爝火录 - 第 59 页/共 128 页
潞王常淓监国于杭州。常淓,潞简王翊镠子,万历四十六年嗣封。崇祯时,贼躏中州,常淓流寓杭州;南都覆逾月,称监国,迎母妃入府。
原任左都御史刘宗周令分守台绍道于颖上疏于监国潞王,请诛马士英;不报。
马士英至绍兴,绍兴士人犹未知福王被擒也。原任九江佥事王思任上疏,言『战斗之气必发于忠愤之心,忠愤之心又发于廉耻之念。事至今日,人人无耻、在在不愤矣!所以然者,南都定位以来,从不曾真真实实请求报雪也。主人宽仁有余,而刚断不足;感奸相马士英援立之功,将天下大计尽行交付。而士英公窃太阿,肆无忌惮;窥上之微而有以中之:上嗜饮,则进■〈酉灵〉醁;上悦色,则献妖淫;上喜音,则贡优伶;上好玩,则奉古董。以为君逸臣劳,而以疆场担子一肩推与史可法;又心忌其成功,而决不照应之。无一出朝,招集无赖,卖官鬻爵,攫尽金珠。而四方狐狗辈愿出其门下者,得一望见,费至百金;得一登簿,卖至千金。以至文选、职方,乘机打劫;巡抚、总督,见兑即题。其余编头修脚、服锦横行者,不在话下矣。所以然者,士英独掌朝纲,手握枢柄,知利而不知害、知存而不知亡,朝廷笃信之以至于此也!兹事急矣!政本阁臣,可以走乎?兵部尚书,可以逃乎?不战不守而身拥重兵,口称护太后之驾,则圣驾独不当护耶!一味欺蒙、满口谎说,英雄所以解体、豪杰所以灰心也!及今犹可呼号泣召之际,太后宜速趣上照临出政,断酒绝色、卧薪尝胆,立斩士英之头传示各省,以为误国欺君之戒!仍下哀痛罪己之诏,以昭悔悟;则四方之人心士气犹可复振,而战鼓可励、苞桑可图也』!又上书士英曰:『阁下文彩风流、才情义侠,职素钦慕。即当国破众疑之际,爰立今上以定时局,以为古之郭汾阳、今之于少保也。然而一立之后,阁下气骄腹满,政本自由、兵权独握,从不讲战守之事而止知贪黩之谋,酒色逢君、门墙固党,以致人心解体、士气不扬。叛兵至,则束手无策;强敌来,而先期已走。致令乘舆播迁,社稷邱墟。阁下谋国至此,即喙长三尺,亦何以自解也!以职上计,莫若明水一盂,自刎以谢天下;则忠愤节义之士,尚尔相谅无他。若但求全首领,亦当立解枢权,授之才能清正大臣,以召英雄豪杰,呼号惕厉,犹可幸望中兴。如或逍遥湖上、潦倒烟霞,仍效贾似道之故辄,千古笑齿已经冷绝;再不然,如伯嚭渡江,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、非藏垢纳污之地也!职当先赴胥涛,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;上干洪怒,死不赎辜。阁下以国法处之,则当束身以俟缇骑;私法处之,则当引领以待鉏麑』。
嘉定士民起兵,推侯峒曾为主;偕里人黄淳耀、张锡眉、龚用圆、马元调、唐全昌、夏云蛟等誓死固守(锡眉,字介兹,崇祯三年举人。用圆,字智渊,天启元年举人;官秀水教谕。元调、全昌、云蛟,并诸生)。
峒曾子玄演,字几道;玄洁,字云居:俱诸生。从父起义,杀大清所置县令,捐数千金犒军。北帅李成栋自吴淞至,以数十骑追城下挑战;玄演帅壮士追逐,尽歼其骑。
三原焦之雅与布衣郭雄丽起兵于耀州张果岩,大清兵御之于富平、泾阳、合阳诸县境,屡为所败。既围庆阳,大清援兵大至,雄丽被箭死;之雅被执,怜其孝,置弗问(之雅,字大夏。父原溥,骂贼支解;李自成下令:有收视者族之。雅持刀行哭于市曰:『若不许我收父尸,我则自刭』。自成许之。雄丽,字君镇;泾阳人)。
华亭沈犹龙偕里人李待问、章简等募兵壮数千人守城,与吴志葵、黄蜚相犄角(待问,字存我,崇祯末进士;官中书舍人。简,字坤能,举人;官罗源知县)。
先是,松江有指挥常某集义,杀大清安抚吴□坦、顾大猷,而遍括郡人金钱助饷。郡人苦之,乃敦请犹龙为主。
太仓奸人素衔张采者,群击杀之;复用大锥乱刺之。已而苏,避之邻邑;又三年卒。
太仓之俗,豪奴皆充衙役,表里横行。每州守至,受先率诸乡绅告以严束衙役,为若辈所积恨。鼎革时,诸人擒入教场,毒殴而毙;人散去,一僧负之入庵,卧于韦驮之前。多方救之,得苏;久之,得遁去。受先平日最恶佛,而救其命者乃一僧也,岂不异哉!先是,娄东有降箕者忽书云:『后日贤绅被难,须着城隍神救护』。至被殴时,见有朱衣者以一网覆身,故得复苏(「坚瓠集」)。
