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州志 - 第 4 页/共 91 页
崔徵仲使君曰:“不然。我辈寓迹,半在萍香鸥影间。湖则吾湖,而谓亭非吾亭耶?今夫冠剑成群,庖 聚臭,蚁集于午,萍散于晡,每虚崆峒半夜之月,亦冷翠窦朝生之云,织往芸来,辱亭为邮,而亭不受也。乃若樵风转棹,渔火回榔,霓色羽颜,过而不盼,寂寥飘忽,视亭阒如,画栋朱帘,不觉落飞仙散吏之手。当夫花阗锦炫,筑沸箫鸣,吾则收纶于芦中,苏兰桥里,凝眸遥睇,直以蜃阁烟楼视之。及乎远寺浮钟,长澜吐魄,橹影微拖,水鸟惊翮,凭栏洗盏,寸寸浮碧,恍惚遇司马才仲,携丽人而他适。西岭尚睡,东方已白,迨于浓云塞,苦雾昏,木脱叶,水露龈,张琴则缩手难写,拨柮而宿火未温。乘人踪之断绝,起欸乃于一叶。紫裘貂帽,危坐而气不酸;名士高僧,共榜而吟不歇。仿佛偕孤山老翁,曳杖而出巡篱缺。夫避亭之炎,而就其冷;疗亭之俗,而还以真。惬心自适,风月主宾。吟蓑牧褐,茗仙酒民。访邺侯之故井,披昭谏之遗文。可荐香苹,可酹松春。故曰,湖为吾湖,而亭亦吾亭也。且子不见叟曩月之出处乎?履虎之尾,撄鳄之唇,貂毒所攻,焚山爨珣。强项一吏,腰领几分?冰山忽倒,焰海俄沦。乃得重繇萝薜,再婴冠绅。大隐名区,逍遥水滨。后苏前白,净侣为群。又安敢任芜秽不餙,废行滕不纫也?故曰,葺亭,亦吾辈事也。”
是役也,使君割廉饩,不给,至解腰围银艾佐之。旌纛干旄,诸君子之当途者,以至缨绂弁簪,诸胜流之尚义者,咸玄感乐助。于是,仍旧材者十之六,撤其腐十之四。粉垩丹碧,不日而具;俗颜猥额,芟除一空。至于匡襄终始,则有寓公汪然明、高士蓝田叔,皆能佐佑乎亭,而亭因以重者也。
亭成来问记,夫使君前语,已尽之矣。第忆希文氏语曰:“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。”使君劲节正气,照曜寰中,顾肯嘉惠此一亭,令山水间永披徵仲清风,亦何减富春垂钓时耶?客有举曹溪偈相难者云:“菩提无树,明镜非台。使君作此有漏因,尚是人天小果。”“是又不然。夫无树,则西竺莲邦,何处化生七宝庄严?非台,何得诸天围绕?且明镜不安台,遂作简文帝诗谶,则此镜此台,正为飞来小灵鹫写照。徵仲篇什,含吐齐梁,今日拂拭湖光,一洗千年坌浊,即湖为不动尊,亭为不坏身可也。”徵仲笑而颔之,命勒之珉。
法相寺山亭图 李流芳
去年在法相,有送友人诗云:“十年法相松间寺,此日淹留却共君。忽忽送君无长物,半间亭子一溪云。”时与方回、梦阳避暑竹阁,连夜风雨,泉声轰轰不绝,又有题扇头小景一诗云:“夜半溪阁响,不知风雨歇。起视杳霭间,悠然见微月。”一时会心,都不知作何语。今日展此,亦自可思也。壬子十月,大佛寺倚醉楼灯下题。选录《西湖卧游图题跋》
胜果寺月岩图 李流芳
胜果岩石奇秀,甲于两山,而月岩尤为奇胜。不知何人树一绰楔以障之,又于岩上凿字作道学语,可笑。石丈无灵,见污伧夫。余此画虽不能传神,亦足为洗垢矣。壬子腊月十三日书于金阊舟中,时孟阳以送余北上,携此册至,同观者为方孟旋、徐元晦、金尔珍、翁子远、郑子野、张伯美、舍弟无垢、从子缁仲。选录《西湖卧游图题跋》
