邵氏闻见后录 - 第 4 页/共 6 页

●卷十九晁以道言:“王荆公与宋次道同为群牧司判官,次道家多唐人诗集,荆公尽即其本择善昔签帖其上,令吏抄之。吏厌书字多,辄移荆公所取长诗签置所不取小诗上。荆公性忽略,不复更视,庸人众诗集以经荆公去取皆废。今世所谓《唐百家诗选》曰荆公定者,乃群牧司吏人定也。”   宋子京罢守成都,故事当为执政,未至,宰相以两地见次,尽以他人充之。子京闻报怅然,有“梁园赋罢相如至,宣室厘残贾谊归”之句。言者又论蜀人不安其奢侈,遂止为郑州,望国门不得入,久之再为翰林承旨。未几,不幸讣至成都,士民哭于其祠者数千人。谓“不安其奢侈者”诬矣。宰相,韩魏公也。言者,包孝肃也。然子京先有“碧云漫有三年信,明月长为两地愁”之句,竟不至两地,悲愤而没,世以为谶云。   吕申公帅维扬,东坡自黄岗移汝海,经从见之。申公置酒,终日不交一语。东坡昏睡,歌者唱:“夜寒斗觉罗衣薄”,东坡惊觉,小语云:“夜来走却罗医博”也,歌者皆匿笑。酒罢行后圃中,至更坐,东坡即几案间笔墨,书歌者团扇云:“雨叶风枝晓自匀,绿阴青子静无尘。闲吟绕屋扶疏句,须信渊明是可人。”申公见之亦无语。   韩魏公与宋尚书同试中书,赋琬圭。宋公太息曰:“老矣,尚从韩家郎君试邪!”盖宋公文称已著,韩公以从官子弟二名登科,然世尚未尽知也。或闻韩公则愧谢曰:“某其敢望宋公,报罢必矣。”已而韩公为奏篇之首,宋公反出其下。后韩公帅中山,作阅古堂,宋公词有云:“听说中山好,韩家阅古堂。画图名将相,刻石好文章。”韩公见之不悦。   王荆公初执政,对客怅然曰:“投老欲依僧耳。”客曰:“急则抱佛脚。”公微笑曰:“投老欲依僧,古人全句。”客曰:“急则抱佛脚,亦全俗语也。然上去投,下去脚,岂不为的对邪?”公遂大笑。   苏仲虎言:有以澄心纸求东坡书者。令仲虎取京师印本《东坡集》诵其中诗,即书之,至“边城岁莫多风雪,强压香醪与君别”,东坡阁笔怒目仲虎云:“汝便道香醪。”仲虎惊惧,久之,方觉印本误以“春醪”为“香醪”也。   刘梦得作《九日诗》,欲用糕字,以《五经》中无之,辍不复为。宋子京以为不然。故子京《九日食糕》有咏云:“飙馆轻霜拂曙袍,糗餐花饮斗分曹。刘郎不敢题糕字,虚负诗中一世豪。”遂为古本绝唱。“糗饵粉蜜”,糕类也,出《周礼》。“诗豪”,白乐天目梦得云。   李太白《僧伽歌》云:“此僧本住南天竺,为法头陀来此国。”又云:“嗟予落泊江淮久,罕遇真僧说空有。”时僧伽已显于淮泗之上矣。豪杰中识郭子仪,隐逸中识司马子微,浮屠中识僧伽,则太白亦异入也哉!   白乐天《长恨歌》有“夕殿萤飞思悄然,孤灯挑灯未成眠”之句,宁有兴庆宫中,夜不烧蜡油,明皇帝自挑灯者乎?书生之见可笑耳。   元和中,处士唐衢善哭,闻白乐天谪,辄大哭。衢后死,乐天有诗云:“何当向坟前,还君一掬泪。”   晁以道问予:“梅二诗何如黄九?”予曰:“鲁直诗到人爱处,圣俞诗到人不爱处。”以道为一笑。   柑橘二物,《草木书》各为一条。安定郡王以黄柑酿酒,曰“洞庭春色”。东坡之赋,皆用橘事。岂以橘条下云:其类有朱柑、乳柑、黄柑、石柑乎?夫柑无故事,名“洞庭春色”,亦橘也。   欧阳公于诗主韩退之,不主杜子美。刘中原父每不然之。公曰:“子美‘老夫清晨梳白头,玄都道士来相访’之句,有俗气,退之决不道也。”中原父曰:“亦退之‘昔在四门馆,晨有僧来谒’之句之类耳。”公赏中原父之辩,一笑也。南人谓象齿为白暗,犀角为黑暗。少陵诗云:“黑暗通蛮货”,用方言也。李太白诗云:“昔作芙蓉花,今为断肠草。以色事他人,能得几时好。”按:陶弘景《仙方注》云:“断肠草,不可食,其花美好,名芙蓉。”   李习之、韩退之、孟东野善,习之于文,退之所敬也;退之与东野唱酬倾一时,习之独无诗,退之不议也。尹师鲁、欧阳永叔、梅圣俞善,师鲁于文,永叔所敬也;永叔与圣俞唱酬倾一时,师鲁独无诗,永叔不议也。习之、师鲁之于诗,以为不足作邪,抑不能也?   夔峡之人,岁正月,十百为曹,设牲酒于田间,已而众操兵大噪,谓之养(原注:去声)乌鬼。长老言:地近乌蛮战场,多与人为厉,用以禳之。沈存中疑少陵“家家养乌鬼”,其自也。疏诗者乃以“鸬鹚别名乌鬼”。予往来夔峡间,问其人如存中之言,鸬鹚亦无别名。   华州齐云楼有唐昭宗词:“安得有英雄,迎归大内中。”蒲中鹳鹊楼有唐太宗诗:“昔乘匹马至,今驾六龙来。”其英伟凄怨之气,何祖孙不同也!东坡为董毅夫作长短句,“文君婿知否?笑君卑辱。”奇语也。“文君婿”犹“虞姬婿”云,今刻本者不知,有自改“文君细知否”,可笑耳。   东坡别李公择长短句,“凭仗飞魂招楚些,我思君处君思我。”退之《与孟东野书》:“以余心之思足下,知足下悬悬于余”之意也。   宋子京在翰林时,同院李献臣以次,有六学士。一日,张贵妃词头下,议行告庭之礼,未决,子京遽以制上,妃怒抵于地曰:“何学士敢轻人?”子京出知安州,以长短句咏燕子,有“因为衔泥污锦衣,垂下珠帘不敢归”之句。或传入禁中,仁皇帝览之一叹,寻召还玉堂署。   “箫声咽,秦娥梦断秦楼月。秦楼月,年年柳色,灞陵伤别。乐游原上清秋节,咸阳古道音尘绝。音尘绝,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。”李太白词也。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,汉诸陵在晚照中,有歌此词者,一坐凄然而罢。   夔州营妓为喻迪孺扣铜盘,歌刘尚书《竹枝词》九解,尚有当时含思宛转之艳,他妓者皆不能也。迪孺云:“欧阳詹为并州妓赋‘高城已不见,况乃城中人’诗,今其家尚为妓,詹诗本亦尚在。妓家夔州,其先必事刘尚书者,故独能传当时之声也。”   “仙女是,董双成,桂殿夜凉吹玉笙,曲终却从天官去,万户千门空月明。河汉女,玉炼颜,云往往到人间,九霄有路去无迹,袅袅天风吹佩环。”李太尉文饶《迎神》、《送神》二曲。予游秦,尚有能宛转度之者,或并为一曲,谓李太白作,非也。   程叔微云:“伊川闻诵晏叔原‘梦魂惯得无拘检,又踏杨花过谢桥’,长短句,笑曰:‘鬼语也。’”意亦赏之。程晏三家有连云。   晏叔原,临淄公晚子。监颍昌府许田镇,手写自挤长短句,上府帅韩少师。少师报书:“得新词盈卷,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,愿郎君捐有余之才,补不足之穗,不胜门下老吏之望”云。一监镇官,敢以杯酒间自作长短句,示本道大帅;以大帅之严,犹尽门生忠于牙郎君之意;在叔原为甚豪,在韩公为甚德也。予尝见东坡一帖云:“王十六秀才遗拍板一串,意予有歌人,不知其无也。然亦有用,陪傅大士唱《金刚经》耳。”字画奇逸,如欲飞动。鲁直作小楷书其下云:“此拍板以遗朝云,使歌公所作《满庭芳》,亦不恶也。然朝云今为惠州土矣。”予意韩退之、张籍翰墨间,亦无此一段风流耳。   东坡《赤壁词》“灰飞烟灭”之句,《圆觉经》中佛语也。   ●卷二十仁皇帝问王懿敏素曰:“大僚中孰可命以相事者?”