大清除江阴县令方亨到任,莫士英大失所望;见亨,遂昌言『剃发之令,民心皇皇。俟参谒上台回署,一决可否』。
大清提督金声桓命吴亮遗书江西巡抚旷昭,说之降。昭不从,答书曰:『昊天不吊,先皇帝身殉社稷,乃臣子杀身成仁之秋。而孤臣尚仗旄拥纛、开府岩疆,诚以本朝中兴有地、南京中兴有主,庶得藉以雪犬马之心而图桑榆之效;岂知人谋不臧,补报无术!不思先皇帝之恩,而汲汲报其私恩;不思先皇帝之仇,而汲汲报其私仇。贤奸杂处,功罪不明,使江上四镇逍遥于西北、荆楚大帅结怨于东南,自相攻击。故贵国得无亡矢遗镞之费,遂越长江天堑之险,中国尚可谓有人乎!夫吴将军之乞师贵国也,本效包胥之哭,使贵国能成复楚之功;故荷戈执殳,为王前驱,转战数千里、杀贼数十万,天下称为奇男子。今大仇未复、宗庙再倾,逆闯构鹬蚌之势,而贵国享渔人之利;岂吴将军之用心哉!岂天下之所望于吴将军哉!故为贵国计与吴将军之为本国计,莫若穷追贼党,以正厥辜;若亡命四逸,则当传檄天下,构捕其首。然后择先皇帝之诸子或宗室之亲而贤者立之,以为中兴主;再简二、三元老以辅翼之。其旧将拥兵宿内地、坐视国亡不能挽救,且恣行掳掠为民患者,杀无赦;别选才望儒将以莅之。如是,则中国免汤火之患、奠衽席之安,皆贵国之赐也。如是而厚玉帛、通婚姻,世讲盟好、永绝战争,书之史册,岂不贻万世之美名!命吴将军亦得藉以不朽哉!贵国兴灭继绝,在斯一举。昭束身待命,是其本事。不然者,惟有率江右文武百姓背城借一,以死报国耳』!
金声桓,字虎夫;辽东卫人。初,大清兵破辽东,金家被掳,独声桓逃走入关。身才表表,性沉猜,善持两端,见人默无一语。以军功,累官总兵都督同知,隶左良玉后军。大清兵从英王追闯贼至九江,左梦庚率所部降,王旋师携诸将俱北;独声桓请于王,愿收江西自效。王乃命声桓为江西提督,与闯部降将王体忠合营屯浔阳江,规进取。吴亮,其所署九江知府也。
旷昭,字白于,遂宁人;万历中进士。
朱大典还金华,据城固守。
刘宗周与于颖书曰:『监国举动全无足恃,劾士英疏朝上即宜夕下,何至三日尚无进止!明府不必候旨,再疏、三疏申大义于天下而已』。
闽广总督刘若金欲驻福宁州以抽洋税,州中士民及铺户恐致骚扰,粘帖拒之;遂激变,罢市。
潞王从巡抚张秉贞及陈洪范等谋迎款大清;及大清兵压境,王奉母妃率众开门降于大清。
贝勒至杭,以书遗陈洪范招王。王度力不能抗,遂诣其营,请勿杀害百姓、士绅,贝勒许之;王遂奉太后,率巡抚张秉贞、左布政使莫彦华、督粮副使王敬锡、杭严道兵备副使吴简思、水利道副使钱志驺等迎降。贝勒按兵入城,市不易肆(潞王监国仅三日)。
潞王遣钱塘知县顾咸建犒师;既复命,即出城去。寻被执,死之。
咸建首悬城上,一蝇不集,颜色如生。
二十六日(丁丑)
唐王次建安,下令曰:『昔我太祖高皇帝扫荡群氛,统一区宇;成祖文皇帝燕都定鼎,威震华夷:仁涵义育,累洽重熙。何期数当阳九,天降鞠凶!昔年蓟北,独深蒙难之悲;此日江南,复有北辕之恨。孤惭凉德,雪耻未遑;念切同仇,请缨有志。今尔臣民连笺劝进至再、至三,谓寇迫杭州,人无固志;贼臣有屈膝之议,举国同蒙面之羞。孤览斯言,抚膺陨涕;痛统绪之几堕,怅天下之无君!孤不得已,俯顺舆情,允从监国。护于六月二十八日朝见臣民于建安,收拾余烬,恢复南都;张皇六师,迎还玉辂。萃王灵于涣散之后,出百姓于汤火之余』。
接此令旨,王亲笔挥洒。先述世系,后述时艰;痛天潢之惨裂,复怅王室之颠隮。洒洒千言,不能悉载。一称张鲵渊先生、一称吴梅谷先生,方诸刘、祖,比于温、陶。捧读者,无不呜咽流涕也(三余王氏)。
又谕郑鸿逵出示安民曰:『寡人布素,十年毫未烦扰。今除下程小饭该县官备办外,一切供亿并毡彩无益等事,俱各免行。当百姓剥骨见骸之日,寡人誓约以安天下。违旨者,治以不忠扰民之罪。随侍官校不过十人,敢擅取民间根薪粒米,实时察启讲究,定然捆打八十,割耳示众。寡人生平直性实心,字字真诚。尔各官一体遵行,无负寡人惓惓至意』!
