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哲学史 - 第 3 页/共 7 页

第八章 庄子 附列子   庄子者,宋国蒙人也。名周。尝为蒙之漆园吏。惠施相梁惠王,而庄子与惠施友。计其时当与孟子相先后,而两人始终不相闻,可异也。《列御寇》篇谓:“或聘于庄子,庄子应其使曰:‘子见夫牺牛乎?衣以文绣,食以刍叔(同菽),及其牵而入于大庙,虽欲为孤犊,其可得乎?’”《史记》以楚威王当之,未知信否。然即此,庄子之为人可知矣。其学贯孔、老二家,而又益之以恣肆。《天下》篇曰:“以天下为沉浊,不可与庄语。以卮言为曼衍,以重言为真,以寓言为广。”故其意颇难知。《史记》谓周掊击儒、墨,而如《人间世》《德充符》诸篇,其所以推崇孔子者甚至,所为掊击者,岂其然乎?魏晋以来,佛教入中国,于是援庄老而入佛,谓其有出世之思。然七篇终之以《应帝王》,而《天下》篇明明谓内圣外王之道,则与佛之出世固迥殊矣。至近人摭拾其“万物以不同形相禅”之一言(见《寓言》篇),又取与达尔文之《天演论》相比附,去庄子之真意益远。则甚矣读书之难也。(胡适之《哲学史大纲》创为此说,然“万物以不同形相禅”句下,即继之以“始卒若环,莫得其伦”,夫言天演,言进化,有始卒若环者乎?即此,胡氏之说不攻自破)《汉志》《庄子》有五十二篇,今存者三十三篇。而内七篇,前后连贯,当出周手。若外篇、杂篇,或多其门下附益,要亦七篇之羽翼也。 一 大宗师   庄子之真实学问,在《大宗师》一篇。所谓“大宗师”者何也?曰:道也。故于本篇明揭之曰:“夫道,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,可传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见,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。”此与老子“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”,吾“元以名之,强名之曰道”,盖同一意。然其曰“大宗师”者何也?盖道者,虚名也,惟实证者得而有之,故曰:“有真人而后有真知。”真人即大宗师也。《天下》篇曰:“古之所谓道术者,果恶乎在?曰:无乎不在。”曰:“不离于宗,谓之天人。不离于真,谓之圣人。”而本篇第一语即曰:“知天之所为,知人之所为者,至矣。”而终又引许由之言曰:“吾师乎!吾师乎!齑万物而不为义,泽及万世而不为仁,长于上古而不为老,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。”明道也,真人也,大宗师也,名虽有三,而所指则一也。特以其本体言之,则谓之道;以其在人言之,则谓之真人,谓之大宗师耳。庄子惟得乎此,故能齐生死,一寿夭,而万物无足以撄其心者。观其所称道,如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、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之伦,类皆当生死之际、而安时处顺,哀乐不入,此岂无所得而能致然耶!(并见本篇)今人谈庄子,不于此等处求之,而乐其洸洋之辩,散于万物而不厌。抑所谓弃照乘之珠,而宝空椟者,非欤? 二 齐物论  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,谁独且无师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,愚者与有焉。(用《齐物论》原文)顾愚者有之,而终身役役,不知其所归者,一则执于物我之分,一则乱于是非之论。故物我之见不祛,是非之论不泯,而以言夫大宗师,譬之埳井之蛙而论四海之大也。此庄子《齐物论》之所以作也。然物我是非果可泯乎?夫囿于物我是非,则物我是非道之贼也。通于物我是非,则物我是非道之用也。故“齐物论”者,始于破物我是非之争,终于顺物我是非之应。其破也,谓之以明;其顺也,谓之因是。知夫以明因是之说,而物论无不齐矣,而道无不明矣。请尝得而论之。其言曰:“物无非彼,物无非是。自彼则不见,自知则知之。故曰:彼出于是,是亦因彼,彼是,方生之说也。”(物方生方死,本惠子之说,见《天下》篇。此庄子用惠子以明己意也)此言彼是之无定也。又曰:“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。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无彼是乎哉?彼是莫得其偶,谓之道枢。”此以彼是之无定,而知彼是之非实有也。夫彼是既非实有,则天下之实有者何物哉?是则万世之后,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,犹旦暮遇之者也。(《齐物论》语)是故破彼是之妄,即以显道枢之真。其曰以明者,以真明妄,即以妄显真也。然真既明矣,则妄亦非妄。何也?妄无定,妄无实,离真则妄,合真即真。故其言又曰:“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”此言是非之相因也。又曰:“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道行之而成,物谓之而然。恶乎然?然于然。恶乎不然?不然于不然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”此则以是非之相因,而知是非然可之本然也。而总之曰:“枢始得其环中,以应无穷。”曰:“唯达者知通为一,为是不用而寓诸庸。”曰:“圣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均。”盖因其是非而是非之,我无容心焉;因其然可而然可之,我无容心焉。则有是非,而是非未尝有也;有然可,而然可未尝有也。其有是非然可者,庸也,以应无穷也;而未尝有是非然可者,不用也,枢之得其环中也。有而不有,用而不用,是则和也,天均之休也。今观《齐物论》一篇,其言有无之序者,有二。一曰:“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。恶乎至?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、尽矣,不可以加矣。其次以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其次以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。”此以自无而之有言也。自无而之有,而真发妄矣。其一曰:“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有有也者,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。俄而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”此以自有而之无言也。自有而之无,而妄归真矣。真发妄,则是其所是,非其所非,未为得也;妄归真,则是者非之,非者是之,未为乱也。是故其言曰:“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,而泰山为小;莫寿乎殇子,然彭祖为夭。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”(以上并本篇)知秋毫可以大,而泰山可以小,殇子可以寿,而彭祖可以夭,则于是非无留滞。此不齐之齐,“齐物论”之极轨也。 三 养生主   养生主者,主于养生也。养生奈何?欲知养生之说,当先知生之为何物。生者,大宗师之谓也。何以知生之为大宗师也?《大宗师》篇曰:“杀生者不死,生生者不生。”又曰:“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”而《养生主》篇曰:“缘督以为经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养亲,可以尽年。”此其合者一也。《大宗师》篇曰:“知天之所为者,天而生也。知人之所为者,以其知之所知,以养其知之所不知。”而《养生主》篇亦曰:“天也,非人也。天之生是使独也。人之貌,有与也。以是知其天也,非人也。”(“与”,与“独”对文,外篇《田子方》孔子见老聃,老聃慹然似非人,孔子称其“遗物离人而立于独”,与此独字正同。旧注以独指足言,全误)皆于天人分合之故,言之甚详。此其合者二也。是故生者,以其本来言之;大宗师者,以其宗主言之。其实一也。然生何以须养?夫族庖月更刀,折也;良庖岁更刀,割也;而庖丁之刀,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。其刀同,而巧拙之异若此者,养与不养之别也。今观其言曰:“始臣之解牛之时,所见无非牛者。”其心之专也为何如?“三年之后,未尝见全牛也。”其理之明也为何如?“方今之时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。官知止而神欲行,依乎天理。批大郤,导大窾,因其固然。”其工夫之熟也为何如?“虽然,每至于族,吾见其难为。怵然为戒,视为止,行为迟。”其意之慎也为何如?临之以专心,持之以慎意,理明而工夫熟,岂必解牛哉,固无往而不善矣。(以上须参看本文全篇)《大宗师》曰:“其为物,无不将也,无不迎也,无不毁也,无不成也。其名为撄宁。撄宁也者,撄而后成者也。”是之谓也。夫杨朱言养生,而庄周亦言养生。然杨子之言疏,而庄生之言实。若庄生者,可谓体明而用备者也。 四 应帝王   《庄子·天下》篇言内圣外王之道,此庄子之真实语也。故其养生也,所以为己也,即以为天下也,以《人间世》入养生之樊,以《应帝王》既养生之实。其言曰:“圣人之治也,治外乎。正而后行,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”惟以治外为末,故以经式义度为欺德(并见本篇)。此其意于《天道》篇实发之。曰:“古之明大道者,先明天而道德次之。道德已明,而仁义次之。仁义已明,而分守次之。分守已明,而形名次之。形名已明,而因任次之。因任已明,而原省次之。原省已明,而是非次之。是非已明,而赏罚次之。”曰:“书曰:‘有形有名。’形名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古之语大道者,五变而形名可举,九变而赏罚可言也。骤而语形名,不知其本也。骤而语赏罚,不知其始也。倒道而言,迕道而说者,人之所治也,安能治人。骤而语形名赏罚,此有知治之具,非知治之道,可用于天下,不足以用天下。”惟以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为内,故以治天下为不足感于其心。此其意于《天地》篇实发之。曰:“玄古之君天下,无为也。天德而已矣。以道观言,而天下之君正。以道观分,而君臣之义明。以道观能,而天下之官治。以道泛观,而万物之应备。”曰:“古之畜天下者,无欲而天下足,无为而万物化,渊静而百姓定。”且夫帝王者,大物也。有大物者,不可以物物,而不物故能物物。(不可以物物,不可以为物所物也。能物物,能物夫物也。语见《在宥》篇)故贵以身于为天下,则可以托天下。爱以身于为天下,则可以寄天下。(本《老子》语,而《庄子·在宥》篇亦称之今曰应帝王,则其视帝王曾不若蚊虻之过目,其不物于帝王明矣。若是,独往独来,出入无旁,处乎无响(同向),行乎无方。其于治天下,独一映也。(一映,语见《则阳》篇)《让王》篇曰:“道之真以治身,其绪余以为国家,其土苴以治天下。”若庄子者,其土苴治天下者哉!呜呼,远矣!   先乎庄子者有列子。列子者,郑人,名御寇。《庄子》之书多称之,谓其学于壶子(见《应帝王》),又载其为伯昏无人射事,而称无人为先生(见《田子方》)。今所传《列子》即言其师壶丘子林,而友伯昏无人(《仲尼》篇)。又其《黄帝》一篇,谓列子师老商氏,友伯高子。其言信否,皆未可知。然观其载列子所自言,谓:“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,三年之后,心不敢念是非,口不敢言利害,始得夫子一眄而已。五年之后,心庚(同更)念是非,口庚言利害,夫子始一解颜而笑。七年之后,从(同纵)心之所念,庚无是非,从口之所言,庚无利害,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。九年之后,横心之所念,横口之所言,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与,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与,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,若人之为我友,内外进(同尽)矣。而后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,无不同也。心凝形释,骨肉都融,不觉形之所倚,足之所履,随风东西,犹木叶干壳,竟不知风之乘我邪,我乘风乎?”道其学之进,亲切若此,疑非后人所能托为。则其书之或真或伪,难臆定矣。要其所言,概与庄子合。其言:“有生不生,有化不化。不生者能生生,不化者能化化。”(《列子·天瑞》)即庄子所谓“生生者不生”,“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。”(上句《大宗师》,已见前。下句《知北游》)其言:“有太易,有太初,有太始,有太素。”(《天瑞》)即庄子所谓“知大一,知大阴,知大目,知大均,知大方,知大信,知大定”也。(《徐无鬼》)是故附列子于庄子后,以见华胥氏之国,藐姑射之山(华胥氏之国,见《列子·黄帝》篇,藐姑射之山,见《庄子·逍遥游》,盖庄、列以自托者),盖有相视而笑,而莫逆于心者。岂独南郭子连墙二十年而得意无言,目若不相见哉。(事见《列子·仲尼》篇) 第九章 孟子 附曾子子思 又告子附见   孟子名轲,字子舆。邹人也。生于周烈王四年,卒于赧王二十六年,年八十四(据清狄子奇《孟子编年》)。史称受业于子思之门人,然其自谓:“乃所愿则学孔子。”又曰:“予未得为孔子徒也,予私淑诸人也。”则其学实上接孔子。其言:“诚者,天之道也。思诚者,人之道也。”与子思之《中庸》合,而亦未明言出于子思,即不得必其为子思之徒。史言有据无据,未可知矣。历游梁、齐、宋、鲁、滕诸国。今七篇所载,与梁惠王、齐宣王、滕文公之言,多称述尧、舜、汤、武,而论《书》,则曰:“尽信《书》,不如无《书》。”论《诗》,则曰:“说《诗》者不以文害辞,不以辞害志。”信古而能断,孔子以后,盖一人而已。当孟子时,杨、墨之道与纵横、长短之说并盛,曰:“杨、墨之道不息,圣人之道不著。”于是距杨、墨,放淫辞。景春(春,孟子弟子)称公孙衍、张仪为大丈夫,而孟子则曰:“以顺为正者,妾妇之道也。”