懿敏曰:“下臣其敢言。”帝曰:“姑言之。”懿敏曰:“唯宦官宫妾不知姓名者,可充其选。”帝怃然,有间,曰:“唯富弼耳。”懿敏下拜曰:“陛下得人矣。”既告大庭相富公,士大夫皆举笏相贺,或密以闻,帝益喜曰:“吾之举贤于梦卜矣。”   神宗问:“周世宗何如?”冯公京曰:“世宗威胜于德,故享国不永。”王荆公曰:“世宗之殂,远迩哀慕,非无德也。”荆公率以强辩胜同列,不知冯公之对,乃艺祖之语,见《三朝宝训》云。   王荆公初参政事,下视庙堂如无人。一日,争新法,怒目诸公曰:“君辈坐不读书耳。”赵清献同参政事,独折之曰:“君言失矣。如皋、夔、稷、契之时,有何书可读?”荆公默然。   宪成李公及为杭州,不游宴。一日遇雪,命促饮具,郡僚不无意于歌舞高会也,乃访林和靖于孤山,清谈同赏。又曰饮食外,不市一物。至去官,唯买《白乐天集》一部。   傅献简公云:“司马文正公力辞枢近,尝勉以主上眷意异等,得位庶可行道,道不行,去之可也。”公正色曰:“古今为此名位所诱,亏丧名节者不少矣。”卒辞不就。文潞公曰:“司马君实操行,直当求之古人中也。”   傅献简与杜祁公取未见石刻文字二本,皆逾千言,各记一本。祁公再读,献简一读,覆诵之,不差一字,祁公时年逾七十矣,光禄丞赵枢在坐见之。韩魏公、文潞公先后镇北门。魏公时,朝城令杖一守把兵,方二下,兵辄悖骂不已,令以送府。公问兵:“实悖令否?”曰:“实。”曰:“汝禁兵,既在县有役,则有阶级矣。”即判送状,领赴市曹处斩,从容平和如常时。众见其投判笔,方知有异。潞公时,复有外县送一兵,犯如前者。公震怒,问虚实。兵以实言。亦判送状处斩,掷其笔。二公之量不同:魏公则彼自犯法,吾无怒焉;潞公异禀雄豪,奸恶不容也。刘器之为韩云。   东坡论张文定以一言,曰:“大。”曰:“惟天为大,惟尧则之,天下未尝一日无士。而仁宗之世,独为多士者,以其大也。贾谊叹细德之微,知风鸟之不下,闵沟渎之寻常,知吞舟之不容,伤时无是大者以容己也。盖天下大器也,非力兼万人,其孰能举之?非仁宗之大,其孰能容此万人之英乎?”世以为知言。神宗尝问文定识王安石否?曰:“安石视臣大父行也。臣见其大父日,安石发未草,衣短褐布,身疮疥,役洒埽事,一苍头耳。”故荆公亦畏其大,不敢与之争辩。《日录》中尽诋前辈诸公,独于文定无讥云。   刘器之曰:“吾从司马公五年,得一语曰:诚。请问其目?则曰:‘诚者天之道,思诚者人之道,至臻其道则一也。’又问所以致力?公喜曰:‘问甚善,自不妄语人。吾初甚易之,退而自隐括日之所行与所言,相掣肘矛盾者多矣,力行七年而后成,自兹言行一致,表里相应,遇事坦然有余地矣。’”   或问刘器之曰:三代以下,宰相学术,司马文正一人而已。曰:学术固也,如宰相之才,可以图回四海者,未敢以为第一。盖元大臣类串于德,而廉于才智也。先人亦云:司马公所谓惟大人能格君心之非者,以御史大夫、谏大夫执法殿中,劝讲经幄,用则前无古人矣。   赵清献公平生日所为事,夜必衣冠,露香,九拜手,告于天,应不可告者,则不敢为也。   张尧封从孙明复先生学于南京,其女子常执事左右。尧封死,入禁中为贵妃,宠遇第一。数遣使致礼于明复,明复闭门拒之终身。   庆历中,富郑公、韩魏公俱少年执政,颇务兴作。章郇公位丞相,终日默然如不能言。或问郇公:“富、韩勇于事为何如?”曰:“得象每见小儿跳踯戏剧,不可诃止,俟其抵触墙壁自退耳。方锐于跳踯时,势难遏也。”后富、韩二公,阅历岁月,经涉忧患,始知天下之事不可妄有纷更。而王荆公者,年少气盛,强项莫敌,尽将祖宗典制变乱之。二公不可救止而去,始叹郇公之言为贤也。唐制:唯给事中得封还制书。康定间,中旨刘从德妻王氏还前削遂国夫人。富韩公为知制诰,封还词头。知制诰,今中书舍人也。中书舍人缴词头,自富公始。王氏犍为人,初以后族出入禁中,其父蒙正,始因以通奸利云。   吕申公云:“唯入主之眷不可恃。”   王荆公在半山,使一老兵,方汲泉埽地当其意,誉之不容口,忽误触灯檠,即大怒,以为不力,逐去之。参寥在坐,私语他客云:“公以喜怒进退一老兵,如在朝廷,以喜怒进退士大夫也。”   王荆公与曾南丰平生以道义相附。神宗问南丰:“卿交王安石最早,安石何如人?”南丰曰:“安石文学行义,不减扬雄,以吝故不及。”神宗遽曰:“安石轻富贵,不吝也。”南丰曰:“臣谓吝者,安石勇于有为,吝于改过耳。”神宗颔之。   王荆公晚喜说字。客曰:“羁”字何以从西?荆公以西在方域主杀伐,累言数百不休。或曰:霸从雨,不从西也。荆公随辄曰:如时雨化之耳。其学务凿,无定论类此。如《三经义》颁于学官数年之后,又自列其非是者,奏请易去,视古人悬诸日月不刊之说,岂不误学者乎?   或谮胡宿于上曰:“宿名当为去声,乃以入声称,名尚不识,岂堪作词臣?”上以问宿。宿曰:“臣名归宿之宿,非星宿之宿。”谮者又曰:“果以归宿取义,何为字拱辰也?”故后易字武平。   王荆公之子{万}作《荆公画像赞》曰:“列圣垂教,参差不齐,集厥大成,光于仲尼。”是圣其父过于孔子也。{万}死,荆公以诗哭之曰:“一日凤鸟去,千年梁木摧。”是以儿子比孔子也。父子相圣,可谓无忌惮者矣。   杨大年为翰林学士,适礼部试天下士。一日,会乡里待试者,或云:学士必持文衡,幸预有以教之。大年作色拂衣而入,则曰:“于休哉!”大年果知贡举。凡程文用“于休哉”者,皆中选。而当时坐中之客,半不以为意,不用也。东坡在翰苑,薄暮中使宣召,已半醉,遽汲泉以漱,意少快,入对内东门小殿。帘中出除目:吕公著司空、平章军国重事,吕大防、范纯仁左右仆射。既承旨,宣仁后曰:“学士前年为何官?”曰:“臣前年为汝州团练副使。”“今为何官?”曰:“臣今待罪翰林学士。”曰:“何以遽至此?”曰:“遭遇太皇太后陛下。”曰:“不关老身事。”曰:“遭遇皇帝陛下。”曰:“亦不关官家事。”曰:“岂出大臣论荐?”曰:“亦不关大臣事。”东坡惊曰;“臣虽无状,不敢自他途以进。”宣仁后曰:“久欲令学士知此,是神宗皇帝之意。帝饮食停匕箸,看文字,宫人私相语:必苏轼之作。帝每曰:‘奇才,奇才!’但未及进用学士,上仙耳。”东坡不觉哭失声,后与上亦泣,左右皆泣,已而命坐赐茶。宣仁后又曰:“学士直须尽心事官家,以报先帝。”东坡下拜,撤御前金莲烛送归院。东坡为王巩云。   东坡先谪黄州,熙宁执政妄以陈季常乡人任侠,家黄之岐亭,有世仇;后谪惠州,绍圣执政,妄以程之才之夫有宿怨,假以宪节,皆使之甘心焉。然季常、之才从东坡甚欢也。   刘器之与东坡元初同朝,东坡勇于为义,或失之过,则器之必约以典故。东坡至发怒曰:“何处把上(原注:把,去声。农人乘以事田之具)曳得一‘刘正言’来,知得许多典故。”或以告器之,则曰:“子瞻固所畏也,若恃其才,欲变乱典常,则不可。”又朝中有语云:“闽蜀同风,腹中有虫。”以二字各从虫也。东坡在广坐作色曰:“书称‘立贤无方’。何得乃尔!”器之曰:“某初不闻其语,然‘立贤无方’,须是贤者乃可,若中人以下,多系土地风俗,安得不为土习风移?”东坡默然。至元符末,东坡、器之各归自岭海,相遇于道,始交欢。