翰林院学士黄道周进誓师文、监国祭告天地文、登极诏共四通,并缴赐银三两;王手敕答曰:『所进撰文,俱能写孤意中事;且典核有体,孤心嘉悦!留至日备用。孤今日夜焦劳新创诸事,方盼先生速至,便议战守并监国礼仪。至在途之费,上下所共需也;同舟分济,典非溢格,不准再辞。着即祗受,称孤轸恤之意』。
郑芝龙劝唐王监国,进笺;王手敕答曰:『汉、唐中兴,各有成资。今止一隅,势非昔比。况孤庸质,恐羞祖烈!惟是先生兄敬弟忠,勋猷夙着。前靖卤伯奉孤南来,实惟先生是奔是依;自孤勉允监国之后,专望先生兄弟。在朝,则孤之心胆也;在边,则孤之臂膊也。孤与先生等,才不愧太祖臣子。至于诸将,则均有安危之寄。一统告庙,功成封侯,孤必不负』!
二十七日(戊寅)
谕郑鸿逵曰:『昨据先生启请中标黄将官领兵三千(一作二千),各令把守仙霞关等;业已俞允,兼令发稿矣。孤发稿后,思念兵将跋涉之苦,孤目亲睹;今使兵将把关,必要先足其月粮,然后好责其成功。兹谕先生:各兵将一概应支粮饷及前遣粮资并先生捐资代给者通算欠数,俟孤到省陆续照补外,今将现在把关兵将二千名,即将浦城县现存正额每名先给与现月(六月)一月,并再预支闰六月一月,示孤轸念兵将至意。其额兵二千,传谕该将:一不许兵冒领、二不许纵兵淫酗、赌博等弊,抖擞精神,一意防守外,仰先生即将标大小将领年貌、籍贯、履历速造简明文册一本并历年各将照给支饷数目,各兵行坐每名支饷数目,并自今年正月起至六月各饷支过几月?通共领过银若干?现欠几月?每月欠银若干?通共欠饷若干?先生赔应若干?曾应挪补公家别项若干?某饷断宜急补、某宜稍缓补给?俱造简明文册一本;共册二本,一、二日即造进来。其发过犒银并支过该县两月饷银给发后,再行造册;一面具启、一面移部,以凭开销。孤以困顿余生,宫内生长,不谙军国大事;惟先生竭力辅孤,以全奉孤南来精忠大节』!
总兵方国安,浙人;左良玉标官也。左梦庚兵败,国安南奔,与朱大典有隙,围攻金华,杀掠颇惨。
海宁乱卒乘机乞饷,环署大噪。知县林垐罪为首者而如其请;以城孤不能存,引去(垐,字子野,福清人;崇祯十六年进士)。
海宁举人祝渊投缳死。杭州失,渊方葬母,趣工人速竣事;还家设祭,即投缳死。年三十有五。
海宁进士俞元亮、举人周宗彝与弟启琦,俱殉节死。
行人陆培闻潞王降,索酒饮,将自裁;其妻昼夜守,培乃遣妻他往,拒户自经。妻侄破壁救之苏,培大恨。赋绝命诗二章,上书其母,以绳授二仆曰:『我为烈士,若辈宜相成』。坐方床,从容自缢。死年二十六岁(培,字鲲庭;仁和人)。
太仓既下,诸生王湛与弟淳复举兵围城。兵败,淳赴水死、谌殁于阵。
二十九日(庚辰)
总兵南安伯郑芝龙进唐王冰纱十端,漳纱、葛纱、软纱、永春布各五端;启曰:『芝龙盥手跪诵唐王殿下赐谕,如丝如纶,感高厚之恩。惟是天步艰难,正望荡平之日。幸殿下神明,尤为中兴之主。芝龙前得胞弟鸿逵手信,慎重之过,恐武备未周,致有窥伺;故意从迂远之行。兹逢令旨谕示,芝龙即亟会抚按、司道及缙绅、孝廉、贡监、生员,无不欢欣鼓舞,共庆升平。人心如此,天意可知。祸乱之作,皇天所以开圣人也,其在斯乎!然先监国而后登极,此与芝龙之见暗合矣。又据差官邹泰传谕,欲居贡院。察贡院逼山腋,稍雨即患水;当以布政司为行宫。若布政司一时未便搬移,芝龙总兵衙门亦可驻跸;既与抚按各官议妥,不敢有烦睿虑。其谕旨赐龙胞弟芝豹者,因芝龙在省督舡、彼在安平练兵,相去六日路程,方差人賷去,未及取启回报,统维慈宥!芝龙一味拙直,苟有奏误,更望天涵;到底方信芝龙之无他也』。王手书答云:『自古英雄相遇,凡功业之巨细,正在相信之浅深。启内一切慎举动、择行在,识虑周详、任事坚决,孤更感激!另启所进衣着,孤即受用,以昭与卿一体之忠爱云尔』。
