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代野记 - 第 2 页/共 5 页
故凡库兵所盗,皆江西锭为多,江西锭光滑无棱,俗所谓粉泼锭是也。其肛之嫩者,则用猪脬浸湿,裹银而塞之。故库兵至老年,无不患脱肛痔漏症,以其纳银太多也。予曾见库兵赤身对堂官时,阴茎随身而摇动,不禁大噱。窃以为国家事事讲体统,此则成何体统!无怪外人闻之,图于新闻以为笑柄也。前清财政之紊乱,即户部银库可见,库款出入但有大数而已,无一定确数也。若询以今日放出若干,应存若干,则张口结舌不能对也。外省京饷至部验收之日,有专司劈鞘之役。其人世役也,无论坚极之鞘,三斧即开,劈至尾鞘,则手法显矣。第三斧下,则银四散如喷。盖尾鞘之银,所以备补平补色之用,或正项之零数,皆碎块也。既四散喷出,则其手下人伪为拣拾之状,悉举而纳之囊中。时予一家丁在侧,适一块飞至足边,亦俯拾而纳之靴中,出而权之得八两。堂上亦如未见,盖各省解饷皆有部费,多寡不等,费既纳,即小有过失,无人挑剔矣。
若领饷之费更甚于解饷,予曾代北洋绥巩军领饷一次,计十一万有奇,纳费千六百金,库书允发山西宝银五万,俗谓之凹山西。盖西银为天下冠,每一宝中有黄金钱许。若不与此千六百金,则潮色低银尽以付尔矣。库书之权如此。吾故曰,清之亡,亡于内政之不修,不亡于新政之不善也。
○内监直言被诛光绪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,杀奏事处太监寇连才于菜市。
太监有兄在琉璃厂松竹斋纸店为伙。予询其故,寇曰:“余弟违例上奏,条陈十事:请止演戏;请废颐和园;请还宫办事;请罢修铁路;请革李鸿章职;请续修战备与日本战。”不伦不类者十条。奏上,慈禧疑有指使,嗣见其文理不通,且多别体字,乃信之。即亲讯之曰:“尔不知祖制,内监不准言政事乎?”曰:“知之,然事有缓急,不敢拘成例也。”慈禧曰:“尔知此为死罪乎?”曰:“知之,拚死而上也。”慈禧太息曰:“既如此,不怪我太忍心矣。”即命交刑部照例办理。至菜市,脱一碧玉搬指赠刽子云:“费心从速。”又以玉佩一、金表一赠同事内监之来送者,从容就死,神色不变,年甫十八也。
慈禧本甚爱此人,所以亲讯者,冀其乞哀而生之也,而孰知其至死不变。强哉矫,此真所谓北方之强欤?至其所为,亦不免受小说及腐儒之激刺。其言或中肯或背谬,皆无足责,君子嘉其忠直焉而已。○八岁女生儿清宣统二年,予在京师,有友人携一照片示予,乃山西大同府乡民子九岁、童养媳八岁,野合生子哺乳之象。云是知府事翁斌孙采访所得,图其形以上大府,谓是祥瑞也。予以为是乃人妖,非瑞也。次年遂有革命之事。
○优伶侠义咸丰季年,京伶胖巧玲者,江苏泰州人,年十七八,姓梅。
面如银盆,肌肤细白为若辈冠,不甚妩媚,而落落大方。喜结交文人,好谈史事,《纲鉴会纂》及《易知录》等书不去手。
桐城方朝觐,字子观,己未会试入京,一见器之。自是无日不见,非巧玲则食不甘卧不安也。其年方之妻弟光熙亦赴会试,同住前门内西城根试棺。方则风雨无阻,日必往巧玲处,虽无大糜费,然条子酒饭之费亦不免。寒士所携无多,试资尽赋梅花矣,不足,则以长生库为后盾。始巧玲以为贵公子,继乃知为寒畯,不知其衣服皆罄,遂力阻其游,不听,然思有以报之。
会试入场后,巧玲驱车至试馆觅方,方仆大骂曰:“我主身家性命送了一半与兔子了,尔来何为?”巧玲曰:“尔无秽言詈我,我来为尔主计,闻尔主衣服皆入质库,然否?”仆悻悻曰:“尚何言,都为你。”巧玲曰:“质券何在?”仆曰:“尔贪心不足,尚思攫其当票耶!”巧玲曰:“非也,趁尔主此时入场,尔将当票检齐,携空箱随我往可也。”于是以四百余金全赎之,送其仆返试馆而别。次日方出闱,仆告之,感激至于涕零。及启笥,则更大骇,除衣服外,更一函盛零星银券二百两,媵以一书云:“留为旅费,如报捷后,一切费用当再为设法。场事毕,务须用心写殿试策。俟馆选后再相见,此时若来,当以闭门羹相待,勿怪也。”方阅竟,涕不可抑。同试者皆咄咄称怪事,即其仆亦眙 咢不知所云,第云:“真耶,真耶,真的此好兔子耶!”方大怒曰:“如此仗义,虽朋友犹难尔,尚呼为兔子耶!”场事毕,方造访,果不见。无如何,遂闭户定课程,日作楷书数百字而已。榜发中试,日未暮,巧玲盛服至,跪拜称驾。复致二百金,谓方曰:“明日谒座师房师及一切赏号,已代为预备矣。”方不肯受。巧玲曰:“尔不受,是侮我也,侮我当绝交。”乃受之。方仆一见巧玲,大叩其头,口称:“梅老爷,小的该死,小的以先把尔当个坏兔子,那晓得你比老爷们还大方。”巧玲闻之,笑与怒莫知所可也。及馆选,巧玲又以二百金为贺。方曰:“今真不能再领矣,且既入词林,吾乡有公费可用,不必再费尔资。”始罢。孰知馆选后未匝月即病故。巧玲闻之,白衣冠来吊,抚棺痛哭失声,复致二百金为赙,且为之持服二十七日。人问之曰:“尔之客亦多矣,何独于方加厚?”巧玲曰:“我之客皆以优伶待我,虽与我厚,狎侮不免。惟方谓我不似优伶,且谓我如能读书应试,当不在人下。相交半年,未尝出一狎语。我平生第一知己也,不此之报,而谁报哉!”从此胖巧玲之名震京师,王公大人皆以得接一谈为幸。遂积资数十万,设商业无数,温饱以终。子乳名大锁者,京师胡琴第一也。谭鑫培登台,非大锁胡琴不能唱,月俸至三百金,亦奇矣哉。方之仆名方小,族人之为农者,乡愚也,故出言无状如是。
○优伶罄赀助赈同治乙丑,庶吉士怀宁郝同篪字仲赓,散馆改吏部主事。