器之语人云:“浮华豪习尽去,非昔日子瞻也。”东坡则云:“器之铁石人也。”   司马丞相薨于位,程伊川主丧事,专用古礼。将祀明堂,东坡自使所来吊,伊川止之曰:“公方预吉礼,非‘哭则不歌’之义,不可入。”东坡不顾以入,曰:“闻,哭则不歌’,不闻‘歌则不哭’也。”伊川不能敌其辩也。   晁以道为予言:尝亲问东坡曰:“先生《易传》,当传万世。”曰:“尚恨某不知数学耳。”   李伸攵言:东坡自海外归毗陵,病暑,着小冠,披半臂,坐船中。夹运河岸,千万人随观之。东坡顾坐客曰:“莫看杀轼否?”其为人爱慕如此。   东坡ヘ钱塘日,《答刘道原书》云:“道原要刻印《七史》固善,方新学经解纷然,日夜摹刻不暇,何力及此。近见京师经义题:‘国异政,家殊俗’,国何以言异?家何以言殊?又有‘其善丧厥善’,其厥不同,何也?又说《易·观》卦本是老鹳,《诗·大·小雅》本是老瞄,似此类甚众,大可痛骇。”时熙宁初,正氏之学,务为穿凿至此。   安世月八日登对,眷问甚渥。太母首语及先公,侧怆久之,曰:“如司马相公尽心朝廷,何可更得?君臣之间如此,可纪可纪。”予旧收谏大夫刘安世器之《报司马公休书》一纸如上。曰可纪也,故纪之。   ●卷二十一赵肯堂亲见鲁直晚年悬东坡像于室中,每蚤作衣冠荐香,肃揖甚敬。或以同时声名相上下为问,则离席惊避曰:“庭坚望东坡,门弟子耳,安敢失其序哉?”今江西君子曰“苏黄”者,非鲁直本意。   东坡帅扬州,曾蚊罢州学教授,经真州,见吕惠卿。惠卿问:“轼何如人?”蚊曰:“聪明人也。”惠卿怒曰:“尧聪明、舜聪明邪,大禹之聪明邪?”蚊曰:“虽非三者之聪明,是亦聪明也。”惠卿曰:“轼学何人?”蚊曰:“学孟子。”惠卿益怒,起立曰:“何言之不伦也?”蚊曰:“孟子以‘民为重,社稷次之’,此所以知苏公学孟子也。”惠卿默然。   李定自鞫东坡狱,势不可向。一日,于崇政殿门外语同列曰:“苏轼奇才也。”俱不敢对。又曰:“轼前二三十年所作诗文,引援经史,随问即答,无一字之差,真天下奇才也。”叹息久之。盖世之公论,至仇怨不可夺也。   王彦霖《系年录》:元六年三月,《神宗实录》成。著作郎黄庭坚除起居舍人,苏子由不悦曰:“庭坚除日,某为尚书右丞,不预闻也。”已而后省封还词头,命格不行。子由之不悦,不平吕丞相之专乎?抑不乐庭坚也?庭坚字鲁直,蚤出东坡门下,或云后自欲名家,类相失云。   范文正公尹天府,坐论吕申公降饶州;欧阳公为馆职,以书责谏官不言,亦贬夷陵。未几,申公亦罢。后欧阳公作《文正神道碑》云:“吕公复相,公亦再起被用,于是二公欢然相约,共力国事。天下之人皆以此多之。”文正之子尧夫以为不然,从欧阳公辩,不可,则自削去“欢然”“共力”等语。欧阳公殊不乐,为苏明允云:“《范公碑》,为其子弟擅于石本改动文字,令人恨之。”《文正墓志》,则富公之文也。先是,富公自欧阳公平章,其书略曰:“大都作文字,其间有干着说善恶,可以为劝戒者,必当明白其词,善恶焕然,使为恶者稍知戒,为善者稍知劝,是亦文章之用也。岂当学圣人作《春秋》,隐奥微婉,使后人传之、注之尚未能通,疏之又疏之尚未能尽,以至为说、为解、为训释、为论议,经千余年而学者至今终不能贯彻晓了。弼谓如《春秋》者,惟圣人可为,降圣人而下皆不可为,为之亦不复取信于后矣。学者能约《春秋》大义,立法立例,善则褒之,恶则贬之,苟有不得已须当避者,稍微其词可也,不宜使后人千余年而不知其意也。若善不能劝,恶不能戒,则是文字将何用哉?既书之而恶者自不戒,善者自不劝,则人之罪也,于文何过哉?弼常病今之人,作文字无所发明,但依违模棱而已。人之为善固不易,有遭谗毁者,有被窜斥者,有穷困寒饿者,甚则诛死族灭。而执笔者但求自便,不与之表显,诚罪人也。人之为恶者,必用奸谋巧诈,货赂朋党,多方以逃刑戮,况不止刑戮是逃,以至子子孙孙享其余荫而不绝,可谓大幸矣。执笔者又惮之,不敢书其恶,则恶者愈恶,而善人常沮塞不振矣。君子为小人所胜所抑者,不过禄位耳。惟有三四寸竹管子,向口角头褒善贬恶,使善人贵,恶人贱,善人生,恶人死,须是由我始得,不可更有所畏怯而噤默,受不快活也。向作《希文墓志》,盖用此法,但恨有其意而无其词,亦自谓希文之善稍彰,奸人之恶稍暴矣。今永叔亦云:‘胸臆有欲道者,诚当无所避,皎然写之,泄忠义之愤,不亦快哉!’则似以弼之说为是也。然弼之说,盖公是公非,非于恶人有所加诸也,如《希文墓志》中,所诋奸人皆指事据实,尽是天下人闻知者,即非创意为之,彼家数子皆有权位,必大起谤议,断不恤也。”初,宝元、庆历间,范公、富公、欧阳公,天下正论所自出。范公薨,富公、欧阳公相约书其事矣。欧阳公后复不然,何也?予读富公之书至汗出,尚以《春秋》之诛为未快,呜呼,可畏哉!   英宗初临御,韩魏公为相,富郑公为枢密相。一日,韩公进拟数官者策立有劳,当迁官。富公曰:“先帝以神器付陛下,此辈何功可书?”韩公有愧色。后韩公帅长安,为范尧夫言其事,曰:“琦便怕它富相公也。”   登州有妇人阿云谋杀夫而自承者,知州许遵谓法因犯杀伤而首者,得免所因之罪,仍科故杀伤法,而敕有因疑被执,招承减等之制,即以按问欲举闻,意以谋为杀之因,所因得首,合从原减。事下百官议,盖斗杀、劫杀,斗与劫为杀因,故按问欲举,可减以谋而杀,则谋非因,所不可减。司马文正公议曰:“杀伤之中,自有两等,轻重不同。其处心积虑、巧诈百端、掩人不备者,则谓之谋;直情径行、略无顾虑、公然杀害者,则谓之故。谋者尤重,故者差轻。今此人因犯它罪,致杀伤他人罪,虽得首原,杀伤不在首例。若从谋杀则太重,若从斗杀则太轻,故酌中,令从故杀伤法。其直犯杀伤更无它罪者,唯未伤则可首,但系已伤,皆不可首。今许遵欲将谋之与杀,分为两事,则故之与杀,亦是两事也。且律称得免所因之罪,彼劫囚略人皆是也。已有所犯因,而又杀伤人,故劫略可首,而杀伤不原,若平常谋虑不为杀人,当有何罪可得首免?以此知谋字止因杀字生文,不得别为所因之罪也。若以斗杀与谋杀,皆为所因之罪,从故杀伤法,则是斗伤自首,反得加罪一等也。”自廷尉以下,皆嫉许遵之妄,附文正公之议。王荆公不知法,好议法,又好与人为异,独主遵议。廷尉以下争之不可得,卒从原减。至荆公作相,谋杀遂立按问。旧法一问不承,后虽自言,皆不得为按问。时欲广其事,虽累问不承,亦为按问,天下非之。至文正公作相,立法应州军大辟,罪人情理不可悯,刑名无疑虑,辄敢奏闻者,并令刑部举驳,重行朝典,不得用例破条。盖祖宗以来,大辟可悯与疑虑得奏裁,若非可悯、非疑虑,则是有司妄谳,以幸宽纵,岂除暴恶安善良之意乎?文正公则辟以止辟,正法也。荆公则姑息以长奸,非法也。至绍圣以来,复行荆公之法,而杀人者始不死矣。予尝谓后汉张敏之议,可为万世法。曰:“孔子垂经典,皋陶造法也,原其本意,皆欲禁民为非也。或以平法当先论生,臣愚以为天地之性,唯人为贵,杀人者死,三代通制,今欲趣生,反开杀路,一人不死,天下受敝。记曰:‘利一害百,人去城郭。’夫春生秋杀,天道之常。春一物枯即为灾,秋一物华即为异。王者承天地,顺四时,法圣人,从经律而已。”