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通鉴论 - 第 37 页/共 43 页

弱魏博以失辅者,温自取之也;激镇定以离心者,温自取之也;魏博弱而镇定无所惮者,温自取之也;隔刘守光于冀北,使骄悖而折入于晋者,温自取之也。祸莫大于乐杀人,危莫甚于杀彊以自弱,而盗以此为术,恶足以容身于天地之闲哉?温之亡,不待群雏之还相翦灭也。惜乎无命世之英起而收之也。   〖七〗   不仁者不可与言,非徒谓其无益也,言之无益,国亡家败,而吾之辩说自伸于天下后世,虽弗能救,祸亦不因我而烈,则君子固有不忍缄默者。而不仁者不但然也,心之至不仁也,如膏之沸于镬也,噀之以水,而燄乃益腾。唯天下之至愚者,闻古人敢谏之风,挟在己偶然之得,起而强与之争,试身于沸镬,焚及其躬,而燄延于室,则亦可哀也已。若孙鹤之谏刘守光是已。守光囚父杀兄,据弹丸之地,而欲折李存勗,南而称帝,与朱温争长,不仁而至此极也,尚可与言哉?孙鹤怀小惠而犯其必斩之令,屡进危言,寸斩而死,鹤斩而守光之改元受册也愈坚,鹤之愚实酿之矣。   罗隐之谏钱镠,镠虽不从,而益重隐,惟其为镠也;冯涓之谏王建,建虽不从,而涓可引去,惟其为建也。镠与建犹可与言,言之无益,而二子之义自伸,镠与建犹足以保疆士而贻子孙,夫亦视其心之仁尚有存焉者否耳。至不仁者,置之不论之科,尚怀疑畏;触其怒张之气,必至横流戈矛,乘一旦之可施,死亡在眉睫而不恤。是以箕子佯狂,伯夷远避,不欲自我而益纣之恶也。况鹤与守光无君臣之大义,而以腰领试暴人之白刃乎?   且夫罗隐、冯涓之说,以义言之也;鹤之说,以势言之也。以义言,言虽不听,而义不可屈,且生其内媿之心;以势言,则彼暴人者,方与天下争势,而折之曰汝不如也,则暴人益愤矣。匹夫搏拳相控,告以不敌,而必忘其死。守光有土可据,有兵可恃,旦为天子而夕死,鹤恶能谅以不能哉?鹤,小人也,不知义而偷安以徼幸之智也,徒杀其身,激守光而族灭之,与不仁者相暱,投以肺肠,则亦不仁而已矣。故曰“不仁者不可与言”。戒君子之夙远之,以勿助其恶也。   〖八〗   张承业请李存贺刘守光之称帝以骄之,唐高祖骄李密之故智也。密终降而授首,守光终虏而伏诛,所谓兽之搏也必蹲其足,禽之击也必戢其翼,权谋之险术,王者所弗尚也。   存勗闻守光之自尊,欲伐之矣。然则伐之为正乎?可伐之罪在彼已极,执言申讨,师则有名矣。而徒恃其名以责人之逆,反之于己,既无天与人归之实,亦无拨乱安民之志,且于固本自彊之术未有得也,凭气而争,奚必胜之在己哉?   王者以义兴师,而四方攸服,非徒以其名也。唐高初定长安,残隋未翦,怒李密之妄而挑之,密且扼关以困己,而内受刘武周、薛举之逼,则唐高之事败矣。李存勗孤处河东,镇定之交未固,朱温之势方张,空国以与狂騃之竖子争虚名于幽、蓟,镇定疑而河中起捣其虚,则存勗之亡必矣。   繇是言之,推尊以骄之,非义之所许;愤怒而攻之,抑为谋之不臧;使王者而处此,将如之何哉?王者正己而不求于人者也。彼枵然自大者,何足比数乎?脃弱者必折,暴兴者必萎,冥行者必踬,天怒人怨者必见绝于天人,知之既审,视之如蝡动之虫,无待吾之争而抑无容骄之也。其来也,以非礼加我而未甚也,姑应之以礼,而告之以正可也;其以非礼加我而不可忍也,闭关以绝其使命而已。欲犯我而我无启衅之端,欲狎我而我居是非之外,秉义以自彊,固本以待时,饬边陲之守,杜小利之争,凝静不挠,而飘风疾雨坐视其消散,或人亡之而为我驱除,或恶已穷而徐申吾天讨,则两者之失亡,而贞胜之理得矣。