又谕芝龙云:『把手关隘一切急务,先生业已料理有绪;孤不胜嘉慰!措饷之难,其来已久,孤今惟实实至俭至劳,布素外朝以先天下;余俟监国后,与先生等面议而行。至委先生兄弟守巡总督重任,出孤独断,倚任之专;先生不可辞此官,即孤不可辞监国。闰六月初一日常过建宁,一切监国事宜,俱要预备;一统所基,关系至重。勉之慎之』!
归安知县某作启迎贝勒,悉列诸生名于尾。韩敬之子绎祖字茂贻,上书湖州知府,乞除己名;知府以其书张明伦堂,挂冠去。
临安知县唐自彩闻潞王出降,与从子阶豫逃山中(自彩,达州人)。
时邑吏皆望风而遁,士民倚训导过俊民为城守。城陷,俊民被执;不屈,缢死功臣山(俊民,字遵伯,无锡人;崇祯十年岁贡)(「无锡县志」)。
魏忠贤窃柄时,有养女任氏者极美艳,性狡多智;谋进于熹宗。熹宗宠幸之,立为贵妃。及闯贼入宫,妃伪云:『我天启张皇后也』!贼不敢犯。后贼败走,妃挟宫中珠宝逸出;遇一少年,如前对之。少年利其有,匿之出都。年余,少年尽费其所挟,贵妃衔之;偶语于人曰:『我先朝皇后也,胡为至此』!闻者大骇,遂闻于官。递送至京师,举朝无一识者,人人果以为张皇后也。有太监王永寿从人间窃窥之,曰:『此任贵妃也』!以手指之,喃喃骂不止;妃亦窃窥永寿,泣下面发赤,闭目如不闻者(丹阳诸生贺宿「纪事」)。
闰六月辛巳朔
江阴诸生许用倡言守城,远近应者数万人;推典史陈明遇主兵,用徽人邵康公为将。而前都司周瑞龙以舟师泊于江口相犄角(明遇,浙江人,居官以长厚称;破家殉义)。
时剃发令下,许用大言于明伦堂曰:『头可断,发不可剃』!北门乡兵拘方知县于宾馆,求明遇旧藏火药、器械,随执守备陈瑞之,搜获在城奸细黄瑞生、陈天璧,俱破产从军(许用一作许用德,明遇名选)。
「江上遗闻」云:乡兵裂方亨衣冠,殴死其从人,焚之;拘亨于宾馆。抵暮,执送孝廉夏维新家。
「海角遗编」云:方知县走匿乡绅曹子玉家,其镇守兵马尽为乡兵所杀。
众知陈瑞之纳款营升,且代方亨申文乞兵。适瑞之至东关,杀其负纛二人、马二匹。瑞之踰城出,遂执其妻孥于狱。随获瑞之父子杖之,亦收禁。
长州诸生陆世钥集义于陈湖。世钥,字兆鱼;世居陈湖,以富称。时剃发令下,乡民惊惧。适府、县差催马草,挟兵势需索。陈湖有十将官者,遂杀府、县差,焚其舟;煽诱乡民揭竿称变,邀世钥同事。时城中富室皆避居水乡,为此辈朵颐已久;于是遂大肆劫掠。世钥乃尽毁其家,集千余人,捐数十万以供饷;严禁部下虏一钱一缕者,杀无赦。名与十将官为犄角,实防遏之也。
吴人朱旦者,祖为朱鹭人,称白民先生;着「建文书法疑」,极意表扬逊国诸臣。旦曰:『我祖作书忠于建文,今我举义忠于先帝,虽死犹生也』!遂拜母诀别。往太湖说黄蜚诸帅恢复郡城,不应;复贻书吴志葵,亦不应。乃同西山徐云龙等集义举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