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代野记 - 第 4 页/共 5 页
○联语无偶京师士夫好作联语相谑,至今相传有二联无属对者。大兴刘位坦有婿三人,人为之语曰:“刘位坦三位令坦:吴福年乔松年黄彭年。”吴,钱塘人,道光乙巳探花,未开坊而卒。乔,山西徐沟人,由进士部曹历任封圻,终于东河总督,谥勤恪。
黄,贵州贵筑人,亦由进士历官至江苏布政,擢巡抚。三公皆显贵,而当择配时则皆未第也。又昆明赵蓉舫大司寇光之次女,为桐城光稷甫侍御继室,京师为之语曰:“赵光之女光赵氏。”
二语皆无属对者。
○谑吟召衅有泰州王某,同治甲子举人,以部曹而为军机章京。一日入直至半途,忽摸项下忘挂朝珠,遍索车中亦不得。时已入正阳门,势不得回宅,盖夜半开城,只许入不许出也。不得已,忆东城有好友浙人汪某,可往假之。驱车往叩门。汪已寝,闻王至,亟起。王告以故,即入取珠出,且曰:“吾较尔长大,吾珠恐不合用,兹以内子所用者假尔用之。”王致谢,且戏吟曰:“百八牟尼珠一串,归来犹带粉花香。”此乾隆间京师讥某相义女诗也。汪闻立变色,返身入内。王亦不俟其送,即匆匆出。甫上车,见汪气汹汹手白刃出,大骂曰:“尔如此污蔑我,誓与尔不共戴天!”王亦不解,急驱车去。汪犹追及,斫车尾而返。次早汪复握刀至王所居巷口俟之,昼夜不懈,致王误班数日。王后询于人,始知所吟诗即当时刺其祖母之诗也。
嗣以汪寻仇不已,遂谢病归,终身不入京。
○吃饭何须问主人扬州李某亦军机章京也,每下班必至东华门外户部王宅午饭,无论主人在家与否,盖李与王同年至好也。一日李因病请假数日,假满复入直,及下班,拟仍至王宅午饭。甫入门,一仆半跪挡驾。李曰:“尔新来仆耶?尔不识我耶?”仆曰:“诚新来者。”李曰:“我李某也,尔主既不在家,即禀尔主母,备午饭我食也。”仆以告主母,意必夫之至交也,具盘飧焉。
李据案大嚼。未已,主人归,李视之不识也,手一箸几无置处,窘不可言。主人曰:“久闻公名,公与前主人王某同年至好,我与王某亦至好,同姓同官又同司。前主人已于三日前移居外城,遂以此宅与我,我故一切门封门榜皆无须更换也。公既可在前主人王某处午饭,何不可在我处午饭。”相与共啖甚欢。
嗣是下直午饭亦如曩例。前王闻之,大笑曰:“不图此宅乃为李某啖饭所,奇矣。”
○旗主旗奴 三则觉罗炳成,号半聋,八旗老名士也,与桐城光稷甫侍御莫逆交。裕庚者,亦光之世交晚辈也。炳无三日不在光所。裕自英果敏罢广督后,始携眷居京师内城,亦偶至光宅。一日会食,光坐裕于炳之上,以裕疏而炳亲也。食时,炳与裕不交一言。
食毕,炳忽谓裕曰:“尔今日短一过节,我因在汉官家,不便挑眼。”裕唯唯谢罪。翌日,半聋语予曰:“凡各项包衣并小五处旗人,或奴籍,或重台,例不得与宗室觉罗抗礼。若必不得已,必先半跪请曰,求赏一座,然后坐,方为合礼。裕庚乃汉军小五处包衣旗,必先须请命而后坐,裕欺我不言,故诏之。
”予笑曰:“公等旗人,过节太多。”半聋又曰:“每有旗主贫无聊赖,执贱役以糊口,或为御者,或为丧车杠夫,或为掮肩者,若途遇其奴,高车驷马翎顶辉煌者,必喝其名使下车代其役,奴则再三请安,解腰缠以贿之求免焉。故旗奴之富贵者,甚畏见其贫主也。”
尝闻道光间有旗人官两淮运使,其妻与扬州知府妻往来。
知府,汉人也。一日知府妻欲宴运使妻于署,以不谙待满人礼,觅一满妇为陪客。遍查同城官眷,惟参将标下中军守备系满人,且世家子,遂往拜致意,守备妻慨允之。届期,盛筵以待。守备妻绝早至,日中运使妻至,守备妻据坑南面坐,傲不为礼,主人讶之。运使妻一见,即双膝跪请安。守备妻曰:“今日主人赏尔饭,不必拘礼,可坐下。”运使妻又双跪谢,然后坐。
及席设,知府妇推运使妻首坐,守备妻曰:“今日我在此,彼不便坐,我代坐可也。”运使妻为之送箸斟酒,侍立于侧,若奴隶然。守备妻曰:“尔不可拂主人盛情,权坐下同啖可也。”
又请,又安始就坐,局促至不敢举箸,而守备妻则据案大啖。
席散客去,守备妻欣欣然,运使妻悻悻然,知府妻则皇皇然,不明其故。继闻人言守备妻为旗主,运使妻旗奴,奴自不敢与主抗礼也。知府亟趋谢罪,而运使终以此存芥蒂焉。
又道光朝大学士松筠秉政,上甚倚重之,忽请假数日,上不之异也。次日军机召见奏对毕,上忽问曰:“松筠何事请假?”一满军机对曰:“因该旗主家有白事,松筠照例前往当差。
”上曰:“汝往视之,如无甚要事,可命其早日销假。”满军机衔命往,至则见松筠摘缨冠,身白袍,坐大门外司鼓。满军机传旨讫,次早,面奏情形。上大怒,该旗主有意侮辱大臣,即日降旨换松旗,免其奴籍焉。○武英殿版之遭劫清初武英殿版书籍,精妙迈前代,版书皆存贮殿旁空屋中,积年既久,不常印刷,遂为人盗卖无数。光绪初年,南皮张文襄之洞官翰林时,拟集资奏请印刷,以广流传。人谓之曰:“公将兴大狱耶?是物久已不完矣,一经发觉,凡历任殿差者,皆将获咎,是革数百人职矣,乌乎可?”文襄乃止。殿旁余屋即为实录馆,供事盘踞其中,一屋宿五六人、三四人不等,以便早晚赴馆就近也。宿于斯食于斯,冬日炭不足则劈殿板围炉焉。又有窃版出,刨去两面之字,而售于厂肆刻字店,每版易京当十泉四千。版皆红枣木,厚寸许,经二百年无裂痕,当年不知费几许金钱而成之者,乃陆续毁于若辈之手,哀哉!文渊阁每年伏日例须晒书一次,十余日而毕,直阁学士并不亲自监视,委之供事下役等,故每晒一次,必盗一次,亦有学士自盗者。惟所盗皆零本,若大部数十百本者,不能盗也。究其弊,皆以国为私之病,不公诸民而私者官,不知官流转无定者也,民则土著占籍累世不迁者也。观东西洋各国博物院藏书楼等,皆地方绅士管理之,不经官吏之手,故保存永久焉。
○破题仅两句河南怀庆府河内县有郝姓者,为粮店管事。店主有子以贿入泮,至乡试年,复欲以贿乡举,命郝辇金至省城觅抢替焉。
郝因其资亦纳监倩人代作。榜发,店主子落第,郝竟获隽,复以金倩人覆试讫,不敢入礼闱也。三科后,大挑得知县,签分江苏。尝语人曰:“我向不知破题做法,孰知仅有两句耳。”
皆以为笑谈。光绪丁酉江南乡闱,郝奉调帘差,大惧,星夜托病归里,从此不复业。此河内窦甸膏大令为予言。