断桥春望图 李流芳
往时至湖上,从断桥一望,便魂销欲绝。还谓所知,湖之潋滟熹微,大约如晨光之着树,明月之入庐。盖山水相映发,他处即有澄波巨浸,不及也。壬子正月,以访旧重至湖上,辄独往断桥,徘徊终日。翌日,为杨谶西题扇云:“十里西湖意,都来在断桥。寒生梅萼小,春入柳丝娇。乍见应疑梦,从来不待招。故人知我否,吟望正萧条。”又明日,作此图。小春四日,同子阳、子舆夜话偶题。选录《西湖卧游图题跋》
雷峰暝色图 李流芳
吾友子将尝言:“湖上两浮屠,雷峰如老衲,宝石如美人。”予极赏之。辛亥在小筑,与方回池上看荷花,辄作一诗,中有云“雷峰倚天如醉翁”,印持见之,跃然曰:“子将‘老衲’,不如子‘醉翁’尤得其情态也。”盖余在湖上山楼,朝夕与雷峰相对,而暮山紫气,此翁颓然其间,尤为醉心。然余诗落句云:“此翁情淡如烟水。”则未尝不以子将“老衲”之言为宗耳。癸丑十月醉后题。选录《西湖卧游图题跋》
江干积雪图 李流芳
余春夏秋常在西湖,但未见寒山而归。甲辰同二王参云栖,时已二月,大雪盈尺。出赤山步,一路琼林玉干,披拂照耀。望江南诸山,皑皑云端,尤可爱也。庚戌秋,与白民看月两堤,余既归,白民独留。迟雪至腊尽,是岁竟无雪,怏怏而返。世间事各有缘,固不可以意求也。癸丑阳月题。
甲寅腊月,自新安还,孟阳觞余湖上,大雪襆被。与李大白、孟阳、方回宿舟中。时已迫岁,子将强挽,余欲脱不能。晨起,潜呼一小舠而遁。雪已霁,白云出山,与雪一色,上下光耀,应接不暇。拟作一诗以归,思卒卒不果,终是一欠事也。己未夏日,虎丘精舍重题。选录《西湖卧游图题跋》
西湖香市 张 岱
西湖香市,起于花朝,尽于端午。山东进香普陀者日至,嘉湖进香天竺者日至。至,则与湖之人市焉,故曰“香市”。
然进香之人市于三天竺,市于岳王坟,市于湖心亭,市于陆宣公祠,无不市,而独凑集于昭庆寺,昭庆两廊故无日不市者。三代八朝之骨董,蛮夷闽貊之珍异,皆集焉。至香市,则殿中边甬道上下,池左右,山门内外,有屋则摊,无屋则厂;厂外又棚,棚外又摊。节节寸寸,凡胭脂簪珥,牙尺剪刀,以至经典木鱼,伢儿嬉具之类,无不集。
此时春暖,桃柳明媚,鼓吹清和。岸无留船,寓无留客,肆无留酿。袁石公所谓“山色如娥,花光如颊,波纹如绫,温风如酒”,已画出西湖三月。
而此以香客杂来,光景又别。士女闲都,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;芳兰芗泽,不胜其合香元荽之熏蒸;丝竹管弦,不胜其摇鼓喝笙之聒帐;鼎彝光怪,不胜其泥人竹马之行情;宋元名画,不胜其湖景佛图之纸贵。如逃如逐,如奔如追;撩扑不开,牵挽不住。数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,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者,凡四阅月方罢。恐大江以东,断无此二地矣!