盖与司马文正之议合也。苏黄门初嫉许遵之谳,后复云:“遵子孙多显者,岂一能活人,天理固不遗哉!”亦非也。使妄活杀人者,可为阴功,则被杀者之冤,岂不为阴谴乎?   韩魏公自外上章,历数王荆公新法害天下之状,神宗感悟,谕执政亟罢之。荆公方在告,乞分司。赵清献公参政事,曰:“欲俟王安石出,令自罢之。”荆公既出,疏驳魏公之章,持其法益坚,卒至败乱天下。识者于清献公有遗恨焉。先人尝言熙宁、元丰间,司马文正、范忠宣先后为西都留台,吾皆从之游。至元初,文正起为宰相,忠宣起为枢密使,吾见之,其话言服用,一如在西都时,但忠宣颜色甚泽,文正清苦无少异,吾以此窥忠宣,其中岂尚以名位为乐邪?予见司马文正公亲书一帖:“光年五六岁,弄青胡桃,女兄欲为脱其皮,不得。女兄去,一婢子以汤脱之。女兄复来,问脱胡桃皮者。光曰:‘自脱也。’先公适见,诃之曰:‘小子何得谩语。’光自是不敢谩语。”后,公以诚学授刘器之曰:“自不谩语入。”东坡书公神道之石亦曰:“论公之德,至于感人心,动天地,巍巍如此。而蔽以二言:曰诚,曰一云。”   韩忠献公、宋景文公同召试中选,王德用带平章事,例当谢,二公有空疏之谦言。德用曰:“亦曾见程文,诚空疏,少年更宜广问学。”二公大不堪。景文至曰:“吾属见一老衙官,是纳侮也。”后二公俱成大名,德用已薨,忠献为景文曰:“王公虽武人,尚有前辈激励成就后学之意,不可忘也。”予得之李先仲,王公外孙云。   文潞公本姓敬,其曾大父避石晋高祖讳,更姓文。至汉,复姓敬。入本朝,其大父避翼祖讳,又更姓文。初,敬氏避讳,各用其一偏,或为文氏,或为苟氏。然敬字从著(原注:己力切,音棘)非苟也,从支非文也,俱非其一偏也。苏东坡既贬黄州,神宗殊念之,尝语宰相王、蔡确曰:“国史至重,可命苏轼成之。”有难色。又曰:“轼不可,姑用曾巩。”巩为检讨官,先进《太祖总论》,已不当神宗之意,未几罢去。东坡自黄岗移汝坟,舟过金陵,见王荆公于钟山,留连燕语,荆公曰:“子瞻当重作《三国书》。”东坡辞曰:“某老矣,愿举刘道原自代云。”   元丰末,司马文正《资治通鉴》成,进御。丞相王、蔡确见上,问何如?上曰:“当略降出,不可久留。”又咨叹曰:“贤于荀悦《汉纪》远矣。”罢朝,中使以其书至政事,每叶缝合以睿思殿宝章。睿思殿,上禁中观书之地也。舍人王震等在省中,从丞相来观,丞相笑曰:“君无近禁脔”,以言上所爱重者。   ●卷二十二熙宁年,边吏报北虏将入寇。亟遣中贵人取两河民车,以为战备,民大惊扰。自宰执以下言不便者墙进,俱不省。时沈括存中为记注。一日,侍笔立御座侧,上顾曰:“卿知籍车之事乎?”括曰:“未知。车将何用?”上曰:“北虏以多马取胜,唯车可以当之。”括曰:“胡之来,民父子坟墓田庐皆当弃去,复暇恤车乎?朝廷姑籍其数而未取,何伤?”上喜曰:“卿言有理。何论者之纷然也?”括曰:“车战之利,见于压世。巫臣教吴子以车战,遂霸中国;李靖用偏箱鹿角车,以擒颉利。臣但未知一事,古人所谓轻车者,兵车也,五御折旋,利于轻速;今之民间锱车,重大椎朴,以牛挽之,日不能行三十里,少蒙雨雪,则跬步不进,故俗谓之太平车,或可施于无事之日,恐兵间不可用耳。”上益喜曰:“无人如此作朕者,当更思之”。明日,遂罢籍民车。执政问括曰:“君以何术,而立谈罢此事,上甚多太平车之说也。”括曰:“圣主可以理夺,不可以言争,若车可用,其敢以为非。”括未几迁知制诰。   司马文正公在洛阳修史日,伊川先生程颐正叔为布衣,年尚少,其见亦有时。今为伊川学者以《文正斋记》中有曰“正叔”云,以为字伊川者,非也,楚王议建中字正叔耳。然伊川后用文正荐,劝讲禁中,未几罢去。先是,刘莘老论曰:“纷纷之论,致疑于程颐者,直以谓自古以来,先生处士,皆盗虚名,无益于用。若颐者,特以迂阔之学,邀君索价而已。天下节义之士,乐道不出,如颐等辈,盖亦不少,彼无所援于上,故不闻尔。”又以颐辞免爵命之言曰:“前朝召举布衣,故事具存,是颐之自欲为种放,而亟欲得台谏侍从矣,不可不察也。圣人自有中道,过之则偏,天下自有常理,背之则乱,伏望审真伪重名器”,云云。孔文仲论曰:颐在经筵僭横,造请权势,腾口间乱,以偿恩仇,致市井之间,目为五鬼之魁,尝令其助贾易弹吕陶,及造学制诡谬,童稚嗤鄙云云。又曰:“颐污下忄佥巧,素无乡行,经筵陈说,僭横忘分,遍谒贵臣,历造台谏,宜放还田里,以示典刑”,云云。刘器之论曰:“程颐、欧阳、毕仲游、杨国宝、孙朴交结执政子弟,措绅之间号五鬼。”又曰:“进言者必曰五鬼之号,出于流俗不根之言,何足为据?臣亦有以折之,方今士大夫无不出入权势之门,何当尽得鬼名?惟其阴邪潜伏,进不以道,故程颐等五人独被恶声。孔子曰:‘吾之于人也,谁毁谁誉?如有所誉,其有所试矣。’盖人之毁誉,必以事验之。今众议指目五人,可谓毁矣,然推考其迹,则人言有不诬者,臣请历陈其说,若程颐则先以罪去”云云。苏子瞻奏则曰:“臣素疾程颐之奸,形于言色。因颐教诱孔文仲,令以私意论事,为文仲所奏,颐遂得罪”,云云。又子瞻为礼部尚书,取伊川所修学制,贬驳讥诋略尽。如苏子瞻、刘莘老、孔文仲、刘器之,皆世之君子,其于伊川先生不同如此,至斥党锢,则同在祸中。悲夫!   予为校书郎时,尝问赵丞相元镇云:“张天觉者,首造元部党之人也。靖康初,与范文正、司马文正同追赠,天下已非之。公身任邪正之辩,既未能追改,更谥以文忠,是与蔡公齐、富公弼一等也可乎?”元镇怅然曰:“蜀勾涛在从班游谈,有司不肖,不能执法耳。”予见其有悔色,亦不复言。   某公在章献明肃后垂箔日,密进《唐武氏七庙图》,后怒抵之地曰:“我不作负祖宗事。”仁皇帝解之曰:“某欲但为忠耳。”后既上宾,仁皇帝每曰:“某心行不佳。”后竟除平章事。盖仁皇帝盛德大度,不念旧恶故也。自某公死,某公为作碑志,极其称赞,天下无复知其事者矣。某公受润笔帛五千端云。王冀公久被真庙异眷。晚居政府,某州妖狱发,尽以中外士大夫与妖人往来歌诗闻,有云“左仆射中书门下平章事王钦若”,真庙面责之,冀公辩数四,终不置,则顿首曰:“臣官工部尚书,安敢擅增至左仆射?此理明甚,而圣意终不解者无他,盖臣福谢耳。”竟坐策免云。   范直方《诵忠宣答德孺论边事书)云:“大辂与柴车争逐,明珠与瓦砾相触;君子与小人斗力,中国与夷狄较胜负,不唯不可胜,兼亦不足胜,虽胜,亦非也。”呜呼!甚盛德之言也。范文正公曰:“吾遇夜就寝,即自计一日食饮奉养之费及所为之事,果自奉之费与所为之事相称,则鼾鼻熟寐。或不然,则终夕不能安眠,明日必求所以称之者。”   赵韩王微时,求唐太宗骨葬昭陵下。吕汲公帅长安,醴泉民析居,争唐明皇脑骨,讼于府,曰:“得者富盛。汲公取葬泰陵下。   卢多逊南迁,度大庾岭,憩一小家。其媪颇能语言,多逊详问之。则曰:“我中州仕族,有子宫亦浸显,为宰相卢多逊挟私远窜以死。多逊中怀毒螫,专犯法禁,我留此岭上以俟其过。”多逊之行甚窭,媪固不识,即仓皇避去。苏子由谪雷州,不许占官舍,遂僦民屋。章子厚又以为强夺民居,下本州追民究治,以僦券甚明乃已。不一二年,子厚谪雷州,亦问舍于民。