○疡医遇骗光绪中叶,金陵有外科王立功者,合城知名者也。设医室于三山大街。一日晨,有人以银饼二圆馈王,且曰:“吾外甥为绸庄学徒,遭人奸骗,致患臀风。吾今薄暮约其来求诊,先以此为赠。第外甥畏羞,请勿于人前说破也。”王允之。其人遂至绸庄购绸缎约三百金,谓庄主曰:“请遣一学徒随我往外科王先生处付银。”市人皆知王,固无不信者,即遣徒挟货物随之行。至王室门外,其人曰:“以货与我,在此坐候,尔随王先生上楼可也。”王见其人偕一童子来,以为必其外甥也,相喻无言,邀童子登楼。童子以为必给银也,孰料王谓之曰:“尔有病勿害羞,请脱裤,我为尔治之。”童大怒。王曰:“尔母舅先言之矣,勿讳疾也。”童曰:“孰为我母舅者,其人来我肆购物,我随来取资耳,何病之有!”王至此始悟遇骗,亟下楼视其人,已杳矣。乃讼于官。时湖南翁延年令上元,断令王赔其半,绸庄亦认其半,而骗子终不可捕。
○方九麻子九麻子者,乾隆中直隶总督方勤襄公之族叔。勤襄名维甸,即世所称小宫保是也。九麻子名不著,少无赖,能以术攫人财,屡犯法,捕弗获。富人畏之,贫人又甚喜之,盖诈取之财,施与不吝也。中年,忽走保定投制府,自陈改行,愿为走卒以自效。制府以族属尊行,使佐内署会计事,月给数金而已。久之勤谨逾常人,且丝毫不苟,性复谦抑,合署之人皆善之,主计者亦屡誉之,制府以为果改行也,数倍其俸给,而勤谨谦抑如故,更重之。方无事不出署,偶出,必购旧皮箱归,以为常。
数年积皮箱百数十具。人问之,答曰:“南方革货甚名贵,北贷值贱而物坚,虽费舟车资,获利犹倍蓰也。”皆服其心计。
忽一日谓制府曰:“我离家三年矣,将归省老母,乞假数月。”
制府允之,且厚赆之。方于是雇大车十余辆,实其箱加锁焉,亦不知中藏何物也。先是,制府尊人恪敏公出塞省亲也,每岁徒步往返数千里,道必经沙河县之伽蓝寺。寺即在大道旁,距保定百余里。一年大风雪,冻饿僵寺门外。方丈僧梦有虎卧寺前,惊起集徒众持械往视,则一死人也。衣履不类丐,抚之体尚温,舁入救之苏,更为粥糜药饵以养之,询知为孝子也,更赠裘与金焉。数日病已,将行,谓僧曰:“我若得富贵,必大兴尔寺,俾为通省冠。”及公受特达知,不十年官直隶总督,加太子少保。公讳观承,世所称老宫保是也。公乃捐万金修寺,于是合省官民布施无算。寺僧又善营运,有良田数千顷,跨三邑界,下院数十处,京师永兴寺亦下院之一也,富果为通省冠矣。九麻子夙知之,是日驱车出,将抵寺,日已西,谒方丈,谓受制府命,护衣笥还故里,距驿尚远不得达,求假一宿,僧许之。乃积笥于僧之密室,更命沙弥备浴器,更命购皮纸数十张,面糊一器,方以浴盆置密室中,以皮纸严封其窗隙。僧大异之,谓时正炎暑,何不惮烦乃耳。及入浴,僧窃窥,则见其坐浴盘中,作恨恨声曰:“皆是尔作怪,致名播全省无立足地。
”随语随拔其腿之毫毛。僧白之方丈,方丈曰:“是矣,无疑也。”盖数月前,有大盗号飞毛腿者,入京劫某邸,得赃甚巨,上命步军统领悬重赏购之,期必获,遍通都大邑皆悬有赏格,事颇急。至是僧乃密报县,官遣兵役掩捕之。方至县,自陈如告僧语,官不信,系方狱,遣人至保定侦虚实,信,乃大恐,延方上坐,盛筵请罪,且厚贿之,属勿为制府知,方曰:“可。
但笥存僧寺三日矣,保无有遗亡者,须辇至县署验之。”官云然。笥至启之、则残破之袈裟经典,以及木鱼钟磬之属。再启、三启亦如之。方怒曰:“此必僧易之矣,岂有迢迢数千里而赍此归哉!且督署中,安得有是物哉!”掷清单出,命寺僧如数以偿。僧大惊愕,无以辨,再三请,官命罚五万金,俾方成行焉。方归为富人以终,不复为冯妇矣。后制府知之,叹曰:“其才可爱,其心不可测也,今而后不敢遽信人矣。”后数十年有插天飞事。
○插天飞插天飞者,名亦不传,亦方族也,才更胜于九麻子矣。其貌方颐广颡,美须髯,望如天神。学问赅洽,熟谙宫廷掌故。
有徒党数十人,周流各省,专伺察地方大吏以取财。有河南巡抚某,以事撄上怒,将罪之,未发也。忽喧传有操北音者数十人来,赁居城外某巨寺,终日闭门禁出入,惟晨开片刻通樵汲而已。数日来合城文武皆皇骇,祥符县令遣干役终日伺之。一日薄暮,有人出似阉状,手提壶将行沽,役尾之至肆,与语不答,提壶返,悄悄掩门入。次日又遇之,役代给直,初不肯,继见肆主终不受,乃向役谢,役更邀之饮,询之,阉曰:“吾主今上大阿哥也,因尔巡抚于某某等案得贿枉法,故命密访,如得实,圣怒不可测也。尔慎勿泄,否则我无命矣。”役唯唯,亟走报,皆皇惧失色,计惟有重贿以息事耳。次日,自巡抚以下皆具衣冠往谒,车骑喧寺外。叩门不应,但闻敲扑声、呼号声,久之寂然。门忽启,有二人如校尉者,以筐舁一尸出,血肉模糊,役见之,即昨日沽酒之内监也。皆大惧,懔懔然报名膝行而进。插天飞则黄马褂珊瑚冠孔雀翎如侍卫大臣状,指台坐少年谓众官曰:“爷在此,可行礼。”少年欠伸小语,众不闻。则代宣曰:“明日回京也。”皆唯唯。至暮,巡抚括黄金万两密遣之。次日黎明,众官祖道于城外。忽掷一纸裹与巡抚,命回署启阅。归视之,乃以巨幅大书“领谢”二字。始嗒然知遇骗。 道光间,漕、河两督皆驻节清江浦,有山东巡抚署河督者抵任有日矣。忽有老者衣冠谒漕督,谓是新河督之封翁,接见畅谈京朝事,皆原原本本。既而曰:“我先小儿一日行,计渠亦应到矣。顷见某骨董肆有古玉数事甚佳,议价三千金,立索不欠,故来挪借,俟小儿一到即奉还。”漕督立命舁三千金出。
正酬酢间,忽报新河督至。老者笑曰:“渠亦应到矣。”河督入,见一老翁冠服极品,傲然踞上座,不为礼,不知谁何,不敢问。老者拈须微笑曰:“尔来甚善,尔等当有公事,我暂退。
”漕督送之出,返,河督问曰:“彼何人,何倨傲若是?”漕督大诧曰:“非公封翁耶?”河督曰:“家君病废在京,几曾出都门者。是骗也。”急命捕之,已不知所往。但见绿肩舆一乘、红伞一柄掷河干而已。他说部记此者微有脱误,且不知为方氏插天飞也。久之,案累累,京外交缉,逻者遇于苏州,侦知居专诸巷逆旅,乃会同地方官捕之。兵役数十人,围其居,将缚之。方曰:“姑缓我,我罪不至死。诸君来,岂可空劳。我床下有制钱五百缗,冬裘尚十余笥,不如请诸君分之,免为他人得也。”立命置酒,征歌舞,数十人皆醉饱,分其裘各数袭,皆披于身,又各携钱十余缗围腰际,挟方行。时正深秋,诸人裹重裘挟钱缗,重累汗下,几不能步。至歧途,方乘其不备,奔而逸。诸兵役喘息不属,不能追也,遂不知所往。论者以九麻子视插天飞,诚所谓小巫见大巫矣。具此奇才,而仅以骗术称雄,不亦大可惜哉!
