公荐洵之状,至于再,至于三,俟得其请而后已,庶为洵进用之权也。”《上欧阳内翰书》:“简夫启:简夫顷年待诏公车府,因故人苏子美始拜符采,不间不遗,许接议论。未两三岁,而执事被圣上不次之知,遂得以笔舌进退天下士大夫。士大夫不知刑之可惧,赏之可乐,生之可即,死之可避,而知执事之笔舌可畏。简夫不于此时,毕其平生之力,以谨自附于下风,而方从事戎马间,或告疾于旧隐,故足迹不至于门藩,书问不通于左右者,且十余年矣。岂偶然哉?盖有故耳。执事之官,日隆于一日,昔之所以议进退天下士大夫者,今又重之以权位,故其一言之出,则九鼎不足为重。简夫见弃于时,使与俗吏齿,碌碌外官,多谤少誉,方世之视其言,不若鸿毛之轻,故姓名不见记于执事矣。夫人重之不为,简夫肯为轻哉!方俟退于陇亩之中,绝于公卿之间,而后敢以尺书问阍吏,道故旧之情。今未能毕其志,而事已有以夺之矣。伏见眉州人苏洵,年逾四十,寡言笑,淳谨好礼,不妄交游,尝著《六经》、《洪范》等《论》十篇,为后世计。张益州一见其文,叹曰:‘司马迁死矣,非子吾谁与?’简夫亦谓之曰:‘生,王佐才也。’呜呼!起洵于贫贱之中,简夫不能也,然责之亦不在简夫也。若知洵不以告于人,则简夫为有罪矣。用是不敢固其初心,敢以洵闻左右。恭惟执事职在翰林,以文章忠义为天下师,洵之穷达,宜在执事。向者洵与执事不相闻,则天下不以是责执事,今也读简夫之书,既达于前,而洵又将东见执事于京师,今而后,天下将以洵累执事矣。”陈希亮,字公弼,天资刚正人也。嘉中,知凤翔府。东坡初擢制科,签书判官事,吏呼苏贤良。公弼怒曰:“府判官何贤良也?”杖其吏不顾,或谒入不得见。故东坡《客次假寐》诗:“虽无性命忧,且复忍斯须。”又《九日独不预府宴登真兴寺阁》诗“忆弟恨如云不散,望乡心似雨难开。”其不堪如此。又《东坡诗案》云:任凤翔府签判日,为中元节不过知府厅,罚铜八斤,亦公弼案也。东坡作《府斋醮祷祈》诸小文,公弼必涂墨改定,数往反。至为公弼作《凌虚台记》曰:“东则秦穆公祈年橐泉,南则汉武长杨五柞,北则隋之仁寿、唐之九成,计一时之盛,宏杰诡丽,坚固而不可动者,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!然数世之后,欲求其仿佛,破瓦颓垣,无复存者,既已化为禾黍荆棘、丘墟陇亩矣,而况于此台欤?夫台不足恃以长久,而况于人事之得丧,忽往而忽来者欤。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,则过矣。”公弼览之,笑曰:“吾亲苏明允犹子也,某犹孙子也。乎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,以其年少暴得大名,惧夫满而不胜也,乃不吾乐邪?”不易一字,亟命刻之石。后公弼受他州馈酒,从赃坐,沮辱抑郁抵于死。或云,欧阳公憾于公弼有曲折东坡,不但望公弼相遇之薄也。公弼子忄造季常,居黄州之岐亭,慕朱家、郭解为人,闾里之侠皆归之。元丰初,东坡谪黄州者,执政疑公弼废死自东坡,委于季常甘心焉。然东坡、季常相得欢甚,故东坡特为公弼作传,至比之汲黯,曰:“轼官凤翔,实从公二年。方是时,年少气盛,愚不更事,屡与公争议,至形于言色,已而悔之。”崔德符戏语予曰:“果如元丰执政之疑,东坡之悔,岂释氏忏悔之悔乎?”