崇祯庚辰三月,昭庆寺火。是岁及辛巳、壬午洊饥,民强半饿死。壬午虏鲠山东,香客断绝,无有至者,市遂废。
辛巳夏,余在西湖,但见城中饿殍舁出,扛挽相属。时杭州刘太守梦谦,汴梁人,乡里抽丰者,多寓西湖, 日以民词馈送。有轻薄子改古诗诮之曰:“山不青山楼不楼,西湖歌舞一时休。暖风吹得死人臭,还把杭州送汴州。”可作西湖实录。选录《陶庵梦忆》
西湖七月半 张 岱
西湖七月半,一无可看,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。看七月半之人,以五类看之。其一,楼船箫鼓,峨冠盛筵,灯火优傒 ,声光相乱,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,看之;其一,亦船亦楼,名娃闺秀,携及童娈,笑啼杂之,环坐露台,左右盼望,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,看之;其一,亦船亦声歌,名妓闲僧,浅斟低唱,弱管轻丝,竹肉相发,亦在月下,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,看之;其一,不舟不车,不衫不帻,酒醉饭饱,呼群三五,跻入人丛,昭庆、断桥,嚣呼嘈杂,装假醉,唱无腔曲,月亦看,看月者亦看,不看月者亦看,而实无一看者,看之;其一,小船轻幌,净几暖炉,茶铛旋煮,素瓷静递,好友佳人,邀月同坐,其或匿影树下,或逃嚣里湖,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,亦不作意看月者,看之。
杭人游湖,巳出酉归,避月如仇。是夕好名,逐队争出,多犒门军酒钱,轿夫擎燎,列俟岸上。一入舟,速舟子急放断桥,赶入胜会。以故二鼓以前,人声鼓吹,如沸如撼,如魇如呓,如聋如哑,大船小船,一齐凑岸,一无所见,止见篙击篙,舟触舟,肩摩肩,面看面而已。少刻兴尽,官府席散,皂隶喝道去。轿夫叫,船上人怖以关门,灯笼火把如列星,一一簇拥而去。岸上人亦逐队赶门,渐稀渐薄,顷刻散尽矣。
吾辈始舣舟近岸。断桥石磴始凉,席其上,呼客纵饮。此时月如镜新磨,山复整妆,湖复頮面。向之浅斟低唱者出,匿影树下者亦出。吾辈往通声气,拉与同坐。韵友来,名妓至,杯箸安,竹肉发。月色苍凉,东方将白,客方散去。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,香气拘人,清梦甚惬。选录《西湖梦寻》
湖心亭看雪 张 岱
崇祯五年十二月,余往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。是日,更定矣,余拿一小舟,拥毳衣炉火,独往湖心亭看雪。雾淞沆砀,天与云、与山、与水,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,湖心亭一点,与余舟一芥,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到亭上,有两人铺毡对坐,一童子烧酒,炉正沸。见余大喜,曰: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?”拉余同饮。余强饮三大白而别。问其姓氏,是金陵人客此。及下船,舟子喃喃曰: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。”
选录《西湖梦寻》
游杭州诸胜记 王思任
吴山顶绝胜。予尝居三茅宫,往眺之,有古松老桧数十章,前瞰海门,后临明圣,大可生事。山主索高价,登水不力,又大盗时至,姑已之。
紫阳宫,石峭斗壁,苍苔绿藓,雨后游之,令我眉飞肉舞。右洞下野鹤蜕存,可以修真,亦可以饮酒。
凤山福院上,石笋如排衙,望大江入海晃晃然,天峰秀拔。其月岩一石圈镜,寺僧言中秋时,月嵌于此,不爽锱铢。
西湖之妙,山光水影,明媚相涵,图画天开,镜花自照,四时皆宜也。然涌金门苦于官皂,钱塘门苦僧,苦客,清波门苦鬼。胜在岳坟,最胜在孤山与断桥。吾极不乐豪家徽贾,重楼架舫,优喧粉笑,势利传杯,留门趋人。所喜者野航两棹,坐恰两三,随处夷犹,侣同鸥鹭。或柳堤鱼酒,或僧屋饭蔬,可住可宿,不过一二金而轻移曲探,可尽两湖之致。
昭庆一市闻耳,净寺幽云肥绿可爱,佛宫峻壮,入其中似我身小。东北僧舍皆竹建,寺前莲沼,香红万点;白鸥沙鸟,往来飞啄。酒家鱼藕甚贱,颇适游人。黄贞父寓园在右肩,有石可剔,而无泉可淙,终不若寺门境界之豁爽可坐也。