●卷下
○戕官类记同治庚午,予在扬州,闻丹徒严某官浙江嵊县知县,忽为署中剃发匠所戕,并杀其幼女及女之乳母,取县印出,跳舞狂歌于市,似有神经病者。旋获之,按律治罪。是年,山东青州知府某亦被戕。青州有城守参将,一兵以技勇、资格皆应拔补马粮,忽为人以贿得,大怒,思得参将而甘心焉。乃于朔日之夜,伏于武庙神座下待之,以参将是日必来拈香也。及黎明,见有一三品顶戴者跪拜神前,突出刺之而毙。谛视,乃知府,非参将也。须臾参将至,乃执而置诸法。至庚午秋,又有张文祥刺马新贻事。
○刺马详情马新贻,字谷山,山东荷泽人,世为天方教,由进士分发安徽即用知县。咸丰间,皖北一带粤捻交讧,马以署合肥县失守革职,带罪立功,唐中丞委办庐州各乡团练。一日与捻战而败,被擒,擒之者即张文祥也。文祥本有反正意,优礼马,且引其同类曹二虎、石锦标与马深相结纳,四人结为兄弟。与马约,纵之归,请求大府招降其众。马归为中丞言,允之,张、曹、石三人遂皆投诚。大府乃檄马选降众设山字二营,令马统之,张、曹、石皆为营哨官矣。至同治四年,乔勤恪抚皖时,马已瀳升至安徽布政,驻省城,兼营务处。抵任后,山字营遣散,张、曹、石皆随之藩司任,各得差委,甚相得也。无何,曹二虎眷属至,遂居藩置内。时张已微窥马意渐薄,大有不屑同群之意,劝曹勿接眷,曹不听。曹妻既居署中,不能不谒见马夫人。马见曹妻,艳之,竟诱与通。又以曹在家,不能畅所欲为,遂使曹频出短差,皆优美。久之,丑声四播。文祥知之以告,曹不信。继闻人言啧啧,乃大怒,欲杀妻。文祥止之曰:“杀奸须双,若止杀妻,须抵偿,不如因而赠之,以全交情。
”曹首肯,乘间言于马。马大怒,谓污蔑大僚,痛加申斥。曹出语张,张曰:“祸不远矣,不如远引为是。”曹不能决。忽一日马檄曹赴寿春镇署请领军火。时寿春镇总兵为徐■,字心泉,怀宁人也。乔勤恪大营驻寿州南关外,徐为总营务处。曹得檄甚喜,欣然就道。文祥谓锦标曰:“曹某此去,途中恐有不测,我与若须送之。”盖防其中途被刺也。于是三人同行,至寿州,无他变。石笑之,谓张多疑,张亦爽然若失。及投文镇辕谒见,忽中军官持令箭下,喝绑通匪贼曹二虎。曹大惊,方欲致辩,徐总兵亦戎装出。曹大声呼冤,徐曰:“马大人委尔动身后,即有人告尔通捻,欲以军火接济捻匪,已有文来,令即以军法从事,无多言。”遂引至市曹斩之。张跌足大恸,谓石曰:“此仇必报,我与尔须任之。”石沉吟。张又曰:“尔非朋友,我一人任之可也。”曹既死,张、石收其尸藁葬讫,遂分道去,不知何往。至九年,李庆翱为山西臬司,统水陆各军防河,驻军河津县。石锦标为李之先锋官,已保至参将矣,一日委石稽查沿河水师各营,凡十一营营官公宴石于河上,忽有大令至调石回,谓有江督关文逮石至两江对案云云,盖张文祥之难作矣。时马新贻方督两江,督署尚未重建,借首府署驻节。署旁有箭道,每月课将弁于此。马被刺之日,正在阅课,甫下座,忽有一递呈呼冤者,文祥乘此突出刺之,入马左胁,刀未拔出,伤口亦无血。方喧嚷间,马回首见张曰:“是尔耶!”复回顾左右曰:“不要难为他。”遂倒地,舁回卧室遂死。
张既刺马,矗立不少动。时众兵方执呼冤者拷讯,文祥大呼曰:“毋冤他人,刺马者我也。我愿已遂,我决不逃。”于是司道府县闻风皆至,藩司梅启照命发交上元县收禁。时道府为孙云锦,上元县令张开祁、江宁令萧某即于上元署中同讯。余等皆在屏后窃听。文祥上堂,原原本本如数家珍。两令相对眙咢,莫敢录供通详。次日,商于梅启照,梅曰:“不便直叙。”
须令改供浙江海盗,挟仇报复,张不肯。其后种种酷刑,皆逼令改供,非无供也。张又云:“自曹被杀后,我暗中随马数年,以精钢制匕首二,用毒药淬之,每夜人静,叠牛皮四五层以刃贯之,初不能入,二年,五层牛皮一刃而洞穿矣,盖防其冬日著重裘也。马为浙抚时,曾一遇于城隍山,护从甚众,不能下手,至今乃遂志耳。”梅言于护督,以海盗入告。护督者,将军魁玉也。奏入,朝命郑敦谨为查办大臣。郑未来之先,朝命漕督张之万就近查办,张不敢问,托故回任,乃改命郑也。相传张奉命后,自淮来宁,一日舟泊瓜州,欲登岸如厕,以小队二百持械围护之,时人传为笑谈。郑至江宁,张之供仍如在上元时,一字不改。郑无如何,乃徇众官之请,以海盗挟仇定案。
司官有颜姓者,于谳定后弃官而归,郑亦引疾去。其年为同治九年庚午乡试之年,马死之日在七月下旬,正上下江学使者录遗极忙时也。次日上江学使殷兆镛考贡监场,题为《若刺褐夫》,诸生哗然,相率请示如何领题,殷沉吟曰:“不用领题,不用领题。”又次日补考,题为《伤人乎》,盖皆谑而虐矣。
马死后数日,署中一妾自缢,并未棺敛,密埋于后园中,即曹妻也。时上海戏园编出《刺马传》全本,皖抚英翰闻之,亟函请上海道涂宗瀛出示禁止,并为马请祠请谥,铺张马之功几与曾、胡埒,裕庚手笔也。英与马同官安徽,有休戚相关之谊云。
厥后乔勤恪有七律咏其事,末二句云:“群公章奏分明在,不及歌场独写真。”案既定,决张文祥于金陵之小营,马四亲自监斩。马四者,新贻之弟,浙江候补知县也。定制一刀一钩,命刽子以钩钩肉而碎割之,自辰至未始割毕,剖腹挖心而致祭焉。文祥始终未一呼号也。子一,阉割发黑龙江为奴。石锦标亦革职遣戍。案既结,马四后至浙江,为众指摘,上官亦不礼之,郁郁死。新贻既葬数年,河决荷泽,墓为水所冲塌。无子。
天之报施固不爽耶。
○妻控夫强奸潘文勤公长刑部时,有妇人诉其夫强奸者。文勤曰:“是必有奸夫教之,欲以法死其夫也。”盖清律载,夫与妇为非法交者,两相情愿以和奸论,若妇不肯而夫用强,则照强奸论。
然有律而无案。诚以闺闱之中,事属暧味,孰知之而孰发之哉。
故文勤一见即知有唆使之人,严鞠果然,遂并唆者而治罪焉。
此吴江范瑞轩比部为予言,潘文勤门生也。因忆道光中叶,桐城方宝庆掌刑部秋审处,有告室女与表弟通奸者,验之处女也,然形迹实可疑。堂上将释之矣,方命承审官曰:“可验其后庭。
”验之非完璧,乃以非法淫定奸夫罪,而判女折赎罚鍰,合署称神明焉。女归自缢死,男闻亦自尽于狱。盖此女极爱其表弟,而幼已字人,表弟亦订婚,不得偕婚媾,遂于无可联合之中,而相爱焉。又不忍以破甑贻夫羞,此亦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义矣。
若我为刑官,即明知而故昧可也,何必逞此精明而伤人命哉!