晏公不喜欧阳公,故欧阳公自分镇叙谢,有曰:“出门馆不为不旧,受恩知不为不深,然足迹不及于宾阶,书问不通于执事。岂非飘流之质,愈远而弥疏;孤拙之心,易危而多畏!动常得咎,举辄累人。故于退藏,非止自便;偶因天幸,得请郡符。问遗老之所思,流风未远,瞻大邦之为殿,接壤相交。”晏公得之,对宾客占十数语,授书史作报。客曰:“欧阳公有文声,似太草草。”晏公曰:“答一知举时门生,已过矣。”
●卷十六欧阳公《乞致仕表》云:“俾其解组官庭,还车故里。披裘散发,逍遥垂尽之年;凿井耕田,歌咏太平之乐。”客有面叹其工致平淡者。公曰:“也不如老苏秀才,‘有田一廛,足以为养。行年五十,复将何求?’”盖苏明允谢官笺中语,公爱之尚不忘耳。
予见司马文正手写欧阳公《青州不秋料青苗钱放罪谢表》:“戒小人之遂非,希君子之改过”二语。文正喜其工邪,抑以“遂非”“改过”为不然也。如文正力诋青苗等事,《免枢近出帅长安谢表》则云:“虽复失位危身,终不病民害国。”
本朝四六,以刘筠、杨大年为体,必谨四字六字律令,故曰四六。然其敝类俳语可鄙。欧阳公深嫉之曰:“今世人所渭四六者,非修所好。少为进士时不免作,自及第遂弃不作,在西京佐三相幕府,于职当作,亦不为作也。”如公之四六云:“造谤于下者,初若含沙之射影,但期阴以中人;宣言于廷者,遂肆鸣枭之恶音,孰不闻而掩耳。”俳语为之一变。至苏东坡于四六,如曰:“禹治兖州之野,十有三载乃同;汉筑宣防之宫,三十余年而定。方其决也,本吏失其防,而非天意;及其复也,盖天助有德,而非人功。”其力挽天河以涤之,偶俪甚恶之气一除,而四六之法则亡矣。
梅圣俞著《碧云霞应昭陵》时,名下大臣惟杜祁公、富郑公、韩魏公、欧阳公无贬外,悉讥诋之,无少避。其序曰:“碧云霞,厩马也。庄宪太后临朝,以赐荆王,王恶其旋毛。太后知之,曰:‘旋毛能害人邪?吾不信。’留以备上闲,为御马第一,以其吻肉色碧如霞片,故号云。世以旋毛为丑,此以旋毛为贵,虽贵矣,病可去乎?噫。”范文正公者,亦在诋中。以文正微时,常结中书吏人范仲尹,因以破家。文正既贵,略不收恤。王钅至性之不服,以为魏泰伪托圣俞著此书,性之跋《范仲尹墓志》云:“近时襄阳魏泰者,场屋不得志,喜伪作它人著书,如《志怪集》、《括异志》、《倦游录》,尽假名武人张师正,又不能自抑,出其姓名,作《东轩笔录,皆用私喜怒诬蔑前人,最后作《碧云霞》,假名梅圣俞,毁及范文正公,而天下骇然不服矣。且文正公与欧阳公、梅公立朝同心,讵有异论,特圣俞子孙不耀,故挟之借重以欺世。今录杨辟所作《范仲尹墓志》,庶几知泰乱是非之实至此也。则其他泰所厚诬者,皆迎刃而解,可尽信哉!仆犹及识泰,知其从来最详,张而明之,使百世之下,文正公不蒙其谬焉。颍人王钅至性之题。”予以为不然,亦书其下云:美哉,性之之意也。使范公不蒙其谬,圣俞亦不失为君子矣。然圣俞蚤接诸公,名声相上下,独穷老不振,中不能无躁,其《闻范公讣诗》:“一出屡更郡,人皆望酒壶。俗情难可学,奏记向来无。贫贱常甘分,崇高不解谀。虽然门馆隔,泣与众人俱。”夫为郡而以酒悦人,乐奏记,纳谀佞,岂所以论范公者,圣俞之意,真有所不足邪!如著文公灯笼锦事,则又与《书窜)诗合矣。故予此书实出于圣俞也。
有童子问予东坡《梅花诗》:“玉奴终不负东昏。”按《南史》,齐东昏侯妃潘玉儿,有国色。牛僧孺《周秦行记》:“薄太后曰:牛秀才远来,谁为伴?潘妃辞曰:东昏侯以玉儿身亡国除,不拟负他。”注云:“玉儿,妃小字。”东坡正用此事,以“玉儿”为“玉奴”,误也。又《过岐亭陈季常诗》:“不见卢怀慎,壶似鸭。”按《卢氏杂记》:郑余庆约客食,戒中厨烂燕,去毛勿拗项折。客为鹅鸭。既就食,各置壶芦一枚于前。则壶似鸭者郑余庆,非卢怀慎,亦误也。又《送子由出疆诗》“忆昔庚寅降屈原,旋看蜡风戏僧虔”。按《南史》,王昙首内集,听子孙为戏,僧达跳地作虎子。僧虔累十二博棋,不坠落。僧绰采蜡烛作凤皇。则以蜡凤戏者僧绰,非僧虔,亦误也。又《和徐积诗》“杀鸡未肯邀季路,裹饭应须问子来”。按《庄子》,子舆与子桑友,而霖雨十日。子舆曰:“子桑殆疾矣!”裹饭往食之。则裹饭者子舆,非子来,亦误也。又《谢黄师是送酒诗》“偶逢元放觅柱杖,不觉麴生来坐隅”。检《左慈元放传》,无柱杖酒事。