飞来灵鹫峰,窦剔洞通,宋之问所云龙宫锁寂,庶几形至。然读其全首,兼语灵隐,不独“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”也。其幽斗处曰韬光,在巢沟坞内。其叠翠处曰西清,曰岣嵝,家家以竹笕邮泉,倒行而激取之。可爱在分支擘脉,老树万千,老竹争蔽,戏犭+畾腾猿时或一见。我心所悦者,润道石桥上,听水看山实为撮要。若雪霁后着一红衲袄,持天台寿藤,步过僧舍,亦画中一快仙矣。
九里松,夹灵隐路植,有六朝者,有南宋者,有国初所补者,龙敬虬舞,不与六桥桃柳争媚。
观大士道场,水则南海,而山则上天竺,在北高峰麓,风气团结,龙虎会合,宜其香灯之盛也。所可撼者,夹道残人叫号乏败。
中天竺在稽留峰北,共一佛也,过之无问者。下天竺在飞来峰下,岩洞嵌空,寺后有三生石,圆泽托生王氏事也。其磊魂堆垛者以千万计。有一聚气之所,庵之可以得道,内湖外江,予特访之,留待缘人。
玉泉寺方池二亩,蓄鱼五色者百头,游人拍手呼之,啖以饼,辄出应供。坐眠云堂,吸龙井茶一瓯,绿风生于两腋。
石屋、烟霞二洞,皆琢佛累累,醉游者各书姓字,与酒气肉风共留。洞亦何奇,仅可一时逃雨。其下有水乐洞,泉响似金石,可探而有之。
过惠因涧,取支径上风篁岭,而至辨才寿圣院。有亭曰龙井,水出龙口,流流然。寺僧饭我于潮音堂。绿云翠雨,衣骨皆寒。试其茶,与泉争白,自秦少游、参寥访后,予与褚生元师、犹子缄三共之。
保俶塔有天然图画阁,胜绝。左江右湖,烟岚万千。至于返照蒸霞,其锦明玉采之奇,映发杯底。不知雪后更当何如?可以呼鹰落雁矣。
法相寺有长耳佛,云定光者是。吴妇祈嗣者踵接,而媚僧者亦摩肩矣。以故徒蓄妖淫,斋供甚侈。然老竹古杉,森立可仪。
赤山埠往南三四里,走林壑中,大率苍荡寒翳。上一岭而得定慧寺,坐大慈山如交椅然,门榜万象森罗,杉桧皆数百年物。入看虎跑泉,言南岳分至。泉甘而洌,载到城,担可百钱,汲不停手。予以萝岕试之,僧以龙井和之,一时逸气泠然,此子瞻题诗后一乐也。
包家园何难润屋,但其一派雪水滚至,石芽壑笋,沸走云淙,此作泉亭状首,次则传锦衣。过街竹阁下,有石三丈,清流扁泻,可以追凉风,取清枕,特为拈出。
于忠肃祠,入之毛悚。杭人以至日祈梦,梦不可解,解后则环伸酥破。山高木秀,安得此间结庐?即浴鹭湾小舠一饭,截住跑泉七碗,习习风生。
钱鏐王祠,僻静可依。坡公碑四统间立,乃吃糯米饭后所书者。六桥花柳妍媚,忽而松柏威森,则精忠武穆之庙墓也。山环水潴,醉人狂子,岸帻者整巾,笑喧者习肃,嗟乎!人心尚有血在。白杨碧槚,鸟亦悲啼。奸桧等铸错接反,头颈俱断。此死铁耳!何不于金牌十二时,效澹庵先生一按哉?予令茂陵,过汤阴,晤其子孙,即茁发者皆凛凛有生气。垂老分节九江,谒其祠,已颓废,捐俸葺之。尝读其词,吟笺表,雄伟理密,不但武穆,亦文渊也。丰碑大刻,何足揄扬其万一乎!
圣之清者,在花木曰梅,在禽鸟曰鹤。孤山处士终身不娶,以鹤为妻,而梅且妾之。喜客,喜僧,喜茶,喜蔬酌,喜吟,喜游,喜放浪,喜独岭上探梅、亭中放鹤。人皆知之,不知其孤山之妙。
湖心亭宜月,宜雪,宜烟雨,宜晚霞落照。然而醉少狂黩,遗溲撒尿,写句题名,不辱尽之不止。太监孙隆作文昌阁其上,差有顾忌。
两堤梅桃杨柳,花事斓斑殊有致,而恶俗辈如伐薪然,似与之为仇为妒,必欲剥其肢体者,不可解。又有折断此枝花,即投树下而去者,更不可解。
冷泉亭,架豁据峰,山既飞来,水亦飞至。望之如擘鹅滚鹭,旋雪团银,快我胸背。同年李我存、黄氵+灵河觞予是间,复共探窟穿岩,看其中石乳垂滴,诸佛大士像星列。其青紫石光迸处,云氵薨 氵薨 起,可爱也。二兄醉别,而予入韬光,问钱岳阳先辈之目眚,乐游者三日。
放生池,不甚荡漾。予往观之,正值莲池师在舟中为虞德园授戒,闽中方大将军就之剃发,时丁未六月初一日也。予执弟子礼皈依,师谦让未遑,为予讲“受想行识”四字,几数百言,生平得其享用。又敕予做官,以痛苦百姓皮肉为主,异日自有子孙之报。至言哉!是日具螺蟮者舟比比,亦有放而死者,亦有随放随取者,水尽红殷。似奉行者不得其法,而莲师之初意亦晦矣。
登吴山记 王士性
吴山叠巘,天挺神皋,左江右湖,得趣较倍。乃复约登山。山下有泉润如,广厦甃五石眼,丹鳞赤鬣之鱼盈尺而跃,不避汲绠。前树石楔为“吴山第一泉”。
转苍入山,人家咸夹蹬道而居。短扉小阁,荫以高槐,六月无暑。行居人屋檐下,如行山中。碧瓦断处,青山乃续。路人翠微,则中兴观、星宿阁、重阳庵、青衣泉,门或扃或辟。辟者人,扃者过之。他如皮场、火德、佛龛、社树,多阿堵所不能遍。上金地山至城隍庙,大江百里,时时从疏树中见。
入庙后,登太虚楼,下瞰全湖,跃金沉碧,一目俱尽。庙临江,楼面湖,斯吴山之伟观也。下楼读碑款,孙刺史之流风犹在。复登别陇,有巨观焉。周庐百桷,锦幢千道,黄金为堂,碧琉为瓦,青玉为地,炉烟袅空,双龙抱之。予向闻三茅观之丽,逼视之果然。出观,望紫阳庵近矣。
紫阳为仙人张平叔而名也,左塑丁野鹤蜕骨。玲珑一峪,迭石而成;腻过太湖,巧胜桂林;洞虚得月,径曲留云;丽堪揽胜,幽足采真。初疑神工鬼斧何以刓刻至此,及谛视之,满山石骨皆然,此偶为风水所漂露耳!