工骈体诗词,书法亦秀劲,一时有才子之目。不知其大父乃优伶也,名郝金官。道光间名噪京师,晚年厌倦风尘,举历年所积五万金捆载还乡,雇镖师数人护送之。行至山东,直大饥,人相食,官吏劝赈颇惶急。郝慨然以所有所大府,愿赈活饥民。
大府义之,将奏奖以官。郝固辞曰:“我优人也,即得官亦不齿于同列,若蒙破例,准子孙与齐民一体应试足矣,他无所望也。”大府允之。郝遂返京师终焉。至同治改元,孙同篪捷顺天乡举,至乙丑遂成进士,入翰林矣。人为赈荒之报也。
○蠢仆食黄瓜方朝觐之会试也,往往年内即至京。一年丑月间,偶往前门买用物,携仆行。日已晡,觉腹馁,遂人一小肆购食,并命仆亦另坐食之。且诫之曰:“尔勿乱要菜,京师物价昂,不似家乡也。”仆曰知之。乃食毕,给直,肆伙曰:“内外共五十吊零。”方大诧曰:“尔欺我耶?”伙曰:“不敢欺,爷所食不足十吊,余皆贵价食也。”方大怒,呼仆至责之。仆曰:“可怜可怜,我怕老爷多花钱,连荤腥都不敢吃,只吃了四小盘黄瓜而已。”方曰:“尔知京师正月黄瓜何价?”仆曰:“至多不过三文一条可矣。”伙曰:“此夏日之价也,若正月间则一碟须京钱十吊,合外省制钱一千也。”仆张口伸舌不敢言,呵呵从主人而出。
○夏徵舒是先祖清同治初,曾望颜为陕西巡抚。首县为唐李杜,字诗甫,四川进士,善滑稽者也。有山西贾夏姓者,营业于陕西省城,颇殷裕,忽动官兴,入赀为县令,分发陕西。人谓之曰:“尔初入仕途,一切未谙,宜聘一富有经验之通人而朝夕请益焉,庶不为人所笑。”夏然之。到省之日,例须随众衙参。至抚署官厅,甫入门,众见其举止矫揉造作,已匿笑矣。忽首县唐问曰:“贵姓?”曰:“夏。”唐乃上其手而作庄容曰:“从前有位夏徵舒,是府上何人?”夏见郑重而言,以为必显贵者,遂卒然对曰:“是先祖。”唐一笑颔之。须臾衙参毕,归寓,所延之友问曰:“今日作何事?作何语?”夏曰:“中丞未见,明日须再往,他无所语。惟在官厅有首县问我夏什么舒是府上何人?”言时作冥想状。友曰:“夏徵舒也。”夏曰:”然。”
友人曰:“尔何答?”夏曰:“我见其高举两手,郑重而出,即对曰是先祖。”友曰:“坏了坏了。那夏徵舒是一个龟子子,尔如何说是先祖?”夏大怒骂,即欲赴首县理论。友曰:“明日仍须上院,必仍见之,何必急急。”次日一见唐,即扑唐身,揪其领而骂曰:“你为何骂我龟子子?”唐曰:“诸公皆在此,我何尝开口,而彼谓我骂其为龟子子,诸公闻之乎?”夏愈怒,欲揪之见中丞,众劝不听。揪至二堂口,文巡官遂以状白中丞,命传二人入。曾问唐,唐曰:“请大人问夏令可也。”曾遂问夏,夏曰:“唐令骂卑职龟子子。”曾曰:“愿闻其详。”夏遂以昨所问答陈之,夏徵舒之徵字,终不能记忆也。曾笑曰:“是尔自认,非彼骂也。”命巡官导之出。随即悬一牌示,大致谓夏某咆哮官厅尚可恕,胸无墨法,何以临民,著回藉读书云云。夏见之,气结不得伸,郁郁而已。人笑之曰:“一声龟子子,断送一县令。”此张悟荃茂才云。
○冒认丈夫光绪初年,吏部有两雷姓司员,一浙江人,一陕西人,一进士,一拔贡也,同姓同官又同司。浙雷住南横街,陕雷住魏染胡同,则一妾也。门榜皆书“吏部雷寓”。一日者,浙雷仆私语其僚曰:“我主人置一妾矣,住魏染胡同也。”为妻所闻,穷诘之。仆言:“实见魏染胡同有吏部雷宅。访之仅一妾,未知是主人外室否,不敢断也。”妻闻大怒,立命驱车往,至则命仆妇大声呼太太至。陕雷妾以为有女客来也,出迎。妻一见大骂曰:“淫婢无耻,尔竟敢私居于外,不来见我耶!”陕妾始茫然,继始悟此必夫之妻也。正支吾间,陕雷归,妾哭诉曰:“尔初不言有大妇在京也。”陕雷大惊,及熟视曰:“非我妻也。”妾大骂曰:“何来泼妇,冒认我夫。”陕雷忽悟曰:“夫人是浙江雷某妻耶?”妻点首,惭沮无人状矣。陕雷曰:“是乃误会,可请归,无介怀也。”妾不允,曰:“既认为夫,则今夜必伴夫一宿始可。”妻乃大窘。陕雷再三劝其妾,始释之去,归即逐其仆云。此事予其时在京亲闻之,一时喧传。以非佳话,姑讳其名。
○要钱弗要命北方风气刚劲,好勇斗狠,意有不惜伤残支体以博金钱者。
光绪初,余在京目睹二事,记之以征其俗焉。一年端午节前数日,余往琉璃厂,甫入厂西门,见一饼店前人如堵墙,异之,亦往观,则见一少年裸上体卧地,一少年举杆面大杖用力向两■杖之,卧地者绝不声。杖至五六十,卧地者突起,向饼店人曰:“这遭吃定了。”店人曰:“好小子,吃罢。”余大惑不解,询之人,始知卧地者欠饼债甚巨,既不偿而复强赊如故,故店主以大杖要之,谓如能受杖不呼痛,不但不索前欠,且从此不索直,是以卧地者任其痛击而不声也。又一年秋,信步至五道庙三岔路口,遇见一群人皆黑绸夹衫,快靴从北而来,中有一人自袒服至外衣皆敞襟,而面上血淋淋由袒衣直流至足,随行随滴,及行近,见之,一目剜去矣。大骇。予适立于羊肉店外,遂问之。店人曰:“此吃宝局者。”盖开场聚赌为犯法之事,而地痞土棍日索规费为之保护,然非强有力者不能得也。
惟能舍得伤残支体者奉为上客,日有例规。而伤残支体,又分上中下三等,为得费之高下。此剜目者,则可享最上等之规例也。噫,异矣。
○野蛮时代之专利特许自来京师,各种货物行店皆不止一家,惟红果行(即山楂红也),只天桥一家,别无分行,他人亦不能开设,盖呈部立案也。相传百余年前,其家始祖亦以性命博得者。当时有两行,皆山东人。争售贬价,各不相下,终无了局。忽一日有人调停,谓两家徒争无益,我今设饼撑于此(即烙饼之大铁煎盘也,大者如圆桌面),以火炙热,有能坐其上而不呼痛者,即归其独开,不得争论。议定,此家主人即解下衣盘膝坐其上,火炙股肉支支有声,须臾起立,两股焦烂矣。未至家即倒地死,而此行遂为此家独设,呈部立案,无得异议焉,故至今只此一家也。