曰:“今之所谓良臣,古之所谓民贼也。”虽不见用于齐、梁之君,而其言性言仁义,唐宋以来儒家,盖不能出其范围。韩昌黎且谓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。(《昌黎集·送王埙秀才序》)非所谓豪杰之士耶!兹撮其荦荦大者如左。 一 性善   孔子言性相近,而子思曰“天命之谓性”,至孟子则言性善。然《烝民》之诗:“天生烝民,有物有则。民之秉彝,好是懿德。”作于尹吉甫,实在宣王之世。则天命性善之说,其由来盖久矣。今观《告子》(告子事迹不可考,或曰孟子弟子,然以与孟子问答之言观之,知决非弟子也,要是当时一大家。至以后《尽心》篇浩生不害与告子认为一人,而谓告子名不害,疑亦非是)一篇,当时言性者,盖有三说。曰:“性无善无不善。”此一说也。曰:“性可以为善,可以为不善。”此二说也。曰:“有性善,有性不善。”此三说也。而告子始言:“性,犹杞柳也。义,犹桮棬也。以人性为仁义,犹以杞柳为桮棬。”即性有不善。既又言:“性,犹湍水也。决诸东方,则东流;决诸西方,则西流。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,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。”即性可以为善,可以为不善。又曰:“生之谓性。食色,性也。”则又似性无善无不善。盖反复其说,总归于善非性有,可以其义外一言推知也。故孟子驳之曰:“人性之善也,犹水之就下也。人无有不善,水无有不下。”又曰:“乃若其情,则可以为善矣,乃所谓善也。”欲知孟子之说与告子之说之所以异,当知孟子所指之性与告子所指之性,实非同物。盖告子之言性,乃“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”之性。孟子之言性,乃“人生而静天之性也”之性。(用《礼·乐记》语)以感于物而动者为性,故曰:“决诸东方则东流,决诸西方则西流。”故曰义外。故认生之为性,食色为性。以人生而静为性,故曰:“仁义礼智,非由外铄我也,我固有之也。”故曰:“其日夜之所息,平旦之气,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。”故曰义内,曰本心。(以上并《告子》)是故告子之言性也,其辞难晓,而性易见。孟子之言性也,其辞易知,而性难明。《尽心》篇曰:“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”则不尽其心,性有不可得而知者矣。曰:“君子所性,仁义礼智根于心。”则非君子,有不能尽其性者矣。至曰:“口之于味也,目之于色也,耳之于声也,鼻之于臭也,四肢之于安佚也,性也。有命焉。君子不谓性也。仁之于父子也,义之于君臣也,礼之于宾主也,智之于贤者也,圣人之于天道也,命也。有性焉。君子不谓命也。”是众人所以为性者,君子不谓之性,众人所以为非性之所得而为者,君子则谓之性,尤其彰明较著者矣。夫性之难如此,故其与恒人言,不曰“性”而曰“良知良能”,曰“天之降才”,曰“不忍人之心”,曰“心之所同然”,曰“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。羞恶之心,义之端也。辞让之心,礼之端也。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”,皆从性之本源流露处,随方指点。而及道性善,必以尧舜为言,盖惟尧舜性之。(孟子曰:“尧舜,性之也。”又曰:“尧舜,性者也。”并见《尽心》篇)不原之于尧舜,即无以见性之善,亦即无以见性之为性。此孟子之微意也。今人只知孟子言性善,而于其所谓性,所谓善,不能深察而明辨之。或且疑其不如告子之言为近人,则甚矣有贵于己而弗思者之众也。(孟子曰:“人人有贵于己者,弗思耳。”见《告子》篇) 二 扩充   夫既以恻隐、羞恶、辞让、是非为仁、义、礼、智之四端。则非扩充即不足以尽其性。此扩充之说,所为继性善之说而作也。顾孟子之言扩充有二。一者由小而扩充之大,如曰:“凡有四端于我者,知皆扩而充之矣。若火之始然,泉之始达。苟能充之,足以保四海;苟不充之,不足以事父母。”又如曰:“人皆有所不忍,达之于其所忍,仁也。人皆有所不为,达之于其所为,义也。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,而仁不可胜用也。人能充无穿窬之心,而义不可胜用也。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,无所往而不为义也。”皆是也。而其言之尤剀切明著者,则如曰:“一箪食,一豆羹,得之则生,弗得则死。嘑尔而与之,行道之人弗受;蹴尔而与之,乞人不屑也。万钟,则不辨礼义而受之,万钟于我何加焉?为宫室之美,妻妾之奉,所识穷乏者得我与?乡为身死而不受,今为宫室之美为之;乡为身死而不受,今为妻妾之奉为之;乡为身死而不受,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,是亦不可以已乎!”盖人惟明于小而暗于大,故养一指而失肩背,养樲棘而舍梧槚。(语并见《告子》)欲其不以小而至于梏亡,故曰:“立乎其大者,则其小者不能夺也。”一者由近而扩充之远,如曰: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。”又如曰:“人之所不学而能者,其良能也;所不虑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孩提之童,无不知爱其亲也;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也。亲亲,仁也;敬长,义也。无他,达之天下也。”皆是也。而其言之尤沉痛警觉者,则如曰:“仁者以其所爱,及其所不爱。不仁者以其所不爱,及其所爱。”盖人惟察于近而忽于远,故不忍于觳觫之衅牛,而忍于肝脑涂地之士臣。不宥于失伍之戟士,而宥于立而视民之死之大夫。(上句见《梁惠王》,下句见《公孙丑》)欲其不以近而为之陷溺,故曰“善推其所为而已”。由前之说则体立,由后之说则用全。程子曰“孟子言扩充,其功不在禹下”,信夫! 三 知言养气   孟子之真实学问,在知言养气。而知言养气,即扩充之功。何以言之?孟子曰:“气,体之充也。”又曰:“以直养而无害,则塞于天地之间。”其始充之一身,而其极塞于天地,非扩充何以至此。顾扩充以性言,而此以气言,何也?言气,犹言性也。就心言,则曰性;就身言,则曰气。《尽心》章曰:“存其心,养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”于气曰养,于性亦曰养,明气与性非有二矣。虽然,气之同于性者,其生也;而气之异于性者,其习也。居移气,养移体,斯气有非其性者矣。气有非其性,则言气固无以见性。故特区而别之,曰“浩然之气”;而于其微之微也,则曰“平旦之气”,曰“夜气”。然言平旦之气,言夜气,尽人之所有也;言浩然之气,则非尽人之所得有也。于其所有而实以指之,虽愚者易明焉;非其所有而虚以象之,虽智者不能无惑焉。是故公孙丑问何谓浩然之气,而孟子亦曰难言。难言而不得不言,于是先虚以象之曰:“其为气也,至大至刚。”而即实以案之曰:“其为气也,配义与道。”曰:“是集义所生者,非义袭而取之也。”夫知浩然之气之本于集义,则本体在是,工夫亦即在是。知言以辩之,持志以守之,而义无不集矣。此所以知言与养气并提也。抑养气虽即扩充,而言养亦与扩充有别。扩充如火之然,如泉之达;养如雨露之润,如草木之长。扩充见其力,养不见其力。故扩充犹可以气魄承当,可以意见凑迫;而养则须义精仁熟,渣滓俱融。故扩充未必能养,而养则无不能扩充。观其宋人一喻,曰:“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。以为无益而舍之者,不耘苗者也。助之长者,揠苗者也,非徒无益,而又害之。”致力于勿忘勿助之间,而守约于自反而缩之内,以此不动心,亦即以此践形。其与蒙庄之《养生主》《德充符》,盖有若合符节者。吾尝言庄、孟同时,而所言多合,惜其不得一相印证。道术之裂,往而不反。岂非天哉!(宜取《孟子》“不动心”一章本文熟玩之,不然,不易晓也) 四 义利之辨   孔子罕言利,而曰:“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。”意谓义可以喻有德,而利可以喻齐民,则未始绝人以言利也。(“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”,与言“君子怀德,小人怀土;君子怀刑,小人怀惠”一意,注误)至孟子则曰:“鸡鸣而起,孳孳为善者,舜之徒也。鸡鸣而起,孳孳为利者,跖之徒也。欲知舜与跖之分,无他,利与善之间也。”辨义利之严如此。是非孟子之必异于孔子也,盖至战国之世,言利之风益盛,或曰:“我能为君辟土地,充府库。”或曰:“我能为君约与国,战必克。”循此而不变,势非至率兽食人,而人相食不止。当时如墨翟、杨朱之徒,未尝不思有以救之,而其所号于天下者,曰“交相利”(墨子之言,已见前),曰“利物不由于义”(杨子之言,见《列子·杨朱》篇),以利止利,犹以水救水,以火救火,益多而已,未见其有济也。故孟子首绝言利之萌。其答梁惠王利国之问,则曰:“王曰何以利吾国,大夫曰何以利吾家,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。上下交征利,而国危矣。”曰:“亦有仁义而已矣,何必曰利!”而宋牼(即宋钘)欲以利说止秦、楚之兵,孟子则曰:“先生之志则大矣,先生之号则不可。先生以利说秦、楚之王,秦、楚之王悦于利,以罢三军之师。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。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,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,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,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,怀利以相接。然而不亡者,未之有也。”(见《告子》篇)于当时功利之害,见之至明,故言之至切。而奈何齐、梁之君,见以为迂阔而远于事情,卒不果用。一薛居州,独如宋王何(本孟子语,见《滕文公》),一孟子又独如天下何哉! 五 王政   孟子之言王政,一孔子之言富教也。其曰:“五亩之宅,树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。鸡豚狗彘之畜,无失其时,七十者可以食肉矣。百亩之地,勿夺其时,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。”所以富民也。“谨庠序之教,申之以孝悌之义,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。”所以教民也。然而孟子之言,尤详于制民之产,与通功易事之道。曰:“明君制民之产,必使仰足以事父母,俯足以畜妻子,乐岁终身饱,凶年免于死亡。”曰:“有恒产者有恒心,无恒产者无恒心。”曰:“夏后氏五十而贡,殷人七十而助,周人百亩而彻,其实皆什一也。”曰:“方里而井,井九百亩,其中为公田,八家皆私百亩,同养公田。”曰:“野,九一而助。国中什一使自赋。卿以下必有圭田。圭田五十亩。余夫二十五亩。死徙无出乡。乡田同井,出入相友,守望相助,疾病相扶持,则百姓亲睦。”虽曰此其大略,而仁政必自经界始,得是犹足见圣王之制,固非托之空言也。然孟子虽贵民,而欲使天子公侯下而与齐民同其劳苦,泯上下之等,废治养之别,则又其所不然,盖物有不齐,未可强比而同之。故曰:“或劳心,或劳力。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。治于人者食人,治人者食于人。”夫陶冶与耕,械粟相易,不为相厉。今贤者居民之上,忧民之忧,事民之事,旰食而宵衣,劳苦百倍于农夫而未止。而衣食之奉取之于民者,稍稍得以自肆,则群起而排击之,曰是何得独享其富厚,即言报施之道,是亦不能谓平矣。且两贵不能相事,两贱不能相使。(荀子语,见《王制》篇)使天下之民无有须待人而治者也,则上下之等信可废也;使天下之民而犹有须待人而治者也,则上下之等如之何其废之。自后世在高位者多骄淫不仁,阻法治之威,而以贡赋督责于下,下罢极,则以残贼怨望于上。于是视治人治于人之名,同于蛊毒之足以祸人。至乎近世乃欲尽撤贵贱上下之防而去之,使更无治与被治之别。或且疑孟子之言为据乱之制,而非大同之道,奉许行并耕之说,以为足以治天下。呜呼,仁义充塞之祸烈矣!(参看“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”一章全文。)   《韩非·显学》篇言:“自孔子之死也,有子张之儒,有子思之儒,有颜氏之儒,有孟氏之儒,有漆雕氏之儒,有仲良氏之儒,有孙氏之儒,有乐正氏之儒。”说者多谓孟氏之儒即指孟子。然列于漆雕氏、仲良氏之前,似当受业于孔子之门者。《论语》有孟懿子、孟武伯,安知非其人耶?荀卿《非十二子》篇罪子思、孟子,而言子张氏之贱儒,子夏氏之贱儒,子游氏之贱儒。则仲尼既没,弟子分散诸侯之国,源远而末益分,宜其相违异矣。韩昌黎谓:“孟子师子思。子思之学,盖出曾子。”(《昌黎集·送王埙秀才序》)而宋儒乃推《大学》《中庸》以继《论语》。然《大学》果否出曾子之手,世多疑之。今《大戴礼》有《曾子立事》等十篇,与《大学》不类。而孟子之书称道曾子,亦无引及《大学》之文。要之《大学》言正心诚意,与《中庸》言明善诚身,皆孔门之微言大义。孟、荀书外,可见孔门之正学者,惟此而已。曾子名参,字子舆,鲁人,少孔子四十六岁。今《论语》《礼记》二书,所载曾子语甚众。曾子曰:“传不习乎。”而孔子之语曾子,则曰:“参乎,吾道一以贯之。”曾子曰:“唯。”然则曾子之传孔子之学,事有足据,初不必《大学》一书之出于曾子之手也。又《史记》称孔子以曾子能通孝道,授之业,作《孝经》。而今《大戴》曾子十篇,《本孝》、《立孝》、《大孝》、《事父母》,占其四。及其死也,曰:“而今而后,吾知免夫。”(见《论语》)合《礼·祭义》所称“父母全而生之,子全而归之,可谓孝矣”之言观之,可谓行践其言者矣。然孟子语勇,而谓孟施舍似曾子。又道曾子之言,曰:“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”(见“不动心”章)是战兢惕厉之功,乃发扬蹈厉之本。而胡适之乃讥曾子为萎缩(见《哲学史大纲》),岂直失言而已乎!子思名伋,孔子孙。孔子生伯鱼(名鲤),伯鱼生子思。《汉志》儒子有《子思》二十三篇,今不可考。而子思作《中庸》见于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。史公近古,言自可信。孟子称鲁缪公之时,子柳、子思为臣。又谓子思居于卫,有齐寇,子思曰:“如伋去,君谁与守?”则子思固尝仕于鲁、卫者。