三茅山名“七宝”,紫阳山名“瑞石”,城隍山名“金地”,青衣山名“宝莲”,各标所胜为题,总之皆称“吴山”。
○清
夜游孤山记 邵长蘅
余至湖上,寓辋川四可楼已半月。辋川者,家学士兄戒庵别业也。楼面孤山,暑甚,未能往。七夕后五日,雨过微凉,环湖峰峦,皆空翠如新沐。望明月上东南最高峰,与波溶漾,湖碧天青,万象澄澈。余游兴跃然,偕学士,呼小艇,渡孤山麓。从一奚童,登放鹤亭,徘徊林处士墓下。已,舍艇,取径沮洳间,至望湖亭。凭槛四眺,则湖圆如镜,两高、南屏诸峰,回合如大环。盖亭适踞湖山之中,于月夜尤胜。亭废,今为龙王祠。西行过陆宣公祠,左右有居人数十家,灯火隐见林薄。
并湖行二里许,足小疲,坐西泠桥石阑。学士指点语余曰:“宋贾似道后乐园废址,在今葛岭;又记称水竹院在西泠桥南,左挟孤山,右带苏堤,当即此地。”嗟乎!岚影湖光,今不异昔,而当时势焰之赫奕,妖冶歌舞亭榭之侈丽,今皆亡有,既已荡为寒烟矣!而举其姓名,三尺童子犹欲唾之。而林逋一布衣,垂六百余年,遗迹顾至今尚存,何耶?相与慨叹久之。孤山来,经僧舍六七,梵呗寂然,惟风林寺闻钟声寥寥也。作记以游之明日。
飞来峰记 邵长蘅
武林诸山,以峰名者百数,飞来峰最奇。峰之奇,以石以岩洞。峰高五十丈许,缘趾至颠,皆石也。石之状,棱者,砥者,刿者,植者,仆者,兀者,狞者,兽相搏者,骈笋者,卓笔者,骞若飞、坠若压者,奇诡万态,而无一相肖。北倚大涧,削壁横展百余丈,石益奇。多树木,少土。树多枫、樟、槠、桂、松、杉、冬青、石楠。大者围三尺余,冬夏苍翠,藤蔓缠络之。根出石缝,郁屈如虺蛇蟠怪石上。涧北为冷泉亭,亭之胜亦以峰。不尔,亭无奇也。岩洞在峰麓有三,曰龙泓,曰玉乳,曰射旭。龙泓洞深广二室,其上圆穴,仰望见青天,如在井中,又名通天洞也。旁一窦,直下深黑。相传有人深入数十里,闻舟楫波涛声,反在顶上,盖钱塘江底云。出洞折而南,为玉乳洞,空广倍龙泓,三面岩户洞豁,谽谺相通,人如行屋庑下。石乳下垂,青莹腻滑,间作绀碧色。壁间泉水涓涓,下滴洼石,大旱不枯。又西为射旭洞,亦名理公洞。岩脚皆空,嵌浮土上。石乳益玲珑,有曰倒垂莲者,圆径丈,下拄不及地尺许。华瓣垂垂,丰上而锐末,如镂刻然。游人侧肩从华瓣间度,最为奇绝。又行十余步,旁得石罅,狭仅容身。穿罅中出,循峰麓而西,为莲华峰。是下竺之后径矣。理公名慧理,晋咸和间来登此峰,曰:“吾国灵鹫山小岭,不知何以飞来。”其说颇怪,峰顾以此得名。洞皆有题字,今苔藓剥饰不可读。余游盖丙寅二月也。
郭璞井赋 李 渔
杭为山水之乡,人文之薮,骚人逸客,欲得而家焉。但居雉堞以内者,城外之山可观,城外之水不可得而饮也。井水咸而浊,饭不得已用之,茗必取给于外。即不能泉,西湖亦茶料也。然路远而闉隔,旦旦汲之,以肩作绠者,不胜其劳矣。其不咸不浊、虽井实泉者有二:一日大井,居鼓楼之西偏;一日郭璞井,在吴山东北,介螺蛳山、铁冶岭之中,即余新居之右臂。井较大井尤大,水更清,味亦稍别。