天下莫敢不服,后世无得而訿矣。张承业何足以及此哉?克用父子之终以诈力穷而不能混一区宇,国祚不延,与假义挑兵者均之失也。   庄生曰:“人莫鉴于流水,而鉴于止水。”勇而悻怒,智而诈谖,皆流水之波也。稍静以止,而得失昭然,岂难知哉?唐高姑以一纸报李密,差贤于存勗之往贺,虽非王者之道,而犹足以兴,毫釐之差,亦相悬绝矣。   〖九〗   李存勗据河东与朱温争天下,亦已久矣。所任者皆搏击之雄,无有人焉赞其大计为立国之规者也。其略用士人参帷幕者,自冯道始,沙陀之不永,四易姓而天下终裂,于此可知已。   刘守光之凶虐,触之必死,其攻易、定,犯疆晋,道谏之而系狱,然免于刀锯,逸出而西奔者,何也?孙鹤之流,力争得失,是以灭身;道之谏之也,其辞必逊,且脂韦之性,素为守光所狎,而左右宵人固与无猜,是以全也。守光囚父杀兄而道不言,其有言也,皆舍大以规小,留余地以自全,而聊以避缄默之咎者也。   岂徒于守光为然哉?其更事数姓也,李存勗之灭梁而骄,狎倡优、吝粮赐也,而道不言;忌郭崇韬,激蜀兵以复反,而道不言;李从珂挑石敬瑭以速祸,而道不言;石重贵不量力固本以亟与虏争,而道不言;刘承祐狎群小、杀大臣,而道不言;数十年民之憔悴于虐政,流离死亡以濒尽,而道不言;其或言也,则摘小疵以示直,听则居功,不听而终免于斥逐,视人国之存亡,若浮云之聚散,真所谓谗谄面谀之臣也。刘守光不能杀,而谁能杀之邪?克用父子经营天下数十年,仅得一士焉,则道也,其所议之帷帟而施之天下者,概可知矣。   呜呼!人知道之堕节以臣人,不知其挟小慧以媚主,国未亡而道已雠其卖主之术,非一日矣。此数主者,颠倒背乱于黼扆,道且尸位而待焉,不知其何以导谀也?然而不传者,摘小过以炫直自饰而藏奸,世固未易察也。   〖一○〗   篡弑以叨天位,操、懿以下,亦多有之,若夫恶极于无可加,而势亦易于勦绝,无有如朱温者,时无人焉,亟起而伸天讨,诚可叹也。   其弑两君也,公然为之而无所揜饰;其篡大位也,咆哮急得而并废虚文;其禽兽行徧诸子妇也,而以此为予夺;其嗜杀也,一言一笑而流血成渠;尔朱荣、高洋、安禄山之所不为者,温皆为之而、无忌。乃以势言之,而抑不足以雄也。西挫于李茂贞,东折于杨行密,王建在蜀,视之蔑如也;罗绍威、马殷、钱镠、高季昌,虽暂尔屈从,而一兵尺土粒米寸丝不为之用。其地,则西不至邠、岐,东不逾许、蔡,南不过宛、邓,北不越宋、卫,自长安达兖、郓,横亘一线,界破天中,而四旁夹之者,皆拥坚城、率劲卒以相临。其将帅,则杨师厚、刘、王彦章之流,皆血勇小慧,而不知用兵之略。其辅佐,则李振、敬翔,出贼杀,入谄谀,而不知建国之方;乃至以口腹而任段凝为心膂,授之兵柄,使抗大敌而不恤败亡。取具君臣而统论之,贪食、渔色、乐杀、蔑伦,一盗而已矣。而既篡以后,日老以昏,亦禄山在东都、黄巢踞长安之势也。于是时也,矫起而扑灭之,不再举而功已就矣。所难者,犹未有内衅之可乘耳。未几,而朱友珪枭獍之刃,已剸元恶之腹,兄弟寻兵,国内大乱,则乘而薄之,尤易于反掌。然而终无其人焉,故曰诚可叹也。   李存勗方有事于幽、燕,而不遑速进,天讨之稽,有自来矣。盖存勗一将帅之才耳,平一海寓之略,讨逆诛暴之义,非其所可胜任也。使能灭朱温父子,定汴、雒,刘守光琐琐狂夫,坐穷于绝塞,将焉往哉?困吾力以与守光争胜负,朱友贞乃复以宽缓收离散之众,相持于河上,梁虽灭而存勗之精华已竭矣。   呜呼!杨行密不死于朱温淫昏之前,可与有为者,其在淮南乎?