按抱朴子《列仙传》,孔元方每饮酒,以柱杖卓地倚之,倒其身,头在下,足在上。则柱杖酒事乃孔元方,非左元放,亦误也。又《和李邦直诗》“恨无杨子一区宅,懒卧元龙百尺楼”。按陈登字元龙,许汜与刘备在刘表坐,表与备共论天下人。汜日:“陈元龙湖海之士,豪气不除。”备问汜宁有事邪?汜曰:“昔过下邳见元龙,元龙无客主之意,久不相与语,自上大床卧,使客卧下床。”备曰:“君有国士之名,今天下大乱,无救世之意,而求田问舍,言无可采,是元龙所讳也,何当与君语?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,卧君于地,何止上下床之间邪?”表大笑。则百尺楼者刘备,非元龙,亦误也。又《豆粥诗》“湿薪破灶自燎衣,饥寒顿解刘文叔”。按《汉史》,王郎起,光武自蓟东南驰,至南宫县,遇大风雨,引车入道旁空舍,冯异抱薪,邓禹燕火,光武对灶燎衣。冯异进麦饭,非豆粥,若芜蒌亭豆粥,则无湿薪破灶燎衣等事,亦误也。又《和刘景文听琵琶诗》“犹胜江左狂灵运,共斗东昏百草须”。按唐《刘梦得嘉话》,晋谢灵运美须,临刑施为南海祗洹寺维摩塑像须。寺人宝惜,初无亏损。至中宗朝,安乐公主五日斗百草,欲广物色,令驰驿取之,又恐为他所得,尽弃其余。则以灵运须斗百草者,唐安乐公主,非齐东昏侯,亦误也。又《会猎诗》“不向如皋闲射雉,归来何以得卿卿”。按《左传》昭公二十八年,贾大夫娶妻美,御以如皋,射雉,获之。杜氏注:“为妻御之皋泽。”则如当训之,非地名,亦误也。又《海市诗》“潮阳太守南迁归,喜见石廪堆祝融”。按韩退之《谒衡岳诗》“紫盖连延接天柱,石廪腾掷堆祝融”。又云“窜逐蛮夷幸不死”,故以为退之迁潮阳归日作。是未详退之先谪阳山令,徙掾江陵日,委舟湘流,往观衡岳之语。乃云“潮阳太守南迁归”,亦误也。周《诗》“大姒嗣徽音”者,大姒嗣大任耳,大任于大姒,君姑也,有嗣之义。《司马文正行状》“二圣嗣位”。哲宗于神庙为子,曰“嗣位”则可;宣仁后于神庙为母,曰“嗣位”则不可。亦误也。又《二疏赞》“孝宣中兴,以法驭人。杀盖韩杨,盖三良臣。先生怜之,振袂脱屣。使知区区,不足骄士。”三良臣,谓盖宽饶、韩延寿、杨恽也。意以孝宣杀此三人,故二疏去之耳。按《汉史》,孝宣地节三年,疏广为皇太子太傅,兄子受为少傅,至元康四年,俱谢病去。后二年,当神爵二年九月,司隶校尉盖宽饶下有司自杀。又三年,当五凤元年十二月,左冯翊韩延寿弃市。又一年,当五凤二年十二月,平通侯杨恽要斩,皆在二疏去之后。以二疏因杀三人而去者,亦误也。佛书“日月高悬,盲者不见”。《日喻》“眇者不识日”,眇能视,非盲也,岂不识日,亦误也。又序“谢自然欲过海求师,或谓蓬莱隔弱水三万里,不可到。天台有司马子微,身居赤城,名在绛阙,可往从之,自然可还授道于子微,白日仙去。”按子微以开元十五年死于王屋山,自然生于大历五年,至贞元十年仙去,是子微死四十三年自然始生。乃云“自然授道于子微”,亦误也。东坡信天下后世者,宁有误邪?予应之曰:“东坡累误千百,尚信天下后世也。”童子更曰“有是言,凡学者之误亦许矣。”予曰:“尔非东坡奈何?”
程文简公父元白,官止县令,以文简贵,赠太师,类无可书。欧阳公追作神道碑,至九百余言,世以为难。韩忠献公曾祖惟古无官,以忠献贵,赠太保,益无可书。李邦直追作神道碑,至三百余言,其文无一剩语,世尤以为难也。吕献可追尊濮园事击欧阳公,如曰:“具官某,首开邪议,妄引经证,以枉道悦人主,以近利负先帝”者,凡十四章。具载献可奏议中。司马文正作序,乃首载欧阳公《谏臣论》以为诚言。文正之意,以献可能尽欧阳公所书谏臣之事,使欧阳公无得以怨欤;抑以欧阳公但能言之,献可实能行之也?不然,献可排欧阳公为邪,反以欧阳公之论,序献可之奏,又以为诚言可乎?欧阳公晚著《濮议》一书,专与献可诸公辩,独归过献可,为甚矣。
孔子自谓不及颜回,曹孟德《祭桥玄文》云尔。东坡《醉白堂记》亦云。宋元王二年,江使神龟使于河,至于泉阳,渔者豫苴举网得之。龟来见梦于宋元王,梦见一丈夫,延颈而长头,衣玄绣之衣而乘辎车云云。出《史记 龟策列传》。韩退之《孟东野失子诗》云:“东野夜得梦,有夫玄衣巾。”实用此事。东坡既迁黄岗,京师盛传白日仙去。神庙闻之,对左丞蒲宗孟叹惜久之。故东坡谢表有云:“疾病连年,人皆相传为已死;饥寒并日,臣亦自厌其余生”也。曾南丰读欧阳公《书锦堂记》“来治于相”,《真州东园记》“泛以画舫之舟”二语,皆以为病。