至今传《孔丛子》,载子思困于宋,免而作《中庸》,自比于文王之囚羑里而演《易》。《孔丛子》伪书,其说出于附会,显可见也。《大学》《中庸》得宋明诸儒发明而始著,故其说亦散见诸儒章中,兹不具述。而仅识曾子、子思之大略如左。曾子年七十。子思年六十二。 第十章 惠施 公孙龙 附尹文子   与庄子同时者,有惠施、公孙龙。惠施相梁惠王,庄子与之友,其相为辨论,散见于《庄子》各篇。公孙龙,赵人,尝为平原君客。《庄子·秋水》篇载公孙龙与魏公子牟问答之言,谓“龙困百家之知,穷众口之辨,自以为至达,而闻庄子之言,则无所开其喙”。胡适之非之,以为公孙龙实不及与庄子相见。然吾观《庄子·齐物论》言“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。以马喻马之非马,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”,即对龙“物莫非指而指非指”与“白马非马”之说而发,则龙与蒙叟之相闻,为无疑矣。又《汉志》以施、龙列之名家,而胡适之则谓名家出于别墨,盖以其言多与《墨经》相出入。然《庄子·天下》篇言墨者不及施、龙,乃置施、龙于周之后,且惜其才骀荡而不得,逐万物而不反,引之与己相近。而《徐无鬼》篇对惠子言:“儒、墨、杨、秉四,与夫子为五。”惠子亦自言其与四者相拂以辞,相镇以声,则安在其为墨之徒也?《荀子·非十二子》谓“好治怪说,玩琦辞。甚察而不急,辨而无用,多事而寡功,不可以为治纲纪。然而其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,足以欺惑愚众。是惠施、邓析也”。《汉志》名家首列邓析,有书二篇,今其书传者,盖出伪托。然其篇名,或有所本。惠子言:“无厚,不可积也。”而邓析亦有无厚之说,所言甚肤浅,疑名是而辞窜易矣。吾意当与惠子之言相近。夫邓析与子产同时,实在墨子之前,则名家自有渊源本末,尤不得谓墨家之后始有名家也。至《墨经》与施、龙之说多同者,墨之得自施、龙耶?施、龙之得自墨耶?要未可以定矣。惠子书,《汉志》一篇,今佚,而见于《庄子·天下》篇者有十事,《荀子·不苟》篇别有“钩有须,卵有毛”,则与公孙龙同。龙之书,《汉志》八篇,今存六篇,而《迹府》一篇,记龙与孔穿问答,疑后人所集录,以冠其书者。   《庄子·天下》篇言:“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。”又言:“惠施之口谈,自以为最贤。”又言:“南方有倚人焉,曰黄缭。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。惠施不辞而应,不虑而对。遍为万物说,说而不休,多而无已,犹以为寡,益之以怪。以反人为实,而欲以胜人为名。”今其书已佚,所谓遍为万物说者,不知何若。吁,可惜也!《说苑》载梁王谓惠子曰:“愿先生言事,则直言耳,无譬也。”惠子曰:“今有人于此,而不知弹者。曰:‘弹之状何若?’应曰:‘弹之状如弹。’则谕乎?”王曰:“未谕也。”“于是更应曰:‘弹之状如弓,而以竹为弦。’则知乎?”王曰:“可知矣。”惠子曰:“大说者,固以其所知,谕其所不知,而使人知之。今王曰无譬,则不可矣。”惠子之譬,其犹庄子之寓言乎?故其言十事,要皆破时空之见,齐异同之分。如曰:“至大无外,谓之大一。至小无内,谓之小一。”又曰:“无厚,不可积也,其大千里。”又曰:“天与地卑(同比),山与泽平。”又曰:“我知天下之中央,燕之北、越之南是也。”又曰:“南方无穷而有穷。”又曰:“连环可解也。”皆所以破空之见也。盖空无局量,则大小厚薄一也;空无方位,则高下中边一也;空无分际,则远近断续一也。庄子曰:“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,而泰山为小。”非即是说乎?如曰:“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”又曰:“今日适越而昔来。”皆所以破时之见也。盖时无来去,则旦暮一也;时无久暂,则今昔一也。庄子曰:“时无止,终始无故。”(《秋水》)非即是说乎?如曰:“大同也,而与小同异,此之谓小同异。万物毕同毕异,此之谓大同异。”又曰:“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。”皆所以齐异同之分也。盖物无是非,则异同一也。物无彼是,则物我一也。庄子曰:“自其异者视之,肝胆楚越也。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皆一也。”(《德充符》)非即是说乎?然而庄子与惠子异者,庄子明宗以破相,惠子破相而不必明宗。夫由本以之末也顺,而由末以寻本也逆。故《庄子·天下》篇曰:“其道舛驳,其言也不中。”又曰:“由天地之道,观惠施之能,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。其于物也何庸。”盖深惜之也。然《庄子·齐物论》言:“彼是方生之说也。”言:“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。”(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旧注误。庄子言“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尽”,又言“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”。有成即有亏,故以未成乎心而有是非为至,此庄子之意也)皆引施说以明己意。而及施之死,乃曰:“自夫子之死,吾无以为质矣。”则施之去周,亦只一间。观“愈贵道,几矣”之言,(见《天下》篇)可以见也。是故吾于惠子,终谓其与庄子近,而与墨子远。   《天下》篇谓“桓团、公孙龙,辩者之徒,饰人之心,易人之意,能胜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”。而邹衍过赵,与平原君言公孙子,亦曰:“天下之辩,有五胜三至,而辞至为下。辩者,别殊类使不相害,序异端使不相乱。抒意通指,明其所谓。使人与知焉,不务相迷也。故胜者不失其所守,不胜者得其所求。若是,故辨可为也。及至烦文以相假,饰辞以相惇,巧譬以相移,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。如此,害大道。”(见宋谢希深《公孙龙子序》)由是言之,信乎龙为辩者之囿也。然今《列子·仲尼》篇载乐正子舆讥公孙龙好怪而妄言,而公子牟乃曰:“智者之言,固非愚者之所晓。”又曰:“子不谕至言,而以为尤也。尤其在子矣。”此与《庄子·逍遥游》肩吾问连叔、接舆之词,何以异也?观其言:“善射者,能令后镞中前括,发发相及,矢矢相属。前矢造准,而无绝落。后矢之括犹衔弦,视之若一焉。”又曰:“逄蒙之弟子曰鸿超,怒其妻而怖之。引乌号之弓,綦卫之箭,射其目。矢来注眸子,而眶不睫。矢坠地,而尘不扬。”(并见《列子·仲尼》篇)可谓怪矣。然后镞中前括者,钧后于前也。矢注眸子而眶不睫者,尽矢之势也。(本龙之言)则其理何尝不至显哉!龙之所操,尤在白马、指物、坚白、名实之论。今故详之。若所云有意不心,有指不至,有物不尽,有影不移,发引千钧,轮不碾地,以及臧三耳、鸡三足之说,见于《庄》《列》者,注解甚明,可按而知也。 一 白马论   其言曰:“‘白马非马,可乎?’曰:‘可。’曰:‘何哉?’曰:‘马者,所以命形也;白者,所以命色也。命色者,非命形也。故曰白马非马。’曰:‘有白马,不可谓无马也。不可谓无马者,非马也(同耶)?有白马为有马,白(马)之非马,何也?’曰:‘求马,黄黑马皆可致。求白马,黄黑马不可致。使白马乃马也,是所求一也。所求一者,白者不异马也。所求不异,如(同而)黄黑马有可有不可,何也?可与不可,其相非明。故黄黑马,一也。而可以应有马,而不可以应有白马。是白马之非马,审矣。’”又曰:“‘以有白马为有马,谓有白马为有黄马,可乎?’(此龙问,与前设为他人问龙者不同)曰:‘未可。’曰:‘以有马为异有黄马,是异黄马于马也。异黄马于马,是以黄马为非马。以黄马为非马,而以白马为有马。此飞者入池而棺榔异处,此天下之悖言乱辞也。’”其言大略如此。夫马之名,一也。而或以命马之全,或以命马之别。马,马之全也;白马,马之别也。使谓白马为马,则全别之差失矣。夫失全别之差可也,然以全泯别,则可;以别乱全,则不可。以别乱全,将逐于万物而不反。此龙之所大惧也。《墨子·小取》篇云:“一马,马也。二马,马也。马四足者,一马而四足也,非两马而四足也。一马,马也。二马,马也。马或白者,二马而或白也,非一马而或白。”其说亦与龙同。然墨之意,在衍其兼爱之旨。观言:“盗,人也。多盗,非多人也。无盗,非无人也。”又:“爱盗,非爱人也。不爱盗,非不爱人也。杀盗,非杀人也。”(亦见《小取》)可以见也。而龙之意在发夫两明之非。观言:“羊合牛,非马。牛合羊,非鸡。”又:“青以白,非黄。白以青,非碧。”(见《通变论》)可以见也。然则说虽同而意违矣(《通变论》曰:“两明者,昏不明,非正举也;非正举者,名实无当,骊色章焉。故曰两明也。”是故两明者,即一名两解之失)。 二 指物论   指物之说,二语尽之矣。曰:“物莫非指,而指非指。”虽然,指者,何也?指者,我之指物也。我之指物,则所指者物,而能指者我。以所指言之,即物莫非指;以能指言之,则我非物,即指非指矣。故其言曰:“指也者,天下之所无也。物也者,天下之所有也。以天下之所有,为天下之所无,未可。”指何以言天下之所无也?夫指若为有,则指亦一物耳;指亦一物,则物不待指而有。而物莫非指之说,不且破乎?抑观其言之等,盖有三。曰:“天下无指,而物不可谓指也。(天下无指者,即承上‘指也者天下之所无’而言)不可谓指者,非指也。非指者,物莫非指也。”(物既非指,则物莫非所指)此解物莫非指者,一也。曰:“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者,非有非指也。非有非指者,物莫非指也。物莫非指者,而指非指也。”(物莫非所指,而指非所指)此解指之非指者,二也。曰:“天下无指者,物不可谓无指也。(指虽不指物,而不可便谓无指)不可谓无指者,非有非指也。非有非指者,物莫非指。指非非指也。(物莫非指,指自成其为指)指与物,非指也。”(指之言非指者,以其与物为指)此解非指之指亦非非指者,三也。一者,标能以别所。二者,因所以见能。三者,明能不从所起,亦即不随所亡。故终之曰:“指固自为非指,奚待于物而乃与为指?”庄子作《齐物论》,谓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。且如指固自为非指云云,龙不亦自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乎?谢希深注《指物论》远有理致,然惜乎未能见及此也(指物之说不易明,故逐句粗为解释)。 三 坚白论   坚白之论,略似白马非马,而其剖析则益精。曰:“‘坚白石三,可乎?’曰:‘不可。’曰:‘二,可乎?’曰:‘可。’曰:‘何哉?’曰:‘无坚得白,其举也二。无白得坚,其举也二。’曰:‘得其所白,不可谓无白。得其所坚,不可谓无坚。而之石也之于然也,非三也(同耶)?’曰:‘视不得其所坚,而得其所白者,无坚也;拊不得其所白,而得其所坚者,无白也。’曰:‘天下无白,不可以视石。天下无坚,不可以谓石。坚白石不相外,藏三,可乎?’曰:‘有自藏也,非藏而藏也。’曰:‘其白也,其坚也,而石必得以相盈(盈犹剂也),盈其自藏奈何?’曰:‘得其白,得其坚,见与不见,离。见不见离,一。一不相盈,故离。离也者,藏也。’曰:‘石之白,石之坚,见与不见,二与三。若广修而相盈也,其非举乎?’曰:物白焉,不定其所白。物坚焉,不定其所坚。不定者兼,恶乎其石也?”庄子曰:“合异以为同,散同以为异。今指马之百体,而不得马。而马系于前者,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。”(《则阳》)夫析马之百体,而马无有,则析石之坚白,而石无有,其理一也。然马石无有,而有马石者何也?马石之无有者,在马石。而有马石者,在人也。故其言又曰:“且犹白,以目以火见,而火不见;则目与火不见而神见,神不见而见离。坚以手而手以捶,是捶与手知而不知,而神与不知。神乎!是之谓离焉。离也者,天下故独而正。”(亦《坚白论》)当身毒因缘和合之说未入中国,而有此虚空粉碎之言,若公孙子者,岂仅辩者之雄而已哉! 四 名实论   昔杨朱尝论名实矣,曰:“实无名,名无实。名者,伪而已矣。”此一边之见也。公孙之说则进乎此,曰:“天地与其所产,皆物也。物以物其所物,而不过焉,实也。实以实其所实,而不旷焉,位也。出其所位,非位。位其所位焉,正也。以其所正,正其所不正,疑(同拟)其所正。其正者,正其所实也。正其所实者,正其名也。”夫知以正名者正实,则名何可废也。虽然,名何以正?夫使物物各当其物,则名无不正矣。故其言曰:“谓彼,而彼不唯乎彼,则彼谓不行。谓此,而此不唯乎此,则此谓不行。其以当,不当也。不当,而乱也。故彼彼当乎彼,则唯乎彼,其谓行彼。此此当乎此,则唯乎此,其谓行此。其以当而当也。以当而当,止也。故彼彼止于彼,此此止于此,可。彼此而彼且此,此彼而此且彼,不可。”信如是,则随物而应,亦即物而冥,恶有狂举而昏不明者哉!公孙子惟以此说往,故能持白马非马,坚白石二,而指之非指,以此破相,亦即以此显宗。由吾观之,龙非施之可比也。而太炎章氏作《明见》,乃扬施而抑龙,何哉?(《明见》,见《国故论衡》)   《汉志》名家,又有《尹文子》一篇。注云:“说齐宣王,先公孙龙。”而仲长统撰定《尹文子》,独谓学于公孙龙,疑非是也。今其书具存。言形名之分,曰:“名者,名形者也。形者,应名者也。然形非正名也,名非正形也。则形之与名,居然别矣,不可相乱,亦不可相无。”又曰:“善名命善,恶名命恶。故善有善名,恶有恶名。圣贤仁智,命善者也。顽嚚凶愚,命恶者也。今即圣贤仁智之名,以求圣贤仁智之实,未之或尽也。即顽嚚凶愚之名,以求顽嚚凶愚之实,亦未或尽也。使善恶尽然有分,虽未能尽物之实,犹不患其差也。”此与公孙龙之审名实相似也。又曰:“语曰好牛。好则物之通称,牛则物之定形。以通称随定形,不可穷极者也。设复言好马,则复连于马矣。则好所通无方也。设复言好人,则彼属于人也,则好非人,人非好也。则好牛、好马、好人之名自离矣。故曰:名分不可相乱也。”此与公孙龙之白马非马相似也。然《庄子·天下》篇以尹文与宋钘并称,谓其“接万物以别宥(同囿)为始”,曰:“君子不为苟察,不以身假物,以为无益于天下者,明之不如已也”,则与施、龙之日以其知与天下辩皦然有别。而其言“名定则物不竞,分明则私不行。物不竞,非无心,由名定,故无所措其心。私不行,非无欲,由分明,故无所措其欲。然则心欲,人人有之,而得同于无心无欲者,制之有道也”,又称“彭蒙之言曰:圣人者,自己出也。圣法者,自理出也。理出于己,己非理也。己能出理,理非己也。故圣人之治,独治者也。圣法之治,则无不治矣”(《庄子·天下》篇以彭蒙与田骈、慎到并称),又颇类法家之言。盖当其时百家之说并起,虽各有宗主,而不能不稍稍糅杂。故惠施有泛爱万物之谈,公孙龙有偃兵之对,而尹文亦与宋钘“见侮不辱,救民之斗,禁攻寝兵,救世之战”。