民曰:“前苏公来,为章丞相几破我家,今不可也。”其报复如此。”   钱德基为予言:“吾家先生历唐末、五季,有兹吴越,顺事中国,不敢效他霸府之僭,恭俟真主之出,即奉版籍归于职方氏。故自国朝以来,学士大夫以忠孝名吾家,无一议者。至欧阳公始云:‘得封落星石为落星山制书,知吴越亦尝改元宝正,著于史矣。’又《归田录》书思公子弟,一岁四五窃公珊瑚笔格,幸其以钱赎之。若果然,何子弟之不肖也。”思公尹洛日,欧阳公出幕下,特以国士遇之,岂子弟中有不相欢者邪?   李王煜以太平兴国三年七月七日生日,钱王ㄈ以雍熙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生日,皆与赐器币,中使燕罢暴死。并见《国史》。   周世宗得李氏与契丹求援蜡书以为名,下淮甸;艺祖得孟氏结太原蜡书以为名,下蜀。二事正同。   汉唐宦者可谓盛矣,然官不至师保也。一刘钅长有宦者七千余人,始有为师保者。艺祖既缚钅长,以永鉴其祸,内侍不许过供奉官,又钅长之宫,辄名龙德云。   张侍中耆遗言厚葬,晏丞相殊遗言薄葬,二公俱葬阳翟。元中,同为盗所发,侍中圹中,金玉犀珠充塞,盗不近其棺,所得已不胜负,皆列拜而去。丞相圹中,但瓦器数十,盗怒不酬其劳,斫棺取金带,亦木也,遂以斧碎其骨。厚葬免祸,薄葬致祸,杨王孙之计疏矣。   蜀靖恭先生杨汇源澈,资介洁,生远方,于朝廷故实、学士大夫谱牒皆能通贯,其于中国之士,范端明景仁、内翰纯夫、尚书苏子瞻、门下侍郎子由外,不论也。杜门委巷之下,著书赋诗,人无知者,独予先君尝荐于朝曰:“成都府布衣杨汇,学行甚高,志节甚苦,于本朝典礼、故家氏族、奇字异书,无所不知,杜门陋巷,若将终身。当崇尚廉耻招徕逸遗之日,如汇者,委弃远方,诚为可惜,伏望朝廷特加聘召。”亦不报。竟死于委巷之下,藏书万签,古金石刻本过六一堂中《集古录》所有者。予校中秘书,间为信安郡王孟仁仲言之。王一日侍上燕,语及靖恭先生事,上为之一叹,将诏予许其家以书、以金石刻本来上,会予谢病去。后先生之子知状,乃尽以其书、其金石刻本,投一部刺史曰:“上久欲得此,为我易一官如何?”部刺史知其不肖,绐曰:“诺。”书私有之,遗以酒浆数壶耳。   欧阳公在政府,寄颍州处士常秩诗云:“笑杀汝阴常处士,十年骑马听朝鸡。”公将休致,又寄秩诗云:“赖有东邻常处士,披蓑戴笠伴春锄。”盖公先为颍州,得秩于民伍中,殊好之,至公休致归,每接宾客,必返退士初服。秩已从王荆公之招,公独朝章以见,愧之也。秩入朝极其谀佞,遂升次对。蚤日著《春秋学》数十卷,自许甚高,以荆公不喜《春秋》,亦绝口不言,匿其书不出。适两河岁恶,有旨青苗钱权倚阁。王平甫戏秩曰:“君之《春秋》,亦权倚阁矣。”后神宗遇秩浸薄,荆公亦鄙之。秩失节,怏怏如病狂易,或云自裁以死,荆公尚表于墓,盖其失云。   ●卷二十三予旧从司马氏得文正公熙宁年辞枢筅出帅长安日手稿密疏,公寻自免,绝口不复言天下事矣。其疏不见于传家集。曰:“臣之不才,最出群臣之下,先见不如吕诲,公直不如范纯仁、程颢,敢言不如苏轼、孔文仲,勇决不如范镇。诲于安石始参政事之时,即指安石为奸邪,谓其必败乱天下;臣以为安石止于不晓事与很愎尔,不至如诲所言。今观安石援引亲党,磬据要津,“挤排异己,以固权宠,常自以己意阴赞陛下内出手诏以决外庭之事,使天下之威福在己,而谤议悉归于陛下,臣乃自知先见不如诲远矣。纯仁与颢皆与安石素厚,安石拔于庶僚之中,超处清要,纯仁与颢睹安石所为,不敢顾私恩废公议,极言其短;臣与安石南北异乡,取舍异道,臣接安石素疏,安石待臣素薄,徒以屡常同僚之故,私心眷眷,不忍轻绝而显言之,因循以至今日,是臣不负安石而负陛下,臣不如纯仁与颢远矣。臣承乏两制,逮事三朝,与国家义则君臣,恩犹骨肉,睹安石专政,逞其狂愚,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,宗庙社稷有累卵之危,臣畏懦爱身,不早为陛下别白言之。轼与文仲皆疏远小臣,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,安石狼虎之怒,上书对策,指陈其失,隳官获谴,无所顾虑,此臣不如轼与文仲远矣。人情谁不贪富贵,恋俸禄,镇睹安石营惑陛下,以佞为忠,以忠为佞,以是为非,以非为是,不胜愤懑,抗章极言,因自乞致仕,甘受丑诋,杜门家居;臣顾惜禄位,为妻子计,包羞忍耻,尚居方镇,此臣不如镇远矣。臣闻居其位者必忧其事,食其禄者必任其患,苟或不然,是为盗窃,臣虽无似,尝受教于君子,不忍以身为盗窃之行。今陛下唯安石之言是信,安石以为贤则贤,以为愚则愚,以为是则是,以为非则非;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,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。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,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,今日之所言,陛下之所谓谗慝者也,伏望圣恩,裁处其罪。若臣罪与范镇同,则乞依范镇例致仕;或罪重于镇,则或窜或诛,所不敢逃。取进止。”   司马文正公曰:“吕献可之先见,吾不及也。”予虑后世得其言不得其事,惑也。有公门下士谏大夫刘安世器之《书范景仁传后》,语可信,故书于下方:“熙宁中,王介甫初参大政,神考方厉精图治。一日,紫宸早朝,二府奏事毕,日刻既晏,例隔言事官于中庑,须上入更衣复出,以次赞引。时吕献可为御史中丞,司马文正公为翰林学士,侍读迩英阁,将趋经筵,相遇于庭中。文正公密问曰:“今日请见言何事邪?”献可举手曰:“袖中弹文,乃新参政。”文正公愕然曰:“以王介甫之文学行艺,命下之日,众皆喜于得人,奈何遽言之。”献可正色曰:“安石虽有时名,上意所向,然好执邪见,不通物情,轻信难回,喜人佞己,听其言则美,施于用则疏,若在侍从,犹或可容,置之宰辅,天下必受其祸。”文正公曰:“与公素为心交,苟有所怀,不敢不尽。今日之论,未见有不善之迹,似伤匆遽,或别有章疏,愿先进呈,姑留是事,更加筹虑可乎?’献可曰:‘上新嗣位,富于春秋,朝夕所与谋议者,二三执政而已,苟非其人,将败国事,此乃心腹之疾,治之惟恐不及,顾可缓邪?’语未竟,阁门吏抗声追班,遂趋而出。文正公退自讲筵,默坐玉堂,终日思之,不得其说。既而缙绅间浸有传其章疏者,往往偶语窃议,讥其太过。未几,闻中书置三司条例司,平日介甫之门,谄谀躁进之士悉辟召为属吏,朝夕相与谋议,以经纶天下为己任,务变更祖宗法,敛民财以足国用,妄引用古书,蔽其诛剥之实;辅弼大臣异议不可回,台谏从官力争不能夺,郡县监司奉行微忤其意,则谴诎随之,于是百姓骚然矣。然后前日之议者始愧仰叹服,以为不可及,而献可终缘兹事,出知邓州。呜呼!行僻而坚,言伪而辩,记丑而博,顺非而泽,唯孔子乃能识之,虽子贡之智有所不知也。