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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远之于敬瑭,杨邠、郭威之于知远,一也。杨邠贪居于内,自速其祸耳。敬瑭不知倚知远为腹心,愚已甚也。知远知邠与威之将效己,而不早为之防,事势已然,未可急图也。知远早殂,不及施葅醢之谋耳,使天假以年,邠、威之诛,岂待郭允明哉?然而树刘祟于晋阳以延其血食,则知远之智,果远过于敬瑭矣。称臣纳土于契丹,知远固争不可,亦自为计也。故缮城治兵,屹立晋阳以观变,而徐收之。李存勗之后,其能图度大谋以自立者,唯知远耳。而终不能永其祚者,虽割据叨幸之天子,亦不可以智力取也。   〖一六〗   谋国而贻天下之大患,斯为天下之罪人,而有差等焉。祸在一时之天下,则一时之罪人,卢杞是也;祸及一代,则一代之罪人,李林甫是也;祸及万世,则万世之罪人,自生民以来,唯桑维翰当之。刘知远决策以劝石敬瑭之反,倚河山之险,恃士马之彊,而知李从珂之浅輭无难摧拉,其计定矣;而维翰急请屈节以事契丹,敬瑭智劣胆虚,遽从其策,称臣割地,授予夺之权于夷狄,知远争之而不胜。于是而生民之肝脑,五帝三王之衣冠礼乐,驱以入于狂流。契丹弱而女直乘之,女直弱而蒙古乘之,贻祸无穷,人胥为夷,非敬瑭之始念也,维翰尸之也。   夫维翰起家文墨,为敬瑭书记,固唐教养之士人也,何雠于李氏,而必欲灭之?何德于敬瑭,而必欲戴之为天子?敬瑭而死于从珂之手,维翰自有余地以居。敬瑭之篡已成,己抑不能为知远而相因以起。其为喜祸之奸人,姑不足责;即使必欲石氏之成乎?抑可委之刘知远辈而徐收必得之功。乃力拒群言,决意以戴犬羊为君父也,吾不知其何心!终始重贵之廷,唯以曲媚契丹为一定不迁之策,使重糜天下以奉契丹,民财竭,民心解,帝昺厓山之祸,习为固然,毁夷夏之大防,为万世患,不仅重贵缧系客死穹庐而已也。论者乃以亡国之罪归景延广,不亦诬乎?   延广之不胜,特不幸耳;即其智小谋彊,可用为咎,亦仅倾臬捩鸡徼幸之宗社,非有损于尧封禹甸之中原也。义问已昭,虽败犹荣,石氏之存亡,恶足论哉?正名义于中夏者,延广也;事虽逆而名正者,安重荣也;存中国以授于宋者,刘知远也;于当日之俦辈而有取焉,则此三人可录也。自有生民以来,覆载不容之罪,维翰当之。胡文定传春秋,而亟称其功,殆为秦桧之嚆矢与!   〖一七〗   贵奚有定哉?当世之所不能有而有之者,安富尊荣则贵也;太上以行其道,其次以席其安,其下以遂其欲,至于遂欲而已贱矣。然利在其身,施及其子孙,犹得以有其荣利,犹流俗之贵也。无此数者,当时耻与为从,后世相传为笑,身危而如卧于棘丛,子孙转眄求为庶人而不可得,则亦无可欲之甚者,然且耽耽逐逐以求得之,其狂愚不可药已。   至贵者,天子也;其次,则宰相也。朱友贞、李从珂、石敬瑭、刘知远皆自曰吾天子也。悲夫!一日立乎其位,而万矢交集于梦寐,十年之内,幸鬼祸之先及者,速病以死,全其腰领,而子姓毕血他人之刃;其未即死者,非焚则馘,一如犴狴之戮民,待秋冬而伏法耳。刑赏不得以自主,声色不得以自娱,血胤不得以相保,贱莫贱于此焉。而设深机、冒锋刃,以求一日之高居称朕。袭优俳之兖冕,抑无其缠头酒食之利赖,夫亦何乐乎此邪?