胡适之乃据以为此三人者皆所谓别墨。若然,孟子斥善战,荀子丑斗(见《荣辱》篇),将孟、荀亦墨之支流欤?天下有举一端以论人,而往往乖剌者,此类是也。 附 名家不出于别墨论   晋鲁胜作《墨辩注序》曰:“墨子著书,作辩经以立名本。惠施、公孙龙祖述其学,以正刑(同形)名显于世。”孙仲容因之,于其《墨子闲诂》颇牵合施、龙之谈,以较释《经》与《经说》。至近人胡适之,乃辩《墨经》非墨子自作,而成于所谓别墨之徒,其见有过人者。然指施、龙皆为别墨,而谓古无所谓名家,并力诋刘子政父子以名家别于儒、墨、道、法为向壁虚构,不能不惜其于两家之旨,犹有未尽释然者也。夫当时能言各家之流别者,莫过于《庄子·天下》篇。此其是否蒙庄自作,未敢臆定。要为战国时人之言,必有所本。非如后之隔世论人,多凭想像得之也。其言首及墨子,中间历叙宋钘、尹文、彭蒙、田骈、慎到、关尹、老聃之流,而以周继之。后乃言:“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。其道舛驳,其言也不中。而桓团、公孙龙辩者之徒(之徒犹言之流也。胡氏谓徒是后辈,可谓曲解),胜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。”区别甚悉。使施、龙果出于墨者,即应列之于墨翟、禽滑釐之后,而与所谓别墨者相次比。即不然,亦应于其源流授受之迹,有所阐陈。乃今观之,其叙惠施、公孙龙,与墨子竟若风马牛之不相及,是不亦可异乎?且惠施者,庄子之友也。施之死,庄子叹曰:“夫子之死,吾无以为质矣!”则其与庄子言,宜无不尽。今施、周往复辩难之词多见于三十三篇,曾有一语称及于墨子之学者乎?不独是也,《徐无鬼》篇载:“庄子曰‘射者非前期而中,谓之善射。天下皆羿也。可乎?’惠子曰:‘可。’庄子曰:‘天下非有公是也,而各是其所是。天下皆尧也。可乎?’惠子曰:‘可。’庄子曰:‘然则儒、墨、杨、秉四,与夫子为五。果孰是耶?’”施之学之异于墨,庄子明言之,而惠子明受之。乃必谓其出于墨,何哉!又《秋水》篇记公孙龙与魏牟问答,谓龙闻庄子之言,茫然异之。胡氏考周、龙二人年月,断周与龙二人不同时,龙安得闻周之言?必系后人伪作羼入。然《庄子·齐物论》云:“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。以马喻马之非马,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。”即对公孙“白马非马”与“物莫非指而指非指”而发。则周、龙不同时,无由相闻,实未足据。《秋水》之言,亦难定其必伪矣。夫龙自称:“少学先王之道,长而明仁义之行。合同异,离坚白,然不然,可不可。困百家之智,穷众口之辩。”(即《秋水》篇所记)则又岂似为别墨者乎?庄子言儒、墨、杨、秉四,旧注谓秉为龙之字。使此为不误,龙之非墨,尤彰彰矣。夫刘氏父子九流之分,亦有所自来矣。汉初司马谈论六家要旨,谓‘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’。其时各家之学,犹有存者,故谈习道论于黄子,学天官于唐都,于诸家本末,概乎盖尝有闻者。其述阴阳、儒、墨、名、法、道德,与刘氏父子岂异乎?然司马谈者,固胡氏所与向、歆并斥者也。此姑不论。试更征之荀子之书。《荀子·非十二子》篇云:“治怪说,玩琦辞,甚察而不惠,辩而无用,多事而寡功,不可以为治纲纪。然而其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,足以欺惑愚众。是惠施、邓析也。”《不苟》篇亦云:“山渊平,天地比,齐秦袭,是说之难持者也。而惠施、邓析能之。”屡以惠施、邓析并称,与《七略》名家首邓析正合。惜析之书已佚,今存者不足信。然《吕氏春秋》记析之持论,犹可仿佛其面目。其言曰:“洧水甚大,郑之富人有溺者。人得其死者,富人请赎之,其人求金甚多,以告邓析。邓析曰:‘安之,人必莫之卖矣。’得死者患之,以告邓析。邓析又答之曰:‘安之,此必无所更买矣。’”析之辞之诡如此。与施之以反人为实,而龙之然不然可不可者,宁有违乎?今传邓析书有《无厚》一篇,所言‘天于人无厚,君于民无厚’,盖至肤浅。荀子曾言:“坚白异同,有厚无厚之察,非不察也。然而君子不辩,止之也。”意其说必甚难。或析之书,目是而辞则非矣。今惠施犹有‘无厚不可积,其大千里’之论,窃疑其本之邓析。则名家之起,实自邓析始。析与子产同时,先墨子且数十年。胡氏《哲学史》于时代先后,认之最严,今谓名家出于墨,则何解于邓析乎?然胡氏所取以为词者,谓惠施言泛爱万物,而公孙龙有与赵惠王、燕昭王言偃兵之事,曾无殊于墨之兼爱非攻也。然此固未足以为两家同条共贯之证。当战国时,争地以战,争城以战,原野涂膏血,沟壑满骸骨,民之苦于兵祸深矣。故志士仁人,思救民之患,莫不以弭兵爱人为言,正不独墨者云尔也。若执此一端为论,则孟子言善战者服上刑,荀子言斗者不若狗彘,即孟、荀亦出于墨矣。庄子言万物与我为一,言至仁无亲,即庄子亦出于墨矣。然乎否乎?且墨子言兼爱上推之于天志,以为“上之所是,必皆是之。所非,必皆非之”。又谓“义者,政也。无从下之政上,必从上之政下”。其尊卑之辨甚明也。而《吕氏春秋·爱类》篇匡章谓惠子:“公之学去尊。”按之施天地一体之说,信其泯尊卑齐上下。与墨子之意,且背道而驰矣。故《墨经》言:“厚,有所大也。”而施则曰:“无厚。”《墨经》言:“日中,正南也。”而施则曰:“日方中方睨。”《墨经》言:“坚白不相外。”而龙曰:“坚白离。”《墨经》言:“火热。”(旧作必热,必为火字之讹。孙校谓脱不字,非)而龙曰:“火不热。”《墨经》言:“狗,犬也。”而龙曰:“狗非犬。”盖《墨经》多在差异上立论,而施、龙则在无差异上立论。虽《经说》往往摭拾施、龙绪余,冀以自圆,然绝相之谈,与执相者固有别矣。夫天下岂有学出于是人,而处处与之立异者乎?吾尝细究《天下》篇之文,以为其云“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,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,俱诵墨经”,此“墨经”应如胡氏之说,指《兼爱》《非攻》诸篇,非今书之《墨经》也。而“倍谲不同,相谓别墨”,别墨者,乃指斥他方之辞,言其不如己所传之正,非自称为别墨也。胡氏谓其自己相称为别墨,实误。其云“以坚白、同异之辩相訾,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”,相訾者,攻彼之过;相应者,救己之失。而坚白、同异之辩,觭偶不仵之辞,则其所假以为攻救之具者也。由是论之,《墨经》与施、龙之说时有出入者,亦墨之得于名,非名之得于墨。而转抑名家为墨之支流,不亦因果倒置乎哉!是故吾谓名家自有宗趣,决不出于墨。若必求其相似,亦与庄子近而与墨子远。 第十一章 荀子   荀子名况,亦曰荀卿,或称曰孙卿。赵人也。以齐襄王时游于稷下,距孟子至齐,五十年矣。是时齐尚修列大夫之缺,而荀子三为祭酒焉。入秦,见昭王、应侯。昭王谓儒无益人之国,荀子乃极明儒效。盖自孔子没而儒术分散,能振其业者,在前惟孟子,在后惟荀子。言虽不同,而其粹然为圣人之传则一也。荀子书每道仲尼、子弓。子弓即仲弓,犹子路之为季路也。其书三十二篇,而《大略》以下数篇,颇记孔门师弟问答之言,必有所受之。即其学之出于仲弓,无疑矣。而后之论者,以其主性恶,而言富国强国,大异于孟子;又韩非、李斯之徒,世所诋斥,皆出于其门下,遂并归罪于荀子之持论不慎。然以今观之,其言“君子养心莫善于诚,顺命以慎其独”(见《不苟》篇),一《大学》慎独诚意之旨也。其言“自知者不怨人,知命者不怨天”(《荣辱》篇),一《中庸》居易俟命之愿也。其言“君子之学,入乎耳,箸乎心,布乎四体,形乎动静。端而言,蝡而动,一可以为法则”(《劝学》篇),一《孟子》睟面盎背之功也。至其言俗儒、雅儒、大儒之别,而谓大儒者,“法先王,统礼义,一制度,以浅持博,以古持今,以一持万。苟仁义之类也,虽在鸟兽之中,若别白黑。倚物怪变,所未尝闻也,所未尝见也。卒然起一方,则举统类而应之,无所拟怍。张法而度之,则暗然若合符节”(见《儒效》篇),是荀子之为荀子,岂浅见寡闻者所可得而妄议者哉!既不遇于齐、秦,乃归赵。赵亦不能用,去而之楚。春申君以为兰陵令,而荀子已老矣。及春申君死,乃废居兰陵,列著数万言而卒。《尧问》篇云:“孙卿迫于乱世,鰌(同遒)于严刑,上无贤主,下遇暴秦。……当是时也,知者不得虑,能者不得治,贤者不得使。故君上蔽而无睹,贤人距而不受。”吾观春秋以来,孔、老、庄、孟之数圣人者,所遇皆如此。故曰:“君子能为可贵,不能使人必贵己。能为可信,不能使人必信己。能为可用,不能使人必用己。”(《荀子·非十二子》篇语)呜呼!伤已。 一 性恶   荀子与孟子不同者,厥为性恶之说。其言曰:“人之性恶,其善者伪也。今人之性,生而有好利焉。顺是,故争夺生,而辞让亡焉。生而有疾恶焉。顺是,故残贼生,而忠信亡焉。生而有耳目之欲,有好声色焉。顺是,故淫乱生,而礼义文理亡焉。然则从人之性,顺人之情,必出于争夺,合于犯分乱理,而归于暴。”又曰:“今人之性,饥而欲饱,寒而欲暖,劳而欲休,此人之情性也。今人饥,见长而不敢先食者,将有所让也。劳而不敢求息者,将有所代也。夫子之让乎父,弟之让乎兄,子之代乎父,弟之代乎兄,此二行者,皆反于性而悖于情者也。然而孝子之道,礼义之文理也。故顺情性,则不辞让矣。辞让,则悖于情性矣。用此观之,然则人之性恶明矣,其善者伪也。”(伪非虚伪之伪,犹言为也)顾荀子所言之性,与孟子所言之性,盖各有所指。观荀子驳孟子之言,可见也。孟子曰:“人之学者,其性善。”荀子曰:“是不然。是不及知人之性,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。凡性者,天之就也,不可学,不可事。礼义者,圣人之所生也,人之所学而能,所事而成者也。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,谓之性。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,谓之伪。是性伪之分也。”(并《性恶》篇)夫荀子以“可学而能可事而成”者谓之伪,而此伪者,谁为之?非我为之乎?我何以能为此伪?非我之性有是乎?孟子曰:“乃若其情,则可以为善矣,乃所谓善也。”故孟子之所谓性,并荀子之伪在其中。而荀子之所谓性,则孟子之所云“性也,有命焉,君子不谓之性”者也。荀子讥孟子为不知性伪之分,以荀子观之,则固如是矣。若以孟子观之,此不知性伪之分者,或且在此而不在彼,然荀子亦非不知性之善者也。曰:“涂之人可以为禹。曷谓也?曰凡禹之所以为禹者,以其为仁义法正也。然则仁义法正,有可知可能之理。然而涂之人也,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,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。然则其可以为禹,明矣。今以仁义法正,为固无可知可能之理耶?然则唯(同虽)禹不知仁义法正,不能仁义法正也。将使涂之人,固无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,而固无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耶?然则涂之人也,且内不可以知父子之义,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。今不然。涂之人,皆内可以知父子之义,外可以知君臣之正,然则其可以知之质,其可以能之具,其在涂之人,明矣。今使涂之人者,以其可以知之质,可以能之具,本夫仁义之可知可能之理,然则其可以为禹,明矣。”(《性恶》篇)夫此可以知之质,可以能之具,非即孟子所云“人之所不学而知者,其良知也;所不虑而能者,其良能也”耶?特荀子鉴于当时学者之纵情性,安恣睢,而慢于礼义,欲以矫饰扰化为教,故不以为性而以为伪。曰:“人无师法,则隆性矣。有师法,则隆积矣。性也者,吾所不能为也,然而可化也。积也者,非吾所有也,然而可为也。”(《儒效》篇)又曰:“圣可积而致。然而皆不可积,何也?曰:可以而不可使也。故小人可以为君子,而不肯为君子;君子可以为小人,而不肯为小人。小人君子者,未尝不可以相为也,然而不相为者,可以而不可使也。故涂之人可以为禹,则然。涂之人能为禹,未必然也。虽不能为禹,无害可以为禹。足可以遍行天下,然而未尝有能遍行天下者也。夫工匠农贾,未尝不可以相为事也,然而未尝能相为事也。用此观之,然则可以为,未必能也。虽不能,无害可以为。然则能不能之与可不可,其不同远矣。”(《性恶》篇)观于此言,则荀子之所以谓人之性恶者,为人之不肯为善而发,非为人之不可为善而发。其贬性也,正所以反性也。是故于孟子而得性善,则君子有不敢以自诿者矣:于荀子而得性恶,则君子有不敢以自恃者矣。天下之言,有相反而实相成者,若孟、荀之论性是也。 二 礼论   孟子言性善,故有扩充而已矣。荀子言性恶,则取矫饰扰化。而矫饰扰化之用,莫大于礼。故曰:“凡用血气志意知虑,由礼,则治通;不由礼,则勃(同悖)乱提侵。食饮衣服居处动静,由礼,则和节;不由礼,则触陷生疾。容貌态度进退趋行,由礼,则雅;不由礼,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。”(《修身》篇)虽然,礼者,始乎税,成乎文,终乎悦恔者也。(本荀子语,见《礼论》篇。税,敛也)惟始乎税,故曰:“治气养心之术,莫径由礼。”(《修身》篇)曰:“血气刚强,则柔之以调和。知虑渐深,则一之以易良。勇胆猛戾,则辅之以道顺。齐给便利,则节之以动止。狭隘褊小,则廓之以广大。卑湿重迟贪利,则抗之以高志。庸众驽散,则劫之以师友。怠慢僄弃,则炤之以祸灾。愚款端悫,则合之以礼乐,通之以思索。”(同上)于性之所偏,而矫以饰之,而性由礼而立矣。惟终乎悦恔,故曰:“孰知夫出死要节之所以养生也,孰知夫出费用之所以养财也,孰知夫恭敬辞让之所以养安也,孰知夫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也。”(同上)于性之可化,而久以扰之,而性由礼而成矣。此荀子言礼之精也。而由是而推之,所以为治于天下者,亦不出此。曰:“礼起于何也?曰:人生而有欲,欲而不得,则不能无求;求而无度量分界,则不能不争。争则乱,乱则穷。先王恶其乱也,故制礼义以分之,以养人之欲,给人之求。使欲必不穷乎物,物必不屈于欲,两者相持而长。是礼之所生也。”(《礼论》)曰:“离居不相待,则穷。群而无分,则争。穷者,患也。争者,祸也。救患除祸,则莫若明分使群矣。强胁弱也,知惧愚也,民下违上,少陵长,不以德为政。如是,则老弱有失养之忧,而壮者有分争之祸矣。事业所恶也,功利所好也,职业无分。如是,则人有树事之患,而有争功之祸矣。男女之合,夫妇之分,婚姻娉内送逆,无礼。如是则人有失合之忧,而有争色之祸矣。”(《富国》)由是观之,天下有礼则治,无礼则乱。故曰:“天地者,生之始也。礼义者,治之始也。”(《王制》)且其言富国也,必归于节用裕民。(见《富国》篇)言强国也,必归于节威反文。(见《强国》篇)言乐,则曰谨为之文。