方后授福建漳州知府,以墨败,三子皆流落以死,无后,妻于咸丰季年亦饿死,人以为谿刻之报。光稷甫侍御云。
○科场舞弊咸丰戊午科顺天乡试大狱,伏法者正考官大学士柏葰、同考溥安、士子平龄等,又场外传递之程某,而遣戍革职者不知凡几。原参御史孟传金,初固不料如是之严惩也。盖自道光以来,凡士子来京应试,遇同乡京官之考差者,必向之索关节,谓之条子。不必一定为利,亦有为收门生计者,亦有博延揽人才名者。若不向之索条子,则其人必见怪,以为此士瞧不起我,因而存芥蒂者有之。故热中之士,亦乐得乞条子也。此风已久,昌言无忌,恬不为怪。及戊午事起,而此风遂绝。事后执政诸大老皆觉杀人太多,追咎孟御史多事,遂摭他事发回原衙门。
自是科场严肃者十年。己未会试,奉待旨加倍严搜,片纸只字皆不敢挟入。光稷甫侍御即此科中式者,为予言。至同治改元,慈禧秉政,博宽大之名,凡派搜检之王大臣请训时,必谕之曰:“勤慎当差,莫要多事。”即隐示以勿搜也。而士子之怀挟,直可设一绝大书肆矣。至同治庚午科,江宁有刘汝霖者,时文高手也,为人代作而中。嗣是每科富贵子弟皆刘之生计矣,刘成进士始已。继起者为陈光宇,为周钺,皆江宁枪手之卓卓者,所代中不知凡几。陈入翰林后,竟因此永不准考差,周后亦分发河南知府。继陈、周而起者无数矣,直至停科举之日止。盖江南一闱,行贿于考官者尚无其人,惟代作者实繁有徒。北闱自光绪改元后,此风亦盛,初犹乡试为之,继乃会试亦分然为之。戊戌会试,有宝应刘某者以一人而中三进士,且得一会元,执政知之,廷试时会元与刘皆抑至三甲,会元用中书,刘用主事。二人书法皆佳,皆可得翰林者也,当道不敢兴大狱,聊示薄惩而已。至湖南主考杨泰亨、陕西主考周锡恩、浙江主考费念慈大张旗鼓出卖举人,更卑卑不足道矣。此科场气运之所以终,而国之所以亡也。
○书杨乃武狱浙之上虞县有土娼葛毕氏者,葛品莲之妻也,艳名噪一时。
县令刘某之子昵焉,邑诸生杨乃武亦昵焉。杨固虎而冠者,邑人皆畏之,刘之子更嫉之。杨欲娶葛为妾,葛曰:“俟尔今科中式则从尔。”榜发,杨果隽,谓葛曰:“今可如愿矣。”葛曰:“前言戏之耳,吾有夫在,不能自主也。”杨曰:“是何伤?”正言间,刘子至,闻杨语,返身去。杨闻有人来,亦去。
次日而葛夫中毒死矣,报官请验,县令遣典史携忤作往,草草验讫。闻杨有纳妾语,即逮杨,讯不承。令怒,详革举人,刑讯终不服。遂系杨、葛于狱,延至四年之久。每更一官,杨必具辩状,皆不直杨,然又无左证,而刘令子又死福星轮船之难,浙之大吏将以杨定谳抵罪,而坐葛以谋死亲夫矣。会有某国公使在总署宣言,贵国刑狱,不过如杨乃武案含糊了结耳。恭亲王闻之,立命提全案至京,发刑部严讯。原审之刘令,葛品莲之尸棺,皆提至京。及开棺检验,见尸有白须,且以丝棉包裹,两手指甲皆修洁,既不类窭人子,又非少年,又无毒毙痕迹。讯刘,刘亦无从置对,盖始终未见尸也。于是刘遣戍,杨、葛皆释放,案遂结。此案到京之日,刑部署中观者如堵墙,几无插足地。陆确斋比部,江西司司员也,亦往观。据云葛氏肥白,颇有风致云。葛出后,削发为尼。杨则不知所之。或云当刘子闻杨语时,即潜以毒置葛品莲茶瓯中,品莲饮之致死;或又曰刘子常携毒,备觊便毒杨者,未知孰是。要之刘子之死于海,似有天道。杨虽非佳士,此案似非所为。又闻杨每于供词画押时,以“屈打成招”四字编为花押书之。吾以为杨必有隐匿,冥冥中特借此以惩之耳。
○死生有命光绪元年,上海招商局以福星轮船载海运粮米赴津,附舟者江浙海运委员三十余人,又搭客数十人。行至黑水洋,遇大雾,适迎面一船来,未及避,被撞而沉。时当半夜,全船之人皆已寝,遂及于难。委员中有一满人者,将自苏起程时,梦有人持一文牍示之,大书“水府”二字于牍面,云有公事相邀会议。醒即言于人,以为不祥,将改由陆行,闻者嗤之。其人亦以为梦境无足凭,遂至沪附福星而死。此满人予尚至其家为人致赙金焉,今忘其名矣。中国鬼神之说甚不可解。又有一林姓者,亦海运委员也,动身之日,已薄暮矣,一犬横卧于大门外,林未之见,误踹犬身,倾跌伤足,不能行,改期焉,竟免于难,莫谓此中无天道焉。
○海王村人物今京师之琉璃厂乃前明官窑制琉璃瓦之地,基址尚存。在元为海王村。清初尚不繁盛,至乾隆间始成市肆。凡骨董、书籍、字画、碑帖、南纸各肆,皆麇集于是,几无他物焉。上至公卿,下至士子,莫不以此地为雅游而消遣岁月。加以每逢乡会试放榜之前一日,又于此卖红录,应试者欲先睹为快,倍形拥挤。至每年正月初六起至十六日止,谓之开厂甸,合九城之地摊皆聚于厂之隙地,而东头之火神庙,则珍宝书画骨董陈列如山阜,王公贵人命妇娇娃车马阗塞无插足地,十日乃止。此厂肆主人所以皆工应对,讲酬酢,甚者读书考据,以便与名人往还者不知凡几,不似外省肆佣之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也。予出入京师几三十年,厂肆之人几无不识予者,以予所知有数人焉。
有若琴师张春圃者,其志节高尚,已纪于前矣。有若刘振卿者,山西太平县人,佣于德宝斋骨董肆,昼则应酬交易,夜则手一编专攻金石之学,尝著《化度寺碑图考》,洋洋数千言,几使翁北平无从置喙,皆信而有征,非武断也。德宝斋主人李诚甫,亦山西太平人。肆始于咸丰季年,仅千金资本耳,李乃受友人之托而设者。其规矩之严肃,出纳之不苟,三十年如一日,今则其肆已逾十万金矣。诚甫能鉴别古彝器甚精,潘文勤、王文敏所蓄,大半皆出其手。诚甫卒,其犹子德宣继之,亦如诚甫在日,犹蒸蒸日上也。有若李云从者,直隶故城人。幼习碑贾,长益肆力于考据。当光绪初年,各衙门派员恭送玉牒至盛京,盛伯兮侍郎、王莲生祭酒、端陶斋尚书,皆在其中。一日夜宿某站,盛与王纵谈碑版,端询之,王奋然曰:“尔但知挟优饮酒耳,何足语此。”端拍案曰:“三年后再见!”及归,遂访厂肆之精于碑版者,得李云从,朝夕讨论,购宋明拓本无数,又购碑碣亦无数。其第一次所购,即郛休碑也,以五百金得之,罗列满庭院,果不三年而遂负精鉴之名矣。云从为潘文勤所赏识,有所售辄如数以偿,故云从得以挥霍十余年,终以贫死。