乘彼自亡之机,掩孤雏于宛、雒,存勗弗能抗也。行密死,杨渥弑,隆演寄立人上,徐温挟内夺之心,不能出睢、亳以行天讨,尚谁望哉?行密者,尚知安民固本、任将录贤,非存勗之仅以斩将搴旗为能者也。故天祐以后,天下无君,必欲与之,淮南而已。然而终弗能焉,故曰诚可叹也。   〖一一〗   夫人无一可恃者也,已恃之,人亦以名归之,名之所归,人之防之也深,御之也力,而能终有其所恃者,无有。以勇名者,人以勇御之,而死于勇;以谋名者,人以谋御之,而死于谋;二者俱自亡之道也,而谋为甚。何也?勇者,一与一相当者也,万刃林立,而所当者一二人,其他皆疏隔而不相及者也,故抑必以谋胜之,而不易以勇相御。谋则退而揣之者,尽人可测也;合千万人一得之虑,画忖而夕度之,制之一朝,而非一朝之积也;一人有涯之机智,应无涯之事变,而欲以胜千万人之忖度乎?夫惟明于大计者,其所熟审而见为然之理势,皆可与人共知之而无所匿,持之甚坚,处之甚静,小利不争,小害不避,时或乘人之瑕,而因机以发,其谋虽奇,人且玩之而不觉,事竟功成,而人乃知其不可测也。此之谓善谋。若夫机变捷巧,自恃其智而以善谋名矣,目一瞬而人疑之,手一指而人猜之,知其静者非静而动者非动也,于是此谋方起,人之测之也已先,既已测之,无难相迎而相距,犹且自神其术曰,吾谋不可测也。其不败也鲜矣。   刘鄩与晋兵相距于魏,鄩乘虚潜去以袭晋,奇谋也。然使鄩素以持重行师,御堂堂正正之众,无谖诈出没之智名,则晋人抑且与相忘,偶一用谋,而晋阳且入其彀中矣。乃鄩固以谋自恃,而人以善谋之名归之也。存勗曰:“吾闻刘鄩一步百计。”呜呼!斯名也,而讵可当哉!语亦人窥之,默亦人窥之,进亦人窥之,退亦人窥之,无所不用其窥,虽有九地九天之变计,无不在人心目中矣。无不见制于人,而遑足以制人乎?   是以小勇者,大勇之所不用;小智者,大智之所不事;固吾本,养吾气,立于不可胜之地,彼且自授我以胜,而我不劳,王者之用兵,无敌于天下,唯此也。故牧誓之戒众也,唯申以步伐之法,作其赳桓之气,而谋不与焉。夫岂但用兵为然哉?兵,险道也,而犹然;况乎君子之守身涉世,以出门而交天下,其可使人称之曰此智士也乎?   〖一二〗   夷狄之疆也,以其法制之疏略,居处衣食之粗犷,养其駤悍之气,弗改其俗,而大利存焉。然而中国亦因之以免于害。一旦革而以中国之道参之,则彼之利害相半矣。其利者,可渐以雄长于中国;而其害也,彼亦自此而弱矣。   故曰:“鱼相忘于江湖,人和忘于道术。”彼自安其逐水草、习射猎獵、忘君臣、略昏宦、驰突无恒之素,而中国莫能制之。乃不知有城郭之可守,墟市之可利,田土之可耕,赋税之可纳,昏姻仕进之可荣,则且视中国为不可安之丛棘;而中国之人被掠以役于彼者,亦怨苦而不为之用。两相忘也,交相利也,此顺天之纪,因人之情,各安其所之道也。   中行衍说匈奴不贵汉之绘帛,而匈奴益彊,然其入寇之害,亦自此杀矣。单于虽有不逞之志,而中国之玉帛子女,既为其俗之所不贵,城郭宫室,既为其居之所不安,则其名王大人至于部众,咸无所歆羡,而必不效死以为单于用。匈奴自彊,而汉亦以安,此相忘之利也。   曹操迁匈奴余众于河西,婚宦寝食居处变其俗,而杂用中国之法,于是乎启怀、愍之祸;然而刘、石、慕容、苻、姚、赫连之族,亦如朝菌之荣,未久而萎。其俗易,其利失,其本先弱也。   韩延徽为刘守光所遣,入契丹,拘留不返,因教以建牙、筑城、立市、垦田、分族类、辨昏姻、称帝改元,契丹以是威服小夷,而契丹之俗变矣;阿保机之悍,亦自此而柔矣。非石敬瑭延而进之,莫能如中国何也。