(见《乐论》篇)言兵,则曰妙之以节。(见《议兵》篇)举一切而纳之于礼之中,而莫之敢过。故曰:“礼者,法之大分,类之纲纪也。”(《劝学》篇)呜呼!荀子之于礼,可谓至矣。 三 解蔽   夫礼者,断长续短,损有余,益不足,达爱敬之文,而滋成行义之美者也。(用《礼论》原文)夫天下之所患者,短与长,均也。不足与有余,并也。而学者治者之蔽,见其长,则忘其短;见其有余,则忘其不足。此心之所以易惑,而行之所以易乱也。当荀子之时,百家之说众矣,而荀子以礼观之,即皆不能无失。故曰:“墨子蔽于用,而不知文。宋子蔽于欲,而不知得。慎子蔽于法,而不知贤。申子蔽于势,而不知知。惠子蔽于辞,而不知实。庄子蔽于天,而不知人。”(《解蔽》篇。慎子、申子并见后《韩非》章)夫之数子者,非果所谓曲知之人也,然长于此,即不能不短于彼;有余于此,即不能无不足于彼。何也?则其心不能无蔽也。心之所以有蔽,何也?曰:“人何以知道?曰心。心何以知?曰虚壹而静。心未尝不臧(同藏)也,然而有所谓虚;心未尝不满也,然而有所谓一;心未尝不动也,然而有所谓静。人生而有知,知而有志(同识)。志也者,臧也。然而有所谓虚,不以己所臧害所将受,谓之虚。心生而有知,知而有异。异也者,同时兼知之,同时兼知之,两也。然而有所谓一,不以夫一害此一,谓之壹。心卧则梦,偷则自行,使之则谋,故心未尝不动也。然而有所谓静,不以梦剧乱知,谓之静。”(同上)夫存此虚壹而静者以察物,则有余不足之情俱见。俱见,则无蔽矣。失此虚壹而静者以察物,则有余不足之情俱惑。俱惑,则不能无蔽矣。故曰:“人心譬如槃水。正错而勿动,则湛浊在下,而清明在上,则足以见须眉,而察肤理矣。微风过之,湛浊动乎下,清明乱于上,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。”(同上)是故蔽者,心蔽之。解者,亦心解之。其枢机在心。故曰:“心也者,道之工宰也。”(《正名》)夫言性,则荀子与孟子有不同也;而言心,则无不同。荀子曰:“人之所欲生,甚矣。人之所恶死,甚矣。然而人有从生成死者,非不欲生而欲死也;不可以生,而可以死也。故欲过之,而动不及,心止之也。心之所可中理,则欲虽多,奚伤于治。欲不及,而动过之,心使之也。心之所可失理,则欲虽寡,奚止于乱。故治乱在于心之所可,亡于情之所欲。”(《正名》)而孟子固曰:“所欲有甚于生者,所恶有甚于死者,非独贤者有是心也,人皆有之。贤者能勿丧耳。”此其同者一也。荀子曰:“耳目口鼻形能,各有接,而不相能。夫是之谓天官。心居中虚,以治五官。夫是之谓天君。”(《天论》)而孟子固曰:“耳目之官,不思而蔽于物。物交物,则引之而已矣。心之官则思。思则得之,不思则不得也。”此其同者二也。荀子曰:“凡人之取也,所欲未尝粹而来也。其去也,所欲未尝粹而往也。故人无动而可以不与权俱。”(《正名》)而孟子固曰:“权然后知轻重,度然后知长短。物皆然,心为甚。”此其同者三也。夫性而善也,则思何以率其性,舍心,而性不达也;性而恶也,则思何以矫其性,舍心,而性不节也。性之途歧,而心之用一。此荀、孟之所以不得不同也。 四 正名   礼以明分。而分之明,则自正名始。故孔子曰:“必也正名乎!名不正,则言不顺。言不顺,则事不成。”而荀子亦曰:“王者之制名,名定而实辩,道行而志通,则慎率民而一焉。”(《正名》)夫名之所以乱者三。见侮不辱(宋钘之言,见上),圣人不爱己,杀盗非杀人也(墨子之言,见上),此惑于用名以乱名者也。山渊平(即惠施山与泽平之说),情欲寡(宋钘之言,见上),刍豢不加甘,大钟不加乐(即墨子非乐之说),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。非而谒楹有牛,马非马也(上句有阙误,下句即公孙龙白马非马之说),此惑于用名以乱实者也。惑于用名以乱名,验之所为有名,而观其孰行,则能禁之矣。惑于用实以乱名,验之所缘以同异,而观其孰调,则能禁之矣。惑于用名以乱实,验之名约,以其所受,悖其所辞,则能禁之矣。(以上用《正名》原文意)故曰:“所为有名,与所缘以同异,与制名之枢要,不可不察也。”然则何为而有名?曰:“贵贱不明,同异不别,如是,则志必有不喻之患,而事必有困废之祸。故知者为之分别,制名以指实。上以明贵贱,下以别同异。贵贱明,同异别,如是,则志无不喻之患,事无困废之祸。此所为有名也。”何缘而以同异?曰:“缘天官。凡同类同情者,其天官之意物也同。故比方之,疑(同拟)似而通。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。形体色理,以目异。声音清浊节调奇声,以耳异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,以口异。香臭芬郁腥臊漏庮奇臭,以鼻异。疾养凔热滑钑轻重,以形体异。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,以心异。心有征知。征知,则缘耳而知声,可也;缘目而知形,可也。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,然后可也。天官簿之而不知,心征之而无说,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。此所缘而以同异也。然后随而命之,同则同之,异则异之。单足以喻,则单;单不足以喻,则兼:单与兼无所相避,则共。虽共,不为害矣。知异实者之异名也,故使异实者莫不异名也,不可乱也,犹使同实者,莫不同名也。故万物虽众,有时而欲遍举之,故谓之物。物也者,大共名也。推而共之,共则有共,至于无共然后止。有时而欲遍举之,故谓之鸟兽。鸟兽者,大别名也。推而别之,别则有别,至于无别然后止。名无固宜,约之以命。约定俗成,谓之宜。异于约,则谓之不宜。名无固实,约之以命实。约定俗成,谓之实名。名有固善,径易而不拂,谓之善名。物有同状而异所者,有异状而同所者,可别也。状同而为异所者,虽可合,谓之二实。状变而实无别,而为变者,谓之化。有化而无别,谓之一实。此事之所以稽实定数也。此制名之枢要也。”(《正名》篇)夫民易一以道,而不可与共故。故圣王有作,则临之以势,道(同导)之以道,申之以命,章之以论,禁之以刑。其有析辞,擅作名,以乱正名,使民疑惑,人多辨讼,则谓之大奸。其罪,犹为符节度量之罪也。圣王不作,君子无势以临之,无刑以禁之,则不得已而有辨说。实不喻然后命,命不喻然后期,期不喻然后说,说不喻然后辩。故以正道而辨奸,犹引绳以持曲直。是故邪说不能乱,百家无所窜。(以上用原文)曰:“君子之言,涉然而精,倪然而类,差差然而齐。彼正其名,当其辞,以务白其志义者也。彼名辞也者,志义之使也。足以相通,则舍之矣。苟之,奸也。故名足以指实,辞足以见义,则舍之矣。外是者谓之讱。”(同上)夫如是,则君子之辩,岂与彼名家争为难持之说者比哉! 五 天论   荀子之言天,犹其言性也。言性,不重性而重伪,故曰性恶。言天,不重天而重人,故曰惟圣人为不求知天。(《天论》篇)然重伪,而未始以为伪之可以灭性也。故亦曰:“无性,则伪之无所加。无伪,则其性不能自美。性伪合,然后圣人之名一。天下之功于是就也。”(《礼论》篇)重人而未始以为人之可以敌天也。故亦曰:“天有其时,地有其财,人有其治。夫是之谓能参。舍其所以参,而愿其参,则惑矣。”曰:“圣人清其天君,正其天官,备其天养,顺其天政,养其天情,以全其天功。如是,则知其所为,知其所不为矣。则天地官,而万物役矣。其行曲治,其养曲适,其生不伤。夫是之谓知天。”(以上《天论》篇)是故其言:“大天而思之,孰与物畜而制裁之?从天而颂(同讼)之,孰与制天命而用之?望时而待之,孰与应时而使之?因物而多之,孰与骋能而化之?思物而物之,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?愿于物之所以生,孰与有物之所以成?”(同上)所以尽人也。其言:“楚王后车千乘,非知也。君子啜菽饮水,非愚也。是节(同适)然也。若夫志意修,德行厚,知虑明,生于今而志乎古,则是其在我者也。故君子敬其在己者,而不慕其在天者。”(同上)所以知命也。尽人知命,其道未尝悖也。不然,荀子讥庄子为蔽于天而不知人。今乃以人而夺天,不为蔽于人而不知天乎?太史公作《荀卿传》,谓“其嫉浊世之政,亡国乱君相属,不遂大道,而营于巫祝,信禨祥”,是则其为论,固有为而发者矣。今人自不信天,乃假此以攻孔孟天命之说。不知人之命在天(见《天论》篇),荀子固自言之。此所谓倚其所私,以观异术,而因以失其正求者,非耶?(倚其所私以观异术,本荀子语,见《解蔽》篇) 六 法后王   荀子曰:“礼莫大于圣王。圣王有百,吾孰法焉。曰:文久而息;节族(同奏)久而绝;守法数之有司极而褫。故曰欲观圣王之迹,则于其粲然者矣,后王是也。彼后王者,天下之君也。舍后王而道上古,譬之是犹舍己之君,而事人之君也。”(《非相》篇)又曰:“五帝之外无传人,非无贤人也,久故也。五帝之中无传政,非无美政也,久故也。禹汤有传政,而不若周之察也,非无美政也,久故也。传者久则论略,近则论详。略则举大,详则举小。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,闻其小而不知其大也。”(同上)此荀子所以法后王也。然荀子之言后王,与孟子之言先王,曾无以异。盖自战国言之,则谓之先王;自上古言之,则谓之后王。其实皆指周也。故曰:“王者之制,道不过三代,法不贰后王。道过三代,谓之荡。法贰后王,谓之不雅。衣服有制,宫室有度,人徒有数。丧祭械用,皆有等宜。声则凡非雅声者,举废;色则凡非旧文者,举息;械用则凡非旧器者,举毁。夫是之谓复古,是王者之制也。”(《王制》篇)夫谓之复古,则何以异于称先王也。且荀子之书,称先王、后王,亦至不一。曰:“将原先王,本仁义,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。”(《劝学》篇)曰:“言不合先王,不顺礼义,谓之奸言。虽辩,君子不听。”(《非相》篇)曰:“先王之道,仁之隆也。”(《儒效》篇)曰:“古者先王审礼,以方(同旁)皇周挟(同浃)于天下,动无不当也。”(《君道》篇)言先王,言后王,随宜而言之,非有定也。是故其非子思、孟子也,曰:“略法先王,而不知其统。”(《非十二子》篇)亦过其略而不知其统,非过其法先王也。其讥俗儒也,曰:“呼先王以欺愚者,而求衣食焉。”(《儒效》篇)亦责其欺愚者求衣食,非责其呼先王也。不然,其称大儒,乃亦以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为言,何哉?后人不察,以为荀子之法后王,为对孟子之法先王而起,则何不于荀子全书而熟考之? 第十二章 韩非 申子慎子附见   韩非者,韩之诸公子也。好刑名法术之学,而与李斯同学于荀卿。非为人口吃,不能道说,而善著书。见韩之削弱,数以书谏韩王,韩王不能用。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而以求人任贤,反举浮淫之蠹加于功实之上,宽则宠名誉之人,急则用介胄之士,以为所养非所用,所用非所养,悲廉直不容于邪枉,观往者得失之变,而作《孤愤》《五蠹》《内外储说》《说林》《说难》十余万言。人或传其书至秦,秦王曰:“嗟乎!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,死不恨矣!”李斯曰:“此韩非之所著书也。”秦因急攻韩。韩王始不用非,及急,乃遣非使秦。秦王悦之,未用。会李斯谗之曰:“非终为韩不为秦。今王不用,久留而归之,此自遗患也。”王信之,下吏治非。李斯使人遗非药,非遂自杀。非《孤愤》之篇曰:“智法之士,与当涂之人,不可两存之仇也。”又曰:“以疏远与信爱争,其数不胜也。以新旅与习故争,其数不胜也。以反主意与同好争,其数不胜也。以轻贱与贵重争,其数不胜也。以一口与一国争,其数不胜也。法术之士,操五不胜之势,以岁数而犹不得见。当涂之人,乘五胜之资,而旦暮独说于前。法术之士,焉得不危。”然则非之死,非自知之矣。而太史公谓“非知说之难,为《说难》,书甚具。终死于秦,不得自脱。”(《史记·韩非列传》)若讥贬之者,何哉!非之书五十五篇,今具存。而《初见秦》见于《战国策》,以为张仪之词;《存韩》,乃具载李斯奏,亦不类。疑有后人附会入之者矣。 一 有度   天下之患,在欲治而恶其所以治,恶危而喜其所以危(《奸劫弑臣》原文)。恶其所以治,而喜其所以危,何也?夫主利在有能而任官,臣利在无能而得事;主利在有劳而爵禄,臣利在无功而富贵;主利在豪杰使能,臣利在朋党用私。(“主利”以下《孤愤》原文)由前之道,则所以治也;由后之道,则所以危也。然而天下之为人臣者,莫不欲无能而得事者也。夫社稷之所以立者,安静也,而躁险谗谀者任;四封之内,所以听从者,信与德也,而陂知倾覆者使。令之所以行,威之所以立者,恭俭听上也,而岩居非世者显;仓廪之所以实者,耕农之本务也,而綦组锦绣,刻画为末作者富;名之所以成,地之所以广者,战士也,而死之孤,饥饿乞于道,优笑酒徒之属,乘车衣丝。赏禄,所以尽民力,易下死也,而战胜攻取之士,劳而赏不沾;卜筮视,手理狐蛊,为顺辞于前者,日赐。上握度量,所以擅生杀之柄也,而守度奉量之士欲以忠婴上,而不得见;巧言利辞,行奸轨以幸偷世者,数御。据法直言,名刑相当,循绳墨,诛奸人,所以为上治也,而愈疏远;谄施顺意从欲以危世者,近习。(“社稷”以下《诡使》原文)由前之道,则所以治也;由后之道,则所以危也。然而天下之为人上者,莫不乐于任夫躁险谗谀者也,盖利于公者法,便于己者私。私者,所以乱法也。而立法令者,以废私也。故曰:道私者乱,道法者治。上无其道,则智者有私词,贤者有私意。上有私惠,下有私欲。(“故曰”下《诡使》原文)是故韩非曰:“国无常强,无常弱。奉法者强,则国强;奉法者弱,则国弱。”(《有度》)又曰:“当今之时,能去私曲就公法者,民安而国治。能去私行行公法者,则兵强而敌弱。”(同上)又曰:“明主使其群臣,不游意于法之外。不为惠于法之内。动无非法,所以遏灭外私也。”(同上)夫巧匠目意中绳,然必先以规矩为度。上智捷举中事,必以先王之德为比。故绳直而枉木斫,准夷而高科削。权衡县而重益轻,斗石设而多益少。(以上《有度》原文)若法者,亦治国之度已。或曰:荀子之言曰:“有治人,无治法。法不能独立,类不能自行。”(《荀子·君道》)今韩非一以奉法为言,亦异于其所受之者矣。虽然,荀子不云乎:“隆礼至法,则国有常。尚贤使能,则民知方。纂论公察,则民不疑。赏免(同勉)罚偷,则民不怠。兼听齐民,则天下归之。然后明分职,序事业,材技官能,莫不治理,则公道达而私门塞矣,公义明而私事息矣。”(同上)其于公私道法之间,抑何其斤斤焉。且荀子之入秦也,称其士大夫曰:“出于其门,入于公门,出于公门,归于其家,无有私事也。不比周,不朋党,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。古之士大夫也!故四世有胜,非幸也,数也。”(《苟子·强国》)夫天下岂有上下内外,不知奉公守法,而可以治者哉!即安见儒之与法之必有二说也。 二 二柄   法之所以行者,曰刑与德。杀戮之谓刑,庆赏之谓德。是治之二柄也。二柄者,乱于好恶,而信于参验。何谓乱于好恶?君见恶,则群臣匿端;君见好,则群臣诬能。(“君见恶”二句原文)故曰:“去好去恶,群臣见素。群臣见素,则大君不蔽矣。”(《二柄》)何谓信于参验?