至书肆主人,于目录之学,尤终身习之者也。光绪初,宝森堂之李雨亭,善成堂之饶某,其后又有李兰甫、谈笃生诸人,言及各朝书板、书式、著者、刻者,历历如数家珍,士大夫万不能及焉。又有袁回子者,江宁人。亦精于鉴别碑帖,某拓本多字,某拓本少字,背诵如流。有若古泉刘者,父子皆以售古泉为业,其考据泉之种类,有出乎各家著录之外者,惜文理不通,不能著述为可恨耳。至博古斋主人祝某,鉴赏为咸、同间第一,人皆推重之。炳半聋时为予言。予生也晚,不及见此人矣。及新学盛行,厂肆多杂售石印铅板诸书,科学仪器之属,而好古之士,日见寥寥。此种商业与此种人物,皆将成广陵散矣。世运升降盛衰之故,不其然哉!不其然哉!予深惜闤阓中有如是之人,而无人传之也,因拉杂书之。
○程堡殉难丹徒吴封翁启,军机章京台朗、监察御史台寿之父也。咸丰戊、己间,由京携家侨居苏州,翁时年七十余,形貌魁梧,白须渥丹,性复伉爽,能饮健谈,座客常满。日者有客自京来,翁觞之。客程姓,名堡,字镇伯。先世亦丹徒人,惟堡官京师已三世矣。时以京曹截取道员发浙江,道出苏州。年五十余,无子女,仅携老妻与一仆而已。居翁家数日,终日求宝刀名马,翁笑之。程曰:“今粤寇未靖,浙与贼邻,岂必无战事,吾今往当请缨自效,与长枪大戟相周旋,不愿以毛锥子露头角也。”
迨至浙,未三月,贼袭杭,陷之。会提督张玉良援师至,即克复,前后仅三日也。而堡死矣。先是,贼之来也,为徽宁之败贼,仅三千余人。堡所居去贼尚远,闻贼入,大怒,发冲冠,髯奋张,挥刀出门,击杀数十百人,贼麇集交刃之,遂殒,妻亦自缢。其仆于贼去后,殓其夫妇,而至苏述其状于翁。翁大哭,设位祭之,且归葬其榇于祖籍焉。嗟乎!堡一候补官耳,无守土之责,何必死?即不出杀贼,亦无人责以不义者,更何必死?而堡也则深以未酬其志,必欲杀贼以死,死忠义也。杭城既复,未闻当事有褒恤之者,是岂遗忘之耶?抑以死之无名,而不措意耶?予尝闻先君子言之甚详,故特表而出之。
○胜保事类记胜保,字克斋,满州镶蓝旗人,以乙榜任国子监助教,转翰林,开坊洊至侍郎,尚书衔太子少保而终。其居官事迹,载在国史,不必记。记其由皖豫入陕琐事,皆闻之先君子者。先君子以咸丰十一年冬入胜保颍州戎幕,相从至河南至陕西,至同治二年春逮问而止。前后十六月中,所见甚夥,颇足记也。
豫有邢家寨者,附捻逆者也。寨主邢万钧,曾掳胜保弟恩保而污辱之。至是恩保为翼长,颍州围解,乘胜攻克邢家寨,捕邢万钧并捕其妻妾子女,恩保令兵士于白昼污而斩之。又制一刀,铭曰“斩邢万钧之刀”,用以磔之而泄忿焉。及胜获罪,恩亦遣戍黑龙江,久之无以为生,遂入马贼党,为将军铭安捕斩之。有张龙者,宿州人,亦捻首也。其妻曰刘三姑娘,美而勇,尝披红锦袍,插双雉尾,乘骏马舞双刀,人莫敢敌。张龙有外宠,刘衔之次骨。胜知之,使人诱刘以为义女,刘感胜,遂刺杀龙以众降。胜又虑人之多言也,以刘配部将某。胜败,刘复暗结苗沛霖图举事,为蒙城知县尹春霖所杀,并其夫斩之。
苗沛霖者,凤阳诸生,性阴鸷慓悍,有兵略。以团练保卫功,洊至布政使衔四川川北道巴图鲁,又暗通粤寇洪秀全,封为秦王。夜郎自大,目无余子,独服膺胜保,执弟子礼甚恭。伪英王陈玉成自安庆为曾忠襄所败,全军皆没,穷无所归,走凤阳投苗。苗匿而不见,使其侄天庆缚献于胜。时胜驻军于河陕之交,得陈大喜,克日亲讯,盛设军卫。陈立而不跪,大笑曰:“尔乃我手中败将,尚腼然高坐以讯我乎!”因历举与胜交绥事。胜大惭,命囚之,铺张入奏,冀行献俘大典以矜其功。批答反斥其妄,并命就地正法。大失所望,遂切齿于曾氏矣。陈之囚也,有精舍三椽,陈设皆备,环以木栅,兵守之。先君子与冯鲁川、裕朗西皆往见。貌极秀美,长不逾中人,二目下皆有黑点,此“四眼狗”之称所由来也。吐属极风雅,熟读历代兵史,侃侃而谈,旁若无人。裕举贼中悍将以绳之,则曰:“皆非将才,惟冯云山、石达开差可耳。我死,我朝不振矣。”
无一语及私。迨伏诛,所上供词皆裕手笔,非真也。陈妻绝美,胜纳之,宠专房,随军次焉。胜性豪侈,声色狗马皆酷嗜。生平慕年羹尧之为人,故收局亦如之。胜每食必方丈,每肴必二器,食之甘,则曰以此赐文案某,盖仿上方赐食之体也。然惟文案得与,他不得焉。一日者,先君子报谒某于他所,忽奉胜召,遂亟归。胜曰:“大帅之文案,犹皇上之军机,至尊贵至机密,不得与他员相往来者,尔何报谒之有?”胜豪于饮,每食必传文案一人侍宴。初,先君子与冯、裕皆常侍宴者,继以先君子不能饮,遂命冯、裕以为常。一日军次同州境,忽谓文案诸员曰:“今午食韭黄甚佳,晚飧时与诸君共尝之。”及就坐,询韭黄,则弃其余于临潼矣。大怒,立斩庖人于席前,期明早必得。诸庖人大骇,飞马往回二百余里,取以进,其泰侈如此。冯鲁川,山西进士,由刑部郎简放庐州知府,出京赴任,道由河南,胜奏留军中司章奏。冯端人也,高尚澹泊,不趋时习。一日与胜言论不翕,决然舍去,恐面辞不得,留书别之。
胜阅书大惊,亟命材官赍狐裘一袭、白金二百,飞骑追冯还,戒之曰:“如冯不归,杀尔无赦。”并手书致冯,略曰:“计此书达左右时,公度韩侯岭矣,此即‘雪拥蓝关马不前’,昔退之咨嗟太息之地也。公于军事虽非所长,然品望学问当代所重,所以拳拳于公者,以公之品学足以表率群伦也。”云云。
冯得书即返,胜大慰。先君子私询于冯曰:“公何以去而复返?”冯曰:“胜虽跋扈恣睢,然能重斯文,言亦出于至诚,可感也。”胜之章奏往往自属草,动辄曰“先皇帝曾奖臣以忠勇性成赤心报国”,盖指咸丰间与英人战八里桥事也;又曰:“古语有云,阃以外将军治之,非朝廷所能遥制”;又曰:“汉周亚夫壁细柳时,军中但闻将军令,不闻天子诏”。此三语时时用之。意以为太后妇人,同治幼稚,恐其牵掣耳。而不知致死之由,即伏于此矣。至西安日,入行台,甫下舆,而冠上珊瑚珠忽不见,遍觅不得,识者已知为不祥矣。及事败年余,有人于地肆上以钱四百购得之,可诧也。入陕后,各省督抚交章劾胜,有劾其贪财好色者,有劾其按兵不动者,有劾其军中降众杂出,漫无纪律者,惟河南巡抚严树森一疏最刻毒,略曰:“回捻癣疥之患,粤寇亦不过支体之患,惟胜保为腹心大患。