又无锡冶锅坊系王姓世其业,其锅发售遍江南北,盖亦特许专利者也。相传当清初时,王与某姓争冶业,相约煎油满锅至沸度,沈称锤于锅中,孰引手取出,即世其业。时王姓店役某,年老矣,思效忠于主人,因即代表王姓入手于沸油攫锤出,投锤于地,臂亦同脱,即时殒命。遂呈部立案,王姓得世其业。
今王氏子姓分房殆数十家,各仰给于冶坊,岁时各祀此店役,为报本之祭。此与红果行事同一例。野蛮时代,往往有之,若律以人道主义,则以性命为尝试,在所必禁,复何有专利特许之报奖乎。
○考职之大狱凡旅京应试士子工于楷法者,每逢誊录供事等试,必为人代考,或数十金、或百金,视其人之名望分贵贱,寒士恃此为旅费,以免借货,此风由来久矣。在上者亦明知之,但不能说破耳。每逢新皇登极,例须参职一次(此试仅用佐贰,非若停科举之考职也),第一者注册四十五日即开选。故宦兴浓者,必觅高手代考,俾可速选也。光绪纪元考职,延至癸未始举行。
是年有浙江萧山县举人马星联者,楷书极佳,名震一时,所试无不前三名者。有人托其代考,马曰:“若肯费八百金者,包取第一。”其人允之,榜发果第一,得州同即选。马于是趾高气扬,大会宾客于聚宝堂,设盛宴数十席,置奖品无数,征雏伶而定花榜焉。是日所费千金,除所得外,尚揭债二百金也。
当兴高采烈时,谓同辈曰:“诸公仅能包取耳,若我则包第一即不爽,诸公视我远矣。”言罢举觞大笑,马设席遍聚宝堂之正屋三进,其偏院不与焉。有御史丁振铎者,在偏院请客,适逢此会,亦窃窥之,闻马语,询于人,乃知其财之所由来,次日遂专折奏参,奉旨革拿,马已闻风逃矣。盖此等考试,皆习焉不察,以为无伤大雅,逮一揭参,即照科场舞弊治罪也。于是出结之京官,考取之人皆革职遣戍。马则星夜返萧山,其居与典史署紧邻,典史某于黄昏时闻马与母妻语,亟白于令,请速捕钦犯。令曰:“尔侦之确耶?”典史曰:“闻其声确也。”
令曰:“尔姑在此晚饭,饭毕掩捕,不虑其逃也。”随命一心腹以百元赠焉,命速逃东洋。盖马为令县考所取案首,得意门生也。晚饭罢,令乃传捕役兵壮等偕典史至马家。已夜半矣,围其宅而搜之,无有也。乃大怪典史妄言而罢。马故贫士,幼失怙,母守节抚孤,得以成立。年十九中乡举,娶妇,至逃亡时,仅二十有一。举业甚工,尤精折卷,可望鼎甲者也,人莫不惜之。先是壬午之冬,有学正学录之试,陈冕时尚未中进士,为人代考第一,获三百金,以二百金葬其蒙师,以百金助其友毕姻,同辈皆重之,岂若马以之定花榜哉!宜乎其获谴也。陈子癸未大魁天下。
○权相预知死期大学士穆彰阿,道光朝当国,揽权纳贿,避塞贤路,以计易浦城相国王鼎遗折,颇不满于清议。故文宗登极,即首黜之,诏云:“小忠小信,阴柔以售其奸;伪德伪才,揣摩以逢主意。
如达洪阿、姚莹等尽忠尽力,必欲陷之”云云。其为人可知矣。
然其死也,则固有大异乎人者。死之前三日,折简遍邀亲友门生故吏,云定于某日某时辞世,届期望屈临一别。诸人如期至,穆则设盛宴数十席,一一把盏,相与饮啖,连举十余觥,并未有死法也。食既半,顾日影曰:“是时候矣。”谓众曰:“请诸君稍待,俟我沐浴更衣,再诀别也。”乃入内良久,朝服蟒衣出,据坑南面坐,拱手向众曰:“少陪少陪。”言毕闭目。
少焉玉箸双垂五六寸许,视之逝矣。或曰,入内时即已服毒矣,然服毒死者无玉箸也。岂果为有道高僧入世后而迷失本性耶!
奇矣。此炳半聋云。
○文字之狱新会梁任公辑《近世中国秘史》,于康雍乾三朝文字之狱,言之綦详,而不及桐城戴潜虚及吾乡《王氏字贯》两事。戴名名世,字潜虚,安徽桐城人,年五十始登康熙四十八年己丑科进士,以一甲二名授编修,一时文名籍甚。其诛也,为与弟子倪生一书也。书论修史之例,谓清当以康熙元年为定鼎之始,顺治虽入关十八年,其时三藩未平,明祀未绝,若循蜀汉之例,则顺治不得为正统也云云。为仇家所讦,遂罹惨祸。今《南山集》中不载此文,想其后人删去矣。集署名曰宋潜虚,以戴姓出于宋后,故讳戴为宋。盖《南山集》为前清禁书中一种也。
至吾邑《王氏字贯》一书,亦全家被祸,著者斩,家属遣戍。
其书因《康熙字典》之陋,乃增损而纠正之,坐是得罪。书尚未刻,闻其稿尚存。周文甫茂才道章云曾见钞本。
○吴人知兵 二则 张曜 孙金彪自春秋吴阖闾称霸以后,二千余年来,不闻苏属有谙军旅者,故世人以吴人柔弱为诮。然以张勤果论之,亦不得谓之无将才矣。公讳曜,字朗斋。虽浙之钱塘籍,实世居吴江之同里镇。闻其少年弛斥不羁,恒见恶于乡里。一日为其戚陈某批其颊而训之,乃大悔恨,走河南,投其姑夫州刺使蒯某。蒯以其少年无业不之礼,但月给数金豢之而已。勤果壮伟多力,食兼数人,署中两餐不得饱,乃日私食于市,所得金辄不敷,而衣之蓝缕不顾也。时发捻交哄,各省戒严。光之绅民募乡兵为捍卫计,请于州守,委一人统之,合署无愿往者。勤果请行,蒯许之,遂部勒乡兵壁城外。未几有捻逆大股窜州境,勤果率所部遮击之,斩获无数,贼遂溃。盖为僧忠亲王所败,尾追而至此者。贼退而王至,勤果率众跪迎道左,王壮之。询击贼状,大喜,立畀五品翎顶,以知县列保。不二年洊至河南布政使。
因得罪巨绅刘姓(刘为御史),劾以目不识丁,奉旨改南阳镇总兵,仍统所部号为嵩武军者,累立功于河陕关陇间,擢提督。
光绪初年,入卫京师,膺帝眷,授山东巡抚。直岁大饥,勤果捐廉俸并募集巨资以赈之,全活无算。山东民至今感之如父母焉。刘御史后为知府,被劾归,贫无聊赖,乃与勤果通殷勤。