人皆寐,则盲者不知;皆嘿,则喑者不知。觉而使之视,问而使之对,则喑盲者穷矣。不听其言也,则无术者不知;不任其身也,则不肖者不知。听其言而求其当,任其身而责其功,则无术不肖者穷矣。(《六反》原文)故曰:“尽思虑,揣得失,智者之所难也。无思无虑,挈前言而责后功,愚者之所易也。”(《八说》)不乱于好恶者,术也。取信于参验者,法也。术得于道德,法合于形名。得于道德,则以忍行其慈。故曰:“母之爱子也,倍父。父令之行于子者,十母。吏之于民无爱。令之行于民也,万父母。父母积爱而令穷,吏用威严而民听从。严爱之策,亦可决矣。”(《六反》)又曰:“今家人之治产也,相忍以饥寒,相强以劳苦,虽犯军旅之难,饥馑之患,温衣美食者,必是家也。相怜以衣食,相惠以佚乐,天饥岁荒,嫁妻卖子者,必是家也。故法之为道,前苦而长利;仁之为道,偷乐而后穷。圣人权其轻重,出其大利,故用法之相忍,而弃仁人之相怜也。”(同上)合于形名,则因任而不过。故曰:“功当其事,事当其言,则赏。功不当其事,事不当其言,则罚。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,则罚。非罚小功也,罚功不当名也。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,亦罚。非不说于大功也,以为不当名也,害甚于有大功,故罚。”(《二柄》)若是,故明主之治国也,众其守而重其罪。堂谿公谓韩子曰:“臣闻服礼辞让,全之术也。修行退智,遂之道也。今先生立法术,设度数。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。何以效之?”韩子曰:“夫治天下之柄,齐民萌(同氓)之度,甚未易处也。然所以废先生之教,而行贱臣之所取者,窃以为立法术,设度数,所以利民萌,便众庶之道也。故不惮乱主暗上之患祸,而必思以齐民萌之资利者,仁智之行也。惮乱主暗上之患祸,而避乎死亡之害,知明夫身,而不见民萌之资利者,贪鄙之为也。臣不敢向贪鄙之为,不敢伤仁智之行。”(以上《问田》)由是观之,司马迁谓非之惨礅少恩者(见列传),岂其实哉!虽然,非之言曰:“父母之于子也,产男则相贺,产女则杀之。此俱出父母之怀衽,然男子受贺,女子杀之者,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。故父母之于子也,犹用计算之心相待也,而况无父子之泽乎?”(《六反》)又曰:“为人主而大信其子,则奸臣得乘于子,以成其私,故李兑傅赵王而饿主父。为人主而大信其妻,则奸臣得乘于妻,以成其私,故优施傅丽姬杀申生而立奚齐。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,而犹不可信,则其余无可信者矣。”(《备内》)贼天恩,害人伦,则非之言亦太甚矣哉! 三 五蠹   夫不能具美食,而劝饿人饭,不为能活饿者也。不能辟草生粟,而贷施赏赐,不为能富民者也。善毛嫱、西施之美,无益吾面,用脂泽粉黛,则倍其初矣。(《显学》原文)是故非之言曰:“明主举实事,去无用。”(《显学》)又曰:“力多则人朝,力寡则朝于人,故明君务力。”(同上)又曰:“治强不可责于外,内政之有也。”(《五蠹》)然而天下有必不亡之术,有必灭之事。必不亡之术若何?曰:“明其法禁,必其赏罚。尽其地力,以多其积。致其民死,以坚其城守。天下得其地,则其利少;攻其国,则其伤大。万乘之国,莫敢自顿于坚城之下,而使强敌裁其弊也。此必不亡之术也。”(同上)必灭之事若何?曰:“其学者,则称先王之道,以籍(同藉)仁义,盛容服而饰辩说,以疑当世之法,而贰人主之心。其言谈者,为设诈称借于外力,以成其私,而遗社稷之利。其带剑者,聚徒属,立节操,以显其名,而犯五官之禁。其患(同串)御者,积于私门,尽货赂,而用重人之谒,退汗马之劳。其商工之民,修治苦窳之器,聚弗靡之财,蓄积待时,而侔(同牟)农夫之利。此五者,邦之蠹也。不除此五蠹之民,不养耿介之士,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,削灭之朝,亦勿怪矣。”(同上)且当非之时,儒以文乱法,而侠以武犯禁,士民纵恣于内,而言谈者为势于外。故群臣之言外事也,非有分于从横之党,则有仇雠之忠,而借力于国。事成以权长重,事败而以富退处。七国皆然,此亦可谓极敝矣。夫欲以宽缓之政,治急世之民,犹无辔策而御駻马,此不知之患也。故古者有谚曰:为政犹沐也,虽有弃发,必为之。(以上皆用原文意)然则非之去先王,退仁义,而尚严刑峭法,岂非论世之事,因为之备者乎!(“论世之事,因为之备”,本非语,见《五蠹》)抑非之言曰:“且夫世之愚学,皆不知治乱之情,讘{讠夹}多诵先古之书,以乱当世之治。智虑不足以避穽井之陷,又妄非有术之士。”(《奸劫弑臣》)又曰:“今学者皆道书筴之颂语,不察当世之实事。”(《六反》)又曰:“今学者之言也,不务本作而好末事,知道虚圣以说民。”(《八说》)夫所贵于学者,为其言必当理,事必当务,智足以应当时之变,而有益于人之国也。故荀子亦曰:“凡事行,有益于理者,立之;无益于理者,废之。夫是之谓中事。凡知说,有益于理者,为之;无益于理者,舍之。夫是之谓中说。”(《儒效》)又曰:“略法先王,而足乱世术,缪学杂举,呼先王以欺愚者,而求衣食焉,是俗儒者也。”(同上)如非所云,亦俗儒而已耳。虽诵先王之书,治世之所弃也,则非以其无用而掊之,岂不宜哉!而世或以此谓非之与儒为仇,抑可谓不能知非者矣。 四 难势   先于韩非者,有慎到,赵人也。《汉志》亦在法家。然其书存者,五篇而已。慎子曰:“贤人而诎于不肖者,则权轻位卑也;不肖而能服于贤者,则权重位尊也。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,而贤智之不足慕也。”韩非应之曰:“势者,名一而变无数者也。夫尧舜生而在上位,虽有十桀纣不能乱者,则势治也。桀纣亦生而在上位,虽有十尧舜而亦不能治者,则势乱也。故曰:势治者不可乱,而势乱者则不可治也。此自然之势也,非人之所得设也。夫弃隐栝之法,去度量之数,使奚仲为车,不能成一轮。无庆赏之劝,刑罚之威,释势委法,尧舜户说而人辩之,不能治三家。故抱法处势,则治;背法去势,则乱。若吾所言,谓人之所得设也。若吾所言,谓人之所得势也而已矣。”(以上并《难势》)慎子之言,势与法分。韩子之言,势寄于法。惟势与法分,故得而难之曰:“势者,非能必使贤者用己,而不肖者不用己也。贤者用之,则天下治。不肖者用之,则天下乱。人之情性,贤者寡而不肖者众。而以威势之利,济乱世之不肖人,则是以势乱天下者,多矣。以势治天下者,寡矣。”(同上)惟势寄于法,故得而应之曰:“吾所以为言势者,中也。中者,上不及尧舜,而下亦不为桀纣。夫良马固车,五十里而一置。使中手御之,追速致远,可以及也。而千里可日致也。且夫尧、舜、桀、纣,千世而一出。废势背法,而待尧舜,尧舜至乃治,是千世乱而一治也。抱法处势,而待桀纣,桀纣至乃乱,是千世治而一乱也。且夫治千而乱一,与治一而乱千也,是犹乘骥駬而分驰也,相去亦远矣。”(同上)到与非同为法家,然非之言益密矣。且到曰:“法虽不善,犹愈于无法,所以一人心也。夫投钩以分财,投策以分马,非钩策为均也,使得美者不知所以美,使得恶者不知所以恶。此所以塞愿望也。”(《慎子》)然法之为用,岂塞愿望而止哉!则宜乎庄子之笑之,而以到之道非生人之行,而至死人之理也。(见《庄子·天下》篇) 五 定法   世之言刑名者,辄曰申韩。申不害相韩昭侯,与商鞅相先后,盖去韩非百余年。《汉志》有《申子》六篇,今已佚。虽或见于他书,莫由窥其全也。而韩非称:“申不害言术,而公孙鞅为法。术者,因任而授官,循名而责实,操杀生之柄,课群臣之能者也。法者,宪令著于官府,刑罚必于民心,赏存乎慎法,而罚加乎奸令者也。”(《定法》)然徒术而无法,与徒法而无术,皆有所不可。故曰:“韩者,晋之别国也。晋之故法未息,而韩之新法又生。先君之令未收,而后君之令又下。申不害不擅其法,不一其宪令,则奸多。故利在故法前令,则道(同导)之。利在新法后令,则道之。利在故新相反,前后相悖,则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,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。故托万乘之劲韩十七年,而不至于霸王者,虽用术于上,法不勤饰于官之患也。公孙鞅之治秦也,设告坐而责其实,连什伍而同其罪。赏厚而信,刑重而必。是以其民用力劳而不休,逐敌危而不却。故其国富而兵强。然而无术以知奸,则以其富强也,资人臣而已矣。及孝公、商君死,惠王即位,秦法未败也,而张仪以秦殉韩。惠王死,武王即位,甘茂以秦殉周。武王死,昭襄王即位,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。五年,而秦不益一尺之地,乃成其陶邑之封。应侯攻韩,八年,成其汝南之封。自是以来,诸用秦者,皆应、穰之类也。故战胜则大臣尊,益地则私封立。主无术以知奸也。商君虽十饰其法,人臣反用其资。故乘强秦之资数十年,而不至于帝王者,法虽勤饰于官,主无术于上之患也。”(同上)又曰:“申子未尽于术,商君未尽于法也。申子言:‘治不逾官,虽知不言。’治不逾官,谓之守职也可,知而弗言,是谓过也。人主以一国目视,故视莫明焉;以一国耳听,故听莫聪焉。今知而弗言,则人主尚安假借矣。商君之法曰:‘斩一首者爵一级,欲为官者,为五十石之官。斩二首者爵二级。欲为官者,为百石之官。’官爵之迁,与斩首之功相称也。今有法曰:‘斩首者令为医匠。’则屋不成而病不已。夫匠者,手巧也;而医者,齐药也。而以斩首之功为之,则不当其能。今治官者,智能也;今斩首者,勇力之所加也。以勇力之所加,而治智能之官,是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也。”(同上)非学于荀卿,而《显学》篇言儒、墨之流别甚晰。又有《解老》《喻老》之作。其于法家者流,如商鞅、申不害、慎到之徒,又皆用其长而救其所不足。故吾谓法家至非而集大成。儒、道、名、墨亦至非而冶一炉。若非者,亦才士也夫。 第十三章 秦灭古学   春秋以来,百家蜂起。及秦混一天下,遂有焚书坑儒之祸。旧时学术,一时斩焉中绝。窃尝考秦灭古之故,盖有数端。而其是非,亦有可得而论者。秦本僻在西戎,不与中邦之文教。襄公之后,徙居岐丰之地,渐与诸国往来。然史称文公十三年,初有史以纪事(《史记·秦本纪》)。则其时之草昧未尽开也。即其后之强,亦率以用客卿之故,秦土未始有杰出之人。统观战国以至秦始称帝,秦人之好士尚文艺者,惟有一吕不韦。而不韦本阳翟人(阳翟属韩)。且其所著书,亦类书之体,不足当一家之说。秦既素不知学,其视诸家之存废,固不足以措意。此其忍于焚书者,一也。秦之强霸,独得法治之力,而法家之意,惟知近功。故商君谓:“明君修政作壹,去无用,止浮学事淫之民。”又谓:“说者成伍,烦言饰辞,而无实用。”固以为法令之外,皆可废绝。故异时既焚百家之学,犹曰:“欲学法令,以吏为师。”(见《史记·始皇本纪》)盖汉之罢黜百家,所以尊儒;而秦之焚书坑儒,则以申法。此其忍于灭古者,二也。称帝之后,所为多不师古,而学者以其所闻,时相訾议,不能不疑乱天下。故李斯曰:“古者天下散乱,莫之能一,是以诸侯并作,语皆道古以害今,饰虚言以乱实。人善其所私学,以非上之所建立。今皇帝并有天下,别黑白而定一尊。而私学相与非法教(“而”字本在“学”字下,以意移上),人闻令下,则各以其学议之。入则心非,出则巷议,夸主以为名,异取(同趣)以为高,率群下以造谤。如此弗禁,则主势降于上,党与成乎下。”(同上)当时是古而非今者,以儒者为盛,故儒之罹祸最酷。既禁藏《诗》、《书》百家语,又曰:“有敢偶语《诗》、《书》者,弃市;以古非今者,族。”(同上)盖其视儒者之道仁义,称先生,皆将不利于政本。此其忍于灭古者,三也。然其先亦尝重用诸家之士矣。《汉书》:秦博士之官员多至数十人,掌通古今。(见《百官表》)今见于《艺文志》者,儒家有羊子四篇,凡书百章,名家有黄公四篇,皆秦博士。而仆射周青臣用面谀,面斥其过,以致成焚书之衅者,则博士淳于越也。始皇东行郡县,上泰山,登之罘,议刻石颂秦德,议封禅望祭山川,皆与鲁诸儒生俱。故其自言,亦曰:“吾召文学方术士甚众,欲以兴太平。”(《始皇本纪》)徒以诸生非议法令,不当其意。又卢生诽谤而逃之,遂一怒而坑者四百六十余人。亦酷已!然吾以为学时之士即亦不能无过。不通时变之宜,好执古以非今,一也。奸利相告,不惜自溃,二也。侯生、卢生,皆类知道者,而乃为始皇求仙药,终亦不验,三也。盖自百家争鸣以来,尊己抑人,已成风气,而又昧于道术之全,不明损益之为用,骛空谈而遗实际,以是言多失中,往往缪盭于理。其好怪异者,更益之以神仙之说,易老聃长生久视之道,而为海上不死之方。此虽无始皇之焚坑,其亦不能不自隳灭矣。且当天下分裂,忧时之士各出其所尚,以救当世之急。此譬之人有疑难之症,为之子者,奇方异术,无所不搜。及夫六国既破,海内统一,曩时所持以应世者,已无所用。此譬之病起人愈,虽有良药,亦将斥去。故百家之传,至秦而绝。犹王官六艺之学,至春秋、战国而分。斯二者,皆势之所必然,非人力所得而为也。而昧者不察,专以灭古为秦之罪。或以为百家之废,后世学术遂不如古。此岂为明于当时之势,与古今之变者哉! 第二编 中古哲学史 第一章 两汉儒学之盛   秦之焚书,惟儒生受祸最酷。故及秦之乱而陈涉起,鲁诸儒乃持孔氏之礼器归之。孔甲为秦少傅,会李斯议焚书,亡去,至是,亦归涉为博士,卒与俱败死。太史公曰:“陈涉起匹夫,驱瓦合适(同谪)戍,旬月以王楚。不满半岁,竟灭亡。其事至微浅。然而搢绅先生之徒,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,何也?以秦焚其业,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。”(《史记·儒林传》)当百家并争,如申不害、商鞅法术之士,既得志于韩、秦;而纵横家之苏秦、张仪,阴阳家之邹衍,亦以其口辩,奔走天下之王侯,致身富贵。而儒者独与世凿枘,未尝得凭权势而有所为,可谓穷矣。然而及六国之灭,信儒术者益众。韩非以儒与墨为当时之显学,而一则曰:“行仁义者非所誉,誉之则害功。”再则曰:“工文学者非所用,用之则害法。”(《五蠹》)即其力攻仁义文学,知其时为仁义文学者之多也。及始皇坑儒生于咸阳,长子扶苏谏曰:“天下初定,远方黔首未集。诸生皆诵法孔子,今上重法绳之,臣恐天下不安。”(《史记·始皇本纪》)夫以杀儒生数百人而至虑及天下不安,非儒之重于天下者然乎?是故以汉高之不好儒,见辄解其冠,溲溺其中(《汉书·郦食其传》);而行过鲁,即不得不以太牢祠孔子(《汉书·高帝本纪》);鲁为项羽守,当围城之中,而诸儒讲诵,习礼乐,弦歌之音不绝,即不得不为之叹息(《汉书·儒林传》);其于陆生马上不足以治天下之对,而为之有所惭色者(《汉书·陆贾传》),盖渐渍于儒说,非一日矣。既即帝位,用叔孙通制朝仪,张苍定律令。是二人者,皆秦博士,故儒生也。及孝惠四年,遂除挟书之禁。孝文帝立,欲广游学之路。于是《论语》《孝经》《孟子》《尔雅》皆置博士。是时民间藏书渐出,而贾生方日以仁义之说陈于天子之前。(《贾谊传》)虽曰公卿皆武力功臣,薄太后又好黄老术,皆不知重儒,然儒术之兴,有不待武帝之表章六经而已决知者矣。