●卷十七嘉六年三月,仁皇帝幸后苑,召宰执、侍从、台谏、馆阁以下赏花钓鱼,中觞,上赋诗:“晴旭晖晖花尽开,氤氲花气好风来。游丝胃絮萦行仗,堕蕊飘香入酒杯。鱼跃纹波时泼刺,莺流深树久徘徊。青春朝野方无事,故许欢游近侍陪。”宰相韩琦、枢密曾公亮、参政张、孙、副枢欧阳修、陈旭以下皆和,帝独称赏韩琦“轻阴阁雨迎天步,寒色留春送寿杯”之句。时翰林学士承旨宋祁久疾在告,明日和诗来上,帝览之已怅然。不数日祁薨,益加震悼云。
真宗尝问杨大年:“见《比红儿诗》否?”大年失对。每语子孙为恨,后诸孙有得于相国寺庭杂卖故书中者。盖唐末罗蚪、罗邺、罗隐兄弟俱有文,时号“三罗”。蚪登科,从事坊州,有营妓小字红儿,先为郡将所嬖,人不敢近,蚪亦悦之,郡将不能容,蚪弃官去,然于红儿犹不忘也。拟诸美物,作《比红儿诗》百首,事出《摭言》,亦略见《太平广记》中,大年不知何也。
嘉中,侍从官列荐国子博士梅尧臣宜在馆阁,仁皇帝曰:“能赋‘一见天颜万人喜,却回宫路乐声长’者也。”盖帝幸景灵宫,尧臣有诗,或传入禁中,帝爱此二语。召试赐等,竟不登馆阁以死。
兖州之东有漏泽,每夏中频雨,则积水弥望;至秋分后,声起水中如雷,一夕尽涸,初不可测,奇石林立,或寻其下得穴,水自此入。李卫公平泉有石,刻字曰漏泽,作亭其前,曰鲁石。有诗云:“鲁客持相赠,琼壤乃不如”者,兖之漏泽石也。
《国史补》载:“韩退之好奇,与客登华山绝峰,度不可返,发狂恸哭,赖华阴令百计取得之。”或云无是事。予读退之《答张彻诗》云:“洛邑得休告,华山穷绝陉。倚岩睨海浪,引袖拂天星。日驾此回辖,金神所司刑。泉绅拖修白,石剑攒高青。磴苏达拳,梯飙伶俜。悔狂已咋齿,垂诫仍镌铭。”可信《国史补》不妄。
韩退之使镇州,《题寿阳驿》云:“风光欲动别长安,春半边城特地寒。不见园花并巷柳,马头唯有月团团。”《镇州归》再赋云:“别来杨柳街头树,摆撼春风只欲飞。还喜小园桃李在,留花不发待郎归。”孙子阳为予言:“近时寿阳驿发地,得二诗石。唐人跋云‘退之有倩桃风柳二妓,归途闻风柳已去,故云’。后张籍《祭退之诗》云‘乃出二侍女,合弹琵琶筝’者,非此二人邪。”钱昭度有《食梨诗》云:“西南片月充肠冷,二八飞泉绕齿寒。”予读《乐府解题》,《井谜》云:“二八三八,飞泉仰流。”盖二八三八为五八,五八四十也。四十为井字。
黄鲁直诗云:“山椒欲雨好云气,湖面迎风生水纹。”汪彦章用其体云:“野田无雨出龟兆,湖水得风生纹。”昔宋景文问晏元献:“刘梦得‘壤西春水纹生’,生字当作何义?”元献云:“作生于纹意,不合当作生熟之生。”景文叹服,以为妙语。今彦章以生对出,则作生长之生矣。岂不闻元献之说邪?王元之,济州人,年七八岁已能文,毕文简公为郡从事,始知之。问其家以磨面为生,因令作《磨诗》。元之不思以对:“但存心里正,无愁眼下迟。若人轻着力,便是转身时。”文简大奇之,留于子弟中讲学。一日,太守席上出诗句:“鹦鹉能言争似凤”,坐客皆未有对。文简写之屏间,元之书其下:“蜘蛛虽巧不如蚕。”文简叹息曰:“经纶之才也。”遂加以衣冠,呼为小友,至文简入相,元之已掌书命矣。
唐人知贡举者,有诗云:“梧桐叶落井亭阴,钅巢闭朱门试院深。尝是昔年辛苦地,不将今日负初心。”后为下第者裁作五言以诮之。(原注:出《岚斋记》)予尝见南唐李侯撮襟,书宫人庆奴扇云:“风情渐老见春羞,到处销魂感旧游。多谢长条似相识,强垂烟态拂人头。”
唐荆州每解送举人,多不成名,号曰“天荒”。至刘蜕舍人,以荆州解及第,号“破天荒”。东坡尝以诗二句,遗琼州进士姜唐佐。“沧海何曾断地脉,白袍端合破天荒”,用此事也。题其后云:“待子及第,当续后句。”后唐佐自广州随计过许昌,见颍滨时,东坡已下世,相持出涕,颍滨为足成其诗云:“生长茅间有异方,风流稷下古诸姜。适从琼管鱼龙窟,秀出羊城翰墨场。沧海何曾断地脉,白袍端合破天荒。锦衣他日千人看,始信东坡眼目长。”