杂华夷而两用之,其害天下也乃烈。中国有明君良将,则夷以之衰;无人焉,则导之以中国之可欲,而人思掠夺,则中国以亡。延徽虽曰:“我在此,契丹不南牧。”然其以贻毒中国者,不如中行衍之彊匈奴即以安汉也。   女直之陷汴,张瑴、郭药师之使之也;蒙古之灭宋,吕文焕、刘整之使之也。阿骨打、铁木真、疆悍可息也,宋之叛臣以朝章国宪之辉煌赫奕者使之健羡,则彼且忘其所恃,奔欲以交靡。乱人之害,亦酷矣哉!又况许衡、虞集以圣人之道为沐猴之冠,而道丧于天下,尤可哀也夫!尤可哀也夫!   〖一三〗   刘严曰:“中国纷纷,孰为天子。”此唐亡以后五十余年之定案也。严既已知之矣,而又拥海隅一曲之地,自号为帝。赵光裔、杨洞潜、李殷衡之琐琐者,冒宰辅之荣名。郑綮曰:“歇后郑五为宰相,时事可知矣。”而终就之,然后乞身而去,则亦归田之相矣。自知之,自哂之,复自蹈之,苟徼一日之浮荣,为天下僇、为天下笑而已矣。   呜呼!人可不自念也哉?于人则智,自知则愚,事先则明,临事而暗,随世以迁流,则必与世而同其败,人可不自念也哉!勿论世也,且先问诸己;勿徒问之己也,必有以异乎世。桀、纣方继世以守禹、汤之明祀,而汤、武之革命不疑;周敬王方正位于成周,齐、晋且资其号令,而孔子作春秋,操南面命讨之权;夫岂问世哉?若其不可,则孙权劝进,而曹操犹知笑之;唐高祖推戴李密,而为光禄卿以死;皆夫人之炯鉴也。   无德而欲为君,无道而欲为师,无勇而欲为将帅,无学而欲为文人,曰:天下纷纷,皆已然矣,吾亦为之,讵不可哉?始而惭,继而疑,未几而且自信,无患乎无人之相诱以相推也。鉴于流水者,固无定影也。童子见伎人之上竿而效之,或悲之,或笑之,虽有爱之者,莫能禁也。悲夫!   〖一四〗   汤缵禹服,武反商政,王道以相师而底于成。夫汤岂但师禹,武岂但师汤哉?必师禹者其祗台,必师汤者其圣敬也,德不可降也。若夫立法创制之善者,夏、殷之嗣王,不必其贤于我,而可师者皆师也。故曰“君子不以人废言”。尚书录秦穆之誓,春秋序齐桓之绩,以为一得之贤,可以为万世法也。必规规然守一先生之言,步之趋之,外此者皆曰不足法也,何其好善之量不弘,择善之情不笃也。   唐始置枢密使以司戎事,而以宦官为之,遂覆天下。夫以军政任刑人,诚足以丧邦;而枢密之官有专司,固法之不可废者也。王建割据西川,卑卑不足与于王霸之列。而因唐之制,置枢密使以授士人,则兵权有所统,军机有所裁,人主大臣折冲于尊俎,酌唐之得失以归于正,王者复起,不能易也。于是一时僭伪之主多效之,而宋因之,建其允为王者师矣。   兵戎者,国之大事,汎然而寄之六卿一官之长,执其常不恤其变,变已极,犹恐不守其常,文书期会,烦苛琐屑,以决呼吸之安危,兵无异于无兵,掌征伐者无异于未尝掌矣。属吏各持异议,胥史亦握枢机,奏报会议喧腾于廷,闲谍已输于寇,于是天子有所欲为而不敢泄者,不得不寄之奄人。故曰无异于无兵,无异于无掌征伐者也。   宋设枢密使而不救其弱丧者,童贯等擅之耳。高宗以后,惩贯之失,官虽设而权不归。藉令建炎之世,有专任恢复之事者,为韩、岳之宗主,而张俊、刘光世之俦,莫敢不听命焉,秦桧、汤思退恶得持异议以沮之哉?   宋季之虚设,犹不设也。自是以还,竟废之,而以委之次登八座、株守其职之尚书,与新进无识之职方。将无曰此唐之敝政,王建之陋术,不足取法,而吾所师者,周官之王道也。以之箝天下言治者之口则足矣,弱中国,孤天子,皆所弗恤。石敬瑭废之,而速亡于契丹,庸徒愈乎?   〖一五〗   宋齐邱请徐知诰除输钱代折之法,令丁税悉输谷、帛,繇是江、淮旷土益辟,国民两富,其故何也?