盖自七国之世,儒之道虽不见用,儒之说则深中于人心。孟子曰:“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,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。”故语近功,则儒不及百家;而言长效,则百家不及儒。此儒之得兴于汉者,一也。秦尚首功而弃礼义,其效至于富强,而其弊则至于君臣父子不相顾。故荀卿所以策秦者,曰:“力术止,义术行。”(《荀子·强国》)秦终不悟,遂以亡其社稷。于时贾生论秦,亦推言其过,在于仁义不施(《过秦论》)。汉兴,惩秦之亡,故不得不反秦之弊。此儒之得兴于汉者,二也。秦之遇儒至虐,故儒之处境至苦。而惟其处境之苦,乃以成其自守之坚。秦禁偶语《诗》、《书》,而伏生之《尚书》即以口授而传;《诗》三百篇亦以讽诵而得不绝;禁藏《诗》《书》百家语,令下三十日不烧者,黥为城旦,而异日之古礼逸书,即出于壁中。盖当秦汉之交,儒者之抱残守缺,出入于死生之际者,不知其几何人矣!故三代古籍之存而不失,一皆儒者之力,而他家不与焉。此儒之得兴于汉者,三也。不特此也,自是以后,其校定诸子者,如成、哀时之刘向父子,安帝时之刘珍,顺帝时之伏无忌、黄景,即皆儒者。是不独六艺由儒者而复显,即诸子亦赖儒者而后传。汉以前,儒为九流之一;汉以后,儒为百家之宗。向使无儒,则中国学术之亡久矣,而尚有今日哉!(nnno按:“有教无类”,故儒独据传承之功)   当武帝时,董仲舒以贤良对策,尊孔氏而抑百家(见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)。丞相卫绾奏所举贤良,或治申、商、韩非、苏秦、张仪之言,乱国政,请皆罢,奏可(《武帝本纪》)。此史所称武帝之表章六经、罢黜百家者也。然观前后《汉书》,杨王孙学黄老之术(《汉书·杨王孙传》),耿况学老子于安丘先生(《后汉书·耿弇传》),矫慎少学黄老(《后汉·逸民传》),则武帝以后,黄老之学犹存也。路温舒学律令,于定国少学法于父(《汉书》各本传),郭躬父弘习小杜律,躬少传父业讲授,徒众常数百人(《后汉书躬传》),阳球好申韩之学(《球传》),则武帝以后,申、韩刑名之学犹存也。不独此也。主父偃学长短纵横术,著书二十八篇,与邹阳、徐乐、严安、聊苍所著之书,皆见于《艺文志》,是汉有苏、张纵横之学矣。田蚡学《盘盂书》,为杂家。而《淮南》内外篇,与东方朔所著书,亦见于《志》,是汉有杂家之学矣。不过国家以五经立学,缘是而经术特盛,其显名于时者,又彬彬皆儒学之臣,百家遂不能不瞠乎其后矣。抑吾观董仲舒,以春秋灾异,推阴阳所以错行(本传);高相,专说阴阳灾异(《汉书·儒林传》);京房,长于灾变;翼奉,好律历阴阳之占(《汉书》各本传),则儒之中有阴阳矣。董君(即仲舒)以春秋决事比;张汤决大狱,欲傅古义,乃请博士弟子治《尚书》《春秋》,补廷尉史,平亭疑法(《汉书·张汤传》),则儒之中有法矣。刘向有《说老子》四篇(《艺文志》),则儒之中有道矣。是故诸葛亮以申、韩教太子禅(《三国志·诸葛亮传》),未尝谓亮为法家而非儒也;范升习老子教授诸生(《后汉书·范升传》),未尝谓升为道家而非儒也。盖自汉以来,儒者不必皆治道德、名、法,而治名、法、道德则无不儒者。故吾谓汉以前,儒为九流之一;汉以后,儒为百家之宗者,此也。   儒既汇众流而为一,而儒之道乃益大。然《汉志》九家惟阴阳之言为最诞。虽五德终始之说,亦见于《大戴记》,而史公《五帝本纪》即言:“宰予问五帝德,及帝系姓,儒者或不传。”则其言孔子所传者,固未可信矣。司马谈学天官于唐都,而论六家要旨,则谓:“阴阳之术,大祥而众忌讳,使人拘而多所畏。”(见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)刘歆以阴阳为出古羲和之官(《汉书·艺文志》)。以今考之,殆古巫祝之遗也。邹衍之书,四十九篇;又《终始》五十六篇(见《艺文志》),皆佚。然《吕氏春秋·应同》篇犹存其说,曰:“凡帝王之将兴也,天必先见祥乎下民。黄帝之时,天先见大螾、大蚁。黄帝曰:‘土气胜。’土气胜,故其色尚黄,其事则土。及禹之时,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。禹曰:‘木气胜。’木气胜,故其色尚青,其事则木。及汤之时,天先见金刃生于水。汤曰:‘金气胜。’金气胜,故其色尚白,其事则金。及文王之时,天先见火,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。文王曰:‘火气胜。’火气胜,故其色尚赤,其事则火。火者必将水,天且先见水气胜。水气胜,故其色尚黑,其事则水。”可谓怪迂者矣。而汉兴,贾生首谋改正朔,易服色,悉草具其事仪法,色尚黄,数用五(《史记·贾谊列传》),盖本阴阳终始之理。自是以后,儒者莫不通阴阳之学。而刘向为《洪范·五行传》,儒与阴阳,一合遂不可分。窃考箕子为武王陈洪范(《尚书》),初一,曰五行。次二,曰敬用五事。次三,曰农用八政。次四,曰协用五纪。次五,曰建用皇极。次六,曰又用三德。次七,曰明用稽疑。次八,曰念用庶征。次九,曰向用五福,威用六极。以五行与五事八政并列,未尝举一切而以五行配之也。且五事、五纪、庶征、五福,其数皆五。固与五行配矣。而八政则八、皇极则一、三德则三、稽疑则七、六极则六,五行何以配之?《荀子·非十二子》篇斥子思、孟子案往旧造说,谓之五行。而《孟子》七篇今具存,无有道及五行者。且论《书》则曰:“尽信《书》,不如无《书》。”《书》之有者,不肯尽信,况肯为《书》之所无者乎?荀子之言,殆非其实。不然,则妄者为之,而托于子思、孟子。荀子未察,乃以为二贤罪耳。顾荀子亦儒家,荀子而不取五行,即五行不出于儒,明矣。荀子曰:“夫日月之有蚀,风雨之不时,怪星之党见,是无世而不常有之。上明而政平,则是虽并世起,无伤也。上暗而政险,则是虽无一至者,无益也。”又曰:“夫星之队,木之鸣,是天地之变,阴阳之化,物之罕至者也。怪之,可也;而畏之,非也。”(并《天论》)而汉儒则以为休咎之征,与政事之得失相应。如京房,以日月失明,星辰逆行,所有灾异,皆由于信任石显。翼奉,以山崩地动,由于二后之党满朝(见《汉书》各本传)。并言:“人气内逆,则感动天地。天变见于星气日蚀,地变见于奇物震动。所以然者,阳用其精,阴用其形,犹人之有五藏六体。五藏象天,六体象地。故藏病则气色发于面,体病则欠申动于貌。”(《翼奉传》)此与万物之怪《书》不说者,盖大异矣(万物之怪《书》不说,荀子《天论》语)。降至哀、平之际,谶纬流行。光武绍复旧物,亦以赤符自累。至正五经章句,皆命从谶。于是以阴阳穿凿说理,以图纬附会征信。始之阴阳折入于儒者,终乃儒为阴阳所夺。以郑康成(玄)东汉大儒,而解经时取诸纬,又为诸纬作法,其他又何说乎?当谶记盛时,桓谭独以非谶见放,今观其言曰:“凡人情忽于见事而贵于异闻,观先王之所记述,咸以信义正道为本,非有奇怪虚诞之事。”“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,增益图书,矫称谶记,以欺惑贪邪,诖误人主。……其事虽有时合,譬犹卜数只偶之类。”又曰:“谶出河图、洛书,但有朕兆,而不可知。后人妄复加增依托,称自孔子,误之甚也。”(《后汉书·桓谭传》)其后张衡亦言:“谶者,虚伪之徒以要世取资,或复采前世成事,以为证验。譬犹画工恶图犬马,而好作鬼魅,诚以实事难形,而虚伪不穷也。”(《衡传》)夫罔人者其害小,而贼理者其害大。以阴阳谶纬言学,而学乃不得不晦矣。是故儒术之盛,汉儒之功;而阴阳谶纬之行,亦汉人之罪。 第二章 贾生   汉初以《诗》《书》进说者,首陆贾。然观其使尉佗事,颇似纵横家所为。今犹传陆贾《新语》而多肤廓不切,与史称“每奏一篇,高帝未尝不称善”者不类。又《汉志》有《平原君》(朱建)七篇,《刘敬》三篇,皆与贾同时,而书并佚。故言汉之儒者,自贾生始。生,洛阳人,名谊。尝从张苍受《左氏春秋》。苍,故秦博士也。谊年十八,以能诵《诗》《书》属文称于郡中。河南守吴公,闻其秀才,召置门下。文帝初立,闻河南守吴公治平第一,故与李斯同邑,而尝学事焉,征以为廷尉。廷尉乃言谊年少,颇通诸家之书,文帝召以为博士。是时贾生年二十余,最少。每诏令议下,诸老先生未能言,贾生尽为之对,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。诸生于是乃以贾生为能。文帝说之。一岁之中,超迁至大中大夫。于是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。绛、灌、东阳侯、冯敬之属尽害之(绛,绛侯周勃;灌,灌将军婴;东阳侯,张相如也),乃毁谊曰:“洛阳之人,年少初学,专欲擅权,纷乱诸事。”于是帝亦疏之,不用其议。以为长沙王太傅。久之,文帝征贾生入见,因感问鬼神之事,至夜半,前席。既罢,曰:“吾久不见贾生,自以为过之,今不及也。”然终莫能用。拜为梁怀王太傅。后怀王堕马死,贾生自伤为傅无状,岁余亦死。年三十三。《汉志》其书五十八篇,今所传《新书》五十六篇。所为《过秦论》、《治安策》,世多知之者。《治安策》虽不见用,然其后诸侯推恩分封子弟,卒如生言。故刘向称“其通达国体,虽古之伊、管,未能远过”,而遭时不录,竟以忧死。惜哉! 一 道术   贾生之说,莫精于论道术之分,盖合儒、道两家而一之者也。其言曰:“‘数闻道之名矣,而未知其实也。请问道者何谓也?’对曰:‘道者,所从接物也。其本者谓之虚,其末者谓之术。虚者,言其精微也,平素而无设施也。术也者,所从制物也,动静之数也。凡此皆道也。’曰:‘请问虚之接物何如?’对曰:‘镜仪而居,无执不臧,美恶毕至,各得其当。衡虚无私,平静而处,轻重毕悬,各得其所。明主者,南面而正,清虚而静,令名自宣,命物自定。如鉴之应,如衡之称,有亹和之,有端随之。物鞠其极,而以当施之。此虚之接物也。’”是即老子所谓:“我无为而民自化,我好静而民自正。”庄子所谓:“至人之用心若镜,不将不迎,应而不藏,故能胜物而不伤也。”(《应帝王》)“曰:‘请问术之接物何如?’对曰:‘人主仁,而境内和矣,故其士民莫弗亲也。人主义,而境内理矣,故其士民莫弗顺也。人主有礼,而境内肃矣,故其士民莫弗敬也。人主有信,而境内贞矣,故其士民莫弗信也。人主公,而境内服矣,故其士民莫弗戴也。人主法,而境内轨矣,故其士民莫弗辅也。举贤则民化善,使能则官职治。英俊在位,则主尊;羽翼胜任,则名显;操德而固,则威立;教顺而必,则令行。周听,则不蔽;稽验,则不惶。明好恶,则民心化;密事端,则人主神。术者,接物之队(同遂)。凡权重者,必谨于事;令行者,必谨于言。则过败鲜矣,此术之接物之道也。’”(以上皆《新书·道术》)是即孔子所谓:“政者正也。子帅以正,孰敢不正。”荀子所谓:“原清则流清,原浊则流浊。上好礼义,尚贤使能,无贪利之心,则下亦将綦辞让,致忠信,而谨于臣子也。”(《君道》)贾生之言术,与法家之言术异。法家之言术,不欲以好恶示人,故曰:“去好去恶,群臣见素。”(见前)贾生之言术,欲以好恶公之天下,故曰:“明好恶则民心化。”此儒之与法之大不同也,而史公乃谓贾生明申、韩,疑非其实矣。 二 六理   贾生之说,尤有与道家相似者。其言德有六理,曰:“道、德、性、神、明、命,此六者,德之理也。六理无不生也。已生,而六理存乎所生之内。”(《六术》)何谓道?曰:“道者无形。”曰:“未变者,道之颂(同容)也。”曰:“变及诸生之理,皆道之化也。”(《道德说》)此庄子所云“一之所起,有一而未形”者也。何谓德?臼:“道冰(同凝)而为德。”曰:“德者离无而之有。”曰:“道虽神,必载于德,而颂乃有所因以发动变化而为变。(同上)此庄子所云“物得以生谓之德”者也。何谓性?曰:“性者,道德造物,物有形,而道德之神专(同抟)而为一气。”曰:“性,神气之所会也。”曰:“性立,则神气哓哓然发而通行于外矣。”(同上)此庄子所云“形体保神,各有仪则,谓之性”者也。何谓神?曰:“神者,道德神气发于性也。”曰:“物理及诸变之起,皆神之所化也。”何谓明?曰:“明者,神气在内,则无光而为知,明则有辉于外矣。”曰:“光辉之谓明。”曰:“明生识,而通之以知。”此庄子所云“立之本原,而知通于神”者也。何谓命?曰:“命者,物皆得道德之施以生,则泽、润、性、气、神、明,及形体之位分、数度,各有极量指奏矣。此皆所受其道德,非以嗜欲取舍然也。其受此具也,礐然有定矣,不可得辞也。故曰命。”曰:“命者,不得毋生。生则有形,形而道德性神明因载于物形,故礐坚谓之命。”(并同上)此庄子所云“未形者有分,且然无间谓之命”者也(庄子语并见《天地》篇)。先乎性以道德,明性之所受也。继之以神明,明性之用也。终之以命,明性之有定也。此贾生言性之精也。而曰:“阴阳天地人,尽以六理为内度。是以阴阳各有六月之节,天地有六合之事,人有仁义礼智信之行。行和则乐兴,乐兴则六,此之谓六行。”(《六术》)则又与儒者之言合。又曰:“人虽有六行,微细难识,唯先王能审之。凡人弗能自至,是故必待先王之教,乃知所从事。”(同上)此与荀子谓“圣人积思虑,习伪故,以生礼义而起法度。必待圣王之治,礼义之化,然后皆出于治,合于善”(见《性恶》篇),更无以异。故荀子重礼,谓食饮衣服居处动静无一可不由礼(《修身》。已见前),而贾生亦曰:“动有文体谓之礼,反礼为滥。容服有义谓之仪,反仪为诡。”(《道术》)且制为容经,立坐行趋,莫不有容。曰:“立而跂,坐而蹁,体怠懈,志骄傲,趣视数顾,容色不比,动静不以度,妄欬唾,疾言嗟气不顺,皆禁也。”盖儒本出于道。惟道家多从先天立论,儒家多从后天立论。从先天立论,故曰:“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”从后天立论,故曰:“下学而上达,知我者其天乎?”先天者,本体也。后天者,工夫也。以本体而赅工夫,过之者,或不免堕于空虚,此老、庄之所以难学也。以工夫而造本体,不及者,犹能循其涂辙,此孔、孟之所以无弊也。吾观于贾生之书,而知汉初之学之犹近古也。 三 早谕教与胎教   贾生于儒,实与荀子为近,惟未尝言性恶耳。其曰:“胡越之人,生而同声,嗜欲不异。及其长而成俗也,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,有虽死而不相为者,则教习然也。”(《保傅》)即荀子《劝学》篇意。惟视习尤重于性,故《治安策》极陈天下之命县于太子,太子之善,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。曰:“殷为天子二十余世,而周受之。周为天子三十余世,而秦受之。秦为天子二世而亡。人性非甚相远也,何殷、周之君有道之长,而秦无道之暴也?其故可知也。古之王者,太子初生,固举以礼,使士负之。有司齐肃端冕,见之南郊,见于天也。过阙则下,过庙则趋,孝子之道也。故自为赤子,而教固已行矣。昔者周成王幼,在襁褓之中,召公为太保,周公为太傅,太公为太师。保,保其身体;傅,傅之德义;师,道之教训。三公之职也。于是为置三少,皆上大夫也。曰少保、少傅、少师。是与太子燕者也。故孩提有识,三公三少因明孝仁礼义,以道习之。逐去邪人,不使见恶行,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弟博闻有道术者,以卫翼之,使与太子居处出入。故太子初生而见正事,闻正言,行正道。左右前后,皆正人也。