李士宁,蓬州人,有异术,王荆公所谓“李生坦荡荡,所见实奇哉”者。熙宁中,宗室世居,狱连士宁,吕惠卿初叛荆公,欲深文之,以侵荆公。神宗觉之,亟复相荆公。荆公平生好辞官,至是不复辞,自金陵连日夜以来,惠卿罢去,士宁止从编置。初,士宁赠荆公诗,多全用古人句,荆公问之,则曰:“意到即可用,不必皆自己出。”又问:“古有此律否?”士宁笑曰:“《孝经》,孔子作也。每章必引古诗,孔于岂不能自作诗者,亦所谓意到即可用,不必皆自己出也。”荆公大然之。至辞位迁观音院,题薛能、陆龟蒙二诗于壁云:“江上悠悠不见人,十年一觉梦中身。殷勤为解丁香结,放出枝头自在春。蜡屐寻苔认旧踪,隔溪遥见夕阳春。当年诸葛成何事?只合终身作卧龙。”用士宁体也。后又多集古句,如《胡笳曲》之类不一,《夫子曳杖之歌》有“泰山其颓,哲人其萎”之语。唐天宝中,长安雨木冰,宁王薨,谣曰:“冬凌树稼达官怕。”熙宁中,京师雨木冰,又华山崩阜头谷,数干百丈,压七村之人。时王荆公为相,变乱典常,征敛财利,识者危之。适韩魏公薨,荆公作挽诗云:“木稼曾闻达官怕,山颓果见哲人萎。”遂以魏公当之。潘老云:“花妥莺梢蝶,溪喧獭趁鱼。”妥音堕,乃韵。老不知秦音,以落为妥上声,如曰雨妥花妥之类,少陵,秦人也。唐诗家有假对律,曰“床头两瓮地黄酒,架上一封天子书”。又“三人铛脚坐,一夜掉头吟”。又“须欲沾青女,官犹佐子男”等句是也。或鄙其不韵,如杜子美“枸杞因吾有,鸡栖奈汝何?”又“饮子频通汗,怀君想报珠。”杜牧之“当时物议朱云小,后代声名白日悬。”亦用此律也。
“经来白马寺,僧到赤乌年。”唐僧灵澈语,东坡《海会殿上梁文》全取之。陶渊明《读山海经)诗云:“形天无千岁”,盖校本之误,乃“形天舞干戚”耳。按《山海经》,海中有兽名形天,每出水,必衔干戚而舞云。
王荆公步月中山,蒋颖叔为发运使,过之,传呼甚宠,荆公意不悦。颖叔喜谈禅,荆公有诗云:“怪见传呼杀风景,不知禅客夜相投。”按李义山《杂纂杀风景门》“月下传呼”用此事。
《唐史》:中和四年六月,时溥以黄巢首上行在者,伪也。东西二都旧老相传,黄巢实不死,其为尚址所急,陷太山狼虎谷,乃自髡为僧,得脱,往投河南尹张全义,故巢党也。各不敢识,但作南禅寺以舍之。予数至南禅,壁间画僧,巢也。其状不逾中人,唯正蛇眼为异耳。老人言:更有故写真绢本尤奇,巢题诗其上云:“犹忆当年草上飞,铁衣脱尽挂僧衣。天津桥上无人识,独凭阑干看落晖。”为李易初取也。
庆历中,翰林侍读学士李淑守郑州,题周少主陵云:“弄耜牵车晚鼓催,不知门外倒戈回。荒坟断陇才三尺,刚道房陵半仗来。”时上命淑作《陈文惠公尧佐墓铭》,淑书“尧佐好为小诗,间有奇句”,及有“愎弗咸”等语。陈氏子弟请易去,淑以文先奏御,不可易。陈氏子弟恨之,刻淑《周陵诗》于石,指“倒戈”为谤。上亦以艺祖应天顺人,非逼伐而取之,落淑学士。淑上章辨《尚书》之义,盖纣之前徒,自倒戈攻纣,非武王倒戈也。上知淑深于经术,待之如初。宋内翰祁曰:“白公云‘户大嫌甜酒,才高笑小诗’。其献臣之谓乎?”献臣,淑字也。为文尤古奥,有樊宗师体。
《王羲之传》:“山阴道士好养鹅,羲之往观,意甚悦,欲得之。道士云:‘为写《道德经》,当举群相赠。’羲之欣然写毕,笼鹅以去。”李太白《送贺监诗》乃云:“鉴湖流水春始波,狂子归舟逸兴多。山阴道士如相见,应写《黄庭》换白鹅。”世人有以右军写《黄庭经》换鹅者,又承太白之误耳。
李太白《侠客行》云:“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。”元微之《侠客行》云:“侠客不怕死,怕死事不成,事成不肯藏姓名。”或云,二诗同咏侠客,而意不同如此。予谓不然。太白咏侠不肯受报,如朱家终身不见季布是也;微之咏侠欲有闻于后世,如聂政姊之死,恐终灭吾贤弟之名是也。
少陵:“陶冶性情存底物”,本颜之推:“至于陶冶性情,从容讽谏,入其滋味,亦乐事也。”又少陵:“悲君随燕雀,薄宦走风尘。”本陈胜与人佣耕之语也。又少陵:“上君白玉堂,侍君金华省。”本班固自叙:“时上方向学,郑宽中、张禹,朝夕入说《尚书》、《论语》金华殿中也。”又少陵:“露井冻银床。”本《晋书 乐志 淮南篇》:“后园凿井银作床,金瓶素练汲寒浆”也。又少陵:“春水船如天上坐”,本沈云卿:“船如天上坐,人在镜中行。”“船如天上去,鱼似镜中悬”也。或以此论少陵之妙。予谓少陵所以独立千载之上者,不但有所本也,《三百篇》之作,果何本哉?