方介甫自小官以至禁从,其学行名声暴著于天下,士大夫识与不识,皆谓介甫不用则已,用之则必能兴起太平。献可独不以为然。已而考其行事,卒如所料。非明智不惑,出于世俗之表,何以臻此?《易》曰:‘知几其神矣乎?’几者,动之微,吉之先见者也。献可有焉。文正公退居洛阳,每论当世人物,必曰:‘吕献可之先见,范景仁之勇决,皆予所不及也。予心诚服之。’故作《景仁传》。盖景仁之勇决,得文正之传而后明。献可埋文,虽亦成于公手,然止载其平生大节,而自相论难之语不欲详著,献可先见,世莫有知者。予尝从学于文正公,亲闻其说,惧贤者正论远识,遂将沦没而无传,故书蜀公之传,以贻乐善之君子云。”   绍圣以来,权臣挟继述神宗为变者,必先挟王荆公。蔡氏至以荆公为圣人。天下正论一贬荆公,则曰:“非贬荆公也,诋神宗也,不忠于继述也。”正论尽废,钩党牢不可解,仁人君子知必为异日之祸,其烈不可向,无计策以救。陈莹中流涕以问谏大夫刘安世器之曰:“叵奈何?”器之亲受司马文正公之学,胆智绝人,曰:“不自神宗,不自荆公不可救。”故莹中反疏蔡氏所出荆公《日录》语中诋神宗事,曰《尊尧集》云。意上心不平于荆公,则蔡氏可伐,正论可出,钩党可解,异日之祸可救也,莹中坐以流窜抵死。正论卒不出,钩党卒不解,异日之祸卒不可救者,天也。予读其书而悲之,尚虑后世或不达莹中本趣,但以为辟荆公之诋神宗者,故具言之。《尊尧集》文繁不著,著其序曰:“臣闻先王所谓道德者,性命之理而已矣。此安石之精义也。有《三经》焉,有《字说》焉,有《日录》焉,皆性命之理也。蔡卞、蹇序辰、邓洵武等用心纯一,主行其教,所谓大有为者,亦性命之理而已矣;其所谓继述者,亦性命之理而已矣;其所谓一道德者,亦以性命之理而一之也;其所谓同风俗者,亦以性命之理而同之也。不习性命之理谓之流俗,黜流俗则窜其人,怒曲学则火其书,故自卞等用事以来,其所谓国是者皆出性命之理,不可得而动摇也。臣昨在谏省所上章疏,尝以安石比于伊尹,伊尹,圣人也,而臣乃以安石比之者,臣于此时犹蔽于国是故也。又臣所上章疏,谓安石为神考之师也;神考,尧舜也。任用安石,止于九年而已矣。初任后弃,何尝终以安石为是乎?而臣乃以安石为神考之师者,臣于此进犹蔽于国是故也。臣昨者以言取祸,几至诛殛,赖陛下委曲保全,赐臣余命,臣感激流涕,念念循省,得改过之义焉。盖臣之所当改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。孔子曰:‘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。’又曰:‘地道无成,而代有终也。’性命之理,其有易此乎?臣伏见治平年中,安石唱道之言曰:‘道隆而德骏者,虽天子北面而问焉,而与之迭为宾主。’自安石唱此说以来,几五十年矣,国是渊源,盖兆于此。臣闻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,定则不可改也,天子南面,公侯北面,其可改乎?今安石性命之理,乃有北面之礼焉。夫天子北面以事其臣,则人臣南面以当其礼,臣于性命之理,安得而不疑也。传曰,君之所以不臣者二:当其为祭主则弗臣,当其为师则弗臣也。师无北面,则是弗臣之礼也,岂有天子而可使北面者乎?汉显宗之于桓荣,所以事之者,可谓至矣,而所施之礼不过坐东向而已。乃以君而朝臣,以父而拜子,则是齐东野人之语,庞勋无父之礼,以此为教,岂不乱名分乎?乱名分之教,岂可学乎?臣既误学乎教,岂可以不悔乎?《易》曰:‘不远复,无祗悔,元吉。’臣于既往之误,岂敢祗悔而不改乎?臣昔以安石为神考之师,是臣重安石而轻神考也;臣昔以安石比伊尹之圣,是臣戴安石而诳陛下也。臣为陛下耳目之官,而妄进轻许之言,臣之罪恶如丘山矣。臣若不洗心自新,痛绝王氏,则何以明改过之心乎?臣所著《尊尧集》者,为欲明改过之心而已矣。庄周曰:‘明此以南向,尧之为君;明此以北面,舜之为臣也。’庄周之道虚诞无实,不可以治天下,然于名分之际,不敢不严也。飞蜂走蚁,犹识上下,岂可以人臣自圣,而至于缺名分哉!孔子曰:‘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。’安石北面之言可谓之顺乎?崇此不顺之教,则所述熙丰之事,何日而成乎?废大法而立私门,启攘夺而生后患,可为寒心,孰大于此,臣请序而言之。昔绍圣史官蔡卞专用王安石《日录》,以修神考《实录》,薄神考而厚安石,尊私史而压宗庙。臣居谏省,请改裕陵《实录》,及在都司,进《日录辨》,当是之时,臣于《日录》,未见全帙,知其为私史而已,未知其为增史也。自去阙以来,寻访此书,偶得全编,遂复周览,窜身虽远,不废讨论。路过长沙,曾留转藏之语;待尽合浦,又著垂绝之文。考诋诬讥玩之词,见蔡卞增伪之意,尚谓安石趣录,皆可凭据,卞之所增,乃是诬伪,当是之时,臣于《日录》考之未熟,知其为增史而已,未知其为悖史也。盖由臣智识昏钝,觉悟不早,追思谏省奏章,乃至合浦旧述,语乖正理,随俗妄谈,既轻神考,又诳陛下,若它时后日,陛下以此怒臣,臣将何以自救,敢不悔乎?《日录》云‘卿,朕师臣也’,乃安石矫造之言。又云‘督责朕有为’,岂神考亲发之训。既托训以自誉,又托训以轻君。轻君则讪侮讥薄,欲弃名分;自誉则骄蹇陵犯,前无祖宗。其语实繁,聊举一二。《日录》云:‘朕自觉材极凡庸,恐不足与有为,恐古之贤君皆须天资英迈。’此非托训以轻君乎?又云:‘朕顽鄙,初未有知,自卿在翰林,始得闻道德之说,心稍开悟。’此非托训以轻君乎?又云:‘卿初任讲筵,劝朕以讲学为先,朕意未知以此为急。’此非托训以轻君乎?又云:‘卿莫只是为在位久,度朕终不足与有为,故欲去。’此非托训以轻君乎?又云:‘所以为君臣者,形而已矣,形故不足累卿。’此非托训以轻君乎?讪侮讥薄,欲弃名分,可以略见于此矣。《日录》又云:‘王安石造理深,能见得众人所不能见。’此托训以自誉也。又云:‘如王安石不是智识高远精密,不易抵当流俗,天生明俊之才,可以庇覆生民。’此托训以自誉也。又云:‘卿无利欲,无适莫,非独朕知卿,人亦尽知,若余人安可保?’此托训以自誉也。又云:‘卿才德过于人望,朕知卿了得事有余。’此托训以自誉也。骄蹇陵犯,前无祖宗,可以略见于此矣。圣主以奉先为孝,群臣以承上为忠,明知其诬,谁敢核实,则可以抵塞众口,可以荧惑圣聪,诳胁之术,莫甚于此。始则留身乞批,以胁制于同列;终则著书矫训,以传述于后人。诬胁臣邻,何足缕道;上干君父,可不辨乎?自到阙以来,至为参政之始,不录经筵之款奏,但书七对之游辞。载神考降问之咨询,无一问仰及于三代。言神考但慕蜀魏,谓厥身不异皋伊。仍于供职之初辰,首论理财之不可,恐宣利而坏俗,陈孟子之耻言。凡它人极论之辞,掠为己说;彼所献管商之术,归过先猷。书神考之谦辞,则曰:‘以朕比文王,岂不为天下后世笑’!论太祖之征伐,则曰:‘江南李氏何尝理曲。’恣挥躁悖之笔,尽为烈考之词,矫训诬天,孰甚于此。