观其平日奏章,不臣之心已可概见。至其冒功侵饷、渔色害民,犹其余事。”云云。相传为桐城方宗诚手笔。是以慈禧震怒,立下逮问之旨,而狱成矣。初,胜之至陕也,军机处有密书至,属其日内切勿上言触怒,因廷议将以陕抚、甘督二者择一简任,俾专力于西北军事。胜得书示文案诸员曰:姑妄听之。”逾数日无耗,又曰:“是或有变,不得不上言利害以要之。”众劝稍缓不听,乃自属稿,略曰:“凡治军非本省大吏则呼应不灵,即如官文、胡林翼、曾国藩、左宗棠等,皆以本省大吏治本省兵事,故事半而功倍。臣以客官办西北军务,协饷仰给于各省,又不能按数以济,兵力不敷,又无从召募,以致事事竭蹶,难奏厥功。若欲使臣专顾西北,则非得一实缺封疆,不足集事。”
奏上,大受申饬,至谓该大臣跋扈情形,已可概见,不匝月而逮问矣。胜之为钦差大臣也,与河、陕两省巡抚皆朱笔札文,文案诸员尝谏之,胜曰:“尔辈何知,钦差大臣者即昔之大将军也。大将军与督抚例用札,不以品级论也。”在陕日,有驻防副都统高福者,出言顶撞,胜大怒呼杖,高福曰:“等二品耳,何得杖我?”胜曰:“我钦差大臣也,以军法且可斩,何止杖!”立命杖二百逐之出。后之劾疏,高福亦其一也。又有德楞额者,初帮办陕西军务,亦副都统也。胜至劾去,降参领,俾统一军壁黄河岸,德亦衔之。逮问之旨密交多隆阿自赍,即代胜为钦差大臣者。至之日,胜方置酒高会,宾客满座。有谍者报曰:“灞桥南忽增营垒三十余座,不知谁何。”盖桥之北为回逆所据也。须臾又报曰:“来者闻为将军多隆阿也。”胜绰髯沉吟曰:“岂朝廷命多来受节制乎?若然,则不待营垒成即当入城进谒矣。姑饮酒,且听之。”有登城见望者,而连营十余里,刁斗森严,灯火相属,寂无人声。归而相谓曰:“事不妙矣。”有潜行整装待发者。甫黎明,忽报多将军至。将军下马,昂然入中门,手举黄封,高呼曰:“胜保接旨。”胜失色,即设香案跪听宣读。读毕,并问曰:“胜保遵旨否?”胜对曰:“遵旨。”多即命取关防至,验毕,交一弁捧之。谓从官曰:“奉旨查抄,除文武僚属外,皆发封记簿。”胜再三恳,多曰:“与尔八驼行李,其余皆簿录之。”当即摘去珊瑚顶孔雀翎,易素服待罪,遣兵百人守之。凡文武员弁兵卒役夫,皆遵旨投多军矣。所不去者,幕中四人耳,一先君子,一冯鲁川,一裕朗西,一丁友笙也。鲁川尚作谐语曰:“诸君不观降者乎?明日皆将傲我矣。”胜于此骄容尽敛,凄然无色。平日庖人四十八人,仅存其二。红旗小队二百,并旗械皆不见,材官之便捷者皆亡去,所存者老仆三人,圉人二,皆胜官翰林时旧役也。是晚即闻炮声隆隆,彻夜不息。次日黎明,人报灞桥克复,回垒皆扫平矣。即胜四十余日所不能攻克者也。逾数日,文案旧员杨某,头衔一新,欣欣然谓先君子曰:“克复灞桥保案,已得知府衔直隶州矣。公等不入多军,真愚也。”一笑置之。
不数日,胜就道,例以铁索缠舆杠,示锁拿意。甫至河,德楞额截其辎重侍妾而去,胜诉于多,始返其辎重,而留其侍妾,谓人曰:“此陈玉成贼妇也,不得随行。”胜亦无如何。四人者,送至山西蒲州府,洒泪而别,胜犹人赠百金为舟车资也。
于是四人遂分道矣,冯鲁川往安徽赴任,裕朗西往江北宝应省亲,丁友笙往河南,先君子由清江至泰州,携予返上海。鲁川名志沂,山西代州人。朗西名庚,汉军正白旗人,原姓徐。父联翰庭,曾为江苏县令。友笙名宪铮,怀宁人,后不知所终。
胜至京,系刑部狱,奉旨严讯,犹桀骜不驯,讯其河南奸淫案,答曰有之。河内李棠阶、商城周祖培两家妇人无老幼皆淫之。
周大怒,其后赐帛之命,皆周成之也。是时周值枢府,李掌刑部,死之日,周监刑。胜曰:“胜保临刑呼冤,乞代奏。”周曰:“圣意难回。”遂死之。胜有印章二,一曰“我战则克”,一曰“十五入泮宫,二十入词林,三十为大将”,皆生平得意事也。当庚申年,文宗北狩,洋兵入京,和议成,议建总理衙门以治外交事。大宴各国洋使于礼部堂上,英使巴夏理首座。
酒酣,胜笑谓巴曰:“今日和议已成,誓约已定,然两军究未分胜负也。今将与君会猎于郊外,胜负无与国事,第请与君之士戏耳,可乎?”巴大恐,乞恭亲王和解之。胜大笑曰:“彼惧我矣。”盖是时胜奉命总统各省援兵,位诸将帅上,当时援师至者十三万,故巴恐也。八里桥之战,胜一生最得意事也。
洋兵麇集,僧忠亲王战不利,大沽失守,近逼北塘。八里桥者,距北通州八里。洋兵欺我无人,长驱而入,至桥,胜扼之,炮弹破马腹,颔受微伤,易马与战,卒败洋兵。厥后和议易成,未受大累,未始非胜一战之力也。当时胜裹创入见,故文宗奖之曰:“忠勇性成,赤心报国。”岂知此二语即长其傲,速其死哉。当洋兵之焚圆明园也,珠玉珍宝皆掠去,独书画古玩弃而不顾。有土寇二百余,掠所余而遁。至中途,遇胜,聚而歼旃,尽得其所有。簿录京宅时,并其第皆赐兆公焉。兆公者,慈禧姊子,于穆宗为中表行也。同治季年,兆公之母死,居丧不哀,慈禧大怒,命尽室所有为皇老老焚之。皇老老者,即其姊之俗称也,焚三日夜始竟。焚之时,命护军统领率千人监视之,于是胜所得与历年御赐物皆荡然矣。闻胜所得者,有项墨林进呈之物数百种,他称是,亦书画之浩劫哉。此事炳半聋见之,为予言。胜一子海某为蓝翎侍卫,以事遭斥,同治壬、癸间,飘泊至皖,英果敏怜之,为集资纳同知,分安徽。英去,亦不知所终。予随侍先君子在皖南时,有扬州人冯继昌者,曾在胜军为文案小吏,后为皖北牧令,谓一日奉使至宿州,见旅舍有执泛扫役者,貌酷类胜,面亦半青色,密访之,知其母少时曾一度侍胜寝。盖过境时,地方官所进之土妓也,而贵种沦为下贱矣。故世之疵胜者,皆谓胜有应得之罪。惟曾文正有言,胜克斋有克复保卫之功,无失地丧师之过,虽有私罪而无死罪,人皆服其公允云。考胜所部惟雷正绾一军二千人为官兵,其余则苗沛霖万人,宋景诗八百人,长枪会也,又山东大刀会千人,合之不满五万千人。苗军之饿,沛霖自称报效者;雷军则就饷于陕者;其余则或有或无,不能按时按数也。即如先君子在戎幕时,文牍所载皆号称月二百金,实则月仅得六七千金耳。盖各路协饷皆积欠,间有来者,必先尽胜挥霍,挥霍所余,乃归军用耳。一日者方至同州,雷军后至,猝遇贼伏,未及备,遂大败,死伤枕藉。雷正绾痛哭入,求发恤赏,胜无以应。须臾负伤者累累舁至辕门下,彻夜呻吟,无过而问者。先君子谓人曰:“实令人惨不忍睹也。”呜呼!胜治军如此,自奉又如此,焉得不败。就逮之次日,苗沛霖率所部返皖北而叛。宋景诗骤马挺枪而来,哭拜于胜前曰:“沐恩不能终事公矣,世事尚有公道哉!”掷冠带于阶下,率八百人呼啸而去,一渡河即大掠,后为宋庆所灭。大刀会亦返山东作乱。故曾国荃劾胜疏云:“胜保军营,降众杂出。”诚哉是言,未之诬也。予尝论胜之为人,瑕瑜互见,然瑕多而瑜少,是殆不学无术之故哉!然固一世之雄也。