勤果岁必以巨金贻之,其报书则钤以“目不识丁”四字小印,亦谑矣。勤果书法,有颜之骨米之肉,颇秀健,尺牍亦隽语络绎,不似彭刚直之翰墨,专以粗豪胜也。相传其被劾后,延通人教之,发愤读书,遂一旦豁然。
又有孙金彪者,字绍襄,吴江人,世居邑之盛泽镇,勤果公之部将也。未达时,即以勇侠称。父曰孔七,精拳技,恃博为生,有枪船四五十艘。枪船者,首锐棹双橹,瞬息百里,鹢首置大统一,中藏四五人,内河寇皆恃此为利器。七有德于镇,镇之人无贫富皆善之。七死,金彪年十四,已入武庠为诸生。
群枪船以奉七者奉之为主,仍设博于镇。金彪年虽少,独能以兵法部勒其众,刑赏无所私。当是时,苏城为粤贼所踞。镇有富人黄某者,虑贼人镇搜掠,密款于嘉兴贼酋,得伪檄,民赖以安。于是江浙商贩自上海出入万贼中者,辄以盛泽为枢筦,镇益殷富。事无大小,皆阴决于黄。有小鬼法大者,邻镇巨猾也。闻盛泽繁盛,牵枪船百艘,莅镇设博局已,辄思大掠以投贼,已定期。黄闻之大恐,金彪之师沈玉叔谓黄曰:“君欲除小鬼法大,非金彪不可。”黄大喜,设盛筵款之。金彪曰:“敬诺。”会有皖北巢湖粮艘千人,避乱萃镇上,金彪说其酋助己,遂与小鬼法大战,擒而磔之,尽夺其舟。于是设保卫局,集枪船团练为战守计,事皆一决于金彪矣。初,金彪之灭小鬼法大也,举盛泽附镇,使巢酋设博局以为酬,巢酋谓功高,欲分盛泽博之半,弗得,则怏怏弗能平。金彪度巢酋终弗戢也,思并之。会巢酋生日,金彪载羊酒往寿,而阴伏枪船于芦丛中以待之。饮博至暮,谓酋曰:“今夜月色大佳,吾两人驾小舟纵饮湖上,可乎?”巢酋从之。中流酒酣,金彪请以铳击宿鸟赌胜负,巢酋三击而不中,忿甚。金彪曰:“我一击便中也。”
遂洞酋胸,毙湖中。众大噪。伏舟尽出,金彪手佩刀号于众曰:“若主欲为盛泽患,故除之。若毋恐,从者听约束,不者驾尔舟归乡里,弗汝歼也。”众皆降。于是金彪势大盛,苏贼睨之莫敢犯。同治元年,李文忠克吴江,金彪散其众,以保卫功授千总。东南大定,生计日拙,张勤果返自河南,挈至陕,以功擢记名提督,授陕西汉中镇总兵,赏黄马褂。光绪壬辰、癸巳间,统嵩武军驻山东之烟台,为东军冠焉。当金彪之设保卫局也,一日,闻渔父诟曰:“孰谓孙氏人守法者,乃取我大黑鱼而不与直!”夜既半,金彪忽呼庖人治黑鱼鲙,庖人求鱼不得,方咨嗟,一卒以鱼献,命渔父质之信,即斩以徇。自是所部肃然,金镇以安。此非吴人而知兵者哉!
○湘、淮军之来历湖南王壬秋孝廉闿运,著《湘军志》一书,叙军之缘起与军中琐屑事,纤悉无遗,虽表扬功绩,而劣迹丑态,曾不少讳,即曾文正亦不免有微词,何况其他。故湘军将帅咸恶之,购其板而毁焉。以事皆直笔,非诬也。今上海已有小本翻板矣。厥后王定安又撰《湘军记》,则一意谀颂,无足观也。贵池刘芗林观察含芳,官登、莱兵备时,亦尝述淮军之原委,欲作《淮军志》,未果而卒。刘尝曰:“淮军并不始于李氏。”亦犹壬秋先生云“曾之前已有称湘军者矣”。特二公起,继续而扩充之,遂建大功,名闻天下也。
○李元度丧师李元度,曾文正部将也。丧师衢州,亡六七千人,文正劾之,并自请议处。军中有作联额诮李曰:“士不忘丧其元,公胡为改其度。”额曰:“道旁苦李。”然李虽不长于军事,固长于文章也。观其所选《小题正鹄》及所撰《先正事略》,非绩学者乌能之。○不利状元前清一代状元之最不利者,莫过于龙汝言矣。始也革职永不叙用,继也特赏内阁中书以终。然其先遭际之奇,眷顾之渥,可指日望枚卜也。初,龙未第时,馆某都统家,适逢仁宗万寿,都统倩龙作祝词备小贡。龙乃集康熙、乾隆两朝御制诗百韵以进。上大喜,召见某都统奖之。都统不敢隐,以龙名对。仁宗曰:“南方士子往往不屑读先皇诗,今此人熟读如此,具见其爱君之诚。”立赏举人,一体会试。次年春闱下第。总裁覆命,召见时,大受申斥,谓今科闱墨不佳。及出,密询近侍太监曰:“今科闱墨甚侍,何以不惬上意?”近侍曰:“因龙汝言落第,不便明言耳。”于是朝臣咸识之。次科,即嘉庆十九年甲戌,主司入场,即将龙取中。上见题名录大喜。及殿试,即以一甲一名拟进,上私拆弥封视之,乃无言,仍封之。胪唱日,上喜曰:“朕所赏果不谬也。”甫释褐,即派南书房行走、实录馆纂修等差,赏赉稠叠,举朝羡之。龙妻素悍,龙幼孤而贫,赖妻父卵翼之,故惧内。一日与妻反目,避居友家,数日不归。
适馆吏送《高宗实录》请校,龙妻受而置之。越日吏来取,妻与之,龙始终不知也。忽一日革职之旨下,大骇,始知“高宗纯皇帝”“纯”字,馆吏误书作绝,龙虽未寓目,而恭校黄签则龙名也。仁宗见之大惊,惋惜良久,乃下旨曰:“龙汝言精神不周,办事疏忽,著革职永不叙用。”犹不忍宣其罪状,亦不交部议,虽甚爱之,无如书生命薄而已。逮仁宗升遐,龙以内廷旧员,兼受大行非常知遇,例准哭临,哀痛逾常。宣宗闻之,谓其有良心,特赏内阁中书。道光戊戌科,犹得会试同考官一次。未几卒。龙,安徽人也。
●卷中
○京师志盗 五则京师虽辇毂之下,而盗风最盛。然盗亦有道,兹就所闻见者汇记之。西河沿西头有一民家,仅寡妇孤女二人,其先亦小负贩也,微有蓄积。女将嫁,母罄所有备嫁资,为贼所侦,一夜逾垣入将撬门矣。母闻之,呼女曰:“外间有响动,莫非尔舅舅又来乎?尔舅舅以为我有旨蓄,不知我寡妇孤儿之苦也。
今既来,不可使其空过,尔将嫁衣掷一件与之,免我母子受惊也。”女如言,取新衣一袭裹而掷窗外,曰:“请舅舅以之质钱为赌本可也,我母子尚乞尔照应,勿迫我是幸。”贼不言,持衣去。越日,又闻逾垣声,母复呼女曰:“尔舅舅其以我为鱼肉耶,何不谅乃耳!”因啜泣。贼在窗外曰:“非敢再扰,来还账也。前日吾等不知冒犯,甚歉然。今物在是,我去矣。”