祖宗之威灵如在,圣主之继述日新,若不辨托训之诬,何以解天下之怒!而况托训之外,肆诋尤多:神考小心慎微,彼则曰‘好察细务’;神考畏天省事,彼则曰‘畏慎过当’;神考欲除苛细之法,彼则曰‘元首丛脞’;神考欲宽疑似之狱,彼则曰‘陛下含糊’;神考礼貌勋贤,彼则曰‘含容奸慝’;神考嘉纳忠直,彼则曰‘不惩小人’。又谓‘奸罔之徒,陛下能诛杀否?’比忠良于元济,责神考为宪宗;谓不可以罢兵,当必胜而后已。神考守祖宗不杀之戒,以天地好生为心,厌弃其言,眷待浸薄,先逐邓绾,次出安石,至于熙宁之末,而安石前日之所怒者复见收矣。至于元丰之末,司马光等前日之所言者复见思矣。卞等不遵神考末命,但务图已之私;以继绍安石为心,以必行诛杀为事。请于哲宗,而哲宗不许;请于陛下,而陛下拒之。人心归仁,天助有德,遂使奸谋内溃,逆党自彰。卞既不敢居金陵,人亦不复圣安石,悔从王氏,岂独臣哉?朝廷绅,协心享上;庠序义士,理所同然;科举艺能,孰肯遽陈其所蕴?有用之士,亦将先忍而后为。变王氏诬君之习,合《春秋》尊王之义。济济多士,何患无人!又况安石所施,其事既往,若不自述于文字,后人安知其用心?著为此书,天使之也。且安石著书之意,岂是便欲施行?卞所安排,非无次序,自谓举无遗策,何乃急于流传,宣示远近,不太速乎?然则流传之速,天促之也。天之右序我宋而不助王氏,亦可知也。如臣昔者,妄推安石谓之圣人,如视蚁垤以为泰山,如指蹄涔以为大海。易言无责,鬼得而诛,驷不可追,<齿甚>舌何补?圣人,人伦之至也,傲上乱伦,岂圣人乎?圣人,百世之师也,教人诬伪,岂圣人乎?孔子,集大成也,尚以不居为谦;光武,有天下者也,犹下禁言之诏。岂可身处北面人臣之位,而甘受子亻骄僭之名乎?{万}出《安石画像赞》曰:‘列圣垂教,参差不齐,集厥大成,光乎仲尼。’蔡卞大书之,刊于石,与{万}所撰诸书经义并行于世。臣昔以答义应举,析字谈经,方务趣时,何敢立异?改过自新,请自今始。于是取安石《日录》编类得六十五段,厘为八门:一曰圣训,二曰论道,三曰献替,四曰理财,五曰边机,六曰论兵,七曰处己,八曰寓盲。事为之论,又于逐门总而说之,凡为论四十有九篇,合二门为一卷,并序共为五卷。臣以忧患之余,精力困耗,披文索义,十不得一;加以海隅衰陋,人无赐书,神考御集,无由恭阅;又《日录》与御批《日历》、《时政记》抵牾同异,无文可考,欲校不得,但专据私书,略分真伪,不能尽究底蕴,亦可以窥其大概矣。凡臣之所论,以绍述宗庙为本,以辩明圣训为先,盖所述在彼则宗庙不尊,诬语未判则真训不白,何以光扬神考有为之心,何以将顺陛下述事之志?凡今之士,学古入官,身虽未试于朝廷,心亦不忘于献亩,戴天履地,宁忍同诬,日拙心劳,徒唱尔伪,犯古今之公议,极典籍之所非,阴奉寂言,显违格训。安石欲置四辅,神考以为不可,神考欲建都省,安石以为不可,然今则四辅成矣,都省毁矣,道路为之流涕,圣哲能不痛心!人皆独非于蔡京,安知谋发于蔡卞?至于宿卫之法,亦敢更张;变乱旧规,创立三卫。用私史包藏之计,据新经穿凿之文;以畏惮不改为非,以果断变易为是。按书定计,以使其兄当面赞成;退而窃喜,京且由之而不悟,他人岂测其用心?事过而窥,纵迹方露;赍咨痛恨,虽悔何追?在私家可足备论,于国事岂宜如此?谓塘泺未必有补,可以决水为田;谓河北要省民徭,可以减州为县。至于言江南利害,则曰州县可析;论兵民将领,则曰奖拔豪杰。四海本是一家,何为分彼分此?大法无过宿卫,安得率尔动摇。弃旧图新,厥意何在?昔元更张之始,方安石身没之初;众皆独罪于惠卿,或以安石为朴野;优加赠典,欲镇浮薄;司马光简尺具存,吕惠卿责词犹在。深惩在列,曲恕元台。凡同时论之人,无一人指点安石,往往言章疑似,或干裕陵。致卞以窥伺为心,包藏而待;润色诬史,增污忠贤。凡愠怼曾布之言,与怒詈惠卿之语,例皆刊削,意在牢笼。欲使共述私书,将欲济其大欲。布等在其术内,卞计无一不行。良由议赠之初,不稽其弊;若使早崇名分,何至横流?司马光误国之罪,可胜言哉!臣闻熙宁之初,论安石之罪,中其肺肝之隐者,吕诲一人而已;熙宁之末,论安石之罪,中其肺肝之隐者,惠卿一人而已。吕诲之言曰:‘大奸似忠,大佞似信,外视朴野,中藏巧诈,骄蹇傲上,阴贼害物。’吕惠卿之言曰:‘安石尽弃素学,而隆尚纵横之末数,以为奇术。以至谮胁持,蔽贤党奸,移怒行很,方命矫令,罔上要君,凡此数恶,莫不备具。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,殆不如此。平日闻望,一旦埽地,不知安石何苦而为此也。谋身如此,以之谋国,必无远图,而陛下既以不可少,而安石之罪固未易言。’又曰:‘平日以何如人遇安石,安石平日以何等人自任,不意窘急,乃至如此。’又曰:‘君臣防闲,岂可为安石而废哉!’又曰:‘臣之所论,皆中其肺肝之隐。’臣某窃谓:元臣僚,于吕诲之言则誉之太过,于惠卿之言则毁之太过。此二臣者趣向虽异,至于论安石之罪,献忠于神考,则其言一也。岂可专誉诲而毁惠卿乎?偏毁惠卿,此王氏之所以益炽也。元之偏,可不鉴哉!臣窃以天下譬如一舟,舟平则安,偏则危,臣之以言取祸,初缘此语。然臣自视此语,犹野人之视芹也,切于爱君,又欲以献。前日之欲杀臣者,必亦目矣。然臣之肝脑,本是报国之物。臣若爱吝此物,则陛下不得闻安石之罪矣;陛下不得闻安石之罪,则人之利害咸在矣。为我宋之臣岂得不思乎?乃者天子幸学,拜谒宣尼,本朝故臣,坐而不立,跻此逆像,卞唱之也。辅臣纵逆而养交,礼官舞礼而行谄。僭自内始,达于四方,万国寒心,外夷非笑。冕夷俟,载籍所无,屦加于冠,何以示训?自有中国以来,五品不逊,未有此比。然则观此一像,而八十卷之大概,可以未读而知矣。蔡氏、邓氏、薛氏皆立安石之像,祠于家庙,朝拜安石而颂曰:‘圣矣,圣矣!’暮拜安石而颂曰:‘圣矣,圣矣!’国学,风化之首也,岂三家之家庙乎?故曰:废大法而立私门,启攘夺而生后患,可为寒心,莫大于此。尊君爱国之士,孰敢以此为是乎?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极天下之非,而可以谓之国是乎?呜呼,讲先王之道,而以弗百姓为先;论周公之功,而以僭天子为礼。弗民岁久,蠹国日深,僭语为胎,遂产逆像;以非为是,态度日移,废道任情,今甚于昔。昔者,初立国是,使行之;既窜逐,移是于布;布又窜逐,移是于京。三是皆发于卞谋,三臣同归乎误国。然则果国是乎?果卞是乎?若以卞是为是,则操心颇僻,赋性奸回,如邓绾者,不当逐也;若以卞是为是,则以涂炭必败之语诋诬神考,如常立者,不当窜也。神考逐绾,可以见悔用安石之心;哲宗窜立,可以见斥绝安石之意。两朝威断,天下皆以为至明;陛下光扬,亦以去卞为急务。埽除旧秽,允协人心,布泽日新,上合天意。乐于将顺,绅所闻,梦阙驰诚,名限疏远。彼元、元符之籍,虽渐绝弛,而人尚未见用;应诏上书之罪,虽已释放,而士犹在沮辱。沮辱者不可复问,未用者当自退藏,其余虽在朝廷,或非言路,明哲之士,又务保身,纵有强聒之流,且无私史之隙。唯臣因论私史,祸隙至深,得存余命,全由独断。