盖大井居平地,而此在山。地有浊流沁入,山无浊流,且四面多石,石不受沁,亦无可沁也。为眼十,水给千余家。淫雨不稍增,旱可经年不涸。其始由郭景纯至此,谓地有美泉,人始穿之,故题其上曰:“郭璞圣井”。予前后居杭十余年,皆苦于水,兹得此为邻,饮水知源,奚可不明所自?因假赋井,以颂其人:
人居杭土,如家玄圃。花善笑则柳善颦,石解歌而泉解舞。其目则甘,其口独苦。井浊兮如淤,水咸兮若卤。越城闉以出汲,路更仆而难数。
赖有异人兮郭公,独开神井兮弗同。耻平穿于地上,喜高浚乎山中。不井则已,井则必求其至大;无水宁竭,水则惟恐其不洪。开十目以观天,上帝亦严于视听;敕五丁以凿地,后稷亦避其銛锋。百人齐汲而无竞,万家共饮之不穷。素绠起而十泉并流,如泻出巅之瀑;银瓶下而众声齐激,若考地下之钟。成汤七载之旱罕有,有亦不能致涸;神尧九年之水鲜遇,遇亦未见加淙。
若乃深可藏蛟, 明堪烛影。冬觉其温,夏利其冷。众井皆咸而彼能淡,淡而不厌斯奇;诸水尽浊而彼独清,清而不要乃幸。味不异于甘泉,气亦同乎香井。
爰稽往事,愈觉通神。饮绿珠之水,代出娇容,斯地亦饶美女;啜丹砂之泉,能增寿考,此邦岂乏遐龄?有时淘出金钱,疑其下亦通君平之宅;浣者不烦灰濯,岂此水亦藉田叔之灵?无风自波,间亦偶同于浪井;饮人可醉,疑其上应乎酒星。是皆书之不倦而述之可听者也。居其地而不赋其事,予岂寒蝉作舌而槁木为形者乎!
梁冶湄明府《西湖垂钓图》赞 李 渔
李子遨游天下几四十年,海内名山大川十经六七,始知造物非他,乃古今第一才人也。于何见之?曰:见于所历之山水。洪濛未辟之初,蠢然一巨物耳。何处宜山,何处宜江、宜海,何处当安细流,何处当成巨壑,求其高不干枯,卑不泛滥,亦难矣,矧能随意成诗、而且为诗之祖,信手入画、而更为画之师,使古今来一切文人墨客歌之、咏之、绘之、肖之,而终不能穷其所蕴乎哉!故知才情者,人心之山水;山水者,天地之才情。使山水与才情判然无涉,则司马子长何所取于名山大川,而能扩其文思、雄其史笔也哉?
平章天下之山水,当分“奇”与“秀”之二种。奇莫奇于华岳及东西二粤诸名山,是魁奇灏瀚之才也;秀莫秀于吾浙之西湖,是清新俊逸之才也。西湖者,山水之尤物。前人方之西子,后人即以名之。盖深知其窕窈难名,而借人以名之者耳。是造物之才,畅乎彼而尽乎此矣。
然才情所萃之地,必得一才人主之,斯为得所。主西湖者,向得苏、白二公,相与盘桓者不过数载,而千百年后咏西湖之胜者必及之,未尝一日去口实。后乎此者,虽不乏人,而政事、文章足与湖山媲美,堪蹑二公芳轨者,则莫如今日之梁冶湄先生者矣。
先生之典西湖,较二公之时与势,其难岂啻十倍。二公当治平之日,莅民有暇,得以啸咏湖山,宜也。是造物之于人,非不窘其才,而且纵之使出,以天、地、人之三才合而为一,点缀升平,其为诗文,何难之有?冶湄先生到未期年,即值邻封有事,师旅往来,以此为牧马屯兵之地,遂致淡妆浓抹之西湖,沦为蓬首垢面之西湖。他人处此,必坐视凋残而莫能救。当斯时也,虽有苏、白之才,向何地施其啸咏乎?先生之处盘错如摧枯拉朽,游刃之下恢乎有余。安危定乱之功,与峰峦比峙;歌功颂德之口,与禽鸟争喧。不转睫而蓬首垢面之西湖现出本来眉目,其为淡妆浓抹如初矣。是不窘造物之才而且能纵之使出者,冶湄先生是也。迹此观之,贤于古人远矣!