言毕而逝。天明视阶下一纸裹,即所赠嫁衣,确由质库出者。
外一小红封,签书花仪二两,下不署名。母女得之意外,喜可知也。 南横街堂子胡同有住屋一所,颇轩敞,且有亭矗出檐际,可以远眺,惟后墙外即南下洼,居此者时遭鼠窃,遂久无人居。
有王姓部曹者,家甚贫,贪其值廉,赁居之。一年夏间,独坐棚下纳凉,夜已深,尚未寝,忽见屋上火光一闪,如火刀击火石状,继而忽闻屋上人语曰:“火绒无矣。”俯视下有人,以为必更夫或御者庖人之类,遂悄声曰:“朋友,赏一火抽袋烟。
”王即以纸拈燃火递之。贼见王问曰:“尔家主人寝乎?”王曰:“我即主人也。”贼大惊曰:“小人该死。”王曰:“无伤也,夜深不能寐,得君夜谈甚佳。”因自述宦况,并所以赁居之故。贼曰:“王老爷如此清苦,我辈断不敢扰,请放心可也。”王称谢,且曰:“君知之,君之侪辈未必皆知,设若光顾,无以敬,奈何?”贼曰:“我所居即去此不远,凡南路朋友皆在此一方,我明日见之当遍告。”王又谢曰:“无以为敬,票十千,一茶可乎?”贼再三让,不敢受。王曰:“为数本微,不过与君发利市耳。”贼乃受,道谢而去。自是王宅虽夜不闭门,亦不窃之者,人皆笑王有贼友焉。
光绪改元,予入都应顺天试,秋闱报罢,遂馆于光稷甫侍御家,以待再试。时正季冬,予卧室为厅事之东厢。一夜,忽闻更夫与人语,但闻“不白借”三字,又闻答以“晓得”二字,以为渠与同辈语耳。将黎明,忽闻院中有物堕地声甚巨,亦不知何物。晓起,主人谓予曰:“今日请尔啖贼赃。”余问故,主人曰:“昨夜有贼屋上过,更夫喝之,贼曰借道者,更夫曰不白借。至天明,遂以此物为借道费耳。”视之,玉田盐肉一肘,重十余斤。予乃恍然于所闻之语,乃更夫与贼语也,相与大笑。烹其肘,合宅遍享之。
京师有一种力役,名曰掮肩。凡人家移居或小家送嫁妆,皆若辈任之。一横担长不过尺余,担于肩颈之中,以方桌架其上,桌上陈设各物皆如故。彼能以一肩之力,丝毫不致撞跌,虽贵重之物置其上,皆不致遗失,亦北方一绝技也。由此达彼,虽经若干繁盛之区,流棍窃贼之徒,望即却步,匪特不窃,且助其憩息而上下焉。予尝问其故,肩者曰:“此物一上吾肩,若有失,吾辈力岂能偿,若辈知窃物必害我遭官刑,故不窃,虽放胆置道旁,不惧也。”予由南横街移居青厂曾用一次,果如所言,此则外省所万万不能者。
左文襄初次入觐时,寓善化会馆。忽一日,黄马褂被窃,笥中朝珠及冬裘无数,且有银数百两,皆无恙。文襄大惊,乞步军统领缉之。统领曰:“此衣既不能衣,又不能质钱,窃之何为?”此必尔曾大言,故若辈显其手段耳。不必缉捕,自当送还也。”不数日文襄出门归,见榻上置一袱,黄马褂在焉。
文襄舌桥不能下。
○赌棍姚四宝步军统领俗呼为九门提督,缉捕盗贼赌博是其专责,然京师遍九城皆有赌坊,岁有例规,不肯捉也。所捉者,侦得一二贵介子弟,或京外官之富有者,聚博于宅中,则彼宅自有通信之人,于是提督衙门番役出焉,至半夜,围其前后门,一拥而入,无一人能逃者。累累锁至署,署班房中,声言明早候堂官莅署严讯。被絷者乃以贿说大班,盈千累百,各具手条,画押讫,付大班手,然后大班飨以盛筵,食毕,各款款而归,天未明也。有皖人姚四宝者,名敦布,伯昂姚总宪犹子,湖南巴陵知县革职者也。无以为生,恃赌为活,无不胜者。一至赌坊,博徒视其所向而随之,坊主大困,愿日奉规例,请勿下注。姚于是月得千金,享用拟贵官。凡京师之雏伶名妓皆父事之。一日者,博于某宅,为番役掩捕,杂贵介中絷之提署,番役志不在姚也。会诸贵介纳贿讫,飨盛馔,姚京在坐,伪醉而卧。须臾,见诸人纷纷提灯出门去,姚伪卧劓声起。俄顷一役拍其肩曰:“醒醒,可去矣。”姚曰:“何往?”役曰:“彼等皆去矣,尔亦可行。”姚曰:“尔逮捕时,不云明日候堂官讯办赌棍耶,何为而释之也?我乃赌棍,必俟明日候讯,且并尔今夜所得之贿,某某若干,皆陈于官。”役曰:“尔傎也耶!”姚曰:“我不傎也,公事公办,固应如此也。”役恫吓之,姚大声曰:“尔辈不闻姚四宝名耶!鼠子敢尔,我一俟官长至即呼冤耳。”役大惧,求勿声。姚曰:“分肥乃可。”不得已分以千金,姚乃挟金归。出谓人曰:“公等为大班所食,予乃食大班也。”由是京师无不知有姚四宝者。光绪初归里,会沈秉成抚皖,姚往谒。沈乃伯昂总宪小门生也,待以世叔礼。姚携一仆,乡愚也,抚署号房问姚字,仆以“贼形”二字示之。号房曰:“无以此为字者,尔误也。”仆争执良久,继而询姚,今字“赋彤”也。皖人传为笑谈。
○吴可读尸谏光绪己卯春三月下旬,予在京住潘家河沿。是日,天朗晴明,予正午饭,忽见空中有白片纷纷下。亟至庭中视之,六出雪花也,瞬息即化,炊许始止。不知烈日中何以忽然落雪,甚异之。数日即闻吴柳堂侍御尸谏事。吴名可读,甘肃人。由道光庚戌进士部曹转御史,以劾成禄言太激,左迁吏部主事。操行清洁,不附权贵。是年穆宗梓宫永远奉安,吴乞派随扈行礼,人皆以为吴贫,冀博此数十金之车马费耳。不意至蓟州,遂密奏穆宗立后事,自尽于所居寺中。折上,慈禧忽然天良发现,批云:“以死建言,孤忠可悯。”云云。京师同官同年等为设祭于文昌馆,挽联无数,惟黄太史贻楫一联最洒脱,云:“天意悯孤忠,三月长安忽飞雪;臣心完夙愿,五更萧寺尚吟诗。”
死时尚有绝命诗七律一首,云:
回头六十八年中,往事空谈爱与忠。
抔土已成黄帝鼎,前星预祝紫微宫。
相逢老辈寥寥甚,到处先生好好同。
欲识孤臣恋恩所,惠陵风雨蓟门东。