臣之所以报国者,敢不勉乎!兼臣年老病多,决知处世难久,与其赍志于没后,孰若取义于生前。义在杀身,志惟尊主,故臣所著《日录辩》,名之曰《四明尊尧集》云。”   ●卷二十四晁说之以道,其姓名蚤列东坡先生荐贤中。崇宁初,又以应诏言事,编部党者,三十暑寒不赦。渊圣帝元年起入西掖,典制命,独以上辈旧学遇之,其初见帝之言,亦陈莹中《尊尧》之意也。曰:“臣窃以谓善观圣帝明君成天下之业者,不观其迹而观其志。恭惟神宗皇帝,巍巍然之功在天下者,孰不睹矣。其末年所以为天下后世虑者,未易为单见浅闻道也。神宗皇帝即位之初,却韩琦论新法之疏,至于再三。逮琦之薨,与两宫震悼,躬制神道碑,念之不已,每对臣僚,称琦为社稷之臣。方即位初时,深欲相富弼,弼辞以疾,退居洛阳。弼在洛阳多以手疏论天下大利害,皆大臣之所不敢言者。神宗欣然开纳,赐以手札曰:‘义忠言亲,理正文直,苟非意在爱君,志存王室,何以臻此?敢不置之枕席,铭诸肺腑,终老是戒,更愿公不替今日之志,则天灾不难弭,太平可立俟也。’尝因王安石有所建明,而却之曰:‘若如此,则富弼手疏称“老臣无处告诉,但仰屋窃叹”者,即当至矣。’弼之薨,神宗躬制祭文,有曰:‘言人所难,议定大策,谋施廊庙,泽被四方,他人莫得而预也。’又其即位之初也,独以颍邸旧书赐司马光,逮光不愿拜枢臣之命,而归洛阳,修《资治通鉴》,随其所进,命经筵读之,其读将尽而所进未至,即诏趋之。熙宁中,初尚淄石砚,乃躬择其尤者赐光,其书成,赐带,乃如辅臣品数赐之。尝因蒲宗孟论人材,乃及光曰:‘未论别,只辞枢密一节,自朕即位来,唯见此一人。’在元丰末,灵武失利,神宗当宁恸哭,大臣不敢仰视。已而叹曰:‘谁为朕言有此者?’乃复自发言曰:‘唯吕公著数为朕言之,用兵不是好事。’岂咎公著常争新法不便于熙宁初哉?元丰之末,将建太子,慎求宫僚,神宗宣谕辅弼,独得司马光、吕公著二人,于王安石、吕惠卿何有哉?至厌薄代言之臣,谓一时文章不足用,思复辞赋,章犹能为苏轼道上德音也。经筵蔡卞愈为恍惚荡漾之说,上意殊不在;逮赵彦若以经侍,则皆忠实纯朴之言也。上听之喜,因问曰:‘安得此说?’彦若对曰:‘先儒传注,臣得以发之。’上益喜。其在政事,因韩绛自请前日谬于敷奏之罪,乞旨改正。上欣然叹曰:‘卿不遂非甚好,若是王安石,则言害臣之道矣。’元丰末,不得已创为户马之说,神宗俯首叹曰:‘朕于是乎愧于文彦博矣。’王等请宣德音,复曰:‘文彦博顷年争国马不胜,乃奏曰:陛下十年后必思臣言。’因奏曰:‘罢去祖宗马监,是王安石坚请行之者,本非陛下意也。’上复叹曰:‘安石相误,岂独此一事!’安石在金陵见元丰官制行,变色自言曰:‘许大事,安石略不得预闻。’安石渐有畏惧上意,则作前后《元丰行》,以谄谀求保全也。先是,安石作《诗义序》,极于谄谀,上却之,令别撰,今所施行者是也。神宗闻安石之贫,命中使甘师颜赐安石金五十两。安石好为诡激矫厉之行,即以金施之定林僧舍,师颜因不敢受常例,回,具奏奏之,上谕御药院牒江宁府,于安石家取甘师颜常例。安石约吕惠卿,无令上知一帖,惠卿既与安石分党,乃以其帖上之;上问熙河岁费之实于安石,安石谕王韶,不必尽数以对,韶既叛安石,亦以安石言上之。不知自昔配飨大臣,尝有形迹如此之类乎?安石不学孔子《春秋》而配飨孔子,晚见薄于神宗而配飨神宗,无乃为国家政事之累乎?神宗一日尽释市易务禁锢保人在京师者,无虑千人,远近闻之,罔不手足舞蹈欢喜。神宗尝恨市易法曰:‘百姓家大富者,犹不肯图小利,国家何必屑屑如此邪?’呜呼,上天若赐眷神宗,更在位数年,则市易法之类,躬自埽除之,不使后日议者纷纷,知为谋而不知为圣君之累乎?有志之士,痛心疾首,不能已者,政为是也。陛下图治之初,近当奉上皇求言之诏,远当成神宗晚岁之志,则天下幸甚。”   洛阳名公卿园林,为天下第一。裔夷以势役祝融回禄,尽取以去矣。予得李格非文叔《洛阳名园记》,读之至流涕。文叔出东坡之门,其文亦可观,如论“天下之治乱,候于洛阳之盛衰;洛阳之盛衰,候于园圃之兴废。”其知言哉!故具书之左方云。   ○富郑公园洛阳园池多因隋唐之旧,独富郑公园最为近辟而景物最胜。游者自其第西出探春亭,登四景堂,则一园之胜景顾可览而得;南渡通津桥,上方流亭,望紫筠堂而还;右旋花木中百余步,走荫樾亭、赏幽台,抵重波轩而止;直北走土筠洞,自此入大竹中。凡谓之洞者,皆轩竹丈许,引流穿之,而径其上。横为洞一,曰土筠;纵为洞三:曰水筠,曰石筠,曰榭筠。历四洞之北,有亭五,错列竹中,曰丛玉,曰披风,曰猗岚,曰夹竹,曰兼山。稍南有梅台,又南有天光台,台出竹木之杪,遵洞之南而东,还有卧云堂,堂与四景堂相南北,左右二山,背压通流,凡坐此,则一园之胜可拥而有也。郑公自还政事归第,一切谢绝宾客,燕息此园几二十年,亭台花木皆出其目营心匠,故逶迤衡直,圜爽深密,曲有奥思。○董氏西园董氏西园,亭台花木,元不为行列区处,疑因景物岁增月葺所成。自南门入,有堂相重者三:稍西一堂,在大池间;逾小桥,有高台一;又西一堂,竹环之,中有石英蓉,水自其花间涌出;开轩窗,四面甚敞,盛夏燠暑,不见畏日,清风忽来,留而不去。幽禽间鸣,各夸得意。盖山林之景,而洛阳城中,遂得之于此。午路抵池,池南有堂,面高亭,堂虽不宏大,而屈曲甚邃,游者至此往往相失。岂前世所谓“迷楼”者?元中,有留守喜宴集于此。   ○董氏东园董氏以财雄洛阳,元丰中,少县官钱,尽籍入田宅。城中二园因芜坏不治,然其规模尚足称赏。东园北乡,入门有栝可十围,实小如松实,而甘香过之。有堂可居,董氏盛时,载歌舞游之,醉不可归,则宿此数十日。南有败屋遗址,独流杯、寸碧二亭尚完。西有大池,中有堂,榜曰“含碧”。水四面喷泻池中,而阴出之,故朝夕如飞瀑,而池不溢。洛人盛醉者,登其堂辄醒,故俗目为“醒酒”也。   ○环溪环溪,王开府宅园。其洁华亭者南临池,池左右翼而北,过凉榭,复汇为大池,周回如环,故云。榭南有多景楼,以南望,则嵩高、少室、龙门、大谷,层峰翠,毕效奇于前;榭北有风月台,以北望,则隋唐宫阙楼台,千门万户,蛲璀璨,亘十余里;凡左太冲十年极力而赋者,可一目而尽也。又西有锦厅秀野台,园中树松桧花木千株,皆晶别种列。除其中为岛屿,上可张乐,各时其盛而赏之。凉榭、锦厅,其下可坐数百人,宏大壮丽,洛中无逾者。   ○刘氏园刘给事园凉堂,高卑制度,适惬可人意。有知《木经》者见云:近世建造,率务峻立。故居者不便而易坏,唯此堂正与法合。西有台尤工致,方十许丈地也。楼横堂列,廊庑回缭,栏循周接,木映花承,无不妍稳,洛人目为“刘氏小景”。今析为二,不能与他全园争矣。   ○丛春园今门下侍郎安公买于尹氏。岑寂而高木森然,桐梓桧柏,皆就行列。其大亭有丛春亭,高亭有先春亭,出荼コ架上,北可望洛水,盖洛水自西汹涌奔激而东。天津桥者,叠石为之,直力氵畜其怒,而纳之于洪下,洪下皆大石底,与水争,喷薄成霜雪,声数十里。予尝穷冬月夜登是亭,听洛水声。久之,觉清洌侵人肌骨,不可留,乃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