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无正也,犹生长于齐之不能不齐言也;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无不正也,犹生长于楚之不能不楚言也。故择其所嗜,必先受业,乃得尝之;择其所乐,必先有习,乃得为之。孔子曰:‘少成若天性,习惯如自然。’是殷、周之所以长有道也。及秦而不然。其俗固非贵辞让也,所上者告讦也;固非贵礼义也,所上者刑罚也。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,所习者非斩劓人,则夷人之三族也。故今日即位,明日射人。忠谏者,谓之诽谤;深为之计者,谓之妖言。其视杀人,若艾草菅然。岂胡亥之性不善哉?其所以道之者,非理故也。夫存亡之反,治乱之机,其要在是矣。”且孟子言政,必首曰格君心之非。贾生言政,必首曰早谕教太子。此在天下为家,君主世及之世,固为能推见为治之本原者矣。然贾生又不仅言教太子然也,其言教常人亦然。曰:“古者,年九岁入就小学,蹍小节焉,业小道焉。束发就大学,蹍大节焉,业大道焉。是以邪放非辟无由入之焉。谚曰:‘君子重袭,小人无由入。正人十倍,邪辟无由来。’古之人其谨于所近乎?”(《容经》)又不仅言谕教之宜早也,更进而言胎教之要。曰:“谨为子孙婚妻嫁女,必择孝悌世世有行义者。如是,则其子孙慈孝,不敢淫暴。”曰:“青史氏之记(《汉志》小说家有《青史子》五十七篇。注曰:古史官记事也)曰:‘古者胎教之道,王后有身七月而就宴室(本作蔞室,从《大戴礼》改),太师持铜而御户左,太宰持斗而御户右,太卜持蓍龟而御堂下,诸官皆以其职御于门内。比三月者,王后所求声音,非礼乐,则太师抚乐而称不习;所求滋味者,非正味,则太宰荷斗而不敢煎调,而曰不敢以待王太子。”曰:“周妃后妊成王于身,立而不跛,坐而不差,笑而不喧,独处不倨,虽怒不骂,胎教之谓也。”(并《胎教》)盖贾生言性,虽本之道德,而亦不认其可以自善。故曰:“似练丝,染之蓝则青,染之缁则黑。”(《连语》)以为人之善恶,惟教实操其棅。而教必施之于豫。故由早谕教,更推之于胎教,而其说益密矣。至其曰:“有上主者,有中主者,有下主者。上主者,可引而上,不可引而下;下主者,可以引而下,不可引而上;中主者,可引而上,可引而下。”(同上)虽分三等,而实取中者为论。不得疑其有类于告子也。 第三章 董仲舒   董子,名仲舒。广川人。景帝时以治《春秋》为博士。下帷讲诵,弟子传(同转)以久次相受业,或莫见其面,盖三年。进退容止,非礼不行,学士皆师尊之。武帝元光元年,以贤良对策,天子异焉,至于三策之。以为江都相,复相胶西王。及去位归居,终不问家人产业,修学著书为事。以寿终于家。当仲舒在家,朝廷有大议,使使者就其家问之,其对皆有明法。自武帝初立,魏其、武安侯(田蚡)为相,而隆儒矣。及仲舒对策,推明孔氏,抑黜百家。立学校之官,州郡举茂才、孝廉,皆自仲舒发之。其言:“天不变,道亦不变。王者任德,而不任刑。与仁人者,正其谊不谋其利,明其道不计其功。”(并见《贤良策》)粹然皆儒者之言。惟以《春秋》灾异之变,推阴阳所以错行,以为求雨闭诸阳、纵诸阴,止雨反是。汉儒之援阴阳入儒,实自仲舒始。而卒以所为灾异之记有刺讥,几死,则不能无讥焉。《汉书·仲舒传》称:“仲舒所著皆明经术之意,及上疏条教凡百二十三篇。而说《春秋》事得失,《闻举》《玉杯》《蕃露》《清明》《竹林》之属,复数十篇。”今传《春秋繁露》八十二篇,而阙文者三篇,实七十九篇。然以《汉书》观之,《玉杯》《繁露》似各自为篇,而今以《繁露》名书,疑出后人掇拾,篇第有非其旧者矣。 一 天人合一说   董子之学之精,在其天人合一之说。曰:“为生不能为人,为人者天也。人之为人本于天,天亦人之曾祖父也。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。人之形体,化天数而成。人之血气,化天志而仁。人之德行,化天理而义。人之好恶,化天之暖清。人之喜怒,化天之寒暑。人之受命,化天之四时。人生有喜怒哀乐之荅,春秋冬夏之类也。喜,春之荅也。怒,秋之荅也。乐,夏之荅也。哀,冬之荅也。天之副在乎人,人之情性,有由天者矣。”(《为人者天》篇)又曰:“天地之精,所以生物者,莫贵于人;人受命乎天也,故超然有以倚。物疢疾,莫能为仁义,唯人独能为仁义;物疢疾,莫能偶天地,唯人独能偶天地。人有三百六十节,偶天之数也。形体骨肉,偶地之厚也。上有耳目聪明,日月之象也。体有空窍理脉,川谷之象也。心有哀乐喜怒,神气之类也。观人之体,一何高物之甚而类于天也。物旁折取天之阴阳以生活耳,而人事烂然有其文理。是故凡物之形,莫不伏从旁折天地而行。人独题直立端尚,正正当之。是故所取天地少者,旁折之;所取天地多者,正当之。此见人之绝于物而参天地。”(《人副天数》篇)又曰:“身犹天也。数与之相参,故命与之相连也。天以终岁之数,成人之身。故小节三百六十六,副日数也。大节十二,副月数也。内有五藏,副五行数也。外有四肢,副四时数也。乍视乍瞑,副昼夜也。乍刚乍柔,副冬夏也。乍哀乍乐,副阴阳也。心有计虑,副度数也。行有伦理,副天地也。此皆暗肤(同附)著身,与人俱生,比而偶之,弇合。于其可数也,副数。不可数者,副类。皆当同而副天,一也。是故陈其有形,以著其无形者;拘其可数,以著其不可数者。以此言道之,亦宜以类相应。犹其形也,以数相中也。”(同上)其言人之本于天如此。惟本于天,故不可不循天之道,如天之为。其言曰:“君子法乎其所贵。天地之经生至东方之中而所生大,养至西方之中而所养大成。一岁四起业,而必于中。中之所为,而必就于和。故曰:和其要也。和者天(天下当有地字)之正也,阴阳之半也。其气最良,物之所生也。诚择其和者以为,大得天地之奉也。天地之道,虽有不和者,必归之于和,而所为有功;虽有不中者,必止之于中,而所为不失。是故阳之所行,始于北方之中,而止于南方之中。阴之所行,始于南方之中,而止于北方之中。阴阳之道不同,至于盛,而皆止于中,其所起始,皆必于中。中者,天地之大极也,日月之所至而却也。长短之隆,不得过中,天地之制也。兼和与不和,中与不中,而时用之,尽以为功。是故时无不时者,天地之道也。顺天之道者,节天之制也(旧作节者,以意乙改)。阳者,天之宽也。阴者,天之急也。中者,天之用也。和者,天之功也。举天地之道而美于和,是故物生皆贵气而迎养之。孟子曰‘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者也’。谓行必终礼,而心自喜,常以阳得生其意也。泰实则气不通,泰虚则气不足。热胜则气口,寒胜则气口。泰劳则气不入,泰佚则气宛(读郁)至。怒则气高,喜则气散。忧则气狂,惧则气慑。凡此十者,气之害也,而皆生于不中和。故君子怒则反中而自说以和,喜则反中而收之以正,忧则反中而舒之以意,惧则反中而实之以精。气不伤于以盛通,而伤于不时天并。不与阴阳俱往来,谓之不时。恣其欲而不愿天数,谓之天并。君子治身,不敢违天。天气之于人,重于衣食。衣食尽,尚犹有间;气尽,而立终。故养生之大者,乃在爱气。气从神而成,神从意而出。心之所之,谓意。意劳者神扰,神扰者气少,气少者难久矣。故君子闲欲止恶,以平意。平意以静神,静神以养气。气多而治,则养身之大者得矣。”(《循天之道》篇,有节文。)又曰:“春修仁而求善,秋修义而求恶,冬修刑而致清,夏修德而致宽。此所以顺天地,体阴阳。然而方求善之时,见恶而不释;方求恶之时,见善亦立行;方致清之时,见大善亦立举之;方致宽之时,见大恶亦立去之。以效天地之方生之时有杀也,方杀之时有生也。是故志意随天地,缓急仿阴阳,然而人事之宜行者,无所郁滞。且恕于人,顺于天,天人之道兼举。此谓执其中。”(《如天之为》篇)又曰:“天地之间,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,若水常渐鱼也。所以异于水者,可见与不可见耳。其澹澹也。人常渐是澹澹之中,而以治乱之气与之流通相殽也。故人气调和而天地之化美。”(同上,有节文。)《易传》言:“圣人之作《易》也,将以顺性命之理。是以立天之道,曰阴与阳;立地之道,曰柔与刚;立人之道,曰仁与义。”史不言仲舒通《易》,然观其所言,抑何与《易》理之相合也!吾以为仲舒之明阴阳,惟此言中和养气,通于道家而与儒者之旨不悖。若其推以广说万事,至谓:“王者与臣无礼,貌不肃敬,则木不曲直,而夏多暴风;言不从,则金不从革,而秋多霹雳;视不明,则火不炎上,而秋多电;听不聪,则水不润下,而春夏多暴雨;心不能容,则稼穑不成,而秋多雷。”(《五行五事》篇)此阴阳家之瞽说,吾所不取,故不赘述焉。 二 性   董子言性,亦与荀子为近。贾生学《左氏春秋》于张苍,苍受之于荀子。董子治《公羊春秋》。而《公羊春秋》亦荀子所传(清汪中《荀子通论》考证甚详),故刘向谓仲舒作书美荀卿。要之贾、董之学,皆出于荀子,为无疑也。董子之言曰:“今世暗于性,言之者不同。胡不试反性之名。性之名,非生与?如其生之自然之资,谓之性。性者,质也。诘性之质于善之名,能中之与(同欤)?既不能中矣,而尚谓之质善,何哉!性之名不得离质,离质如毛,则非性已。不可不察也。”(《深察名号》篇)又曰:“或曰:‘性也善。’或曰:‘性未善。’则所谓善者,各异意也。性有善端,动之爱父母,善于禽兽,则谓之善。此孟子之善。循三纲五纪,通八端之理,忠心而博爱,敦厚而好礼,乃可谓善。此圣人之善也。是故孔子曰:‘善人吾不得而见之,得见有恒者斯可矣。’由是观之,圣人之所谓善,未易当也。非善于禽兽则谓之善也。使动其端,善于禽兽则可谓之善,善奚为弗见也。夫善于禽兽之未得为善也,犹知于草木而不得名知。万民之性,善于禽兽而不得名善,善(旧作知,以意改正)之名乃取之圣。圣人之所命,天下以为正。正朝夕者视北辰,正嫌疑者视圣人。圣人以为无王之世不教之民,莫能当善。善之难当如此。而谓万民之性,皆能当之,过矣。质于禽兽之性,则万民之性善矣。质于人道之善,则民性弗及也。”(同上)董子不从性善之说,非近于荀子乎?然与荀子亦有不同,贾生谓:“凡人弗能自至,必待先王之教,乃知所从事。”(《新书·六术》)与荀子同。而言人生而有仁义礼知信和(同上,已见前),则与荀子异。董子亦然,其言性不得谓善,与荀子同。而谓善出于性,则与荀子异。其言曰:“性比禾,善比于米。米出禾中,而禾未可全为米也。善出性中,而性未可全为善也。善与米,人之所继天而成于外,非在天所为之内也。天之所为,有所至而止。止之内,谓之天性;止之外,谓之人事。事在性外,而性不得不成德。”又曰:“性有似目,目卧幽而瞑,待觉而后见。当其未觉,可谓有见质,而不可谓见。今万民之性,有其质而未能觉,譬如瞑者待觉,教之然后善。当其未觉,可谓有善质,而不可谓善。与目之瞑而觉,一概之比也。”又曰:“性如茧、如卵。卵待覆而为雏,茧待缫而为丝,性待教而为善。此之谓真天。天生民,性有善质而未能善,于是为之立王以教之。此天意也。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,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。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为任者也。”(以上皆《深察名号》篇)曰善出性中,曰性有善质,是虽不以性为善,而亦未尝谓性为恶也。盖董子之说,一本之阴阳。天不能有阴而无阳,人性即不能有恶而无善。故其言亦曰:“栣众恶于内,弗使得发于外者,心也。故心之为名栣也。人之受气,苟无恶者,心何栣哉!吾以心之名得人之诚,人之诚有贪有仁,仁贪之气,两在于身。身之名取诸天,天两有阴阳之施,身亦两有贪仁之性。天有阴阳禁,身有情欲椎,与天道一也。”(同上)惟以性为兼有贪与仁,故不认性为纯恶;而亦惟以性为兼有贪与仁,故不谓性为能自善。然荀子不亦云乎:“义与利者,人之所两有也。虽尧舜不能去民之欲利,然而能使其欲利,不克其好义也。虽桀纣亦不能去民之好义,然而能使其好义,不胜其欲利也。”(《大略》)即荀子亦不能定言人性之有恶而无善。故吾曩于孟、荀之言性,而谓其说虽殊,其意可以相通。观于贾生、董子之书,乃益信古人之或取于此,或取于彼,意皆各有所为,若必执其一而强分之,岂为能知言者之意者乎! 三 仁义   董子以阴阳言性,亦以阴阳言善。故或仁智并言,或仁义并言。曰:“仁而不智,则爱而不别也;智而不仁,则知而不为也。”(《必仁且知》篇)曰:“春秋之所治,人与我也。所以治人与我者,仁与义也。以仁安人,以义正我,故仁之为言人也,义之为言我也。”(《仁义法》)而尤莫精于以人我言仁义之分。其言曰:“仁之法在爱人,不在爱我;义之法在正我,不在正人。我不自正,虽能正人,弗予为义;人不被其爱,虽厚自爱,不予为仁。”曰:“夫我无之,求诸人;我有之,而诽诸人。人之所不能受也。其理逆矣,何可为义!义者,谓宜在我者。宜在我者,而后可以称义。故言义者,合我与宜以为一言。以此操之,义之为言我也。故曰有为而得义者,谓之自得;有为而失义者,谓之自失。人好义者,谓之自好;人不好义者,谓之不自好。以此参之,义,我也,明矣,是义与仁殊。仁谓往,义谓来;仁大远,义大近。爱在人谓之仁,宜在我谓之义。仁主人,义主我也。故曰仁者人也,义者我也。此之谓也。君子求仁义之别,以纪人我之间,然后辨乎内外之分,而著于顺逆之处也。是故内治,反理以正身,据礼以劝福;外治,推恩以广施,宽制以容众。”曰:“‘君子攻其恶不攻人之恶。’(本《论语》孔子语)不攻人之恶,非仁之宽欤?自攻其恶,非义之全欤?此谓之仁造人,义造我,何以异乎!故称其恶谓之情,称人之恶谓之贼。求诸己谓之厚,求诸人谓之薄。自责以备,谓之明;责人以备,谓之惑。是故以自治之节治人,是居上不宽也;以治人之度自治,是为礼不敬也。为礼不敬,则伤行而民弗尊;居上不宽,则伤厚而民弗亲。弗亲则弗信,弗尊则弗敬。仁义之处,可无论乎!”(以上皆《仁义法》)自孟子言仁义,而仁义之言遍天下。然如董子分析若是之明白者,鲜矣!此真醇粹以精之言,深有得于儒之精神命脉者。而世之谈董子者,往往遗之,反纠缠于其阴阳五行之论,谓非弃周鼎而宝康瓠者耶! 第四章 淮南王安 附刘向   《淮南子》者,言淮南王刘安所作。《汉书》曰:“淮南王安,为人好书,鼓琴,不喜弋猎狗马驰骋。亦欲以行阴德,拊循百姓,流名誉。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,作为内书二十一篇,外书甚众。又有中篇八卷,言神仙黄白之术,亦二十余万言。”(《安》本传)则固非出自一手。《汉志》杂家有《淮南内》二十一篇、《外》三十三篇。师古曰:“内篇论道,外篇杂说。”今所传二十一篇,而如《说山》、《说林》等训,皆杂说之类,疑内、外篇已错乱,不尽当时内二十一篇之旧也。其书亦名《鸿烈》,高诱序曰:“鸿,大也。烈,明也。以为大明道之书也。”又曰:“其义也著,其文也富。物事之类,无所不载。然其大较,归之于道。”而今《原道训》言:“大丈夫恬然无思,澹然无虑。天下之事,不可为也,因其自然而推之。”《修务训》又言:“自天子以下,至于庶人,四胑不动,思虑不用,事治求澹(通赡)者,未之或闻。”《缪称训》言:“上世体道而不德,中世守德而弗怀也,末世绳绳乎唯恐失仁义。”《泰族训》又言:“善言归乎可行,善行归乎仁义。仁义者,治之本也。”先后乖迕,不皆道家之言。然当汉时,儒道杂糅,即诸家不免。淮南如是,又无足异也。淮南王安后坐谋反诛,其事甚冤。而世或传其仙去,则固诞妄不足道。