●卷十八欧阳公每哦太白“三山半落青天外,二水中分白鹭洲”之句,曰:“杜子美不道也。”予谓约以子美律诗,“青天外”其可以“白鹭洲”为偶也?
退之《石鼓诗》,体子美八分歌也。
“羲农去我久,举世少复真!汲汲鲁中叟,弥缝使其淳。风鸟虽不至,礼乐暂时新。洙泗辍微响,漂流逮狂秦。《诗》、《书》复何罪,一朝成灰尘。区区诸老翁,为事诚殷勤。如何绝世下,六籍无一亲。终日驰车去,不见所问津。若复不快饮,空负头上巾。但恨多谬误,君当恕醉人。”予昔与苏仲虎会清溪真觉僧房客,有出东坡书渊明此诗者。仲虎曰:“大父乎生爱写此诗,于士友间数见之。”予曰:“伏羲、神农出上古,所谓莫之为而任其自然,下此始有传,然事多伪而不实。孔子特弥缝之,使天下后世曰圣人而不敢议,功德被于尧舜以降,其贤岂不远哉?如汲郡魏襄王冢中所得竹简文字,渊明固不废也。东坡论武王非圣人,不知言者已骇然不服,其可与论渊明此意也。”仲虎不觉起立曰:“可畏哉渊明!故反曰吾醉中谬言当恕也。”
刘中原父望欧阳公稍后出,同为昭陵侍臣,其学问文章,势不相下,然相乐也。欧阳公喜韩退之文,皆成诵,中原父戏以为“韩文究”。每戏曰:永叔于韩文,有公取,有窃取,窃取者无数,公取者粗可数。永叔《赠僧》云:“韩子亦尝谓,收敛加冠巾。”乃退之《送僧澄观》“我欲收敛加冠巾”也。永叔《聚星堂燕集》云:“退之尝有云,青蒿倚长松。”乃退之《醉留孟东野》“自惭青蒿倚长松”也,非公取乎?欧阳公以退之“读《墨子》不相用,不足为孔墨”为叛道。中原父笑曰:“永叔无伤事主也。”
杜子美《饮中八仙歌》,其句云:“左相日兴废万钱,饮如长鲸吸百川,衔杯乐圣称世贤。”“世贤”二字,殆不可晓。或云“世”字当作避字,写本误也。盖左相者,李适之也,有直声。右相李林甫奸邪,适之议论数不同,自兔去。有诗云:“避贤初罢相,乐圣且衔杯。试问门前客,今朝几个来。”子美“衔杯乐圣称避贤”者,正用适之诗语也。
韩退之与孟东野《斗鸡联句》有云:“神槌困朱亥。”古本云:“袖槌”,用《史记》朱亥袖四十斤铁槌杀晋鄙事也。
韩熙载畜妓乐数百人,俸入为妓争夺以尽,至贫乏无以给。夕则敝衣屦,作瞽者,负独弦琴,随房歌鼓以丐饮食。东坡《谢元长老衲裙诗》云:“欲教乞食歌姬院,故与云山旧衲衣。”用其事也。然予独未达东坡之意。
古乐府:“藁砧今何在?山上复有山。何当大刀头?破镜飞上天。”“藁砧”,铁也,问夫何在。重山,出字,夫出也。“何当大刀头”,刀头有环,何时还也。“破镜飞上天”,月半还也。如李义山“空看小垂手,忍问大刀头”;宋子京“曾损归书凭鲤尾,莫令残月误刀头。”俱用此事云。
杜子美《赠韦左丞诗》:“窃效贡公喜,难甘原宪贫。”“原宪贫”所自不一,“贡公喜”注引“王阳入仕,贡禹弹冠”,事虽是,而无“贡公喜”三字。予读刘孝标《广绝交论》云:“王阳登则贡公喜。”此其自也。
杜子美“青青竹笋迎船出,日日江鱼入馔来。”后得古本,“日日”作“白白”,不但于句甚偶,其思致亦不同。
张籍《老将诗》云:“卫青不败由天幸,李广无功为数奇。”古人传诵以为佳句。按《汉书》,“天幸”二字乃霍去病,非卫青也。《汉书音义》“数音朔”,则亦不可对“天”矣。
杜子美《赠高适诗》云:“脱身簿尉中,始与捶楚辞。”退之《赠张功曹诗》云:“判司卑官不堪说,未免捶楚尘埃间。”杜牧之《寄侄阿宜诗》云:“一语不中治,鞭捶身满疮。”盖唐参军簿尉,有罪加挞罚,如今之胥吏也。高子勉亲见山谷云尔。予初疑其不然,因读《唐史》,代宗命刘晏考所部官善恶,刺史有罪者,五品以上劾治,六晶以下杖讫奏,参军簿尉不足道也。
杜审言,字必简,子美大父也。景龙初,为国子监主簿,和韦承庆《山庄诗》五首:“迳转危峰碧,桥斜缺岸妨。玉泉移酒味,石髓换粳香。绾雾青条弱,牵风紫蔓长。犹言行乐少,别向后池塘。”“攒石当轩倚,悬泉度牖飞。鹿赓衔妓席,鹤子曳童衣。园果尝难遍,池莲摘未稀。卷帘先待月,应在醉中归。”“携琴绕碧纱,摇笔弄青霞。杜若幽林草,芙蓉曲沼花。宴游成野客,形胜得山家。往往留仙步,登攀日易斜。”“野兴城中发,朝英物外求。情悬朱绂望,契动赤城游。海燕巢书阁,山鸡舞画楼。雨余清更晚,共坐北岩幽。”“赏玩奇他日,高深处此时。地为八水背,峰作九山疑。池静鱼偏逸,人闲鸟欲欺。青溪留别兴,更与白云期。”味其句法,知子美之诗有自云。