谢子文侯,章子素臣,绘事中两名手也,一为肖像,一为布景,不止绘西湖一隅,竭先生所辖之地诸名胜而合为一图,洋洋乎大观哉!图成而索赞于余,余谓寥寥数言,不足以书先生保障西湖之梗概,因先述其才之充裕若此,而后为之赞曰:
咄哉西湖,寰中怪事。胡以神奇,遂能若是。竭后土之精灵,萃造物之才智。高仅取其插汉而无事干天;深不期于学海而还其为地。少虎狼之害,多禽兽之娱;无波涛之险,有舟楫之利。近城郭而便嬉游,远市廛而绝腾沸。诚哉山水之菁华,允矣清幽之极至。主其地者为何人?称斯土者为良吏。
前有苏、白,后有梁公。政能驱鳄,才善雕龙。清若鉴眉之碧水,明如照胆之青铜。烽火未宁而尚勤吐握,诗书不辍而仍理兵戎。保三竺于灰烬之末,出两湖于粪壤之丛。西子之面容未改,赵公之琴鹤犹从。时乘一叶,任水西东。不冠不履,如叟如童。其所钓者,不在鱼而在满船明月;其所利者,不在物而在两袖清风。披斯图也,尽宦游之胜概,识吏隐之高踪。千百年后,欲访甘棠遗迹者,不在松涛柳浪之下,即在清溪碧涧之中。
游钓台记 郑日奎
今浙江桐庐县西富春山,一名严陵山。前临大江,汉严子陵钓处,人号严陵濑。有东西二钓台,各高数百丈。
钓台在浙,东汉严先生隐处也。先生风节,辉映千古,予夙慕之。因忆富春桐江诸山水,得藉先生以传,心奇甚,思得一游为快。顾是役也,奉檄北上,草草行道中耳,非游也。然以为游,则亦游矣。
舟发自常山,由衢抵严,凡三百余里,山水皆有可观。第目之所及,未暇问名,颔之而已。惟诫舟子以过七里滩,必予告。越日,舟行万山中,忽睹云际双峰,崭然秀峙,觉有异,急呼舟子曰:“若非钓台耶?”曰:“然矣!”舟稍近,迫视之,所云两台,实两峰也。台称之者,后人为之也。台东西峙,相距可数百步。石铁色,陡起江干,数百仞不肯止。巉岩傲睨,如高士并立,风致岸然。崖际草木,亦作严冷状。树多松,疏疏罗植,偃仰离奇各有态;倒影水中,又有如游龙百余,水流波动,势欲飞起。峰之下,先生祠堂在焉。意当日垂纶,应在是地,固无登峰求鱼之理也。故曰:峰也,而台称之者,后人为之也。
山既奇秀,境复幽茜,欲舣舟一登,而舟子固持不可。不能强,因致礼焉,遂行。于是足不及游,而目游之。俯仰间,清风徐来,无名之香,四山飓至,则鼻游之。舟子谓滩水佳甚,试之良然,盖是即陆羽所品十九泉也,则舌游之。顷之,帆行峰转,瞻望弗及矣。返坐舟中,细绎其峰峦起止、径路出没之态,惝恍间如舍舟登陆,如披草寻磴,如振衣最高处,下瞰群山趋列,或秀静如文,或雄拔如武,大似云台诸将相,非不杰然卓立,觉视先生,悉在下风,盖神游之矣。思稍倦,隐几卧,而空濛滴沥之状,竟与魂魄往来,于是乎并以梦游。觉而日之夕矣,舟泊前渚。人稍定,呼舟子劳以酒,细询之曰:“若尝登钓台乎?山之中景何若?其上更有异否?四际云物何如奇也?”舟子具能答之,于是乎并以耳游。噫嘻,快矣哉,是游乎!