于是既号为天子矣,因而有宰相焉。其宰相者,其天子之宰相也。利禄在须臾,辱戮在眉睫,亦优俳之台辅而已矣,冯道、卢文纪、姚顗、李愚、刘昫、赵莹、和凝、冯玉之流皆是也。尸禄已久,磐固自如,其君见为旧臣而不能废,其僚友方畏时艰而不与争,庸人忘死忘辱,乘气运之偶及,遂亦欣然自任曰“吾宰相也”。无不可供人姗笑也。   虽然,犹未甚也。桑维翰一节度使之掌书记耳,其去公辅之崇既悬绝矣,必不可得,而倒行逆施者无所不至,力劝石敬瑭割地称臣,受契丹之册命。迫故主以焚死,斗遗民使暴骨,导胡骑打草谷,城野为墟,收被杀之遗骸至二十馀万,皆维翰一念之恶,而滔天至此,无他,求为相而已。耶律德光果告敬瑭曰;“维翰效忠于汝,宜以为相,”而居然相矣。人恫于明,鬼哭于幽,后世有识者推祸始而怀馀怒:即在当日者,刘知远、杜重威、景延广亦交诋其非,杨光远且欲甘心焉。荼毒已盈,卒缢杀于张彦泽之半组。计其徼契丹之宠,自号为相之日,求一日之甘食、一夕之安寝也,而不可得。而徒以残刘数十万之生灵,毁裂数千年之冠冕,以博德光之一语,旦书记而夕平章,何为者邪?   夫维翰以文翰起家成进士,即不能如梁震、罗隐之保身而不辱;自可持禄容身,坐待迁除,如和凝、李松之幸致三事。乃魂驰而不收,气盈而忘死,以骤猎不可据之浮荣,其实不如盛世之令录参佐也。而涂炭九州、陆沈千载,如此其酷焉。悲夫!天之生维翰也,使其狂猘之至于斯,千秋之戾气,集于一人,将谁怨而可哉?乞者乞人之墦,非是而不能饱;盗者穴人之室,非是而不能获。维翰不相,自可图温饱以终身;维翰即相,亦不敌李林甫、卢杞之掾史;即以流俗言之,亦甚可贱而不足贵,明矣。处大乱之世,君非君,相非相,揽镜自窥,梦回自念,乞邪,盗邪,君邪,相邪,贵邪,贱邪!徒以殃万民、祸百世,胡迷而不觉邪? 卷三十 五代下自石敬瑭称号之年起   〖一〗   契丹之于石敬瑭,为劳亦仅矣。解晋阳之围败张敬达者,敬达师老,而无能如晋阳何也。敬瑭南向,而耶律德光归,河南内溃,张彦泽迎敬瑭以入,初未尝资契丹之力,战胜以灭李氏而有之。且德光几舍敬瑭而立赵德钧,其待敬瑭之情,亦不固矣,曾不如突厥之于唐也。乃敬瑭坚拒众议,唯桑维翰之是听,以君父戴之,而为之辞曰信义也。呜呼!敬瑭岂知人闲之有信义者哉?   古今逆臣攘夺人国者,类有伟伐以立威,而后人畏以服从而不敢动。无大功而篡者,唯萧道成、萧衍与敬瑭而已。然道成、衍遇淫昏之主,臣民不保其死,于是因众怨以兴,而为节俭宽容之饰行以结纳中外之心,天下且属心焉。李从珂无刘子业、萧宝卷之淫虐,敬瑭一庸驽之武人,杳不知治理为何物,资妇势以得节钺,其据一隅以反也,自唐季以来,如梁崇义、刘稹之徒,无成而县首阙下者非一矣,敬瑭幸得不伏其辜耳。在位八年,固无一言之几道、一政之宜民,其识量之不足以服人,自知之,桑维翰亦稔知之,即与之四海一王之天下,亦不能一朝居,而况此岌岌摇摇、不宁不令之宇,仅守国门以垂旒乘辂哉!故甫篡位而范延光、张从宾、符彦饶、李金全、安从进、安重荣蜂起以争,杨光远、张彦泽杀人于前而不能诘,刘知远且挟密谋以俟时而动,敬瑭盖惴惴焉卧丛棘之上,不能自信为天子也。   德不可恃,恃其功;功不可恃,恃其权;权不可恃,恃其力;俱无可恃,所恃以偷立乎汴邑而自谓为天子者,唯契丹之虚声以恐喝臣民而已。