舒州峰顶寺有李太白题诗:“夜宿峰顶寺,举手扪星辰。不敢高声语,恐惊天上人。”曾子山始见之,不出于集中,亦恐少作耳。
《国史》先大父《康节传》云:“与常秩同召,某卒不起,褒矣。”故大父之葬,门生挽诗有:“地下若逢常处士,揶揄应笑赠官来”之句。
古今诗人,多以记境熟语或相类。鲍明远云:“昔如鞴上鹰,今似槛中猿”;杜子美云:“昔如纵壑鱼,今如丧家狗”;王荆公云:“昔如下击三鹘拳,今如倒曳九牛尾。”李太白云:“沙墩至梁苑,二十五长亭”;杜牧之云:“故乡七十五长亭。”《选诗》云:“流波恋旧浦,行云思故山;太白云:“水忽恋前浦,云犹归旧山。”嵇叔夜云:“委性命兮任去留”;陶渊明云:“曷不委心任去留。”方干云:“蝉曳残声过别枝”;苏子美云:“山蝉带响穿疏户。”韦应物云:“野渡无人舟自横”;寇莱公云:“野水无人渡,孤舟尽日横。”王元之云:“谪居思遁世,多病厌浮生”;莱公云:“愁多怯秋夜,病久厌人生。”唐人云:“人心胜潮水,相送过浔阳”;梅圣俞云:“寒潮如特送,不肯过湓城。”元之云:“烧残灰烬方分五,拨尽寒沙始见金”;圣俞云:“力槌顽石方逢玉,尽拨寒沙始见金。”杜子美云:“坐饮贤人酒,门听长者车”;荆公云:“室有贤人酒,门多长者车。”唐人云:“万井闾阎皆禁火,九原松柏自生烟”;圣俞云:“千门皆禁火,九野自生烟。”刘梦得云:“药性病生谙”;于鹄云:“病多谙药性。”唐人云:“中流见树影,两岸闻钟声”;张云:“树影中流见,钟声两岸闻。”诸名下之士,岂相剽窃者邪?
杜祁公《齿落诗》有:“刚须饶舌在,寒不为唇亡”之句。时年八十,其警策尚如此。
李太白诗:“我醉欲眠卿可去”,陶潜语也。杜子美“使君自有妇”,《选》中《罗敷诗》语也。“泥污后土何尝干”,宋玉《九辩》语也。
杜子美“无风云出塞,不夜月临关。”王子韶云:无风,谷名;不夜,城名。尝亲至其地。如李义山《锦瑟诗》“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”“庄生”、“望帝”,皆瑟中古曲名。
杜子美以“郑李”对“文章”,“严仆射”对“望乡台”,“春苜蓿”对“霍嫖姚”,“正冠”对“吹帽”。又云:“轩墀曾宠鹤”,如鹤乘轩。《左氏传》注云:轩,大夫车也。”非轩墀之轩,或以为病,惟知诗者能辨之。杜子美《饮中八仙歌》:“知章骑马似乘船”,又“天子呼来不上船”,用两“船”字韵;“汝阳三斗始朝天”,又“举头白眼望青天”,用两“天”字韵;“苏晋长斋绣佛前”,又“皎如玉树临风前”,又“脱帽露顶王公前”,用三“前”字韵;“眼花落井水底眠”,又“长安市上酒家眠”,用两“眠”字韵。《牵牛织女诗》:“蛛丝小人态,曲缀瓜果中”;又“防身动如律,竭力机杼中”;用两“中”字韵。李太白《高阳歌》云:“鸬鹚杓,鹦鹉杯,百年三万六千日,一日须倾三百杯。”用两“杯”字韵。《庐山谣》云:“影落前湖青黛光,金阙前开二峰长”;又“翠影红霞映朝日,鸟飞不到吴江长”;用两“长”字韵。韩退之《李花诗》:“冰盘夏荐碧实脆,斥去不御惭其花”;又“谁堆平地万堆雪,剪刻作此连天花”;用两“花”字韵。《双鸟诗》:“两鸟各闭口,万象衔口头”;又“百舌旧饶声,从此常低头”;用两“头”字韵。《示爽诗》:“冬夜岂不长,达旦灯烛然”;又“此来南北近,里闾故依然”;用两“然”字韵。《猛虎行》:“猛虎死不辞,但惭前所为”;又“亲故且不保,人谁信汝为”,用两“为”字韵。子美、太白、退之,于诗无遗恨矣,当自有体邪。
杜子美诗:“将军只数霍嫖姚”对“苑马总归春苜蓿”,“嫖姚”字如律当读子声。又云“杖藜妨跃马,不是故离群”,“离”字如律当读平声。《汉书音义》:“嫖姚字皆读去声,音鳔鹞。”《檀弓》:“离群索居”,《释文》“离”字读去声,力智反,音利。退之云“凡为文辞,宜略识字”,有以也。
王荆公以“力去陈言夸末俗,可怜无补费精神”,薄韩退之矣。然“喜深将策试,惊密仰檐窥”;又“气严当酒暖,洒急听窗知”:皆退之雪诗也。荆公咏雪则云:“借问火城将策试,何如云屋听窗知。”全用退之句也。去古人陈言以为非,用古人陈言乃为是邪?