客或笑谓:“郑子足未出舟中一步,游于何有?”嗟乎,客不闻乎?昔宗少文卧游五岳,孙兴公遥赋天台,皆未尝身历其地。余今所得,较诸二子不多乎哉?故曰以为游则亦游矣。客曰:“微子言,不及此。虽然,少文之画,兴公之文,盍处一焉以谢山灵?”余窃愧未之逮也,遂为之记。
《湖船录》序 全祖望
雍正己酉,吾友厉二太鸿,相遇于扬,以所辑《湖船录》示予,且令弁一言于其首。是年予入京师,东临碣石,以观沧澥。辛亥南下,太鸿方卧病,不得一握手。明年,予复北辕,转盼五载。偶过唐丈南轩座上,则太鸿之书在焉。不禁枨触于平山之诺,因辄濡笔为文以寄之。
西湖为唐宋以来帝王都邑,一举目皆古迹。太鸿搜金石之遗文,足以证史传;访池台亭榭之旧事,足以补志乘;而独拳拳于兰桨桂棹之间,繁举而屑数之,说者以为是骚人之结习,学士之闲情也。
虽然,太鸿之志则固有不尽于此者。江南佳丽,西湖实出广陵、平江之上。至若高吕妖乱,法云、山光诸寺为墟;淮张割据,虎丘亦遭城筑。独西湖自开辟以来,并无血瀑魂风之惊,画舫笙歌,不震不动,是固浮家泛宅之徒所不能不视为福地者。
然而时值雍平,人民丰乐,相与征歌选舞,穷极胜情。泛桃花者除不祥,投楝叶者观竞渡。妖姬操橹,歌儿荡楫,唱河女,和竹枝。当斯时也,鹿头燕尾,亦共匆忙,而舟子身价,俱为雄长。若其运会稍涉陵夷,则冶游渐复阑散;败艘萧寥,聊备不时之需。即有行吟之客,憔悴来过,落日荒江,不觉减色。是以李文叔记洛阳名园,以验中州之盛衰;而魏鹤山谓花竹和气,足征民生安乐者,其即太鸿之志也夫!
嗟夫!太鸿以掞天之才,十载不上计车;荷衣槲笠,流连于摇碧之斋、不系之园。而予历陆风尘,未有宁晷。太鸿睹兹文也,其能弗动劳人之念哉!
《南宋院画录》序 厉 鹗
宋中兴时,思陵几务之暇,癖耽艺学,命毕长史开榷场,收北来散佚书画,而院人粉绘,往往并洒宸翰以宠异之。故百余年间,待诏、祗候,能手辈出,亦宣、政遗风也。
顾李唐以下,如《晋文公复国图》、《观潮图》之类,托意规讽,不一而足,庶几合于古画史之遗,不得与一切应奉玩好等。
予家古杭,第乐稽诸人名迹,考《梦粱录》、《武林旧事》等书,姓氏存者寥寥,岂以其院画少之欤?暇日,因据《图绘宝鉴》、《画史会要》二书,得如干人,遍搜名贤题咏、题跋与夫收藏赏鉴语,荟萃成帙,名曰《南宋院画录》。自愧家乏秘册,见闻狭陋,凡有阙略,幸好古君子之助我焉。
清绕桥新建春淙亭记 厉 鹗
清绕桥当鹫峰之阴,跨北涧之上,对理公岩之口。桥旧无亭,乾隆癸亥,巨公重新云林寺,饬余财剩甓成之。登斯亭者,仰挹山翠,俯听泉响,炎曦阴霖有所芘,而物色之奔赴,若天造而神输也。
巨公问名于予,予以合涧桥旧有春淙亭,盖取苏文忠“两涧春淙一灵鹫”之句,见贝廷臣《清江文集》中。今亭废久矣,宜移其名于此。
巨公曰:“昔亭之涧合,而今亭之涧分;昔亭废而名存,今亭新而名旧。天下推、移、起、灭之幻,有如是乎!然其为‘春淙’则同也。当夫天根见,秋潦缩,斯涧也,若断若续,涓流如线,其声滴沥幽咽,或有时而涸,四顾林谷,万籁悄然,此非君子之潜德未施,而吾宗之憩寂入定时耶?若夫土膏脉动,山泽乃通,斯涧也,如风雨交作,震动岩岫;又如奏洞庭之乐,五音繁会,瑽流激荡,自近而远;此非君子之乘时利见,而吾宗之当机介导时耶?以是名斯亭也,意深矣。”
遂书以为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