○冤鬼索命苗沛霖之叛归皖北也,皖豫之交响应者大小一千六百余寨,其中胜兵者不下四十万人。有劝苗勾结张宗儒、任柱等大股捻逆直扑京津者,而苗逆必欲得蒙城为根据地,围攻月余不下,盖县令尹某深得民心,竭力守御也。会僧忠亲王援师至,内外夹击,苗大败溃。沛霖乘肩舆夜遁,有步卒二尾之旷野,杀苗割其首,将以献王。至中途,遇王万青率兵巡缉至,验其首信,遂受其降,匿二卒于营,至夜杀之,而以苗首级赴王师报功。
王大喜,立赏万金,翌日即专折奏保提督黄马褂、轻车都尉世职。万青家清淮,既思富且贵矣,不可不夸耀乡里,遂乞假,以巨舟载金而归。将至家,忽瞪目变色,趋至鹢首,若与人撑拒状,大呼曰:“莫捉莫捉,我即去即去。我不合杀尔冒尔功,我知罪矣。”言毕喷血而死。其从者知其事,言于人,谓实二卒索命也。异哉!岂中国真有鬼神哉!岂鬼真能为厉哉!西医曰,肝经热血妄行,则生平恶迹皆现象。是说也,然乎?否乎?然予必主为厉之说,可以警世人之为恶者。
○裕庚出身始末裕庚字朗西,本姓徐,为汉军正白旗人。父联某,字翰庭,道、咸间任江苏县令,君子人也。庚貌岐嶷,幼而聪颖,读书十行并下,过目成诵。有誉庚于其父者,联曰:“是儿聪颖自恃,不受范围,愈贵显愈不能保令名,吾料其必堕家声,非福也。”太息而罢。庚年十二即入国子监肄业。时胜保为满助教,亟爱之,遂由官学生入泮。十四食饩,十六选优贡。累应乡举不第,遂就职州同,从胜保军,甫逾弱冠耳。下笔千言,倚马可待,纵横跌宕有奇气。凡奏报军事,极铺张扬厉之致,令阅者动目,故所至倒屣。胜败后,裕回江北省亲,旋丁父艰。会冯鲁川已由庐州知府权卢凤道,随巡抚乔勤恪驻寿州。冯与乔同年同乡,又京师旧好,言听计从。裕得冯汲引,入乔戎幕,司章奏,乔甚倚重之。同治五年,乔调抚陕西,裕亦相从,已洊升知府矣。乔乞休,英果敏抚皖,又入英幕,而权势愈盛。
甲戌岁杪,果敏擢广督,裕以道员留广东,事无大小,一决于裕,英惟画诺而已。粤有二督之称,其信任如此。闱姓捐事起,英入奏,谓岁可益百万,不待命下,即布告举行。巡抚张兆栋、将军长善、都统果勒敏交章劾之,英、裕皆革职,未半年也。
英举家返京,裕亦随之。光绪三年,起英为乌鲁木齐都统,期年卒于任。裕侘傺无聊,有言于李文忠者,谓裕才可用,遂至津,文忠众人遇之。适刘铭传授台湾巡抚,延裕往,得开复知府,发湖北。时鄂督为张文襄,一见惊为奇才,历畀沙市、汉口厘税事,皆鄂省美任也。复得道员,以明保送部,转内阁侍读学士。奉使法国,六年归,升三品卿,而双目瞽矣,以至于死。裕妻前死,遗一子曰奎龄。妻婢凤儿者,赤脚婢也,裕悦之,宠专房。继又纳京师妓,不容于凤儿,服毒死。及罢官入都,邂逅一洋妓,实洋父华母所生也。洋妓者,家上海,有所欢入京,追踪觅之不得,乃遇裕,纳之。凤儿不忿,而洋妓阴狠,能以术使裕绝凤儿且凌虐之。凤儿不堪其虐,亦自经。于是洋妓以为莫予毒也已,与裕约,不得再纳妾,不得再有外遇,气日张,权日重,玩裕于股掌之上,而服从终身焉。久之立为继室,逼奎龄夫妇母之。奎龄不从,逃之芜湖,匿县令邹隽之署中。隽之即清末外务部尚书邹嘉来之父也。无何病死,邹为之殓。奎龄妻为觉罗续庆女,缔姻时,续方为颍州守。续无子,仅一女,甚钟爱,嫁后,续夫妇相继亡。及奎龄逃,洋妓遂褫其妇之衣饰,斥为爨婢,妇不从,鞭之。裕偶缓颊,则诬以新台之耻。久之,裕亦与之俱化,而朝夕鞭挞矣。裕之邻为英教士居,常闻呼号之惨,得其情,甚怒,将与理论经,始稍稍敛其锋,然续女亦伤重死矣。当洋妓之奔裕也,携一子,小字羊哥,即上海所欢之种也。继又为裕生一子二女,裕更视为天上人矣。洋妓固有才,凡英、法语言文字及外国音乐技艺皆能之。
二女既长,亦工语言文字之学,尝夤缘入宫为通译,西国命妇之觐慈禧者,皆二女为传言,以故势倾中外。会有外国女画师者,慈禧命其绘油像甚肖,将酬以资。画师以其为太后也,不索值。而二女竟中饱八万金。未几为慈禧所闻,逐之出宫,乃之津之沪,广交游,开跳舞会,泰西之巨商皆与往来。二子名勋龄、馨龄,皆入资为道员,馨分湖北,勋分江南,皆为端忠敏所摈,不知所往。及裕庚死,洋妓率其二女流寓上海有年,今不知所终,或曰随洋人至欧洲矣。语云,知子莫若父,观裕庚之结局,而联翰庭之言验矣。
○刘传桢出身始末皖抚乔勤恪公驻军寿州时,上元宗湘文太守源瀚荐一人来,曰刘传桢。宗之未仕浙也,曾从事江北粮台,勤恪时为两淮运使,管粮台事,驻泰州,倚宗为左右手。刘之来即委内署文案,刘不能文,不称职,以宗荐故耳。刘时年二十余,美丰仪,衣幍蕴藉,风流自赏。冯鲁川嘲之云“顾影翩翩刘太守”,即指传桢也。刘虽年少,已知府用直隶州矣。既入幕,见裕庚为乔所重,深相结纳,师事之,率妻子与裕同居,裕亦不吝教诲,年余,居然能为公牍文字,即书法亦酷似,其小有才如此。继知先君子与冯鲁川皆裕旧侣,亦过从甚密,厚貌深情,人皆不以为忤。考其官之由来,则得之豫胜营。豫胜营者,李世忠归诚后所统之军,皆降众也。刘入营后不一年,由白丁而至四品官孔雀翎。或曰李艳其貌,将以官为饵而龙阳之。刘微窥其意不善,遂托故而逃,投勤恪也。迨勤恪入陕,继之者为英果敏,刘大见信用,管捐输厘金诸要职,亦三品衔记名道矣。同治庚、辛间,扬州捐输分局亦刘所辖也,故时来扬,藉稽核公事为名为治游计。一日者遇李世忠于青楼,刘庄客对之,李笑曰:“尔勿作态,尔忘在营时为我提虎子邪?”刘大恨次骨,从此不敢与李相见。在扬州以八百金购一小家女,年华碧玉,楚楚动人,畏人多言,不敢以捐局为金屋,携至炮艇中设阳台焉。于是鬓影衣香掩映于长枪大戟间矣。刘时驻芜湖管皖南厘政,岁必数游扬州以为常。无何,英果敏丁外艰。满大员例持服百日即视事,惟果敏父没于京,须奔丧回旗守制,遂陈请半岁假。
当是时,议所以护抚印者。故事,惟布政合格。时布政为张兆栋,按察为裕禄,兆栋孤介不与诸人洽,而裕禄则与刘传桢、裕庚皆结为兄弟,情好甚密,刘乃与裕庚谋,怂恿果敏奏请裕禄护抚印。既舍布政而取按察,则疏中于张不能无微词,兆栋深衔之,粤东恶感,盖根于此矣。假满英回皖,张亦擢广抚去,裕禄则坐升布政。同治甲戌冬,果敏擢粤督,裕禄又坐升皖抚。