东坡《与陈传道书》云:“知传道日课一诗,甚善,此技虽高才,非甚习不能工。”盖梅圣俞法也。又韩少师云:“梅圣俞学涛日,欲极赋象之工,作《挑灯杖子诗》尚数十首。”李邯郸诸孙亨仲云:“吾家有梅圣俞诗善本,世所传,多为欧阳公去其尤者,忌能名之或压也。”于谓欧阳公在谏路,颇诋邯郸公,亨仲之言恐不实。然曾仲成云:“欧阳公有‘韩盂于文词,两雄力相当。盂穷苦累累,韩富浩穰穰。郊死不为岛,圣俞发其藏’等句。圣俞谓苏子美曰:‘永叔自要作韩退之,强差我作孟郊’,虽戏语,亦似不平也。”
●卷十九晁以道言:“王荆公与宋次道同为群牧司判官,次道家多唐人诗集,荆公尽即其本择善昔签帖其上,令吏抄之。吏厌书字多,辄移荆公所取长诗签置所不取小诗上。荆公性忽略,不复更视,庸人众诗集以经荆公去取皆废。今世所谓《唐百家诗选》曰荆公定者,乃群牧司吏人定也。”
宋子京罢守成都,故事当为执政,未至,宰相以两地见次,尽以他人充之。子京闻报怅然,有“梁园赋罢相如至,宣室厘残贾谊归”之句。言者又论蜀人不安其奢侈,遂止为郑州,望国门不得入,久之再为翰林承旨。未几,不幸讣至成都,士民哭于其祠者数千人。谓“不安其奢侈者”诬矣。宰相,韩魏公也。言者,包孝肃也。然子京先有“碧云漫有三年信,明月长为两地愁”之句,竟不至两地,悲愤而没,世以为谶云。
吕申公帅维扬,东坡自黄岗移汝海,经从见之。申公置酒,终日不交一语。东坡昏睡,歌者唱:“夜寒斗觉罗衣薄”,东坡惊觉,小语云:“夜来走却罗医博”也,歌者皆匿笑。酒罢行后圃中,至更坐,东坡即几案间笔墨,书歌者团扇云:“雨叶风枝晓自匀,绿阴青子静无尘。闲吟绕屋扶疏句,须信渊明是可人。”申公见之亦无语。
韩魏公与宋尚书同试中书,赋琬圭。宋公太息曰:“老矣,尚从韩家郎君试邪!”盖宋公文称已著,韩公以从官子弟二名登科,然世尚未尽知也。或闻韩公则愧谢曰:“某其敢望宋公,报罢必矣。”已而韩公为奏篇之首,宋公反出其下。后韩公帅中山,作阅古堂,宋公词有云:“听说中山好,韩家阅古堂。画图名将相,刻石好文章。”韩公见之不悦。
王荆公初执政,对客怅然曰:“投老欲依僧耳。”客曰:“急则抱佛脚。”公微笑曰:“投老欲依僧,古人全句。”客曰:“急则抱佛脚,亦全俗语也。然上去投,下去脚,岂不为的对邪?”公遂大笑。
苏仲虎言:有以澄心纸求东坡书者。令仲虎取京师印本《东坡集》诵其中诗,即书之,至“边城岁莫多风雪,强压香醪与君别”,东坡阁笔怒目仲虎云:“汝便道香醪。”仲虎惊惧,久之,方觉印本误以“春醪”为“香醪”也。
刘梦得作《九日诗》,欲用糕字,以《五经》中无之,辍不复为。宋子京以为不然。故子京《九日食糕》有咏云:“飙馆轻霜拂曙袍,糗餐花饮斗分曹。刘郎不敢题糕字,虚负诗中一世豪。”遂为古本绝唱。“糗饵粉蜜”,糕类也,出《周礼》。“诗豪”,白乐天目梦得云。
李太白《僧伽歌》云:“此僧本住南天竺,为法头陀来此国。”又云:“嗟予落泊江淮久,罕遇真僧说空有。”时僧伽已显于淮泗之上矣。豪杰中识郭子仪,隐逸中识司马子微,浮屠中识僧伽,则太白亦异入也哉!
白乐天《长恨歌》有“夕殿萤飞思悄然,孤灯挑灯未成眠”之句,宁有兴庆宫中,夜不烧蜡油,明皇帝自挑灯者乎?书生之见可笑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