故三镇继起,张皇欲窜,而刘知远曰:“外结彊虏,鼠辈何能为?”则契丹以外,敬瑭无可依以立命也可知矣。张从宾将逼汴州,从官汹惧,而桑维翰神色自若,夫岂有谢傅围碁之雅量哉?心目之闲,有一契丹隐护其脰领耳。而藉口曰信义,将谁欺乎?惟其无以自主而一倚于契丹,故人即持其长短以制之。赵延寿、杜重威皆效之,而国以亡,血胤以斩,则维翰之谋,适以促其绝灭而已矣。敬瑭之窃位号也,与张邦昌,刘豫也正等,又出于安禄山、黄巢之下,宋人奖之以绍正统,无惑乎秦桧之称臣构而不怍也。   〖二〗   礼曰:“刑不上大夫。”古之大夫,方五十里之国,有三人焉,次国倍之,大国四之。周千八百国,计为大夫者万人以上,盖视汉之亭长,今之仓巡驿递耳,而不以刑辱之,则所以养廉隅而厚君子小人之别至矣。天下恶得而不劝于善邪?   刑者,非大辟之谓也,罪在可杀,则三公不贷其死,而况大夫?唯是宫、刖、劓、墨之刑,不使夷于小人,褫衣而残肢礼耳。汉以杖代肉刑,则杖之为刑亦重矣哉!匍伏之,肉袒之,隶卒之贱淩蹴而笔之,于斯时也,烦冤污辱之下,岂复有君子哉?王昶之僭号于闽也,淫虐不拟于人类,其臣黄讽诀妻子以进谏,不恤死也。至于昶欲杖之,则毅然曰:“直谏被杖,臣不受也。”昶不能屈,黜之为民。充讽之志,岂黜是恤哉?触暴人而死,则死而已矣,而必不受者辱也。于此而知后世北寺之狱,残掠狼藉,廷杖之辱,号呼市朝,非徒三代以下虐政相沿,为人君者毁裂纲常之大恶;而其臣惜一死以俯受,或且以自旌忠直,他日复列清班为冠冕之望者,亦恶得而谢其咎与?   “士可杀不可辱”,非直为君言,抑为士言也。高忠宪公于缇骑之逮,投池而死,曰:“辱大臣即以辱国,”韪矣。立坊表以正君臣之义,慎遗体以顺生死之常,蔑以尚矣。其次则屏居山谷,终身不复立于人之廷可也。士大夫而能然,有王者起,必革此弊政,而明盘水加剑之礼,人道尚足以存乎!   〖三〗   刘知远之图度深密也,石敬瑭其几俎闲物耳,恶足以测之哉!始而决劝敬瑭以反,为己先驱也。三镇兵起,敬瑭问计,而曰:“陛下抚将相以恩,臣戢士卒以威。”盖子罕专宋之故智也。   自唐以来,人主之速趋于亡者,皆以姑息养彊臣而倒授之生杀之柄,非其主刚覈过甚而激之使叛也。今欲使敬瑭以呴沫之仁假借将相,则当时所宜推心信任、恣其淩轹而不问者,莫知远若矣。恩徧加于将相,而可独致猜防于知远乎?柔而召侮,躁人先淩之,以乱其心志,故安重荣之流,急起以疲敬瑭之力,知远乃乘其后席卷而收之已耳。威移于己,则三军所畏服者,知有知远而忘有敬瑭;戢兵以卫民,则百姓所仰戴者,不感敬瑭而唯感知远。兵从令而民归心,故可以安坐晋阳,而俟契丹之倦归,以受人之推戴。此知远之成算,使敬瑭入其中而不觉者也。藉令石重贵而不为契丹之俘虏邪?亦拱手而授之知远尔。   傲岸不受平章之命,重为其主之疑怒,而赵莹为之拜请,感其恩抚大臣之言也。敬瑭忍怒而使和凝就第劝谕,假借之恩宠者已素,而威不足以张也。范延光、杨光远、张彦泽骄横以速石氏之亡,知远收之也不待劳矣。契丹中起而乱之,故知远之得之也难。当桑维翰献割地称臣之计,知远已早虑之女,虑已之难乎其夺之竖子之手也。而卒能自保,以逐夷而少息其民。故自朱温以来,许其有志略而几于豪杰者,唯知远近之矣。   