传桢、裕庚皆为果敏所奏调。裕庚随果敏先行,传桢有未了事,约后期。不意次年五月,因擅开闱姓捐,英、裕皆劾革矣。于是传桢仍留皖,信用如故。继而权安庐凤颍等道,骎骎乎将膺简命而大用焉。数年,裕禄擢鄂督,传桢自以为皖中老吏,新抚必倚重,忽为御史所纠,奉旨命江督查办。勘云:“刘传桢有奔走肆应之才,无监守临民之器。”降通判,赋闲年余,夤缘李文忠,得管淮军支应,驻金陵,于是旧院笙歌,秦淮风月,朝朝暮暮,老死于是间焉。李世忠之罢官闲居也,以演剧博簺为乐,蓄优伶数十人,往来于长江商埠博缠头资。又于安庆居宅设博局为囊家,赌甚豪,胜负常巨万,贵游子弟趋之若鹜。
有吴通判弟某者,与博徒龃龉,为众殴辱,伤其臂,数日死,吴固不敢与李敌,又不甘隐忍,姑控于巡抚取进止。裕禄受其词,意不决。传桢进曰:“李世忠怙恶不悛,屡奉亚惩之旨,犹不知敛迹,今又以赌博酿人命,当据实上陈,勿回护。”裕即命传桢属草。奏上,奉旨就地正法,以除后患,遂斩世忠于中军参将署前。刘之疏稿盖引用曾文正受降时语,有云:“该逆虽已投城,其心叵测。嗣后各督抚当随时察看,如果有不安分之处,一面奏闻,一面即行正法。”李之死,即死此数语也。
不然,以优柔无识之裕禄,安敢死李世忠哉!非刘之衔恨,又谁忆二十年前之曾疏而引之哉!谓李之死,死于刘也可,死于文正也亦可。李世忠初名兆寿,亦贼中伪王也。投诚后改今名。
刘传桢字文楠,江南上元人,家世微贱,至传桢始以斜封贵。
子二,长名家怡,捐纳湖北知州,为瑞澂劾罢。次某,夤缘入泮,发放时,以衣冠不整为学使者戒饬。传桢死,家居苏州,今式微矣。二十年优孟衣冠,居然富贵,槐柯一梦,不堪回首当年。吾犹为传桢幸也。传桢有母弟曰传林,幼失教,长傲饰非,好昵群小,伪为神经病,以抵触正人。传桢有客曰姚伯平者,桐城惜抱翁后也,好作谐语。传林妻丑,见妇人有微姿者辄羡之,于是修容饰貌,冀有所媚。伯平戏谓曰:“尔欲为红楼之宝玉乎?”传林闻,初亦不觉,继忽怒曰:“宝玉曾盗王熙凤,岂隐刺我盗嫂耶!吾必扑杀此獠。”纷呶竟日,阖局如沸,终使伯平谢过而后已。此在芜湖事也。传桢自以得官不正,必欲传林博一第以光门闾,然传林亦小有才,诗词骈体皆可观,独八股不能就范。忽于光绪己卯捷南榜,人皆异之。后以通判官广东,遇麻疯女,几死。补广州通判,通省第一缺也。补十年始得莅任,一年即被劾归,然宦囊累巨万矣。后不知所终。
○雁门冯先生纪略冯志沂,字述仲,亦字鲁川,山西代州人。中道光乙未举人,丙申进士,分邢曹。笃行好学,手不释卷,于刑律尤有心得。主秋审十余年,以京察一等授安徽庐州知府。生平于财帛不苟取,声色无所好。古文私淑惜抱,以上元梅伯言为师,以仁和邵位西、洪洞董研樵、平定张石洲、满州庆伯苍为友,皆当时攻经学、肆力于诗古文词者。及出都,为胜保奏留军中司奏牍。胜之治军也,所至无壁矣,兵士皆散处民间,从官皆购良马留不虞,盖贼踪飚忽无定,一闻警,则骑而驰耳。公独无马,一帷车,老骡驾之,一牛车,载行李书笥而已。尝谓人曰:“吾不善骑,设有警,堕马而死,不如死贼之为愈也。”与人交无城府,性情相契,则肝胆共之。豪于饮,善诙谐。备兵庐凤时,随巡抚驻寿州,署中不携眷属,惟以座客常满尊酒不空为乐。乔勤恪重其资望,凡捐输营务报销皆命公总之,此在他人岁入且巨万,公但稽核公事而已,羡余皆涓滴归库。人曰:“公则清矣,其于后任何?”公曰:“吾不能预为后任作马牛也。”同治乙丑夏,雉河告警,捻逆已渡涡,将逼寿州,大军戒严,勤恪督师移驻南关外。剌史施照,良吏也,有应变才,檄乡兵运粮入城,为守御计,诣公请登陴听号令,公曰:“吾于军事未尝学问,姑从君往,远眺八公山色可也。一切布置君主之,勿以我为上官而奉命也。”于是携良酝一巨瓮,墨汁一盂,纸笔称是,书若干卷。人曰:“登城守御武事耳,焉用是为?”公曰:“我不娴军旅事,终日据城楼何所事,不如仍以读书作字消遣也。”人曰:“贼至奈何?”公曰:“贼果至即不饮酒、不读书、不作字,又奈何!既为守土官,城亡与亡耳,我决不学晏端书守扬州,矢遁也。”言罢大笑。既而大雨数昼夜,城不没者三,渡舟抵雉堞上下。贼无舟不得至,又不能持久,遂退。公曰:“此所谓一水贤于十万师也。”有盐城人孙某者,以乡团功得县丞,发安徽,挟吴清惠书投勤恪,留之军中供奔走。孙自谓工诗,闻公有文名,挟一卷就正。予时居公署,受业于公。是日见公面客,捧一巨册,作惊骇状,大异之。客去,公手一册至曰:“诸公盍观奇文乎?”及揭视,皆轰堂,公亦忍俊不禁。盖其诗有“札饬军功加六品,借印申详记宿州”
等句,如此甚夥。公曰:“彼欲我题,何以落笔?”既而曰:“有之矣。”遂书曰:“读大著五体投地,佩服之至,反覆吟诵,不觉毛骨之中,悚出一然。”众又大笑。其风趣如此。一日会食时,有劝之迎夫人者,公曰:“内子来,诸公皆将走避矣。”众问故,公曰:“内子身长一丈,腰大十围,拳如巨钵,赤发黑面,声若驴鸣,那得不怕。”众大笑。盖公娶郝氏,同里武世家也,父武进士,兄武状元,夫人亦有赳赳之风。公通籍后,独居京师,无姬侍,与夫人不相闻问者三十年矣。闻之公老仆云,盖奇悍也。公事上接下,无谄无骄,人皆乐与相近,僚属进见无拘束。遇文士则尤加礼。合肥徐毅甫、王谦斋皆博雅士也,二人至,必设酒食,酒酣,必争论不休。一日者,谦斋误引《西洲曲》“单衫杏子红”为“黄”,又引上句为“海水摇空碧”,公大笑曰:“此二句不连属,‘红’不应作‘黄’,罚无算爵。”勤恪尝羡曰:“公斋中乃常有文酒之宴,我则军书旁午,俗不可耐矣。”项城袁文诚过临淮,遣人以卷子索勤恪题咏,乃明季李湘君桃花扇真迹也。扇作聚头式,但余枝梗而已,血点桃花,久已澌灭,仅余钩廊。后幅长二丈余,历顺治至同治八朝名人题咏迨遍。勤恪命公咏之,公曰:“言为前人所尽。”但署观款以归之。予时年尚幼,宝物在前不知玩览,可惜也。侯与袁世为婚姻,故此卷藏袁氏,今不知存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