杨氏之有国也,西北不踰淮,东不过常州,南不过宣州,皆水国也。时无冬夏,日无画夜,舟楫可通,无浃旬在道之久,无越山闸水之难,则所输粟、帛,无黦敝红朽之患,民固无推毂经时之费,无耗蠹赔偿之害,恶得而不利也?地无几,税亦有涯,上之受而藏之也,亦不致历年未放、淹滞陈腐之伤,上亦恶得而不利也?且于时天下割裂,封疆各守,战争日寻,商贾不通,民有有余之粟、帛,无可贸迁以易金钱,江、淮之闲,无铜、铅之产以供鼓铸,而必待钱于异国,粟、帛滞而钱穷,取其有余,不责其不足,耕夫红女,得粒米寸丝而可应追呼,非四海一家,商贾通而金钱易得之比也。是以齐邱言之,知诰行之,因其时,就其地,以抚其人民,而国民交利,岂虚也哉?   惟然,而不可以为古今天下之通法,亦较然矣。转输于数千里之外,越崇山,踰绝险,堰涸水,犯狂涛,一石之费,动踰数倍,漂流湿坏,重责追偿,山积薮藏,不堪衣食,谓齐邱、知诰为良法而师之,民以死,国以贫,岂有爽乎?舟行而汲者以盂水,林居而樵者以手折薪,市廛而欲效之,其愚也,不待哂也。十亩之农,计粒而炊乃不馁,鬻蔬之子,以囊贮钱乃不失,陶、猗而欲师之,其穷也,可立待也。闻古人一得之长,据陈言而信为良法,若此类者众矣!困天下以自困,不足与有言,久矣。   〖一六〗   徐温大破钱镠,知诰请乘胜东取苏州,温念离乱久而民困,因鏐之惧,戢兵息民,使两地各安其业,而曰“岂不乐哉”?蔼然仁者之言乎!自广明丧乱以来,能念此者谁邪?而不谓温以武人之能尔也。   均与人为伦,则不忍人之死,人之同心也,而习气能夺之。天方降割于民,于是数不仁之人倡之,而鼓动天下,以胥流于残忍,非必有利存焉,害且随之如影响。而汶汶逐逐,唯杀是甘,群起以相为流转。乃习气者,无根株者也。有一人焉,一念之明,一言之中,一事之顺,幸而有其成效,则相因以动,而恻隐羞恶之天良复伸于天下,随其力之大小、心之醇疵,以为其感动之远近,苟被其泽,无不见功于当时,延及于数世,则杨行密是已。   当行密之时,朱温、秦宗权、李罕之、高骈之流,凶风交扇于海内。乘权者既忘民之死,民亦自忘其死;乘权者既以杀人为乐,民亦以相杀为乐;剽夺争劫,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若不容已者,莫能解也。行密起于卒伍,亦力战以有江、淮,乃忽退而自念,为固本保邦之谋,屡胜朱温,顾且画地自全,而不急与虎狼争食。于是工、淮、之寡妻弱子幸保其腰领,以授之徐温。温乃以知全民之为利,而歆动以生其不忍昧之心。盖自是江、淮之谋臣战士,乘暴兴之气,河決火延,以涂人肝脑于原野者,皆废然返矣。故抚有江、淮,至于李煜而几为乐土。温之所谓乐者,人咸喻焉而保其乐,温且几于仁者,要皆行密息浮情、敛狂气、于习气炽然之中所培植而生起者也。则行密之为功于乱世,亦大矣哉!   呜呼!习气之动也,得意则骄以益盈,失势则激而妄逞,仰不见有天,俯不见有地,外不知有人,内不知有己。易曰:“迷复,凶。”唯其迷,是以不复,有能复者,然后知其迷也。一十年不克”,“七日而反”,存乎一人一念而已矣。当乾坤流血之日,而温有是言,以留东南千里之生命于二十余年,虽一隅也,其所施及者广矣!极乱之世,独立以导天下于恻隐羞恶之中,勿忧其孤也,将有继起而成之者,故行密之后,必有徐温。此天地之心也,不可息焉者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