〖四〗   石氏之世,君非君,将非将,内叛数起,外夷日逼,地蹙民穷,其可揜取之也,八九得也。江南李氏之臣,争劝李升出兵以收中原,而昪曰:“兵之为民害深矣!不忍复言,彼民安,吾民亦安。”其言,仁者之言;其心,量力度德保国之心也。盖杨行密、徐温息兵固国之图,昪能守之矣。   兴衰之数,不前则却。进而不能乘人者,退且为人所乘。图安退处,相习于偷,则弱之所自积也。李氏惟不能因石氏之乱而收中原,江、淮之气日弛,故宋兴而国遂亡,此盖理势之固然者;而揆之以道,则固不然。若使天下而为李氏所固有,则先祖所授,中叶而失之,因可收复之机,乘之以完故土,虽劳民以求得,弗能恤也,世守重也。非然,则争天下而殄瘁其民,仁人之所恶矣。徐知诰自诬为吴王恪之裔,虽蒙李姓,未知为谁氏之子,因徐温而有江、淮,割据立国,义在长民而已。长民者,固以保民为道者也。社稷轻而民为重,域外之争夺,尤非其所亟矣。以匹夫奄有数千里之疆,居臣民之上,揣分自全,不亦量极于此乎?苟为善,后世子孙以大有为于天下者,天也;知其弱不足立而浸以亡者,亦天也;非可以力争者也。李昪于是而几于道矣。当其时,石敬瑭虽不竞,而李氏诸臣求可为刘知远、安重荣之敌者,亦无其人。陈庆之乘拓拔之乱以入雒阳,而髠发以逃;吴明彻乘高齐之亡以拔淮北,而只轮不返;皆前事之师也。即令幸胜石氏,而北受契丹之勍敌,东启吴越之乘虚,南召马氏之争起,外成无已之争,内有空虚之害,江、淮亘立于中以撄众怒,危亡在旦夕之闲,而夸功生事者谁执其咎乎?故曰量力度德,自保之令图也。   其仁民也,虽不保其果有根心之恻悱,而民受其赐以延生理,待宋之兴,全父老、长子孙、受升平之乐,不可谓非仁者之泽矣。诗不云乎?“民亦劳止,汔可小康。”人之情也,劳不可堪也,死愈不忍言也。杨行密、徐温、李昪予民以小康,可不谓贤哉?高季兴之猥也,天下笑其无赖,而视王曦、刘之贼杀其民以自尊,愈矣;况江南之奠残黎,使安枕于大乱之世,数十年民不知兵也乎!   〖五〗   江南李氏按行民田之肥瘠以定税,凡调兵兴役、非常事而猝求于民者,皆以税钱为率。宋平江南,承用其法,延及于今,一用此式,故南方之赋役所以独重,此春秋所谓用田赋也。   古者以九赋作民奉国,农一而已,其他皆以人为率。夫家之征,无职事者不得而逸。马牛车器,一取之商贾。役,则非士及在官者,无不役也。是先王大公至正、重本足民之大法,万世不可易者也。是故民乐有其恒产而劝于耕。苟非力不任耕、世习工贾者,皆悉安于南亩。无弃上,无游民,不俾黠巧惰淫者,舍其先畴以避征徭,而坐食耕夫之粟。民食足而习驯,无或冻馁流离而起为巨寇。财足用,器足修,兵足使,而夷狄不能为患。其为天下利亦溥矣哉!今变法而一以田税为率,已税矣,又从而赋之。非时不可测度之劳,皆积堕于农。而计田之肥瘠以为轻重,则有田不如无田,而良田不如瘠土也。是劝民以弃恒产而利其莱芜也。民恶得而不贫,恶得而不堕,恶得而不奸,国恶得而不弱,盗贼恶得而不起,戎狄恶得而不侵哉?故自宋以后,即其全盛,不能当汉、唐之十一,本计失而天下瘠也。   夫有民不役,而役以田,则等于无民。据按行之肥硗,为不易之轻重,则肥其田者祸之所集,而肥者必硗。有税有役,则加于无已,而无税则坐食游閒之福,民何乐而为奉上急公之民?悖道拂经之政,且有甚于商鞅者。乃相承六百年而不革,无他,君偷吏窳,据地图税籍而易于考索。