吴居南横街,即以宅为祠祀之,其尸谏之疏录左:吏部稽勋司主事、前任河南道监察御史臣吴可读,跪奏为以一死泣清懿旨,预定大统之归,以毕今生忠爱事:窃罪臣闻治国不讳乱,安国不忘危,危乱而可讳可忘,则进苦口于尧舜为无疾之呻吟,陈隐患于圣明为不祥之举动。罪臣前因言事忿激,自甘或斩或囚,经王大臣会议奏请,传臣质讯,乃蒙我先皇帝曲赐矜全,即免臣于以斩而死,复免臣于以囚而死,又复免臣于传讯而触忌触怒而死。犯三死而未死,不求生而再生,则今日罪臣未尽之余年,皆我先皇帝数年前所赐也。乃天崩地拆,忽遭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之变,即日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:“大行皇帝龙驭上宾,未有储贰,不得已以醇亲王之子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,入承大统,为嗣皇帝。俟嗣皇帝生有皇子,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,特谕。”罪臣涕泣跪诵,反复思维,窃以为两宫皇太后一误再误。为文宗显皇帝立子,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,则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统乃奉我两宫皇太后之命,受之于文宗显皇帝,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。而将来大统之承,亦未奉有明文,必归之承继之子,即谓懿旨内既有承继为嗣一语,则大统之仍旧继子,自不待言。罪臣窃以为未然。自古拥立推戴之际,有臣子所难言。我朝二百余年,祖宗家法,子以传子,骨肉之间,万世应无间然。况醇亲王公忠体国,中外翕然,称为贤王。观王当时一奏,令人忠义奋发之气勃然而生。言为心声,岂能伪为,罪臣读之,至于歌哭不能已已。傥王闻臣有此奏,未必不恕臣之妄,而怜臣之愚,必不以臣言为开离间之端。
而我皇上仁孝性成,承我两宫皇太后授以宝位,将来千秋万岁时,均能以我两宫皇太后今日之心为心。而在庭之忠佞不齐,即众论之异同不一。以宋初宰相赵普之贤,犹有首背杜太后之事。以前明大学士王直之为国家旧人,犹以黄 厷请立景帝太子一疏,出于蛮夷而不出于我辈为愧。贤者如此,遑问不肖;旧人如此,奚责新进。名位已定者如此,况在未定。不得已于一误再误中,而求一归于不误之策,惟有仰乞我两宫皇太后,再行明白降一谕旨,将来大统仍旧承继大行皇帝嗣子,嗣皇帝虽百斯男,中外及左右臣工,均不得以异言进,正名定分,预绝纷纭,如此则犹是本朝祖宗以来子以传子之家法。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,即我两宫皇太后未有孙而有孙,异日绳绳缉缉,相引于万代者,皆我两宫皇太后所自出,而不可移易者也。罪臣所谓一误再误而终归于不误者,此也。彼时罪臣即以此意拟成一折,由前察院转进,呈底奏底俱已就草,伏思罪臣业已降调,不得越职言事,且此何等事,此何等言,出之亲臣、重臣、大臣,则为深谋远虑;出之疏臣、远臣、小臣,则为干进希名。又思在诸臣中忠直最著者,未必即以此事为可缓,言亦无益而置之,故罪臣且留以有待。洎罪臣以查办废员内蒙恩圈出引见,奉旨以主事特用,仍复选授吏部,迩来又已五六年矣。此五六年中,环顾在廷,仍未有念及于此者。今逢我大行皇帝永远奉安山陵,恐遂渐久渐忘,则罪臣昔日所留以有待者,今则迫不及待矣。仰鼎湖之仙驾,瞻恋九重;望弓剑于桥山,魂依尺帛。谨以我先皇帝所赐余年,为我先皇帝上乞懿旨数行于我两宫皇太后之前。惟是临命之身,神志瞀乱,折中词意,未克详明,引用率多遗忘,不及前此未上一折之一二。缮写又不能庄正,罪臣本无古人学问,岂能似古人从容。昔有赴死而行不复成步者,人曰:“子惧乎?”曰:“惧。”曰:“既惧何不归?”曰:“惧,吾私也;死,吾公也。”罪臣今日亦犹是。“鸟之将死,其鸣也哀;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”罪臣岂敢比曾参之贤,即死其言亦未必善。惟望我两宫皇太后我皇上怜其哀鸣,勿以为无病之呻吟,不祥之举动,则罪臣虽死无憾。
宋臣有言,凡事言于未然,诚为太过,及其已然,则又无所救,言之何益。可使朝庭受未然之言,不可使臣等有无及之悔。今罪臣诚愿异日臣言之不验,使天下后世笑臣愚,不愿异日臣言之或验,使天下后世谓臣明。等杜牧之罪言,虽逾职分;效史之尸谏,只尽愚忠。罪臣尤愿我两宫皇太后我皇上体圣祖、世宗之心,调剂宽猛,养忠厚和平之福,任用老成,毋争外国之所独争,为中华留不尽,毋创祖宗之所未创,为子孙留有余。
罪臣言毕于斯,愿毕于斯,命毕于斯。再罪臣曾任御史,故敢昧死具折,又以今职不能专达,恳由臣部掌官代为上进。罪臣前以臣衙门所派随同行礼司员内,未经派及罪臣,是以罪臣再四面求臣部堂官大学士宝鋆始添派而来,罪臣之死,为宝鋆所不及料,想宝鋆并无不应派而误派之咎。时当盛世,岂容有疑于古来殉葬不情之事。特以我先皇帝龙驭永归天上,普天同泣,故不禁哀痛迫切,谨以大统所系,贪陈慺慺,自称罪臣以闻,谨奏。
○眉寿鼎进士光绪己丑科会试之前,潘文勤公祖荫为同乡设送场宴,在座惟吴清卿中丞非应试者。公所邀有江宁许鹤巢中翰,年高而乡科又早,文名又籍甚,官中书,门徒甚众。是日因腹疾辞。