若以人为登耗,则必时加清理以调其损益,非尽心于国计民生者不能也。简便之法,易以取给,而苟且以自恣。不知天子之允为元后父母、命官分职、以共天职,将何为邪?王者起而釐正之,莫急于此矣!   〖六〗   景延广抗不称臣,挑契丹之怒,而石晋以亡,古今归罪焉,流俗之论无当于是非,若此类者众矣。   石氏之亡不亡,奚足为有无哉?即以石氏论,称臣称男,责赂无厌,丑诟相仍,名为天子,贱同仆隸,虽得不亡也奚益?重敛中国之所有,以邀一日之欢,军储不给而军怨于伍,流离载道而民怨于郊,将吏灰心,莫为捍卫,更延之数年,不南走吴、楚以息肩,则北走契丹以幸利,一夫揭竿而四方瓦解,石氏又恶保其不亡乎?石氏之亡,桑维翰实亡之,而柰何使延广代任其咎也!   称臣、割地、输币之议,维翰主之,敬瑭从之;二人以往,唯依阿苟容之冯道、安彦威而已。刘知远已异议于早,吴峦、王权或死或贬而不甘为之屈,安重荣则不难剸敬瑭之首、刲心沥血以谢万世者也。延广与知远对掌马步、为亲军之帅,知远怀异心以幸其败而不力争,延广扶孱主以耻其亡而独奋起,延广之忠愤,虽败犹荣,而可重咎之以折中国生人之气邪?   夫契丹岂真不可敌而以鸿毛试炉火哉?敬瑭所倚以灭李氏者,徒晋阳解围一战耳。又张敬达已老之师也。遇险而惧,不敢渡河而返。从珂自溃,非胡骑之果能驰突也。杨光远诱之,赵延寿导之,而中国水旱非常,上下疲于岁帑,乃敢举兵南向。然且伟王败而太原之兵遁;石重贵自将以救戚城,而溺杀过半,恸哭而逃;高行周拒之于澶洲,而一战不胜,收军北去;安审琦救皇甫,遇慕容彦超于榆林店而自惊以溃;阳城之战,符彦卿一呼以起,倾国之众,溃如山崩,弃其奚车,乘驼亟走。当是时也,中国之势亦张矣;述律有蹉跌何及之惧,气亦熸矣。而延广罢去,留守西京,悲愤无聊,唯自纵酒;桑维翰固争于重贵,复奉表称臣以示弱,然后孙方简一叛,大举入寇,而重贵为俘。繇此观之,契丹何遽不可拒?延广何咎?而维翰之贻害于中国,促亡于石氏,其可以一时苟且之人情,颂其须臾之安,而贳其滔天之罪哉?   韩侂胄挟鹰犬之功,杀忠贞,逐善类,恶诚大矣,而北伐非其罪也。成败,天也;得失,人也;或成而败,或败而成,视其志力而已。宋即北伐而小挫,自可更图后效;乃以挑衅渝盟为侂胄之罪,然后人心靡,国势颓,至于亡而不复振。故延广逐而石氏之亡决,侂胄诛而赵宋之衰成。身为大帅,知有战而不知有降,其官守也。延广蒙讥,则岳鹏举之杀,其秦桧再造之功乎?   〖七〗   石敬瑭起而为天子,于是人皆可为,而人思为之。石敬瑭受契丹之册命为天子,于是人皆以天子为唯契丹之命,而求立于契丹,赵延寿、杨光远、杜重威,皆敬瑭之教也。欲为天子,而思反敬瑭之为,拒契丹以灭石氏者,安重荣耳,虽兵败身死、蒙叛臣之号,而以视延寿辈之腥污,犹有生人之气矣。   刘知远持重以待变,尤非可与敬瑭辈等伦者也。今且责知远之拥兵晋阳,不以一矢救重贵之危,而知远无辞。虽然,岂尽然哉?李守贞、杜重威、张彦泽,兵力之彊,与不相上下,而交怀忮害之心;桑维翰居中持柄,怙契丹以制藩帅;石重贵轻躁以畜厚疑,前却无恒,力趋于败;天之所坏,不可支也,徒以身殉,俱碎而已。   若夫君臣之义,固有不必深求以责知远者。当日之君臣,非君臣也。知远之器识,愈于敬瑭远矣。为其偏裨,以权势而屈居其下,相与为贼,以夺李从珂之宗社,一彼一此,衰王相乘,岂尝受顾命辅重贵以保固石氏之邦家乎?敬瑭不推心以托,知远亦不引以自任也,久矣。则护河东片土,休兵息民,免于打草谷之掠杀,而待契丹之退,收拾残疆,慰安杀戮之余民,知远之于天下也,不可谓无功。杜重威、李守贞、张彦泽之恶已播而不可揜,桑维翰媚虏以虔刘天下而自杀其躯,于是人喻于从夷之凶危;而重贵已俘,国中无主,始徐起而抚之,知远之成谋决矣。摈契丹以全中夏而授之郭氏,契丹弗敢陵也。盖自朱温以来,差可许以长人者,唯知远耳。嗣子虽失,而犹延河东数十年之祀,亦其宜矣。然而不足以延者,知远亦沙陀也。于时天维地纪未全坼也,固不可以为中国主也。   〖八〗   兵聚而散之,平天下者之难也。汉光武抚千余万之降贼,使各安于井牧,遐哉!自武王戢千橐矢之后,未有能然者矣。无仁慈之吏以抚之,无宽缓之政以绥之,无文教之兴以移之;则夫习于憍悍、狃于坐食者,使之耕耘,不耐耰鉏之劳,使之工贾,不屑锱铢之获;朵颐肥甘、流连饮博之性,梦寐寄于行閒;小有骚动,触其雄心,即如螽蝗之蔽日,无有能御之者矣。   河北自天宝以来,民怙乱而不安于田庐久矣。魏博之牙兵已歼,不能惩也。石晋置天威军而不可用,遂罢之。乃虽不可用,而跃冶之情,仍其土习,则一动而复兴。罢之,亦问其何所消归邪?而抑不为之处置。无赖子弟,业已袴褶自雄于乡里,无有余地可置此身,能合而不能离,为盗而已矣。梁晖起于相,王琼起于澶,其起也,契丹掠杀之虐激之;即无契丹之掠杀,亦安保其为井牧之驯民乎?敬瑭父子之为君,虚中国以媚虏,纵骄帅以称兵,而草泽之奸,能朝耕而暮织乎?   民不富,不足以容游惰之民;国无教,不足以化犷戾之俗。自非光武,则姑听其著伍以待其气之渐驯,而后使自厌戎行以思返,乃可得而徐为之所。刘知远安集民之保山谷者,定其志气以渐思本计,自是以后,盗乃渐息;集之也,故贤于散之也。   〖九〗   得国而速亡,未有如沙陀刘氏者也;反者一起,兵未血刃,众即溃,君即死,国即亡,易如吹槁,亦未有如沙陀刘氏者也。其后宋夺柴氏而尤易,亦迹此而为之耳。   刘氏之代石晋也,以视陈霸先而尤正。二萧、石、郭皆怀篡夺之谋,兴叛主之甲。知远虽不救重贵之亡,而不臣之迹未著。重贵已见俘于契丹,石氏无三尺之苗裔可以辅立者,中原无主,兆人乐推,而始称大号,以收两都,逐胡骑。然且出兵山左,思夺重贵,不克而始还。若是者,宜其可以代兴而永其祚,然而不能者,其故有二;诗曰:“宗子维城,大宗维翰。”先正亲亲以笃天伦,而枝干相扶之道即在焉。易曰:“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。”先王尊贤以共天职,而心膂相依之道即在焉。汉、唐之兴,其亲也,不能如周、召之一心,而分土为侯王者,固不可拔也;其賢也,不能如伊、吕之一德,而居中为宰辅者,固不可乱也。   刘氏起于沙陀,以孤族而暴兴,承祐之外,仅一刘崇父子,而威望不能与郭威、杨邠、史弘肇相颉颃。举国之人,知孤雏一禽而其宗熸矣。郭氏亦犹是也。柴氏虽有宗党,然不能正名为皇族,亦一夫而已矣。一旦拥他姓以代之,孰相难者,而又何劳再举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