席间文勤谓众曰:“我新得一鼎,考其款识,乃鲁眉寿鼎也,特刊为图说,以就正博雅君子焉。”语毕,人各赠一纸,诸人亦不介意。吴清卿携归置案头,王同愈见而爱之,乞之去。及试期,文勤得总裁。二场诗经题为《眉寿保鲁》。得图者咸大悟,撇去常解,以鼎话题。榜发,中式八人,同宴者七,元和江标亦在其中。王同愈本不与宴,且中亚元,得之意外。惟公所最属意者在许,而许竟以疾不能赴宴。场事毕,公尚为许惜也。许屡试不第,以内阁中书终。观王、许之得失,可见凡事有定数也。
○挽联汇志曾文正自诩善制挽对,兹录其脍炙人口者。有门生妇死,公挽之云:“亲见夫子为文学侍从之臣,虽死无憾;观于人言谓父母昆弟无间,其贤可知。”深得老师口吻。又介弟国华陈亡三河,公挽云:“归去来兮,夜月楼台花萼影;行不得也,楚天风雨鹧鸪声。”公其时正在鄂治军也。不著一字,自然沈痛。又某御史挽伶云:“生在百花先,万紫千红齐俯首;春归三月暮,人间天上总销魂。”此联久已传诵,然以之挽妓,亦无不可。不如李芋仙刺史一联云:“参不透絮果兰因,结局竟如斯,逝水年华悲梦断;抛得下舞衫歌扇,逢场今已矣,落花时节送春归。”确切不移,的是才人之笔。柏文僖公葰因戊午科场事被诛,时有人挽以联云:“其生也荣,其死也哀,雨露雷霆皆主德;臣门如市,臣心如水,皇天后土鉴愚衷。”于无可著笔之中,而落落大方,不著痕迹,可谓得体。
○残忍之果报同治初,山东有餐馆售生炒驴肉,味极鲜美。其法钉四木桩于地,以驴四足缚于桩,不宰杀也。座上有传呼者,或臀或肩,沃以沸汤,生割一块,熟而荐之。方下箸时,驴犹哀鸣也。
馆名十里香,极言其香可闻十里也。时长赓为山东按察使,恶其残忍,执肆主而杀之,遂绝。又有清江浦寡妇某者,富而不仁,嗜食驴阳。其法使牡与牝交,约于酣畅时,以快刀断其茎,从牝驴阴中抽出,烹而食之。岁死驴无数,云其味之嫩美,甲于百物。吴清惠公时为清河县令,亦执而署诸法焉。噫,异哉!食品之佳者甚多,何必肆其残忍之举,而供一己之口腹,宜乎其不容于世也。
○回教之新旧派尝见西史新、旧教之冲突,几成莫解之仇。卒之,新教近人情,人皆向之,旧教亦不得不渐相混合。岂知回教亦有新、旧耶。回教有《天经》三十部,相传穆罕默特所著,名曰《甫尔加尼》,凡三十卷六千六百六十六章。隋开皇时,始传其教入中国,此旧教也。新教有《闵煞力》、《毛鲁的》两经,言马圣人为华人锯解以死,回民诵至此,则擗踊哭泣。甘肃河州有四大门宦之目,他属所无。四大门宦者:一曰穆扶提,犹蒙古语之巴图鲁也,又名临洮拱拜。一曰华寺,其中有旧教有新教,新教不薙鬓,令与须相埒,旧教则否。一曰白庄,以地得名。一曰胡门,以其始传教者多髭,因以名其教。此外又有大拱拜,毕家汤拱拜,张门拱拜之属。大拱拜最古,而胡门之起不过五十余年。拱拜者以祀其始传教之人,传教者既有拱拜矣,而其子若孙,因得世其业。核力法者,为门宦子孙之通称。一麻目为寺中之领拜,而尕音夹自副,尕字字书所无,俗读若歌甲切。胡门一名红门。大清顺治五年,凉州回米喇印、丁国栋叛;乾隆四十六年,循化新教马明心、苏四十三以仇杀旧教,因而作乱;四十八年,其党伏羗阿浑田五复叛;咸丰同治年间,西宁宁夏马化龙、马桂元叛;光绪二十一年,循化韩奴力叛;皆不久平定。回教中所谓罕植阿浑者,朝西域之尊称。阿浑,犹言塾师也。考乾隆四十六年有谕旨禁习新教。
○平捻冒功同治六年十月,铭军追捻贼于赣榆县,有马队营官邓长安者,其中表潘贵升久陷捻中,隶伪鲁王任柱部下。月之上旬,逃归邓营,自矢刺任柱为贽而投诚。邓携之见主帅刘铭传。刘谕以不必剃发,如能得手,保二品官,赏三万银。十七日下午,铭中军驻西门外,左右军驻东南、西南两处。正造饭间,探报贼大队由东南来,即拔队迎击。任柱亲率大队顺城根来迎,刘师即于西门外顺城根击之。当未交绥时,潘见任柱来,驰马先迎之,任柱曰:“尔何以得回?”潘回:“有中表为马队营官邓姓者保留得不死。”又问“何以不剃发?”潘曰:“我伪对刘帅言,留发以便出入两军间,劝大王降也。”任又问:“刘帅现在何处?”潘指从西来白龙长旗者即刘帅坐营也。任即传令攻之。潘出不意,奋手枪击其背,毙焉,遂急驰回阵报刘帅。
刘不信,以为诈,将斩之。潘曰:“且缓觇之,任柱死,其队必哗乱;若不哗乱,则任未死,大帅杀我未晚也。”顷之,贼队里哗嚣而退,左右两军合击大破之,追杀四十里,斩万余级。
有黄旗马队善庆者,旧隶僧王部,王薨,遂隶刘戏下。其时亦顺城根迎击者,争潘功以为己功,得上赏,而潘仅得三品官、二万银。若据奏报之言,则死任柱者善庆也,非潘贵升也。同时有伪魏王李永,伪遵王赖文光,皆被官兵击散。永逃至旧县投李世忠,世忠缚献安徽巡抚斩之。赖文光逃至扬州,为华字营统领记名道吴毓兰擒斩之。
○外人羡我科第日本服部宇之吉,为京师大学堂师范馆教习。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回国,学部奏请赏给文科进士,奉旨依议。传言服部自乞之也。犹忆光绪初年,总税务司赫德二子,仰慕中国科名,纳监入籍顺天,且延名师攻八股,以期应试。至乡试年,为北皿号生群起而攻之,乃不敢入场。呜呼!彼时若当国诸大臣能通权变者为之奏请,特赐二举人,一体会试,既不占乡试皿号中额,又使外人入我彀中,岂不大妙,乃竟听其攻而去之。
厥后李文忠知之,叹曰:“朝中无人,朝中无人。”诚然。
○一夜造成之塔乾隆间,帝南巡至杨州,其时扬州盐商纲总为江姓,一切供应皆由江承办。一日帝幸大虹园,至一处,顾左右曰:“此处颇似北海之‘琼岛春阴’,惜无喇嘛塔耳。”纲总闻之,亟以万金贿帝左右请图塔状,盖南人未曾见也。既得图,乃鸠工庀材,一夜而成。次日帝又幸园,见塔巍然,大异之,以为伪也。即之,果砖石成者,询知其故,叹曰:“盐商之财力伟哉!”园遭粤寇之乱,已成瓦砾,而此塔至今尚存。
○卖友换孔雀翎乾隆帝之幸江南也,有内侍江姓者,精拳勇,号万人敌。
常侍帝游幸,颇宠信。扬州纲总与通谱,结为兄弟,骨肉至交也。帝还京后,江太监以窃宫中珍宝事逃去,敕下步军统领五城查拿。江思匿我者惟扬州纲总江某,往投当得保护。既至扬,纲总大为欢迎,设盛筵款之。饮毕,邀至密室谓曰:“君事大不妙,我处耳目多,藏匿非计,不如逃至海外为佳。今奉黄金千,乘夜即行,至某处海口,有我商号在彼,可设法也。”遂以金属江围腰中,导至后门出。门外乃甬通,夹墙皆高三丈许。既出,即闻阖门声甚厉。江心动,恐甬道中有埋伏,乃一跃登墙,孰知上亦伏勇士数十人,见江上墙,挺击而颠,缚而献于巡盐御史。奏闻,帝赏纲总布政使衔孔雀翎,同业中无不以为至荣焉。盖彼时盐商中仅此一枝孔雀翎也。
○觞令之解围乾嘉间,扬州盐商豪侈甲天下,百万以下者皆谓之小商,彼纲总者得嘻笑而呼叱之。有皖人方某者,名下士也,会试落第后,贫无聊赖,思得一馆以糊口,遂有友人介绍于扬州盐商汪姓家。念乡谊,又为京官所荐,虽留之,不之异也。一日纲总家大宴会,汪亦在坐。凡诸商宴集时,必各携一门客往,有觞政等事,可使之代也。是日主人行飞字令,以诗中有红字者饮。至汪,汪曰:“柳絮飞来一片红。”众大笑曰:“此杜撰也,柳絮焉得红?”举罚觞以进。方曰:“诸公毋然,此明人诗也。吾居停不忆上句,故不与君等辩,非杜撰也,上句乃‘夕阳返照长堤外’也。”众默然而罢。汪归,谢以千金,谓非君解此围,则我为众辱矣。由是尊为上宾焉。
○城隍昭雪冤狱光绪初年,河南镇平县盗犯王澍汶临刑呼冤一事,邸抄所载不甚详。其时知镇平县者为方某,少年进士而初任也。其事则寻常盗劫耳。案出时,见刑幕东涂西抹,与所供多不合,怪而问之。幕曰:“我等皆老于申韩者,公读书初出茅庐,不知其中玄妙也。”方即不敢再问。狱上,决有日矣。是日缚澍汶赴市曹,监斩官抚标中军参将并开封知府唐某也。澍汶一出狱,即大声呼冤。槛车道出城隍庙街,不由人驭,直趋入庙中庭下而止,而澍汶仍呼冤不已。庙距抚署甚近。其时六安涂宗瀛为巡抚,闻之亟遣询,乃命返狱中另鞫。始知王澍汶为盗首,真者早远飏。捕者获其娈童,绐之曰:“官呼尔为王澍汶,尔即应之。”更教以供词,且言澍汶已代尔谋出狱事,慎毋泄。及将斩,始知为所欺,故呼冤不已。据唐太守云:“是日事诚有异,御槛车者二人,竟不能制一骡,骡直向庙中,亦不可解,岂冥冥中真有鬼神在耶?”是案亦经刑部提讯。知县方某,潘文勤门生也。文勤时掌刑部,询其故,方因举刑幕所言以对。
文勤大怒,命逮刑幕,方革职,省中承审各员皆获咎有差。
○戊戌变政小记光绪二十四年岁次戊戌,清德宗皇帝锐意维新,用康、梁之言,设新政府,以图改革。天下之民莫不引领以观厥成,窃以为中国之强可计日待也。不料四十日即推翻矣,新章京被斩矣,德宗被幽矣,西后复临朝矣。渐至于庚子拳匪之乱,其不亡国者几稀。余尝举戊戌变政之谕旨,及推翻后之伪谕,录而存之,俾后来者知当日之梗概焉:二十四年正月初六日上谕:“给事中高燮曾奏请设武备特科一折,著军机大臣会同兵部参酌中外兵制一并议奏。”
同日上谕:“总理衙门遵议贵州学政严修请设专科一折。据称该原奏,一为岁举,一为特科,先行特科,后行岁举。特科约以六事:一内政,凡考求方舆险要邻国利病民情风俗者;二外交,凡考求各国政事条约公法律例章程者;三理财,凡考求税则矿务农功商务者;四经武,凡考求行军布阵管驾测量者;五格物,凡考求中西算学声光化电者;六考工,凡考求各物制造工作者。由三品以上京官及督抚学政各举所知,无论已仕未仕,注明其人何所专长,在保和殿试以策论,严定去取,评列等第。覆试后,引见候擢。此为经济特科。以后或十年或二十年一举,不拘常例。岁举则每届乡试年分,由学政调取新增算学、艺学、各书院学堂高等生监,录送乡试,初场专门,次场时务,三场仍四书文。凡试者,名曰经济科,中贡士者,亦一体覆试殿试朝考等语。仍著该衙门妥议具奏。”
四月二十六日上谕:“徐致靖奏保荐通达时务人材一折,康有为、张元济,著于本月二十八日预备召见;黄遵宪、谭嗣同著送部引见;梁启超著总理衙门察看。”
五月初五日上谕:“乃近来风气日漓,文体日敝,所试时艺大都随题敷衍,罕有发明,而空疏者,每滥竽充选。若不因时变通,何以见实学而拔真才。自下科始,乡、会试及生童岁科各试,一律改试策论,一切详细章程该部即妥议具奏。”
五月初八日上谕:“前因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,特降谕旨,令军机大臣、总理衙门王大臣会同迅速覆奏。”
五月十六日上谕:“总理衙门奏议覆御史曾宗彦奏请振兴农务一折。农务为富国之道,是在地方官随时维持保护,实力奉行。上海近日创设农学会,颇开风气,著刘坤一查明章程,咨送总理衙门查核颁行。其外洋农学诸书,著广为编译以资肄习。” 五月十七日上谕:“各省士民若有新书以及新法制成新器,果系足资民用者,允宜奖赏以为之劝。所制之器,酌定年限,准其专利。有能独立创建学堂,开辟地利,兴造枪炮各厂,有裨于兴国殖民之计者,并著照军功例给予特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